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闪彻天地,将廊桥上的两人笼罩其中。
古嫣心惊胆战地看见,年轻的永宣侯先是迷茫,而后眼中一瞬间充了血,那种如摄猎物的专注目光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好像恨极了自己,又好像……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小半辈子。
谢川流当然知道这只是一场利用——
古嫣成年后只见过自己这张脸不过一面,想嫁进永宣侯府,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如今京城中唯一有能力按住这场婚事,并救出她两个兄长的人。
她利用自己,如同利用一个工具。
但她根本不明白,在这座死寂的侯府后压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陈年往事,也不知自己手中那柄凶煞的沉刀,将掀翻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男人打量着她,冷漠得如同在打量一个物件:“将来后悔,那又如何?”
她娇美的脸庞上眼角湿润,却一字一字坚定道:“阿嫣绝不后悔!”
古嫣泪珠滑落的瞬间,谢川流眼中暗藏的情绪飞快划过,继而松开了手。
“成交。”
雨水击打青石砖,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好似一场盛会开始之前细密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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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鼓点,也响在皇宫大内。
细密的雨幕下,太医院正从二皇子的寝殿中走出来,对着等在外边的贺皇后缓缓摇了摇头。
始终陪在殿外的几个贺家娘子登时放声哭泣起来,一片悲声之中,之后贺皇后与贺首辅兄妹两个安静地站着。
二皇子的母亲是当今皇后,皇后姓贺,贺家自然便是二皇子最有力的支撑。如今他若没了……那么贺家,自然也就十分被动了。
若没了傀儡,幕后的人还怎么唱戏呢?
贺首辅皱眉:“都下去。”
那些妇人们立即擦净眼泪退下,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只剩下包括太医在内的三个人。
“大哥,薄儿是不成了,得抓紧将老十三接到我宫里来。”贺皇后腕间挂着一串玛瑙珠,抬手时发出轻轻的响动:“只是你我数年筹谋就此落空,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贺首辅沉默良久:“二十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大哥。”
落雨的宫城里散发着草木的湿润香气,仿佛在昭彰着腐烂的泥土下,埋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
今上寻仙问道三十多年,从来不理朝政。二皇子能走到今日位同太子的地步,只因为他母亲姓贺。
贺家,可不是寻常世家。
崖州贺氏跟随太|祖开国,每一代的内阁中都有贺家人的身影。这一代的贺家家主更是内阁首辅,若将来二皇子即位——
“大哥,你本有可能做大荆真正的主人。”贺皇后念了声佛:“既然老七和老十二不肯让薄儿活下去,我们也要扳回一局才行。”
贺首辅眼风扫到一旁石头般无知无感的太医:“你觉得这次是他们两家联手布局刺杀?”
当今天下,有机会继位的适龄皇子只有三位,分别是二、七与十二。三人背后各自都有强大的外戚,使得他们有足够的资本进行夺嫡。
“难道不是吗?”贺皇后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她坐在太师椅上,眼中只余麻木:“就和当年那件事一样。”
贺首辅勃然大怒:“我说了不许再提!”
“那就助我这一回!”贺皇后分毫不让:“陛下在承天台祈福,禁军泰半跟随他出行——京中薄弱,这正是我们除掉那两家最好的机会!”
贺首辅剧烈地喘息起来:“你想怎么做?”
“我已传下谕令,命古氏女于三日后与我儿完婚冲喜。”贺皇后低声快速道:“皇子大婚,例开三门,届时所有我们想要的人必然都来赴宴——就在这场婚宴上除了他们!”
“陛下不在京中,你竟敢独立下发封妃令。”贺首辅怒道:“将来若被人翻出这桩事,那可是天大的隐患!”
“难道如今的大荆还有规矩可言?!不借此机会杀了老七和老十二,你,我,连同整个贺家都会被踩得粉身碎骨!”贺皇后猛然摔碎了手中的茶盏:“大哥,你好好想想吧!”
贺首辅袍袖下的手指快速点动,眼尾肌肉略略抽搐起来:“古家那孩子不行。”
贺皇后知道他这就是同意了在大婚当日动手,略略镇定下来:“为什么?”
“他们家的身份太微妙了,如果给二殿下留下一个古姓的未亡人……”贺首辅深吸一口气:“将来事情恐不好办。”
贺皇后笑了。
“没有什么未亡人。”她看向传来哭声的皇子寝殿:“薄儿要离我而去了,黄泉孤冷,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这是要古家的小姑娘殉葬了。
贺皇后话里散出的漠然与阴冷,令贺首辅收回了对她的最后一点期望。他走向太医,手掌搭在对方的脖颈上,刚要发力,却听贺皇后道:“刘太医在宫里十几年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刘太医起身深深一揖,连头都没有抬,沉默地转身离去。
“那就准备吧。”贺首辅整整衣襟:“后日薄儿大婚,我这个做舅舅的便送他最后一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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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总会停的,可惜时间不会。
三日后,大婚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宫里的嬷嬷们天不亮就进入了古家的宅院,如同摆弄牵线木偶般将塞古嫣入了华丽的嫁衣,为她戴上沉重而又金红灿烂的冠冕。
屋中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手中娟扇轻挥,淡声嗤笑:“二嫂嫂如此出神,难道是在想什么野男人不成?”
