第51章


    舒婕妤的弟弟与她的容貌有五分相似, 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而且因为年纪还小,没有抽条,两人的身高相差也不大。


    舒婕妤的骨架纤细一些, 但比武需要穿防具,把胸裹一裹,穿得厚实一些,问题不大。


    她本人仍然有些有些犹豫。


    奈何秦玉逢的化妆技术堪称是鬼斧神工,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的外表就跟弟弟相差无几。


    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分不清他们。


    而宣威将军的人缘并不好,不然也不会信了一些关于淑妃的传闻, 让她照着那个刻板印象学习做派。


    “只是有些有些影响行动。”秦玉逢不太满意地说。


    换上壁水备用衣物的林浩:“无碍,以姐姐的身手, 便是如此, 那些人也奈何不得她。”


    舒婕妤隐晦地瞪了弟弟一眼。


    这蠢弟弟不像是被逼上梁山的, 倒像是乐呵呵拖家带口上去的。


    “去吧!我们的林大美人, 六宫的荣辱皆在你一身了!”


    舒婕妤:“……”


    后宫嫔妃要这种荣誉做什么!


    腹诽几句, 她摸了摸束成冠的长发, 接过弟弟的佩剑就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有些刺目。


    很温暖。


    让已经凉掉许久的血重新热起来。


    秦玉逢大大方方地回到看台,赵海德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 一见她来,便晃头晃脑地两边看, 试图找到其他人的身影。


    搜寻无果后,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哭丧, 但很快打起精神,迎上来问:“圣上派奴才寻娘娘, 谁知三位主子一位也不在,今日比武,人来人往有些乱,实在是让人担心。”


    她歪头:“你是担心本宫的安危,还是怕本宫去欺负别人?”


    “娘娘说笑,奴才当然是担心您,不知另外两位……”


    “张贵人说是要去另外一边跑马,舒婕妤应该是去见家里人了,她的弟弟这次也来了。”


    “哦哦……”赵海德松口气。


    只要不是被华妃带去搞事,不看比武去跑马,私自见家人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圣上让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这边风大,圣上让奴才请您过去,一道观看比武。”


    “皇后娘娘不在么?”


    “皇后娘娘说看到京中公子比武,想起自己的兄长,有伤心神,便回去了。”


    秦玉逢:“……”


    不看就不伤心了是吧。


    皇后这养生的操作,实在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看在对方最近都没有搞事的份上,她决定让对方随便折腾。


    秦玉逢去了皇帝所在的较高的看台,四周围着明黄的绫幔挡风,还有烧着的茶炉,确实比她之前待的地方要暖和。


    而且能够将四个擂台都收入眼底,不像下边,前面的擂台倒是清清楚楚,后面就有些被挡住了。


    皇帝见她来了,笑着命人引她入座。


    座位在怀王的对面,上首是梁国公主。


    梁国公主年近五十,身体依然健康,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与她姐姐德昭皇后不同,她的性情十分温和随性,看到台下热闹的比武,既没有因为自己草原出生而嘲笑他们的小儿科,也没有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过去。


    而是仅仅如看客一边,欣赏着这场表演。


    秦玉逢与这位打过的照面不少,因而得到了一个友好的打招呼。


    然而她对面的怀王却算不上友好:“听闻圣上对华妃爱重非常,怎么不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这句话叫她想起康修媛侍寝后的第一天,皇后让康修媛与自己同坐的事情。


    康修媛意识到严重性之后,吓得发高烧,抱病好一阵儿。


    现在皇后前脚刚走,要是她后脚就坐到皇帝边上,性质只会比康修媛的事更严重,明天参奏她的折子能堆满皇帝的书案。


    要是皇帝不让她上去,估计她只是假受宠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


    面对怀王的不怀好意,皇帝递过去一个“就你事多”的眼神:“华妃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先前都坐到栏杆那边去了。她坐上来,跟朕一起看你吗?”


    怀王有些震惊。


    没想到这么促狭的话会从皇帝的嘴里说出来。


    他这个十三弟虽然爱腹诽别人,但平日里说话从不会让人下不来台,最近却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目光隐晦地扫过对面的秦玉逢,怀王释然地理解了。


    发现他目光的秦玉逢:???


    略过这点插曲,看台上的人很快将目光落在擂台上。


    因为第一个五连胜的人已经出现了。


    杜振。


    一个大家都相对陌生的名字。


    在这种时候,陌生反而是好事,这意味着很大可能没有归属,对方有让自己下注的可能性。


    签筒送到杜振面前。


    他神色昂扬,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伸手,随意摸了一支。


    实则在心里拼命祈祷不要抽到方寻,也不要抽到柯风,最好抽那个不认识的人。


    或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祷,抽签的结果正如他所想。


    “请守关人唐貐上台。”


    唐貐是壁水的化名,别人只以为是唐家的旁支,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杜振看到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壁水,彻底松气。


    就这体格,就这白得反光的细皮嫩肉,肯定武功一般,只是被喊来撑场面的。


    他松了松手腕,已然换上胜券在握的笑容。


    “唐公子看着有些陌生啊。”


    壁水热身许久,早就迫不及待,她压低嗓音,兴奋地说:“擂台之上,只有胜负,就算你是我的熟人,我也不会留手。”


    说用五成功力,就不会少一分。


    杜振觉得她果然是少年心性,大笑着挥剑而上,直袭壁水右肩。


    比武点到即止,但受点小伤是允许的。


    他若是成功伤了对方的右肩,那便是暂时性地废了对方一臂。


    届时这人必然会去治疗。


    其他人连胜五局的人就只能对战方寻和柯风,即使赢也一定会很狼狈。


    这样就能显出他的厉害来了。


    杜振美好的幻想眨眼破碎。


    壁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以极难的动作躲过这一剑,还趁机靠近他,一掌拍在他的左肩上。


    等他因着一掌侧身,又绕至他身后,自后按住他的右肩,胳膊抵住后颈,将他重重地磕在擂台上。


    “嘭——”


    杜振的头将擂台敲出闷闷的声响。


    台下鸦雀无声。


    仅仅一个回合,第一位连胜五局的人就被轻易地撂倒。


    “小伙子,你技巧其实还可以。”壁水单手按人,另外一只手去夺杜振的武器,“心机也是有些的。”


    一下没有抽出来,反而叫杜振趁机朝着她的位置扫来一脚。


    她松开手躲避。


    却没等杜振爬起,就重新将他按倒。


    壁水慢条斯理地说完剩下的话:“就是太慢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杜振:“……”


    壁水这次夺走武器很顺利,杜振被体面地抬下去休息。


    她整理袖口,对着其他人友好一笑:“我的水平还是不如方将军的,大家尽可能抽到我呀。”


    他们:“……”


    明明是如此开朗纯良的笑容,竟令人胆战心惊!


    看台上的皇帝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有些崩溃。


    带着这种武功高强到比肩禁卫军统领的侍女进宫,华妃当初到底是想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三个守关人里看起来最弱的,也拥有恐怖的实力。


    打擂的人都下意识收敛力道,给彼此留有余地。


    甚至还有人胜了四场就输的。


    反正下台后还能挑战别的擂台,大家轮流当擂主,拼拼体力算了。


    看台上的众人:“……”


    秦玉逢:“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来打表演赛的吗?”


    “这样的怕是连蜀道都过不去,如何能叫朕放心将兵交到他们手中?”皇帝也十分生气,“赵海德,你去传朕的口谕,让壁……唐貐和柯风去打擂,只留方寻守关。”


    一共也就四座擂台,若是被占了两座去,其他人要抢剩下两座,难度直线上升。


    很多想混个名声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明智地选择不再上台。


    剩下的人,则大多本事还行,觉得自己能试一试。


    壁水高高兴兴地上了擂台,充满战意地扫视台下。


    有人觉得自己是在被挑衅,不满地说:“不过是赢了一个杜振而已,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没有上场呢,得意的太早了!”


    她眼睛一亮,礼貌地说:“请。”


    那人:“……”


    世家人最典型的要面子让他没法后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台。


    结果是他还不如杜振,被按倒之后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没等裁判公布结果,壁水就松开手。


    对上她失望的眼神,他感到自己被狠狠羞辱,但没有再去攻击她,而是头也不回地下了台子跑路。


    壁水兴致缺缺地连续按倒五个人。


    终于迎来了守关人。


    方寻她也见过好几回了,知道是个好手,但具体水平什么样,还是得自己亲自试试。


    出于对方寻的尊重,她拿了武器——一条九节鞭。


    方寻一看到这武器,就想起华妃当年拿着鞭子在街上撵人的勇猛,头皮发麻。但想到正在看这里的皇帝,他握紧手里的剑,告诉自己绝不能输。


    巧的是,壁水也有着相似的想法。


    她绝不能丢娘娘的脸!


    两人缠斗许久,壁水渐渐落了下风。


    她深吸一口气,将“点到即止”四字丢到脑后,直直迎上对方的剑。


    方寻一惊,连忙将剑偏开。


    她握住剑刃,不准他偏开,另一只手甩鞭,将他的脖子捆了个结实。


    胜负已分。


    方寻失笑地让她松开手,又自己取了脖子上的鞭子,唤人上来给壁水的手包扎。


    隔着这么远,秦玉逢都能感受到壁水身上的兴奋。


    也许确实该让喜欢战斗的猛兽去笼子外面。


    她想。


    比武继续。


    拢共也就一百多人,在换了两个擂主之后,进度又快许多。


    不多时,四个擂主新鲜出炉。


    赵海德念出他们的名字:“柯风,唐貐,林浩,叶辰。”


    皇帝:“林浩?”


    赵海德:“是舒婕妤的弟弟,宣威将军的三子。”


    皇帝:“好好好!”


    第52章


    秦玉逢听到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 心想:希望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还能这么开心。


    皇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独自沉浸在喜悦中。


    对他来说, 柯风和唐貐无疑是自己人。


    林浩是舒婕妤的弟弟,年纪也很小,培养几年就是心腹。


    叶辰是秦玉逢推荐的,又久不在京城,牵扯不多, 四舍五入也是自己。


    而那些世家大族,一个也没有成为擂主。


    这仿佛是一个暗示。


    暗示他将挣脱如巨树成林般的世家群体,掌握属于自己的力量。


    甚至等不及决出最后的胜者, 他就将四个人一连夸了个遍,夸完他们又夸他们家里教导有方。


    也不知道叶辰他爹听到这些夸奖, 是会哭还是会笑。


    半决赛的抽签结果也很快出来。


    “唐貐”对柯风, “林浩”对叶辰。


    柯风在原先的家中并不受重视, 所以没有入仕而是塞进御前侍卫里, 混口饭吃。


    哪怕有些天赋, 近些年又被皇帝大力培养, 火候上也尚且差些。


    加之他这次来只是当守关人, 对是否取得名次这件事还有犹豫,争先的欲望不是很强烈。


    壁水都能与方寻五五开, 要胜过他就更简单了。


    林雪微输给了叶辰。


    叶辰似有所思地看着她:“你……”


    她紧张地咬住唇,担心他看出自己的女儿身。


    “你看起来武艺荒废有段时间了, 还这样年轻就停止习武, 难不成是家里希望你读书入仕?”叶辰挑起眉毛, “宣威将军怎么想的?就算挤进去了,也只是局外人而已。”


    林雪微:“……叶二公子慎言。”


    她佯装生气, 扭头就下了台,谁喊都不好使,直奔独属壁水的帐篷。


    换回本来的衣服后,她沸腾的血瞬间凉了。


    出神地坐在帐篷里。


    真正的林浩见她这幅模样,欲要说些什么,赵海德小跑进来。


    “林小公子,圣上正要赏赐您……”


    赵海德看到帐篷中的舒婕妤,倒没有怀疑,而是用讨好的语气说:“哟,舒婕妤您也在这里,方才叶二公子无心说了冒犯的话,气着小公子了。请您帮奴才从劝劝他,就算要置气,也不该迁怒到圣上不是?”


