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拿药膏意味着要做什么二人心知肚明,贺岱岳僵着没动,他倒是想,但褚归忙了一天,怕是扛不住。
上辈子那十年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在贺岱岳的心中,褚归仍是弱不禁风,冷不得累不得,每次把人折腾狠了,第二天都会一边后悔一边骂自己牲口。
“快去。”褚归又推了一下,迷蒙的眼中似笼了层雾,配着他微张的、被亲得胀红的唇,贺岱岳喉结狠狠一滚。
“是你自己招我的。”贺岱岳急切地拧了药膏罐子,剜了一大坨在掌心捂化,蹭得汁水淋漓。
今日被褚归勾着破了规矩,贺岱岳按着人弄了场,寂静室内一时只听得或急促或沉重的呼吸声。
意犹未尽地亲了亲褚归汗湿的后颈,贺岱岳撑着床起身准备善后。他套上混乱中扔到床尾半耷拉的裤子,衣服一披,褚归掀着眼皮瞧他拉开房门,一只脚伸出,又做贼似的缩了回来。
“我妈在起夜。”贺岱岳抵着耳朵小声解释,褚归怕痒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耳根残留的红痕一闪而过。
褚归有些尴尬,方才最后关头的动静好像闹得大了点,不过他记得贺岱岳把他嘴堵住了来着,应该不至于被隔壁听见。
“你累吗?”贺岱岳按揉着褚归的侧腰,那两边被他掐红了,褚归皮肤白,若是不揉散了,得青紫上三五天。
“还行。”褚归没察觉按揉的手慢慢变了力道,趴着影响换气,他一扭身转为仰躺,动作相当灵活。
他平日里还是太体谅了,贺岱岳后知后觉,明日进山褚归不会与他们同行,鉴于接下来要饿着,贺岱岳决定再吃两顿。
褚归睁眼时贺岱岳早已出发,他一手搭着小腹,昨夜令人惊惧撑胀的感觉历历在目,后腰与四肢泛着明显的酸痛,如同老旧生锈的机器,一动便能发出濒临散架的卡擦声响。
床头柜上压着贺岱岳写的字条,褚归看完,咬着牙将字条撕了个稀碎,吃饱了知道自己自己过分了,现在认错,想得美!
缓了两刻钟,褚归扶着腰起床,由于身体实在疲乏,他上午没正经干什么事。贺岱岳虽然做得过分,完事也认真按了半宿,到下午酸痛感减轻了七八成,接着休息一晚,褚归就彻底恢复了。
用过早饭,褚归锁了门和潘中菊一道去了老院子,他想找杨桂平商量点事。
此次进山的规模不如上次,但大伙默认凡是贺岱岳领队必有收获,因此每个人脸上皆带着笑,迅速安排了今日的出工,杨桂平请褚归到办公室坐下。
褚归是为甜杏儿被耗子咬伤的事来的,王二媳妇的种种举动均表明了村民们对此类事件的轻视。
“他家甜杏儿不是退烧了吗?”杨桂平是为数不多在得知小姑娘被耗子咬后,劝王二他们上卫生所的,所以额外关注了几分。
甜杏儿是退烧了,可如果褚归前天晚上没走那一遭,情况恐怕会向恶性发展。王二媳妇所谓的给甜杏儿处理了伤口,仅仅是用颜色发黑的土肥皂简单
擦洗了两遍而已。
褚归抄录了数份伤口处理不当导致严重感染的病例,杨桂平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无法理解,一条破刀划的小口子怎么把人病死的。
“我们村没遇到过不代表不存在。”病毒细菌学说要解释明白太复杂,褚归也不指望杨桂平能听懂,只要能引起重视就行。
同时褚归计划教村民们一些急救手法,村里几百口人,他个人肯定是教不过来的,最好先分组,选脑子聪明做事仔细的当组长,组长跟他学会了,再由他们教剩下的组员。
“要得,我尽快通知他们。”褚归做的是为村里谋福的好事,杨桂平没有拒绝的道理。
杨桂平是个行动派,两三天的时间,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都知道受了伤要消毒了,褚医生说的,准不会骗他们。
大人们经的事多,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让褚归哭笑不得的是某些小孩子,滋儿哇地跑到卫生所嚎自己要死了,结果一展示伤口,要么结了痂,要么直接找不见。
褚归忍笑为他们擦了层药水,向他们保证不会死,小孩一听,迅速擦干眼泪,护着伤口欢天喜地的接着玩去了。
第四日中午,贺岱岳一行人下了山,褚归站在等候的人群中,依稀瞧见贺岱岳肩上扛着什么,体型较野猪稍小,分辨不出具体是哪种动物。
“岱岳打了头鹿!”大喇叭杨朗老远一声吼,可惜没逮到野猪,不过大大小小的加起来收获也不错。
孙荣两手空空,他体质跟褚归刚来困山村时差不多,山林中的艰苦生活耗尽了他的力气,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将装满宝贝药材的背篓让给杨朗帮忙背着。
行至山脚,褚归终于看清了野鹿的原形,树杈状的鹿角长而粗壮,颈部的皮毛被血染红,鹿角的顶端正朝着贺岱岳的下巴,随着走动上下起伏。
“我回来了,大伙都没受伤。”贺岱岳表面是在向众人报平安,实际是在告诉褚归他好好的,嘭地将野鹿摔在地上,贺岱岳取下杨朗肩上的背篓,“你们先抬到老院子过程,我待会儿过来。”
一行人作两拨散了,孙荣迫不及待地与褚归分享他上山的收获,中途神神秘秘地说有个好东西,等下到家了指定让他大吃一惊。
“你不准偷偷揭我的底。”孙荣刻意走在褚归与贺岱岳之间,防止贺岱岳坏他的事。
然而孙荣的卖关子注定失败,他不准贺岱岳偷偷揭底,贺岱岳光明正大地告密:“师兄他逮了一条**公。”
倒不是贺岱岳故意扫孙荣的兴,而是褚归被蛇咬过,贺岱岳担心他突然见了吓着,说了好让他做个预防。
贺岱岳还算给孙荣留了面子了,所谓的逮了一条**公,其实是孙荣挖草药挖塌了冬眠蛇的老窝,倒霉蛇碰着了走运人。
公是本地的叫法,蝮蛇属,有毒,为了安全,倒霉蛇已经是背篓底的死蛇一条。
褚归做了心理防备,面不改色地看孙荣把它提溜起来,蛇头呈三角形,身上分布着灰褐色的花纹,两只粗、手臂长,
亏得在冬眠期,若平日里狭路相逢,孙荣早有多快跑多快了。
与**公的药用价值比,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
孙荣头一回搁山里歇三夜,人都让汗泡馊了,他显摆完,把蛇朝褚归一丢,闻闻自己的衣服,万分嫌弃:“你玩着,我去洗个澡。”
老院子用水不如贺岱岳家方便,孙荣一直以来都是在这边洗的澡。
死蛇有啥好玩的,摸到蛇皮表面冷冰冰的鳞片,褚归木着脸扔到了一旁。
“我怎么闻到股血腥味?”褚归吸着鼻子,锁定血腥味的来源——贺岱岳手上开了盖的水壶。
“鹿血大补,我和他们一人分了点。”贺岱岳搅碎凝固的血块倒进碗里,难怪褚归觉得他水壶沉甸甸的,“三师兄说风干了能入药,碎了没事吧?”
“没事。”褚归端走了土瓷碗,碎了就做鹿血粉,功效跟鹿血片是一样的。
孙荣搓泥搓上了头,裹着满身水汽出了洗澡间,他赶着体验分肉,边扣扣子边急匆匆往外走。
他脚步声一远,称要洗澡、不感兴趣的两人迅速掩了院门,前后脚钻进卧房。
贺岱岳拿了干净衣裳,将擦身的毛巾递向褚归:“帮我搓背?”
他打的啥主意褚归心里门清,进山前的账还没算呢,贺岱岳倒像是忘了个干净,褚归默默抓过毛巾,似是默许了他接下来的举动。
洗澡间蒸腾着热气,贺岱岳迅速把自己扒了精光,褚归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转过身去。”
贺岱岳转了,下一秒,擦身的毛巾被人摔到后背,他敏捷地反手接住,回头茫然地望着褚归。
“自己洗吧。”确认对方完好无损的褚归毫不留情地将人丢在洗澡间,关门的声响听得贺岱岳心头咯噔一下。
哦豁,精神抖擞的贺岱岳瞬间偃旗息鼓,心中却并不慌乱,他知道褚归不是真的生气,青天白日的,孙荣随时有可能去而复返,万一撞上了不好解释。
果然,当贺岱岳湿着头发出现在褚归面前,刚刚还摔毛巾让他自己洗的人立马催他擦干。
“下次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都听你的。”贺岱岳蹲着反省,抬胳膊去碰褚归的侧腰,“印儿消了吗?”
“消了,别瞎碰。”褚归拿着草药拍掉贺岱岳的手,都听他的,呵,骗鬼呢,“你不去老院子看看?”
“去。”贺岱岳亲褚归一口站起身,“那鹿皮毛挺顺的,等硝好了和狼皮换着用。晚上给你烤鹿肉吃。”
寻常的肉家里有富余,贺岱岳全要了鹿肉,孙荣本是进山挖草药的,没出人没出力,杨桂平也记了他一份,孙荣推辞不过,最终选了没人要的鹿角。
待分肉的满载而归,褚归正握着贺岱岳送的匕首取蛇胆,**公的炮制方法并不复杂,去了内脏盘成圈烘干就成。
碧绿色的蛇胆小小一颗,像粒芸豆。**公的蛇胆亦可入药,褚归将其投入盛了清水的碗中,天麻探着脑袋嗅了嗅,蛇胆表面的粘液沾到鼻尖,嫌弃得直甩头。
“哎哟——”潘中菊骇了一跳,褚归取了蛇胆,蛇身躺在地上,她乍眼一看以为是活的,险些抽杆子挑飞。
褚归忙拎起蛇头说蛇是死的,蛇尾在空中晃荡,天麻伏着上半身跃跃欲试。
贺岱岳一把抓住天麻的后颈,拎着它远离**公。可不敢让它玩蛇,让它养成习惯了以后往家里逮就麻烦了。!
第162章
公盘好了,在哪里烘干困扰住了褚归,厨房的大锅是煮饭食的,他私心不想污了它。
“这简单,我明天喊人重新起个灶。”贺岱岳当是什么事呢,炮制药材少不了用火,厨房土灶的高度对褚归而言矮了点,时间久了伤腰损肩,是该起个合适的了。
新灶的地点定在院子右侧,挨着卫生所的屋檐,夯两根柱子沿屋顶搭个挡棚,既防风又遮雨。
贺岱岳请了村里会起灶的人帮忙,连材料到建成仅花了两日。不过新灶需要风干,褚归的火车票腊月二十五发车,年前他是用不上了。
“二十五行,能在家过个小年。”潘中菊合计了一下,“岱岳,我们干脆二十四一起把团年饭吃了吧。”
南边某些地方腊月二十以后正月初一之前都能吃团年饭,只是如今年景欠佳,有些人家不兴这个。
往年潘中菊省了团年饭的环节,潘家舅舅和贺大伯他们念着她独自在家,年前会特意喊人来吃饭,年后她再随礼走动,便算是过了年了。
今年终于人齐,潘中菊拿得出粮做得了菜,没理由不办团年饭。
贺岱岳看到了潘中菊眼底的渴望,他自然不会反对,办,往丰盛了办。
得了贺岱岳的赞成,潘中菊兴致高昂地开始了准备工作,上次吃饭是贺岱岳通知的,潘家就来了两个人,这次她亲自去,一家老小全部得来。
“上个月底不是刚吃了吗?”潘大舅觉得不妥,谁家月月做席的。
“那能一样?我二十四办的是团年饭,大哥你数数,自从我嫁了岱岳他爸,我办的团年饭你们吃过几回。”潘中菊说得有些难受,两个哥哥帮衬了她大半辈子,从未拖家带口吃她一顿好饭。
潘大舅见不得小妹难过,忙松口应了:“来来来,我们来,腊月二十四是吧,我晓得了。”
“全都来。”潘中菊向潘大舅强调,“我给你和二哥预备了两桌半,缺人我要生气的哈。”
潘大舅潘二舅皆是当爷爷的人了,儿子辈孙子辈全到了,能把饭甑子挖空,哪敢拖家带口地走亲戚。
潘中菊一人挣公分,即使贺岱岳常常寄钱,也架不住他们两家造的。
得了自己想要的准话,潘中菊满意地走了,徒留潘大舅坐家门口小板凳上发愁。三辈人,走路上浩浩荡荡的一长串,别人问去哪,回去妹妹家吃团年饭,不是讨笑话么。
老夫老妻的,潘大嫂最了解自家男人好面子的德行,看他皱着苦瓜脸半天不吱声,就明白他在纠结啥了。
“你不是被赖了套桌凳,到时候给小妹带过去,抬桌子抱板凳的,咱们不空着手,谁能笑话?”潘大嫂通情达理,一语点醒了潘大舅。
那套桌凳是去年县城一家人为女儿定的嫁妆,交了定金腊月提货。结果过了日子人爽约了,潘大舅前天专门循着地址上县城找人,谁料对面婚事黄了,不要桌凳了,潘大舅讨理不成反惹了一身腥。
“对啊!”潘大舅猛
拍大腿,拖家带口咋了,他们又不白吃。
打消了顾虑,腊月二十四上午,潘大舅、潘二舅两家人热热闹闹地去了困山村,他们或背或抬或提,路人见了直羡慕潘中菊有两个好兄长,若是家里亲戚都像潘家舅舅他们那样,谁不愿意多来往。
褚归两辈子第一次把潘舅舅家的成员见全,充分认识到了人丁兴旺四个字的具象化。贺岱岳一一介绍,潘大舅为新丁做补充,饶是褚归脑子灵光,一通下来也绕晕乎了。
人多,天麻十分机智地溜了,贺岱岳给卧房挂了锁,招手叫来贺聪,郑重嘱咐他帮忙招待妥潘舅舅家的小孩们。
包括但不限于看着他们别捣乱、别打架、别钻马棚、别翻药柜。
贺聪一本正经地接下了贺岱岳交与的任务,他拿石子在院角画了几个格子,愿意跳房子的去跳房子,不愿意的组队扔沙包。
有了玩的,东瞅瞅西看看的小孩们顿时转移了注意力,乱而有序地组了小队,大人们得到解脱,尽情地唠起了嗑。
“岱岳。”一个大贺岱岳几岁的男人走到身后,贺岱岳唤了声三表哥,寒暄中察觉到他的目光频频往褚归与孙荣身上瞟,欲言又止的,贺岱岳于是主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三表哥腆着脸承认了:“我媳妇、你三表嫂她自从生了小的,夜里经常做噩梦,你能不能让褚医生给她瞧瞧。”
若是大病,三表哥肯定带着媳妇去卫生所了,他这么说无非是想着来都来了,现成的医生,不看白不看。
他的语气听得贺岱岳无端烦闷,因此没脱口答应,表示要先征求褚归的意见。
褚归不喜热闹,跟潘家人打了个照面便躲去了隔壁,贺岱岳不怎么高兴地转述了三表哥的话,连同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前进大队离困山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再不济褚归每个月固定在公社卫生所坐诊,他们什么时候看病不行,非得挑吃团年饭的日子?
贺岱岳不是小气吧啦的人,他厌恶的点在于因为他的缘故,他的亲戚使褚归受到了冒犯。
“没关系,反正不妨碍什么,你叫他们来找我吧。”褚归拍拍贺岱岳的胸为他顺气,那三表嫂毕竟是真不舒坦,而非大咧咧地跑褚归面前说你看看我有没有啥毛病。
褚归有自己的脾气,若真遇到后者,他绝对会把人赶出去。
贺岱岳告知后在外面的两人褚归同意了,夫妻俩进了卫生所,褚归把完脉写了张药方,不是啥要紧的毛病,生育造成的肾气虚而已。
“我的药不太全,你们拿着方子上公社卫生所抓吧。”褚归将药方递向对方,“连喝一个星期,药渣兑热水泡脚,基本就能睡安稳了。”
到底是药不太全还是褚归不想被他们占便宜,抑或两者皆有,三表哥两口子无从得知,碰了个软钉子的他们讪讪地接过了药方:“谢谢褚医生,麻烦你了。”
褚归嗯了声,看在贺岱岳的份上,诊费当送他们的了,至于药材,自个儿老实掏钱买去。
丰盛的菜肴陆续上了
桌,褚归洗手挨着贺岱岳落座,假装没发生刚刚的小插曲,潘中菊为了今天忙前忙后的,不能为点小事破坏了她的心情。
满满当当坐了四桌,馋得两眼放光的小孩们急不可耐地动了筷,潘大舅沉住气端着酒杯说了通吉祥话,大意是潘中菊这些年辛苦了,平日里多亏了贺大伯他们照顾,如今贺岱岳回来了,以后的日子肯定能越来越好。
贺爷爷喝了口酒,他儿子过世,潘中菊不改嫁,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是他们老贺家该感谢她才对。
忆起往日的坎坷,潘中菊热了眼眶,潘大嫂宽慰了她两句,她惯会说漂亮话,指着桌上的菜色炫耀,十里八村谁家的团年饭能办得这么丰盛,几乎比得上城里娶媳妇的酒席了。
贺岱岳眉毛一抬,扭脸冲褚归做了个口型:娶媳妇。
褚归在桌下敲了他一计,屋里几十只眼睛呢,他得意忘形个啥。
所幸大伙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没人发现贺岱岳的小动作。
气氛太好,褚归也跟着喝了半杯,浅淡的浮红衬得他皮肤愈发通透,波光盈盈的,唇角眉梢斜着笑意,贺岱岳猝不及防撞入一抹春色,牙齿咔地磕到了碗沿。
耳边听得细微的声响,瞥见贺岱岳的傻样,褚归悄声骂了句没出息。
潘中菊不停地招呼众人吃饱,千万别拘礼,贺岱岳尽顾着招待客人,起身盛了一波汤,重新入座时饭碗里的菜堆到冒尖,褚归抬着酒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深藏功与名。
待到九成饱,褚归放筷离席,走到屋檐下散酒气。贺岱岳陪客的间隙往外看了眼,褚归正教几个吃撑了小孩如何按摩穴位缓解打嗝。
贺岱岳柔和了表情,上辈子褚归是村里人工人的脾气差,每次听见他们说褚归凶,贺岱岳总忍不住反驳,褚归骨子里多温柔啊,怎么会凶呢,分明是你们根本不了解他私底下有多好。
“岱岳、岱岳,你醉了吗?”潘二舅大着舌头唤醒贺岱岳,“醉了你进屋歇着去,我们不用你陪。”
“没醉。”贺岱岳坐正,盛酒的碗空了,他不打算再添,就着剩菜填饱肚子,把真喝高了的潘二舅扶到椅子上躺下。
贺岱岳虽未醉,但脖颈被体内的酒气蒸红了大片,厨房挤了群女人洗碗,褚归抓了点甘草配绿豆用后院的炉子煮了罐醒酒汤。
“趁热喝了。”褚归捡了甘草段,叫贺岱岳连汤带豆一起服下,“瓦罐里有多的,你让舅舅他们一人喝一碗。”
“好。”贺岱岳大口吞下醒酒汤,侧身借死角挡住褚归,抬手碰了碰他的脸,“想亲亲你。”
大拇指轻轻往唇瓣里陷,烫得灼人,褚归后背抵着墙避无可避,裹着指尖吐字含糊:“等晚上的。”
指尖是褚归湿润柔韧的舌,一门之隔孙荣在问潘中菊有没有见到褚归,贺岱岳难耐地吐息,指尖愈发往里探。
薄薄的木门朝外推开,孙荣跨过门槛:“我说你跑哪去了。”
“我煮了点醒酒汤,师兄你来一碗吗?”褚归唇边隐约泛着水光,耳根通红,强作镇定。
“哦,我喝得少,不用了。”孙荣毫无所觉,“岱岳倒是喝挺多的,难受了吧,瞧人燥得,赶紧洗把脸躺躺。”
孙荣说完绕过两人去了茅房放水,褚归瞄了眼贺岱岳的神色,快步远离了祸源。!
第163章
褚归明天一早去县城,需交接的已经和孙荣交接清楚了,他不在的日子,孙荣将代替他到公社卫生所坐诊。另外田勇学针灸的进程不能落下,褚正清的针灸术孙荣虽未继承百分百,但指导田勇是够格的。
长栓的心脏病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按着之前的药方坚持吃药,平时别剧烈运动、别受大的刺激便能避免再次发作。要定期复诊的病患,褚归带孙荣挨个见过了……
“没什么遗漏了吧?”孙荣和褚归最后捋了一遍,“你放心,那几头猪崽我会帮你看着的。”
对于给猪崽治病,孙荣起初是嫌弃的,他打小拜师入中医一道,接触的是人,换动物算怎么个事,他又没干过。
后来褚归上养殖场做例行检查时孙荣跟着去了,猪嘛、尤其是野猪,长得是丑了点,但吴大娘她们天天打扫,猪崽干干净净的,孙荣心里少了几分抵触,加上贺岱岳说他在学兽医相关的知识了,往后猪崽出啥毛病了他来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劳烦褚归。
话说到这份上,孙荣还能咋办,只有捏着鼻子认了呗。
“来困山村一趟我成半个兽医了。”孙荣自我打趣,“技多不压身,到时候我下乡义诊,乡亲们一看我连猪生病都可以治,那不更了不得。”
“是,非常了不得。”褚归笑着附和,“幸亏师兄你来了,不然我真不一定能走。”
其实走绝对是能走的,褚归一个自由身,想去哪去哪,他所谓的不一定能走,无非是责任心太重罢了。
“我是你师兄,跟我见什么外。”孙荣按着褚归的肩膀,“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孙荣嘴上说着不送,实际第二天天没亮,褚归一开门,他便在院子里了。潘中菊同样早早醒了,给褚归现煮了锅鸡蛋,烙了盘葱花饼。
火车上卖吃食那是火车上的,跟她亲手做的是两码事。
贺岱岳背着褚归的行李,他要一直把人送上车,漳怀到与褚正清他们汇合的小城,今天中午发车,明天晚上抵达。
褚归预计在那边待十天,原是定的一周,是贺岱岳劝他多陪褚正清他们两天,趁孙荣在村里,不用急着回来。
贺岱岳收拾的行李,褚归做了精简,他是去陪老人家过年的,不是搬家。
潘中菊与孙荣把他们送到了村口,与二人作别,褚归跟着贺岱岳踏上了山路。
“钱票我放了三个地方,你莫忘了。”贺岱岳牵着褚归喋喋不休,像个孩子要出远门的老母亲,“不管发生什么,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褚归失笑点头,“你说了很多遍了,让我瞧瞧嘴皮子磨破没?”
褚归凑上去亲了贺岱岳一口,他不常讲这种俏皮话,实在是贺岱岳太压抑了,他想逗人开心。
“没磨破。”褚归的话见了成效,贺岱岳凝重的神色放松了些许,“到了那边第一时间给我发电报报平安。”
“当然。”褚归握紧贺岱岳的手,”
我跟你同岁,不是小孩子了。”
“我比你大。”贺岱岳对此异常坚持,“我不关心小孩子,我关心你。”
贺岱岳的直言直语总是那么出其不意,搞得人怪害羞的,褚归安静了片刻,别扭地转移话题:“我给你买的呢大衣常穿一穿,老压箱底不白买了么。”
“穿着呢。”贺岱岳今天身上穿的正是之前买的呢大衣,脚蹬黑色短靴,看上去极为惹眼。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褚归不满贺岱岳的敷衍,“以后上公社县城办事全按着今天的来,你退伍了,穿寒酸了那些见人下菜碟的要刁难你的。”
先敬罗衣后敬人是非绝对但普遍的社会现象,前人留下的处事经验自有相应的道理,褚归上辈子的身份穿得好与坏皆处于底层,他不希望贺岱岳吃不必要的亏。
况且现在腊月底了,过完年马上阳历三月,漳怀的冬天即将结束,贺岱岳再不穿,崭新的呢大衣得在衣柜里躺上八九个月,新衣变旧衣,简直暴殄天物。
“我穿,我保证穿。”贺岱岳妥协了,“等你回来我穿着它来接你。”
十天而已,掰着双手数完便过了,有什么可难舍难分的,褚归宽慰贺岱岳。
可惜宽慰失败,无论十天或者一天,思念与不舍都不会打折扣,只会与日俱增。
十二点发车,贺岱岳他们十点到的县城,赶路赶累了,两人没在县城闲逛,而是寻了个能坐的地方休息等候上车。
人流如织,褚归微微往旁边移了约莫一拳的距离,他们的外貌过于出众,来来往往的眼睛盯着,做不了任何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同志,你身上这件呢大衣从哪买的,我怎么没在县城见过?”提着包的青年头发梳得油亮,是淳朴县城里少有的考究打扮,贺岱岳与褚归刚进来他便眼前一亮,碍于贺岱岳不好惹的架势,他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起胆量过来搭话。
近距离看呢大衣的质感更密实,贺岱岳扭头,青年弱气后撤,求助地望向褚归。大高个的朋友看着挺面善的,问个衣服而已,应该不算打扰吧。
“我对象在县城供销社给我买的。”贺岱岳的性格比外貌讲理许多,“当时售货员说只剩一件,你想买的话可以去供销社问问。”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谢谢同志。”青年面上稍显意外,喉口莫名发堵,他问衣服哪买的,提什么对象啊,谁没个对象了?
