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褚归记得每一位需要他复诊的病人,记得他们自述的从何时开始患病,看了多少次医生,吃了多少药,生病的日子有多难过。他们痛苦的根源并不是疾病对身体的折磨,而是他的病给家里带来的拖累。


    随着行医生涯的增长,部分医生治病逐渐变得流程化,听得麻木的他们无法对病人感同身受,犹如机器般冷漠地把脉、检查、写药方,叫下一位。


    张川看着认真倾听病人唠叨并适时给出回应的褚归,由衷觉得患者们夸褚归是位好医生的“好”字,不仅仅是对他医术的认可,更是对他品行的赞扬。


    又一位病人感激地笑着离开,张川回过神,递上他与田勇近期接诊的病例,他和田勇一左一右的站着,像是两个等待老师现场批改作业的学生。


    “我带回去看,外面没病人了吗?”褚归简单翻了翻病例,将其放入药箱,偏头望了眼门口。


    “没了,劳烦你累了一天,剩下的让他们来吧。”曾所长迈过门槛,身后跟着位派出所的年轻同志,老警察查明了王二案件的真相,派徒弟来给他们交代一声。


    王二的死是场阴差阳错的意外,无人与王大串通,因此查起来相对简单。


    老警察先是在王二毒发的地方转了圈,接着开了大门的锁,王二的房子十分简陋,泥土墙瓦片顶,左边一间门睡觉的屋子,正中是堂屋,挨着堂屋的墙搭了间门厨房,墙体是竹块编的,茅草顶,陈设一览无余。


    一个灶台、一个水缸,木头拼的案板,案板贴墙,放了几个碗,墙上挂着个筷盅,一把缺了口的菜刀,处处显示着房屋主人的贫瘠。


    卧房和大堂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老警察仔细搜寻着厨房,据邻居汉子所说,王二一个人吃饭经常是直接在厨房解决,大堂桌子上放的杂物佐证了他的说法。


    老警察的视线停留在了锅里,不知是习惯使然抑或其他原因,王二今早用过的碗筷仍在锅里泡着。老警察留意到案板上的碗是乡下常见的土碗,陶胚表面粗糙,有制作马虎的小孔洞,碗型是大敞口,漏斗状。而锅里的一只碗做工相对小巧,巴掌大的饭碗,不太符合王二独自居住的调性。


    庄稼人吃饭没那么多讲究,王二一个人,大碗把饭菜一装,吃着方便洗碗省事,小饭碗稍显多余。


    老警察把饭碗从锅里捞了起来,凑到鼻子下一闻,眉头紧皱,扭头询问大队长:“你闻过老鼠药是啥气味吗?”


    “闻过。”大队长愣了下,点点头,老警察将碗送到他鼻子边,大队长一嗅,登时睁大了双眼,“这碗咋一股老鼠药味?”


    在王二厨房的找到了装老鼠药拌饭的碗,配上锅里的筷子,王二的死因进一步偏向与自杀。


    “不是自杀。”老警察否定了徒弟的猜想,他引导徒弟发散思维,“你没感觉差点啥吗?”


    差啥?徒弟一脸茫然,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终于灵光一闪,猛地拍了下头,嘭地一声听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装老鼠


    药的包装纸!”徒弟喊出答案,


    老鼠药剧毒,


    一份老鼠药外面会用黄纸厚厚地裹上两层,展开来的大小绝对不至于叫人忽视。


    老警察给了徒弟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看向大队长:“王大家住哪?”


    “在上头,我带你们过去。”大队长转身带路,王二的房子离王家老屋不远,几十米的路程,很快便到了。


    王大王二两兄弟相差近十岁,分家时王二将将成年,老屋是间门大瓦房,住两家人绰绰有余,哪至于容不下一个王二。


    他们进院子时王大媳妇正抱着孙子喂饭,大中午的,他们饭做完好一会儿,王大去公社迟迟未归,大人等得小孩等不了,哭着喊着要吃饭。


    看来王大家的人缘在大队着实不咋地,一家子的冷血动物,否则但凡他们有个人关心一下王二,也不会不知道大队长他们回来了。


    王大媳妇骂王二是痨病鬼,竟惹些麻烦事,幸好王大身上一分钱没有,甭想他给王二掏医药费。


    吃饭的小孩看见了外人,王大媳妇抬起头,顿时顾不上喂饭了:“队长,我家王大呢?”


    “他在卫生所呢。”大队长打了个哈哈,故作随意的把手里的饭碗向前一递,“这是你家的碗吗?”


    大家的碗基本是在一个地儿买的,谁分得清你的我的,同样的碗他们前进大队至少有上百个。王大媳妇疑惑着凑近,她啥时候把碗借出去过吗?


    “是我家的!”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说着王大媳妇伸手拿碗,却扑了个空。


    大队长缩回手,语气严肃:“你看仔细了,真确定是你家的吗?”


    王大媳妇放下孙子,起身一把抢过碗:“说了是我家的,你——”


    碗底熟悉的裂缝让王大媳妇骤然失声,她不敢置信地看了两遍,忙不迭松手:“要死啊,哪个杀千刀的连我拌老鼠药的碗都偷,饿死鬼投胎吗?不想活了自己去跳崖嘛!”


    王大媳妇气得跳脚,藏在院外的老警察和徒弟现了身,得知王二是吃了她弄的老鼠药拌饭中了毒,王二媳妇吓得面无人色,两眼一翻,晕了。


    在她身后的堂屋里,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反应更大,他眼神躲闪,不敢跟人对视,老警察迈了一步,他闷头就逃。


    徒弟伸手敏捷的将他按在了地上,他嘴里喊着“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已然不打自招了。


    被捉住的是王大的儿子,大队长说成年了要过继给王二的那个。老鼠药的包装纸让王大媳妇烧了,但已经不重要了,王小扛不住事,老警察审了没两句,他就一股脑招了。


    家里天天晚上闹耗子,王大媳妇前天翻柜子,发现柜子底下竟然被老鼠咬了一个洞,棉被臭气熏天,全是老鼠屎,王大媳妇心痛得滴血,发誓要把家里的老鼠狠狠收拾一通。


    王二见大嫂在院子里晒棉被,想到自己屋里的老鼠洞,他拢共一床被子,可经不起老鼠糟蹋。次日一早王二上公社买了老鼠药,王大媳妇听说以后理直气壮地“借”走了老鼠药,她的被子


    坏了,


    老鼠药得紧着她用。


    王大媳妇的借向来是有借无还,


    王二被打压惯了,觉得一包老鼠药而已,没什么。万万没想到,他的一再忍让最终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老鼠药毒性大,王大媳妇专门拿了个破碗装,放到老鼠出没的角落,告诫家里人千万别碰。王小嗯了声,深深看向角落。


    十八岁的王小情窦初开,有了喜欢的姑娘,他被王大两口子养浑了,行事颇有些无法无天,大胆地拦下姑娘表白,说要娶她。姑娘急了眼,脱口说了句“你以后要过继给你二叔,你二叔条件那么差,我不能嫁给你”。


    王大常年打着过继的借口剥削王二,村里的好事者经常用这话逗王小,问他愿不愿意给王二当儿子。在王小眼里,王二又老又穷,他咋可能愿意。


    被喜欢的姑娘拒绝,王小钻了牛角尖——二叔死了,自己就不用过继了。


    王小将拌了老鼠药的饭端去了王二家,因为过继,王二对王小一直比对其他王家人热情,他受宠若惊地接了饭,活了几十年,他总算感受到孩子的孝心了。


    王二昨夜受了凉,鼻子失灵,没闻到米饭里老鼠药的味道,舌头倒是尝出了不对劲,但他以为是饭馊了。粮食珍贵,馊了的饭王二照样吃得下,见他大口大口地刨完饭,王小的冲动消退,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


    他杀人了!


    王小手脚发软地逃回了家,和王大撞了个正着,他慌张攥着王大的衣服:“爸,怎么办,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什么?”王大大惊失色,声调拔高,接着意识到此事不能宣扬,猛地把儿子拽进了屋,“你杀谁了?人死了吗?”


    “我……我把妈拌了老鼠药的饭端给了二叔,二叔吃完了。爸,你救救我,我不想死。”王小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不想死,莫非王二想死了?


    杀人啊,王小怎么敢的?王大后背冒了层冷汗,他强行镇定下来:“有人看见你送饭吗?”


    王小摇头,王大松了一口气:“听着,今天早上没出过门,没见过你二叔,不管他出了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明不明白?”


    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王大让王小把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准告诉任何人。王小懵懵懂懂地应了,他握紧拳头,游魂般地躺到了床上。


    王大担心露馅,借口身体不舒服跟队上请了假,他偷懒耍滑是常有的事,队里的人不以为意。若非王二勤快,他们一家迟早饿死。


    接着便是王二毒发引起的一系列事件了,王小被押到了派出所,杀人偿命,等待他的将是一颗枪子,而王大作为帮凶,少不了十年的劳改。


    小警察说完,问诊室内久久无人出声,张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可是一条人命,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如果王大在第一时间门把王二送到卫生所洗胃,王二八成不会死,田勇恨恨:“简直是畜牲,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褚归未曾料到王二的死竟然如此荒诞,虽然获罪的只有王大和他儿子,但王大媳妇等人又真的完全无辜吗?


    王二啊,不过是被世道吞吃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麻烦你特意跑一趟了。”曾所长顿了顿,“他们父子俩被抓,家里有谁上派出所闹吗?”


    曾所长真正想了解的其实是王家人的态度,王二死在卫生所,褚归坚持报的警,王家人很难不把怨气撒到他们身上。


    “怎么没有。”说起王家人,小警察一肚子的火,他是新来的,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泼妇,“王大媳妇带着她的几个孙子撒泼打诨,说我们要是不放人,她一头撞死在我们门口。”


    王大媳妇的话难听极了,一会儿说王大父子是冤枉的,一会儿说派出所吃人,一会儿说王二该死,惹来了一大堆人围着派出所看热闹。


    后面是老警察出面,警告王大媳妇再闹事就抓她拘留,才把人赶走了。


    警察明白曾所长的担忧,他无法保证王家人不来闹事,毕竟他们没犯罪,有人身自由,只能口头教育。!


    第92章


    “他们来的话你随时到派出所找我。”小警察拍拍胸脯保证,职业使然,他有义务维护卫生所的治安,况且禇归替他母亲治过病,于情于理他都不应置身事外。


    曾所长道了声谢,派出所倒是离得近,希望王家人别跑困山村去。


    “褚医生,你朋友晚上会来接你的吧?”田勇和曾所长想到一块去了,那王大一共三个儿子,王小三能因为姑娘一句话毒杀亲叔叔,另外两个保不准是什么货色,褚归最好是小心为上。


    “他会来,我在所里等他来了再走。”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东西,褚归当然不会赌王大的儿子是善人,概率太低,赌输了轻则受伤重则丢命,以身犯险的事他不干。


    褚归让田勇他们该下班的下班,贺岱岳有一会儿才能到,田勇他们纷纷选择留下,见缝插针地向褚归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王二的死给他们敲响了警钟。


    张川不指望能达到褚归的水平,他只想尽全力提高自己,万一哪天遇到个急症,褚归不在,他多拖一分钟是一分钟,若坚持到了褚归来,同样算得上成功。


    卫生所晚上值班的人少,原本不开火,但今日多了四个学徒,曾所长跟食堂的师傅谈好了,他每个月涨五块钱工资,晚上加一顿饭。


    煮四个人的饭是煮,煮八个人的饭也是煮,反正食材够,经曾所长允许,师傅干脆把褚归他们的份捎上了。


    学徒期包食宿没工资,刘成对此毫无异议,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莫说不发工资,哪怕倒贴依旧一堆人抢着干。


    田勇同学徒们坐一块儿,他性格和善,跟少年少女们打成了一片。


    两个女学徒碍于性别之分有些矜持,她们梳着麻花辫,辫尾绑着的漂亮红头绳随身体的倾斜垂在胸前,端的是青春靓丽。


    卫生所招学徒的标准之一是至少小学毕业,能念完小学的姑娘家里条件基本不差。注意到丁广偷偷摸摸的视线,褚归低声与曾所长说了几句,十六七岁正值青春涌动,可得让所里的人警醒着点。


    丁广嘴巴油滑,三言两语跟两个女孩拉近了关系,哄得她们一口一个丁哥,刘成充耳不闻,专心吃着打来的饭菜。


    两菜一汤,杂粮饭管饱。刘成幸福得想掉眼泪,甭管有没有肉,管饱已胜过千家万户。刘成捧着饭碗吃得狼吞虎咽,菜籽油炒的空心菜又脆又香,他妈舍不得放油,每次炒出来水汪汪的,一股猪草味。


    刘成连空心菜里的蒜末一并扫光了,他吃完饭抬起头,斜对面的褚归吃得优雅斯文,刘成并没有学过这两个词,他只知道褚归吃饭的动作比其他人好看。


    摸了摸自己嘴角的菜汁,刘成试图效仿褚归,然而他面前盆干碗净。刘成暗想,下次,下次吃饭一定要向褚归学习。


    察觉到刘成直勾勾的视线,褚归眼神恍了恍,他脸上粘东西了?


    偷瞄被抓包,刘成心虚地低头,褚归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中午饭吃了一半,他饿过了劲,得慢慢调动胃口多吃


    一点。


    未在路上迎到褚归,贺岱岳加快了脚步,天阴沉沉的,似是风雨欲来的样子,搞不好他们今晚得在公社歇一夜。


    夜幕提前到来,淅淅沥沥地雨洒下屋檐,时缓时急,贺岱岳戴上斗笠冒雨前进。风从后往前吹,空气明显犯凉,贺岱岳手里的东西罩在衣服下面,以免沾染雨水。


    突如其来的雨困住了卫生所的一群人,田勇搓了搓手臂,等着家里人送雨具。曾所长瞧了瞧雨情:“褚医生,你今晚去我家住吧,雨估计要下到明天早上。” ??”


