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5月底, 海德里希发回战报,领地战役正式结束。


    帝国军政大臣柯提斯·戴维德及其家眷,被褫夺爵位、解除全部帝国职务, 贬为庶民, 终身不得复用。


    其中,包括柯提斯·戴维德在内的十几名贵族领主, 因犯下勾结星盗、贩卖人口、地下赌彩等数桩重罪, 按照帝国星律,依法判处死刑。


    受株连者超过2000余人。


    7个领地星系自此归皇帝所有,戴维德家族财产尽数充入国库。


    赫卡星系所产出的歼星舰和机甲资源,由皇帝派遣到领地的星省委员会接收;


    残留在各个星球的驻军部队,受皇帝敕令进行军制改革。


    同时,星系总司令的兵权被大幅度分割, 只剩军事演练、新兵征募权限。


    军队高级将领的任用权及军事集团的指挥权, 从此被攥进帝国至高统治者的手中。


    柯提斯·戴维德虽不是大贵族集团的顶层成员, 但好歹也是掌管帝国军务的御前军政大臣。


    他倒台后,以他为首的中小军事贵族派系受到重创, 一时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王都贵族表面平静无波, 实际人心惶惶。


    没人会忘记, 前不久才深得皇帝青睐的帝国侯爵,只因在与哈里森大公的政斗中棋差一着,就落得这样残酷的下场。


    而因派遣驻军护卫不利, 险些让皇帝在北境命悬一线的哈里森大公,却仅仅只是在御前会议上被尼禄指着鼻子责骂了一顿, 就没了下文。


    曾在两大家族明争暗斗时投向戴维德家族的贵族, 此时只恨透自己当初眼光不够长远。


    两厢对比, 就算是蠢驴也能猜度出皇帝心意:


    年幼的皇帝, 到底还是偏心外戚的。


    但现在再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因出动领地驻军、讨伐戴维德罪党有功,在领地战役获得全面胜利后,皇帝立即下达亲笔诏令:


    册封哈里森·劳德大公为帝国特级一等大公,授以“光辉勋爵”特级头衔、“无冕亲王”世袭头衔、“帝国全境守护者”军功勋章。


    除了一大堆闪闪发亮的头衔以外,皇帝还下令专门制造一枚纯度史上最高的稀金荣誉勋章。


    勋章上镌刻哈里森大公的个人肖像和如下文字:


    “银河系的守护者,蔷薇王座的执剑人,永恒的皇帝之手和帝国之壁。”


    ……不过,除去尊贵的头衔以外,尼禄并没有向哈里森家族赐下一毛钱或半块领地。


    海德里希返程前最后一次觐见皇帝时,尼禄刚审阅过科学局的汇报。


    背后的光屏里,还映着阿撒迦疲倦小憩的模样。


    尼禄:“……又及,战役中如果有印象深刻的将领,或者作战时勇猛过人的士兵,请少将推介给我。我会重新审阅他们的作战记录,并将他们安排至更合适的去处。”


    海德里希俯首领命:“遵命,陛下。我也认为哈里森的驻军部队中,一些低级将领颇有军事才华。如果加以着重培养,日后能在军队中担领要职。名单早已拟出,他们的个人作战记录里也有我的注解,陛下可以一并查看。”


    尼禄点头,他一贯对海德里希的识人眼光很有信心。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来,稍稍压低声线。


    “近期我会避免再发动内部战事。”


    他边思索边说,“战争不会因一方被击败而彻底结束。失败滋生仇恨,仇恨滋生星火。


    “我既处死了一名柯提斯·戴维德,他在帝国留存的旁系根支必将经历动荡,我们需要警惕有心之人加以薪禾引燃撩拨。


    “在我利用你打下的领地培养出能征善战的直属军团以前,我们应极力避免贵族挑起大规模家族混战,否则,后果将发展成无人可以控制的局面。”


    “而您的舅舅——尊贵的陛下,请恕我直言,”海德里希说,“据我对他手中驻军与派系的了解,他的实力的确已到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挑起全国性动荡的地步了,且凭借我们目前的实力,我们只能眼睁睁放任他将帝国分裂。


    “没有更早那样做,是因为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不愿做两败俱伤的买卖。但一旦他想与您玉石俱焚,陛下——”


    “是啊……我亲爱的舅舅,我怎么会忘了他。”


    皇帝勾唇叹息,眉眼舒展开来。


    “切记回都后第一时间去面见他,海德里希,且务必排在见我之前。你的一举一动都将被王都贵族放大,记住向所有人展现你的立场。在我找到机会将他一击必杀以前,我们要过一段平稳蛰伏的日子了。”


    海德里希微笑,并不着痕迹地重复尼禄使用的‘我们’:


    “所以,陛下,我们远不会就此止步,对吗?”


    “若想取得根本性的改革成果,获取帝国的全部权力是必要的。”


    尼禄眼神骤冷。


    “我的帝国绝不应该是现在蛀洞斑斑的模样……它毋庸置疑应是强悍、精密、无懈可击的,拥有足以完全抵御外敌的坚硬盔甲,也拥有赋予人民自由开拓命运的权利的褒奖制度。


    “任何异族听见银河帝国都应心胆俱裂,而人类同胞只会因诞生于此而引以为傲……”


    当尼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中、不自觉低声自语时,海德里希就在光屏里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寝舱没有开灯,一半英俊的面孔都浸在黑暗中。


    只有冰川蓝的双眸映着光屏散发的光,深处有隐秘的火光在跳动。


    “谨遵您的意愿,陛下。”


    尼禄将目光转回来时,男人就迅速垂眸颔首。


    “很好。”


    尼禄点头,抬手伸向关闭光屏的按钮。


    但光屏里的男人垂着眸,突然说了句:“21天。”


    尼禄一怔:“嗯?”