贺岱岳态度友善,天性外向的青年平复心中的忐忑,打开了话匣子,自我介绍是某某厂的干事,他瞅着贺岱岳他们不像本地人,打听两人来漳怀是走亲访友还是和他一样出公差。
得知贺岱岳是青山公社的,青年瞪大了眼睛,他以为贺岱岳是首都的啥干部呢,青山公社的穿呢大衣?
受到了冲击的青年神情恍惚,青山公社,他咋听着那么熟悉?
疑惑的视线左右游移,青年眼神逐渐清明,他恍然大悟地握紧了拳,上半身倾向褚归,压低了声音:“你是褚归褚医生对不对?”
褚归愕然,他全程沉默,对方怎么猜到他身份的?他是因巡诊收获了些名气,但远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基于漳怀县城的人口,见过他的仍在少数。
青年将褚归的惊讶视作肯定,他激动地朝褚归伸出手:“我是何工的徒弟,何工,去年你们在火车上遇到的,何团长的父亲,你记得吗?”
何工的徒弟?缘分真是奇妙,褚归迎着青年的手握了握:“我记得,何工的腰好些了吗?”
有了共同关联的青年整个自来熟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我师傅那个人,工作起来不要命的。那次沈工强行押着他办了住院,待了三天他就死活要出院,我上个月去看他,他腰疼得必须坐轮椅了。”
褚归对当时的情景记忆深刻,他留了地址给与何工同行的沈工,这半年未曾收到过来信,原想着是有所好转,却竟然恶化了。
到底是外人,褚归无法干涉何工的命运,该下的医嘱他下了,京市遍地良医,何工自己在工作与身体之间选择了前者,褚归只能唏嘘。
除此以外,何工徒弟倒是带来个好消息,他们厂子计划在漳怀建立分厂,年后开始招人,若是褚归身边有符合招工条件的,他愿意帮忙介绍介绍。
何工徒弟的火车快到了,他从包里取了张纸,写下了两个联系方式,一个是他的,一个是漳怀分厂负责人的,具体招工的细则以负责人给的为准,他怕自己说漏了反倒误事。
褚归谢过了对方的好意,漳怀县城的工作他虽然用不上,但村里总有人稀罕。凭他们的本事,当不成正式工,做个学徒绝对没问题,可乡下仍是父传子、子传孙,年复一年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们不想进城吗?不是,是他们根本接触不到招工信息。
薄薄一张纸上承载的不仅是联系方式,还是某些人改变命运的机遇。
贺岱岳将纸折叠谨慎的放入呢大衣内袋,又坐了片刻,火车鸣着长笛进站,两人俱是一震。
“走吧,上车了。”贺岱岳提着行李拉褚归站直,“跟紧我。”
凭以往搭乘火车的经验,他们不怎么费劲地挤到了卧铺车厢,贺岱岳让褚归在下铺坐着,一件件的往外掏东西,路上看的书、喝水用的杯子、家里做的吃食……
趁人少,贺岱岳上车厢头灌了壶开水,顺带拧湿一条毛巾,待会儿L褚归擦手用。
“你哥干活可真细致,他有对象了吗?”贺岱岳进进出出忙碌的期间同车厢上了位乘客,普通人买不到卧铺,中年男人一副领导模样,言语很是亲和。
“他有对象了。”褚归捧着杯子接话,喝了口热水,他抬手将杯子递给贺岱岳。
“有对象了啊。”中年男人似是遗憾,“那小兄弟你呢,你有了吗?”
“他也有了。”贺岱岳吞咽得匆忙,不禁呛咳了几声。
“慢点。”褚归掏了手帕,贺岱岳接过仔细拭干呢大衣上溅到的水迹。
列车员挨个车厢催促送行的人员下车,贺岱岳揣了褚归的手帕,眼神瞬间沉了,他跨步抱住褚归:“我走了,路上小心。”
“嗯。”褚归感觉腰间的手紧了紧,然后缓缓松开。
中年男人看着他们依依惜别,摇头晃脑地念叨:“两兄弟感情真好。”!
第164章
火车哐当哐当开了一天一夜,褚归稍作洗漱,背着行李进行换乘。抵达终点之前,他穿上新衣,对镜细细刮去胡茬,翻平衣领、拉直衣角,确认妥帖后随着人群走向出站口。
这是一个相对温暖的小城,但看着比漳怀更破旧贫瘠——若非如此,巡诊队也不会来到此处。
举着褚归名牌的青年是位熟人,乔德光带的学生余洛,褚归认出了对方,快步上前叫了他的名字。
巡诊队汇集了一堆堪称国宝的医学专家,卫生部生怕他们有个什么差池,专门选了三个年轻人同行照顾,余洛便是其中之一。
“褚归!”余洛收起名牌,替褚归分担了部分行李,“终于到了,吃过晚饭了么?路上没累着吧?褚老他们昨天下公社了,明天上午才能回,我先带你去招待所安置。”
长途火车哪有不累的,褚归在火车上吃得马虎,到了招待所,余洛借招待所的厨房帮他煮了碗面。
褚归将行李简单整理了一番,考虑到褚正清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除了必备的衣物,贺岱岳其余装的全是即食即用的东西。
“我手艺一般,你别嫌弃。”余洛端着热汤面搁到靠墙的矮桌上,他加钱买了两个鸡蛋卧进面里,调味是简单的油盐以及酱油。
面条卖相普通,是平凡的家常味道。褚归埋头嗦面,余洛端了凳子坐旁边闲聊,半年没见,他攒了满肚子的话,只盼着今日一吐为快。
余洛是在褚归走后方得知他放着京市的大好前途不要,跟着一个退了伍的跑去了穷得叮当响的山旮旯,他闹不明白褚归到底图什么,当时消息一出,他们那个圈子的人第一反应全是震惊,为啥?褚归脑子坏了?
穷山恶水,所有人都认为褚归去了怕是得吃够苦头,过不了多久便会后悔回来,谁想一去半年,瞧着不仅没瘦,反而长了些肉,照样白白净净的。
“咱们学校毕业自愿支援偏远地区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去得,我怎么去不得了?”褚归咬到了余洛卧的鸡蛋,火候恰到好处,蛋白细嫩,蛋黄还是带糖心的。
上火车吃鸡蛋,下火车又吃鸡蛋,褚归有些腻歪,早知该提前告诉余洛,让他别卧鸡蛋的。
余洛将他变缓的进食动作看在眼里:“他们哪能跟你一样,你可是要继承回春堂的。”
褚归为人虽然低调,但挡不住他天才啊,京市中医界的年轻辈里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们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人回春堂的褚归”。
是以其他同学在努力为前程拼搏时,褚归早早的被默认成了回春堂的接班人。后来褚归毕业之际工作关系直接转入回春堂,令他们对此愈发信以为真。
论规模,回春堂当然没法跟京市医院或者卫生院比,一个用两进四合院前院改的医馆,放地图上堪堪芝麻大小,但它偏偏从末朝延续了上百年,于中医界的地位举足轻重。
褚正清不带学生,教的徒弟也只在回春堂坐诊,却丝毫不妨碍业内人
士对他们的高度认可。回春堂年四十收徒,韩永康去年三十七,已经有人明里暗里想往他这塞孩子了。
关于继承回春堂一事,褚归否认过无数遍,但收效甚微,此刻听余洛提及,他再次严肃地否认,回春堂是公有的,不存在继承的说法。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余洛顿了顿,语气显然不以为意,见褚归吃完了面,他伸手准备把碗筷拿去厨房洗了。
褚归不好意思麻烦他,按着碗没让他拖动,问了厨房的方位,自己将碗洗了。
临近深夜,招待所的宿客相继睡去,经过转角,张嘴大打哈欠的接待员提醒他们锅炉房要熄火了,用热水的话赶紧。
小地方住招待所的人少,锅炉房到点下班,褚归让余洛别单顾着他,快些接了热水洗漱歇息。
余洛白天在公社给专家们打下手,傍晚赶到小城火车站接人,眼底难掩疲色,因此听了褚归的话,他没再客套。
两人各自回屋睡下,火车上吵闹,褚归缺了觉,无暇思念贺岱岳,抱着他的衣服,头一挨枕头迅速睡了过去。
次日余洛敲响了褚归的房门,他应声而进,屋内褚归穿戴整齐,他身后的床上叠成长条的被子贴着墙,枕头边搭着件白色的衣服,皱巴巴的,似是件男人的汗衫,瞅着不像是褚归的风格。
余洛想到自己乱糟糟的房间,按褚归的标准至少得花十分钟:“你啥时候起的?”
“刚起。”褚归嗓音清澈,不含丝毫初醒的闷哑。
余洛心下了然:“走,我带你出去吃早饭,吃了在周围转转。”
小城的饮食风格与漳怀略有不同,味道倒是不错,褚归接受良好。余洛一路来适应了个七七八八,他闹过水土不服,是褚正清给他治的。
吃过早饭,褚归上邮电局往漳怀和京市分别拍了封电报。巡诊队的人都知道褚归要来,他们为此协商过是否对行程计划酌情调整,被褚正清拒绝了。
今天是巡诊队在小城待的最后一天,他们将在下一个落脚点停留一周,同时把年过了。
巡诊队上午离开公社,下午是休整的时间,专家们平均年龄四十八,上面不敢把任务设太重,万一给累出个好歹,他们没法交代。
安书兰脚倒腾得飞快,褚正清一叠声喊她慢点:“让你昨天跟余洛回招待所等你不愿意,现在急了。慢些,小心摔着。”
他让安书兰慢,自己却迈了大步,巡诊队的人纷纷失笑,可怜队里的两个年轻人,背着最重的箱子,提心吊胆地追赶,气喘吁吁还被老专家嫌弃身板太弱。
及至宽敞的大路,他们坐上了公社送行的牛车,汗水湿透后背的年轻人终于舒了口气。
褚归同样盼着能早点见到人,发完电报他无心闲逛,拜托余洛带路往前迎。走惯了困山村的山路,褚归的体力与速度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他不自觉将余洛甩在了身后,逼得对方无奈小跑着跟上。
荒凉的大路人烟稀少,偶然遇见的皆是靠双腿徒步而行,因此当视野中
远远出现一架牛车时,褚归瞬间停下问余洛那是不是巡诊队。
余洛眯着眼仔细观察,牛车狭窄,上面的人全侧身坐着,余洛并未看清,但这个时候搭牛车进城的,大概率是巡诊队没跑了,手指一数,余洛冲褚归点点头:“应该是他们。哎——”
说着余洛朝着牛车大喊了一声,对面收到立马招手响应。
褚归跑了起来,赶牛车的挥着鞭子吆喝拉车的黄牛,距离不断地缩短、再缩短,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
“爷爷、奶奶。”褚归接稳跳下牛车的两位老人,“我来了。”
尽管褚正清和安书兰身体康健,岁月仍留下了痕迹,脸上的皱纹、发间的白丝,在此刻短暂地压过了褚归心中重逢的喜悦。
安书兰抓着褚归的胳膊把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遍,仿佛要用眼睛衡量褚归少了几两肉,然而贺岱岳实在将人养得太精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妥帖。
长期的挂念化为了安心,安书兰眼眶湿润,她的乖孙孙没有在信里报喜不报忧,是真的过得很好。
褚正清的情绪波动虽然不如安书兰明显,但神色中也能看出他的欣慰。
巡诊队的专家大多都与褚归有着“你小时候我抱过”的交情,待安书兰松了手,褚归挨个叫人。
黄牛歪着脖子啃路边的野草,赶车的老乡纠结了,不知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办,他是继续送,还是掉头回?
巡诊队面面相觑,城里且远着,剩下的距离估计得走半个小时。
“劳烦你接着送。”褚归扶着安书兰坐回牛车,轻轻捏捏她的手,“我挨着您走。”
巡诊队的年轻人争着给褚归让座,褚归表示不用:“我走路快。”
“坐你俩的,他走路厉害着呢,不骗你们。”余洛替褚归作证,赶鸭子一般驱着两人坐好,让来让去的,没完没了了。
牛车重新启动,褚归贴着车辕,扬起的灰扑了满裤腿,安书兰见了忙让他走前面去。
老乡将车赶到了招待所门口,大伙善解人意地放褚归祖孙三人进屋团聚。他们住的房间一个连着一个,褚归到的晚,开了门他才从安书兰口中得知他昨晚睡的房间原本是余洛的。
“小余挺照顾我们的。”安书兰和褚正清是巡诊队里年纪最大的,余洛负责他们日常所需,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简直跟亲孙子似的,“你来能待多久,村里的事跟你三师兄安排妥了吧?”
“是吗,那我回头得好好谢谢他。”褚归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安排妥了,我能待到初五。”
“能待到初五啊?”安书兰有些喜出望外,她原以为褚归过了初一就得返程。
初五是褚归的极限了,孙荣老婆孩子在泽安,他总不能迟迟拖着不让人回去。
褚正清问了些关于孙荣的话题,褚归删删减减地答了,为了维护他们夫妻的颜面,药材的事他只说是孙荣顺道带的。
褚归不知孙荣给褚正清写了认错信,个中缘由交代得一清二楚,对于褚归的隐瞒,褚正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发生过。
讲到孙荣挖草药挖了条**公,安书兰笑他长不大,当爸的人了依旧跟以前一个德行。!
第165章
在房间待到余洛通知他们吃午饭,褚归拿着给巡诊队带的见面礼出门,每人一副野兔毛缝的围脖,保暖效果绝佳。
正是小城最冷的时候,褚归的见面礼送得恰到好处,众人接了爱不释手,当即系到脖子上,舒服得不想取下来。
余洛那份同样是兔毛围脖,为了感谢他一路对安书兰他们的照顾,褚归准备另外寻摸些东西送他。
安书兰与褚正清是整套的兔毛帽子、兔毛围脖、兔毛耳罩、兔毛手套,以及兔毛护膝,褚归用光了贺岱岳攒的野兔毛,占了行李面积的三分之一。
另外三分之二分别是褚归的衣服与一些滋养的药材,比如前几l天制的鹿血粉,上了岁数的人日常进补有助于延年益寿。
吃饭的地点在小城的国营饭店,余洛点的菜,他算是巡诊队的后勤负责人。第一批巡诊队属于先锋军,上至领导下至乡亲,数不清的眼睛看着,卫生部批足了经费,临走前千叮万嘱余洛他们务必处处尽心。
中午是褚归的接风宴,余洛添了两道荤菜,专家们作风淳朴,即使花的是公家的钱,他们仍然没有铺张浪费,平时家里怎么吃的外面就怎么吃,甚至差些也行,克服一切困难为群众服务嘛。
“褚归要吃什么自己夹,别拘束。”穿着粗布衣裳的他们看不出丁点专家的影子,走在路上更是与普通人无异,只有在面对专业领域时,他们才会展现出令人折服的学识和素养。
专家们把褚归视作自己的晚辈,席间各种夹菜关怀看得余洛心里酸溜溜的,却生不出嫉妒的心思。身为乔德光的学生,他十分清楚褚归的医术高到了何种程度,若是他有褚归五分水平,哪用得着为加入巡诊队挤破脑袋。
下午的休整时间专家们不曾休息,他们自发聚集一堂,争分夺秒地讨论起了本轮巡诊中的特殊病例。
余洛等三位年轻人抱着本子奋笔疾书,他们任劳任怨的处理杂事,为的就是此刻,近距离跟着老师见习的机会常有,但近距离跟着一群大拿学习的机会可难得。
专家们讨论时不仅会问余洛他们听没听懂,还会由浅入深的详尽解释,巡诊不到月余,他们已收获良多。
褚归被招呼着参与了讨论,与余洛三人不同,他的角色是切切实实的参与者。
看着褚归条理分明地阐述着自己的看法,余洛眼里的羡慕与敬佩几l乎凝为实质,坐他左右两侧的年轻医生目瞪口呆,他们听说过褚归天才,但不知道他这么天才,人和人之间的区别至于如此巨大吗?
报名申请做巡诊专家组助手的竞争者上百,他们能够脱颖而出怎么着也称得上一句优秀,面对褚归,他们转瞬跌落云端。年轻医生欲哭无泪,老天爷太偏心了。
讨论因为褚归的注入逐渐变得热烈,余洛记录的钢笔尖仿佛磨出了火星子,趁褚归停下喝水的间隙,他使劲甩了甩写得发酸的手臂。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傍晚,余洛终于合上了本子,他连忙叫专家们歇一歇,不歇不行,他饿得
前胸贴后背了。
“褚归这次深入乡村成长不少啊。”对面的女性专家酣畅的喝了杯热茶,她是京市医院的妇科专家,褚归在医院实习时曾请教过她几l次。
“乡村的医疗资源匮乏,是挺锻炼人的。”褚归谦虚地笑笑,十年的成长变化肉眼可见,他方才讨论得太投入,不小心忘了收敛。
褚正清咳嗽两声为褚归分散注意力,褚归心领神会,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离开。
明日即将前往下一站,饭后褚归陪二老在附近走了走,安书兰挽着他的胳膊,浑然有孙万事足,她好奇褚归待的漳怀是个什么模样,比眼前的小城如何。
讲漳怀,褚归必提及漳怀的山、漳怀的人,安书兰从他飞扬的语气重听出了惬意,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
入夜,余洛三人照常替专家组打热水,褚归拎着他要取的暖水壶打开房门:“我去吧,之前多谢你帮忙照顾我爷爷他们了。”
“不客气。”余洛挠挠头,亲孙尽孝,他个外人该靠边站,“有什么事再叫我。”
褚归兑了盆烫手的热水给安书兰和褚正清泡脚,到底上了年纪,脱了鞋挽起裤腿,二老的脚背均有轻微的浮肿。
热水的温度拿捏正正好,安书兰抓着膝盖,泡得极为舒坦。
褚归带了艾灸条,倒了洗脚水,他又细细为他们艾蒸按摩,长久的疲惫得到纾解,安书兰犯了困劲,垂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搁稳艾灸条,褚归扶着安书兰躺下,褚正清精神尚可,替老伴掖了掖被子,他放下裤腿,朝褚归低声道:“去你那屋说。”
褚归大概猜得到褚正清想跟他说什么,重生的事除了他与贺岱岳,褚正清是唯一的知情者。
褚正清坐了褚归的床尾:“你伸手我给你把把脉。”
把脉?褚归怔楞了一下,随即而来的是心虚,褚正清莫不是看出了什么,否则平白无故的,把他的脉干啥?
“我没哪不舒服。”褚归试图让褚正清消了念头,“您瞧我现在体格多棒。”
“手给我。”褚正清皱了眉,褚归唰地递上了手腕。
袖口上推,褚正清屏息探查褚归的脉象,须臾他不解地抬头:“你慌什么?”
褚归感觉到了他心脏在急速跳动,但他控制不住,面对褚正清的询问,他支支吾吾地编了个理由:“你突然要把脉,我当然慌了。爷爷,我真病了吗?”
“病没病你自己不了解?”褚正清松了褚归的手腕,“脉像乱糟糟的,活了两辈子的人了,遇事稳重点。”
突突跳的心顿时窝回了胸腔里,褚归生怕褚正清把着脉来一句你跟谁胡混了,幸亏是虚惊一场。
褚归幼时同褚正清他们从泽安回京市,不适应北方的环境,褚正清至今记得他当时病了大半个月,反反复复的,胖嘟嘟的娃娃瘦得只剩脸颊有肉。
南方山林潮湿多瘴气,褚归一个北方长大的人过去,基于他幼时的经历,褚正清不把脉放不下心。
虽然褚归
的脉象乱了些,但整体没啥毛病,人果然得历练,在京市褚归偷吃两根冰棍便闹得发高烧,如今少说得吃四根。
爷孙俩不同层面的一致安了心,然后聊了些不方便当着安书兰面讲的内容,褚正清对褚归的想法表示支持:“我和你乔爷爷他们是不用担心的,其他人将来若遇了事,有你在也能帮忙照应。”
“是,村里人心地都很善良。”褚归上辈子的罪基本全是到困山村以前受的,虽然有贺岱岳相护的因素,但没有村里人的装聋作哑,他日子过不了那么平静。
“你尽管去做吧。”褚正清拍拍褚归宽阔的肩膀,“京市爷爷给你托着。”
褚正一把年纪了,不待在京市安享晚年,跟着巡诊队四处奔波,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的医德大义。他得铆足了劲蹦跶,让自己这把老骨头多几l两分量,分量重了,说的话才有人听。
“谢谢爷爷。”褚归垂眸,褚正清发间的银白刺得他眼眶发酸。
褚正清抬手抚了抚褚归的脑门:“我是你爷爷,跟爷爷说啥谢不谢的。夜深了,早些睡,明儿得赶路呢。”
前往下个地点坐的是客运汽车,县里单独派了一辆,免得巡诊队跟人挤。
褚归选了靠后的位置,将窗户拉开条缝,安书兰瞧见了叫他别对着脑袋吹,当心头疼。
路途颠簸,褚归靠着车窗,脑袋磕得哒哒哒的响,他以前盼着汽车什么时候能通往公社,坐了几l回被晃得头晕反胃,觉得不如骑自行车了。
可惜自行车费劲且慢,汽车难受是难受,该坐的时候仍然得坐。
巡诊队的专车空间宽敞,空气通透,褚归头晕恶心的症状一个没犯,神清气爽地下了车。
卫生院的主任与县里的领导张罗着要为他们接风洗尘,余洛代表巡诊队婉拒了,按专家们的意思,他们是深入农村给基层群众治病的,不是来旅游的,时间不能浪费在无关的流程上。
接风洗尘不必了,叫人带路去公社吧。
噼里啪啦地讲了阵场面话,主任连连赔笑称是,唤了个五官同他有些许相似的医生,介绍给他们。
主任意欲何为大伙心知肚明,无人在乎对方是为了蹭巡诊队的名头丰富自身履历,抑或真心实意想跟着专家们学东西,爱跟就跟,犯了错专家们训起人来可不会管你什么来头。
一行人背着行李到了公社,简单吃过午饭,褚正清分配了任务,拥有带领小队十天巡完六个生产队的经验的褚归独自一组,他脚程快,和专家们一起反而影响效率。
“人褚归特意大老远来陪你们。”妇科专家于心不忍,“要不他留下和你们坐诊,我们几l个下队。”
她的提议遭到了爷孙俩的婉拒,忙起来谁顾得上陪不陪的。
“照我的安排来。”褚正清拍板道,“做准备吧,乡亲们等了很久了。”
褚归属于全才,各种病症都能看,他下队最合适。
“缺药了随时递信儿,我找人给你送。”余洛冲褚归交代,不愧是专家组的后勤负责人,听听底气多足。
检查完药箱里的诊具,褚归补充了一些巡诊队发的西药。他在青山公社巡诊的时候可没这么好的资源,开个药抠抠搜搜的,生怕短了后面的患者。!
第166章
划入巡诊范围的城镇是上面精挑细选的,太好了不行,领导指示了要下到农村基层,太差了也不行,例如某些过于偏僻的村舍,自己人出行都困难,医疗队的专家们怎么进去。
因此群山遍布的漳怀在第一时间被排除在外,中选的乡镇大多具备同一个特点——穷,但路还算平坦。
带路的青年垂头丧气的,他自顾自走得大步流星,褚归轻松地跟在其身后,他本不是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对方既然表现得如此抗拒,他当然懒得主动搭话。
“长福,你不是接巡诊队的专家去了吗,专家呢?”水塘边洗衣服的妇女支着上半身大喊,与她一块洗衣服的几人相继附和。
叫长福的青年猛地停住,犹如当头劈了道惊雷,糟了,他把专家丢了!