    舒婕妤回神,低着头说:“浩儿,你去吧。”


    “好。”林浩乖乖应下,转身出去。


    外头这时天气骤变,下起雪来。


    恰巧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在衣装没有变化的情况下,没有人发现他与先前参加擂台的人并不是同一个。


    此时最终的决战已然结束。


    叶辰为魁首,壁水居第二。


    秦玉逢站在皇帝的身边,听他回忆过去,展望未来。


    听了整整两刻钟。


    果然,所有的领导讲话都是这个德行。


    她伸手接了会儿雪花,冷不丁将手塞进他藏在大氅里的手中。


    皇帝被冰得一愣,偏头看她。


    只见她脸上写着“你差不多得了”。


    他:“……”


    皇帝很快又将目光放到台下人身上,发现大家都很感动,带着一种“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


    他找回自信,但还是没有继续追忆高祖打江山的故事,而是说:“大顺有这样的少年英才,何愁不能定国安邦,何愁不能盛世长延!”


    “为了嘉奖四位,朕命人准备了些礼物,希望你们喜欢。”


    叶辰作为魁首,由皇帝亲自颁奖。


    他没有为这份恩宠而感到受宠若惊,世事迁移,却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而秦玉逢,似乎也并没有变。


    叶辰走至台上,目光没敢与秦玉逢对视,跪于皇帝和华妃面前。


    皇帝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这柄剑虽非出自大师之手,却陪伴朕自少年至成人,也曾为朕带来过十分珍贵的胜利。”


    “今日,朕将它赐予你,希望你能告别荒唐浮躁的少年,成为真正的,能为国之栋梁的人才。”


    他的少年,确实荒唐浮躁。


    看不清许多事情。


    秦玉逢当年将他赶出京城,未尝没有让他免于死在夺嫡之乱中的意思。


    叶辰将双手举至头顶,接住这把剑。


    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都能听到他铿锵有力的话。


    “叶辰,愿为陛下效死。”


    在这个“良禽择木而栖”的年代,说自己愿意为主效死的人,是非常值得信任和尊敬的。


    皇帝大悦:“得卿效忠,亦是朕之幸。”


    秦玉逢的眉头轻轻扬起。


    剩余三人收到的赏赐则由赵海德宣旨,当场发给他们。


    壁水得了黄金百两。


    柯风是一副精致的新式弓箭(是的,就是唐觉给的图纸),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造价不低。


    而弓箭于林战中十分厉害,这背后的隐喻,更是千金都换不来。


    林浩则是得了一匹宝马。


    他却没有将马带回去的意思:“陛下,我想将马留在北苑,姐姐很喜欢骑马,我希望她骑上它的时候能感到开心。”


    这擂主的身份是他姐一局局赢下来的,奖励他受之有愧。


    就像他这两年被父亲大力培养时,每每想起姐姐都会产生的愧疚一样。


    他能做出的弥补,也只是今天这样而已。


    皇帝听到他的话有些诧异,随即不在意地摆手:“北苑良驹不少,舒婕妤喜欢,朕再替她挑一匹便是。”


    “那不一样的……”


    反驳的话刚出口,林浩就下意识地噤声,习惯性地想要妥协。


    秦玉逢:“舒婕妤久在宫中,不便与家人想见,她看到这匹马就会想到自己的弟弟和家人,意义自然不同。”


    “华妃说得有理。”皇帝点头,“宣威将军之子林浩,孝父母而敬长姐,武艺出众,虽未及冠,仍令其为御前侍卫。”


    有柯风的例子在,这个“御前侍卫”显然与以往的含金量不同。


    皇帝又简单说了两句,便宣布比武结束。


    然后以“朝务尚未处理完”为由,去了勤政殿,又派人将这次看好的几个人分批喊过去谈话。


    秦玉逢等他离开之后,一把解开披风,混入人群。


    对昔日的对头挨个进行嘲讽。


    大家本来想嘲笑她入宫只混了个华妃的,见她还是这幅唯我独尊的模样,又想到她站在皇帝身边那副自在的模样。


    最终还是选择忍气吞声。


    不怪他们怂,实在是秦玉逢现在想跟皇帝打个小报告或者上上眼药什么的,不需要像从前那样从秦府进皇宫,更可能是直接吹枕边风。


    他们哪里遭得住这个?


    况且今天挨过的打已经够多了,再被秦玉逢打,他们得十天半月下不去床。


    秦玉逢:“本宫对你们很失望。”


    居然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她今天的准备都白费了!


    对头们如败犬一般逃走,北苑很快就只剩下秦玉逢和舒婕妤。


    雪也越下越大,不久前还热闹非常的北苑陷入宁静空茫的白色中。


    “圣上赏赐的宝马,妹妹不来试试吗?”秦玉逢骑在自己的马上,对着终于从帐篷里出来的舒婕妤说道。


    舒婕妤看着漂亮的马驹,想起自己的少年。


    又想起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她茫然地发现,自己过往的全部人生,都是对他人的模仿。


    在淑妃之前,父亲希望她像秦玉逢一些,因而教她骑马射箭,让她自小习武,开蒙也是跟家中的男丁一起。


    那时,她以为是父亲对她的看重与宠爱。


    然而新帝登基了,父亲又将目光放在极为受宠的淑妃身上,觉得皇帝很可能不喜欢秦玉逢那样的,而是喜欢温婉贤淑的女子。


    及笄后的这三年,于她而言,仿佛是另外一段人生。


    叶辰今天说“就算挤进去了,也只是局外人而已”,不仅是在说她的父亲,其实也很适合她。


    她是被迫在局中起舞的局外人而已。


    永远无法摆脱阴影,像父亲期待的那样,沿着前人走出来的路获得恩宠。


    圣上大约早就看出了这点,才对她逐渐冷淡。


    秦玉逢看着捂脸痛哭的舒婕妤,整个人都有些无措。


    “怎么了?你怎么哭起来了?”她从马上一跃而下,拿手帕替舒婕妤擦拭眼泪,以免泪水结冰,冻伤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舒婕妤哭声渐停,但仍旧捂着脸,对自己的事情难以启齿。


    最后,她自暴自弃地说:“臣妾觉得娘如日月昭然,确实是……自惭形秽。”


    秦玉逢:“……喔。”


    她看出来这句话背后的另有深意,但不欲深究。


    “觉得自己骑术不好,不愿和本宫一起骑马,那就算了。”她安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成功转移话题,“雪下得这么漂亮,我请你去纤云宫吃火锅吧。”


    不等对方拒绝,她就拉着人往外走。


    北苑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车架,车前是两匹温顺漂亮的白马,守在车边的太监说:“雪天路滑,风又冻人,圣上担心华妃娘娘乘轿辇不适,特地命人赶了车来。”


    舒婕妤的目光动了动,很快又恢复平静。


    年轻英俊,温柔体贴的天子,像她这般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女子很难不心动,但天子对不同的人依然是不同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求的资本。


    不若放手,总归能有她的容身之处的。


    舒婕妤不再抗拒,跟着秦玉逢上车,一起去了纤云宫。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壁水从勤政殿归来,将秦玉逢喊去一旁汇报情况。


    壁水:“圣上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在学宫建成之后,去学宫负责教授武艺;二是……以唐貐的名字参军,加入平乱蜀地的队伍。”


    前者稳定安全,且一定程度上能实现她的价值。


    后者则代表她能够与男子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建功立业。


    秦玉逢:“你想选哪个?”


    “娘娘希望我选哪个?”


    “成年人不做选择。”秦玉逢说,“我猜你更想选后者,如果你这样选的话,我会让皇上将教武师父的交给另一个人。 ”


    “谁?”


    “自然是我们的第一美人,能够倒拔垂杨柳的林妹妹。”


    壁水一惊,扒着门框看身材纤细的舒婕妤:“她真能倒拔垂杨柳?”


    秦玉逢:“一点夸张的比喻,不必放在心上。”


    壁水收回目光,感激地说:“娘娘明鉴,奴婢确实更想试试后者,如若您愿意,等从蜀地回来,我还是您的奴婢。”


    “能当人,还是不要当奴婢的好。”


    秦玉逢叹息道:“能做自己,也最好做自己,哪怕是发疯呢。”


    何苦为了家族和亲人将自己的人格都抛弃掉。


    不过教条规矩深入人心,即使是皇帝,要让他答应嫔妃在外打工,不是立刻能做到的。


    她得首先成为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人。


    第53章


    皇帝确实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其他人宫里了。


    原因是勤政还是又开始考虑“只有她一人”, 很难分辨。


    他维持在这种暧昧的态度中,持续地给予秦玉逢信任,将权柄分与她。


    某种意义上更合她的心意。


    毕竟她并不图虚无缥缈的爱情, 也不是很想天天跟他风花雪月。


    但假如他的态度依然这样模糊下去,其他人就仍然会心存侥幸,觉得没有她自己就能获得宠爱。


    秦玉逢要他真真切切地,为自己虚置六宫。


    然后就是她为所欲为的时候了。


    要怎么让他直面这件事呢?


    秦玉逢在“迂回委婉”与“直截了当”之间选择了后者。


    从决定当这个社交悍匪的那一刻起,她的字典里就没有“迂回”两个字。


    她派人去请皇帝忙完朝政之后来纤云宫歇息。


    皇帝这天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和筹划, 自然是派人传话说不想打扰她,让她自己早些歇息。


    等他终于处理完紧要的政务后,连狗都睡着了。


    他已是疲惫至极, 很想直接去后殿歇息。


    但自己的脚并没有朝后殿迈,反而出殿看了天色。


    月亮都要朝下落了。


    他对着身边眼睛都要睁不开的赵海德说:“你说, 华妃这会儿睡了吗?”


    赵海德心想:不是你早就派人过去说让她早睡, 这会儿又问她有没有睡, 会不会显得有病?


    “华妃很少邀请圣上夜里去见她, 想必是很想您的, 但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熬不住睡过去也很有可能。”


    “要是她还在等我, 我却不过去,她定然是要怪我的。”


    皇帝的清醒总是来得奇怪。


    赵海德很难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但知道他肯定是想去纤云宫的,便去安排马车。


    月光如霜冷, 白雪照行人。


    提着灯站在纤云宫宫道上的女子, 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皇帝从车上下来, 出神看着这一幕。


    对方分明是按照他所想,等他至此刻, 可真等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却涌上另一种情绪。


    她看起来像是意外落到凡间的仙子,遗世独立,随时可能归去。


    恐梦落成空,不敢惊佳人。


    秦玉逢见他久立不前,便执灯朝他走去。


    “圣上忙到这么晚,不担心身体吃不消吗?”


    虽然十二点多对现代人来说是夜生活刚刚开始,但皇帝是要六点起床上朝的。


    “今日之事,必须今日处理完,不然朕可睡不着。”


    皇帝将她冰冷的手纳入掌中,藏进自己厚实的大氅里,与她一起朝着纤云宫走去。


    “你今天提的,是朕送给你的灯。”


    他注意到灯上的西王母像。


    又想起另外一面上写着的,描写新婚的诗句。


    “是,臣妾很喜欢。”秦玉逢说,“所以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他:“……”


    “陛下觉得,妾不是您的妻子,提那样要求很无理取闹?”


    秦玉逢故意说道。


    皇帝一慌,立即否认:“怎么会!若当真是两情相悦怎么会容得下第三个人呢?”


    说完之后,他沉默良久。


    她便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最终,皇帝给出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等陆充容的孩子生下来,我会给你答复。”


    陆充容是三月初怀的孩子。


    现在十月已然过去大半,距离她生出孩子,也不过月余。


    她怀的是个公主。


    所以皇帝等的并不是她生产,而是十一月里能够看出胎儿性别的淑妃。


    皇室的继承人不能拥有秦家的血脉。


    这是他目前的底线。


    秦玉逢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仿佛随口一问那样,也没有追问,点点头便过去了。


    “贤妃已经审阅了所有的考卷,圣上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考核官员?”