    说是商量,但除非下大雨,褚归都得赶回去,潘中菊针灸进行到第二个疗程,轻易不能断。


    交谈中,贺岱岳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褚归下了两级台阶,站至屋檐的边缘,冲贺岱岳招了招手。


    人影由远及近,水滴串珠般地从斗笠边缘往下滴,贺岱岳摘了头顶和后背的斗笠。他出门时带了两顶,一顶他的,一顶褚归的。


    “衣服淋湿没?”褚归摸了摸贺岱岳的衣服,大部分是干爽的,唯独衣摆泛着潮意。


    “我没怎么淋到,冷不冷,我给你带了件外套。”贺岱岳抖开褚归的外套替他披上,褚归抬手穿过袖子,属于贺岱岳的温度驱散了细雨的凉,褚归眉头舒展,嘴角勾勒出浅淡的微笑。


    两人一见面便忙着互相关心,自认识褚归以来,曾所长第一次见褚归对人如此亲近,落到贺岱岳身上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探寻。他们很是好奇能成为褚归好友的人,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单外表而言,贺岱岳身姿挺拔长相刚毅,与褚归截然不同,一文一武,给人的感觉却又十分和谐,犹如太极图上的阴阳鱼,天生一体。


    “这位是我的朋友贺岱岳。”褚归替他们做了介绍,双方均从褚归那听过彼此的名字,交谈起来并不拘谨。贺岱岳感谢曾所长他们对褚归的照顾,而对方则因他褚归好友的身份而格外热情。


    贺岱岳郑重向曾所长道了谢,上次潘中菊摔倒,是曾所长做了急救处理后送往县卫生院的。


    “不用客气,是我应该做的。”曾所长摆摆手,“听褚医生说,你母亲现下能看见一些了?”


    贺岱岳应是,寒暄片刻,曾所长再次邀请褚归留宿,加上贺岱岳,他家里有空房,不会添什么麻烦。


    望着没有停歇迹象的小雨,贺岱岳犹豫了,褚归一眼看出他的纠结,先一步做了决定:“下完雨山路反而难走,我们还是不留了。”


    礼貌作别,褚归戴上斗笠走入雨中,斜风细雨扑向面颊,褚归拉低了斗笠的帽檐,贺岱岳一步走到前面,风雨仿佛霎时停歇,褚归踩着贺岱岳的脚印,踏入他所构建的移动庇护所。


    他们走后,等到雨具的几人也陆续散了,四个学徒承包了


    卫生所的清洁。扫完地,刘成在本子上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开始跟着值班的医生学习基础药理。


    贺岱岳在淅淅飒飒的雨声中察觉到了褚归异常的沉默,他主动挑起话题,“早上我去吴大娘家看了天麻。”


    “嗯,它怎么样?”


    失神的褚归没听清贺岱岳的话,耳朵仅捕捉到了天麻两个字。


    “挺好的,吴大娘把线接长了,它昨天晚上逮了只耗子,吃完的尾巴扔在水缸旁边,把起床做饭的铁蛋他妈吓了一跳。”贺岱岳停住脚步转过身,褚归直愣愣地撞上来,贺岱岳敞手将他抱住,双臂收紧,“今天卫生所出什么事了?”


    褚归摇摇头,疲惫垂眼:“到家了说行吗?”


    “行,我们回家。”贺岱岳捏捏后颈帮褚归放松,坚定的语气极具安抚力,“万事有我。”


    细雨随风变换角度,两人狼狈地到了家,褚归湿了后头,贺岱岳湿了前头,鞋面与裤腿沾满了泥,所幸斗笠编织严密,护住了头颈胸背。


    贺岱岳催着褚归进屋换衣服,自己上厨房煮姜汤,辛辣的气息呛得褚归眼眶发红,他捏着鼻子灌进肚子,痛痛快快地发了一身汗。


    潘中菊心疼地看着二人,念叨他们下雨该在公社住一晚,何必急着回来,万一淋雨弄感冒了多不划算。


    褚归揉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贺岱岳一通忙上忙下的,全是在照顾褚归,自己一点没收拾。听褚归打喷嚏,他紧张兮兮地摸了摸褚归的额头,火热的手掌贴上眉心,褚归舒服地喟叹一声。


    嫌手掌的感知不准确,贺岱岳捋开褚归额头的碎发,和他来了个头碰头。


    “我没事。”潘中菊在边上看着呢,褚归垂在身侧的手推了推贺岱岳以作提醒,“你去吃饭吧,我给伯母针灸。”


    潘中菊知道褚归是为了自己才来回奔波,内心愈发亏欠,她此刻无以为报,只能积极地配合治疗,希望眼睛早日痊愈,到时候好帮褚归的忙。


    收了针褚归洗了个热水澡,贺岱岳生怕他着凉,不许他洗久了,在门口掐点守着,五分钟一过,立马敲门。


    “洗好了。”褚归哭笑不得地应了声,套上衣服出去。


    见他听话没洗头,贺岱岳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到床上躺着,把被子盖好,我很快过来。”


    褥子取代了床上的竹席,贺岱岳真是关心则乱,双城哪有九月份用褥子的,晚上睡觉不嫌热得慌么。换下的竹席卷着立在衣柜角,褚归重新铺上,铺竹席属于低难度系数的家务,抱着往床头一放,便自动滚平了。


    贺岱岳从后面抱住弯腰铺床的褚归,嘴唇亲在他的耳畔,温热的呼吸有力地吞吐,叫人耳根发痒。


    腰间门箍着的双手将褚归转了个方向,眼前的视野一晃,褚归倒在了贺岱岳的身上。


    “发生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吗?”贺岱岳款人肉垫子附赠按摩服务,可惜姿势太别扭,弄着差点意思。


    褚归撑着床滚了一圈,按着席面示意贺岱岳躺下。稻草一阵窸窸窣窣,褚归偏头对上贺岱岳的双眼:“今天卫生所死了个人,他吃了老鼠药,我救了,但送医太迟,没救过来。”!


    第93章


    病人死亡是每位医生的必经之事,用句不那么中听的话形容,医术越高明的医生,手里的人命越多。与他们救治成功的案例相比,那些注定失败的几乎不足为道。


    褚归说得详细,贺岱岳听得认真,作为一个心怀正义的正常人,他同情王二的遭遇,厌恶王大父子的所为,不过这绝非褚归失落的主要原因。


    莫非是老鼠药的缘故?贺岱岳下意识推测到,上辈子潘中菊的死,是扎在他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我想到那个孩子了。”褚归闭了闭眼,颤抖的睫毛平添一丝脆弱,暴露了他试图掩饰的难过。


    他未曾指名道姓,然而贺岱岳瞬间涌起了一段回忆。


    那个孩子,指的是他跟褚归短暂收养过一段时间的女婴。


    虽然“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在街头巷尾喊得响亮,但重男轻女的现象一如既往,为了追生男孩,把刚生下来的女婴溺死或遗弃的事件屡见不鲜。


    彼时是褚归到困山村的第六年,寒冬腊月,他睡在贺岱岳的床上,姿态亲昵地枕着贺岱岳的胳膊。


    在已经拥有了两床被子,且知道贺岱岳只需盖一床被子过冬的前提下,褚归依旧接受了贺岱岳以天冷为由的同住邀请。


    微弱的哭声惊醒了五感灵敏的贺岱岳,他起初怀疑是风声,凝神仔细辨认后发现并非自己的错觉。贺岱岳小心抽走胳膊,下床打开大门,院墙的篱笆下,一个用襁褓裹着的婴儿正持续地发出细弱的啼哭。


    有人往他家扔了一个孩子!贺岱岳震惊在原地,他举目四望,四周漆黑一片,不见任何人影,孩子被扔下时可能是睡着的,天太冷给冻醒了。


    大冬天的,成年人在外面待着都吃不消,何况一个孩子。


    哭声渐弱,贺岱岳没办法无动于衷,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孩子,感受到温暖的怀抱,孩子睁开了眼睛,面对陌生的面孔,嘴巴一瘪,哭得更大声了。


    贺岱岳手足无措的抱着孩子进了屋,失了贺岱岳的被窝空落落的,褚归以为他上厕所去了,久久没见人回来,于是披上衣服出了卧房。


    “当归,我捡了一个孩子,她一直哭,好像冻着了。”贺岱岳托着襁褓,碎布拼的襁褓薄薄一层,毫无保暖的效果,褚归来不及多想,赶紧接过孩子,准备把她放床上。


    褚归抱过两位师兄的孩子,动作相对熟练,说来奇怪,在贺岱岳怀里哭闹不止的小孩一到了褚归手里,立马安静了下来,睁着哭红的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她尿了。”解开襁褓,小孩身上仅垫了张尿布,扔她的人可真狠心。家里没小孩的衣服,贺岱岳端来热水,褚归帮孩子擦了身,用一件自己贴身穿的背心把她包上。


    接着指挥贺岱岳拿旧衣服裁成尿布,过一遍水烤干,婴儿的抵抗力弱,吃的用的必须讲究卫生。


    孩子顶多三个月大,是个坚强幸运的,除了肚子扁扁饿着了,没其他毛病。褚归冲了杯热糖水,调羹到孩子嘴边,她下


    意识大口吞咽。


    随着饥饿感的减弱,她吞咽的动作渐渐变慢,很快闭着眼睛睡着了。褚归搁了杯子,擦干净她嘴巴一圈的糖水,将其放到了床的里侧。


    “睡了?”贺岱岳拿着烤干的尿布,压低声音问道。


    褚归指了指床,两人凑着头去看睡得一脸乖巧的婴孩,鼻子小小嘴巴小小,掌心大的脑袋,头发倒是茂密,肉嘟嘟的。褚归推测生她那家人盼这胎是男孩,母体在孕期得到了足够的营养补充,因此她跟着过了段好日子。


    贺岱岳拿巴掌在婴孩身上比划,拢共他两三个巴掌长,能养活吗?


    “明天跟队长说一声,让他帮忙打听下是谁家丢的孩子,给送回去吧。”褚归没打算收养女婴,一是孩子太小,养起来太麻烦,二是他不想助长此种行为,有一便有二,他能全接手不成?所以干脆从源头上杜绝。


    贺岱岳听褚归的意见,他想养的话留下来也行,不想养就算了。


    一番折腾完,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贺岱岳简单煮了两碗汤面团子和褚归吃了早饭,随即把杨桂平请到了家里。


    听了他捡小孩的经过,杨桂平一脸凝重,村里近几月是有女婴出生,但他确定那几家人不会扔孩子。


    杨桂平叹了口气,表示会尽量找到丢女婴的人家。贺岱岳让他抱走女婴,杨桂平为难地摆手,丁点大的小孩,养死了咋办,不如贺岱岳先养着,左右褚归挨着,能帮忙照看。


    “我们两个没成家的男人,怎么养,她得吃奶吧,不然村长你请在奶孩子的年轻媳妇顺道带带,我出一部分粮食当补偿。”贺岱岳同杨桂平商量,褚归是医生,养孩子又不是治病,他哪搞得定。


    糖水不挡饿,女婴哼哼唧唧地在襁褓里动了两下,杨桂平柔和了目光,答应替他们问问村里的年轻媳妇。


    杨桂平在村里问了一圈,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包袱,养孩子辛苦倒是其次,他们主要怕接了甩不掉。


    贺岱岳家一上午来了十几拨人,全是来看孩子的,有人送来现挤的奶,作为女婴的口粮,几个月的娃娃,不吃奶咋成。


    他们像教新手爸爸一样教贺岱岳怎么抱娃,怎么拍奶嗝,怎么把尿。女婴被一群人抱来抱去不哭不闹,实在不舒服了使劲踢踢腿,小孩的力道跟挠痒痒似的,瞧得人简直心化了。


    遗弃女婴的人家并不难找,进困山村的山路复杂,加上对方直接把孩子扔到贺岱岳家门口,绝非偶然之举,必定是某个跟村里人沾亲带故的人做的。


    在大伙儿的努力下,杨桂平迅速锁定了目标。


    据杨二奶奶的邻居透露,她看见杨二奶奶的亲家母前几天提了个篮子来探亲,次日一早匆匆走了。当时篮子上盖了块青布,瞧着沉甸甸的,想来里面是装了孩子,不敢叫人看见。


    贺岱岳抱着女婴找上了门,褚归紧随其后,杨二奶奶矢口否认,挥着扫把要赶他们出去。邻居大婶拦了一把:“我记得你上半年开春那会儿说过,你嫁到前进村的闺女怀了第四胎,算时间差不多


    生了,


    岳娃子抱着的莫不是你外孙女吧?”