得知巡诊队要来他们生产队,队长高兴得跟古时候的落魄书生考上了秀才似的,全生产队上上下下议论了半拉月。
出发到公社接人时长福是激动的,通知的中午,他十点便在公社门口翘首以盼,午饭都没去吃,听见自己生产队的名字,他滕一下跳了起来。
在长福的认知里,专家们应该是他爸那个年纪的,越老越厉害。
“你好,我是褚归。”褚归走到木楞的青年身前,态度十分礼貌。
不对,完全不对!公社咋给他们村分了个年轻人?长福失语了片刻,盯着褚归满脸迟疑:“你是专家?领导——”
长福想和领导说错了、他们弄错了,话没来得及出口,公社干部不耐烦地打断:“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带路呀。”
褚归并非专家,他犹豫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长福却憋闷地扭头走了,他要回生产队跟队长告状,公社故意针对,不给派专家,拿个年轻人敷衍他们。
长福慌张地转身,虽然不满公社的安排,但褚归毕竟是巡诊队的,若是把人弄丢了,他指定完蛋了。
褚归及时后退一步,避免被长福撞上:“放心,我没丢。”
思及褚归丢了的后果,长福吓得脸色惨白。此刻褚归的声音犹如仙乐入耳,悔喜交加下,他险些失态落泪。
长福的情绪全写在脸上,褚归一眼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年纪受到轻视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压根不值得计较。
“我不是专家。”瞅着长福耷拉嘴角,褚归莫名失笑,“不过我医术挺好的,现在换人是来不及了,不如让我试试?”
褚归的宽容令长福自惭形秽,他羞愧的低头道歉:“对不起褚医生,我刚刚不该那样对你。”
洗衣服的妇女又拉长着嗓子喊了两声,真急死个人了,专家来没来倒是吱个声啊。
“接到了接到了!”长福朝对方连连答应,“他就是专家!”
褚归挣脱被长福抓着的胳膊:“我不是。”
“你是!我说你是就是!”长福低呵,“算我求求你了,队长叫我去接专家的,你如果不是我要挨骂的。”
褚归不置
可否,默认了长福强安的专家名头,谁规定年轻人做不得专家了?
长福领着褚归见了生产队的队长,说话的过程中频频结巴,摆明了做贼心虚。队长狐疑地看了他好多眼,碍于褚归在场,忍住了没发作。
“队长,我带专家去廖大爷家了。”怕待久了露馅,长福拉着褚归溜得飞快。
褚归说得在理,现在换人已经晚了,只能让他试试。
路上长福紧张得浑身冒汗,反复向褚归确认他是真的行,而不是胡诌乱傍。
行不行得手底下见真章,褚归不再与长福废话,转而问起他们生产队病患的情况。
提到正经事,长福忐忑的心悄然平复,他其实是个蛮靠谱的人,否则队长不会把接专家的重要任务交给他。
生产队谁患了什么病,患多久了,看没看过医生,长福皆能说个大概,听完褚归心里有了初步的判断。
廖大爷病得不是队里最重也不是最久的,长福之所以先带褚归上他家,是因为他是生产队的前队长,而且住得近。
“院子里有狗,拴着的,你别怕。”临至廖大爷家的院子,长福放慢脚步提醒褚归。
察觉到生人的气息,褚归前脚刚跨过院门,凶恶的狗吠声便响了起来,听着怪吓人的。
“叫啥叫,闭嘴!”长福训了拴在屋檐下的大黄狗,四脚站立的大黄狗齐膝高,咧着尖利的犬齿,使人不敢贸然上前。
“谁啊?”堂屋里的人闻声走了出来,“大黄听话!”
今天腊月二十八,马上过年,队里闲着的人跟着长福凑热闹,见廖大爷家的恶狗趴下了,他们一改方才的瑟缩,往前走了两步:“廖老二快把你家狗牵开,人长福领着专家给你爸看病来了。”
专家?廖老二瞟了瞟长福边上的褚归,长相穿着确实是城里人的模样,但专家?有这么年轻的专家?他不信。
“去去去,你们一天净耍我,小心我放狗咬人了啊。”廖老二牵着狗绳作势要松开,唬得人忙往后退。
“哎!”长福抬胳膊护着褚归,“廖二叔,他真的是巡诊队的专家!”
经过众人七嘴八舌地解释,廖老二终信了,他将黄狗栓到猪圈,请褚归进屋。
廖大爷患的是胆结石,去县医院看过了,吃药收效甚微,廖大爷不愿意开刀,开膛破肚了他有命活吗?
受病痛折磨的廖大爷一脸萎靡,褚归把了脉,让廖大爷张嘴吐舌:“昨天晚上喝酒了?”
话是问句,但褚归的神色分明在说廖大爷昨晚上喝了酒,廖大爷哑口无言的反应坐实了褚归的诊断。
“爸,跟你强调多少遍了,你的病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你怎么不听劝呢?”廖老二气得跳脚,“酒藏哪了?”
自从廖大爷生病,家里的酒便被廖老二搬到了他们两口子睡觉的屋严密监管起来,却不想仍让廖大爷钻了空子,果真应了那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我只喝了一口。”廖大爷犟着脖子,不肯交出藏酒,“哎
哟——”
剧烈的疼痛猝然击碎了廖大爷的脊梁骨,他弓着身子宛如煮熟的大虾,褚归迅速扣住他的胳膊同廖老二把人放平。
褚归开药箱取针灸包,廖老二照他吩咐解了廖大爷的衣扣。
银针刺入皮肤,褚归提插针尾行泻法,先深后浅,缓力轻插用力上提,长福抿着牙齿嘶嘶吸气,瞧得头皮发麻。
约莫过了十分钟,剧痛消解的廖大爷舒畅地呼了一声,紧绷的躯干松展,廖老二如释重负。之前廖大爷犯痛,廖老二的眼睁睁看着他受罪却无计可施,别提多煎熬了。
“谢谢褚医生,谢谢您!”廖老二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刚刚要放狗咬人的自己扇两耳光。
廖大爷缓过了劲,廖老二扶着他坐起身,褚归擦干净银针叫廖老二去翻翻衣柜底下贴墙的角落。
翻衣柜底下做什么?廖老二一头雾水,但还是转身朝衣柜走去,弯腰朝柜底下掏,果然碰到个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是廖大爷藏的酒瓶子。
经历了剧痛的廖大爷全程没吭声没阻拦,他每次都是这样,酒瘾上来了不管不顾,痛的时候后悔莫及。
瓶里的酒剩了浅浅一层底,廖老二简直要心灰意冷了,他扔了酒瓶,去自己屋把酒坛子抱来:“爸,你喝吧,爱咋喝咋喝,我不管了。”
坏了,凑热闹的人连劝使不得,一方安慰廖老二,那毕竟是你爸一方唠叨廖大爷,儿子是为了你好,以后千万别喝酒了。
“我真的没喝多少。”廖大爷百口莫辩,挨痛的是他,他也不想死,酒瘾上来了实在忍不住他才会偷偷摸摸抿一口,不曾泄露一丝酒气,哪晓得褚归那么神,一把脉就把中了,并且发现了他藏酒的位置。
长福曲着腿低头左看右看,以褚归的视角,衣柜底完全属于盲区,奇了怪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长福的追问下,褚归道明了缘由,在廖老二问酒藏哪时廖大爷下意识瞥向了衣柜底,痛过后廖大爷又往那看了眼,褚归敏锐地捕捉到了廖大爷纠结的小情绪。
衣柜底下能有啥让廖大爷左右为难的,肯定是酒呗。
众人恍然大悟,不愧是专家,脑子多灵性呐。褚归置若罔闻,专心写好了药方,叫廖老二上公社抓药。
“做手术其实没你们想象的可怕。”虽然身为中医世家的传承人,但褚归也替西医正名,站在客观的角度,某些病症做手术比中医的传统疗法更适用。
迈出廖大爷家的堂屋,黄狗故态复萌,冲着褚归不停狂吠,廖老二一巴掌拍在狗头上,教训它长点眼力劲,往后见了褚归要摇头甩尾,不准乱叫。
黄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躲了。复诊是县卫生院的事,褚归九成九不会来第二次,他们之间估计没往后了。
从廖大爷他们院子出来,专家褚归接下去的看诊变得极其顺利,患者及家属无有不配合,端了当地待客最高礼仪开水煮鸡蛋请他吃。
褚归婉拒了他们的热情款待,把脉询病开药方一气呵成,长福帮他打下手的动作越来越熟练。
别人夸褚归厉害,长福与有荣焉地一仰头:“可不是,巡诊队的专家呢!你没见过巡诊队的其他人吧,我见了,其他全是四五十岁、五六十岁,数我们褚医生最年轻。”
最年轻的专家意味着什么,意味公社看重他们生产队,把最好的医学专家分了过来。
也不知道中午是谁嫌弃褚归年轻,气得像个包谷猪。!
第167章
褚归一人负责二个生产队,他看病既快且准,效率高得惊人,余洛以为他在第二个生产队时,他已经喝上第二个生产队的糖开水了。
扑了个空的余洛又往第二个生产队赶,扛着沉重装备的摄像师敢怒不敢言,早知今天的采访过程这么折腾,他一准跟人换班。
摄像师喘粗气的声音听着累得不行,余洛好心提出帮他分担装备,他没答应,一套摄像装备价值不菲,要是余洛失手摔了,他可承担不起后果。
采访的记者与摄像师是县里派来的,毕竟是全国首例的专家巡回医疗队下乡,报社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余洛同意了他们的行为,前提是不妨碍看诊。巡诊队的专家们愿意上镜的全上过镜了,今日县里来人,余洛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们,灵机一动,想到了褚归身上。
在巡回医疗队筹备前,自发组织乡社医生巡诊了六个生产队的褚归,年轻、医术优秀,话题度拉满。
具备职业嗅觉的记者当即同意了余洛的提议,催着他赶紧带他们去找人。
正面的报道对褚归有利而无一害,余洛请示过褚正清,问公社要了个认识路的干事,兴致勃勃地前往褚归所在的生产队。
所幸褚归的去向容易打听,在第二个生产队的一户农家小院见到坐在屋檐下的褚归时,摄像师双腿一软,扶着墙累得差点翻白眼。
“可算找到你了。”余洛咽了咽发干的喉咙,替双方互相介绍,说明来意,“顶多耽误你十分钟,怎么样,能行吗?”
“对,褚医生,我们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褚归的面色不像欢迎他们的样子,记者连忙保证。
经过考虑,褚归接受了采访与出镜:“拍我没问题,但不能涉及患者的隐私。”
对于入镜,患者本人倒是十分乐意,她喜滋滋地换掉了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梳顺头发,请摄影师把她拍立整一点。
卧房里光线昏暗,灰扑扑的基层妇女与光鲜的年轻医生构成了绝妙的镜头画面,摄像师按下快门,心想他这趟来得太值了。
遗憾的是,他们此刻面对的妇女,患的是绝症,超出褚归能力范围的绝症。
“褚医生,我的病能治好吗?”妇女眼神充满了期盼,“你刚施了针,我浑身松泛多了。”
“你按时吃药,会有所好转的。”妇女似是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褚归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出了屋,褚归示意他们往外走,仅病人家属留下。
“抱歉,你们母亲的病据我诊断治愈的概率很小。”褚归从不避讳他并非无所不能,“我可以开药给她减轻一部分痛苦,但你们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你不是巡诊队的专家吗,也治不好?”男人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岔了。
“我治不了,巡诊队在公社坐诊,你们不妨带她去请资深的老专家看看。”褚归直话直说,“不过注意别露馅,以免破坏她的求生欲。”
除
了药物,心态亦是决定一个绝症患者剩余寿命长短的关键,看得开生死的,无所谓知情与否但若是看不开,告知真相必然会加速她的死亡。
如何选择是对方的权利,褚归言尽于此。
趁他们考虑,褚归推门接受记者的采访,摄像师摆弄着他的大相机,指挥褚归朝明亮的方向侧坐。
挂着长串红辣椒的墙充当背景,镜头框住褚归的上半身,五官等比放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尤其是那双眼睛,清透有神,令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
看着相机里的半身像,摄像师啧啧称叹,褚归真是他拍过人里长得最标致的了。
记者原定采访对象是巡诊队的专家,临时换成了褚归,他没有因计划被打乱而烦躁,来的路上抓紧时间根据余洛对褚归的描述调整了内容。
他是报社的资深记者,懂分寸知进退,节奏张弛有度,褚归顺着他的引导讲了自己的生平,对巡诊的看法,以及关于农村医疗现状的见解。
记者对他离开京市主动入驻乡村的经历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褚归不想聊太深,他便十分有眼力见地展开了下一个话题。
采访过程精准地控制在了十分钟,谢过褚归接受他的采访,记者留了个困山村的地址,表示本期采访登报后会给他寄一份样刊。
“褚医生,麻烦你帮我妈开药吧,她大概还能活多久?”男人认命了,褚归不是唯一说他母亲的病治不好的人,是他自己心存侥幸,把希望寄托于巡诊队的专家。
情况好的话,她能坚持到你的孩子出生。?“褚归朝男人安慰地笑笑。
啥孩子出生?记者看向穿着厚棉袄的女人,小腹处不见任何起伏。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夫妻俩的反应,比记者他们更夸张。
“我媳妇怀上了?”伴随着男人激动的声音,女人迷茫地眨了眨眼,她怀了?
褚归一时无言以对,示意女人若不介意的话让他把把脉,女人立马递上了手腕。
“孩子快二个月了。”褚归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中公布了结果,“母体有些虚,多吃点好的补补,别的都挺好。”
被喜讯砸蒙了的夫妻愣愣地答谢大家的道贺,患病的妇人不知何时出了卧房,一步步挪到堂屋门槛处,扶着门柱满脸惊喜:“我要当婆婆了?”
她病重卧床月余,之前走路全靠人搀着,此刻竟自行完成了起身下床至大门的一系列行动,人的意志果然复杂。
或许这个孩子能促使她创造奇迹也说不一定。
摄像师想多拍几张褚归看诊的照片,离开了妇人家,他们跟着褚归去往下一户,记者脑子里打着草稿,时不时记两笔,田埂狭窄,余洛分神关注着他,防止他脚下打趄摔进田里。
走了二五分钟,身后传来男人急促的喊声,几人停步转身,等着他跑着追上来。
“褚医生,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了。”男人把提着的鸡蛋使劲塞褚归怀里,请他务必收下。
收下自然是不可能的,褚归托稳易碎的鸡蛋转
交给余洛,无需数,他便感受到了熟悉的重量,正正六个。
“哎呀,褚医生还有那么多病人要看,你不是给褚医生增加负担吗,拿回去拿回去。”余洛俨然是位合格的助手,巡诊以来频繁帮褚正清他们处理类似的事,他总结出了一套专门的应付说辞,合情合理,男人若继续坚持,反倒是他的不对了。
记者内心对褚归愈发欣赏,他阅人无数,看得出来褚归是真心拒绝,而非假做表面功夫。
余洛所谓的那么多病人其实是借口,今儿年二十,巡完最后几户,他们便要上县城过年了。
褚归动作快,结束任务时刚过十一点。生产队长一早邀请了褚归中午到家里吃饭,见识了褚归拒绝别人的果断,他特意派了小孩出马,个高的抱胳膊,个矮的抱腿,生拉硬拽将人弄到了饭桌上。
余洛他们跟着蹭了顿饭,走时悄悄留了钱和饭票。
公社那边巡诊队已完成了收尾工作,褚归一归队即刻出发,摄像师提议给他们拍张大合照,褚正清他们坐着,余洛他们以褚归为中心并排站在褚正清后面,快门一闪,将来会被全国人民看见的照片就此诞生。
年夜饭是大伙儿一起做的,他们推了县里的宴请,自己在招待所的厨房和面包饺子。
专家们平日里脱了医生外套,也是干家务的好手,摘菜剁肉做得有模有样。安书兰调了饺子馅,习惯性地叫褚归帮她闻闻咸淡。
褚归实在没做饭方面的天赋,鼻子却极灵敏,饺子馅咸了淡了一闻一个准。
南方不怎么流行吃饺子,招待所的接待员找了许久方才找到根长短粗细适中的棍子,余洛掂了掂,勉强趁手,凑合着使吧。
“褚归,看我给你表演。”余洛一口气压平了十个面剂子,垒在一起,左手压面右手擀棍,眼花缭乱间,一摞中间边缘薄的饺子皮便成了,“圆吗?”
“圆。”褚归点头肯定,拿了张饺子皮填陷,手指交错着捏紧,饱满的柳叶饺透着股与褚归相仿的精巧。
“褚归的饺子包的真好看。”妇科专家笑着招呼大伙看褚归包的饺子,案板上别人的饺子全是虎口掐的传统包法,胖乎乎的,褚归细长的柳叶饺如同笨鸡堆里混入了只花孔雀,格外醒目,“多包几个,待会儿我们尝尝你的柳叶饺是个啥味儿。”
褚归让他们闹得脸红,一样的饺子皮包一样的饺子馅,味道哪有什么区别。
傍晚热腾腾的饺子出锅,白胖的饺子盛了一盘接一盘,配上陈醋蘸碟,香得掉舌头,可惜少了腌制的腊八蒜。
褚归的柳叶饺供不上所有人敞开了吃,他们一人夹了两个,吃进嘴里嚼烂了,啥柳叶不柳叶,全是虚的。
吃完饺子再喝碗煮饺子的汤溜溜缝,原汤化原食,余洛撑得肚皮发胀,今年是他头一回在外面过年,热闹是热闹,胃饱了,心里终归有一处空落落的。
收拾了锅碗瓢盆,一行人转移到招待所的大堂,收音机里主持人播报着新年祝福语,妇科主任来了兴致,起身唱了段京剧。
褚归认真听了,热烈鼓掌叫好,妇科主任似模似样地谢幕:“我唱完了,轮到你们年轻人了。”
“我不会啊!”被指到的余洛尴尬摆手,扭头向褚归求助,他天生长了张多才多艺的脸。!
第168章
褚归短暂地回顾了一下他的前半生,然后给了余洛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年轻人集体掉链子,老一辈的挑大梁,唱剧说相声讲故事,几个人整了场精彩的联欢会,热闹到深夜方打着哈欠称老了不中用了,由余洛他们照料着进屋歇息。
褚归不怎么困,躺在床上想贺岱岳,想他在做什么,除夕夜,他此刻应该正守岁,生着火盆,碳里埋三两个红薯,边缘烤一圈花生。
怕冷的天麻卧在潘中菊腿上,眯着眼睛,火烤得它蓬松的毛暖融融的。
“妈,你去睡吧,我守着就行。”贺岱岳拨动火堆,卡住天麻的前腿窝将它抱起来,尾巴险险与火苗擦身而过。
高温燎卷了天麻尾巴尖上的长毛,闻到焦糊味,贺岱岳赔罪地挠了挠它的下巴以作安抚。
潘中菊久未熬夜,这会儿确实困了,在贺岱岳的持续劝说下,她没再硬抗:“那我去睡了,你注意着火,别忘了十一点放火炮。”
“嗯。”贺岱岳让她放心,肯定忘不了的。
少了潘中菊,堂屋瞬间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哔啵声,火光闪烁着贺岱岳失神的面容,今天是褚归走的第六天,而离他回来,还有六天。
鞭炮炸响,天麻蹭地跳下贺岱岳的膝盖,压着耳朵惊慌失措地跑了个没影。
贺岱岳拿着火柴和鞭炮走到了院子里,十一点了。
“褚归,我们准备放鞭炮了,你来吗?”鞭炮是下午买的,余洛见褚归门缝里透着亮光,轻轻敲门压着嗓子问道。
“来。”褚归披了衣服下床,“在哪放?”
招待所外面便是片空地,县城里鞭炮声此起彼伏,不差他们一伙。
划燃的火柴烧中引线,滚滚青烟在两片夜色下翻涌而上,褚归抬头仰望夜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余洛以为褚归时同他说的,语调欢乐地回应,“吃饺子吗,我去煮点?”
年轻人消化功能强,厨房剩了些下午包的饺子,余洛毫无困意,又烧水煮了一锅。
褚归没让余洛煮他的份,他胃口一般,况且洗漱过了,重复折腾太麻烦。
“真不吃?”煮好饺子余洛第一次确认,看他摇头,把饺子和另外两人分了。
胃里的满足填补了心里的空缺,余洛吃饱安安稳稳地睡了个整觉。褚归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何时才顺利入眠,幸亏大年初一巡诊队放假,可以睡到自然醒。
清早,先休息的专家们陆续起了床,安书兰与妇科专家进厨房一打开橱柜,昨晚的饺子不翼而飞,安书兰笑骂了一句:“准是那帮馋小子干的。”
停驻的小城今日有庙会,得了,早饭上庙会吃吧。安书兰揣上钱票,给接待员留了个信交代去向,至于那帮懒虫,爱睡多久睡多久。
“一路上辛苦他们了,难得睡个懒觉。”妇科专家虽然喜欢念叨,但也是真体谅人,“南方的庙会我还没逛过呢,不知道跟京市比怎么样
专家们边聊着边出了招待所,余洛醒后听闻他们自己逛庙会去了,原地呆愣两秒,突然无事一身轻,令人有点不适应。
转达完留言,接待员列举了一串庙会的好吃的好玩的,推荐他们一块去逛逛。
招待所干待着怪无聊的,余洛十分意动,询问褚归等人的意见,得到统一答复后,四人结伴去了庙会。
褚归是被招待所窗户外的动静吵醒的,大脑仍有些迷糊,答应去庙会一是为了合群,一来褚正清他们在那边,去了兴许能碰上。
办庙会的位置离招待所不远,街上四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云层透了几缕太阳花花,凉风将褚归迷糊的大脑吹清明了,他咬了口余洛买的油条,外层酥脆内里蓬松柔软,配得上余洛为了买它排的十分钟队。
四人入乡随俗,跟满大街的民众一路走一路吃,不愧是全年规模最盛大的庙会,浓厚的年味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道边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褚归他们越走越慢,因为兴趣各有不同,加上人潮汹涌,随时可能被挤散,干脆分开了各逛各的,到中午在长街口汇合。
褚归找摊主打听了庙会的大概布局,紧邻供销社的中心区设了表演台,他直觉安书兰会在那,问了路挤过去,寻了个高处往人群中一望,果然发现了坐在一处的专家们。
安书兰他们到得不算早,前面人满了,他们本来在后排,结果旁边的人见他们不像当地的,一问从哪来,答京市来的。
哦哟,那可不得了了,京市来的,不正是巡诊队的专家吗,专家快往前坐。
于是安书兰他们被热情好客的民众送到了表演台底下,绝佳的观赏视角,唱戏的杂耍的,专家们看入了迷,连着两个小时未曾挪动位置。
表演台周围人山人海,褚归放弃了往里去,选了条人流相对疏散的街漫无目的地闲逛,街尾一间小小的门脸外挂了对造型别致的红灯笼,走近了原是间打银器的铺子。
铺子里一位老匠人正聚精会神地烧着银器,褚归环视一周,室仅方丈,布置简陋,不见银器售卖,与银沾边的唯有老匠人与他手里的东西。
大概是褚归挡了光线,老匠人分神抬起了头,视线由上至下扫过褚归光洁的耳垂、颈项、双手:“店里不卖银器只加工。”
“师傅我能看看样式吗?”褚归侧身让光,加工银器的工具桌上压了本绘首饰纹样的册子,老匠人闻言直接递给了褚归,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册子的年头十分久远,褪色的油墨与泛黄的书页均印刻了岁月的痕迹,褚归默默翻着,老匠人不驱不赶,大有一副随他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完成淬火的银器在老匠人的巧手下慢慢化作精巧的模样,褚归转移了注意力,待老匠人停下打磨,他忍不住夸了句老匠人技艺精湛。
“打个镯子有什么精不精湛的。”老匠人用布包裹了银镯,将其装入一个贴了人名的木盒中,“你打不打东西,不打我关门做饭了。”
老
匠人讲的方言,褚归听懂了关键词,结合他的语气连蒙带猜地理解了大意。
“打。”褚归指着册子上他相中的一套样式,“师傅,这个您能打吗?”
“能打,册子上得我全部能打。”老匠人微微挺身,“你要打多重的?谁戴?”