    皇帝面有犹豫。


    她:“您似乎有所顾虑。”


    “朕担心,将人裁去,补录进来的人依然与从前的没什么不同,而且党派归属会更隐秘。那就是费力不讨好了。”


    “为什么要补录?”秦玉逢奇怪道,“才裁三成的人而已。”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隐隐约约觉得她的话有些邪恶。


    “圣上夙兴夜寐,诸位大臣殚诚毕虑,没有发现大部分官员其实都留有余力蒙混度日也是可能的。”


    她:“打个比方,世家宴会如此之多,但每场都很热闹,去的不可能都是官员的家眷。”


    皇帝听到宴会,就想到了盘根交错的世家豪族,想到了党派私底下的勾结。


    “这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尸位素餐,而是因为他们手里的活并不多,还经常轮值。”秦玉逢继续说道,“一天工作四个时辰都不到,自然有时间去想些有的没的。”


    “要是工作上六个时辰,保准他们什么都不会想。”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邪恶了。


    但官员冗多对国库和上层结构都是很不友好的事情。


    前面两位帝王为了施恩给出的各种特权和荣职,使得光是在京城的有品级的官员,就有上千人。


    这次裁去三成也才四十来个。


    秦玉逢势必要说服皇帝不再招录新官员。


    皇帝其实也不是很想招人。


    要不是今年秋收结果比预料好很多,他连此次平乱蜀地的粮草都不能轻易掏出来。


    为了显示对文人的看重,顺朝的官员俸禄都不低。


    能省一点是一点儿。


    他捂着自己不多的良心说:“冒然加重官员的职务,会不会不太好?”


    秦玉逢:“那就在考核的卷子上加一题,问他们的工作能力如何,能干多少活。到时候给他们安排职务的时候,就参考他们的答卷。”


    然后不说这是附加题,让那些人自行领会。


    这不就卷起来了么?


    大家都是自愿加班的.JPG


    皇帝为这种邪恶所震慑,但疯狂心动。


    最后,他诚实地点头:“就这么办吧,十月三十开考。”


    十月三十。


    大顺的第一次官员考核正式开始。


    吏部尚书为主考,秦琰与严焕为辅。


    试卷从内廷中运出,被当众拆开封条,然后按照不同科目,甲卷和乙卷分好。


    吏部尚书揣着手,绕着这堆卷子走了几圈,边走边打量两个副手的表情。


    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平静。


    虽然他们都有自家人在后宫,但除了秦琰看过自家媳妇出的卷子,又参与了出题之外,他们对最后的卷子里是什么题都一无所知。


    吏部尚书在心里骂了两句“小狐狸”,就扭头对随行的一位护卫说:“你来选,同一个题目的甲乙卷,只选其一。”


    护卫是从禁军里调来的,禁卫军是方寻的人,方寻是皇上的人。


    那就等于是皇帝的意思啊!


    被他指着的护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微微颤抖:“让我选?”


    吏部尚书:“是啊,怎么,你不识字?”


    “略……识得一些。”


    “那就快挑,时辰要到了。”


    护卫深吸一口气,上前胡乱地选出几套试卷,交到秦琰和严焕手中,然后如释重负地拉了拉领子,回到人群中。


    希望那些没考好的人,不要来找他的麻烦。


    三人拆封,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试卷,确认没有问题后,发给相应的官员。


    这年代虽然没有科举。


    但思路都是相似的,皇帝将建好的学宫宿舍腾出来,每间放一张桌子,实行“单人单间,相邻者不同卷”的考核模式。


    在被考核的人进去之前,还简单地搜了身。


    调来巡逻的人比考生还多,作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秦琰和另外两人分开巡视。


    秦氏要求一向很严格,他并不担心秦氏的门生会没法通过考核。


    就算没通过,也不值得他们捞。


    所以他们根本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


    他悠闲从容地在穿梭在过道中,并随机地挑选一些考生,盯着对方答卷。


    连看了好几个人,才发现了一道他出的题目。


    而且还不是他出题的那个科目。


    无论是族学还是书院的考核,都是定一个主题,然后围绕主题出题。


    绝大部分参与了出题的人都是按照这个思路设计考卷的。


    然而这些卷子的题目和题目之间并没有关联性,涵盖很广,题量很大,类型也很多,甚至有些是专业之外。


    比如负责祭祀的官员,他的考卷里可能会出现天文和乐理方面的题目。


    具有相关性,但临时抱佛脚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去复习这个。


    皇帝是铁了心要筛选出真正有才能的人,不准大家混日子。


    秦琰摇了摇头,唇边带笑。


    被他盯着的考生:???


    什么意思,觉得我抓掉头发都答不出题的样子很好笑吗?


    秦琰没有与他交谈,很快离开,去下一个地方。


    官员考核一共持续两个时辰。


    实际上如果能答得上题,一个时辰就够了。


    答不上又编不出来的,就更快了。


    秦琰才转了半个时辰,就看到有人答至最后一题,然后呆呆地看着题目。


    他好奇地凑上去,看了一眼。


    “君一日能伏案几时?擅长何种庶务,可有其他涉猎?一日至多能处理多少文书?”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答得上来,却又很为难的题目。


    老老实实按照实际情况写吧,万一皇上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满意,把自己裁了怎么办?


    夸张一些写吧,那些活真落到自己身上了怎么办?


    筛去后者,剩下的想要用劳累换工作的人,又要面对夸张多少的问题。


    大家都预先不知道会有这种题目,肯定没来得及讨论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工作强度。


    只能跟自己脑补的其他人进行虚空打架,恶性竞争。


    秦琰:“……”


    几乎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就知道这个题目出自谁手呢。


    第54章


    秦玉逢跟皇帝说裁三成, 皇帝跟大臣人说“可能裁三成,视考核成绩而定”。


    等卷子批出来后,他恨不得让一大半的人都滚。


    除了钦天监和农司这种确实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干活的地方, 其他部门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入职前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在六部人员互相流动的现状下,这种情况不算少见。


    工部的人对于专业的知识倒是普遍还行,就是捞油水捞习惯了,在选材料的时候下意识地选贵的而不是选合适的。


    礼部更是混日子的好地方。


    重要的祭典都是上头的大人盯住每一个细节,而不重要的祭典, 根本没人在意,除了捞油水就是糊弄。


    实在是活落到自己头上也没事,让人找找典籍和旧例, 照着办就行。


    大理寺的人就更搞笑了。


    皇帝亲自出了一题,问建光二年, 对“罚入奴籍”一刑的改动。


    建光是他的年号。


    作为一个刚上任不久, 需要打出仁君名头的皇帝, 减轻刑罚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也是少有的, 墨成会同意的改动。


    那段时间他对罪臣及其亲眷罚入奴籍这条进行了改动。


    罪臣家的女眷入奴籍, 通常是充作军妓或官伎。


    而男丁则是充作苦役。


    他觉得罪臣的女眷虽然享受了原本不该享受的待遇, 但罪不至此, 就给改成了充入军匠籍,为军队制作衣物鞋袜。


    那个时候他收到好多折子夸他是圣人之君。


    结果能答得上来的居然只有两个人!


    两个!


    大理寺参加考核的整整有二十一个人, 只有两个人能答出来。


    这两个人甚至不是大理寺少卿!


    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糊弄的皇帝气得拍案而起:“将大理寺卿给朕喊进宫来,还有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


    大理寺卿没有参加这次的考核。


    毕竟他是长官, 还是皇帝委任的, 如果跟手底下的人一起考试, 无论考得好不好都很尴尬。


    但并不妨碍他从下属们如丧考妣的脸色中看出,他们这次考得很烂。


    这卷子收上去也有两天了, 确实到了该出成绩的时候。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是喊自己过去挨骂的。


    大理寺卿深沉叹气,在左边的袖子里揣了一本《大顺朝新律集录》,右边的袖子里揣了一本《秦大娘子断案史》,揣着沉甸甸的袖子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然后在马车里狼狈复习。


    他的未雨绸缪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进了勤政殿,都没来得及跟皇帝讲一句话就被拉进偏殿里答题。


    为了防止他问属下卷子内容,给他的还是没有被启用的另一套卷子。


    旁边还有比他官位更高的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都在答题。


    他们拿着笔冥思苦想不得结果的样子,成功地令大理寺卿内心平静下来。


    有这俩人对比,他还怕什么呢?


    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还非常主动地将袖子里的参考书交给了赵海德。


    大内总管自诩是见过不少世面的。


    但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错愕地看着手里的两本册子,既没想到大理寺卿会早有准备,也没想到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官,会干这种事情。


    大理寺卿淡然一笑。


    他可是被秦玉逢折磨过多年的人。


    前头说过,秦大娘子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抓着人去京衙里帮人告官,对堂审不满意的时候还会帮人断案。


    如果仍然不满意,事情又比较大,就会闹到大理寺来。


    那几年,他常常听到先帝说“她就是孩子心性”“她说得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律法中确实有这么一条啊”。


    为了能够在秦玉逢和世家贵族的矛盾中夹缝求生,大理寺卿对大顺朝律法的熟悉程度超过他百分之九十的下属。


    这两年稍微退化了一点,但底子还在,临时复习一下,应付考核不成问题。


    不知为何,大理寺卿竟然对秦玉逢生出了一丝感激之情。


    尽管没有对方,他很可能不会被这么折腾。


    赵海德回到正殿的时候,皇帝还沉浸在生气的情绪中。


    当初看到严博的罪状时,他都没有这么生气。


    没有什么比自己辛辛苦苦工作,得到一大批夸奖后继续勤恳工作,到头来却发现那群人只是在哄自己,更令他难过的了。


    他一片赤忱,换来的全是虚情假意,阳奉阴违!


    赵海德怕他气坏了身子,拿着两本册子走过去,带着笑说:“圣上您瞧,奴才从裴大人(大理寺卿)那里拿到了什么?”


    皇帝回神,看到他手里两本巴掌大,仿佛要被翻烂的册子。


    “这是什么?”


    赵海德将册子递到他面前:“您亲自瞧瞧吧。”


    皇帝看到第一本《大顺朝新律集录》的时候,挑了挑眉:“他倒是聪明。”


    看到第二本《秦大娘子断案史》的时候,就绷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为什么会看这个?”


    赵海德:“华妃娘娘在民间,那也是流传甚广的奇女子。至于裴大人怎么想的,奴才也不太清楚。”


    皇帝翻了翻第二本册子,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


    又因为事情的发展而忍不住笑了。


    赵海德见他心情缓过来,在心里松一口气。


    圣上登基的时间越久,身上的威仪越重,越让他有“伴君如伴虎”的想法。


    皇帝翻了几页,就很有自制力地将册子收起来,继续工作。


    另一侧的偏殿中。


    内阁大臣们正在处理各省在月底传来的奏报,按照轻重缓急整理,画上重点,并准备一些对策。


    政务繁重,但对他们来说,驾轻就熟。


    所以还有空去关心另一边的情况。


    瑾修仪的父亲萧勤看了门口一眼,问内阁首辅墨成:“陛下突然命礼部、工部的尚书还有大理寺卿也参加考核,会不会不好?”


    这要是开了头,谁知道那天会不会考到他们头上?


    办事能力和知识水平它不一定能对等,作为大臣也很少有空去巩固知识,若是被突然抓过来考试,没有考好还挨皇帝一顿批评,他们面子里子就都没了。


    墨成近来在朝堂上都很沉默,听到他这句话也没什么表情:“有什么不好?此次考核的答卷你也看过,属下中有如此多的酒囊饭袋,他们作为主管没有一点责任?”