    此话一出满院哗然,


    邻居本来是顺嘴一说,越琢磨越觉得她歪打正着了,杨二奶奶是村里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她那亲家更是过分,溺死了自己的女儿不说,底下的孙女没几个健康长大的。


    如今的年头,婴孩夭折本不稀罕,偏偏她家死的全是女娃娃,一个个男孙反倒好好的,谁听了不犯嘀咕。但凡良心未泯的,给闺女相看时都会避开他们。


    杨桂平雷厉风行的要带贺岱岳去杨二奶奶闺女嫁的大队,杨二奶奶见事情瞒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承认了孩子是她扔的。美其名曰贺岱岳一个瘸子,快三十了没说上媳妇,她白送他一个娃,贺岱岳该谢谢她才对。


    “岳娃子,你发发好心做做善事吧,这孩子送回去肯定会被她奶奶弄死的。”杨二奶奶卖起了惨,她闺女连生四个女孩,老大老二通通没养大,而老三对外讲的是生下来就死了,实际上是她亲家母捂死的。


    她闺女没办法,生了老四拿命求婆婆把孩子送人。在杨二奶奶看来,贺岱岳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自己的外孙女,凭啥让别人给你养?”邻居唾了一口,杨二奶奶打的什么主意她心知肚明。贺岱岳帮她养外孙女,同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届时杨二奶奶再以外婆的身份打秋风,贺岱岳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会报告公社,让他们加强教育监督的。”贺岱岳硬着心挣脱了杨二奶奶的道德绑架,褚归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婴,小娃娃不知她将会面临什么,朝着褚归笑着流口水。


    裹着单薄襁褓来的女婴被贺岱岳送回了原来的家庭,连带着褚归给她改的两身小衣服,以及一沓尿布,和填了棉花的厚包被。


    或许是被公社干事的一句杀人偿命震慑住了,杨二奶奶的亲家没敢对女婴动手,褚归偷偷打听了几次,得到的均是孩子活着的好消息。


    他渐渐放了心,此后相安无事过了两年,某日下午,杨二奶奶的闺女突然背着个小孩回了娘家。女人面黄肌瘦,背上的小孩头发乱糟糟的,大眼睛嵌在没二两肉的小脸上,怯生生地埋着脑袋。


    杨二奶奶的闺女是回来求救的,她怀孕五个月,因肚子圆像女胎,被婆婆骗着喝了打胎药,流了一个成型的男婴。


    她当场痛哭不已,而她婆婆不仅一句道歉的话没有,反而埋怨她自己怀相不好,生下来也不见得能活。对此她心灰意冷,希望家里人出面帮她离婚。


    杨二奶奶把闺女骂了一顿,流了男胎不恰好证明她是可以生男娃的吗,她不趁机拿捏住她婆婆跟男人,回家闹什么离婚,离了婚带着拖油瓶谁愿意要?


    褚归从不管别人家的闲事,但想到两年前的女婴,他有些坐立难安,破天荒地缀在凑热闹的人后面,越过人头打量坐在凳子上瑟缩成一团的小孩。


    大概是他跟小孩有缘,在他看过去时,小孩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褚归冲她招招手,小孩摇摇晃晃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迈着小短腿向他奔来。


    褚归给了她


    一块糖,


    摸摸她干枯的头发,


    她剥了糖纸一把塞进嘴里,似是怕人抢她的。周围的人逗她拿了糖要道谢,小孩闻言鼓着腮帮子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她并非没礼貌,而是无人教她,她不懂。


    夜里,褚归同贺岱岳提起小孩,他们早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之间的关系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褚归想着他跟贺岱岳注定是无后的,若是能收养一个小孩,等他走在前头,贺岱岳多少有个依靠。


    说来令人唏嘘,褚归连死后都考虑到了,两人却无一方敢主动迈出那一步,不晓得在顾忌什么。


    “你想收养的话我明天让桂平叔去问问?”贺岱岳语气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对褚归的心意日益热烈,犹如火上装满了水的锡壶,底部的小气泡一串串向上翻涌,到水彻底沸腾的那刻,必将滚烫地溢出来。


    “问问吧。”褚归闪躲着贺岱岳灼热的视线,“问的时候别太直,免得他们狮子大开口。”


    “我明白。”贺岱岳清了清嗓子,锡壶中的水嘶嘶作响,将沸欲沸地闹腾,无从遮掩亦无法忽视。


    意外往往是在设想实行前降临,收养的事一撇尚未画下,杨二奶奶闺女抱着孩子跳崖的消息便传到了褚归耳朵里。


    褚归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棍,他挎着药箱匆忙跑到事发地,现场血迹斑斑,女人肢体扭曲成破碎的角度,俨然命丧黄泉。小孩有她身体做缓冲,落地后摔了出去,即使如此,几十米高度带来的冲击,也不是一个小孩能承受的。


    小孩吊着一口气,昨天向褚归说了谢谢的嘴里不停地流出鲜血,一张脸被树枝刮花,痛苦地瞪着眼睛。


    一切急救行为皆无济于事,褚归感受到小孩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变得僵硬,失去原有的温度。褚归抖着手替小孩合上双眼,耳边传来贺岱岳安慰他莫哭的声音,褚归后知后觉地擦去不知何时滴下的眼泪。


    褚归经历过无数生死,小孩是第一个夭在他怀里的,他想起了在医院停止心跳的褚正清,想起了手从他掌上滑落的安书兰,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的无力感紧紧箍着他的心脏。


    引起褚归反常的并非致使王二死亡的老鼠药,而是他抽搐时嘴角源源不断的鲜血,他和小孩一样想活的挣扎。


    王二的死已成了过去式,好在那个孩子仍有挽回的余地,褚归贴着贺岱岳的侧脸蹭了蹭:“杨二奶奶闺女哪年嫁的人来着?”


    “今年。”贺岱岳思考片刻,给了一个较为准确的范围,“今年收完晚稻没多久出的嫁。”


    贺岱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是他退伍回老家后村里办的第一场喜酒,迎亲的队伍从他干活的地头经过,唢呐吹得极其热闹,鞭炮爆炸的纸屑如同凋零的花,散乱着随风飘扬,尘土寂灭。


    晚稻的收获在霜降之前,离现在只有一个来月,褚归唰地坐了起来:“他们不会定了亲了吧?”!


    第94章


    奶奶以生儿子为荣,对唯一的闺女并不怎么上心,养到能嫁人的年纪便开始张罗着说亲了。贺岱岳不了解村里的东家长西家短,但有个人指定清楚。


    “没定亲,相看了好几个,嫌男方给的彩礼太少,全黄了。”吴大娘说得嘴皮子上下翻飞,困山村上上下下,没有她不知道的八卦,“你问这干啥?难不成你看上杨二闺女了?哎哟那可不成。”


    吴大娘用力摇头,看贺岱岳的眼神像他要往火坑里跳似的。杨二奶奶是杨二爷娶的续弦,村里人按辈分喊她一声杨二奶奶,实际上跟吴大娘同龄。两人前后脚嫁进困山村,杨二奶奶一家啥情况,吴大娘心里门清。


    杨二爷和杨三爷是亲兄弟,为人却天差地别,杨三爷在村里德高望重,而杨二爷好吃懒做,心眼小似针尖,三天两头跟人骂架。


    杨二奶奶则特喜欢贪小便宜,村头村尾地打秋风,一家子没个好相与的。她生了六子一女,女儿排行第五,六个儿子里仅有老大老二结了婚,杨二奶奶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为的就是换给剩下四个儿子换娶媳妇的彩礼。


    在杨二奶奶的洗脑下,她女儿一心向着娘家,尽管人长得端正,杨二奶奶放出说亲的风声,村里适龄的男青年仿佛一夜间销声匿迹了,杨二家的闺女是吸血蚂蟥,坚决不能娶。


    “你想娶媳妇大娘帮你找。”吴大娘满意地拍拍他的后背,“我们岱岳多好的人才,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


    “没有没有,大娘我没想娶媳妇。”贺岱岳急速否认,“你千万别帮我介绍!”


    打听个事差点把自己赔进去,贺岱岳不敢久留,连忙告别了吴大娘。


    得知杨二奶奶的闺女尚处于相看的阶段,褚归松了股劲。他跟贺岱岳看法一致,认为改变杨二奶奶闺女结婚的对象,是避免悲剧最好的办法。


    至于如何改变,两人目前毫无头绪,毕竟杨二爷家的事,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又何来插手的资格。


    褚归一边犯愁一边检查药材,他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仔细思考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具体忘了什么。


    “田医生说县政府的领导要见你。”关于褚归的事,贺岱岳一向上心。


    贺岱岳今日未出工,准备找杨桂平商议建养殖场的计划,眼瞅着田里的水稻扬花灌浆,十月下旬晚稻收割,十一月挖红薯,紧接着种冬小麦,一件接一件全是大事,再往后推则是年关了。


    褚归拉抽屉的动作一顿,他真把县领导给忘了。


    “等路干了来吧。”雨从昨日傍晚下到了今早天明,褚归起床时屋檐断断续续地滴着水珠,山路的泥泞可想而知。


    见县领导在褚归的待办事项列表中排在末尾,如果他们是真心为全县的老百姓谋福利,即使褚归不去县城,他们也会主动寻到困山村。


    而县领导们目前的表现,压根看不出请人办事的态度,褚归虽然没有名医的架子,但他本就不准备答应,无所谓迟一天两天的了。


    褚


    归说罢合上抽屉,掸掸衣服上的药渣,陪贺岱岳上老院子找杨桂平。


    村长大小是个干部,杨桂平负责处理村里的各种事物,平常不用下地,老院子的两间空房是村委的办公场所,褚归他们到时,杨桂平跟王支书几人正在议事。


    “褚医生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杨桂平默认贺岱岳是给褚归带路的,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们早习惯了。


    杨桂平倒了两杯水,切段的竹叶心沉沉浮浮,自从褚归说了竹叶心的功效,村里便流行起了喝竹叶心茶,味道清清淡淡的,比喝白水强。


    褚归放下茶杯,说了句不嫌麻烦的话可以挖点山上的茅草根和竹叶心一块煎水,随后侧身让贺岱岳近前:“不是我,是岱岳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众人的抬着视线上移,纳闷地看向贺岱岳,他能有啥事商量?


    口头的言语难以具备说服力,贺岱岳弄了一份计划书,文字结合他画的简图,好使杨桂平他们理解。


    建养殖场的地方贺岱岳选中了一处山脚,平地建猪舍,沿山围一圈篱笆养鸡,他甚至考虑到了猪种的问题,整份计划书完整度极高,基本上只要村委通过,便能直接着手实行。


    养鸡生蛋养猪吃肉的愿景自然令人稀罕,杨桂平听完贺岱岳的讲述,惋惜地递回了他的计划书:“岳娃子,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建养殖场还是莫提了。”


    村里人谁不馋肉?是他们不想建养殖场吗?不是,是他们不敢!


    要猪长膘,单喂猪草是不行的,得配粮食,按贺岱岳所说的规模,一年投进去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若顺利养肥了,回报将远超付出。


    但顺利,恰恰是最难的达成的。


    猪和人一样会生病,其中猪瘟更是令人谈之色变,杨桂平提起往事:“五几年那会儿,隔壁公社有几个村联合办了个养猪场,大大小小加起来近百头猪。一头猪打两百斤算,十头猪两千斤,一百头猪两万斤,馋人不馋人?”


    杨桂平冲王支书他们仰仰头,得到馋人的回应后接着往下说:“公社组织大队长去参观,我跟着瞧了瞧,满圈的猪,那才叫一个爱人,本来是要在我们公社推广的。结果没过几天,哦豁,一场猪瘟全死完了。大的小的,一个不剩。”


    推广养猪场的事不了了之,杨桂平摊手,贺岱岳该明白他为啥不同意建养殖场了吧。村里养的几头猪全是东家西家分散开的,即使害了病,也不怕被一窝端了。


    “猪瘟属于偶然现象,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是能避免的。”贺岱岳明白杨桂平的顾虑,世上不存在没有一丁点风险的事,这并非放弃的理由。


    “避免?你能保证一次都不发生吗?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杨桂平故意加重了语气,试图劝退贺岱岳,失败的后果贺岱岳承担不起。


    踏踏实实的多好,干嘛要以身犯险。


    “出了事我进山打猎来还。”贺岱岳答得毅然决然,“山里不止一头野猪,山鸡、野兔、山廘子,总够还清的。”


    上次进山贺岱岳打的狼历历在目,野猪肉的香盖不过狼带来的恐惧,除了小孩们整天嘻嘻哈哈,大人们上山砍柴通通提心吊胆的,积极性直线下降。


    “你个倔脾气,好话说尽你咋不听劝呢。”杨桂平气结,“莫非你托战友介绍工作遭拒绝了?你写信给部队了吗?当六年兵退伍高低得安排个工作的吧?”


    “桂平叔。”褚归阻断了杨桂平的追问,“岱岳为什么想在村里办养殖场你们心里肯定清楚,乡亲们一年忙到头沾不了几口荤腥,缺乏营养补充,身体跟着闹毛病。我支持岱岳建养殖场,不图弄多大的规模,多多少少改善一下大伙的生活,比他独自在城里过好日子有意义。”


    “我读大学那会儿跟老师到牧区义诊,认识了一个兽医,什么猪瘟、鸡瘟,说白了就是动物生的病,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和人治病一个道理。”


    褚归的一通话说得杨桂平等人的神色渐渐松动,王支书眼里泛起别样的神采:“褚医生,猪瘟真能治吗?”


    “王叔,说实话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种庄稼尚且看天吃饭,不试试哪晓得最后成不成呢?”庄稼人年年祈盼风调雨顺,仍难免遇上年头差的光景,褚归笑着打消众人的忧虑,“一次性养多了风险太大,我们可以从小范围做起,先养个十来头,积攒积攒经验,势头好再扩大规模,行吗?”