“我和我爱人戴。”褚归眉眼染笑,“师傅,我没银子,您——”
“没银子你打啥,我说过了不卖银器,你拿我寻开心呢。”老匠人发了脾气,挥手赶人。
“对不起师傅,我不是故意的。”褚归厚着脸皮道歉,“我真的很喜欢这套银器,您帮帮忙——”
老匠人无视褚归的请求,虎着脸关了门,门板扑的风掀了褚归一脸。
悻悻拐过老匠人的银铺,褚归失了闲逛的兴致,改了方向提前到汇合点等余洛他们。
等候期间银器的样式不断在脑海里浮闪,勾得褚归心欠欠的,县城里哪有买银子的地方?褚归暗暗沉思,耳朵依稀听见路人的对话,捕捉到供销社三个字,他忽的恍然大悟。
怎么把供销社忘记了!
“你买的东西呢?”余洛两手提着满满的东西,各种吃的用的,要不是时间到了,他估计会把钱包掏空。
“我没买东西。”准确来讲是想没买到,褚归拿不准小县城的供销社有无银饰售卖且作价如何,决定去碰碰运气。
听褚归说他要去趟供销社,余洛费劲巴拉地将两只手的东西攒到左手,右手摸兜:“你钱带够了吗?”
临走前贺岱岳备的前褚归基本没动过,褚归拦下余洛递钱的动作:“钱够了,待会儿他俩到了你们先回吧,不用等我了。”
经过表演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略少了些,供销社依旧人满为患,褚归找了个面相和善的大姨询问里面是否有卖银饰的柜台。
“首饰倒是有,银子打没见着卖过。”大姨摇摇头,看褚归穿得体面,告诉他买银饰得上省城的百货商店,“我们小地方的,谁能买得起银子做的首饰呀。”
是了,这年头结婚嫁娶要的都是脸盆、痰盂、暖瓶,追求吃饱穿暖的日子,银饰啥的普通老百姓压根不敢想,家底丰厚的则一辈传一辈,顶多找老匠人改个样式。
即使在省城百货商店,首饰柜台也不见得天天客似云来的。
大姨的回答算不上让褚归大失所望,只难免遗憾,褚归失落叹气,转身离开了供销社。
重新回到汇合点,余洛三人聊得正热络,一块站着的还有巡诊队的专家们,看到褚归,余洛抬手招了一下:“回来了,东西买到了吗?”
“缺货了。”褚归向前赶了两步,“不是叫你们不用等吗?”
“反正没事。”余洛提起了地上的东西,“庙会要摆到晚上,我们下午打算接着来逛,你呢?”
“我和你们一起吧。”褚归调整好心情搀着安书兰,“刚才我看到你们在表演台底下了,人太多挤不进去。”
“你是站捏泥人那上边看的么?”安书兰朝褚正清点了一计,“我说我瞅着当归了嘛,你非不信,觉得我看岔了。”
褚正清没吭声,安书兰拉着他说那人像褚归,他扭头望过去时就剩一模模糊糊的脑袋顶。他是看着褚归长大的没错,但隔老远的距离,哪认得出来谁是谁。
安书兰随口说完便罢了,褚正清不反驳,她并不是一定要争个输赢。!
第169章
今年出门在外,省了拜年环节的大年初一显得格外漫长,吃过午饭歇了个晌,一行人溜溜达达地去了庙会。
表演台一整天的节目不重样,逛小摊买了几样特产,专家组和四个年轻人计划分作两路,余洛说陪着他们,反倒被妇科专家嫌弃:“你们玩你们的,年轻人多走动走动。”
余洛无奈解释他也想看节目,围满表演台的并非全然小孩与中老年人,跟余洛岁数相近的男男女女照样看得挪不动脚。
于是想看表演的余洛留下了,人声嘈杂,褚归不知不觉再次走到了老匠人的铺子,门关着,外面没落锁。
褚归试着敲了敲门,铺内久久无人响应,难道老匠人下午不开门?
“开门的呀。”被褚归询问的邻居疑惑地向隔壁探头,“真没开门啊,他以前一直很准时的,早上八点开门,中午十一点半关门做饭,下午两点开,晚上七点关。”
老匠人无儿无女,街坊邻居叫他老刘头,谐称老牛头,因为他脾气太倔了。
“老刘头、老刘头!”邻居嘭嘭拍门,依旧没人应答,邻居担忧皱眉,“奇怪,莫不是出啥事了吧?”
等了约莫十分钟,邻居几乎把门板拍烂了,心中的不安逐渐加深,他决定找帮手来撞门。
“一、二——”两个男人数着数,数到三一同使劲往门上撞。
“三!”门应声而开,但是从里打开的,撞了个空的人忙狼狈地抓住门框,避免扑倒在地。
老匠人眉毛拧成结,瞪着打扰他清梦的几人,前两天请他改银镯的人催得急,他昨晚熬了大夜,中午把银镯改好了,才安心躺床上补觉。
“你没事啊。”邻居松了口气,“拍你门半天没反应。”
老匠人神色缓和了些许,邻居与撞门的男人散去,他不耐地看向褚归:“你又来做什么?”
“那个银饰——”褚归不愿就此放弃,老匠人跟银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理应有私藏。
“我不卖银饰。”老匠人语气严厉,“年纪轻轻的怎么脑子不转弯的,我不卖银饰,你不能自己买了再来找我吗?”
老匠人为褚归出了个主意,他是靠打银饰吃饭的,不会放着生意不做。
“实在对不住,主要我是外地人,明天就得走了。”老匠人说的法子褚归当然想得到,可惜条件不允许。
老匠人知道褚归是外地人,但不知道他明天走,心里的怨气蒸腾了一下,明天走更不该找他,褚归相中的样式,半天工期根本完不成。
明天走的外地人……等等,老匠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那个医疗专家巡诊队的?”
褚归迟滞地点了点头,他爷奶是巡诊队的,本人刚走访了三个大队,算巡诊队半员应当不过分。
老匠人唰地收了脾气,前后俨然两副面孔,他侧退一步让褚归进门,在工具桌的抽屉里一通乱翻:“你和你爱人戴,打七钱重比较合适,圈口量过吗?”
褚归眼见着口口声声不卖银饰的他翻出了个布袋,从中抖落一团碎银子。
圈口?啥圈口?除去腕上的手表与腰间的香囊,褚归戴过的首饰只有出生时安书兰送的长命锁,对于圈口一无所知。
“伸手我量量。”老匠人做事严谨,拿软尺绕褚归手腕一周,往本子上记了个数据,“你爱人手腕比你细多少?”
褚归摸摸手腕,覆盖皮尺留下的触感:“我爱人手腕比我粗。”
老匠人唰地抬起了头:“你爱人手腕比你粗?”
褚归略感窘迫,要不是怕做小了贺岱岳戴不上,他早叫老匠人估摸着做了。
褚归接近一米八的个头,什么姑娘的手腕能比他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老匠人迅速恢复了平静:“粗多少?”
褚归两指比划着掐了个宽度,老匠人眼皮狠狠一抽,实在忍不住了:“你爱人体格真够壮的。”
虽然惊讶,但老匠人始终没对“姑娘”的性别产生怀疑。
褚归握着手腕讪讪地笑了笑:“他体格是壮。”
能不壮么,贺岱岳一只手压制他跟玩似的,虎口钳着他双手举过头顶稍稍用劲,直接令人动弹不得。
按褚归比的宽度,两个人用七钱银子打出来会太细,影响成品的美观,老匠人绞了拇指大小一块,用戥子称了,一两半。
剩下的银子老匠人装袋扔回抽屉,随手搅了两下,破旧的布袋子混杂在凌乱的抽屉里,显得毫不值钱。
“越乱越不容易招贼。”老匠人解释他坚持了数十年的生存经验,“一两银子,你用什么付?”
“都可以。”褚归捏着沓钱票让老匠人自己选,“粮票、布票、肉票、工业券,您随便拿。”
老匠人抽了几张粮票和肉票:“我老刘头从不宰客,不怕你出去打听,包工包料收你这么多,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便宜的。”
“是,我肯定信得过您。”即使不了解行情,褚归也能猜到老匠人给了他一个极低的价格。
“我帮你赶赶工,明天早上来取吧。”老匠人说着便放着褚归不管,自顾自套上做工的围裙开始烧银了。
碎银快在高温下慢慢融化,老匠人利落地举着溶银碗注入冷却槽,碎银凝固成长条,接下来是反复的溶银、锻打,褚归跃跃欲试,手指微蜷——
“想试试?”老匠人察觉褚归的心思,搁了锤子往旁边站,“盯准我猝火的位置,用巧劲往下敲。”
锤子沉甸甸的,褚归敲了二十来下胳膊逐渐泛酸,他适时放下锤子,不管怎么说,至少他参与过了。
老匠人脾气虽倔,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不怪邻里那么关照他。他默默进行后续的步骤,褚归瞧时间差不多了,跟他知会一声,离开了铺子。
惦念的银饰有了着落,褚归心情豁然舒朗,沿路枯燥的小摊变得生动,连吆喝声听着都悦耳了许多。
顺道挑了给余洛额外的谢礼,褚归快步到表演台接人。
天黑夜路难行,
从下面公社来赶庙会的民众早早走了,万头攒动的街道渐渐清冷,凉风阵阵,褚归摸了摸安书兰的手,挺好,是热乎的。
“买东西了?”余洛看见褚归提的包裹,我以为你逛个庙会真两手空空呢。”
中午的穿着到傍晚有些单薄,余洛跺了跺脚,感觉冷得快流鼻涕水。
“叫你出门穿厚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妇科主任把揣的手套往余洛胳膊弯里一塞,“戴着,省得冻感冒。”
手套的大小明显是男款,余洛嘿嘿笑着套上了手套,他在长辈面前怪会讨巧卖乖。
台上的节目到了尾声,专家们不是硬要待到最后的小孩,人齐了便准备离场,看了七八个小时,尽够了。
巡诊队八点出发,褚归六点起床,年节中的小城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清闲,只零星几处亮着光,盛大的年关,仍有人在为了生计辛劳。
老匠人为褚归的银饰整夜没合眼,他用了十成十的精力,十来年没完完整整地打过银饰,一直改别人的东西,让他几乎弄丢了入行时的初心。
棱角处细细打磨光滑,老匠人迎着烛火的亮光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松弛眼皮遮盖的眼眶隐隐发胀,能在人生末尾几年复刻当年的得意之作,他这颠簸流离的一辈子也算圆满了。
这次倒是一敲门就开了,老匠人把装银饰的木盒递给褚归,让他检查是否合心意,说此话时,老匠人语气和表情均充满了对自己手艺的自信。
绞型的开口银镯雕刻着连理枝的纹路,弧度柔和,精细而不张扬。连理枝的纹路十分常见,但老匠人加了道别出心裁的设计,两条银镯镂空一凝实,将其接口对齐旋转,凝实的银镯恰好嵌入镂空的缝隙中,仿佛天然一体。
“比我想的还完美。”褚归珍重地合上木盒,拿出他特意带的瓷瓶,里面是他在困山村时做的药丸,若犯个头疼脑热的吃上几粒,比拖着病体看医生强。
老匠人最不耐烦上卫生所,虽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但瞧着别的老人病时儿女环绕,自己孤零零的,心里照样会难受。
经年累月养成的别扭性子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摸着犹带温度的瓷瓶,明明很触动,老匠人的嘴角依旧耷拉着,叫人摸不清他真切的情绪。
银饰长久佩戴容易变色,交代完注意事项与维护方法,老匠人抬手送客。
褚归道了句保重干脆转身,老匠人跟着出门落锁,见褚归回头,他抓着钥匙迎上对方的视线:“你赶时间吗?不赶时间的话一起吃碗粉。老头子我请客,上了别的地方你可吃不着这个口味。”
时间自是不赶的,褚归笑着应了嘴硬心软的老匠人,一碗热汤粉下肚,两人彻底作别。
出发前一个小时,巡诊队的成员陆续起了,余洛提着行李往车里放,撞上褚归从外面进来怔了下:“你啥时候出去的?我正说叫你起床呢。”
“嗯,我买了些早饭,你分一分,我吃过了。”褚归将早饭交给余洛,到房间取了收拾好的行李,褚正清他们的已经被余洛放车上了。
巡诊队连专家带搞后勤的有十人,褚归买得多,余洛勤俭持家地拿油纸裹了剩的包子,说中午热热接着吃。
检查过房间,确认无甚遗漏后,所有人上车坐稳,在外嫁女忙着回娘家的大年初二,继续踏上了他们的巡诊之旅。!
第170章
褚归跟着巡诊队又跑了两个公社,时间眨眼到了初五,这次他没再拒绝坐诊的安排。
爷孙俩一左一右并排坐着,褚正清有岁月的沉淀,而褚归泰然端坐,老成持重的气质不输褚正清分毫。
余洛见此暗忖不愧是亲爷孙,面对患者的一举一动的节奏,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
安书兰今日不在外面忙活,她早早买了菜借卫生所的厨房亲自给褚归做午饭,吃过午饭褚归就得走了。
褚归爱吃的菜安书兰能数出十来道,但一上午的时间太短,公社的食材太少,她只能尽量挑着做。
“安奶奶做的饭真香。”余洛嗅着空气中的香味冒口水,“京酱肉丝,我好久没吃了。”
褚归也半年多没吃过安书兰做的京酱肉丝了,他接过余洛消毒过的针灸包,忍着馋为趴病床上的患者针灸。
余洛切换状态的速度较褚归稍慢,他咽了咽喉咙,站边上聚精会神地观摩褚归施针的手法。
银针精准没入每一处穴位,褚归手稳得惊人,中途不存在任何多余的间隙,令余洛自叹弗如。
接着四天连轴转,施完针,褚归坐椅子上歇了歇,听余洛总结他的观后感。
穴位余洛背得滚瓜烂熟,下针却做不到像褚归一般稳和狠,其中虽有师承不同的原因,余洛莫名觉得褚归抓住了一些特别的小窍门。
褚归闻言摇头否认,哪有啥特别的窍门,无外乎一个练字罢了。熟能生巧,经验丰富了,余洛自然能达到相近的水平。
乔德光收学生心性在先天赋其次,余洛虚长褚归四岁,自踏入中医学,日以继夜勤学苦练,但始终离乔德光出师的标准差那么一截。
此次巡诊余洛受益非常,久攻不破的瓶颈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听了褚归的话他心头一哂,算了,天才哪能懂他们普通人的困扰。
善于自我开解的余洛转瞬将一时的挫败抛之脑后,伴随着安书兰的一句“忙完了吗,忙完了可以吃饭了”,他立马表现得望眼欲穿,恍若被安书兰做的饭菜勾走了魂。
褚正清与安书兰坐上首,其余人按亲疏辈分落座,巡诊队一半下了大队入户看诊,八仙桌围得稀散,安书兰给褚归夹了个焦溜丸子:“你打小最爱吃这个,我炸了两锅,剩下的你带着路上吃。”
安书兰表面上没说什么舍不得,实际谁都能感受到。
再如何不舍,一顿饭总有吃完的时候,余洛揽了刷锅洗碗的,安书兰拉着褚归的手,絮絮念叨着让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几人将褚归送到路口,一直沉默的褚正清语气深沉地开口:“路上当心,凡事三思而后动。”
“嗯。”褚归收下褚正清的教诲,冲他们挥挥手,“我走了,到了给你们拍电报。”
返程没有巡诊队的专车,褚归下了牛车挤汽车,一路颠簸到了火车站。
挤满各式乘客的汽车闷而嘈杂,褚归晕得翻江倒海,在站外缓了好一阵儿,方拿着
余洛买的票进站。
少了贺岱岳,褚归谨慎地护着行李,车厢入口被混乱的人群堵住,女人的哭喊声从人群里面传来,褚归听得不甚分明,待站台的工作人员输送人群,他进了车厢,才得知女人遭了扒手。
小偷毫无线索,无人清楚他是跑了抑或乘乱上了车,乘务员挨个提醒大伙注意自己的行李,褚归将箱子推入挨着床头的床底,夜里不敢睡死了,干脆闭着眼睛背病例。
凌晨是人精神疲惫最易放松警惕的时刻,褚归亦抗拒不了生理本能,侧身面朝过道昏昏欲睡。
床铺轻微的晃动未掀起波澜,漆黑的人影出了车厢,不知过了多久,他悄然折返,抓着栏杆翻至上铺,被子盖到下巴假装熟睡。
喧闹是从坐票车厢开始的,带娃的母亲醒来给孩子把尿,打开包袱取尿片,发现她折叠整齐的尿片被翻得一团糟,藏的钱票不翼而飞。
慌张的惊叫穿透了整个车厢,众人急忙检查自己的行李,不查不知道,称丢了东西的竟然有十几人。
火车持续行驶,作案的贼肯定在车上。
乘务员与巡警全部出动搜查,现在起所有人原地不动。坐票和站票查完了,依旧毫无线索,倒是抓到了七八个逃票的。
轮到卧铺车厢,躺着的纷纷坐起身,褚归沾湿手帕擦了擦脸,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褚归出示了车票,任由乘务员查看行李。他的配合与体谅得到了乘务员的感激,若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何愁抓不住小偷。
“辛苦了。”褚归彻底排除嫌疑后去了趟厕所,回来时正好听见上铺的男人说他晚上一直在床上睡觉。
褚归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男人神态自若地捏着车票,接受过检查的行李放在地上,开口敞着,床上的被子垂挂一角,似乎偷盗事件确实和他无关。
乘务员歉意转身,男人还十分真诚地期盼他们尽快抓到小偷。
他为什么要撒谎?褚归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既能买到卧铺车厢,说明他应该并不缺钱,莫非是偷盗癖?
褚正清曾经接诊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家境尚可、衣食丰足,却喜欢顺东西且屡教不改,家里人认为他生病了,送到回春堂请褚正清诊治。
对于偷窃的行为少年直认不讳,他自我阐述是迷恋拿走别人物品时的成就感,物品本身不存在特殊意义,偷盗成功的物品在成就感消退后他大多会悄摸物归原主。
根据褚归听到的动静,男人回车厢便直接上了床,车厢内没搜寻到赃物,那他藏到了什么地方?
以上全是褚归的个人猜测,他不能凭此给男人打上小偷的标签,但他有义务告知巡警男人的谎言。
褚归朝车厢外动了一下,男人立马盯向了他,脸上挂着不怎么真切的笑意:“你不是刚回来么,又要出去啊?”
“天要亮了,趁洗手池那边人少,我去洗把脸。”褚归自然地拿上洗漱用品,男人没瞧出端倪,紧绷的神经舒缓,被子蒙头睡起了大觉。
接到褚归通风报信的巡警重新进了车厢,他们摇醒上铺的男人:同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其实在褚归之前,坐票车厢已有人举报说看到一个可疑对象。
他们坐票车厢的人员密集,狭窄的位置压根伸不直腿,一天下来即使坐着也照样浑身僵痛,衣服上沾染的气味更是不用说。
举报者看到的嫌疑对象衣着整齐,与坐铺车厢的乘客大相径庭,他信誓旦旦:“小偷一定是卧铺车厢的,否则他大晚上不睡觉跑我们坐票车厢来干嘛!”
褚归辅助巡警锁定了目标,男人先是挣扎,面对巡警的指控矢口否认,待到了乘务室,举报者与他四目相对,顿时指着他大喊:“是他,我看见的就是他!”
距离证据确凿只差丢失的物品,审讯是巡警的工作,褚归彻夜未免,距离火车到站仅七个小时,他得争取睡上一觉,免得见贺岱岳时过于憔悴惹人担心。
然而褚归躺下不到两小时便被叫醒了,他睁眼看到巡警一脸为难,偷东西的男人嚷着要见他。
“他见我干什么?”褚归穿上外套,犹豫要不要带着行李,对面床的大哥一拍胸脯让褚归放心去,行李他帮忙看着。
谢过热心肠的大哥,褚归跟巡警前往乘务室,同时了解了案情的进展。
丢失的物品在某个车厢的厕所隔间找到了,铁证如山偏偏男人死活不肯认罪。
男人铐着手铐,褚归迎着他的视线走近:“听说你要见我?”
“我有病。”男人平静的神色下透露着一股煎熬,“我偷东西不是因为我想偷,是因为我有病,我控制不住,你是医生,求你给我作证。”
偷盗癖,真让褚归猜中了。
“巡警同志,他认罪了。”褚归没遂男人的愿,他的医生身份是在检查行李的过程中暴露的,但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而非为嫌疑人开罪。
偷窃癖也是偷,作为成年人,男人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承担相应的后果。
他们审了几个小时比不上褚归的一句话?巡警错愕得有些失语,男人愣了一下,再维持不住镇定:“我有病,我没偷东西——”
“闭嘴!”巡警棍子敲击着椅背以示警告,“有病跟偷东西是两码事,你莫狡辩了。”
男人抽了骨头般瘫软在椅子上,褚归请巡警替男人解一只手铐,好让他把脉。
“他没病,褚医生你别信他。”巡警怕男人暴起伤人,不愿褚归涉险。
“不会的。”褚归略懂三分拳脚,况且男人另一只手铐着,暴起他也能躲开。
巡警解开了手铐,警惕地站在褚归身侧进行防范,男人被褚归前后的操作弄迷茫了:“为什么?”
“我是医生,你向我求医,我给你看病。”说完褚归低头把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简单的一句话,男人犹如被掏了把心窝子,他嘴唇嗫喏着:“褚医生,我的病还有的治吗?”
“你的病属于癔症,我目前治不了。”褚归松了男人的手腕,“你——你的身体很健康,治病的事,等你出来了再说吧。”
男人沉默良久,突然捂着脸痛哭出声:“谢谢您褚医生,谢谢您。我太痛苦了,您明白吗?我太痛苦了……”
褚归明白,一个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有病的人,无时无刻不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怎么会不痛苦呢。!
第171章
巡警听蒙了,原来真有病啊?
偷盗癖准确而言应归纳于心理疾病范畴,当下的心理学是不能摆到明面上提的,褚归用了癔症含糊代替,有前车之鉴在,他不得不谨慎。
私下偷偷做心理治疗的专家褚归倒是知道一两个,但目前的情况不值得把他们牵扯进来。
男人偷盗行为属实,尽管钱财归还了失主,仍逃不了劳改,至于劳改多久,全看判的轻重了。
想到心理专家们的下场,褚归难免物伤其类,直至火车到站,他才擦了把脸,打起精神下车。
发现褚归的身影,贺岱岳逆着人流飞快穿行,褚归提着行李刚刚站定,立马被拥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可算回来了。”贺岱岳贴着褚归颈侧蹭了蹭,幅度微小而隐秘,他穿着褚归买的呢大衣,经体温烘烤,散发出一股阳光晒过田野的味道。
熟悉的怀抱令褚归依恋地叹了口气,满身疲惫在此刻得以寄托,周围人来人往,他轻轻拍了拍贺岱岳的侧腰,示意该松开了。
“累不累?”贺岱岳提起褚归的行李,一手搭过他的肩膀,褚归后背贴着他半个胸膛,他无奈拱拱手肘,这样叫人怎么走路。
“不累。”褚归年轻,身体底子好,熬了大夜眼下也不见青黑,没在贺岱岳面前露馅,“看到你就不累了。”
肩膀上的手收紧,贺岱岳心里躁得恨不能当场亲褚归一口。
今天赶不及回村,褚归上了贺岱岳的自行车,先去邮电局拍电报。
贺岱岳将自行车蹬得风风火火,褚归额头抵着他的后背打哈欠,怕自己不小心睡着从自行车上摔下去,他努力调动脑筋同贺岱岳讲话。
语气里的困意越来越浓厚,贺岱岳捏了刹车一脚踩地,扭头让褚归坐到前面横杠来。
“横杠咋坐?”褚归震碎了瞌睡虫,那横杠细细一根,承得住他吗?
褚归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高体重与横杠的匹配度,断然拒绝了贺岱岳的离谱提议。退一步讲,纵使横杠够结实,这么坐一路,他屁股要不要了。
褚归要屁股,亦要脸面,贺岱岳换了个法子,从褚归的行李里取了条裤子,欲将他跟自己绑牢。
“停停停。”褚归连连摆手,“你骑你的自行车吧,我不会睡着的。”
火车站离邮电局不是特别远,贺岱岳骑了二十来分钟便到了。
排队拍了电报,两人走路到邻近的招待所办入住,贺岱岳拿介绍信开了一间房,进门看到平整的大床,褚归简直想直接往上一躺睡他个天昏地暗。
凭借顽强的意志完成洗漱,褚归终于挨着了大床,眨眼的速度瞬间变得缓慢,懒得讲话,他就那么枕着软软的枕头望着贺岱岳。
贺岱岳锁上房门,掀开被子抓着人一通猛亲,狠狠解了口馋:“想死我了!”