    秦向安将批好的折子摞起来,悠悠地说:“所谓上行下效,只有诸位大人重视才学能力,底下的人才会勤学苦练。”


    萧勤见他处理完的奏折是自己的一倍有余,眉毛抽了抽。


    敷衍地附和了两句“墨大人和秦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便埋头继续工作。


    秦玉逢坐在纤云宫里,看着突然送到宫里来的赏赐,有点茫然:“圣上不该在勤政殿忙朝务么?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皇帝是有点工作狂属性在身上的,她不信对方会在工作上头的时候想起自己。


    送赏赐过来的小太监讨好地说:“圣上今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礼部和工部的尚书,还有大理寺卿都叫到勤政殿来了,是想到您才缓下来,特意让奴才给您送点儿新鲜玩意儿,想让您高兴高兴。”


    她看向箱子中的礼物。


    是一架和梳妆台差不多大的机关,将小球放入莲花台,它就会像闯关一样在整座机关中滚动下落,部分机关还能够手动操作,改变线路,拦截或者释放。


    构造十分复杂。


    整体呈正十二边形,有种几何的对称协调之美。


    天气渐冷,即使是秦玉逢也不爱出门,玩这个确实不错。


    “圣上有心了。”秦玉逢叫人腾出一间屋子,专门放它。


    又道:“公公稍等,本宫稍作准备,就同你一道去勤政殿瞧瞧圣上。”


    礼部工部尚书还有大理寺卿,谁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要去看热闹。


    “寻善,去多备一些点心吃食,勤政殿那么多大人,想必都很辛苦。”


    寻善默默地看了来送赏赐的太监一眼。


    那年轻的太监点点头:“奴才不急着回去,娘娘不必着急。”


    至于后妃入勤政殿不好什么的……华妃是一般后妃吗?


    皇上在勤政殿杀人都不避着她呢,怎么就没可能是下一位德昭皇后呢?


    寻善在心中叹气,捂着良心给勤政殿的几位大人准备了合适的吃食。


    要被皇上和华妃娘娘一起针对,大人们确实挺辛苦的。


    秦玉逢到勤政殿的时候,卷子已经答至尾声。


    但不妨碍她拉着皇帝一起去巡视他们。


    “裴大人怎么现在还没写完啊,您不是号称精通大顺律法么,怎么会答不出来?”


    大理寺卿抬头,麻木地看着她说:“律法之中,常有需酌情量刑之处,亦有未能涵盖世间所有罪行之漏,身为执法之管,应当谨慎多思,顾虑世俗人情,社会公德。”


    “很有觉悟。”秦玉逢点头,“这话听着耳熟。”


    大理寺卿:“您当年给刘家四娘子作辩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臣说的。”


    刘四娘子,是严博之妻刘华婵的庶妹。


    刘华婵爱养面首,也喜欢随意勾搭野男人,身边之人良莠不齐。有几个好色之徒看中了刘四娘子的美色,欲强行对其行不轨之事。


    刘四娘子无力逃脱,便在事后假意顺从,将他们几人毒死,逃至京城。


    死了这么多人,刘家也算是临近京城的一大豪强,就移交给了大理寺审理。


    本该是毫无疑问的死刑的。


    但秦玉逢极力辩护,减轻她的罪行,又以“情有可原”为由,令其以绢赎死。


    这姑娘现在还在给秦玉逢打工,还绢布的钱。


    “是有这么回事。”秦玉逢回忆起来,又说,“大人连这个都能记得清楚,想必最少也能拿个满分吧?”


    大理寺卿:“……”


    谢谢,我不能。


    第55章


    在秦玉逢和皇帝关心的目光, 三位大人终于完成了卷子。


    但比被上司盯着答卷更恐怖的是,上司要当着他们的面批阅,还把正确答案念出来。


    皇帝看卷子, 秦玉逢念着答案还对一些自己不懂的名词,向几个人进行提问。


    三人压力巨大,脸色苍白得像是被判了刑。


    最终的结果是只有大理寺卿以85%的正确率脱颖而出,工部尚书勉强及格,礼部尚书连人物出现的朝代都搞错了。


    “需要大理寺卿主理的案子一年都没有几件, 裴卿却能对一些由下属审理的案件熟记于心,对律法的变动更是了解非常,可见其严谨与负责。”


    皇帝对大理寺卿表示了夸奖。


    秦玉逢进行了补充:“但断案的正确率还是要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 裴大人在断案人,应该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皇帝脸色一冷:“裴卿手底下的人, 才是经常主理案件之人, 却多有不及格者。”


    大理寺卿额头冒汗:“这个……主要是平日里遇到的案件大同小异, 无非是钱财美色, 恩仇义气, 这方面的律法都很明确。”


    大理寺处理的案件, 要么死了不止一人的重大命案, 要么是涉案金额比较大的,再就是贵族犯事。


    除了最后一项需要考虑皇帝的态度和犯人背后的势力, 办起来都很简单。


    流放起步,上至诛九族。


    轻重基本上也都是“酌情考虑”。


    秦玉逢:“您是觉得题目出得偏门?卷子上可大部分是本朝的实例。”


    大理寺卿抹了把汗:“但没多少大理寺主理的……”


    复核各省案件那是刑部的事情啊!


    皇帝看过来。


    他立刻改口:“大理寺作为最高的刑狱审理之所, 为了在公正与情理之间找到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确实应该了解各省案件是如何处理的。律法不常使用, 也不是他们不熟记的理由。微臣日后定会对属下多加考效。”


    他的态度实在是端正,皇帝想说的也大多被他说完了。


    大理寺涉及执法, 人员变动不宜太大,他也没打算把那群人全撤职。


    便说:“在此次考核中,寺丞莫南、凌怀二人表现不错,裴卿对他们可有印象?”


    寺丞为六品,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


    大理寺卿:“自然记得,此二人为建业十七年入大理寺,自录事起,累升至寺丞,精通刑律,为人正直,心善而刚毅。”


    皇帝:“那为何还仅仅是寺丞?”


    大理寺卿没有说话。


    因为被举荐入朝的从一开始就官职不低,升官更是顺利。


    能在十年内从基层做到寺丞,这两人已经很厉害了。


    皇帝也沉默了会儿,说:“朕广纳善言,是为求治国之贤才。你且告诉我,此二人可有为少卿之能,若无,你可有其他推荐。”


    意思就是现在两个大理寺少卿他非常不满意,不管要不要提莫南凌怀二人,他都会让那两个人滚蛋。


    大理寺卿在做人艺术上很有造诣,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对这件事也乐见。


    他背景一般,很难喜欢出身不凡的副官。


    如果自己在这件事上替那两人说好话,那他就有提拔之恩,日后被下属蹬鼻子上脸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好事啊!


    “臣昔日为大理寺少卿时,他们就常为我辅事,办事能力极佳。”


    “嗯。”


    皇帝淡淡应下,让他回去上班。


    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见皇帝没有治大理寺卿治下不严的罪,弓起来的背又挺直了。


    反正皇帝不可能因为一张卷子就免他们的职,挨骂就挨骂吧。


    皇帝一看他们有恃无恐的样子就来气。


    “张大人,乔大人。”他沉着声喊他们,“朕记得你们领的事不少,难道都是让下属去办,自己过问都不过问吗?”


    两人一惊,发现皇帝如今说话越发犀利,心里暗叫不好。


    好在他们一个比一个擅长面子工程和针对领导的话术,各自找到说法替自己解释。


    问就时平时按照章程干活的。


    再就是一张卷子无法体现他们全部的知识水平和能力。


    然而皇帝主要气的是他们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在下属表现不佳之后,没有反省自己。


    最气的,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的态度。


    他也确实不可能一口气撤下两位尚书。


    眼看他怒火越来越高,秦玉逢扭头进了另外一边的偏殿。


    “父亲。”


    秦向安抬头,见女儿身子藏在门外朝里探头,嘴角抽了抽,又止不住上勾。


    他起身迎上去:“娘娘怎么来了?”


    秦玉逢非常自觉地扶着他的胳膊进门,跟另外几人打过招呼后,才说:“圣上在和几位大人说话,我不好再带着,想着这会儿也该到散值时间,过来瞧瞧您。”


    两座偏殿之间隔着一座宽阔的正殿,只要皇帝不是大发脾气,他们是听不到另外一边的动静的。


    所以他们也不清楚另外一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就更不知道秦玉逢其实是半路才走的。


    秦向安一边欣慰于女儿终于懂事了,一边又高兴她会记着自己。


    他:“确实快要散值了,但还要等着看看陛下会不会有其他吩咐。”


    因为皇帝勤勉,内阁首辅又即将退休,内阁现在卷得要死。


    所以他们今天的活早干完了,之前都是在处理各省传来的奏报。


    这部分没那么急,他们不必等皇帝现场批复。


    “喔,圣上可能不会太有心情做别的事了。”


    她一句话把大家的心思勾起来,又坏心地转移话题:“听说嫂嫂怀孕了,可是真的?”


    段文漪比她还大点儿,身体也一向康健,怀孕也算适龄。


    秦向安面带笑容地点头:“刚过一月,正打算脉象稳些之后跟娘娘您提起。”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会儿家常。


    另外几个人边皱眉边试图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消息。


    结果一个比一个酸。


    什么好事都被秦家人赶上了。


    他们想。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墨成放下手里的奏折,疾走出门,连带小跑,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真看不出来他是个快要退休的人。


    秦玉逢:“看来圣上今日是真的很生气。”


    秦向安:“那你怎么来勤政殿了?”


    “他派人往纤云宫送了赏赐,说想起我后心情稳定许多,女儿接了赏赐,不得过来看看他?”


    “哦哦。”


    秦向安又是一阵欣慰。


    看来陛下和他姑娘的关系很好。


    他之前还担心女儿在宫里惹是生非,牵连家族,都是瞎担心。


    两人慢悠悠地朝另外一边走。


    剩下的人想要跟着,又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出现在暴怒的皇帝面前,一番纠结之后,选择继续工作。


    皇帝当然没有做出什么剑斩老臣的事情。


    他就是气昏头了,也知道自己敢这么干,朝臣就敢换一个皇帝。


    他只是转身的时候没太注意,撞了一下博古架,上边的瓷器掉下来摔了。


    皇帝本来是被尴尬冲淡了怒火的。


    见到匆忙赶来的墨成,刚下去的怒意又上涌,他冷笑道:“墨阁老为何急匆匆地赶来?是担心朕效父皇剑斩庸臣么?”


    墨成瞅了两个面色苍白的尚书,绷住表情说:“若有法理难恕之纰漏,陛下杀了他们二人并无不可,若无,以陛下之明理,并不会做出此等事情来。”


    “臣只是担心您大怒伤身,故而想劝慰一二。”


    皇帝:“你劝吧。”


    墨成:“……”


    皇帝现在说话,怎么都是这个德行了?


    当真是近朱者赤。


    他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张乔二人,在前朝时,先帝便因二人办事能力不佳,账目多有细枝末节上的问题,而欲撤其职,只是先帝当时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及下旨。”


    “您登基之后又大赦天下,不追前朝之过,臣便一直未曾提起此事。如今看来,他们并没有悔改之意。臣恳请陛下将二人罢职。”


    皇帝自己不好将没犯大错的两人罢职,但有墨成的支持和“先帝就想这么干”的借口,这件事就能顺利地办成了。


    他的心情果然平复许多。


    甚至愿意做一些面子工程:“他们在朝多年,于礼部和工部又扎根颇深,若突然撤职,会不会使两部混乱?”


    墨成:“吏部侍郎文瑜曾为工部侍郎,在职期间账目无一处错漏,为官清廉简朴,可为礼部尚书,至于礼部尚书,陛下或可从学宫欲聘的先生中取一贤士。”


    不愧是能在先帝发疯期间也能稳坐内阁首辅的人,他顺毛的本事可谓是顶级。


    皇帝对他的建议非常满意,整个人的心气儿都顺了:“那便按照墨老所言处理此事。”


    以为自己最多是降职的张、乔二人:“……”


    他们欲要辩解一二。


    谁知秦玉逢转头就对赵海德说:“既然这两位身上已无官职,是否该请出勤政殿?”


    “华妃娘娘说得是。”赵海德连连点头,喊人把两位年过半百的大人给客气又不容拒绝地请出去。


    皇帝注意到秦玉逢和她的父亲,面上带了笑容:“世伯怎么也过来了?”


