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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或许一直都在贯彻着双重标准。为人时,他豪放不羁,依旧君子风骨;为政时,他缜密不疏,手段皆是成事的途径,无所谓好坏。
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可以为变法让步的。只要能达成目的,仁义、道德、礼法……都不在他考虑的目标范围内。
嬴驷说的没错,卫鞅做的也没错,他们俩的区别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做事的方式不一样。
卫鞅不需要黔首信诚,只需要他们盲从政令;他也不需要人民信任,只需要他们听命即可。
嬴驷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人性的缺失:取消自我思考,去除理性判断,是理性让位权力的盲从。
政府政令,黔首不得有疑。
出于孩童心性,嬴驷的世界还是大片的纯真。卫鞅意欲达成的目的,在他看来就格外刺眼。
虽然不太人道,但在战国讲人道本就是件过于天真的事。物质基础和基层建设都没有到那一步,短时间内,卫鞅这一套确实非常高效。
或许这就是秦孝公能相中卫鞅的根本原因吧——以律法做根基,将国民都套进模板里,按部就班,将秦国这架机器彻底运作起来。
但卫鞅的做法又太理想化了。农战方向没有问题,但灭绝人欲的农战就有些不切实际。人毕竟不是机器,长此以往必将导致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不可能按照设定的死板程序一直运转。
秦昭看着半懵半懂的嬴驷,发现他的身形和历史中的那个秦惠文王有那么些许重合。
就冲着这死活和卫鞅不对付的架势,加上怎么都看他不顺眼、又合乎情理挑刺的行为,真不愧是命中注定“梁子结大了”的俩人。
卫鞅变法都要开始了,嬴驷的犯法也该快了。
就看小马驹这般心疼秦国国民的样子,再加上年幼根本没什么深沉心思,保不齐被有心人一激,可能就真的冲上去以身犯法,被打出去树立典型了。
公子虔可是有过救命恩情的大好人一个,这员战神就该带着大秦的军队奋战沙场,可不能被牵连削了鼻子,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一辈子囿于四方小院里。
不过嬴虔好像已经在军中整顿军队,很早就不再兼任秦国太傅一职了。现在嬴驷的太师、太傅是谁来着?
秦昭愣住。
在她的记忆里,太师、太傅目前似乎还没有具体的人来交职……但关于嬴驷的识字、文化相关的课程,似乎是个被称作公孙贾的人在挑大梁。
而被他称作“先生”的人,还有孙膑和她。
《史记·商君列传》突然在秦昭脑中滚动播放,播报音还是后世种花家国家广播电台的腔调:
“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嬴驷,公孙贾,太师、太傅,先生……
秦昭倒吸一口凉气,寒凉之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这么明显的旗子招摇感,她这只蝴蝶
把嬴虔摘了出去,把孙膑和她自己又圈了进来。
真令人窒息。
怎么就能忘记,在秦国不仅大良造是高危职位,太师、太傅也是啊。
轮到先生和她割鼻子……
秦昭一想到这非人哉的肉刑,连忙扶起城楼的墙沿支撑,就差踉跄两步,腿软摔倒在地。
不对,公子虔在太子案里没有受劓刑,他是之后又只身犯法了才被割鼻子的——能上劓刑的,要么是杀鸡吓猴,要么就是大错。
秦昭刚要舒上口气,又想到《史记》里公孙贾的遭遇和嬴虔的那个“刑”字——在脸上刻字也不是什么好事,“刑”少不了又是皮肉之苦,顿时脸又白了些。
脑子不受控制地又私自转了起来,秦昭被迫在眼前看了一遍可能会亲自体验的刑法处罚,顿时又升起把卫鞅套麻袋打上一顿出气的念头。
她此刻十分后悔,当初就该再多多强势一些,许什么劳什子五年之约,没必要的肉刑就该全部给她从秦法里删干净咯。
“昭,你可是……有恙?”
“秦先生,你怎么了?若是不舒服,我差人送你前去休息。”
最先发现秦昭不对劲的是孙膑,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敏锐。
听到孙膑的询问,嬴驷立马从沉思中抽离,连忙准备去叫人来扶她下去。毕竟按照他的经验,在秦宫里加过班的官吏,每个人都有随时不适发作,甚至昏厥倒地的可能。
“喂喂,你们这是把冉放在何处?她要真有啥不适,冉随便就能把昭昭抱下去。”
或许是一起上山下乡磨练出来的默契,桑冉反倒是最淡定的那个。
毕竟在他看来,秦昭陷入自我思绪,惊诧不安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之后会伴随着一些反常的、不被理解的事件发生,但未来又会被证实这些举措都事出有因。
桑冉只是上前几步,以眼神询问秦昭是否真需要帮忙。
秦昭连忙摆摆手,深呼吸平复冲击,告知众人她并无大恙。
“先生,我觉得驷儿的课业还需加强……”
“唉?秦先生,你这是——”
“昭,你想给驷儿的课业往哪方面加强?”