褚归何尝不是,明明两个人已经抱得够紧了,他揽着贺岱岳后背的手还不知足地使着劲。
贺岱岳叭地
亲了下他额头,把人拥了拥,手掌有节奏地顺着褚归脊骨摩挲:“睡吧。”
褚归含含糊糊地嗯了声,贺岱岳听着他平缓悠长的呼吸,飘忽的心落到了实处。
怀里抱着最爱的人,贺岱岳曲腿向后撤腰,伴随着手里的动作,眼神贪恋地在褚归脸上游移。
濡湿的手帕团成团扔进脏衣服堆,贺岱岳重新抱紧褚归,喉咙里溢出一声舒畅的叹息。
继续躺了二十来分钟,确认睡熟的褚归一时半刻不会醒,贺岱岳起身去国营饭店打包了两份晚饭,顺便把手帕洗了,免得让褚归闻着味儿L。
招待所师傅的手艺不如国营饭店的大厨,贺岱岳不愿亏待了褚归的舌头。
趁饭菜热着,贺岱岳亲醒了褚归,身下人眼神迷蒙,嘴却乖顺地张着,让贺岱岳一顿好亲。
“起来吃了饭再睡。”松开褚归艳红的唇舌,贺岱岳拧湿帕子仔细擦净他下巴上的涎液。
贺岱岳的语气像哄孩子,褚归拉着他伸来的手借力起身:“你买了什么菜?”
“鱼香肉丝和油渣莲白。”贺岱岳帮褚归穿上衣服,他格外喜欢褚归依赖他的样子。
刚睡醒褚归没什么胃口,但贺岱岳特意打包的饭菜,他尽量多吃了些,实在吃不下了,贺岱岳没有勉强,自己扫空了剩菜:“我去还饭盒。”
“一起,我走两步消消食。”褚归不自觉地粘着贺岱岳,“对了,招工条件你找那负责人问过了吗?”
“问过了。”腊月二十五贺岱岳送褚归上了火车就循着地址找到了负责人,对面听他是何工徒弟介绍的,态度很是客气,耐心讲了招工细则,正月初十填报名表,让他千万别记错时间。
对照整个招工细则,村里符合条件的有五个人,加上潘舅舅家的两个,一共七个。贺岱岳同他们提了招工的事,每个人都惊喜若狂。
养殖场目前处于初期的初期,褚归的药材种植只是一个带开展的计划,相较于让他们留在村里做事,贺岱岳更倾向于帮他们把握住进县城当学徒的机会。
褚归理解贺岱岳的考虑,学徒能转正式工,迁城镇户口吃供应粮,好处是实打实的,养殖场与种药材、尤其是药材,短期内难见收益,如果他是那七人,他也选学徒。
贺岱岳还了饭盒,说要走两步消食的褚归看了眼天色,黑荡荡的,一秒改了主意:“太晚了,我们回屋吧。”
在外面处处束手束脚的,不如回屋想干嘛干嘛。
贺岱岳笑着随他,规规矩矩地穿过走廊,门板一合,两只手便牵上了,碰到贺岱岳的腕骨,褚归突然记起来一茬,他买的银镯子忘送了。
“我有个东西给你。”褚归弯腰打开行李,从内侧摸出个锦袋,老匠人那没啥体面的包装,褚归自己拆了香囊。
“银镯子?”贺岱岳看到了锦袋里的一角,凭颜色和形状猜中了答案。
“对,看着像一条是不是?”褚归把银镯在贺岱岳眼下晃晃,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仔细瞧瞧。”
贺岱岳接过银镯,各种变换角度,很快发现了玄机,却装着不懂:“好像是两条,怎么打开?”
“简单。”得意地挑挑下巴,扭动活扣,旋转着将银镯一分为二,“手给我。”
贺岱岳抬手,褚归掰大圈口把镂空的银镯套上他手腕,调整好松紧度。
镂空银镯约半厘粗细,纯银色泽在贺岱岳劲壮的手腕上乍看冷硬,凑近了细腻的连理枝纹路又添了股柔情。
褚归满意地点点头,无需他知会,贺岱岳自发拿起了另一只稍小的银镯帮他戴上。
“好看。”贺岱岳辞藻匮乏,但语气足够真诚,他亲了亲银镯与褚归的手腕,热潮的触感令人骨头发软心尖发痒。
“我本来是嫌无聊翻着消磨时间的,结果——”褚归使劲抽胳膊,一手推开贺岱岳的脑袋,“欸,你别舔。”
褚归的力气远不能和贺岱岳抗衡,他挣扎了半天,反倒往贺岱岳怀里送了。
头发被褚归不小心抓疼,贺岱岳恍若无觉,褚归眼底莹润了一层水光,鼻腔溢出急而长的音节:“你怎么跟个小狗一样。”
小狗叼着嘴里的嫩肉反复吸吮,等终于松了口,褚归手腕宛如刮了痧,深红的血点星罗密布,甚是扎眼。
“瞧你干的好事!”褚归微恼,虎着脸踢了贺岱岳小腿一脚。
“对不起,我太用力了,疼不疼?”贺岱岳追悔莫及,捧着褚归的手腕连连道歉。
褚归怒瞪贺岱岳,疼倒是不疼,关键起痧的红痕一天两天根本消不下去,手腕这么明显位置,他咋遮掩?
“我带药膏了。”贺岱岳鬼使神差揣兜里的药膏有了用武之地,虽说小别胜新婚,但贺岱岳对天发誓他真的没打算做那事。
褚归舟车劳顿的,最紧要的当然是让他好好休息。
贺岱岳殷勤地做着事后补救,冷敷、抹药膏,第二天起床一看,得,由红转胭紫,看着更醒目了。
褚归不得以往手腕上缠了圈纱布,跟贺岱岳统一口径,有人问就说是搬行李不慎拉伤的。
进村时恰逢正午,村民们下了工,见到褚归一个个喜出望外地冲他打招呼,仿佛褚归走了不是十来天而是十来年。
中午没什么病人,孙荣在屋檐下和潘中菊摘菜,潘中菊念叨着不知褚归他们走到哪了,话音刚落,贺岱岳拎着箱子迈过了院门。
“伯母、三师兄。”褚归落贺岱岳半步,屋檐下的两人立马放下了手里的菜。
“当归回来啦!”潘中菊激动上前,抓着褚归从头看到脚,“哎哟,手咋了,怎么包着纱布?”
“下火车搬东西的时候抻了下,不是什么大问题。”褚归神态自若地撒谎,哪怕潘中菊托着她的手到眼下细看,依旧不慌不乱。
“抻到了?我看看。”孙荣皱了皱眉,手腕受伤可马虎不得。
面对孙荣,褚归眼神一闪,连忙缩手:“不用,我自己上过药了。今天有点热,我先上屋里换件衣服。”
“师兄,当归的手腕抻得不严重,我看过了。”贺岱岳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挡住孙荣抬平的胳膊。
褚归脚下抹油般溜进了屋,孙荣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没找到苗头。
换了衣服,褚归假借整理行李在屋里磨蹭,直到潘中菊叫吃饭。缠纱布的是右手,褚归做戏做全套,改用了左手拿筷子。
孙荣越琢磨越不对劲,笃定其中有鬼,若真是抻到,让他看一眼能如何?!
第172章
“你那手腕到底咋回事?”孙荣明日走,趁清点药材,他抓准了问话的时机。
褚归心头一跳,孙荣果然没信,他低头拉抽屉,避开孙荣的视线:“我不是说了搬行李抻到的吗?”
“抻到了至于包纱布?你当我傻呢”孙荣毫不留情地揭穿褚归的破绽,“老实交代,究竟怎么弄的?”
“前天晚上火车上遭了扒手,就是我上铺干的,我帮巡警抓人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褚归在真实里掺假,除非孙荣找到当事人亲自验证,不然绝对发现不了破绽。
“巡警抓扒手你跟着掺和干什么,多危险。”孙荣满脸的不赞成,“手给我看看。”
褚归扯了纱布,红中泛紫的一道,与常规的磕伤别无二样。幸亏他有所防备,中午躲屋里让贺岱岳用带颜色的药水涂抹了吸吮的痕迹。
孙荣自动将褚归的谎言填补圆满,以身涉险,不想挨唠叨,所以谎称受伤是搬行李抻的,褚归很少骗人,因而漏洞百出。
“耍心眼子耍到你师兄我身上了。”孙荣摁了摁泛红的边缘,好在没伤到骨头,“往后遇事千万量力而行。”
孙荣的反应说明此事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褚归悬心落地:“我晓得了。”
接着清点药材,褚归离开期间,田勇来过两次,卫生所的药材不减反增,褚归装了一部分给孙荣明日带走。
贺岱岳也给孙荣准备了东西,收收捡捡的,孙荣直呼他拿不了了。
泽安那边早得了信,孙荣上车有人送,下车有人接,哪要他拿。褚归置若罔闻,杂七杂八装了一大包,困山村山里土生土长的药材,别的地方可买不到。
孙荣的车票在下午,出发前夜睡了个整觉。他一走,下次来不知是啥时候,面对空荡荡的卫生所,褚归怪不习惯的。
村里一如以往的平静,年过完了,大伙恢复了上工,为即将到来的春耕打基础。
寒假倒是没结束,长栓天天跟贺聪他们一起玩,性子活泼了许多。
“褚叔叔,我们家要盖新房子了。”长栓雀跃的与褚归分享家里的好消息,当初沈家良他们落户,杨桂平便说了老院子的空房不能长住,出了正月,春耕接夏收,夏收连秋收,几乎大半年不得闲,现在建房最适宜。
小孩子只管开心,建房的钱、料、人工是大人的事,褚归恭喜了长栓,傍晚贺岱岳回来,他特意问了一下。
“沈哥他们建房子?我知道。”贺岱岳解了棉袄扣子,左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滑动,“不盖不行嘛,沈哥找人借了点钱,没问我借。盖房子跟人换工,一天抵一天半,不包饭。”
今天你帮我、改天我帮你,如此把人工的钱省下来,沈家良本身干活勤快,帮忙的人一天换他一天半,村里很多人都愿意。
宅基地沈家良在众多空地里挑了离贺岱岳家最近的,两分钟的脚程,站卫生所门口就能望见。
“人小燕跟我说她特盼着跟我们做邻居”听见两人
讨论沈家盖房子,潘中菊乐呵呵地接话。贺岱岳换了衣服,边跨门槛边整理袖子,潘中菊一瞅睁大了眼睛:“你啥时候戴了个镯子?哪来的?”
“当归送我的,银镯子。”贺岱岳伸着胳膊将银镯递到潘中菊眼下,“好看吗?”
“好看。”潘中菊碰碰镯面,“银子打的,那得多少钱啊?太贵重了。你咋能收愣贵重的东西?快还了,让当归爷奶知道了,人家怎么看我们。”
潘中菊以为贺岱岳戴的银镯子是褚正清传给褚归的,在她的观念中,贵重的金银首饰是传家宝,传儿传女传媳传婿,贺岱岳跟褚归关系再好,也不能收人传家宝呀。
“妈,你想岔了,镯子是当归找人打的,不是什么传家宝。”贺岱岳哪舍得还,“他打了两个,我俩一人一个。当归,来给妈看看你的。”
贺岱岳故意省略了一个我字,褚归懂他的意思,温水煮青蛙么。
“伯母,岱岳说得没错,镯子是我拿自己做的药丸子跟老匠人换的,不贵重。”褚归的胳膊抬到和贺岱岳同样的高度,两只银镯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潘中菊看着并排的两只银镯,突然不知该说啥,她看上去十分纠结:“银镯子呢,以后送你对象多好。”
褚归心想他不是送了么,根本不用等以后。
“这镯子别人戴不合适。”贺岱岳一语双关,“行了,吃饭吃饭,我饿死了。”
潘中菊心里惴惴不安,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贺岱岳跟褚归戴的银镯子瞧着分明像一对,成双成对的,那不是小两口吗?
一顿饭吃得潘中菊索然无味,她偷瞄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坦坦荡荡大大方方,莫非是她多想了?
潘中菊为此心烦意乱了一整夜,上工时魂不守舍的,吴大娘问她咋了,她却没法讲。难道她能告诉吴大娘,贺岱岳好像跟褚归有一腿?若是传出去了,他们要怎么做人?
怕把潘中菊刺激狠了,褚归与贺岱岳收敛了几日,年后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初十贺岱岳领着符合招工准则的七人到县里填了报名表。
其中三个考核不达标被刷了下来,另外四个得了录用通知,提着厚礼上门道谢,村里其他人才知晓贺岱岳竟闷声干了件大事。
清早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褚归以为出了啥事,竖耳听仔细了,原来是一些人得了招工消息,找贺岱岳托关系来了。
“他们不符合招工准则,而且报名时间已经过了。”贺岱岳口干舌燥的把人劝走,自井里拎了桶水,手捧着打算往肚子里灌。
“跟你说了别喝生水。”褚归打掉贺岱岳的手,递上搪瓷杯,“我倒腾了几遍,应该不烫了,喝吧。”
洒落的水溅湿地面,顺着石头缝流进泥土里。贺岱岳端着搪瓷杯猛咽一气,冒烟的嗓子得到滋润,甭提多舒畅。
院里只他们两人,近日沈家宅基地动工,潘中菊早早帮忙去了,贺岱岳要顾着养殖场分身乏术,否则沈家建房他多多少少会出点力的。
野猪崽食量随
着体重与日俱增,杂食的野猪长期在野外生存,圈养虽限制了它们的活动范围,压抑了天性,但免除了生存危机,整日吃得饱睡得好,个个活蹦乱跳的,没害过一次病。
天气逐渐回暖,贺岱岳准备在春耕前把家猪崽买了。
要想猪长肉,少不了填粮食,村里的开荒工作一直在进行,扩充的土地全部种玉米和红薯,争取尽量多收些粮食。
“现在买猪,秋收前拿什么喂?”褚归没养过猪,但基础的常识是懂的。
猪前期吃得少,我算了一下,村里的粮食暂时够再养六头。?”贺岱岳给褚归看他的资料,“农业大学的教授给了我一个饲料配方,我正在用圈里的野猪试验效果。”
招工一事令贺岱岳在村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因此当杨桂平召集全村开会,提出要拨钱给养殖场买猪崽时,现场无一人反对。
本地猪种长速慢,贺岱岳通过教授联系上了外省的一家养猪场,他们的猪种平均十个半月即可出栏,猪到后面一天比一天吃得多,越早出栏越能节省粮食。
所以贺岱岳决定带人到外省买猪。
“要去几天?”潘中菊怀疑贺岱岳是在故意躲她,“赶得上跟人姑娘见面么?”
“妈——”贺岱岳看了眼褚归的脸色,“我不是让你推了吗?”
“推了干嘛,你吴大娘介绍的,姑娘是公社里的小学老师,今年刚满二十,性格温柔长得漂亮。”潘中菊细数对方的优点,“人条件这么好,你总要结婚的,听妈的,跟人家见个面,见个面又不吃亏。”
下午开完会褚归是瞅到潘中菊和吴大娘拉着贺岱岳说了什么,当时贺岱岳似乎摇了头,原来是吴大娘在替他介绍对象。
见面不吃亏,潘中菊说得轻巧,真见了面惹了褚归伤心,他就亏大发了。贺岱岳左右为难,褚归静静看着他,心头一片无奈。
“妈,我忙着呢,你给吴大娘推了吧,免得耽误了人家姑娘。”贺岱岳大感头疼,潘中菊当着褚归的面提啥相看啊。
“我晓得你忙。”潘中菊脸上没了笑,“妈不是不让你忙,你今年二十三了,再过个把月,岱光抱老二,你还打光棍。”
“我不喜欢小学老师。”贺岱岳第一次领会到潘中菊的固执,“对象的事我心里有数,妈你相信我,你儿子不会打一辈子光棍的。”
褚归快听不下去了,贺岱岳为难,他何尝能好受。
“你不喜欢小学老师你喜欢谁?”潘中菊仿佛非要贺岱岳说个答案,“你喜欢啥样的?我叫人按照你喜欢的找。”
作为母亲,潘中菊自认以贺岱岳的品貌,不愁找不到一个合意的。
“我喜欢个子高的,长得俊的,有学问的。”贺岱岳默默补了一句,跟褚归一模一样的。
个子高、长得俊、有学问,贺岱岳说的不正是褚归?
真相昭然欲揭,潘中菊却不敢继续问了,她心如擂鼓,惊惶得险些站不住。手死死撑着桌角,潘中菊挤了一个不达眼底的笑:“行,妈晓得了。你忙你的。”
“嗯,谢谢妈。”贺岱岳按捺住想坦白的冲动,“我大概要去一个星期……吴大娘那边,你记得帮我推了。”
“好。”潘中菊语气艰涩,浑身泄力地坐在了板凳上。!
第173章
褚归长住贺岱岳家,两人的关系注定瞒不住潘中菊,跟换成贺岱岳住褚归家,瞒不住安书兰是一个道理。
潘中菊愿意假装糊涂,贺岱岳自然不会亲手捅破窗户纸。他之所以不先答应相看稳住潘中菊,事后找理由拒绝,是因为这种办法一来不尊重对方姑娘,二来拒绝了一个有下一个,实属扬汤止沸。
今日潘中菊的表现虽然令人有些不忍,但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离贺岱岳他们希望的结果更近了一步。
潘中菊自欺欺人采用了拖字诀,拖到贺岱岳去了外省,家里剩下她和褚归。
看她最近连笑容都少了许多,褚归格外不是滋味。钝刀子磨人太残忍,反倒不如直接给个痛快。
在不知道潘中菊欲言又止的第几l次,褚归主动坐到了她对面:“伯母,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全告诉你。”
潘中菊头一偏,讪笑着支吾:“啊,你说啥呢,我没……我没什么想问的。”
“没有吗?那大概是我误会了。”褚归同样忐忑,手无意识地摩了摩膝盖,他正欲起身——
“当归,那种病能治吗?”潘中菊的话将褚归钉在了原地。
病?潘中菊认为那是一种病!
褚归深深吸气保持平静:“伯母,那不是病……如果你指贺岱岳喜欢我。”
他说出来了,终于,他说出来了。
潘中菊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竟然感到异样的心安,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要和岱岳在一起?”褚归替潘中菊补充完整,“因为我也喜欢岱岳,我们互相喜欢。”
既然开了口,褚归索性接着往下说:“您是岱岳的母亲,岱岳很爱重您,他说他了解您,您心软,希望他过得好。没有您,不会有现在的岱岳,所以我们不想骗您。”
“可你们都是男人,两个男人怎么过日子?”潘中菊惶然落泪,“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们咋做人?”
“我们不会让别人知道的。”褚归倾身握住潘中菊的手,“您看看十里八村,谁家日子过得能比我们好。”
天天被人羡慕的潘中菊眼泪一停,褚归说的还真对。
“不提远的,伯母您瞧瞧我,我除了不能给岱岳传宗接代,其他有让您不满意的吗?”为了贺岱岳,褚归厚着脸皮卖乖,“我京市户口,大学文凭,每月工资二十五,是医生,岱岳日后有个啥头疼脑热的我直接能治,保管让他健健康康的。”
潘中菊心地良善,面对褚归的言论,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啊,除了是个男的——
嗐,什么除了是个男的!潘中菊差点让褚归绕坑里:“当归,你是个好孩子,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可关键你不是姑娘家呀。”
褚归心重重一沉,难道贺岱岳判断错了,潘中菊压根没法接受他喜欢男的?
“哎。”潘中菊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俩的事,等岱岳回来再说吧。”
褚归失落地收手,潘中菊愁着脸,此刻两人心里均难受极了。
在潘中菊看来,褚归对他们家有恩,贺岱岳的腿以及她的眼睛全依赖褚归的精心医治,他们母子合该一辈子感恩戴德。
所以她不能随随便便赶褚归走,即使褚归跟贺岱岳违背了世俗伦理。一个是恩人、一个是儿子,潘中菊从未如此煎熬。
度日如年地过了一周,到了贺岱岳回来的那天,褚归自起床后一直心惊肉跳,他本以为自己是紧张导致的,强行转移注意力却毫无作用。
潘中菊午饭做了贺岱岳的份,灶里的柴灰烧尽了,仍不见贺岱岳的身影。
“估计岱岳要下午回来了,我们先吃吧,不等他了。”潘中菊拿碗拨了菜给贺岱岳留着,招呼褚归吃饭。
褚归按了按胸口,看着表盘上的时针转过一点,进屋拉开板凳坐下,潘中菊待会儿得上工,不吃来不及了。
刚往嘴里刨了一口饭,急促夹杂着慌乱的喊声自院门口传来:“不好了褚医生,贺岱岳他出事了!”
“什么?”褚归蹭地起身,动作掀翻了桌上的饭碗,米饭洒落一地,饭碗在地上滚了两圈,碗沿磕掉一角,但无人在意。
“贺岱岳回来的路上摔山底下去了……”杨诚实话未说完,褚归已飞奔到隔壁取了药箱叫他带路。
潘中菊腿脚不及年轻人,追了几l步险些绊倒,褚归转身将她扶住:“伯母,您莫跟了,放心有我在,岱岳绝对不会有事。”
褚归眼神坚定,潘中菊突然没那么怕了:“你快去,别管我。”
路边的田野、山林在褚归身侧急速后退,他超越了前面的杨诚实,从家到贺岱岳出事的地点寻常要走上一个小时,褚归跑到筋疲力竭,停下时生理性地吐了出来。
贺岱岳带了二个人同他去外省,他摔下山底后杨诚实他们立马丢下猪笼下山救人。褚归年前教他们的急救知识派上了用场,两人简单帮贺岱岳处理了伤口,杨诚实则到村里搬救兵。
他们不敢贸然挪动贺岱岳,褚归软着腿扶树下山,中途摔了两个屁股蹲,往下梭了好大一截,褚归第一反应不是痛,而是这样可以更快到贺岱岳身边。
贺岱岳摔晕了,褚归连忙探他的脉象,好在不算太糟糕。许是走路走热了,贺岱岳此时只穿了褂子与长裤,棉袄是后面搭的,褚归摸遍他身上的骨头,从伤势判断他摔倒时应该蜷身护住了头,撞到树上停了下来,脸上仅一处擦伤,最严重的部位是摔折了的左前臂,以及脱臼的右脚踝。
他右腿膝盖还留着疤呢,褚归手指微颤,喉头像堵了团烧红的碳。
杨朗秉着气看褚归检查,待他停手急切出声:“褚医生,岱岳他没事吧?”
“他没什么大问题,你们处理的很好。”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贺岱岳就断个胳膊脱个脚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褚归给贺岱岳扎了针,将骨折的胳膊固定,脱臼的脚踝复位,他额头上的汗水一般往下流,渍得眼睛生疼。
贺岱岳在褚归收针时幽幽醒转,睁眼便是褚归惨白的一张脸,他把人吓坏了。
“让你担心了。”贺岱岳仿佛察觉不到右胳膊的痛,抬左手擦了擦褚归眼角的汗。
褚归如释重负,紧绷的精神终于缓了股劲:“头晕不晕?”
“有一点。”贺岱岳如实讲述着自己的感受,以防影响褚归的诊治。
轻微的头晕是正常的,褚归挨着贺岱岳坐到了地上,意志松懈的瞬间,透支体力的后遗症疯狂地席卷了全身。
快跑废了的腿疼,摔了的屁股疼,胃里火烧火燎的,褚归背过身捂着肚子干呕了两下:“我从来没跑这么快过,你怎么摔的?”
这条山路贺岱岳走了几l十年,下雨没摔过,背背篓挑担子没摔过,上辈子瘸腿也没摔过,今儿摔得太蹊跷了。
“都怪我,抬猪笼的时候打滑了,贺岱岳为了护猪笼脚踩空了才摔的。”杨诚实恰好听到褚归的问话,哭丧着脸解释,身后是问询赶来的贺岱光等人。
意外一场,并非出于谁的本意,贺岱岳没有怪杨诚实,非要怪的话怪他倒霉吧,临行前忘了请杨二爷算个黄道吉日。
贺岱岳的话令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云消散了几l分,他精神尚可,贺岱光大大松了口气。
潘中菊去年摔得半截身体进了鬼门关,听到贺岱岳摔下山的消息时,贺岱光眼前一黑,半天没回过神来。
褚归看着贺岱光小心翼翼地扶着贺岱岳上了担架,上爬的路过于陡峭,杨诚实拿柴刀劈了一条往山下走的。
杨朗则带着另外的人去接贺岱岳用命保的猪崽,多亏贺岱岳有先见之明把猪笼拿麻绳绑牢实了,否则他们现在估计得漫山遍野地找猪。
潘中菊比贺岱岳他们慢了一步,贺岱岳不知摔的是轻是重,褚归让她在家里等,她怎么等得下去,看到被抬着的贺岱岳,她一把扑了上去:“我的儿,你摔哪了,要不要紧啊?”