    他平日里是喊秦卿,但是当着秦玉逢的面,用敬称比较好。


    叫岳丈是不可能的,但高祖与秦玉逢的祖父曾称兄道弟过,他叫一句世伯也算合适。


    秦玉逢:“我把父亲拉过来看个热闹。”


    皇帝:“……”


    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啊,墨成还在这里看着呢。


    在短暂的尴尬之后,他假装没有问过刚才的问题,说:“陆充容将诞下朕的第一个孩子,朕打算将满月礼办得隆重一些,届时希望唐国公主能替吾儿戴上长命锁。”


    陆充容的胎像一向不好,能怀满九月已算意外之喜。


    但太医仍然说胎儿体质会虚弱一些。


    由有福气的长辈在满月宴上给孩子戴上长命锁,据说能使孩子平安长大。


    唐国公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人生都十分美满。


    他请对方给孩子佩戴长命锁,也算是尽他一份心意吧。


    秦向安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推拒:“臣回家之后会让夫人准备的。”


    墨成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第56章


    参加考核的官员, 被罢免三成,降职两成,调任三成。


    朝臣意见是有点大的。


    但是礼部和工部尚书在墨成的支持下被罢免, 他们也不敢多说话。


    甭管是秦党还是严党,都是在内阁手底下干活。


    内阁又是在墨成手底下干活。


    皇帝要动他们的位置,需要跟内阁商量,而墨成决定的事情,他们拒绝的余地并不多。


    这就是内阁首辅的统治力。


    所以下一任首辅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望, 以及足够的忠诚,才能够压住其他世家,使中央不乱, 国家稳定。


    当然,如今的天子, 也逐渐展示了他能压制朝臣的手段, 在墨成的逐渐放权之下, 他只会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位帝王。


    朝堂的暗潮汹涌暂时还与秦玉逢无关。


    她也觉得自己如果再做些什么, 墨成不太可能会继续容忍。


    不如等陆充容把孩子生出来。


    给陆充容接生的事项是从她怀胎七月起就开始准备的, 期间每个经手人员都被严密监视, 连作息和饮食都进行要求。


    为确保她能够万无一失地将孩子生下来, 换过不知道多少人。


    大大增加了别人下手的成本和精力。


    再加上她这一胎确定是个公主,有能力的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


    在层层的保护之中, 陆充容感受到了从未从皇帝那里,甚至是家里感受到的安全感, 也因此顺利地将孩子怀满九个月。


    陆充容在十一月初三就出现了要生产的征兆, 等了两日才真正开始发动。


    不出意外地, 她难产了。


    胎位不正的问题早就被发现了,也提前做了预案, 处理起来倒是有条不紊。


    但以当前的医疗水平,对于大出血的问题依然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


    只能靠珍贵药材辅以针术来缓解。


    剩下的交给命运。


    好在陆充容信念感很强,凭着对“不能让孩子落到皇后那个疯女人手里”的执念,硬生生地撑住了。


    这一胎从凌晨生到半夜。


    早就对这个孩子失去兴趣的皇后派碧斐过来看过一回,送了些赏赐,面都没露。


    据说为了养生,早早地睡了。


    其他人也为了避嫌,过来慰问两句就选择离开。


    皇帝和秦玉逢一起等到后半夜,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声音不大,但很清脆。


    稳婆抱着襁褓,满脸喜气地走出来:“恭喜圣上,小公主顺利诞下,充容主子也以平安。”


    皇帝略微松了口气。


    还是有些紧张地凑过去,想要看看孩子。


    稳婆伸手掀开襁褓,他立刻阻止:“先等一下。”


    然后让人将门窗都关好,才让她轻轻地掀开一点儿,将孩子的脸露出来。


    皮肤通红褶皱,并不好看,眼睛也闭着。


    但比他想象中地瘦弱可怜要好很多。


    四肢有肉,呼吸平稳。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孩子,经验不足,仍旧谨慎地问:“公主是早产,她的身体如何?”


    “怀胎能满九月,已经不算早产了。娘娘这一胎怀的凶险,但中途照顾得很好,公主的身子骨比不得那种特别健壮的,但也不算太弱,养上一段时间,必然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意思就是能够立住。


    “好!很好!”皇帝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他原先并不认为陆充容能保住这个孩子,所以一开始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和感情。


    但真到了这一天,说不激动是假的。


    何况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他真正开始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时候。


    他顿时感觉到人生的圆满。


    皇帝高兴地赏了一大圈的人,最后握着秦玉逢的手说:“辛苦玉逢了,这件事上,你远比我尽心,是大功臣。”


    秦玉逢微微一笑,颔首接下这个夸奖。


    稳婆:“是呢,充容娘娘方才睡过去之前,还强撑着说希望华妃娘娘为公主取个小名,以承半母之恩。”


    正打算给公主取小名的皇帝:“……”


    行吧。


    无所谓,他习惯了。


    “玉逢想给小公主取个什么名?”


    秦玉逢想了想,说:“就叫太平吧。公主以国为家,国家太平而公主一生安康,又生于平乱之军出征前的长夜,以此名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愿景。”


    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平公主。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只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好,比他想的那些小名要更好。


    “好,这个名字好,不愧是秦大娘子啊。”他笑着拍掌。


    “传朕旨意,傍花居陆氏生育有功,晋为昭容,迁往锦绣殿。公主年幼,满岁前不宜取名,以太平二字称之。”


    昭容。


    陆思婉从九嫔倒数第二成为了正数第二。


    成为了真正的主子娘娘,拥有养育皇子皇女的资格。


    最重要的是,锦绣殿在东六宫,离太后的寝宫很近。


    太后别的可能不行,护崽子的水平是一等一,有她看着,公主会多一层保障。


    至于后面那句话,则是给“太平公主”这个称呼一个官方认可。


    陆昭容醒来后,听到这些事情,伏在枕头上边笑边哭。


    只觉恍然在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之中。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受人控制,贬低,打压,处处身不由己,没有依仗地活着。


    结果秦玉逢给她的,比她奢想中的更好。


    过了会儿,陆昭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对身边的人说道:“太平,将本宫的太平抱过来。”


    蓬絮从乳母的手中将公主抱过来,递到她面前。


    陆昭容伸手想摸孩子的脸。


    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没剪又连忙后撤,最后隔着襁褓,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娘亲的小太平真可爱啊……你也有个好名字,只要我们都好好的,这辈子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她深知皇帝因为皇后和她自己的折腾,对她没有丝毫情分。


    她日后绝不会有第二个孩子。


    但太平不仅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有了秦玉逢那句“国家太平而公主一生安康”,意义便分外重了起来。


    就算是看在太平的份上,皇帝也绝不会亏待她们母女。


    只要她们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


    蓬絮见状,知道陆昭容明白自家娘娘的辛苦用心,也心怀感激,不由微微一笑。


    “圣上虽已经将锦绣殿赐予昭容娘娘,但锦绣殿那边布置还需要一段时日,您如今的情况也不易挪动,不如等小公主满月宴之后再迁往新居,届时奴婢也好向主子交差。”


    “说的是。”陆昭容点点头,想要蓬絮即将离开,又颇为不舍,“公主年幼,需要细心照顾,蓬絮不考虑再留得久一些么?”


    “主子有四位陪嫁,身边如今只剩星璇一人,奴婢忧心已久,日积而心慌,若是待得久了,怕怠慢公主和昭容娘娘。”蓬絮委婉地说道。


    虽然她待在这里可以领四份工资(秦玉逢,皇帝,唐觉和陆昭容),但她再呆下去,老爷肯定会派其他人入宫伺候她们娘娘。


    到时候纤云宫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陆昭容见她归心似箭,担心再说什么她连自己坐月子都不相等,便讪讪地收回目光。


    这会儿她也冷静下来。


    人家的陪嫁侍女,心不可能向着自己,真一直放在身边,比起保障更可能是隐患。


    还是多给些赏赐,届时好生送走吧。


    秦玉逢出于某种莫名的想法,给小公主取了“太平”这个名字,但并没有将其培养成某个太平公主的意思,送了些贺礼就没再关注。


    她耐心地等着皇帝对于某件事情的回复。


    皇帝也没有让她等太久,第二日便命人送她一首诗。


    正是那首《木瓜》。


    用的龙鳞书,即使页数不多,但页上的画作为他亲手所画,可见准备的时日不短。


    第57章


    秦玉逢对这个回复还算高兴。


    立刻就回信一封。


    说自己向来霸道, 宫里容不下第二个第一美人,让皇帝想个办法让舒婕妤离开自己的视线。


    皇帝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她的回信。


    有点儿惊讶。


    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她确实是不会说小意情话的人,“出个题考你一下”才是她的风格。


    习惯就好。


    介于自己最近的好心情与秦玉逢都或多或少的相关, 他们一家人也在其他人的衬托下显得出尘脱俗,皇帝决定完成秦玉逢这个稍显过分的要求。


    舒婕妤的父亲宣威将军被定为此次的主帅,弟弟又刚被他点为御前侍卫。


    她自己也安分许多,最近都没有跟娴婕妤互相使绊子。


    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不能对她太过分。


    所以他必须给她找一个令她能满意的去处。


    皇帝:“赵海德, 舒婕妤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赵海德自从意识到他的变化,就一直致力于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


    当天子表现得谦逊,仁善, 无害时,他身边的人也得是良善淳朴的老实人。


    而当天子展现出锋芒, 强势独断时, 他身边的人也必须是愚忠的鹰犬和锐利的眼睛。


    他听到皇帝的提问, 仅是片刻的思索, 便给出答案:“舒婕妤很喜欢圣上赏的那匹骏马, 每日都去北苑跑马。”


    皇帝有些意外:“这几日下雪也去么?”


    北苑对嫔妃来说很远。


    即使有德昭皇后的恩典, 也很少有嫔妃愿意去。


    就是最为好动的华妃, 也只会在距离不远且有人作陪的情况下过去。


    舒婕妤若是想表现得自己很高兴获得这份赏赐,一旬去个两次便足矣。


    天天去反而显得奇怪。


    赵海德:“从北苑送来的档案来看, 是日日都去的。”


    皇帝若有所思。


    他将林浩找了过来,问:“你姐姐除了骑马还喜欢别的么?”


    “习武, 姐姐的本事是我们家这一辈最好的……”林浩下意识地以骄傲的口吻说道, 又担心某件事暴露, 立刻止住嘴。


    皇帝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姐姐在他面前的淑女形象破灭。


    他也确实有些惊讶。


    但联想到舒婕妤某些违和的细节,他又觉得此事并非没有破绽。


    舒婕妤确实温顺, 但并不是真正的婉约。


    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跟娴婕妤闹得宛如死敌。


    皇帝微微一笑道:“舒婕妤性情温婉体贴,又有将门虎女之能,实在是出色。”


    林浩松了口气,又以遗憾的语气说:“但自从姐姐及笄,父亲就不让她碰骑射刀兵了,说这样会嫁不出去。”


    与之相对的,是对他的着重栽培。


    女儿会送出去联姻,而儿子会继承家业。


    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并在心中对姐姐产生了难以释怀的愧疚。


    皇帝从他的表情中窥见了他的内心:“你觉得这样很遗憾?”


    “当然,姐姐从小就跟我们有着一样的待遇,最后却要因为一句‘嫁不出去’而压抑本性,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


    林浩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当然,我并不是说姐姐嫁人不好,您是天子,当然要配最好的,也最合适的女子。”


    皇帝并没有感到冒犯,相反的,他很欣赏这种藏不住心事,又秉性良善的人。


    相处起来能够轻易地握住主动权。


    “如此,确实很可惜。”皇帝心里有了大概的打算,让林浩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又处理了一会儿奏折,殿外顾池求见。


    史书修撰完成之后,皇帝将顾池设为学宫司正,为祭酒副官。


    学宫祭酒郑雅与顾池同出汉州,前者学识名扬四海,后者能力和心术皆不凡,一同努力,必能将学宫办成他想要的样子。


    至于另外一位司正,则是京中世家之人,以作制衡和监察。


    三人中,真正办事的是顾池。


    所以对方此来必然与学宫有关,皇帝忙让人宣顾池进来。


    顾池却不是带着问题来找他的,而是面带喜色地将一份奏折递给他:“恭贺圣上,学宫已经修缮完成,布置妥当,只待漆味散尽,便可开堂授课。”


    “千秋之功,自此而始了。”


    皇帝又惊又喜:“这么快?”