    杨桂平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的挣扎写在了脸上,终于杨桂平让贺岱岳把他的养殖场重新仔细讲讲。


    褚归与贺岱岳不约而同地心下一松,有门了。


    将原定的规模缩小了三分之一后,杨桂平同意了贺岱岳建养殖场的计划:“你准备准备,明天开村民大会,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超半数的人反对,养殖场照样建不成。”


    村民大会贺岱岳倒是信心十足,他承诺失败了打猎来偿还村里的损失,村民们左右不吃亏,哪会有不同意的。


    结果如贺岱岳所料,村民们虽然对此全场哗然,举手表决时台下仍哗啦啦竖了一大片。杨桂平敲了一声锣,宣布建养殖场的方案通过了全村决议。


    散了会,一部分人追着贺岱岳他们看基地去了,一部分围在潘中菊身边,话里话外满是对贺岱岳的称赞。


    “我没看错,岳娃子打小是个干大事的人,中菊你生了个好儿子啊。”杨二奶奶挤过来,一手拉住潘中菊的胳膊,她得跟潘中菊处好关系,刚杨桂平在会上任命贺岱岳为养殖场的管理员,一应事务由他说了算。


    养殖场的基地在村东头,离卫生所约莫十五分钟的距离,那片地背阴,不适合种作物,因此落了荒。


    地里长满了杂草,几根桉树错落其间,褚归瞅着前面未注意脚下,贺岱岳在他身上留了个眼神,见他要撞上一丛荨麻,连伸手挡了下:“小心。”


    荨麻上的细柔毛接触皮肤,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刺痛感,饶是贺岱岳也忍不住吃痛出声。


    “哎哟,荨麻扎人痛得很。”杨三爷惊呼道,他扭头朝后面的一人招招手,“诚实,你家隔得近,快带岳娃子去你家拿肥皂洗洗。”!


    第95章


    杨三爷喊的诚实是他侄子,杨二奶奶的四儿子,精瘦精瘦的,闻言应声招呼贺岱岳跟他走。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杨三爷他们两兄弟分家时老房子给了杨三爷一家,杨二爷闹着让家里出钱替他盖了间新房,贺岱岳一时不查,他选的养殖场基地竟然跟杨二奶奶家只有几步路。


    抛开杨二奶奶一家的因素,此处是建养殖场的最佳选择,地势高下雨不易积水,背阴夏天凉快能降低猪中暑生病的概率,面积大利于后期扩建。


    总之换地方是不可能换地方的,杨二奶奶一家虽不好相与,但在全村人的利益面前,他们绝对不敢作妖。


    褚归在院子里见到了晾衣服的杨五妹,一头齐耳短发,穿着身带补丁的灰布衣裳。架子上的衣服有大人的有小孩的,估计一大家子的衣服全是她在洗。


    “妹,家里的肥皂搁哪呢?”杨诚实从未干过家务活,张口便问杨五妹。


    “在我这。”杨五妹洗衣服时用了肥皂,做工粗糙的土肥皂同样是家里的金贵东西,每一件衣服都用肥皂洗的奢侈行为是不被杨二奶奶允许的,唯独走亲戚的好衣裳有资格打肥皂。


    褚归道了声谢从杨五妹手中接过肥皂,贺岱岳的手背已红肿了一大片,他脑子暂时没空想别的。


    肥皂水减缓了手背的刺痛,杨桂平他们还在基地等着,贺岱岳甩甩手:“我没事了”


    “逞能。”褚归眉头聚拢:“我回去拿药膏。”


    他们来得急去得快,杨五妹大力抖了抖衣服:“四哥,他们怎么来我家洗手啊?”


    要忙活家务的杨五妹向来没空参与全村大会,杨诚实朝基地的方向抬起下巴:“贺岱岳要在村里建个养殖场,地方选在老桉树那块。刚看地的时候贺岱岳的手让荨麻扎了,三爸喊我领他来的。”


    “养殖场?”杨五妹一颗心蠢蠢欲动,勤快归勤快,她到底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对新事物抱有天然的好奇。


    后面几件衣服晾得皱皱巴巴的,杨五妹抓紧时间上基地瞧瞧,人群中的贺岱岳背影挺拔,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


    杨五妹咬了咬下唇,呼吸莫名发紧,她往旁边躲了躲,方才的荨麻被锄倒在地,一堆人围着圈,生怕不小心踩了上去。


    贺岱岳和杨桂平他们讨论着养殖场具体该怎么建,杨桂平参观养猪场是十来年前的事了,提不出什么指导性的建议,依然是以贺岱岳的意见为主,结合杨三爷建房的经验,在纸上涂画出大概的模型。


    周围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他们凑热闹,时不时煞有介事地掺和两句。


    褚归小跑着取来了膏药,细细在贺岱岳手上涂抹了一层,贺岱岳说得没错,他们表现得越坦然,其他人越不会觉得他们不正经,除非有人在床上把他们抓个现行。


    杨桂平挨着贺岱岳站的,把两人之间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药膏是褚归拿来的,涂药是顺手的事,他不以为意地别过眼,安排人下午把几棵桉树砍了。


    作为村里未来的兽医,


    杨三爷让褚归参谋了一番贺岱岳画的草图,


    鉴于猪瘟的强传染性,贺岱岳在养殖场内部设立了小隔间,屋顶挑高,墙壁镂空,尽量增加通风。


    猪圈后挖一条向下倾斜的沟渠,连接一个沤肥的大坑,方便清理的同时改善肥水紧缺的问题,堪称一举多得。


    对养殖方面属于外行人士的褚归挑不出草图的毛病,杨桂平拍板定下,他掰着手指数了数:“行了,先这样弄着,岳娃子你你挑十个人,把荒开了,记多少工分你看着办。”


    话音落下,围观的人里有几个立马喊着要报名,开荒是比种地累点,但工分多啊。另外村里有个默认的传统,开荒砍的树、割的草,参与开荒的人可以分了带回家当柴火。


    以往高工分的活肯定少不了杨五妹一个,她吃得苦,干活利索,但此刻她手抬了一下又迅速放下。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杨五妹抿紧了嘴巴,家里在张罗她的亲事,杨二奶奶让她少晒点太阳,把脸皮子好好养养,说个家境殷实的男人。


    贺岱岳点了十个人,养殖场不是一朝一夕能建成的,没选上的人无需着急,后面的机会多着呢。


    “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下午正常上工。岳娃子你——”杨桂平话音顿住,他盯着贺岱岳扎了荨麻的手背,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褚医生涂的是啥灵丹妙药,你手咋消肿了?”


    祖传秘方不愧是祖传秘方,贺岱岳的手背明显舒缓了,杨桂平一直站在贺岱岳的边上,感受最为直观。


    走得慢的人闻声唰地转过身了,纷纷凑上来瞅贺岱岳的手。


    “我从京市带来的药膏,几十种药材熬的,一罐顶我两个月的工资,难买得很。”褚归将药膏形容得十分珍贵,免得村里人厚着脸皮找他讨要,他的话听来夸张,但实际跟他讲的差不了多少。


    曾经回春堂辉煌的时候,一罐秘制药膏作价五个大洋,富家小姐夫人们争相抢购,说它珍贵丝毫不为过。


    杨桂平暗叹褚归舍得,如此难得的药膏说用就用,想想他刚刚?的那一坨,杨桂平简直替他心痛。


    打发了看稀奇的村民,褚归揣着药膏同贺岱岳回了家。贺岱岳的手背不能沾水,褚归按着他在灶前的板凳上坐下:“你烧火,中午饭我来做。”


    地里熟得金黄的南瓜是秋季餐桌上的常见菜,春天时随意撒些种子,不用专门为它翻地除草,田间地头偶尔施点肥水,它自会铆足了劲扎根结果,极其省事。


    褚归焖了一锅南瓜饭,浓缩了南瓜甜味的焖饭锅巴,不喜甜的人也能胃口大开地吃个肚圆。


    “对了,我上午远看着里面一棵桉树好像缠着山药藤,你开荒的时候帮我找找,药材之类的归拢一下,别直接一把火烧了。”褚归上辈子围观过村里开荒,冬天草枯叶黄,沿着荒地的边挖条隔离带,火一点,什么蛇虫鼠蚁,全烧得一干二净,浓烟滚滚空气里甚至能隐约闻到烤肉香。


    如今是初秋,昨夜下了雨,火多半是烧不了,但褚归还


    是提了嘴。


    “山药是什么东西?”


    褚归大致描述了一番,手上跟着比划了下。


    “生的脆煮熟了面,那不是红苕么?你们那边管红苕叫山药?”潘中菊下意识想到了红苕,困山村本地种的红苕有两种,类似褚归形容的叫棒苕,产量高叶子相对细嫩,淀粉含量低,另一种土话叫二级苕,个头偏圆,淀粉含量高,单吃特别噎。


    有些地方确实管红苕叫山药,不过跟褚归指的不是一个物种,嘴里说的终究没实物来得直白,褚归咽下嘴里的甜南瓜:“我们管红苕叫白薯,跟山药不一样,等岱岳挖到了给你看。”


    褚归拿不准他有没有看晃眼,卵形的叶片瞧着挺像的,是不是山药得往下挖,根据根茎判断。


    贺岱岳扛着锄头找到了褚归说的山药,挖了尺来深,含着碎石的泥土里一团乱根,哪是山药,不知名的野滕罢了。贺代光挥动着斧头,将桉树底部砍了个豁口,喊着了两声号子,与贺岱岳奋力一推,十数米高的桉树朝着反方向轰然倒地。


    在医院养腿时看的草药书派上了用场,贺岱岳在众人眼中的杂草里发现了几样药材,挽成一团待会儿拿回去清理。


    开荒工作如火如荼,褚归在家也忙个不停,入秋换季,温差骤变容易引发感冒,他打算做些药丸备着,小孩子喝药嫌苦,吞药丸子没那么费劲。


    配好的药切碎后研磨成粉,过细筛,褚归累得腰酸背痛,到贺岱岳收工时,将将完成了过筛的步骤。


    为了更好地行医,回春堂讲究的是医药双修,不仅要会治病,还得会制药,褚归由衷感谢制定此规矩的褚家先祖,让他离了资源丰富的京市,能够凭所学的本事就地取材,而不至于陷入无药可用的窘迫境地。


    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气,褚归在面上系了块布,挡住下半张脸,以防药粉吸入口鼻。他头发与眉毛上飘了层药粉,灰蒙蒙的,贺岱岳这个在荒地里折腾的看上去反而没他脏。


    听贺岱岳说他瞧错了,缠在桉树上的藤并非山药,褚归不怎么意外,他解开后脑勺的绑带取下面罩,抖落的药灰呛得他掩鼻打了个喷嚏。


    晚饭往后稍稍,得先把澡洗了,天未黑,褚归没好意思当着潘中菊的面跟贺岱岳一起钻洗澡房。两人一个拿了衣服进澡房,一个提水到后院,隔着澡房的墙听着彼此的动静洗刷干净。


    贺岱岳先结束,将锅里隔水蒸热的饭菜端到了桌上,他们吃的是中午的剩饭剩菜,免得顿顿烧得烟熏火燎的。


    屋里明明坐了三个人,少了桌底下喵喵讨食的天麻,褚归感觉怪冷清的:“伯母,吴大娘家的老鼠捉完了吗?”


    “没呢。”潘中菊语气满是笑意,“你吴大娘家的老鼠太多了,硬是把天麻吃撑了,胀着肚子躺柴堆里不愿意动弹,眼睁睁看着老鼠从它跟前跑过去,头都不带抬的。”!


    第96章


    因吃撑了而消极怠工的天麻在第二天被贺岱岳提溜回了家,笼子落地的瞬间,天麻扯着嗓子喵得那叫一个委屈。


    褚归忙打开笼子挠了挠它的脑袋,养得白白净净的天麻在吴大娘家蹭脏了鼻头,贺岱岳找了块碎布打湿,给它擦了擦脸和爪子。


    两三天没捉跳蚤,擦完贺岱岳捞着它翻来覆去的检查了几遍,方松手放它跑向了褚归。


    “辛苦天麻了。”褚归换了套衣服准备制药丸,为保证卫生,他止住了天麻往身上扑的动作。天麻被老鼠填饱的肚子颤了颤,褚归的担心实数多余。


    潘中菊弯着眉眼瞧一人一猫的互动,天麻求抱失利,后腿一曲,蹦跶上了潘中菊的膝盖。


    “妈,糯米要提前泡上吗?”吴大娘借了天麻,还猫时塞了一小袋糯米作为谢礼,贺岱岳没处理过,不清楚跟普通大米是不是一个做法。


    端午的粽子、中秋的糍粑、过年的汤圆,都是用糯米做的,困山村有两块水田专种糯谷,分粮时不算在基本口粮内,需要的人家自行选择拿工分换。


    吴大娘讲究传统,日子艰难,老祖宗的习俗不能忘,她家每年固定会换六斤糯米,虽然不够敞开了吃,但多少是个意思。


    “泡糯米做什么?”潘中菊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用泡,糯米饭和籼米一样直接煮就是。”


    “不煮糯米饭,吴大娘说马上中秋节了,让我蒸了打糍粑。”中秋节是褚归到困山村的第一个节日,贺岱岳不想敷衍了事。吴大娘给的糯米大概七八两,贺岱岳又拐去存粮的仓库换了五斤。


    褚归看了眼贺岱岳搁桌上的袋子,他正疑惑装的什么呢,原来是糯米。


    往年的中秋节,褚归是和回春堂的一大堆人过的,白天照常上课,晚上回家吃张晓芳做的丰盛饭菜。接着同韩永康他们把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摆上月饼瓜果,一边闲聊一边赏月。


    褚正清在京市的关系宽,送的月饼垒起来能有一人高,爷孙俩不嗜甜,安书兰会分一些给回春堂的员工,让他们沾沾过节的喜气。


    褚归往家里寄了信,差不多中秋节当天到,算是弥补他今年无法陪褚正清他们过节的遗憾。


    自贺岱岳的父亲去世后,潘中菊便不咋过节了,贺岱岳饭量大,他们家没多余的工分换糯米,所幸怎么打糍粑她还是记得的。


    打糍粑的糯米无需像包粽子和磨汤圆那样浸泡,在锅里煮一煮,沥水蒸熟,前两个过程简单,重点在于“打”。


    上次打糍粑是在十几年前,捣棍早被她烧了。村里打糍粑不拘于什么工具,扁担、废弃的锄头把、竹竿,只要力气大,洗干净了一样用。


    久违的过节仿佛为潘中菊注入了新的活力,她喜气洋洋地问贺岱岳换了几斤糯米,听贺岱岳答五斤,她道了声够了:“到时候摊匀点,给你大伯、吴大娘、杨村长和两个舅舅他们一家送一个。”