此女眉细鼻高,眼圆而大,穿一件竹叶青色的银丝边曳地裙,头上珠翠琳琅,一动就哗啦作响。
此刻天光方启,天地还是一片灰蒙蒙的白,古家外院已经被大内的各部仪司鸠占鹊巢,忙而不乱地撑起了整个婚宴。
外面吵吵嚷嚷,宾客不绝;相比之下,内院简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贺小娘子,我家姑娘正在备妆。您若无事可以出去等。”阿锦头上被强行系了两条红绒带:“何必在这里说这样不三不四的腌臜话!”
这年轻女子姓贺名雪,正是原定被许给二皇子做正妃的那位“贺家姑娘”。
她身后的两个贴身婢女立时就要上来掌阿锦的嘴。
“二嫂嫂,我替你管管下人,不用谢。”贺雪儿向屏风里面笑道:“将这贱婢拖出去打死,别脏了我衣裙。”
阿锦哭叫起来。
娟纱屏风后,古嫣笑问道:“嬷嬷们不管么?”
打头的嬷嬷扥了下古嫣的黑发:“宫中重尊卑,您的婢子越界了。”
阿锦被打了个响亮的巴掌,左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
贺雪儿的父亲是贺首辅的同胞兄弟,姑母又是当今皇后。她从小地位尊崇,比宫里那些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地位还要高。
宫里来的嬷嬷,自然不敢与她呛声。
“这样啊。”古嫣在这清脆的声音中点了点头,温声道:“阿锦,动手吧。”
嬷嬷皱眉道:“古娘子这是……你们!你怎么敢!!来人啊!新妇要杀人啦!”
只见那刚才还在地上哭喊的小侍婢阿锦手掌突然在地面上一拍,整个人翻身跃起,抡圆了手臂回手就是狠狠的一个巴掌!
这一下打得实在痛快。
那刚才打过阿锦的婢女被她扇得整个人向后坐倒,牙都被打掉半刻;阿锦尤嫌不够,小臂一勾,又将另外一个侍婢的脖颈夹在胳膊弯里,绣腿一踩,登时踏碎了对方的膝弯!
骨骼碎裂的脆响分外清晰,听来如叮咚环佩。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多余的半点停顿也无。
阿锦头上还系着可爱的红色飘带,对着贺雪儿缓缓抬头,拇指在自家唇边的血迹上一抹,笑得就像个小狼崽。
“是啊,阿锦只是个小婢女。”古嫣对目瞪口呆的嬷嬷们笑道:“可她是个武侍婢呐!”
贺雪儿惊得脸色煞白,大声喊人,情急之下竟然带翻了凳子,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古嫣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黛眉雪肤,灵眸皓齿。
“若要论起尊卑,我乃二皇子正妃,你呢?”古嫣垂眸对贺雪儿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呀,贺家姑娘?”
嬷嬷们一听这话,当即垂手敛目——君臣主次,大家还是分得清的。贺雪儿找不到外援,恼羞成怒,指着她鼻子骂道:“你别得意!等二哥哥他……总有我压死你的那一天!”
“压死我?”古嫣施施然落座,好似不解地托腮问道:“我是皇室,你是臣子——怎么,你们贺家要以臣欺主不成?”
贺雪儿说不过她,被噎得半死,又吓得面无人色:“不过就是个皇子,也值得你珍惜成这样?不过是我不要的男人,你也当宝贝捡过去。古氏阿嫣,我都可怜你!”
不要的男人?
是要不上的男人吧。
二皇子病危将亡,此时京都贵眷里面只怕都传遍了。若非如此,贺雪儿会让出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吗?
古嫣狡黠地笑起来。
“贺家妹妹,”她灵动的眼眸眨了眨:“不如你猜猜,我和二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贺雪儿脸色发绿:“……古嫣,你什么意思?!”
胡编乱造,果然可以解决大多数胡搅蛮缠的问题。
古嫣“呀”地一声,抬手唰一下抽出了贺雪儿头上的碧玉簪赞叹道:“瞧瞧这水头,够绿!”
贺雪儿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脸色姹紫嫣红,简直精彩极了。外头接亲的仪仗已到,她再也没法拦住古嫣,只得在她身后怨毒地骂道:“你这小浪蹄子,正好下去和风流的二殿下凑做一对!还不知你外头养没养着什么野男人!”
野男人吗?
古嫣脑海中没由来闪过谢川流那张清俊冷漠的脸,心想要是他没有那么凶,单从长相上看确实有做“野男人”的资本。
但打从那日从侯府出来,说要考虑的永宣侯就再也没有送任何消息过来。
不过也是。
永宣侯避世多年,若当真出手干预,那几乎相当于同贺家撕破脸了。自己同他不过萍水相逢,谢侯爷也未必就信她有治腿的本事。
古嫣透过殷红的盖头,看到古家的大门缓缓打开,外面喜乐喧天,皇家的接亲仪仗已经到了。
“事到如今,”她握紧喜袍下的尖刀:“还是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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