    学宫可不仅是一间宫殿,而是一片宫殿,选址是距离京城不远的一处行宫。


    那行宫是京城没有重修完之前,高祖暂住过的,规模不小。


    行宫虽然是现成的,但改成能教书和供先生学生居住的地方,亦需要不少时间。


    他以为少说得一年起步。


    顾池:“陛下曾言,教书育人之事,可为千秋功业,凡愿为此添砖加瓦者,皆将被青史铭记。”


    意思就是欢迎大家捐款捐东西,奖励你们青史留名。


    世家阻止不了这件事,自家的孩子也有要去念书的,多多少少都出了点钱和东西。


    不然以皇帝的私房和国库,要建学宫太勉强了。


    皇帝闻言,依然很震惊:“除了你们顾氏捐藏书万卷,还有其他人在此事中出力不少?”


    他虽然想过,这些世家按人头捐钱,一人捐一点,学宫很快就能建起来。


    但也很清楚,那些人不在其中使绊子就不错了,最多捐点面子钱。


    顾池指着皇帝手中厚厚的奏折说:“臣在奏折的末尾添了此次出手相助者的名单,人数众多,臣恐复述有误,请陛下自行查阅。”


    皇帝翻过前面的工作总结,直奔鸣谢名单。


    写在最前头的,很显然是一个化名。


    唐三。


    而这个名字后面的捐赠内容,明明是白纸黑字写的,却仿若泛着金光。


    捐银五十万两,役者口粮(粟米)一千石,建材五十车,借工匠一百二十人。


    除了那一千石粮食,另外三样都不是普通世家能拿出来的。


    这些东西叫皇帝拿,他现在也拿不出来。


    所以他轻易地锁定了人选。


    唐觉可不就是行三。


    皇帝捧着沉甸甸的奏折,问顾池:“这唐三,你可见过?他有说什么吗?”


    顾池:“这事发生在臣入职之前,未曾见过,只听郑祭酒说过。”


    “祭酒赞其风度如高山之云,闲适自然而目光高远,是真正的儒商。昔日蓝禾(公认巨富家族的话事人之一)过汉州,都未曾得到郑公如此之高的赞赏。”


    按照世家的双标准则。


    商人是需要鄙视的,但儒商可为座上宾。


    皇帝听到这话,心里不由想:即使是巨富唐氏,也不会在给小辈发零花钱压岁钱的时候,以“万两”为单位。


    随后又觉得唐觉无妻无子,亲人也就几个,不能按照这种标准来衡量唐觉的财力。


    但从他的表现来看,目前所露出来的这些财,大约只是冰山一角。


    “那位唐老爷被问及为何要以化名捐赠时,有给过一个回答:吾愿之名留青史者,不必以钱财搏名。”


    顾池说完,又发表了自己的感想:“那必然是一位才华出众,志向高远,皎皎如明月的人。”


    皇帝:“是啊。”


    顾池:?


    顾池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不搭腔。


    皇帝回过神来,说:“这个,预计什么时候能开始授课?”


    “明年桃李开花的时候。招收和筛选学生需要时间,学生准备行李赶往京城亦需要时间,做完这些事情,就差不多了。”


    顾池说话娓娓动听之余,又充满务实的感觉。


    简直贴合皇帝的心意。


    将他说得心潮澎湃,眼前似乎出现了对方所形容的景象。


    三月桃李盛放,心怀抱负的学子从五湖四海赶来京城,于学宫之中潜心学习,一步步成为能治国安民的人才。


    然后以天子门生的名义,踏入朝堂,成为他的助力。


    “好,就这么办。”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池,“这件事就交由长文你主理,不要让朕失望。”


    顾池胸有成竹地接下,然后又抛出一个小问题,希望皇帝帮忙解决:“陛下,您曾说学宫要开各科教学,臣与祭酒及其他同僚已经招到了不少先生,但唯有武学一科未曾招到合适的先生。”


    不是所有武艺出众的武者都能当老师的。


    学生都是各家的子弟,不是兵卒,他们需要的不是教头,而是能够沟通和教授理论经验的,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先生。


    对方最好再有一点儿世家背景,不要出身太过贫寒,不然很难降服学生。


    而世家里在这方面出色的,如今都被皇帝做了安排。


    皇帝也早知道这件事,所以曾经问壁水愿不愿意以唐氏出身的名头,去学宫当教武师傅。


    壁水选择上战场,不日就要随大军离开了。


    这件事就又被搁置了。


    如今再被提起,似乎已是迫在眉睫。


    顺理成章地,他想起了林浩所说的“姐姐的本事是我们家这一辈最好的”。


    先祖时期,是有后妃为将为谋士的先例的。


    德昭皇后更是曾暂领三军军务,独自领军破城。


    现在的情况虽然与当年大有不同,但教授武艺和那些事情相比,就像是玩儿一样。


    找到合适的借口,要操作起来并不难。


    唯一的问题,就是后妃不宜与外男有过多的接触。


    皇帝:“此事朕已经有了眉目,先行招生,如有想精进武艺者,不拘男女,能通过入学考核便将其录取。”


    到时候让舒婕妤去教女学生好了。


    把这件事安排好,皇帝带着自己的计划去了纤云宫。


    秦玉逢对此反应淡淡,就像这件事的发展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一样,听说唐觉的捐赠落款写的“唐三”时,却一口茶喷出来。


    这是在玩梗吗?


    还是说舅舅准备搞出什么阴人的大动作来?


    第58章


    唐觉想要干什么, 秦玉逢一向只能猜到一半,像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征兆,她更是难以分辨。


    她索性不管, 静待大公主满月宴来临。


    在太医和温慧等人的细心照顾之下,大公主长得很好,脸颊圆圆,白里透红。


    一看就让人觉得健康。


    太后看了,都忘记陆昭容其实是皇后表妹的事情, 对着陆昭容一顿夸奖,还将手上的一对翠绿镯子摘下来戴到她的手上。


    满月宴上还有许多与皇室有过姻亲的人家,大顺建朝后不过三代, 这些人都还显贵着。


    在他们的奉承之下,陆昭容因难产而苍白的脸色都红润起来。


    一直到仪式准备开始的时候, 她才腾出空来, 走到秦玉逢面前, 正正经经地向她行礼道谢。


    秦玉逢本来在跟怀孕的嫂嫂说话, 见状转过身来, 笑着接完全礼。


    尽管对方如今已是昭容, 与她的妃位相比差得不多。


    她也没觉得自己不配接受这一礼。


    没有她, 陆思婉生不出大公主,也当不了这个昭容。


    秦玉逢:“妹妹生了大公主, 越发丰盈漂亮了。”


    陆昭容的笑容刚爬上脸,就听见了她的下一句话。


    “可见荣华富贵令人精神焕发, 权利地位令人从容美丽。”


    陆昭容:“……”


    秦玉逢依然读不懂空气一般, 继续说:“你该收敛和小心一些了。”


    皇后不在意这个孩子。


    但一定会看不惯有人受到这样的追捧, 有这样的风头。


    陆昭容自己要犯蠢也就算了,她费心保下的大公主实在是无辜。


    陆昭容得意的情绪还没有散去, 听到她这话,第一感受就是扫兴。


    她收敛了表情,恭敬顺从地应道:“是。”


    秦玉逢看出她只是敷衍,也没在意,摆手说:“仪式将开始,虽然没有你什么事,但你也去准备着吧。”


    满月宴的主题是祈愿和长辈赐福。


    确实跟小孩子的母亲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陆昭容才有时间听命妇们的奉承。


    然而已经将孩子看成眼珠子的陆昭容听到这话,十分不悦。


    她打消了与华妃交好的想法。


    如今后宫的高位妃嫔,淑妃和贤妃都是华妃一党,静昭仪又等同于废人。


    她要是跟华妃走得近,想必上头那三位都不会高兴。


    况且她与皇后的亲戚关系摆在那里,即便她殷勤,华妃也不会买账。


    这就不能怪她知恩不图报了。


    一旁的段氏见她冷然转身,原本欲要说些什么,也就此打住,感叹:“从前我在闺中,接触的人不多,听你说‘不要拦着作死鬼’还不解其意,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秦玉逢:“嫂嫂知书达理,不像妹妹这样喜欢追根究底,通常只见到别人的可怜,却没有见到对方的愚蠢和自作自受。”


    她早知道陆昭容人品心性一般,智商有些,却又不太够将她自己拉出深渊。


    出手帮这一把,也不过是觉得,身为母亲有权利确定孩子的去留。


    她维护的是这份权利,而不是陆昭容。


    段氏莞尔:“所以这种时候应该说……”


    秦玉逢:“尊重,祝福,不要死在我的眼前。”


    知书达理的段娘子拿衣袖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弯弯的眼睛依然出卖了她。


    才满月的孩子,身体又算不上强健耐折腾,仪式流程都被简化,也走得很快,唯一称得上隆重的,是唐国公主为大公主佩戴长命锁。


    或许是听说了秦玉逢那“半母之恩”,唐氏对这件事颇为重视,亲自准备了长命锁。


    用的是羊脂玉,以金丝嵌出“太平安康”四字,又以五色丝线作栓。


    贵重又用心。


    皇帝看见后都将自己原先命人准备的长命锁收起来。


    唐氏小心翼翼地将长命锁系在大公主的脖子上,大公主却嘻嘻笑着,拿小手抓她的手指。


    她想起自己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般文静不哭闹,还亲人,完全看不出来她长大后会是那样难搞的性格。


    唐氏目光越发温柔,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将大公主递到陆昭容怀里。


    陆昭容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华妃对自己说的话是有些提醒在里头,思及连满月宴也不肯出席的皇后,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她:“圣上,冬日寒冷,臣妾担心大公主在外头待久了会不适,可否先带着她去暖阁里避一避。”


    皇帝闻言看了大公主一眼。


    发现对方脸上的红润确实褪了一些,便道:“暖阁人多嘈杂,园外停着马车,之后也没什么事,你带着她直接回宫吧。”


    这话正合陆昭容的心意,她立刻应下,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即使蓬絮说“奴婢送别昭容娘娘”,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蓬絮回到秦玉逢的身边。


    秦玉逢:“她这是要往锦绣殿去么?”


    蓬絮:“是,昭容娘娘月前就令人开始布置,今晨又命人将剩下的东西都搬去锦绣殿,想必是不会再回去了。”


    陆昭容布置锦绣殿避开了蓬絮,她对情况并不清楚。


    秦玉逢也对其中的细节没兴趣。


    她想了想,说:“太后给大公主赐了乳母还有两位姑姑,想必是稳妥的。”


    只要陆昭容跟大公主待在一块,就能蹭到这份保护。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必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锦绣殿。


    陆昭容第一次踏进这里,便被里面的景象所震撼:“瑶台琼室,锦绣繁华,锦绣殿不愧其名。”


    虽不比凤藻宫尊贵奢华,也不比纤云宫银屏金屋,但锦绣殿精巧华美,令人如置花间,更为舒适。


    早早等候的掌宫女官笑着说:“锦绣殿乃是先帝和妃的住所,上次大修也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情,自然美丽新颖,娘娘喜欢便好,也省得再大动布置,惊扰了公主。”


    和妃是先帝晚年最受宠的嫔妃,育有先帝第二十位皇子,如今和才六岁的二十王爷在封地。


    和先帝的其他妃嫔比起来,可以说是非常有福气的一位。


    陆昭容闻言,紧张的心情舒缓许多。


    她走入主殿的寝室,坐在床上说:“将本宫的药端来……先将公主抱去一旁的暖阁,免得药味熏着她。”


    太医给她开的药方不知为何,煮出来的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大公主很不喜欢,闻到了便会哭。


    但她也不可能不喝,生下这个孩子给她造成的伤害太大,必须要好好调理,才不会留下太严重的病根。


    众人:“是。”


    不一会儿,陆昭容的贴身侍女将一碗气味浓郁的药端了过来。


    陆昭容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


    饮完药之后,困倦之意上涌,她躺到床上,很快睡过去。


    凤藻宫。


    皇后正跪坐在佛前翻阅佛经。


    碧斐轻轻走到她身后:“那位将药喝下了。”


    皇后眉毛动了动,很快又压下,维持住慈悲的面相。


    “皇上说要大办满月宴,是有多盛大?”