    “行。”贺岱岳干脆应道,中秋节在周日,跟褚归请小孩们吃肉的时间在同


    一天。


    躺舒服了的天麻从潘中菊的腿上跳下地,把三个人全部蹭了一通,绕着圈地将屋里屋外打上自己的标记,才心满意足地瘫在屋檐下晒毛毛,尾巴一甩一甩的,好不悠闲。


    褚归从卫生所的窗户看了眼毛茸茸的小家伙,嘴角挂着不自觉的笑意。他关紧门窗,竹刷蘸着开水均匀地洒在药粉表面,随后手法娴熟地转动药匾,让药粉在滚动过程中凝聚成球。


    制药丸的方法众多,有加蜂蜜做粘合剂的蜜丸,加蜂蜡的蜡丸,用米粉或面粉添水加热糊化的泛丸,提取药汁浓缩成膏的浓缩丸。受条件限制,褚归用的是以冷开水粘合药粉的水丸制法。


    另取干燥的刷子刷去药丸表面的浮粉,重复刷水、撒药粉、摇药匾的动作,药丸渐渐变大,直至达到褚归要求的规格。


    晒透毛毛的天麻在外面刨门,褚归抻抻筋骨,继续制下一批。


    机械化的动作不会让褚归感到无趣,他面色平静,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每个动作,时间仿佛在他周遭放慢了步调,连风都变得静止。


    褚归一脚抵着门边,小心抽走门栓,天麻从门缝窜进屋里的意图破灭,倒腾着小腿后退两步,顺势一倒,在地上撒起了娇。


    深吸了两口屋外的新鲜空气,褚归扯了根草当逗猫棒,钓得天麻或扑或咬,使尽浑身解数,成功叼走了草茎,爪子勾着咬了个稀碎。


    天麻没把吴大娘家的老鼠赶尽杀绝,丝毫不影响吴大娘对小猫的喜爱,托她的福,天麻四个月抓十几只老鼠的英勇事迹成为了与贺岱岳建养殖场并列的闲谈话题。


    陆续有人上门借猫,潘中菊用小猫不知饥饱,在吴大娘家撑坏了肚子的理由一一拒绝了,请他们再等两个月。


    玩够了在后院遛小鸡崽的天麻不知它的主人们为它推了多少活儿,它眯着眼睛,任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崽围着它玩闹。


    孵出的十七只小鸡贺岱岳留了五只,大伯娘换了五只,刘盼娣怀着孩子,小鸡养大了刚好炖了给她补身体,剩下七只吴大娘和其他两家人分了。


    小鸡的食盆里放着碎小米拌菜叶,天麻看似在睡觉,然而一旦有麻雀或者别的东西靠近食盆,它便会凶着脸赶跑。


    “喵呜——”


    贺岱岳放下火钳,探身瞅见后院的场景乐了,他打断一猫一鸡的对峙,把嘴边挂着鸡毛天麻捏着后颈拎起来:“你咋那么记仇呢?”


    天麻与公鸡之间的矛盾起源于它到这个家的首日,被公鸡啄了一下,自此结了梁子,十天里至少打八回,搞得后院鸡飞猫跳的。


    在小鸡崽出壳后,两者的矛盾加剧,十天八回升级为十天十回,此次打得尤其厉害,双双见了血。


    天麻耳朵边秃了黄豆大小的一块,褚归试着轻轻碰了碰,没好气地训道:“让你打架,现在晓得痛了。”


    “中秋把公鸡杀了吧,反正你们有闹钟,用不着公鸡打鸣了。”潘中菊


    心疼天麻,


    得亏今天啄的是耳朵,


    要是啄到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喵~”天麻舔了舔潘中菊的手指,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成精了似的。


    死到临头的公鸡被贺岱岳关进了鸡圈,受伤的天麻消停了两天,老老实实在家做褚归的跟屁虫。县里一直无人来催,褚归乐得自在,一门心思磨药粉炼药丸,直到药柜的抽屉见底,山林的小道干透。


    制好的药丸存放于杂物房的架子上避光阴干,天麻为此搬了一次家,小窝从杂物房挪到了堂屋一角。


    杂物房的面积与卧房相近,堆的东西多了,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贺岱岳琢磨着年底抽空如何把家里的房子连着卫生所扩建一番。


    “扩建干啥,让伯母找机会叫我们分房睡吗?”褚归闻言反手杵了贺岱岳一下,“挨着卫生所搭一个小库房就行了,别瞎搞。”


    “不分房。”分房睡三个字眼戳中了贺岱岳的要害,他讨好地替褚归揉腰,被褚归一巴掌拍开。褚归的手上没带什么力,轻飘飘的一巴掌如同挠痒,贺岱岳牵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依你的,搭个小库房,然后让我舅他们做几个带锁的柜子。”


    “嗯。”胳膊扭着不得劲,褚归看穿了贺岱岳的心思,抽了手翻过身面朝着他,“闭上眼睛,快睡。”


    褚归本来预计的是十一点到县里,花个几十分钟见县领导谈巡诊的事,在县城吃顿午饭,下午回公社,一天时间不急不忙的刚刚好。


    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收了工,贺岱岳告诉褚归杨桂平安排他去县城大集干菌。卖干菌和下地种田本质上都是为村里做事,按劳记工,贺岱岳没理由不去。


    建养殖场需要资金,杨桂平从村上的账本里划了一笔给贺岱岳。眼见着年底的分红缩水,杨桂平绞尽脑汁地想从其他地方找补。


    上次褚归跟贺岱岳一会儿的功夫卖光了干菌,杨朗同杨桂平大夸特夸。杨桂平清点了卖菌菇的钱,的确对得上数,不由得动了念头。


    赶大集往返得耗费大半日,要是有贺岱岳出马,快些把干菌的存货卖完,节省的时间能干多少地里的活啊!


    在早起与贺岱岳同行和睡到六点半独自前往县城中,褚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杨朗以为他是特意来卖干菌的,一个劲让他回去睡觉,褚归解释上县城有事,县委八点半上班,办事前可以帮他们看会儿摊。


    杨朗自是求之不得,他一直认为干菌卖得快是褚归跟贺岱岳两个人的功劳,但杨桂平哪能劳烦褚归,人人尊敬的褚医生蹲县城大集的小摊卖干菌,别人见了像话么,其余大队的知道了不得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


    褚归在困山村办卫生所已经惹了许多人眼红了,杨桂平可不敢火上浇油。


    “我爸说得对,等下到了县城我们自己摆摊。”杨朗遗憾放弃了让褚归帮忙的想法,“褚医生你忙你的,到处转转也行。”


    “卖干菌有什么像不像话的。”褚归觉得杨桂平过于拘谨了,但考虑到大队间的和气,褚归最终遂了他们的意。


    到了集市,贺岱岳三人寻位置摆摊,褚归四下走走看看,意料之外地发现了不少上次赶集没见过的好东西。!


    第97章


    离贺岱岳他们摊位数十米远处,一个戴着草帽的汉子身前摆了个木桶,陆续有人向他询价,褚归依稀听得两句“太贵了”。


    凑近一看,黄澄澄的蜂蜜装了小半桶,桶把上挂了舀蜂蜜的勺,滴着粘稠的蜜液,舌尖似乎泛起香甜的滋味。


    “买蜂蜜吗?山里掏的野蜂蜜。”汉子抬头揽客,露出被蜇伤的脸庞,左眼肿成了一条缝,皮肤红得透亮,难怪大清早把草帽顶在头上。


    说话间汉子咬到了舌头,痛得他哎哟了一声,左眼缝溢出清泪,他尴尬地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掉。滑落的袖口卡在肿胀的小臂上,令人不由猜想他到底蜇了让蜜蜂蜇了几次。


    蜂蜜是好蜂蜜,褚归蹲下身,问的话却与蜂蜜无关:“蜇你的蜜蜂长什么样,蜇了多久了,以前被蜇过吗?除了红肿胀痛,有没有发麻的感觉?”


    “有有有!同志你咋晓得?”汉子点头如捣蒜,他先是奇怪,随即转过身在后面的背篓里翻了翻,两指捏了只蜜蜂的尸体给褚归,“昨天下午蜇的,为了掏些蜂蜜可把我害惨了,全身上下蜇了八九个包,我不要票,卖一毛钱一两不过分吧?”


    汉子手里的蜜蜂尾部呈麻黑色,生浅褐色透明双翼,脑袋有细小的绒毛,比苍蝇稍大,是本地较为常见的一种野蜂。


    据汉子所说,蜂窝是他昨天下午上山砍柴遇到的,第一次掏蜂蜜没什么经验,烟熏得不到位,所以让蜜蜂蜇了。蜇到的地方用土方法拿媳妇的头发搓了,一点没奏效,越来越肿不说,一觉睡醒,连舌头都木木的了。


    见褚归不提买蜂蜜,汉子扔下他招呼起了新来的顾客:“一毛钱一两,你带瓶子了吗?”


    谁赶大集带瓶子啊,打酱油么。听对方说没带,汉子从背篓里拿了个竹筒给他舀了二两。


    褚归默默等他收完钱,才开口说他中了蜂毒。


    “蜜蜂哪来的毒,同志你开什么玩笑呢。”汉子压根不把褚归的话放心上,村里又不是他一个人被蜜蜂蜇过,“你要是不买我的蜂蜜往麻烦往边上挪一下,莫挡着我做生意。”


    “别人被蛰了没事那是体质不同,你最好是上卫生院看看。”褚归向来不跟病人计较,汉子愿不愿意听是他的事,“桶里剩下的蜂蜜我包了,给我分五个竹筒。蜂蜡咋卖?”


    剩的蜂蜜约有两斤多,汉子喜出望外,换上一张笑脸麻利地为褚归舀蜂蜜:“两斤三两,加上蜂蜡,算你两块五行不?”


    褚归接受了两块五的药价,手伸向衣服内袋,结果摸了个空,突然想起钱在贺岱岳那。他面上不显窘迫,镇定的叫汉子等他几分钟:“或者你跟我过去,我朋友在前面十字路口。”


    怕爽快的大主顾飞了,汉子收了摊同褚归一块取钱。感受着嘴里木得愈发严重的舌头,汉子寻思着他待会儿恐怕真得找医生开点药,毕竟眼前的同志不像是会故意撒谎骗人的。


    贺岱岳他们卖干菌的过程并不顺利,杨朗客似云来的期盼落了空,觉得卖干菌的速度和他们以


    前差不太多。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真不能少了褚归?


    杨朗愁闷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他们今天挑了四担干菌,别一半都卖不到啊。虽说有供销社兜底,但价格可要大打折扣了。


    他吆喝了两嗓子收效甚微,几人没一个是做生意的料,早知该让褚归留下。


    在杨朗的懊悔中,褚归领着卖蜂蜜的汉子回来了,他自然地让贺岱岳付钱:“我买了点蜂蜜和蜂蜡,一共两块五。”


    贺岱岳数了钱,一手交钱一手接过装蜂蜜的竹筒与纸包的蜂蜡。褚归提醒仔细把钱放到裤袋里的汉子记得上卫生院,拖久了可能发生意外。


    汉子呼吸一滞,真有那么严重吗?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表示肯定会去看医生的,县卫生院的费用对他而言太贵了,他宁愿再扛两个小时回公社就医。


    褚归听汉子大舌头的症状比之前明显了许多,不放心地给他把了把脉,接着神情严峻的建议尽快到卫生院就医。


    杨朗被两人的对话惊到,但并没有觉得褚归小题大做。褚医生医术那么好,他说要尽快就医,自然是耽误不得。


    汉子仍在为超过他心理预期的医药费犹豫,杨朗他们已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起来:“这位是青山公社的褚归褚医生,他的话你还信不过么?”


    褚医生的名头一出,汉子陡然瞪大了眼睛,他虽未见过褚归,青山公社来了个神医他却是有所耳闻的。


    神医发了话,汉子也不管啥贵不贵的了,钱能比小命重要?


    目送汉子的身影从集市消失,堆积如山的干菌重回杨朗的视野,他厚着脸皮向褚归取经,招人眼红便招人眼红吧,把干菌卖完要紧。


    褚归笑着应了,接下来的一幕简直让杨朗他们大开眼界,只见褚归叫贺岱岳脱了外衫,两人并肩往摊位上一站,自成一道俊朗的风景线,瞬间勾住了大娘小媳妇们匆忙的脚步。


    此情形的冲击力太强,杨朗一时失了神,木棒头似的定住,贺岱岳一嗓子喊醒他:“杨二哥,称称!”


    摊位上的干菌以令杨朗出乎意料的速度减少着,四担干菌,最后仅残留了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碎渣。说是碎渣,但稍微清理清理一样能吃,贺岱岳归拢了送给左右相邻的摊位,左边摊位按人头回了几个柿子,右边摊位捧了一把零散的葡萄。


    柿子硬邦邦的,得拿回家捂熟,贺岱岳把葡萄分了,熟透的秋葡萄包了一汪糖水,杨朗他们尝过后各自买了半斤,带回去让家里人甜甜嘴。


    早过了县委上班的点,没别的事,褚归索性叫杨朗他们先回,用不着等他。


    贺岱岳自是和褚归一起,出了集市,褚归朝卫生院的方向走。田勇带话只说有领导要见他,具体是哪位领导,姓甚名谁担任什么职位,褚归一无所知,当然要找院长问问。


    卫生院赶集日的繁忙程度褚归之前已经见识过了,门诊部嘈杂得像另一个菜市场,褚归无意掺和其中,直接向接待的护士说明了来意。


    “褚医生


    ——” ??”