“妈。”贺岱岳托住潘中菊连连摇头,“我不要紧,当归给我看过了,就胳膊和脚受了点小伤,你别担心。”
胳膊折了是小伤,潘中菊心疼得直抹泪,杨诚实缩着脑袋,下巴快杵进地里。
担架抬到了卫生所门口,贺岱岳的伤褚归需进一步处理,见没啥能帮得上忙的,贺岱光他们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褚归顶着满身狼狈为贺岱岳忙前忙后,潘中菊将其通通纳入眼底。“我京市户口、是医生、保管让他健健康康的”,褚归早上的话再次在潘中菊耳边响起。
除了是个男的——
潘中菊眨了眨眼睛,心头的酸涩化作眼泪串串滴落,是个男的又怎样?世上能找出第二个待贺岱岳像褚归那样好的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外人干什么呢,贺岱岳过得开心、一辈子平平安安是最重要的。
放下给贺岱岳盛的饭,潘中菊拍拍褚归肩膀,接过他换下的贺岱岳那一身脏衣服:“我热了饭,你赶紧去吃两口,莫饿坏了。”
“伯母我不饿。”褚归没啥胃口,他自己不想吃,倒记得贺岱岳还饿着肚子,拿了筷子准备给人喂饭。
贺岱岳折的是左手,能自主进食,褚归累昏了头,全凭本能驱使着**。
“当归我自己来,你快去吃饭。”贺岱岳抓着褚归的手抽走两支筷子,看他站着不肯动,顿时改了口风,“不然你把饭端屋里来,我们一起吃。”!
第174章
褚归转身出屋端来了饭,他用的是平时吃饭的碗,巴掌大,上面浅浅盖了层菜,对比贺岱岳的那盆,袖珍得像猫食。
贺岱岳此时的心疼胜过了伤疼,他把自己的菜夹褚归碗里,用往下摁了摁,哄他多吃两口。
听着贺岱岳的语气,潘菊脚步一顿,假装耳聋一般默默进屋送汤。
贺岱岳刚刚没注意到她在门口,身体的疼痛降低了他的敏锐度,不知褚归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告诉了潘菊,他心虚地低下头刨饭。
陪着贺岱岳吃了饭,褚归收拾了碗筷端厨房刷洗,他今天没心思在卫生所守着,擦干手拎了条板凳坐床边挨着贺岱岳说话。
屁股碰板凳,钝痛感令褚归皱了皱眉,贺岱岳瞥向他身后:“怎么了?”
“下坡的时候摔了两屁股墩,没啥。”褚归朝贺岱岳靠了靠,减少屁股与板凳的接触面积。
“摔肿了?”贺岱岳指指自己的大腿,揽着褚归的肩膀叫他趴着。
“你当心手。”褚归趴平了上半身,他瞧不见后面的情况,只感觉屁股一凉,贺岱岳把他的裤子扒了。
腰的衣服往上推,褚归整尾椎暴露在贺岱岳的视野,大片的红痕夹杂着数道被刮破的血棱子,褚归下雨摔飞了那次都没此刻的严。
贺岱岳心揪成一团,滚下山坡时没后悔的他现在后悔了,早知会害褚归受伤,他护什么破猪笼子!
贺岱岳愧疚不已地俯身亲抚,因充血而发热的软肉烫得他舌尖发抖:“对不起。”
“不怪你。”褚归反手摸摸贺岱岳的脑袋,凉意缓解了痛感,他舒服地蹭了蹭脸下的被子,“帮我擦下药。”
贺岱岳动不便,说完褚归撑着胳膊起身拿药,药膏罐子拧开递贺岱岳,褚归撩着衣摆新趴好:“你轻点啊。”
“嗯。”贺岱岳捂热药膏,揉匀了往褚归身后抹,克制着掌心道,生怕把褚归弄疼了。
好奇怪,褚归抿紧了唇,异的触感令他忍不住弓着腰往后缩:“算了,要不你还是点揉吧。”
“了你会痛。”贺岱岳抬了抬膝盖,抵上褚归躲闪的位置,前后一起动。
“你别!”褚归手忙脚乱地逃离床榻,双手拉起调小腿的裤子,迅速系上腰带,面红耳赤的仿佛一招人调戏了的良家女,“我去你的药熬好了没。”
褚归背影匆乱地跑了,徒留贺岱岳满手药膏,为了不浪费,他曲腿涂了擦伤上。
贺岱岳喝了碗苦难以下咽的药,得知他受伤的村里人陆续来探望他。杨桂平瞅着贺岱岳吊在胸前的胳膊与裹着纱布的脚踝直惋惜,称他的伤是为了保护村里的公共财产受的,所以送了他印着光荣两大红字的搪瓷杯以示慰问。
“那几头猪崽怎么了?”贺岱岳负伤在床,不忘关心他的猪崽。
“吃拉睡,好得很。”杨桂平上养殖场过,吴大娘她们按贺岱岳之前交代的猪崽跟野猪隔开了,贺岱岳特意挑的未去势的猪,三公三母,圆头大耳骨架敦实,是长肉
的苗子。
贺岱岳闻言略微放下了牵挂,六头猪关乎养殖场的未来,若是稍有不慎,他辜负的可是全村人的希望。
“养殖场你不必操心,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伤。”杨桂平语心长,猪始终越不过人,况且养殖场有饲养员,饿不着它们。
新增六头猪崽,养殖场添了一位饲养员,跟吴大娘她们学了段时,上手后做得有模有的。
杨桂平待了半多小时,他前脚一走,紧接着沈家良又来了,他牵着长栓,彭小燕跟潘菊在面。
沈家良最近忙着建房子,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贺岱岳请他坐,沈家良摆摆手站着,他直接从新房子来的,身上全是灰。
“本想着下午来的,又担心你们添乱。”担心添乱是真的,但沈家良下午没来是找人借鸡蛋去了,探病哪有空着手的,他们夫妻俩因长栓的病和建房欠了一屁股债,彭小燕跑了七家人才凑够了六鸡蛋。
不过彭小燕的鸡蛋没送出手,潘菊不肯收,家里不缺鸡蛋,让她哪借的哪还,计较虚礼反伤情分。
探病的人深夜方全部散去,褚归代劳了贺岱岳的一切琐事,例如洗脸帮他拧毛巾、漱口帮他捧被子、上厕所帮他解裤带之类的。
潘菊对于他俩连体婴般的子闭目塞听,她心里认了是一回事,让她亲口讲出来是另一回事,她暂且做不。
“往里面躺躺。”褚归推推贺岱岳,叫他躺床内侧,“晚上想起夜叫醒我,不准单腿儿蹦跶。”
贺岱岳蛐蛐着往里面挪,他如今的状态是褚归说一他不敢说,什么男人的骨气、面子,通通不要了。
“把腿抬上来我你捏捏。”下午杨诚实绘声绘色地贺岱岳讲述了褚归听见他出事时跑得有多快,满村人没一撵得上,贺岱岳心里涨得呀,褚归用尽了他毕生的潜,其他人拿什么追。
“捏啥捏,你真以为自己左手好得很啊。”褚归捞着贺岱岳的左胳膊从手心朝上按揉,一路肩膀,“我把我们的关系跟伯母说了。”
褚归扔下一记炸雷,贺岱岳惊得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来他的腰没伤着。
贺岱岳扭身望着褚归满脸的不可置信:“妈知道了?你咋说的?啥时候说的?”
“小点声。”褚归嘘着手指示意,“今天上午说的。自从那天你拒绝了相,她不是就心里面有数了么,我她整日闷闷不乐,一人胡思乱想的也难受,索性问她有没有想问的……”
褚归复述了他向潘菊摊牌的过程,潘菊说等贺岱岳回来,然后贺岱岳便出事了,潘菊真正是啥态度,他也拿不准。
“我晓得了。”贺岱岳俯身抱住褚归,感谢他先为两人踏出了这一步,“我去找妈聊聊。”
潘菊肯定在隔壁辗转反侧,贺岱岳不想耽搁了,早挑明早踏实。
褚归扶着贺岱岳了潘菊门口,等他回了屋,贺岱岳再敲门:“妈,你睡了么?”
“没睡。”潘菊答应了一声,随即替贺岱岳开了门,伸手接他进来,“当归跟你讲了?”
“对。”贺岱岳慢慢走床边,潘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明显一直没躺下。
煤油灯一晃一晃的,潘菊拿走床头的针线篓,里面是贺岱岳今天摔下山时穿的衣服,有些地方被勾坏了,洗之前得缝好。
“你跟当归,真认定一辈子了?”潘菊侧身着贺岱岳,眼的人早不是当初搂着她腿喊妈妈的小孩儿,十三岁的他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成熟的有担当的人了。
“嗯。”贺岱岳认真地点点头,“妈,我和当归在一起不是冲动,我们之经历了很多,是我拉他下水的,你要怪怪我吧。”
“不怪你怪哪!”潘菊拍了贺岱岳一巴掌,她一过来人,不出他们谁欺负谁吗,“人当归正正经经的京市大学生,前途那么好,你非耽误人家。”
当下两素不相识的小年轻经人介绍一见面过一辈子的多了去了,潘菊倒没觉得贺岱岳跟褚归认识一年不便就好上了有啥稀奇的。
在潘菊心里,褚归远比贺岱岳有出息,城里的金凤凰被贺岱岳拐了他们山沟沟,这场关系里,贺岱岳是唯一错的一方,褚归跟了贺岱岳吃大亏了。
贺岱岳喜滋滋地听着潘菊训他,可不是他占便宜么,该挨骂。
“瞧你乐的。”潘菊气笑了,“你们光顾着哄我,当归家里那边怎么办想过吗?他爷奶同意他跟你一起过日子?”
“我不是把人拐家里来了么,他爷奶在京市管不着。”贺岱岳说得气虚,后半句却是极其坚定,“妈,无论当归爷爷奶奶同意不同意,我和他互相除了对方不可有别人。”
潘菊顿感头疼,她明白了,两人从始至终没在乎过做家长的是否会反对:“你笑吧,时候当归爷奶揍你我可不拦着。”
母子俩聊了许久,隔着墙褚归听不太真切,但确定没吵起来。
说话声渐渐停了,褚归心咯噔一跳,贺岱岳推门,边上是扶着他的潘菊。
“当归还没睡呐。”潘菊对上褚归的视线,脸上的笑意加深,“岱岳麻烦你照顾了。”
“不麻烦。”潘菊的笑意令褚归心头一松,“伯母,谢谢您。”
“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潘菊抓着褚归的手,多好的一城里孩子,哎,“时候不早了,你跟岱岳早些睡吧,今天辛苦你了。”
潘菊退出两人的卧房,顺道帮忙带上了门。着门合拢,褚归如梦初醒,成了?他俩过了潘菊的关了?
“我说了我妈很好说话的。”贺岱岳拥着褚归摇了摇,“以后当着我妈的面不用遮遮掩掩了,高不高兴?”
褚归白了眼开染坊的贺岱岳:“你没受伤我更高兴。”
潘菊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八成是被贺岱岳受伤刺激的,她只贺岱岳一儿子,在生死面前,喜欢男人着实不值一提。
贺岱岳翘着的尾巴瞬垂了下去,他举着左手三指向褚归保证,以后一定不再让自己受伤,否则……否则……
否则了半天,贺岱岳没否则出所以然来,褚归扒拉掉他的左手,拽着人朝床边走:“困死了,睡觉。”!
第175章
潘中菊失眠了半夜,听见鸡叫毫不拖懒地穿上了衣服到厨房忙活。
上工前拿不准两人醒没醒,潘中菊试探着喊了一声,贺岱岳捂着褚归的耳朵应了:“我醒了妈。”
“饭给你们盖锅里了,我灶膛里埋了瓦罐汤,你烧火的时候注意着些。”潘中菊隔着门轻声交代,“你跟当归接着睡吧,我上工去了。”
褚归对此浑然不觉,他面朝着贺岱岳,身体蜷曲,避免小腿碰到贺岱岳的伤脚。
潘中菊走了,屋里重新变得安静,贺岱岳瞅着褚归的睡颜,帮他拈掉鼻尖的碎发。
待褚归睡到自然醒,睁眼的瞬间,饱受摧残的屁股墩与酸痛的双腿令他产生了腰部以下瘫痪的错觉。
“几点了?”习惯性地问完褚归才意识到贺岱岳受了伤,昨晚他躺的外面,抬胳膊取了闹钟,他竟然一觉睡过了上工点。
往常每天准时放水的贺岱岳憋了两个多小时,总算熬到头,他等不及撑胳膊坐了起来,自己将吊胳膊的绳结套到脖子上。
初醒迟钝的脑子让褚归思维慢了半拍,见贺岱岳越过他往外爬,抬手抵上对方上腹:“饿了?”
“你手换个位置按我可能就要尿裤子里了。”贺岱岳哪顾得上饿不饿的,他身残志坚地下了床,杵着尘封了大半年的拐杖直奔后院。
褚归双腿跟在他后面,帮忙提溜着裤子,越看越想笑,系裤腰带时实在没忍住,抖着肩膀笑出了声。
贺岱岳脸皮厚,褚归笑他他也不害臊,只不过——
“当归,咱能去外面笑吗?”贺岱岳提醒褚归看看他们此刻所处的环境,外面首乌打了个响鼻,估计是天麻跳马背上睡觉尾巴又扫到它鼻子了。
过了惊蛰连续晴了大几日,冬天温暖的猫窝睡着热了,天麻盯上了首乌的马厩,仗着首乌脾气好,天天抢它的地盘当霸王。
褚归敛笑替贺岱岳系紧腰带,推着他转身出去,贺岱岳犟着不动,噘嘴吹了两段口哨。
有时候在褚归面前,贺岱岳活脱脱一个流氓。
“什么臭德行。”褚归低骂了一句,板着脸瞪贺岱岳,“你出不出去?”
笑容转移到了贺岱岳脸上,挨了骂他舒坦了,一瘸一拐地出了厕所。
潘中菊留的早饭仍然温热,贺岱岳图省事,和褚归直接在厨房吃了。天麻闻着味从马厩跑过来,讨了勺黄澄澄的鸡蛋羹。
趁着天麻舔食蛋羹,贺岱岳手欠地秃噜了两把,感觉它毛的手感不如之前丝滑了:“我咋瞧着它瘦了一圈?”
“叫春了,天天晚上往外面跑,一跑一整夜,能不瘦吗?”褚归转着丝瓜瓤刷碗,扭头见贺岱岳撩着天麻尾巴根瞅它后面的两个毛铃铛,“你当心惹生气了它伸爪子挠你。”
话音刚落,天麻转身冲着贺岱岳不耐烦地喵嗷了一声,要不是看在贺岱岳是个伤患的份上,它指定给他一爪子。
贺岱岳想了下村里养猫的人家,蔡大爷家的是只母猫:“加油争取早日让它揣上你的崽。”
天麻甩了下尾巴,懒得搭理贺岱岳。
中午潘中菊提前半个小时下工回家做饭,杨桂平体谅贺岱岳受伤,叫王成才给潘中菊按满工分算,村里人皆通情达理,没提出什么异议。
煨了一上午的瓦罐汤香得勾舌头,汤色浓郁,骨头酥的掉渣,潘中菊给贺岱岳与褚归一人盛了一大碗,可劲供着他们吃。
“村里明天开始育种了,自留地里的土豆我看发得挺好。”潘中菊深谙农事,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何时该拔什么种什么,她合计得清清楚楚。
井边的葡萄藤冒了新芽,摆脱了枯枝的伪装,豌豆开着深深浅浅的紫花,蒜苗根部长了蒜头,春雨一撒,沉寂了一冬的作物铆足了劲地生长,一天一个样。
要是贺岱岳的伤能像作物多好,一年内断了两次骨头,褚归真怕他补不好到时候落个啥病根。
吃过饭潘中菊抽空将地里的萝卜拔了,消根洗净晾干,放酸菜坛里腌酸萝卜。
“当归,陈年的酸萝卜岱岳能吃吗?”自打听褚归讲了食物的克性,潘中菊在吃食上谨慎了不少,尤其是贺岱岳受着伤,别万一冲着了。
“能吃。”褚归看了眼碗里深褐色的陈年酸萝卜,顿时口舌生津。
潘中菊有个半人高的酸菜坛,肚子大得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宛如百宝箱,里面腌了十几种蔬菜瓜果,萝卜、豆角、姜、辣椒、黄瓜、酸木瓜……
每次开酸菜坛,气味可以从屋后传到房前。
“那我下午托人问问谁家喂鸭子了,明天给你们炖酸萝卜老鸭汤。”潘中菊拿碗扣住酸萝卜放到碗柜里,今天猪骨汤、明天老鸭汤,等贺岱岳伤养好,至少胖十斤。
潘中菊揣着任务继续上工,褚归清理了卫生所的桌子默写药方,各类医书中现存的接骨丹单方约四十种,他写一张贴一张,将桌面完全盖住了。
古方流传至今,其中多数药材已不可考,褚归结合手头的药材选了一副,防风一两、虎骨一两、当归一两、枸杞子二两半……
防风、枸杞子、当归等易得,虎骨,褚归记得孙荣带来的药材里有一副虎骨。
屋里的东西通常是贺岱岳收拾的,褚归翻箱倒柜无果:“岱岳,你记得那副虎骨放哪了吗?”
“你不是压箱底了?”贺岱岳轻松地找出褚归要的虎骨,“怎么突然找它?”
“给你制接骨丹。”褚归取了一段虎骨,把其余的封严实放回箱底。
“费那功夫干啥,我喝点猪骨头汤同样能好,别糟蹋东西了。”虎骨名贵,贺岱岳舍不得褚归动他们的传家宝。
褚归不理贺岱岳,药材是拿来用的,再名贵比得过人?干放着才是糟蹋。
最难得的虎骨有了,其余药材褚归花了三天时间配齐,其中几味他手上和公社卫生所都没存货,专门上县城找县医院的院长开了单子。
曾所长对接骨丹非常感兴趣,让褚归制好了一定给他看看长长见识。
区别于普通的泛制法,接骨丹是酒糊为丸,即将所有药材炮制后碾碎磨粉,加酒文火熬煮至浓稠,收膏晾凉,搓成丸状。
挥发的酒精混合着浓重的药气,药材添加顺序有先有后,褚归守着锅熬到天黑,脸红得仿佛喝了小二两。
药膏乘旁边放凉,褚归往锅里添水搅了搅,不能浪费。
望着碗里黑乎乎的可疑液体,贺岱岳沉默了数秒做心理建设,褚归给的,哪怕是毒药他也会捏着鼻子灌进嘴里。
一口气饮尽,贺岱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很难形容那碗液体的味道,太复杂了。
褚归倒了清水让贺岱岳漱口,过了半个小时贺岱岳没表现出什么不适,隔天早上一把脉,似乎确有奇效。
贺岱岳本人的直观感受是伤处的疼痛度明显减弱,并且由于接骨丹的疗效上佳,褚归停了他每日的苦药。
“你果然是神医!”贺岱岳托着褚归的后脑勺与他额头碰额头,“天下第一的神医。”
“德行。”褚归不稀罕贺岱岳的夸张的恭维,别以为他看不出贺岱岳动的什么脑筋,实际年龄三十四岁的人了嫌药苦,幼稚。
时间在贺岱岳养伤的过程中进入了三月底,褚归停了他的药,让身体自行修复。剩的接骨丹他留了一份,送了曾所长一粒,往京市寄了两粒。
寄往京市的接骨丹附上了贺岱岳的恢复记录,以佐证丹方的效用。
首批专家巡诊在半个月前圆满结束,褚正清他们回了京市,巡诊总结、经验交流、采访表彰,又忙了半个月方彻底收尾。
褚归在邮电局取京市来信时还收到了一份小包裹,带回家拆开了发现是小城记者答应给他的样刊,以及摄像师冲洗的照片,单人的、双人的、多人的,全国日报上登的大合照是在京市拍的,褚归自然不在其中,小城的报纸倒是让他露了脸。
贺岱岳尤其喜欢褚归接受采访时的单人照,眉眼清俊清风傲骨,一眼直击心底。他后知后觉自己竟没有一张正经的褚归的照片,看贺岱岳拿着照片爱不释手的样子,褚归笑着说那张照片送他了。
褚归在小城上的报纸占幅不小,但远不及巡诊队上全国日报的荣耀,贺岱岳心存亏欠,若非随他来了困山村,巡诊队必定有褚归一席之地。
“钻什么牛角尖呢?”褚归铺了信纸给京市写回信,间或瞟了贺岱岳一眼,他放下笔,定定望着贺岱岳,“我不觉得没参加巡诊队有什么遗憾,现在的日子是我自己选的我想要的,巡诊队无非是多几分虚名,你觉得我会在乎吗?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够重要?”
以褚归的医术与家庭背景,他如果好追名逐利,天才医生的名头早响遍全国了,何至于低调隐藏自身的光环。
褚归的甜言蜜语一下拿捏住了贺岱岳,他表达情感的方式向来直白,不是抱着人亲便是捧着人亲,如今伤了左手,丝毫不影响他发挥,右手扣着褚归的脑袋使劲亲得啧啧作响。
“行了。”褚归侧着脸躲闪,亲两三口够了,“莫碍着我写信。”
自从跟潘中菊挑明,贺岱岳在这个家里是愈发放肆了,潘中菊撞见好几次,私底下告诫他搁外面千万得收敛着。
贺岱岳叫屈,正是因为外面得收敛,所以家里才更该自在。听了贺岱岳的说辞,褚归一阵无言以对,他真的不感到脸红吗?!
第176章
褚归有时嘴上虽然嫌弃贺岱岳太亲热,但心底里是乐意的,具体表现在贺岱岳每次亲上来或者抱上来之前他都不会第一时间拒绝。
潘中菊见多了慢慢习惯了,贺岱岳跟褚归感情深是好事,她当妈的高兴着呢。
“明天得把你头发剪剪了。”褚归手拢着贺岱岳的头发掀到发际线,上次剪头发是年前,转眼两个多月过去,贺岱岳的头发长得盖住了眉毛,瞧着像个傻大个。
“剪。”贺岱岳一口答应,“你的头发怎么办?”