    碧斐:“京中宗室与姻亲皆至,有爵位的人家也来了大半。”


    “比国宴都来得富贵啊。”皇后轻叹。


    国宴也不过多些低位的朝臣,这满月宴倒是显得门槛更高。


    “我这妹妹,怕是忘了我这个表姐了。”


    她将佛经撕下一页,动作轻缓地将其撕成一条一条,语气平静:“秦玉逢也就算了,她算什么东西?”


    “一条曾经在本宫脚边摇尾乞怜的狗,也敢这么得意,当本宫已经死了?”


    碧斐没有搭话。


    皇后也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是我的表妹,便应当与我感同身受,同命相怜。”


    碧斐心想:将表妹当成狗,并丝毫没觉得这话是将自己一并骂进去,如何算是感同身受呢?


    皇后:“明日将贾文林调回来,让他去给她诊脉。”


    贾文林对陆思婉这位曾经的青梅虽已无情意,但还算有些情谊,在其怀孕时十分尽心,一直负责到对方生产。


    在陆昭容坐月子的时候,他被皇后调去给风寒的国丈看病,因怕过了病气,没有再见过陆昭容。


    皇后:“等他看完之后,让秀雯将过程记下,递消息回来。”


    不能见到陆思婉发现自己命不久矣时的表情,对她来说,多少有些遗憾。


    但严焕说得对,严氏如今不比之前,在朝中被制衡得厉害,说话没有之前管用。


    她若是做得太明显,如今的皇帝只怕不能容忍。


    碧斐将头深深低下,轻轻应了一声:“奴婢明白。”


    出门,将门合上。


    碧斐抬头看天,只见一片深色的云将太阳遮起。


    远处又有许多的云飘来,渐渐聚成一片。


    要下雪了。


    她已然感受到严酷的冷意。


    碧斐收回目光,在宫道上慢慢地走,心中思绪翻涌。


    她从唐觉身边出去的时候是十二岁,大约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吃过好几年的饱饭,她对于有过凄惨过去的人会有怜爱。


    严府的大娘子在外人看来光鲜富贵,实际上连指认意图杀害自己的凶手都不被允许。


    还那么年轻,就已经被毁了一生。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疯呢?


    对皇后的疯狂,碧斐一直抱着不赞同但理解的态度。


    即使在老爷面前,她也尽可能地维护皇后。


    可是皇后越来越过分了,如今已经到了能心平气和地害人性命的程度。


    碧斐隐隐有一种想法。


    那不是她家的大娘子,而是弥留人间的厉鬼。


    再纵容下去,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或许,让对方认清现实,被砍去权势,才能令其真正地平静下来。


    想到唐觉令人递来的消息,碧斐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


    娘娘错了,老爷才是对的。


    第59章


    陆昭容第二日便起不得床了。


    因着难产和身体原因, 她排恶露的时间较一般人要久,但为了满月宴,她用了一些手段止住。


    喝完药之后, 原本快要干净的情况突然转变,接近最开始那几天。


    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鲜血多于血块。


    排恶露对这个年代的女人来说,是羞于启齿的事情,而宫里擅长妇科的太医无一不是男子。


    陆昭容是第一次生产,身边的又都是年轻侍女, 对养胎的事情如数家珍,但都对此事一知半解。


    她不好意思往外讲,便拖着没说。


    反正皇后免了她两个月的请安, 她并不需要出门。


    又过了几日,陆昭容发起高烧来, 她才悄悄摸摸地派人去太医院请了贾文林。


    结果让她无法接受。


    纤云宫。


    秦玉逢坐在回廊里看雪。


    时间越往年关推进, 天气越冷。


    京城一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 将繁华的都城蒙上一层寂寥。


    清净, 空茫。


    很适合放空自己。


    裹着热意的茶香和随寒气袭来的梅香交缠, 兑成如梦似幻的白雾。


    秦玉逢裹着厚实的狐裘, 昏昏欲睡。


    有人轻轻走到她身后。


    她半睁着眼睛:“什么事?”


    “碧斐送来的消息。”


    蓬絮将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


    是陆昭容身边的秀雯写的陆昭容病情以及她跟贾文林的反应。


    秦玉逢对医术的研究仅限于把滑脉, 看了半天,只在字里行间里看到一句“命不久矣”。


    陆昭容的反应也是如此。


    不可置信的惊惧, 又仿佛早有预料的悲怆。


    贾文林的态度倒很是公事公办,表示这件事事关重大, 他必须报给皇帝。


    或许对他来说, 早先劝她不要这个孩子, 又一直尽全力保住她们母女,确保她自始至终都是知情人, 就已经仁至义尽。


    这对曾经的少年情侣,确实再无情意了。


    秦玉逢没有为此唏嘘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说:“血流不止,倒是和静昭仪当初的症状有些相似。”


    “恐怕是用了相同的药。但陆昭容刚刚诞下大公主,身体十分虚弱,反应更加强烈。”


    陆昭容的情况不仅是恶露不净流血不止,还有感染发热和轻度的失禁。


    这些都不足以立刻要了陆昭容的命,但会一点一点地拖垮她的本就虚弱的身体,让她难堪地死去。


    蓬絮给秦玉逢解释诊断结果,又给出猜测:“奴婢怀疑,还用了当初给寻善姑姑喝的秘药。”


    一种会大幅度降低免疫力的西域秘药。


    就算秦玉逢对医术一知半解,但她也知道这个年代,人们对感染没有合适的治疗手段。


    陆昭容确实可以提前宣告死亡结局了。


    她:“太后派过去的人,没有说什么吗?”


    “陆昭容喝的药气味刺激,所以在喝药的时候会避开大公主,她们陪在大公主身边,隔着门,难以发觉。”


    有刺激气味的那味药,并没有问题。


    最开始喝的药也没有问题。


    只是在某一人突然加入了有害的药物。


    秦玉逢:“皇后如今聪明了许多。”


    狠毒依然是狠毒,但是从明面上的疯变成了背地里的疯。


    当大家都以为她要修身养性的时候,突然来这么一下,效果确实好。


    蓬絮:“严府的二少夫人马氏,常入宫陪伴皇后。”


    “皇后这个妇科毒手,能有马氏这个宅斗达人当狗头军师,确实是捡到鬼才了。”


    秦玉逢勾了勾唇,眼中毫无笑意。


    “三舅舅可有什么打算?”


    并不是怀疑这件事是唐觉干的,而是觉得唐觉会借这件事做些什么。


    蓬絮依然是很快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老爷欲要借此事助主子您得到中宫之位。”


    唐觉对秦玉逢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宠爱。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看好今上和梁王。


    但在今上登基之后,他依然在观望,甚至依然与梁王相交。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皇帝是有正妻,而梁王是单恋秦玉逢好多年的恋爱脑。


    如若不是秦玉逢开口,他搞不好真能克服对朝廷动荡的顾虑,推梁王上位,然后让秦玉逢当皇后。


    但是秦玉逢自觉跟恋爱脑没有共同语言,也担不了那份深情。


    掺杂算计和利用的爱情,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算计和利用,所以委婉地告诉唐觉自己的选择。


    唐觉接受了,但对皇帝依然有许多不满。


    也没有等皇后死后再推侄女上位的意思。


    对他来说,废后才会不分走秦玉逢的尊荣和名誉。


    这件事确实不是他的手笔,但皇后的疯狂绝对有他的火上浇油。


    秦玉逢头痛地扶额:“男人真的都好看重名分啊……”


    她对这种由别人规定的东西,向来不在意。


    比起位分,她更看重承诺。


    很难理解这一通操作。


    “主子您可以不在意,但大家都希望您得到最好的。”蓬絮真心实意地说。


    “皇后……”秦玉逢思考了会儿,也没有给出更好的方案,“随舅舅开心吧。”


    皇后此人,确实不能再留了。


    一条只想将自己的痛苦施加给别人的毒蛇是没法忍住不咬人的,除非把她关到接触不到别人的地方。


    对她的仁慈,就是对别人的残忍。


    秦玉逢给陆昭容送了些不错的药材,就将这件事放到脑后。


    皇帝在接到贾文林的消息之后,去看了陆昭容一面。


    陆昭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到他之后便不停流泪,却什么也没说。


    他轻叹:“你可有什么证据?”


    陆昭容沉默。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那天的药渣早就被处理掉,经手的宫人都是她的心腹,目前看来是个个无辜。


    若是她不管不顾地全都严刑逼供,只会人心动荡,让她本就不妙的境地变得更加危险。


    皇帝皱了皱眉。


    他觉得皇后如今越发放肆和阴狠了,但又因为没有证据而无法发作。


    “你好生修养身体,此事,朕会命人继续追查。”


    陆昭容见他没有放弃调查的意思,心中稍定,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若你无力照顾大公主,可在妃嫔中择一人代为照顾她,或者你想要将她养在太后膝下也可以。”


    言下之意,是她可以自己选择将孩子托付给谁。


    选家世强横的妃嫔,能得外戚帮助,选太后则更为稳定,也能让公主的身份更添一分尊贵。


    陆昭容默默良久,道:“臣妾已是破败之躯,时日无多,想要多看公主几眼。”


    短时间内太后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但将大公主放到太后那里,太后为了延续罗家的荣耀,大公主日后必然会嫁进罗家。


    罗家是个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


    前段时间才流放了二女婿,大女儿又因为与父亲有嫌隙而外出游学。


    罗家主打的就是一个乱七八糟,她才不会让女儿掉进这个火坑里。


    至于其他妃嫔。


    贤妃过于严苛,淑妃又怀着身孕,低位的妃嫔没有一个能打的。


    陆昭容要选只会选华妃。


    但一想到华妃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洞悉一切的目光,她就心中发憷。


    华妃对她,可没有对淑妃和贤妃的好脾气。


    她要是提这个要求,皇上可能会答应,但华妃绝对会拒绝。


    那皇上答应也没用。


    不如慢慢观察着,用母女情深的场面换得皇帝更多的怜爱。


    果然,皇帝在听到陆昭容的话之后,面有动容,长叹一声说:“就如你所说吧,若有不适,及时派人去请太医。”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要不了了之的时候。


    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的事情——承恩公在早朝的时候,突然上奏说自己教女无方,请皇帝废后。


    皇后父亲奏请废后,放在整个历史上都是非常炸裂的。


    但承恩公面无异色:“臣长女自由性情反复无常,凶戾暗藏,本以为她嫁于圣人后会改过自新,成为贤德之人,然她只是表面如此,实则,中宫之位只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他说的话很重,但句句是实话,皇帝险些点头。


    皇帝:“承恩公怎么今日突然说这样的话?”


    皇后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总不能是因为怕他自己提废后,就主动先说吧?