“不是啊,孙先生——”
“哟,给小朋友拓展见识呀,昭昭,需要冉帮你做点‘教具’之类的么?”
“等等,怎么连桑先生也——”
连桑冉都被嬴驷叫了先生,可见他整个人已经焦急到一片凌乱。
尽管嬴驷是个虚心好学的好孩子,但不代表他是个泯灭孩童天性的稚子。范围外的课业他可以按照兴趣给自己加,但不等于他会愿意接受突如其来的负重。
本来身为太子,比起嬴疾、嬴华来嬴驷就已经被迫少了许多自由玩耍的时间。现在听到最喜欢的秦先生要给他加课业,嬴驷只有一个念头:她不爱我了。
三个大人六双眼睛,小小的嬴驷过早地体验到了群狼环伺的紧迫感。
自我的骄傲强撑着令嬴驷僵着脸,努力不让身体打颤。他只有脸上还停滞着痛苦与拒绝的表情,多种神色扭曲在一起,显得他格外无助和滑稽。
——想欺负他的兴致似乎就更高了呢。
——不仅是为了自我安危,更是为了给秦国太子拔旗!
秦昭下定决心,充满爱的手落在了嬴驷头上。
大秦的小马驹顿时寒毛直立,要不是迈不动脚,他真想跑出驷马驭车的速度,从栎阳城城楼迅速消失。
“驷儿啊,既然你看卫鞅横竖不顺眼,我们的课业就从他入手吧?”
“……”
嬴驷瞪大眼睛:不,秦先生,我看卫鞅很顺眼,就像我君父看他一样!
“驷儿既然如此在意秦国黔首,那不如我们就从喂养的政令开始解析,看看他究竟给秦国的黔首带来了什么,好不好?”
“……”
嬴驷张大嘴巴:不好,秦先生,一点都不好。我还太小,还不至于接触如此高深的学问!
“啊,对了,驷儿竟然对卫鞅‘立信’有疑,不如我们也一起解读下他给秦国制定的律法规则吧,我想你会很有收获。”
“……”
嬴驷面无表情,已然内心崩溃。他此刻心中只有一句话在无限回荡:
卫鞅,我嬴驷一生之敌!
……
想让幼崽期的秦惠文王神色崩裂,只需要请出一个卫鞅;
若想让嬴驷的人生彻底失去色彩,只需要在此基础上,再搬出卫鞅的《秦律》来。
嬴驷从崩溃到麻木,再到万事不惊,也只用了短短一月不到。
短短四周的时间便让一个孩子“蜕变”——他现在变得比嬴疾还深沉,连笑都变少了,甚至笑起来比不笑更具压迫感——嬴驷虽然还未开始修习帝王之术,但已隐约有了未来秦王的气度。
不知是秦昭延伸拓展讲得太深,还是卫鞅的《秦律》对他太过有效。嬴驷只觉得有一片新的天地冲他打开了。
嬴驷忽然能理解秦昭为什么如此推崇法治,也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反对政令和律法里的部分条条框框。
他也可以理解君父的取舍,能接受强秦的代价,但他也在字字句句的书页上,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取舍和道路。
嬴驷和孙膑私下聊过,也和秦昭表明过,即使卫鞅这一套来得再成功,成为秦国立国的根基,他也不会变成“立信”的对象,不会盲从,一定乎将它不合理的地方修改过来。
嬴驷记得当时自己说出那些话时,思绪混乱且口齿不清,但孙膑和秦昭都对他表示了认同,说他已经触及到自己的道了。
玄奥的话暂时是嬴驷的盲区,他也无瑕去计较这些,毕竟每天都会有一本《秦律》都送到他的书案上——这些书上全是新的字体,甚至还有奇怪的符号断句,光这些已经够他痛并快乐着了。
字体是隶书,把秦国文字曲线的笔画变得平直,瘦长的字变得方正。誊写新体字时,确实省时省力得多。
秦昭说籀文雕版难度太大,废版率太高,干脆直接将《秦律》用了特殊的简体秦字做了印刷。
她还专门给它配上了标点,彻底降低了因断句造成误读的可能。
嬴驷摊开新的一本律法,现在不需要秦昭在场,他已经能自行隶书体的《秦律》了。
他望了望天时,核对桌上的摆钟计时器,这个点秦昭早就前来和他一起研读探讨。
正当嬴驷困惑时,书房大门被人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嬴驷怔愣地看着秦昭一路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摇着他的肩膀大声质问他。
“你没以身试法吧?嬴驷,快回答我!”
“哈,以身试法?秦先生,驷儿看起来很蠢么?”
她眼里的关切不作假。
稚子便无奈地笑着拍拍她后背,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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