贺岱岳没把握单用右手替褚归修理头发,若是剪坏了,有损褚归形象。
褚归抓了抓自己头发的长度,贺岱岳想的亦是他担心的:“我改天上公社找剃头匠剪吧。”
给贺岱岳理了发,褚归选了个赶集日去公社,他昨日站在院子里一望,长栓家的房子似乎要上大梁了,他准备提前买点东西做贺礼。
另外清明在即,香烛纸钱得添上一些,潘中菊说今年带他们一块给贺岱岳父亲上坟。
平心而论,剃头匠的手艺不差,褚归理完发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摊位上没镜子,他瞧不见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
“师傅,你能照着褚医生那样式给我修一个吗?”排在褚归后面的青年指着褚归的脑袋,褚归眉毛上抬,看来他头发理得挺好。
“人褚医生天生长那样,你再怎么照着修也白瞎。”青年的朋友高声打趣,众人闻言纷纷大笑,剃头匠笑得直抖抖,得亏他手里拿的是毛巾不是剪子。
出了集市,褚归去了趟卫生所,所里的人见了他第一句话皆是问候他的头发,田勇摩挲着自己乱糟糟的脑瓜子,默默与褚归拉开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借着褚归的名气,逢集的卫生所近乎挨山塞海,除了本公社的,临近公社乃至县城的人都跑来看病。
褚归相当于自投罗网,来时好好的,想走走不掉了。好在他没有感到厌烦,当即坐下接诊,帮卫生所忙过了高峰期。
“褚医生喝茶!”钱玲抢先了田勇一步,她算是在卫生所定下来了,尽管卫生所破破旧旧的,经常缺药,她仍整日乐在其中。
钱玲妈妈始终看不上公社卫生所的条件,逮着过年钱玲放假的空挡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县城进卫生院,一小卫生所有啥好待的,要钱没钱要前途没前途,甚至耽误钱玲谈对象。
“你跟褚医生关系咋样了?”钱玲妈妈跟天底下绝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到了年纪便开始操心儿女的终身大事。
“妈!”钱玲不满,她的确是冲着褚归去的卫生所,但她是出于崇拜,为的是自身医术进步,而非她妈想的男女心思。
“县医院医术好的医生多了去了,你在哪不能进步?”钱玲妈妈被女儿甩了脸色,语气重了些,“那褚医生一个月就到卫生所一天,你能学到个啥?街坊四邻跟你同龄的孩子,谁不是往高了奔,你偏钻乡旮旯去。”
钱玲妈妈絮叨了一长串,钱玲与她不欢而散,连着一个半月没
回家了。田勇之前嫌她心气高,如今接触下来大为改观,见钱玲占了自己的位置,他默默让了她一次。
接了钱玲的茶,褚归指点了她一番功课,钱玲悟性尚可且十分努力,照目前的进度,完成能够通过转正考核。
钱玲早跟曾所长表了忠心,通过转正考核后她依然会留在卫生所。钱玲是抛开了褚归的因素做的决定,青山公社虽破,但人员结构简单,相处和谐,曾所长的医术不输县卫生院的主任,田勇看着马虎实际基础非常扎实,徐师傅做的饭堪比国营饭馆。
她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卫生所的日子。
“徐师傅,你以后能不能多开几次小灶啊?”钱玲吃了一口徐师傅为褚归改良的酸菜鱼,扭头朝徐师傅撒娇。
次数多了那叫开小灶吗?▏”徐师傅拉下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问褚归酸菜鱼合不合他的胃口,明晃晃的搞区别待遇。
钱玲不羞不恼,褚归啥地位她啥地位,说来徐师傅平日里不曾亏待过他们,只是不如有褚归在的时候精细罢了。
徐师傅自己钓的鱼,他单独打包了两条,麻烦褚归带给贺岱岳,他知道贺岱岳受了伤,一直抽不出空去探望。
褚归代贺岱岳谢过徐师傅的心意,回到家把装酸菜鱼的盆子搁桌上,为了防止撒汤,他胳膊差点拎断了。
“辛苦了辛苦了。”贺岱岳帮褚归捏捏胳膊揉揉手指,“沈哥他们明天上大梁,请我们晚上去他家吃饭。”
上梁是建房过程中顶重要的环节,沈家良在上梁的前一日请亲朋好友们吃饭,不图排场,纯粹基于传统寓意求个好运气。
“老院子?”褚归捡了粒碗里的花生米嚼,沈家明日上大梁,新房无处开火,吃饭的地点无疑是他们暂住的老院子了。
“对。”见褚归吃得香,贺岱岳剥花生剥得愈发起劲,左手吊着并不阻碍手指的活动,他右手抓一粒花生,缩着胳膊与左手对齐,在胸口完成剥的动作。
褚归瞧得一阵眼晕,连忙制止了贺岱岳滑稽而可怜的行为,他哪怕单手剥呢,褚归也不至于这般如鲠在喉。
沈家良请的人不多,来客仅贺岱岳他们和杨桂平一家子,徐师傅送的酸菜正好给他们加个菜。
彭小燕挖了不少野菜,荠菜焯水凉拌,蕨苔去除了苦涩味炒腊肉,香椿切得碎碎的与鸡蛋下锅油煎,细嫩的春笋烧汤……
尽管手头拮据,彭小燕做的一桌春日鲜却堪称丰盛。
褚归落座,面前恰是一盘凉拌的折耳根,他不挑食,唯独没法接受折耳根的味道,贺岱岳伸长手臂将折耳根与荠菜调换了位置。
“折耳根多好吃啊,褚医生怎么会吃不惯?”杨桂平大为震惊,他从未见过有人吃不了折耳根的,“你尝一下、尝一下试试。”
杨桂平极力邀请,褚归盖着碗拒绝:“我尝过了,真的不行。”
没尝过哪清楚自己吃不了呢,那难以言喻的腥味褚归至今记忆犹新。
褚归第一次吃折耳根是上辈子到困
山村的次年春日,折耳根即鱼腥草,全株入药,褚归之前接触的是晾干后的植株,贺岱岳某天下午挖了一篮子新鲜的,洗净泥土的折耳根白生生的,叶子正面绿背面红。
贺岱岳加了盐、酱油、醋和少许辣椒面凉拌,褚归怀揣着对新事物的好奇以及对贺岱岳的信任夹了一筷子直接放进嘴里。 ?,记住?
此生难忘!
第二次吃折耳根则是上个月,贺岱岳同样记得褚归上辈子吃折耳根的反应,他认为是自己厨艺的原因,为了给折耳根正名,厨艺大有进步的贺岱岳严谨地拌了一盘。
褚归小心翼翼地夹了两根,迟疑地放进嘴里。
此生难忘!!
褚归发誓,没有第二次了。
“好吧。”杨桂平遗憾放弃,怎么有人会不喜欢吃折耳根呢!
虽然受不了折耳根,桌上的其他菜还是很美味的。上一秒在土里下一秒咽肚里,春天的野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清楚沈家的贫困,无论彭小燕如何让他们别拘礼,贺岱岳他们均未敞开了吃,碗里的饭见底,桌上的素菜光盘,众人便陆续放下了筷子。
没吃饱的后果是临睡前褚归与贺岱岳饿得面面相觑,翻饼干垫一垫或者去厨房煮点面?
犹豫间潘中菊敲了房门:“给你们煮了四个荷包蛋,起来吃了再睡吧。”
不用纠结了,两人迅速起身穿衣服。
上梁时褚归去了新房,开春以来十日里二日晴七日阴雨,严重拖慢了沈家新房的进度,春耕伊始,劳动力们忙着上工,围观的人基本上全是老人和小孩。
结实的梁木被人们合力送上了房顶,沈家良向四周抛洒着炒过的花生、豆子,小孩们掀着衣摆满场接,花生撒到身前,褚归抬手抓了个空。
“我接到了。”贺岱岳挺胸让褚归看他吊着的左手,胳膊与胸膛的夹缝间赫然兜了几粒花生豆子。
彭小燕注意到了站在人群外面的两人,端着筲箕过来叫他们沾沾喜气,褚归抓了一小把,彭小燕嫌他太客气,自己狠抓了两二把塞他兜里。
褚归和贺岱岳不怎么沾零嘴,一人吃了粒花生,剩下的给现场的孩子们分了。
次日清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昨晚断续地下着,果真应了春明时节雨纷纷那句话。
贺岱岳父亲的坟埋在老房子后面的竹林里,与贺家的祖坟挨着。潘中菊数了二对香烛,纸钱提了两摞,贺岱岳七年没在清明节上坟了,今日多多烧些纸钱。
为了不耽误潘中菊上工,他们冒雨出了门,所幸下的毛毛细雨,只需要戴顶斗笠护住头。
泥路湿滑,贺岱岳的右脚不能着重力,褚归护着他稳稳当当地到了老房子。
贺大伯他们刚放了碗筷,贺岱光拿了根竹竿在前面开路,打落草叶上雨水同时驱蛇。
贺岱岳父亲年轻时遭逢意外,走得比贺岱岳曾祖还早,他的坟埋在最里面,坟包长满了杂草,垒坟的石块青苔遍布,静悄悄地隐没在竹林之中。
开头几年潘中菊每次见了贺岱岳父亲的坟都忍不住哭,后面贺岱岳入伍,她一个人来烧纸钱,边烧边自言自语,倒是不哭了。
“春生,我们儿子来看你了。”潘中菊站在坟边,扫了扫上面的落叶。
——闺女,你二伯娘给你介绍了个小伙子,困山村的,名字叫贺春生,听说人特别勤快,你要不要见见?!
第177章
贺岱岳对着旧坟叫了一声爸,他对贺春生的印象全部来源于潘中菊的讲述。
约定相看的日子,贺春生早早到了供销社侧门,看得出来他很重视这次相看,特意穿了最新最板正的衬衣,当天太阳特别晒,贺春生热得满头大汗,他不停地擦不停地擦,紧张与窘迫让他红透了耳根子。
潘中菊同样认真打扮过,蓝色棉布衫头天过水晾干,乌黑柔顺的头发编了两股粗粗的麻花辫,发尾的红绳打了个蝴蝶结,脚下的黑布鞋鞋面没有一丁点灰。
二伯娘领着潘中菊在墙后指着门口的贺春生让她偷偷瞧,果然是个端正的小伙子。
瞧得差不多了,二伯娘才牵着潘中菊走过去,贺春生看了眼潘中菊,唰地低下了头,潘中菊心里懊恼,莫非贺春生没瞧上他?
结果眼神一瞟,贺春生后脖颈黑红黑红的,原来是不好意思呢。
见了面,互相满意的两人成了对象,贺春生隔二差五地往前进村跑,来帮潘中菊家干活。
彼时四处打仗,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多了,什么节奏都很快,干了几l次活,两家便结了亲,潘中菊收拾包袱嫁进了困山村。
结婚后的贺春生依旧很勤快,月落睡鸡鸣起,做家务照样是一把好手,恨不得将能揽的活全揽了。
在潘中菊的口中,贺岱岳听到了一个不善言辞但踏实勤快且善良勇敢的男人形象,那就是他的父亲,贺春生。
贺春生做到了他对潘中菊所有的承诺,唯独没做到陪她过一辈子。
无论贺春生走后的日子有多苦,潘中菊从未悔过,她曾苦中作乐地想,贺春生走得早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如此他们记得的永远是对方最年轻最美好的模样。
贺岱岳点燃了香烛,褚归一张张撕着纸钱,潮湿的空气压制了纸钱的燃烧速度,贺岱岳随手折了根竹枝挑着纸钱堆,让其充分燃尽。
纸钱袅袅燃烧,贺岱岳双手合掌拜了二拜,等他拜完,褚归站到了他的位置,手掌举到胸前,躬身虔诚下拜。
“欸,褚医生你不用拜。”贺岱光连忙阻止,他以为贺岱岳脚受了伤,褚归单是陪他来上坟的,怎么突然拜下去了?
“没事,让他拜吧,一样的。”潘中菊发了话,贺岱光挠挠脑袋,一样的啥意思?
褚归连着贺岱岳的曾祖拜了二座坟,拜过贺家的坟,他也能算贺家的人了。
竹林里散布着乱枝,上坟前他们摘掉了斗笠,此时林间刮起一阵风,噼里啪啦的水滴兜头淋下,贺岱岳迅速抓起脚边的斗笠,褚归朝他身前一躲——
过肩宽的斗笠正正将两人盖住,褚归抬眼,额心挨着贺岱岳的鼻尖,上方的人低头,借着雨声与斗笠的遮掩,在褚归颈侧耳语:“我们刚刚像不像在拜高堂。”
潘中菊的斗笠一直拿在手里,及时挡住了雨,贺岱光左右孤立无援,成了个落汤鸡,幸亏香烛没被浇灭。
纸钱燃烧殆尽,雨天不用担心山火,一行人出了竹林,贺岱岳走
得慢落在后面,贺岱光随意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人正站着向远处鞠躬。
他眼花了?
贺岱光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再瞅,两人又朝前来了,果然是他眼花了。后背凉悠悠的,贺岱光搓搓胳膊,念了句祖宗保佑。
褚归真是服了贺岱岳,走着走着非说拜了高堂要补一个拜天地,莫名其妙,让人见了怕是得怀疑他俩鬼上身。
整天想一出是一出。
“夫妻对拜我们等会儿回家拜。”贺岱岳语气飘忽,心里满满当当的,困山村不兴给离世的人做牌位,他们上辈子没拜过父母,这辈子终于圆满了。
谁要跟你夫妻对拜。?”褚归低声嫌弃,“我夫你妻?”
“行。”贺岱岳干脆极了,“我妻你夫。”
褚归暗呼中了圈套,他怎么忘了贺岱岳上次说“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有多顺嘴,身份什么的,贺岱岳根本不在乎。
刘盼娣预产期在即,褚归顺道帮她诊了下脉,她肚子高高鼓起,手脚犯水肿,十根手指根胡萝卜似的,脚背一按一个坑。
褚归尽量帮她调养了,但怀孕本就是母体受难,他能做的终归有限。
贺岱光近期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紧绷,刘盼娣怀孕初期差点流产的阴影在他心头难以磨灭,二胎没抱上呢,贺岱光焦虑得夜夜失眠,褚归看不下去,给他开了副辅助睡眠的药。
根据刘盼娣的脉象,她大概率会在本周内生产,最迟不超过下周一。
该备的东西贺岱光早备齐了,接生员请过了,刘盼娣胎位正,孕期经褚归的指导调整了饮食控制胎儿大小,加上是二胎,届时生产应该会比较顺利。
“闺女你听话,赶紧出来啊。”贺岱光对着刘盼娣的肚子念叨,他们有了贺聪,二胎无所谓男女,褚归没透露过二胎的性别,但默许了贺岱光闺女长闺女短地喊。
潘中菊先一步到家摘了斗笠上工去了,贺岱岳脱了沾泥的鞋,杵着拐杖进厨房倒了两碗酒,拉着褚归要夫妻对拜,拜完喝交杯酒。
家里没有合适的杯子,用碗临时代替一下。
“你从哪听的这些花里胡哨的。”褚归掩饰着自己的羞赧,顺从地站到了贺岱岳对面。
“队里的老兵跟我们讲的。”贺岱岳读书不多,在部队里听老兵讲故事能排他最喜欢的事前二。
老兵祖上出过秀才,他说古时候成亲极其讲究,他们有二书六礼二媒六聘,即使是普通人家,前面的能省,也必不可缺拜堂的环节。
两人眼底倒映着彼此的身影,缓缓弯腰对拜,贺岱岳递上酒碗,绕着褚归的胳膊一饮而尽。
夫妻对拜接的本是洞房花烛,不过贺岱岳上折胳膊下残脚,褚归是绝不肯遂他的愿的,洞房花烛,啥时候好了再说吧。
褚归一天给刘盼娣把一次脉,确定了生产时间在清明过后的第二天,贺岱光第二天晚上把接生员请到了家里住。
第二天凌晨刘盼娣见红,贺岱光着急忙慌地来拍门,屋里的人
被吵醒,一听是刘盼娣发动,顿时清醒了。
褚归答应过帮他守着刘盼娣生产,他穿好衣服,背上床边的药箱打开房门,跟着贺岱光快步而去。
接生员查探了刘盼娣的开指情况,丢下一句她这胎生得慢便继续回屋睡了,她倒不是故意偷懒,而是为了养足精神保证接生时的状态。
刘盼娣脉象一切正常,她吃着热乎乎的面条补充体力,褚归转身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凌晨四点,真的太早了。
贺岱光稍微冷静了些,他不好意思地向褚归道歉,兴师动众地将人从床上撬起来。
褚归能理解贺岱光的心情,自然不会因此同他计较。
没过多久,贺岱岳和潘中菊提着红糖赶来,大伯娘给褚归煮了碗鸡蛋,褚归道了声谢,让她端给刘盼娣吃。
“盼娣有,她的面条里我卧了二个蛋呢。”大伯娘不是亏克儿媳的人,家里好吃好喝的全先紧着怀孕的刘盼娣,其次是贺爷爷贺奶奶与贺聪,接着贺岱光,最后才是她跟贺大伯两口子。
“鸡蛋真不用了,等下小聪吃。”刘盼娣发动慢,他们迟迟耗着不是办法,褚归靠着贺岱岳眯了片刻,在贺大伯家吃了早饭,干脆躺贺聪的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今天周二是上学日,在请假等妹妹出生与上学之间,贺聪考虑许久选择了上学。
日头逐渐偏向正中,刘盼娣羊水破了,但开指仍未达到生产标准,与接生员协商后,褚归给刘盼娣开了助产药。
温热的汤药下肚,很快刘盼娣的呼痛声拔高,经过数个小时的阵痛,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刘盼娣成功产下一名重约四斤八两的女婴。
贺岱光盼女得女,高兴得仿佛首次当爹,抱着闺女笑得合不拢嘴。
“孩子的名起好了吗?”贺岱岳隔空碰了碰小女娃的脸蛋,红彤彤皱巴巴的,皮肤上沾着白色的胎脂,说实话,不咋好看。
“没。”贺岱光笑容一收,“我想让褚医生帮忙取一个,他学问好,取的名一定比我们乡下人想的强。”
让褚归帮忙取名的提议贺岱光全家一致赞同,若不是他,刘盼娣保不住这个孩子。
褚归给产妇和新生儿做了检查,听见贺岱光请他为闺女取名,他意外地愣了下。
“我想想。”取名是大事,褚归仅有的取名经验来自于上辈子,那个丢弃在院门口的女婴,他和贺岱岳为她取过一个名字。
可惜没用得上。
上辈子的失败经验令褚归翻倍慎重,他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定。
为此褚归绞尽了脑汁,直到傍晚,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你说我给她取个什么名好?”褚归扶着太阳穴问贺岱岳,名字代表的是父母对孩子的期盼与祝愿,贺岱光他们所求简单,希望孩子健康快乐。
贺岱岳一个大老粗,他哪干得了取名的细致活,但褚归问了,他便一块儿动起了脑筋。
潘中菊见两人被一个小闺女的名字难住忍俊不禁,笑过后她轻叹一气,让他们好好取,她是没抱亲孙的福气了。
褚归眉眼一动,福灵心至,提笔在纸上写了数笔:“叫她清芝如何?”
清芝,贺岱岳俯身看褚归描写的字迹,劲瘦的字体因是为小姑娘取名收敛了落笔的力道,笔画多了几l分轻柔缱绻。
清寓意清除小姑娘人生中的烦恼苦难、快乐无忧,芝代表灵芝仙草、健康长寿。!
第178章
贺清芝,贺岱岳连着姓念了一遍,顿觉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合适的了。
潘中菊听了褚归释义,满口称好,贺清芝,哟,真是跟村里孩子不一样,又动听又有文化。
夸完名字,潘中菊迫不及待地让褚归赶紧告诉贺岱光他们。
贺岱光家里此时热闹极了,大牛他们都知道贺聪的妈妈今天在给他生小妹妹,放了学几人背起书包就往教室外跑,一路倒腾双腿冲回了村,直奔贺家。
“爸,我妹妹呢?”贺聪没刹住车,一把扑向了贺岱光,贺岱光稳稳接住,替他擦了把脸上的汗。
“妹妹在你妈屋里呢。”贺岱光取下贺聪的包,叫一群孩子去洗手,褚归交代了,产妇和婴儿抵抗力弱,必须时刻注意卫生。
洗了手的大孩子们谨记贺岱光的叮嘱,不推不搡地小声进了刘盼娣的卧房,
小姑娘吃了奶在刘盼娣身边睡着了,闭合的眼廓细长,浓密的睫毛如扇子一般,鼻子小巧,嘴巴红嘟嘟的,看得出将来长大了会是个漂亮丫头。
贺聪瞪大了眼睛仔细瞧在刘盼娣肚子里待了十个月的妹妹,用气声朝刘盼娣轻呼:“她好小!”
“说话的声音可以大一点,没事的。”刘盼娣失笑,掀了掀襁褓的边缘,鼓励贺聪摸摸妹妹。
贺聪憋着气用指腹碰了下婴儿的小手,软乎乎的触感令他惊奇不已。
大牛他们全是有弟弟妹妹的人,看过襁褓里的娃娃,觉得跟自家的弟弟妹妹没啥区别,很快失了兴趣。
“她会不会哭啊?”大牛凑得最近,端详一番后大人似的点点头,“她长得比我弟弟好看,如果不哭就最好了。”
小孩子哪有不哭的,大牛话音刚落,熟睡的小孩脸一皱,张嘴露出没牙的牙床,哇哇哭出了声。
“不是我!我没碰她!”大牛慌得手足无措,身体使劲后仰,唯恐避之不及。
刘盼娣抱起闺女,熟练地摸了摸屁股,尿布是干的:“她是饿了,要吃奶呢。”
小婴儿吃奶,大孩子们退出房间,跟贺聪告了别,一个个家去了。
褚归到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贺聪从饭碗里抬头喊褚叔叔,贺岱光抓着筷子扭身招呼褚归坐。
“我吃过了,你们吃吧,不用管我。”褚归迈进堂屋,扫了眼桌上的菜色,“小姑娘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清芝,清亮的清,灵芝的芝,你看看怎么样?”
褚归把写了名字的白纸递给贺岱光,贺清芝三个大字居于白纸中央。
解释名字含义的步骤少不了,贺大伯他们的反应与潘中菊如出一辙,那是百分之一千的满意。
“谢谢褚医生。”贺岱光捧着名字感激地鞠躬,扔下碗筷大声与刘盼娣分享这个好消息。
自此今日的新生儿有了个动听的大名,贺清芝,小名芝芝,贺岱光嘴角翘得老高,可给他美坏了。
洗三的那天褚归送了芝芝一块细棉布,刘盼娣奶水充足,小姑娘一天比一天漂亮,
见了生人也不怕,咧嘴冲着对方咯咯咯地笑。
贺岱光抱着闺女让大伙看,女人们则在屋里探望刘盼娣,她福气好,生在四月份,凉凉快快的,坐月子不遭罪。
“来抱抱你侄女。”贺岱光托着芝芝往贺岱岳胳膊挨,“小聪出生你在部队,今天连着芝芝一起补上。”
贺岱岳抬手揽了下,贺岱光有分寸,没真让他用劲。
“没事,我抱得住。”接骨丹疗效显著,此次骨折,贺岱岳满一月便拆了固定,他本是右利手,连襁褓不到十斤的芝芝对他而言压根算不上负担。
“行,那你抱吧。”贺岱光信任地松了手,“我瞧着你恢复得比上次快多了。”
“嗯。”贺岱岳右脚承担了少部分重心,在不刻意关注的前提下,右脚的痛感几近于无。
换到贺岱岳的怀抱,芝芝眯着眼扭头,小手划拉两下按到了贺岱岳的胸上。
未发力的肌肉是软弹的,受本能趋势的芝芝张着嘴巴朝贺岱岳的胸上拱,口水沾湿衣襟,粗糙的触感令她皱着小脸委屈地哼唧。
芝芝的大脑思考不了今天的妈妈怎么没奶如此复杂的问题,她只是拱得越来越使劲、口水流得越来越厉害。
四月的天气,贺岱岳脱了棉袄,湿意慢慢渗透了外套浸润内衫,他猛地低头,用尽了力气还是吃不到奶的芝芝终于哇哇哭了出来。
“哎哟,你们看看,芝芝在岱岳身上找奶吃呢!”大伯娘率先发现异状,指向贺岱岳湿漉漉的胸膛,众人一看果不其然,顿时哄堂大笑。
卧房里的刘盼娣才夸了芝芝乖巧,除了拉了、饿了,基本不吵人,听到闺女的哭声,她提着嗓子问了一句:“岱光,是不是芝芝饿了?”
“对。”贺岱光边笑边把闺女接了过来,抱着她进屋让刘盼娣喂奶。
豆大的泪珠子挂在芝芝的眼角,她哭得伤心极了,刘盼娣哦哦地哄着,撩了衣服微微弓背,吃到奶的芝芝不哭了,吧嗒吧嗒地大口吮吸,看样子是饿坏了。
“你们笑啥呢?”见贺岱光脸上仍残留着笑意,刘盼娣调整了闺女喝奶的姿势,以免她喝太急呛到。
“媳妇你是没看到,芝芝刚才把岱岳当成了你,抓着他衣服找奶吃。”想到刚刚的画面,贺岱光忍不住又笑了。
褚归掏了手帕,借贺岱岳擦拭胸前的湿意,他扭着脸,肩膀一颤一颤的,憋笑憋得甚是辛苦。
“你要笑就笑吧。”贺岱岳无奈叹息,他能跟小婴儿计较什么,满屋人全笑了,不差褚归一个。
“对不起。”褚归抬头瞥了贺岱岳一眼,扶着门框放肆意展颜。
贺岱光儿女双全,亲友们趁此调侃起了贺岱岳,问他瞧着堂哥家的娃眼不眼馋,什么时候自己生一个。
贺岱岳擦着湿漉漉的衣襟,抬头丢出三个字,不眼馋。他眼馋贺岱光的孩子干嘛,孩子能比得过褚归?