    褚归问起卖蜂蜜的汉子,确认他是否听从了建议前来就医。


    “有,褚医生你怎么知道的?”严学海诧异道,“你认识他?”


    “算不上认识。”褚归解释了一下缘由,“他现在情况如何了?”


    “多亏他运气好遇到了褚医生你。”严学海听罢满脸的庆幸,原来汉子挂号时出现了休克的症状,把周围的人吓得不轻。经过抢救,此时在住院部的病床上躺着。


    说话间严学海注意到褚归神色毫无波动,脑海里骤然反应过来他刚刚问的是“现在情况如何”,似是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到当初自己在厕所说的那番轻视褚归的话,严学海尴尬垂头,不敢直视褚归的双眼。


    很快到了院长办公室,严学海抬手敲门,愁眉苦脸的院长见了褚归,顿时笑开了花:“褚医生你终于来了!”


    严学海识趣离开,院长对着褚归大吐苦水,县委反复派人来催,非让他尽快落实巡诊的章程,再晚一天,他就要下青山公社去请他出山了。


    请自己出山?院长的用词令褚归沉了沉眼,他正色看向院长:“恐怕要让院长你失望了,我短期内没有二次巡诊的想法。”


    院长的心情褚归能理解,治病救人是医者的天职,县下也的确有许多大队迫切需要医生深入困难群众实地治疗。但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全指望他是不可能的。


    既然巡诊切实有效,县委应该做的是吸取经验,自上而下地将巡诊推广开来,而非逮着褚归一只羊薅羊毛。


    “我明白了。”好在院长是个识大体的,他扔下手里的事,陪褚归去县委见领导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有那心胸狭隘的曲解褚归的意思,日后给他使绊子。


    卫生院受县委的监管,若褚归真把县委的人得罪死了,怕是会妨碍他申领药材。


    县委的房子修得十分气派,几栋两层楼房,楼前的广场停了辆小车,花坛里种的黄桷树树干粗壮,底部长着青苔,难得看不出炮火洗礼过的痕迹。


    院长是漳怀土生土长的人,他指着黄桷树的左侧说当年空袭,炮弹擦着树冠落下,在地上炸了一个大坑,把黄桷树整个掀翻了。


    黄桷树代表了漳怀的根,县里的人绑着绳齐心协力将其拉起来重新种好,建国后县委迁址到此处,围着黄桷树建了一圈小楼房。


    催院长落实巡诊章程的领导姓郑,跟县卫生院的郑光祖是叔侄关系,长得倒是一副和气样。然而褚归婉拒的话音一落,他立马拉下了脸。


    “褚医生,你在青山公社巡诊的时候我们县里可是出了不少的力啊,要钱给钱要药材给药材。都是一个县的,你巡了青山公社,不管其他公社,岂不是让我们难办吗?”郑姓领导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你大可不必担心和下面的公社不熟,社长们同我表过


    态了,他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巡诊,把吃住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只劳烦你受累,给乡亲们看看病。”


    “谢谢郑主任费心,你的意思我懂,不过我最近实在抽不出空,县卫生院也有许多优秀的医生,他们同样可以组成巡诊小队同样替乡亲们看病。”


    社长们之所以点名道姓,只是因为褚归开了先河,有了名气而已,并非不能换人。曾所长告诉褚归,卫生院好些医生把他当榜样,向院里自荐要下乡巡诊。


    郑主任的神色略有松动,褚归继续道:“市里比我医术好的医生比比皆是,郑主任你不放向上面打打报告,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褚归的话充满了暗示的意味,郑主任一下联想到了他的身份,年纪轻轻拿着全国通行的行医证,褚归在京市必然有后台,他的话绝非无的放矢。


    上辈子组织巡回医疗队下农村基层的报告是六五年的一月份获批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郑主任抓住机会,兴许能让医疗队改道漳怀。


    郑主任拾起了笑脸,不再揪着褚归不放,院长反倒拿不准主意了,既然上面要来人,那他们的巡诊办是不办?


    “办!”郑主任拍板,不仅要办,还要好好办,办得漂亮,他才有名头跟市里报告,让更多的医疗专家们下来指导工作嘛。


    不愧是县里的主任,脑子果然转得快。褚归目的达到,向郑主任提出了告辞。


    褚归要走,郑主任热情相送,态度与褚归进门时判若两人。


    出了县委,褚归与贺岱岳在国营饭馆解决了午饭,返程时照例去了趟公社的邮局。过了半个多月,褚归估摸着寄往海市的信该有回应了。


    柜台的同志拿了张包裹单让他签收,寄件地址写着上海的某个弄堂,看来他同学是从家里寄的。


    包裹封得严严实实,贺岱岳抬手放进背篓,里面是什么他和褚归心知肚明。对上贺岱岳的视线,褚归耳根一烫,别过脸转移话题:“走了,不晓得曾所长把清单上的药材备齐没。”


    补充清单是褚归今早托卫生所值夜班的医生转交的,曾所长一上班就安排库房的人办了,褚归清单上标了多少给多少,不打丝毫折扣。


    贺岱岳的背篓装得冒了尖,褚归满意地谢过曾所长,这些药材够他用十来天的了。


    “学徒们的表现怎么样?”褚归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向走廊,刘成是他介绍来的,他没法做到不闻不问。


    曾所长夸了刘成:“学得很快,而且勤奋努力,你帮卫生所招了个好苗子。”


    四个学徒里,刘成的表现是最好的,与之相反,丁广则有些混日子的心态,曾所长找他谈过话,稍微认真了点。另外两个女学徒属于中等,谁去谁留目前下不了结论。


    褚归在学徒们面前露了个面,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刘成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头倒是挺足,俨然乐在其中。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把自己累垮了。”褚归拍拍刘成的肩膀,少年激动点头,他是经历过双抢的人,这才哪到到哪啊 ?


    他隐藏情绪的功夫尚未修炼到家,贺岱岳将他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扭头发现曾所长若有所察,看来不用自己提醒了。


    大集的次日便是中秋,贺岱岳早早起了床蒸糯米,捣糍粑的棍子和缸簸刷洗干净后淋一遍开水。褚归负责稳住缸簸,短胖的糯米吸饱了水,鼓胀成晶莹剔透的小珍珠,粘连着腾腾冒热气。


    米香四溢,褚归使劲按着缸簸,糯米在贺岱岳的大力捣杵下慢慢失去原本的形状,变为光滑的一团。


    竹匾撒一层炒熟的糯米粉,贺岱岳趁热扯了一坨糯米滚圆按扁,褚归试着帮忙:“嘶,好烫!”


    滚烫的糯米团黏住他的手指,贺岱岳连忙抓着他的手腕浸到凉水里。


    “我来,你莫碰了。”贺岱岳对着褚归通红的手指吹了吹,好在糯米捣了有段时间了,否则指定给褚归烫起泡。


    贺岱岳扯糯米团时面不改色,褚归哪晓得会那么烫,他悻悻擦了手,坐在一边的板凳上看贺岱岳操作。


    捣糯米的棍子粘了圈糯米团,潘中菊说粘着棍子的是最香的,褚归迟疑地啃了一口,随即微微睁大了眼。粘着棍子的糯米团韧劲十足,散发着糯米清淡的甜味,虽然吃着动作不太雅观,但好像确实挺香的。


    贺岱岳摊了八个大糍粑,八个小糍粑,一个个圆溜溜的,尺寸相差无几。大糍粑送节礼,小糍粑做今天的早饭,沾点蜂蜜或者白糖,吃起来格外香甜。


    五竹筒的蜂蜜,三筒作为贺大伯和潘舅舅们的节礼,剩下两筒倒瓶子里保存。竹筒里的贺岱岳也不浪费,灌热水涮涮,冲一壶蜂蜜水,纯天然的蜂蜜细品之下带着些微的酸味,三人分着喝了。


    糯米顶饱,褚归啃了棍子上的,又吃了一个小糍粑便差不多了。


    潘中菊吃了两个小糍粑,贺岱岳回家以来,她日日吃得好睡得好,气色红润润的,瘦得凹陷的脸颊变得饱满,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四五岁。


    吃过早饭,贺岱岳上前进村送了节礼,回来后磨刀霍霍,将关在圈里的公鸡杀了。


    杀鸡是个技术活,必须得割准位置。姜自明有一次逞能,在回春堂杀鸡,一刀割断了食道,血流了鸡没死,吊着脖子满院子蹦跶,画面极其惊悚,事后被张晓芳提溜着耳朵骂了一通。


    “当归,帮我舀半碗水来。”贺岱岳捉着鸡脖子叫褚归帮忙,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在他手里挣扎不得,天麻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跃跃欲试。


    “别捣乱。”褚归将天麻赶走,半碗水搁到凳子上,“够吗?”


    “够了。”贺岱岳一刀下去,温热的鸡血哗啦啦流进碗里,公鸡扑腾了两下,渐渐断了气。


    开水烫了毛,公鸡眨眼成了秃子,天麻叼了根长长的尾羽在地上扑腾,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在报往日的血海深仇。


    “褚医生,你中午请我们吃鸡肉哇?”围观了杀鸡全过程的大牛吸溜着口水,手上拿着他尽力压平了依然显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


    惦记着吃肉的小孩们一个比一个来得早,他们记得和褚归的约定,纷纷带上了自己的笔记。


    “对,请你们吃鸡肉。”褚归把小孩们领到了隔壁,一人一根竹编的小方凳。


    小孩们排排坐,七双眼睛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褚归,褚归点了大牛的名字,让他讲讲自己一周在学校学了些什么。


    褚归念的学校与公社小学不一样,他特地了解过了,公社小学一周六天,实际每日教读书认字的时间不超过一半,其余半天是劳动课,高低年纪根据学生的年纪劳动内容各不相同。


    小孩们认识的字不多,笔记里文字夹杂着数字与只有他们自己认识的图形,大牛磕磕巴巴地讲完,下一个轮到铁蛋。!


    第98章


    小孩们在学校只有语文和算数两门主课,升学考试要求六十分及格,低于六十分则留级。


    大牛虽是年纪最大的,但他学习差,九岁了才擦着及格线升上二年级,上半年升学考两门各考了三十几分,继续留级,和晚他一年上学的铁蛋成了同班同学。


    说到上学,小学学杂费一年级八毛,发两本书,为了鼓励上学,家庭困难的可以找村上开证明免除学杂费,但就这依然有许多家庭不愿意送孩子去学校。七八岁的孩子,能帮家里干不少家务活了。


    捡知了壳的七人小分队到了年纪不上学的原本有三个,他们倒不是家里不让,而是自己不想学。结果捡了几天的知了壳,被不会数数刺激到了,纷纷改了主意。


    公社小学一年级设了两个班,贺聪没能和同村的分到一起,是以受了同桌欺负无人出头。贺岱岳替他出头后,同桌收敛了许多,小孩一天天上学上得挺开心的,褚归便熄了给他转班的心思。


    褚归向田勇打听过了,学校的老师一人带几个班,贺聪即使换了班,大概率还是会上同一位老师的课,意义不大,反而容易得罪人。


    贺聪捧着他的本子安安静静地听着伙伴们的发言,同年级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差不多,全看学生自己能学到几分。在田野山间野惯了的男娃娃们初入课堂,一个个像皮猴套了绳,艰难适应着驯化的过程。


    他们展示着在课堂上学到的拼音,操着浓重的方言口音,老师们是这样教的,他们没听过正规的普通话,不觉得自己的发音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排在末未的贺聪突然发现到他的笔记全被说过了,咋办,他束手无策地望向褚归,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你照着讲。”褚归的角度能够将贺聪本子上的内容尽收眼底,小孩在上面写满了他习得的生字,虽然笔画稚嫩,但一横一竖皆透露着书写者的认真。


    贺聪的信心受到鼓舞,挺着胸膛大声朗诵,中途几乎没有停顿,笔记上的生字他竟然全记住了。


    “大家都很棒。”褚归微笑着为他们鼓掌,小孩得了夸奖,兴奋得脸颊通红。大牛身体后仰,板凳的两个前脚离地,一个激动,啪地往后倒在了地上,翻身拍拍屁股若无其事的爬了起来。


    褚归扫了一眼七个小萝卜头,目光定在口口声声说读书无用的大牛脸上:“现在你们觉得在学校学到东西了吗?”


    大牛挠挠头,跟着小伙伴们喊学到了,但他仍然不清楚,学习对他种地有什么好处。


    褚归竖了一块石板,用木炭在上面写了一列数字:“十年前,大牛你出生的那年,村里一亩水田平均能收一百九十斤稻谷九年前,铁蛋出生的那年,一亩水田平均收两百零四斤……七年前,小聪出生,亩产两百一十斤。”


    亩产的数据是褚归问杨桂平要的,村里每年有相应的记录。


    炭笔在石板上杵了四个点,褚归将其连成向上趋势的折线:“你们知道稻谷的产量为什么会增加吗?”


    “我知道!”大牛唰地举手,“因为我爸爸他们种地种得好!” ?,记住?


    大牛懵了,还有啥?