    承恩公:“臣听闻皇后欲对陆昭容及大公主行加害之事,震怒痛心,因而决意大义灭亲。”


    实际上是得到了严博的死亡真相,以及皇后得了心疾,命不久矣的消息。


    一个害死了嫡长子,并且活不了多久的皇后,没有继续容忍和扶持的价值。


    承恩公也对皇后有意见很久了。


    任何一个健康且有野心的人,都不想动不动就“旧疾复发,无法下床”。


    更何况皇后现在变本加厉,为了调走贾文林,竟然真的让他得了风寒。


    这次只是风寒,日后若是不高兴了,说不得等他的就是“病逝”。


    严博现在是死了。


    她要恨的,很显然是他这个压下当年那件事的父亲。


    而一个命不久矣的疯子,干出什么来都不令人惊讶。


    他们现在不是父女,而是仇人。


    所以承恩公反而是最急着让皇后下台的人,所以在拿到皇后的把柄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卖。


    还抖露了许多皇后曾经做过的事情。


    以期激起皇帝的愤怒,让他下旨废后,然后看在自己识时务的份上,放弃牵连严氏。


    然而皇帝只是坐在最高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说完这些话。


    最后,皇帝缓缓开口:“承恩公,你说起皇后来,不像是说自己的女儿,更像是对她弃之如敝履。”


    承恩公:“臣竟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很是羞愧。”


    “哦。”皇帝应了一声,“废后乃是大事,诸位回去后就此事拟好奏折,交至内阁,再行商议。”


    “至于你,既然不想承皇后之恩,那就把这个爵位交回来罢。”


    第60章


    废后的事情飞一样地传入了后宫。


    皇后再也维持不住心境, 不可置信地问:“父亲上表说要废后?”


    碧斐跪在地上:“是。碧云将您给陛下长公子罪证的事情告诉了老爷,他很是生气。”


    “哈。”皇后短促地冷笑一声,“他不是最爱说‘事情已经发生, 再做什么都没法更改’吗,大哥都死了那么久,他怎么要为这件事把我往死路上推?”


    一提及和严博有关的事情,她便如刺猬一样尖锐。


    在愤怒的袭击下,皇后难以控制自己的心跳。


    很快, 她感到自己喘不上气,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心脏有问题,并且对此感到恐惧时, 仅仅是心跳加速都会给自己带来濒死的错觉。


    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她才缓过来, 问道:“那贱人呢?”


    说的是碧云。


    碧斐:“奴婢已经替您杀了她。”


    她和碧云两人是皇后的左右手。


    她平日里负责宫内事务, 贴身伺候皇后, 以及与六宫打交道。


    而碧云藏于暗面, 替皇后做阴私之事。


    在她们两人中, 皇后无疑是更喜欢一直陪在身边, 并且更加“干净”的她。


    所以在泄密的事情发生时, 她说是碧云走漏的消息,皇后便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并且喊上了“贱人”,在听说她杀了碧云之后, 更是情绪缓和地夸她做得好。


    碧斐感到某种复杂的悲哀。


    像是兔死狐悲, 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和这些上位者天生不同。


    没了碧云, 皇后又将心思放到如今面对的局面上:“圣上……是个什么态度?”


    皇后心知皇帝对自己不满已久,也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并无夫妻之情。


    但她仍然存着一丝侥幸, 希望他能够像从前那样容忍自己,警告和限制一二便罢手。


    碧斐:“圣上令群臣就此事上奏,于内阁商议。”


    那就是没打算掩饰压下,而是要正经处理这件事的意思了。


    在这个推崇孝道的年代,身为皇后却被父亲参奏,是极大的丑闻。


    即使她在朝中有些自己的势力,即使严焕愿意替她说话,也无力与大局对抗,更左右不了墨成的决定!


    墨成亦是一心将皇帝培养成明君,必然不能容忍她这个污点。


    她所引以为傲,视为权势凭仗的皇后身份,在此刻却成为要将她拖入深渊的理由。


    想明白这点,皇后身形一晃,被碧斐扶住后,她以一种虚弱无助的语气道:“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么?”


    碧斐:“圣上明理正直,已经收回了承恩公的爵位,想来是很气他这样当着朝臣的面,说那些伤您的话。”


    “圣上尚且如此,华妃定然更加看不上严府的做派,或可说动她从中作梗。”


    这么个死局,必须要不讲道理的人来破。


    秦玉逢显然既不讲道理,也拥有破局的本事。


    皇后:“……”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后发现自己拿不出其他的方案。


    苦笑道:“本宫竟然还有指望她的一天。”


    还是指望秦玉逢的正直人品!


    赶在皇帝下旨幽禁之前,秦玉逢去了一趟凤藻宫。


    皇后依然是一身隆重的服饰,但披着头发,脸色苍白地扶着额头,就差没喊一句“碧斐,本宫的头好痛”。


    秦玉逢跟她打了招呼,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随意,但没有落井下石,出言嘲讽。


    皇后心下稍定。


    觉得找她帮忙或许真的能行。


    但依然开不了口求对方,因此保持住虚弱的模样,剩下的交给碧斐来说。


    碧斐仿若跟秦玉逢毫无勾结一般,完全是在帮皇后说话。


    甚至会提出一些伤害秦玉逢利益的要求。


    秦玉逢耐心地听完,似笑非笑地说:“皇后娘娘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可以左右皇后的废立,入宫的时候就不只是个华妃了。”


    皇后:“……你果然觊觎后位。”


    她真是病急乱投医。


    居然会答应找华妃帮忙,人家正等着她把后位空出来呢。


    “皇后的位置固然是镶金带玉的,但我从来不稀罕。”秦玉逢挑了挑眉,“它要是真的这么有用的话,您现在也不至于孤立无援到这种地步。”


    说到底,也只是掌权者用来玩权术的。


    占一个名正言顺的便宜而已。


    皇后:“再没用,也是我唯一真正有的东西。哪里像你……”


    秦玉逢补上她的未尽之言:“我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秦玉逢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幸运。


    对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来说,家世美貌以及权势,更像是招惹祸端的累赘。


    她只是出于不可摧折的骄傲,和不可动摇的正直,在做自己所想做的事情。


    “那你……愿不愿意帮本宫?”皇后软了语气,“本宫亦可像贤妃那样,成为你的助力。”


    表面上看,因为顾氏入朝,贤妃与华妃的关系不似从前亲密。


    除了华妃平等地对任何人都不存在边界感外,贤妃几乎不会主动地与她有什么交流。


    但皇后很清楚,贤妃对顾氏一如她对严氏,只有利用,没有一丝情谊。


    在顾氏和华妃之间,贤妃必然会选后者。


    或者说,顾氏也不过是贤妃拿来帮华妃搅动风云的工具。


    “真是大手笔的承诺。”秦玉逢感慨,但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做不到,这件事牵扯的东西比你想象中还要复杂,你的皇后之位是绝对保不住的。”


    唐觉要皇后下台,就是秦氏想保皇后都不成。


    况且皇帝如今,也早不是当年的皇帝了。


    他不再需要靠后族来逐渐把持朝政,严氏碍眼起来,一直给他添堵,情绪不够稳定的皇后,也不再能被他容忍。


    让皇后还有找人翻盘的机会,是他最后的仁慈。


    皇后身形一塌,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秦玉逢:“但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皇后抬眸看过来。


    “其一,什么也不做,幽静宫中,平安度过剩余的人生。”


    “其二,我带你出宫去严府,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后续我不保证。”


    皇后本以为她会给出两个差不多坏的选择,万万没想到第二个选择是带她出宫去严府。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选二。”


    如果注定结局悲惨,那大家都不要好过。


    当皇后的狠毒放到该恨的人身上时,秦玉逢就很欣赏她的手段。


    因此并不介意冒风险做一些大家不想看到的事情。


    将皇后带出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皇帝没有说要幽禁皇后,但肯定派人监视,六宫的目光也都看着这边。


    所以她让皇后跟蓬絮换了装扮。


    然后气焰嚣张地从凤藻宫离开,路上碰到来探望皇后的秋贵人也一并带走,说要请对方去御花园看鱼。


    御花园看鱼,在后宫众人的眼中,已然是一个梗。


    一个嘲笑皇后的梗。


    大家吐槽两句“皇后还没废了,她就嚣张至此”,便没有多怀疑。


    很快,凤藻宫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


    传的太医是皇后党。


    大家便又吐槽一句“这个时候生病谁都看得出来是假的”。


    皇帝也确实以朝务繁忙为由,拒绝去探望。


    没多久,皇后身边的碧斐拿着她的手谕和出宫令牌,匆匆出宫。


    大家觉得这是皇后想跟严氏服软,派人去求情。


    怀着看好戏的态度,没有人阻拦。


    皇后还没有被夺权,守宫门的人挑不出错来,又没有接到其他命令,便将其放出。


    碧斐刚出去没多久,纤云宫也有人拿着牌子要出宫。


    而且还是坐着车出去。


    守卫查看完令牌之后,又掀开帘子看里面的人。


    只见里头端坐着一个表情冷漠的年轻女子,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心里有些犯怵。


    但作为一个只远远见过皇后几面,对皇后朝服印象更深的小卒,他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


    只是觉得如此气势,并非寻常人。


    待要继续盘问时,给他递令牌的宫女不耐烦地说:“有问题吗?没问题就快点儿放行,我们要是乘车都没追上凤藻宫的人,娘娘饶不了我们。”


    守卫心道:卧槽,这是我可以听的吗?


    他连忙放下帘子,让开路。


    等马车走了之后,仍然心有疑虑,跟旁边的兄弟讨论起来:“马车里的人好有气势,感觉能生撕了我一样。”


    他兄弟淡淡一笑,笑他没有见识:“不用感觉。前两天你没见着老大身边那个姑娘吗?那就是纤云宫里出来的,可以生撕我们一队。”


    守卫大为震撼。


    并将纤云宫放到绝对不能得罪的行列中。


    马车跟着碧斐,一路到了严府的后门。


    碧斐进了屋,很快打点妥当,将守后门的人都差走,然后将车上的皇后迎下来。


    皇后看着熟悉的院门,神情恍惚:“真没想到,本宫还有回来的时候。”


    蓬絮坐在车辕上,对着她摆手:“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娘娘说您来严府的事情之后必然会败露,就不必费心回宫了。”


    皇后没有言语,目送她驾车离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屋子。


    前承恩公严光回府后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思考后续操作要怎么改。


    皇帝因他早朝事的行为发怒,那后续的一些趁机踩皇后的操作还是不要由严氏来做较好。


    要交给谁,是一个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正当他苦恼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谁?”他警惕地问。


    “奴婢碧斐,娘娘有话想要告诉您。”


    严光自知提出废后一事后,他与皇后就再也无法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但此刻是在严宅之内,碧斐又是他安插在皇后身边的人,所以比起更加警惕,他选择舒缓心情,听听碧斐的汇报。


    他将门打开。


    却蓦然看到了碧斐身后的皇后。


    严光睁大眼睛:“你怎么在……”


    皇后微微一笑:“父亲声音小些,要是我这个时候在严府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您说是吗?”


    严光目光沉沉,支走门外守着的人,转身让她们二人进去,又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你有什么想要与为父说的?”


    对于他兴师问罪的口吻,皇后出乎自己意料地没有生气。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过往的一生。


    狼狈不堪的少年,混乱疯狂的青年。


    她失去过太多,也曾得到过很多,更是亲手毁掉过许多东西。


    但是这样跌宕起伏的一生,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她依然被困在过去。


    对着这张痛恨到刻入骨髓的脸,皇后恍然想起另外一个自己很痛恨的人。


    然后发现自己对华妃的恨意和嫉妒都已经远去。


    于是她发觉了,华妃在离开前看她那一眼的含义。


    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而是理解了一切,对她无法挣脱命运的淡淡悲伤。


    就像是她这段时间常拜的佛。


    “没什么好说的。”皇后道,“没有意义了,我们只需要做个了断。”


    她喊了一声碧斐。


    碧斐以惊人的速度和力气,将严光制住,然后把准备好的麻药灌进他嘴里。


    皇后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脸盆前,按住他的头,将他的脸浸到水中。


    “带父亲去池边太过引人注目,只好这么委屈父亲了。”皇后遗憾地说着。


    严光奋力地挣扎,却用不上任何力气。


    渐渐地,他再也不能动弹。


    皇后维持着动作,发呆了半天,转身走出去。


    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当年溺水的池塘。


    有人注意到她,赶紧去给严夫人报信。


    严夫人匆忙赶来,只见皇后露出久违的温软笑容:“母亲,您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您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严夫人脸色大变,赶紧带着人去找严光。


    皇后得以清静地走进冬日的池水中。


    她竟觉得比那年春日的水要暖和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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