潘中菊清楚贺岱岳说的是真心话,他跟褚归整日蜜里调油,哪挤得下别的。
小孩
的口水有股奶腥味,参加完芝芝的洗三礼,怕惹褚归嫌弃,贺岱岳到家立马脱了衣裳。
疏于锻炼的肌肉难以维持原来的轮廓,贺岱岳臭着脸抬手捏了一把,虽然他很喜欢捏褚归的手感,但放到自己身上则不是一码事了。
褚归寻思贺岱岳换个衣服咋换了这么久,一推门,光溜溜一个后背:“你怎么进来半天不穿衣服?”
贺岱岳低头打量自己的胸腹,明显的肌肉线条在不知不觉中被脂肪包裹,他双手环腰,表情渐渐崩裂:“当归,我是不是胖了?”
“嗯?”褚归在衣柜里帮贺岱岳找衣服,闻言扭头看他一眼,“是胖了点,衣服穿着紧了吗?”
胖了……贺岱岳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听胖字落在自己头上。
去年贺岱岳单瘸了右腿,养伤期间要照顾双目失明的潘中菊,两个月下来不仅没胖反而瘦了几斤。今年上下齐损,一方面褚归时时盯着,严禁他不分轻重地胡乱运动,另一方面潘中菊天天大肉大菜地张罗,贺岱岳不胖才怪了。
具体胖了多少无法确定,贺岱岳捏着腰间的肉估摸,按他的整体轮廓,绝对超过了五斤,且是在肌肉退化基础上的五斤。
肉眼变化可想而知。
“手感挺舒服的。”褚归按了按贺岱岳的胸膛认真评价,温热、柔软、韧滑,简直令人沉迷。
褚归一时间舍不得收手,贺岱岳难以置信的目光渐渐转为平静,既然褚归喜欢,那他胖得也算物有所值。
贺岱岳摊开双臂,让褚归摸了个尽兴,在他停下之际,猛地将对方的脑袋按向胸口:“像吗?”
饱满胸膛直贴脸颊的触感震得褚归心神巨颤,听得贺岱岳没头没脑的问话,他有些云里雾里:“像什么?”
贺岱岳没吭声,按着他的脑袋压了压,褚归嘴角蹭到一粒凸起,骤然明了,一句玩笑话,贺岱岳还介意上了!
“你跟他们计较个啥。”褚归臊着耳根脱离了贺岱岳的胸膛,顺手把胳膊上搭着的衣服塞到他手里,“快穿上,大白天的耍流氓。”
摸完了开始说他耍流氓了,贺岱岳轻掐了下褚归的脸颊:“流氓乐意。”
套头穿好衣服,贺岱岳拎着柴刀去前院劈竹子搭豆架,院角的空地潘中菊拔了豌豆种上了豆角,她白天上工,丝毫没耽搁自留地里的活计。
一畦豌豆,供一家人吃了整冬的豌豆尖,春日开花结的豌豆角,又吃了几茬,豌豆角炒腊肉、豌豆角焖饭,贺岱岳一身肉长得不冤。
细竹竿斜着深插入土里,两两交叉用稻草绑紧,自院角到井边,两只白色的蝴蝶闪着轻盈的翅膀缠绵着落到顶端,细长的口器互相试探,梁山伯与祝——
“白菜长菜青虫了。”贺岱岳十分煞风景地打断了褚归地联想,一巴掌驱走蝴蝶,在被啃食出虫眼的白菜上一通翻找,捉了几条青虫扔给后院的鸡群。
思及蝴蝶的前身,褚归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从院子往下看,沈家的新房已盖了瓦,刚竣工的房子住人前得晾上十天半个月,沈家良请杨三爷算了乔迁的吉日,本月二十号,两家人便能做邻居了。
贺岱岳在白菜表面撒了层草木灰,这是村里人防虫的老法子,虽然吃前清洗麻烦点,但总比让虫子糟蹋了强。
“葡萄今年能结果吗?”褚归淋水帮贺岱岳冲手,扦插的葡萄藤攀爬了半人高,褚归沿着藤蔓瞄到头,碧绿的叶片下空荡荡的。
“今年应该是不能了。”贺岱岳瞧了瞧叶梗的节点,没有分化花芽的痕迹,“好好养着等明年吧。”!
第179章
提到葡萄,贺岱岳以为禇归馋水果了,他记得村尾一户人家种了樱桃,不知道熟了没。
贺岱岳拿了几毛钱和禇归说他出去一趟,村尾距离稍远,他自觉带上了拐棍。
“走路慢点。”禇归惯例叮嘱一句放行,“要我陪你吗?”
骨折痊愈期为两到三个月,贺岱岳伤后十天,禇归便允许他去养殖场了,毕竟村里三百多口人年底是否吃得上肉全指望他,禇归不可能将他一直绑在屋里。
“不用,你忙你的。”贺岱岳拎着拐杖,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万一村尾的樱桃没熟,他岂不是让人空欢喜一场。
村尾的樱桃树种了十来年,三月初花开如雪,满树的果子,真正吃到嘴里的却不多,鸟儿L专挑甜的啄,遇到刮风下雨,果实落满地,鸟留的、天饶的,才是人吃的。
贺岱岳来早了,浅色的樱桃尚差些火候,贺岱岳麻烦主人家帮他留两碗,敞开吃是远不够的,大家一起尝个鲜罢了。
樱桃得过几天,贺岱岳回去的路上摘了些三月泡。
近日正是三月泡陆续由青转红的时候,路边的有村里的小孩们盯着,不及熟透就摘了吃,贺岱岳仗着皮糙肉厚,钻密林子摘了捧通红的,个个汁水莹莹,跟小指肚一边大。
熟透的三月泡极其易碎,贺岱岳摘树叶折了个碗,小心托着到家。
“猜我拿的什么?”贺岱岳献宝似的挡着,手背让三月泡的刺划了道血痕尤不自知。
褚归通过他手背的伤猜到了答案:“三月泡熟了?”
“熟了。”贺岱岳挪开手将树叶碗凑到褚归眼下,“我专门挑的大的。”
野外的三月泡被蚊虫爬过,贺岱岳舀了瓢水加盐略泡了会儿L,这个方法当然是上辈子褚归教的,他们村里人从小到大全是摘了直接往嘴里填,哪管啥脏不脏的。
褚归城里人的胃比不得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经造,头回吃了没洗的三月泡,闹了一晚上的肚子,吓得贺岱岳此后再不敢胡乱给他吃东西。
三月泡多籽,嚼着嘎吱嘎吱的,嚼着嘎吱嘎吱的,树莓香气独特,褚归吃一颗喂贺岱岳一颗,贺岱岳砸吧砸吧嘴,连果柄一并吞了,一颗不够他塞牙缝的。
褚归浅尝了几颗,汁水甜得粘手。天麻在厨房门口伸了个懒腰,颠颠儿L地过来蹭吃,褚归摘了果柄放手心里,天麻翕动着鼻子嗅嗅,舔舐着吃了。
但凡有人喂,无论是否在猫科食谱范围内,天麻都会吃上一口。
天麻如今处于换毛季,褚归摸了它两把,捋下的浮毛轻飘飘拢成一团。天麻浑不在意地甩了甩尾巴,空气里的飞舞的猫毛肉眼可见。
“你个蒲公英。”褚归卡着它腋下将其抱到屋外,贺岱岳正做饭呢,别待会儿L猫毛飘到菜里了。
“什么蒲公英?”潘中菊进院便听到这么一句,注意到菜畦里的草木灰,她弯腰看了看,“白菜长青虫了?”
“对,岱岳下午发现飞蝴蝶了。天麻掉毛太
厉害,我说它像个蒲公英,蒲公英就是地丁草。”地丁草是困山村当地的叫法,褚归转换了一下,潘中菊立时明白了。
蒲公英春天开黄色小花,植株具有清热解毒消痈散疖的功效。褚归在院子里晒了些,花盘上的种子自带白色绒毛,聚集成球,风一吹四处飘散,的确跟天麻掉毛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惊蛰前村里人常挖它用来煮汤或者凉拌,惊蛰后则停止使用,据说是有毒,但其实不然,褚归推测是惊蛰后蒲公英进入盛花期,有毒的传言是出于对种群的保护。
否则一年到头不停地挖,来年吃什么?
潘中菊坐着脱鞋,蒲公英天麻蹭了她一裤腿的毛,待她洗过手,褚归指着桌上特意为她留的三月泡让她吃。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潘中菊拉过刚背回来的背篓,拿出一个芋头叶裹着的东西,里面赫然是她精挑细选的三月泡,跟贺岱岳摘的一样红,“滋味儿L挺好的,只是没岱岳摘的大。”
“谢谢伯母。”褚归心里一阵熨帖,三月泡并非多稀罕的玩意儿L,难得的是母子俩宝贵的心意,若不是真的对一个人好,怎能做到事事惦记。
背篓下面装的箭竹笋,四月份的春笋出土后迅速朝天空猛窜,潘中菊约着吴大娘她们下了工去竹林,半个多钟头拔了一大捆。
将三月泡递给褚归,潘中菊进厨房拿了支筷子,她用筷子缠住笋尖使劲往下绞,一根竹笋就剥好了,省时省力又不伤手。
褚归搬了凳子帮忙,潘中菊稍微指导了两句,他很快领悟要点,缠尖、下绞,脆嫩的竹笋完美脱壳。
困山村的竹笋大致分两类,个头粗壮的毛竹笋,细而长的箭竹笋,两种口感风味略有不同,相较于毛竹笋,箭竹笋更为细嫩。
剥好的箭竹笋食用前需要经焯、泡的步骤去除苦涩味,头天晚上处理的竹笋,褚归到次日中午才吃上。
酱色的油焖笋入口第一感觉是嫩,伴随着牙齿的咬合,浓烈的鲜味在口腔之中迸发,香气滚过喉头,返上一股回甘。
贺岱岳舍得放油,做出的笋赛肉香。
褚归多添了半碗饭,见他喜欢,潘中菊连着打了一星期的笋,贺岱岳变着花样做,凉拌、清炒、油焖、烧肉,他们三口人,消耗的速度远不及潘中菊往家背的速度。
吃不完的竹笋焯水或切块或撕条晒成了干,这是村里家家户户每年的常规操作,靠山吃山,在困山村,凡是勤快的,虽谈不上衣食无忧,日子总归过得下去。
育种的玉米苗子长到了巴掌高,到了移栽的时候,潘中菊忙得中午没空回,贺岱岳做了饭,褚归帮忙送去地里。
村里人不禁再次羡慕潘中菊的好命,有个大娘当着她的面挖墙角,称自家屋子宽敞,请褚归上她家里住。
吴大娘掐腰骂她不要脸,脑子里一天天的净打浑主意。
“褚医生,你来我们家住,一分钱不用出,我们保管不占你便宜。”对方挨了吴大娘的骂,愈发变本加厉。褚归一个月好几十的工资手指缝里随便漏三五块的,足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了。
“你放屁!”潘中菊撂下饭碗不干了,拨着吴大娘的胳膊站到她前面,“当归现在跟我们是一家人,什么叫我们占他便宜?”
吴大娘鲜少见潘中菊与人黑脸,她性子软,以往碰到类似的事情,大都是吴大娘替她撑腰,此刻怎的突然硬气了?
潘中菊能不硬气吗,按褚归和贺岱岳的关系,褚归如今可是她的儿L媳妇,儿L媳妇被挖墙脚,换谁谁能忍?
好性子的人发起脾气比素来泼辣的更难招架,对方被潘中菊的气势震住,讪讪地赔礼道歉,说她不过是开句玩笑,不是存心的。
“伯母,你放心,我哪也不会去的。”褚归笑着劝潘中菊莫与不相干的人计较,他唯独认贺岱岳一个,没人撬得动。
听着褚归叫自己伯母,潘中菊嘴巴动了动:“我明白的,我就是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
“那不是么,幸亏她认错认得快,否则我非得撕烂她的嘴。”吴大娘愤愤,但对方话虽难听,其中一点她是赞同的,“你们家的房子的确小了些,将来岱岳娶媳妇怕是住不下。”
“住得下。”潘中菊无法吐露实情,蹩脚地转移话题,“你笋干晒了多少斤?”
吴大娘瞅潘中菊一眼,她俩一块打的笋,晒了多少斤笋干值得问?
“大概五斤吧,咋了?”吴大娘刨光了碗里的饭,把掉在衣服上的捡起来吃了。
吴大娘的饭是铁蛋妈送的,竹林潮湿闷热,潘中菊他们前些天打笋没一次不是汗流浃背的,铁蛋妈受了凉,身体不舒服,吴大娘便安排她替她喂猪,顺便负责做饭。
农忙时节,生了病在家做家务不下地便属于休息了。
铁蛋妈收了碗筷,扭身咳嗽了两下,潘中菊连忙关切问她着凉了怎么不找褚归开药。
“小感冒,不妨事。”铁蛋妈说话带着严重的鼻音,即使褚归在村里办了卫生所,大伙儿L仍改不了小病小痛自己扛的习惯。
舍不得钱是一方面,关键良药苦口,能不吃药肯定是最好的。
“嗓子快哑了还不妨事。”潘中菊嫌她糟蹋自个儿L,恰巧褚归在,顺道看看得了。
“那多麻烦褚医生。”铁蛋妈不大好意思地伸手,她歇了一上午,脑袋的昏沉感反而加剧了,潘中菊不说她也准备下午去趟卫生所。
褚归治病不讲究形式,在劳作的地头照样能心无旁骛地把脉,周围人边吃饭边瞧,仿佛拿眼前的稀奇景做下饭菜。
“除了咳嗽嗓子疼头晕,还有没有其他症状?犯恶心吗?”褚归条件反射地想拿笔写病例,手摸了个空,方惊觉他身处的环境。
铁蛋妈摇摇头,褚医生为什么问她犯不犯恶心:“莫非我真怀上了?”
“嗯,脉象显示两个月了。”怀孕得避讳寒性药材,褚归斟酌了一下,让铁蛋妈待会儿L到卫生所取药。
铁蛋妈怀的是第三胎,铁蛋下面本来有个弟弟,前年生了场急病夭了。她月事一向准时,这次推迟了月余,她心里隐约猜到自己是怀了,因此并不算特别意外。
添丁进口的大喜事,高兴是必然的,吴大娘语气喜怨交杂:“怀了不仔细着点,万一掉了有你后悔的。”
“呸呸呸!”潘中菊赶紧拦下吴大娘的口无遮拦,“瞎说啥呢,孩子听得见,小心惊了胎。”!
第180章
褚归送饭期间,樱桃树的主人派家里小孩端来了贺岱岳预定的樱桃,今年老天爷保佑,连着晴了三日,樱桃得以大丰收。
成熟的樱桃下树最多存放到次日,主人家舀了冒尖的两碗,倒到盆里,小孩咽着口水端了一路,竟真忍住了没偷吃。
他爷爷说了,家里的樱桃管够呢。
玛瑙般的樱桃吹弹可破,贺岱岳摸荷包掏钱,小孩接了自家的空盆拔腿就跑:“爷爷交代了,樱桃是请你和褚医生吃的,不要钱。”
“欺负我脚不好是吧。”贺岱岳自嘲地嘀咕,提了桶井水将樱桃放里湃着,根据他吃葡萄的经验,井水湃凉的樱桃口感会更好——
上辈子两人在村里的地位远不及今日,可没人请他们吃樱桃。
前院空无一人,褚归进了堂屋,将潘中菊吃过的碗筷拿到厨房:“我刚怎么看见有个小孩从我们家跑出去?”
“村尾的樱桃树你记得吗?”贺岱岳自然地给褚归挽上袖子,等他洗了手一起吃饭。
“记得啊,你找他家买樱桃了?”全村唯一一棵樱桃树,褚归很难不记得。
“我想买来着,人家非要送。”贺岱岳抬抬右脚,“我话撂半截,一抬头那小孩跑飞快,你说气不气人。”
褚归被贺岱岳故作哀怨的表情逗笑,抬下巴亲了他一口以示安慰:“过段时间你能跑了,让他瞧瞧谁是第一。”
“促狭鬼。”贺岱岳嘴角止不住上扬,“你跟谁学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听过吗?”褚归斜贺岱岳一眼,“我跟另一个促狭鬼学的。饭我待会儿吃,我先到隔壁配副药。”
两个促狭鬼亲亲热热去了隔壁,褚归凝神写好药方,才告诉贺岱岳铁蛋妈怀孕的消息。
“铁蛋妈又怀了?”贺岱岳的重音落在前三个字而非又上,脑子里冒出的词儿令他突然绷不住笑了。
褚归抓着药,满脸的莫名其妙,铁蛋妈怀孕他笑个什么劲?
“我说了你不准生气。”贺岱岳努力憋笑,“我觉得你现在像送子观音。”
贺岱岳顶着褚归的视线细数,他去年十一月给王燕燕接生,今年刘盼娣,紧接着铁蛋妈,加上孙荣在时接诊的那个月份浅的女人,短短半年四个。
而且上辈子王燕燕一尸两命,刘盼娣流产,铁蛋妈因受凉引发肺炎,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孩子也掉了。如今因为褚归,他们全部改写了命运,褚归不是送子观音是什么?
“我要是送子观音,一定先往你肚子里送一个。”褚归拿戥子杆戳了下贺岱岳的肚子,“让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不,送两个,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大胖闺女。”
“可以。”贺岱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生,不让你受罪,一儿一女够吗?”
“够了。”褚归笑得险些撒了药,将打扰他抓药的罪魁祸首赶离了卫生所,“看着你桌上的菜去。”
褚归之前跟接生员讨论过,三四月本是怀孕高发期二月左右过年,闲着的小两口夜里不造人能干嘛,所以村里小孩的生日多集中在下半年。
送子观音,亏贺岱岳敢想!
吃过饭,贺岱岳取出湃凉的樱桃,摘了叶梗淘洗干净,沾着水珠的樱桃皮薄到透光,果肉细嫩九分甜一分酸,唯一的缺点是籽太大了。
褚归裹着樱桃,嗦掉上面粘连的果肉,舌尖一顶,杏色的樱桃核染湿唇瓣,含着果核,褚归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吐。
贺岱岳叫他吐地上,等下扫了便是。
“你那样吃不过瘾。”一粒一粒的,能尝到啥滋味,贺岱岳教褚归一把抓着吃,享受十几颗樱桃同时在口腔中破裂,汁水迸发的快意。
褚归被他说动,仰头塞了一嘴樱桃,腮帮子鼓起,殷红的樱桃汁从嘴角溢出,黏黏糊糊地流到下巴。贺岱岳凑过头,沿着褚归的嘴角向下嘬舔,末了猫儿偷腥般地夸樱桃真甜。
嘴里包着殷桃籽与果肉,褚归没法开口,用力瞪了贺岱岳一眼,他怀疑所谓的一把抓着吃过瘾是贺岱岳的阴谋诡计,为的就是趁机对他动嘴动舌。
抿果肉抿得腮帮子发酸,褚归终于开始噗噗噗吐籽,贺岱岳笑倒,他的当归简直太好骗了。
褚医生在吗?”此时铁蛋妈报声进院,褚归忙将籽吐净,悄悄擦了擦下巴起身迎人。
贺岱岳拿扫把扫地面的樱桃籽,招呼铁蛋妈坐:“吃樱桃。”
“樱桃熟了?村尾老王家的吧,除了他村里没谁种樱桃树。”因着两家关系亲近,铁蛋妈在贺岱岳面前并不拘束,她尝了几颗樱桃,怪新鲜的。
贺岱岳说铁蛋妈上辈子发展到了肺炎,褚归谨慎地将原本两天的药加到了三天。是药三分毒,其实配合针灸泄寒气疗效最佳,但男女有别,褚归到底是个年轻男人,非紧急情况,没哪个女患者愿意脱衣针灸。
褚归试探地向铁蛋妈提了针灸的法子,毫无意外地被拒绝了。
“三天的药吃完了你再来找我复诊,近期干活莫下大力。”褚归尊重了铁蛋妈的选择,“你胎象是稳的,稍微注意些不会出什么问题。”
连药带看诊费,褚归收了铁蛋妈一毛钱,贵的是药材成本,本单他不仅不赚钱,反倒贴人工。
铁蛋妈走后,褚归去了趟贺家老宅,贺奶奶胳膊疼的老毛病犯了,痛得抬肩都成困难。
老太太是个闲不住的,胳膊疼还拎着刀剁猪草呢,把褚归叮嘱她修养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实在叫人心累。
“贺奶奶,你这样胳膊疼永远断不了根。”褚归取下医药箱,顺手将贺岱岳分的樱桃放到板凳上。
“我感觉胳膊灵活多了的嘛。”贺奶奶丢了剁猪草的刀,拍掉手上的草屑。
跟固执己见的老太太说不清,褚归按按贺奶奶的肩髃穴:“痛吗?”
“哎哟,痛痛痛。”贺奶奶吸气缩胳膊,褚归明明没使劲,咋会那么痛!
“跟你讲了要听我的,你偏不信。”褚归拖了张椅子让贺奶奶坐下,自己站着为她舒络
筋骨,“这跟种庄稼一个道理,今天种下,晚上下一场雨,第二天看着活泛了是真活吗?不得精心伺候个三五天让它把根长扎实了。”
贺奶奶不犟嘴了,说来褚归没有啥都不许她做,轻省的活计是行的,她自己非逞能。
家里其他人下地干活了,刘盼娣一个月子里的产妇经不得风,口头劝不动贺奶奶,她也无可奈何。
挨了一通针灸,贺奶奶松快了,褚归又强调了一遍不准做重活。
“不做了不做了。”贺奶奶答应得干脆,见褚归挎上药箱,她伸手将人拉住,“要走了哇,再坐会儿吧。”
“不了奶奶,我锅里熬着药呢。”褚归熬的是驱蚊虫的药,马上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屋内已有蚊虫肆虐。
单独熏艾草呛人且时效短,褚归配了副上辈子研究的驱蚊药。
贺岱岳帮忙看着火,用了七八年的老方子,褚归一闻便知道火候到了,滤出药汁,草药渣则撒到后院的阳沟与竹林里,以杀灭蚊虫幼体。
自己使的驱蚊香,褚归简化了制作过程,药汁晾凉,与艾草粉融合阴干撵平,剪成两指宽的长条,瞧着难看不打紧,能燃就行。
褚归在家制驱蚊香,贺岱岳拿着他的养猪手册去了养殖场,八头野猪六头家猪他均对应编了号,野一到野八,家一到家八,直白得令人发指。
手册记录了每头猪的体重增长、进食情况以及健康状态,论养猪的尽心程度,贺岱岳称第二,全漳怀无人配称第一。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猪群,安静的养殖场转眼变得闹哄哄的,贺岱岳挨个巡视过去,野猪的体型瘦长,体重的增幅明显低于家猪。
大伯娘不懂其中的关窍,依她的看法,既然家猪长得快,不如趁早把野猪处理了换家猪,倒省得浪费粮食。
贺岱岳之所以养野猪,为的是它的抗病性,家猪长肉虽快,但一不耐热二不耐寒,六头家猪买回来到现在不到两个月,犯了三四次病了,若不是褚归抓了草药和猪食里煮,哪长得了肉。
杨桂平听说了贺岱岳的打算,误以为他要把所有猪拿来配种,不免有些着急,配了种,他们今年的任务猪咋办?
村里人吃的肉容易解决,大不了贺岱岳像去年那样带队进山打猎,公社的任务猪要求的是实打实的满一百二十斤的活猪,交不上影响村里评优不说,还得罚款。
“杨叔,你别慌,今年的任务猪我们村保证交得上。”贺岱岳给杨桂平算了一下,困山村今年的任务猪是十头,养殖场野猪加家猪共十四头,九头公猪五头母猪。
“啊,九头公猪,那不是差一头吗?”杨桂平如何不慌,最后一头从哪凑?
“不差,五头母猪我只选三头,一头野猪两头家猪。”野猪之间不需互相配种,公家猪配母野猪,公家猪配母家猪,公野猪配母家猪,正好三头,任务猪还多一头呢。
杨桂平被贺岱岳绕晕了,他沉默着理清思绪:“是不差。你准备什么时候劁猪,我叫人上公社请劁猪匠,这么大的猪,不晓得劁猪匠肯不肯接。”
劁即阉割,俗话说猪不劁不胖,猪不劁心不静。想养肥吃肉的猪,是必须得劁的,以免它们受激素控制,整天吃饱了瞎蹦跶。
村里以前的猪在集市买来的当周便要请劁猪匠劁了,小猪劁着不费劲,大了一个人根本按不动。!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