    “还有经过挑选培育的优良稻种、帮助水稻长大长壮的肥料、让稻子不容易生病的农药……”褚归给小孩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讲得直白,小孩们听得津津有味。


    “大牛你不是要让大家全吃上大米饭吗,我们村三百口人,全吃上大米饭,亩产至少得翻个倍吧。”褚归炭笔一划,黑色的线条直直向上。


    大牛惊悚地睁大眼睛,连连摇头,翻倍?不行不行,他做不到。


    “你行的,种地也是科学,等你考上大学,会有人专门教你怎么培育优良稻种、怎么制造肥力高的肥料、怎么防治作物病虫害。”褚归描绘着美好的蓝图,“到时候亩产五百斤一千斤,全国的人都能吃上大米饭。”


    大牛听得热血沸腾,他真能让全国的人吃上大米饭吗?


    不对,让全国人吃上大米饭要考大学,大牛垮了脸,他一个两次留级的人怎么考得上。


    “那是你以前没认真学。”褚归拿了大牛的本子往后翻,“你看你的作业,正确的是不是越来越多?已经进步很大了。”


    大牛凑着脑袋瞧自己的逐渐工整的鬼画符,直了直腰杆,心里被褚归夸得美滋滋的,他确实不笨嘛。


    读书无用论被褚归彻底瓦解,甭管考不考得上大学,先念完小学再说,多认字总是没错的。


    今日的一席话在七个小孩心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种子,作为村里唯一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褚归丰富见闻的洗礼足以让他们自我构造出一个好比乌托邦的理想乡。


    那里的人丰衣足食,有吃不完的肉与白米饭,高粱般的稻穗沉甸甸的望不见边际,人们笑啊闹啊,无忧无虑无病无痛。


    “行了,去洗手吃饭。”厨房的香味传到了卫生所,馋得小孩们肚子咕咕叫,褚归挨个摸摸脑袋,提了桶水到屋檐下。


    小孩们嘻嘻哈哈地排着队,稀罕地用洁白芬芳的香皂在手里打出绵密的泡沫,他们从未洗得如此细致过,透明的水很快变得浑浊。意识到自己的脏,一个个臊得不好意思抬头。


    褚归换了一盆水,趁机教育他们勤洗手的重要性:“不洗手这些脏东西就会钻到你们肚子里,然后长成蛔虫。”


    因为卫生条件的欠缺以及医疗资源的落后,小孩们谈虫色变,搓洗的动作愈发用力,一连洗了三遍,连指甲缝也没放过,硬生生把小黑手洗白了两个度。


    褚归一一检查过,拿剪刀将过长的指甲修短,末了叫他们以后按照今天的标准来,肚子里保管不会再长蛔虫。


    看着焕然一新的手,大牛反复嗅闻,哎呀,他可真香。


    等他们洗净手,堂屋的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居中是满满当当一大盆鸡肉炖蘑菇,边上围着冬瓜汤,炒南瓜片,芋头丝……


    “哇——”望着


    胜过年夜饭的伙食,


    小孩们惊呼出声,


    他们牢记着家长出门做客要讲礼的叮嘱,克制地咽着口水。


    “快来坐。”潘中菊拉着贺聪,笑盈盈地招呼几个小孩落座,他们人小身板瘦,一条长凳坐三个人刚合适。


    正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考虑到七个无底洞的饭量,贺岱岳把鸡肉连腿带翅剁成了小块,八斤重的公鸡,配上干蘑菇、干豇豆、洋芋,炖了老大一锅。


    纯白米饭是供不上了,贺岱岳煮的是掺了包谷糁的二米饭,小孩们抓着筷子扒着碗,眼睛几乎要掉到装鸡肉的盆里。


    褚归往他们碗里挟了鸡肉:“吃吧,饭嚼匀,不许抢。”


    话音落下,褚归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饿犬出笼,桌上六双筷子的残影在空气中疯狂交错,褚归毫无插手的余地。


    此情形在贺岱岳的预料之中,他单独给潘中菊盛了一碗,另外从饿犬崽子们的筷子下帮贺聪和褚归夹了菜,免得他们咽白饭,


    “甑子里的饭,吃完了自己舀。”贺岱岳指指搬到椅子上的甑子,一群小孩吃相虽然差了些,却没一个浪费,撒在桌面的饭粒被他们抓着放进了嘴里。


    短短二十分钟,桌上的菜与甑子的饭均见了底,大牛他们糊了一嘴的油,意犹未尽地嗦了下手指头:“叔你做的饭简直太好吃了!”


    “好吃吗?”贺岱岳抬眼,七个小脑袋齐刷刷猛点,“好吃就乖乖上学,谁要是期末语文和算数门门考上九十分,我再给他做一桌。”


    门门九十分!大牛果断放弃,他加减法学不明白,但自己有几斤几两算得特别精确。


    “进步最多的一样有份。”褚归放下碗补充,大牛暗淡的神色瞬间一亮,他又可以了!


    吃完饭,小孩们恋恋不舍地回了家。贺岱岳与褚归收拾桌上的残局,啃光肉的鸡骨头拢到碗里,待会儿敲碎了喂后院的母鸡。


    躲到角落的天麻跑了出来,绕着褚归的腿讨饭吃,褚归撕了两块鸡肉拌了碗猫饭,摘去天麻耳朵上的蜘蛛网。家里的老鼠被它捉得销声匿迹,它的捕食范围扩大至了竹林,半点不给自己饿着的机会。


    上午请了半日假在家操持中秋,下午贺岱岳套了身粗布褂子去了采石山。建养殖场需要大量的石头,人工开采的效率太低,贺岱岳建议埋火药放炮炸山,他负责到现场勘测指挥。


    杨桂平听取了贺岱岳的建议,以集体的名义写了申请到公社,不过申请理由写的是开荒而非建养殖场,前有隔壁公社合办养猪场导致全军覆没的血泪教训,若是用建养殖场做理由,恐怕会被公社那边拒绝。


    采石山乱石林立,石缝中生长着低矮的杂草与灌木,根部紧紧抓着稀少的泥土,竭力吸取着营养。


    杨朗带着工具等在山脚下,贺岱岳三两下攀爬到高处,将采石山的地形尽收眼底。天气干燥,初秋的草叶开始呈现枯黄的色彩,金黄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曳,散发着轻浅的香气。


    自褚归说了野菊花泡茶清肝明目,无人问津的野菊顿时成了宝,杨朗挥着刀割了一把野菊,长在路边的花苞刚露色就被人采了,只有山里的开得灿烂。!


    第99章


    贺岱岳在部队时没少跟炸药打交道,很快选好了地点,插下手里绑着红布的竹竿,拿镐子刨了一个圈,让杨朗在圆圈内挖炮洞。


    表层泥土下藏着坚硬的岩石,杨朗撸起袖子,将尖口凿子抵在石头上,哐哐抡动大锤,反震的力道砸得肩膀直发麻。


    “我来。”贺岱岳接过凿子与大锤,紧绷的肌肉块垒分明,麦色的皮肤上筋脉偾张,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感。


    “铿锵——”金石相击,凿尖崩碎硬石,尘土飞溅,贺岱岳迅速偏头躲过。


    一身力气无处施展的贺岱岳痛快地喊了一嗓子,全力敲打仿佛疏通了他浑身的筋脉,令他酣畅不已。


    杨朗见此忍不住咋舌:“你在部队咋练的,这劲儿也太大了。”


    “部队有负重练习,我可是我们连的标兵。”贺岱岳语气充满自豪,劲儿大一方面是天赋,一方面离不开部队的培养。


    贺岱岳饭量大,家里粮食有限,他入伍前基本上没吃过一顿饱饭,抽条时因为营养跟不上,夜里常常抽筋,瘦得跟竹竿似的。


    到了部队贺岱岳怕吃得太多遭人嫌弃,控制着胃口不敢放开了吃,结果身体扛不住高强度的训练,某次跑步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经军医诊断,发现他是没吃饱饿的。


    于是班长带他开小灶,贺岱岳头一次抡圆了肚子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个拳头大的馒头,外加两盆稀饭,把班长吓得目瞪口呆,唯恐他撑出个好歹。


    后来见贺岱岳没胀破肚皮而是真能吃,班长同厨师长打了招呼,让他帮忙关照关照贺岱岳这个新来的小兵。营养跟上了,贺岱岳开始蹭蹭窜个头长力气,从瘦猴一跃成为各项技能拔尖的优秀军人。


    杨朗扫了眼贺岱岳的腿暗暗叹气,曾经贺岱岳在部队当军官时,杨桂平上公社办事,干部们谁不给二分薄面,现在人走茶凉,虽然没到完全被冷落的地步,但受到的对待明显敷衍了许多。


    察觉到杨朗的神情,贺岱岳并未在意,他耸了耸肩膀,调整角度敲下第二锤,一条深深的裂缝在石面崩开。


    凿石得用巧劲,掌握了方法,接下来便简单了。


    哼哧哼哧的挖了半天的炮洞,贺岱岳弄得灰头土脸的,无袖褂子外的两条油亮亮的臂膀因肌肉充血而硬邦邦地鼓胀着,即使在松懈的状态依然十分抓人眼球。


    仿佛有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脸皮薄的姑娘害羞扭头,杨朗拐了拐贺岱岳,给他一个戏谑的眼神。


    无聊,贺岱岳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从下工的大部队前面经过,身后的议论、打趣声骤然嘈杂,贺岱岳充耳不闻,二步并作两步,归心似箭地进了院子。


    “我回来了。”院里飘满了药香,潘中菊在屋檐下剥四季豆种,四季豆春种夏收,尽管名字了带了“四季”,但一年里能吃上鲜豆角的时间只有两个月,其余的要么把鲜豆角煮熟了晒成干豆角,要么让豆角长老了剥豆米。


    豆米的种皮自带光泽感,大粒饱满的留


    到明年育种,潘中菊目前做不了挑选豆种的细致活,贺岱岳叫她放着待会儿自己来。


    后院的炉灶小火煨着药,褚归忙得忘了神,一扭身撞上贺岱岳的胸膛,后腰被贺岱岳揽住,褚归顺势搭上他的肩膀,手指下意识捏了捏:“好硬,下午干嘛了?”


    “凿了一下午的石头。”


    贺岱岳松了胳膊,他出了一身的汗,别把褚归蹭脏了,“药膏熬好了吗?”


    “早着呢。”祖传秘制药膏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蒸煮炼熬,步骤繁杂,褚归从中午到现在,仅仅完成了初步的准备工作,熬好,起码再等一周吧。


    “那我省着点用。”贺岱岳想想药膏的余量,估摸着能弄个二四次的。


    褚归闻言腿根一颤:“煮你的晚饭去!吴大娘他们下午送了些菜,我放厨房案板了。”


    约定的当天小孩们就和家里人说了周日褚归要请他们吃肉,这年头的肉精贵,家长们不好意思让他们吃白食,上午小孩们来的时候均未空着手,你带把咸菜我抱个南瓜的,大小是个心意。


    家长们以己度人,觉得褚归请吃肉顶多是割两斤猪肉,一人分几l块。谁料孩子们吃完回来,说贺岱岳宰了只大公鸡,让他们吃了个精光,如此一来咸菜南瓜立马显得不像样了,赶紧到处扒拉了一通。


    褚归本不想收,奈何他们太热情,把菜放到屋檐下,转身跑得飞快,褚归总不能追着撵上去。


    贺岱岳翻了遍案板上的菜,各家自留地种的品类大同小异,应季蔬菜为主瓜果为辅,蔬菜堆里夹杂着一坨灰不隆冬的玩意儿,麻麻赖赖的,贺岱岳一时没认出是啥。


    “大牛他奶奶给的魔芋。”褚归采取排除法进行辨认,“你吃过魔芋吗?”


    “吃过。”准确来讲贺岱岳吃的是加工过的魔芋,他扯着嗓子喊堂屋的潘中菊,“妈,魔芋怎么处理啊?”


    潘中菊同样抓瞎,贺岱岳把魔芋搁置到一旁,明儿再问问大牛他奶奶算了。


    现煮饭有些来不及,贺岱岳下了一锅面,浇头是用泡姜爆炒的鸡杂,褚归吃不惯肝脏粉粉的口感,贺岱岳提前给他夹了出去。


    鸡杂面鲜香酸爽,经过张晓芳的点拨,贺岱岳好像领悟了做饭的窍门,厨艺日渐精进,褚归不仅嗦完了面条,还端着碗打算把汤喝了。


    “少喝点,我买了月饼。”贺岱岳自己无所谓什么节不节的,但褚归既然往年在回春堂过了,到困山村便不能省。


    油纸包裹的月饼比不得褚归曾吃过的精致,面皮印着粗糙的纹路,里面是青红丝和瓜子仁、花生、黑芝麻等做的馅。


    “妈,你尝尝月饼好不好吃。”一个月饼切四块,贺岱岳把第一块递给潘中菊,第二块给褚归。


    褚归接了月饼,问贺岱岳从哪买的,月饼得要月饼票,节前限量发放,普通人可弄不到。


    “你见赵主任时我找人换的。”见潘中菊低头吃月饼,贺岱岳飞快凑到褚归耳边说了两个字“黑市”。


    黑市即鸽子市,背地里做买卖交易的地方贺岱岳上辈子把漳怀县城的黑市摸了个透,弄盒月饼对他而言小事一桩。


    “哦,我说你昨天到了县委咋不跟我进去呢。”


    搞清楚月饼的来历,褚归咬了口月饼。


    重油重糖的表皮甜得腻人,内馅的青红丝带着橘子皮的涩味,瓜子仁倒是挺香的,褚归看在贺岱岳的份上吃了一半,将剩下的偷偷塞到贺岱岳手里让他解决。


    潘中菊活了四十几l岁的,头一次吃月饼,小心翼翼地咀嚼,迟迟舍不得下咽:“香香甜甜的,真好吃。”


    “你喜欢就多吃点,我和当归都不爱吃。”一盒月饼两个,贺岱岳吃了褚归剩下的半块,其余全给了潘中菊,反正月饼耐放,包严实了放个二五天不成问题。


    “不知道我寄的信爷爷他们收到没。”褚归仰头望着月亮,困山村山清水秀,月亮也瞧得更加清晰。


    玉盘似的月亮悬在深邃的夜空中,云雾如同薄纱般飘舞,院子里点燃的艾草青烟缭绕,天与地共同构建成人间的中秋夜。


    “肯定收到了。”感受到褚归的失落,贺岱岳牵住他的手,微微用力。


    “嗯。”褚归与贺岱岳对视一眼,余光注意到潘中菊打起了瞌睡,“伯母困了,要不我们收拾了回屋睡吧。”


    赏月赏的是愿景,时长并非关键。贺岱岳应了声好,叫醒潘中菊,扶着她回了屋。


    二人已经洗过澡了,褚归倒了碗清水让贺岱岳一起漱口,以免长牙虫。


    贺岱岳咕噜噜吐了水,湿软的唇亲上褚归,美其名曰检查一下漱干净没,舌尖扫过齿间,褚归被他亲得呼吸不稳,呜呜着推他。


    贺岱岳让他短暂地换了一口气,搭在后背的手掌下滑,褚归上下失守,大脑涌入迷蒙的雾气。


    最终打断二人的是好奇的天麻,它用脑袋顶了顶褚归的脚踝,毛茸茸的触感吓了褚归一跳,牙关闭合,咬到了贺岱岳的舌头。


    “嘶——”贺岱岳痛狠了,狼狈地缩着舌头,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他皱着眉呸了口血水。


    “快张嘴我看看咬得严重不?”褚归掰着贺岱岳的下巴叫他张嘴,贺岱岳伸出舌头,舌尖一厘米处破了个口子,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自知闯了祸的天麻撒丫子逃了,贺岱岳挨过痛劲,含糊说了句没事。


    亲是亲不得了,提着煤油灯进了卧房,褚归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称老天爷要贺岱岳消停睡觉。


    “什么消停?”贺岱岳捏捏褚归腰间软肉,“我是舌头被你咬了不是命根子被你咬了。”


    贺岱岳两手拧开装药膏的罐子,习惯性拿食指一挖,倏地想起来新药膏得等一周,略微伸直手指的弯曲弧度,抠抠搜搜地沾了团药膏送向褚归。


    药膏减少,便需一些其他东西来补,整个过程变得极为漫长,褚归无语凝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待贺岱岳终于消停,褚归早已成了软脚虾,后半程全靠贺岱岳的臂力支撑,搅得他实在耐不住,一口咬上他的肩膀,方堵住了险些溢出喉咙的细碎声。


    隔音不好到底令人多有顾虑,贺岱岳替褚归擦拭完身体,目光凝聚至他红润的唇瓣,思忖着何时找机会彻底痛痛快快地来一场。!


    第100章


    中秋后国庆接踵而至,劳动节、国庆节与春节是一年里的三大节假日,各有一天假期。不过众所周知,农民看天吃饭,是没有节假日一说的,哪怕不上工,他们也有许多活要干。


    “你舌头好点了吗?”感受到贺岱岳起床的动静,褚归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他侧躺着,红润的脸颊挤出微凸的弧度。


    “好多了。”牙齿咬到舌头,本来不是啥大事,贺岱岳一向不在乎小伤小痛,他俯身自然地在褚归额头上亲了亲,“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


    听贺岱岳这样答,褚归联想到他如狼似虎的折腾劲,便以为咬得没多严重:“不睡了,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褚归掀了被子坐直,光裸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细白的皮肤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瘢痕,贺岱岳咽了咽口水:“上午把柴棚理一下,里面的柴是我妈两三年前砍的了,放久了要朽,理完下午山上砍几捆新的。”


    贺岱岳回家以来没上山砍过柴,柴棚仍有存货,可见潘中菊攒了多少。说着贺岱岳趿了拖鞋给褚归拿衣服,他自己则套了身打补丁的粗布短衫。


    褚归察觉贺岱岳对舌头上的伤不对劲是在晚上,彼时贺岱岳一手托着他的后颈,嘴唇细细密密地研磨。贺岱岳每次接吻狠得像要吃了他一样,突然转变的温柔明显不是他的作风。


    “等一下。”褚归推开贺岱岳的脑袋,伸手拿了床头的手电筒,“张嘴。”


    旖旎的气氛一消而散,哪怕此时褚归坐在贺岱岳的腿上,而贺岱岳的手正毫无阻隔地摸着他肉最多的地方。


    “我没事——”贺岱岳直挺挺地戳着褚归,手掌揉捏,试图蒙混过关。


    “张嘴。”褚归加重语气,一改往日作为承受方的弱势姿态,反手强硬地抓住了贺岱岳的手臂。


    挣扎失败,贺岱岳悻悻打开口腔,被咬的部位呈现出异常的深红色,褚归探入手指轻轻抚触按压,摸到了不平整的边缘。


    唾液不受控制地盈满,贺岱岳仿佛任人宰割,褚归抽出湿淋淋的手指:“伤口发炎了,明天我给你配一副消炎药,饮食——”


    “我晓得了褚医生。”贺岱岳打断了褚归,引导他往下看,“莫管舌头了,管管他行吗褚医生?”


    褚归的脸皮到底没贺岱岳厚,耳根绯红地捂住贺岱岳的嘴:“你别瞎喊!”


    褚医生恼羞成怒,贺岱岳为自己的嘴快付出了惨痛的后果。翌日褚归沉着脸在药方里添了味黄连,并且把他的伙食全部换成了少油少盐的极致清淡版。


    为了让褚归解气,贺岱岳故意吃得生无可恋,蔫头巴脑的像泡菜坛里的酸黄瓜。


    虽然黄连很苦,水煮菜很难吃,但褚医生羞赧的模样真的很诱人,贺岱岳暗戳戳地想多来几次。


    贺岱岳舌头疼了三天,偶尔说话扯到伤口时嘴角跟着抽搐,别人问他咋了,贺岱岳谎称上火长了个泡。


    至于为啥上火,一个年轻的、健康的、身强力壮的单身小伙,原因显而易见。


    “哎,你跟哥说句实话,你喜欢啥样的姑娘?”杨朗不信贺岱岳不想娶媳妇,二十几岁的人了,指定开窍了。


    “啥样的我都不喜欢。”贺岱岳放着手里的引线,回答得干脆利落,“杨二哥你压一下线尾,我上去看看接头缠好没。”


    贺岱岳说完便走,丝毫没给杨朗继续的机会。


    杨桂平申请火药批下来了,趁天晴,贺岱岳准备放炮采石。


    安全线外站满了围观的村民,即使杨桂平在会上强调了让家长看管好各自的小孩,贺岱岳仍派了人手四处巡查,以防调皮捣蛋的孩子擅闯。


    褚归站在围观队伍的前排,放炮属于高风险作业,他不放心贺岱岳。


    确认引线连接无误,贺岱岳开始叫杨朗他们往外退,场内很快剩他一人,褚归秉着呼吸,视线盯紧贺岱岳的一举一动,不敢挪动半分。


    贺岱岳吹响了尖锐的哨子,连续三声后,他弯腰点燃了引线,随即朝褚归的方向飞速奔跑。


    所有人皆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握紧拳头,或有声或无声地为贺岱岳加油。事实上贺岱岳留足了引线的距离,他稍微撤离几十米远,就能到达防护点,并没有众人想象的那般紧迫。


    关于点燃引线的人选,褚归曾与贺岱岳产生了分歧,他私心认为村里那么多青壮年,怎么也不该轮到断过腿的贺岱岳。


    而贺岱岳则表示他的腿已经痊愈,不会影响他撤离的速度,况且他是唯一有经验的,他知道如何应对一切突发情况并保证将安全系数提到最高,点燃引线他当仁不让。


    褚归请杨桂平作动员,然而面对其中的危险,平日里活跃的人一下变成了缩头乌龟,点燃引线的任务终究落到了贺岱岳的头上。


    引线越来越短,贺岱岳离褚归越来越近,虽然有把握跑到安全线,但贺岱岳从来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他对褚归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侧身躲到了防护点后。


    褚归捂住耳朵,一片死寂中,引线燃到尽头,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山体砰然崩裂,巨大的石块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翻滚而下,轰轰隆隆的恍如地龙腾身。


    看着采石山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情形,人群恐惧地后退。周围空了一片,褚归脚步死死钉在原地,与贺岱岳遥遥相望。


    翻滚的巨石碾向贺岱岳藏身之处,速度越来越快,脚下的地面传来强烈的震动感,换个胆子小的,怕是会被吓得冲出防护点逃命。


    贺岱岳面不改色,他相信自己勘选的防护点。尽管贺岱岳带他看过现场的布局,面对此番情景,褚归的心依旧提到了嗓子眼。


    在斜坡的缓冲下,巨石渐渐停止了翻滚,人群发出庆幸的欢呼,褚归伸直手指,浑然不觉掌心被指甲掐了一排印。


    良久,碎石落定,贺岱岳走出防护点,褚归拔腿冲了过去,好在杨朗几人做出了和他相同的行为,他的身影并不显得突兀。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杨朗呐喊着,张着双臂奔向贺岱岳,想要和他来一个大大的拥


    抱。


    十米……五米……一米——


    杨朗合拢的双臂扑了个空,木然扭头,刚刚还在他面前人竟绕了个弯,和落后他几步的褚归抱上了!


    “我说了我不会有事的。”


    贺岱岳在褚归耳边说道,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抚他因担心而狂跳不已的心脏。


    褚归用力收紧胳膊做了两个深呼吸,嗅到贺岱岳身上蓬勃的气息,他的心慢慢落回实处。感受到褚归放松了力道,贺岱岳松开胳膊,把杨朗几人挨个抱了抱。


    被炸药崩飞的细尘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了,此刻的采石山如同飓风来临的荒漠,黄沙漫天。空气中仿佛满是硝烟与泥土的味道,抱完贺岱岳抬手挡在褚归的头上,拥着他出了沙尘区。


    轰鸣声似乎在脑海回荡,被吴大娘扶着的潘中菊闭目缓解脑海中的眩晕。大概过了两分钟,不适感潮水般消退,潘中菊使劲睁大了眼睛确认贺岱岳的安全状况。


    朦胧的视野仿佛拨云见日,潘中菊有些不敢置信地指着飞沙下的高大身影:“那个是岱岳吗?”


    “是岱岳。”吴大娘下意识回答,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声调抑制不住地拔高,“你看得清了?”


    潘中菊的眼睛眨了又眨,瞳孔沿着吴大娘的脸上下移动,声音发抖:“近的能看清了,远的差一点。”


    “岱岳!岱岳!”吴大娘使劲招着手,“你妈的眼睛能看清了!”


    贺岱岳与褚归的脚步皆是一顿,下一秒拔腿小跑,二人的脸庞在潘中菊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潘中菊鼻头酸涩难当,强忍着泪水上前两步,稳稳抓住贺岱岳的小臂。


    模糊的面容与明朗的五官不可比拟,泪水从潘中菊的眼眶中滑落,压抑的情感得以释放,顷刻间达到巅峰,饶是贺岱岳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角。


    杨桂平等人纷纷出言祝贺,吴大娘劝慰潘中菊莫哭,苦尽甘来,要高高兴兴的才对。


    “伯母你的情绪不宜激动,这里灰尘大,我们先回家吧。”褚归递上手帕,潘中菊眼睛骤然恢复在他的意料之外,究竟是何种因素造成的以及有无可能昙花一现他尚不确定,必须回家做进一步诊断。


    褚归的声音转移了潘中菊的注意力,她扭脸细细打量着褚归的模样,欣喜笑道:“总算见到当归你长什么样子了,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好看。”


    许是秋老虎的最后一蹦跶,今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散发着灼人的热度,潘中菊的眼睛受不得刺激,褚归叫她闭着眼睛,让贺岱岳背了回去。


    关系亲近的贺大伯一家和吴大娘等人一路簇拥着到了家,贺岱岳把潘中菊放到椅子上,室内睁眼无碍,褚归详细询问了潘中菊的感受。


    炮响、眩晕、复明,褚归凝神思索着三者间的关联,人体结构复杂,涉及到脑部神经的更是存在浩瀚的未知领域,褚归只有潘中菊一个病例,不能做出什么科学的结论。


    潘中菊后脑勺的淤血经过数月的治疗已逐步清除,离痊愈只欠一咕嘟,褚归推测是放炮的巨大波动干扰了神经系统。


    “再观察两天,如果稳定的话就可以停药了。”若是换做以前,褚归肯定会找褚正清帮忙拿主意,但现在不用了,他早已锻炼出了独当一面的心性与能力。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重重松了口气,吴大娘止不住地称好,贺岱岳的腿与潘中菊的眼睛先后痊愈,这下他们母子俩是真的否极泰来了。


    略坐了三五刻钟,吴大娘他们留下保重身体的话陆续离开。


    潘中菊在屋里进进出出地转了一圈,看着后院新增的小鸡崽与睡在鸡窝里的天麻,她上扬的嘴角一直没下来过。


    观察结束,潘中菊停了药,鉴于她说看远景有些吃力,褚归配了外用的药包,每日睡前熏热了敷在眼皮上,另外配合针灸加以改善。


    如此幸事应值得庆祝一番,可惜贺岱岳忙得分身乏术,不得不把请亲朋好友吃饭的事往后推,连告知两位舅舅好消息都是褚归去公社寄信时托别人带的话。


    褚归把潘中菊的治疗过程整理成册,并附上了他对炮响作用原理的分析,一式两份,分别寄给褚正清和他在中医药大学的老师,希望对日后攻克相关病症能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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