    “上次与陛下这样面谈,已是21天前。那时还是在荒星会师。”


    海德里希抬起眼,声线含笑。


    “此后再向陛下提出觐见申请,全都被陛下一一回拒,并要求用呈交作战报告代替。


    “当我终于结束战事,盼望能够回到王都,陛下却再次将我拒之门外,还将我打发至公爵处……”


    尼禄有点啼笑皆非。


    如果他耳朵没出问题的话,这位逐渐在帝国全境声名鹊起的战神,现在是在向皇帝控诉?


    不过,他对能力出众的下属总是很纵容。


    尼禄解释:“圣殿祭典那次,你不是已经打下了领地内最后一个武装星系?剩余的农业和矿产资源星系,对你而言,不过只是走个宣召流程罢了。


    “既然在几万光年外征战,指挥权又全权交付于你,倒也不必事无巨细向我汇报。”


    “原来如此。”


    海德里希目光掠向皇帝身后的光屏,不动声色地试探着。


    “我还以为陛下早已寻到更合心意的将领之星,将我的地位彻底取代了。”


    尼禄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这算什么话。


    这人不是最痛恨当什么“宠臣”么?


    他看了眼时间,“早日回都,少将。如果敢错过你的庆功宴,我就把你的军功章别到别人胸口上。”


    海德里希笑了,再次垂眸:“遵命,陛下。”


    在皇帝关闭光屏的那一刹那,海德里希突然指尖一动,暂停光屏画面。


    于是当通讯结束,光屏并未在黑暗中熄灭。


    少年倾身向前、触碰关闭键的模样,被永久定格在男人眼前。


    寝舱的舱门紧锁。


    黑暗里,戴着洁白手套的指尖,缓慢抚触上那张高贵又美丽的脸。


    光屏不过是悬浮的投影。


    所以,当他触碰银发皇帝,指尖只能从一片虚无中穿过,指腹处荡开一圈极细的电子波纹。


    虚影中至高无上的帝国统治者,浑然不知自己正被几近放肆地触碰。


    只是静静维持倾身向他、雪睫低垂的定格模样。


    大概因为结束今日最后一桩通讯的缘故,少年神情也显出难得的放松。


    连平时冷淡微抿的唇角也舒展着,释放出糜红微翘的嫩软唇珠。


    海德里希完全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举止、精神状态,是绝对异于往常的。


    多亏光屏对面明察秋毫的皇帝陛下,还是个尚未分化的Alpha,因此没有判断出他的异常。


    ……他正处于Alpha的易感期。


    即便受过严苛的易感阻断训练,一个功能正常的Alpha,还是很难彻底消除周期性的易感期。


    在易感期时,Alpha的所有感官强度都会被放大,并且在没有Omega的抚慰时,陷入无差别攻击的狂躁状态。


    海德里希自然练习过如何克制狂躁,他甚至能做到克制易感期的情欲。


    但是现在——


    男人目光在那枚唇珠上灼烧,拇指则沿着优美的唇线下沿抚过。


    尽管指腹处只有空气,但是在这一刻,皇帝眉眼低垂、毫无知觉被摩挲唇瓣的模样,还是让他被诡异的快感击中,连带脊椎骨都开始疯狂战栗。


    “……统帅的品质……”


    黑暗中传来遥远的声音。


    “统帅的品质是什么?”


    “是专注、集中、冷静、忠诚。”


    “你觉得你足够专注吗?”


    “长官……”


    啪!


    马鞭破空而来,将幼童稚嫩的膝盖抽得血花四溅,使之重重跪在粗砺的地面上。


    即便帝国拥有繁星般数目众多的军事贵族,也鲜少有人像海德里希家的孩子一样,从学会走路起就要开始接受残酷的军事训练,并称呼自己的父亲为“长官”。


    他没有任何怨憎。海德里希家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利刃,为了成为家徽上那把被蔷薇烙刻的钢刀,成为强悍无情、绝不怜悯的战争机器。这是他们的荣耀和宿命。


    “你觉得你足够专注吗?”


    当他成为家族里第一个提前分化成Alpha的孩子,他甚至必须坐在充满Omega信息素的驾驶舱内,在被诱发易感期的状态下完成模拟训练。


    “你被Omega的信息素迷哑了吗?”


    “……”他汗流浃背。


    啪!


    现在浸湿训练服的,还有粘稠的血。


    “你足够专注吗?”


    “……”


    啪!


    “身为统帅,只要身处战场,任何不该有的迟疑,都是罪大恶极!看看你可耻的反应,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陛下可用的刀!”


    啪!


    “现在回答我,你足够专注吗?”


    “……是的,长官,”他从狂乱的易感期找回理智,“我确认我足够专注。”


    “……我将奉行海德里希家族的传统,寻觅属于我的明君。像一把日夜用血火淬磨的尖刀,最终找到自己归属的刀鞘。”


    少年海德里希在课堂读自己写的命题政论。


    “向我所认可的帝王,我将向他献予绝对忠诚、绝对信赖、绝对实力;但倘若我的君主,一朝背离他的道路——”


    念到这一句时,蓝瞳骤然淬入寒冷的毒。


    “好,好,到此为止。”


    加涅立即打断他。


    老帝师手里还提着扑腾逃学的小皇子尼禄,勉强保持神情镇定,叮嘱脊背如刀锋的贵族少年。


    “写得很好,不过下次不要再写了。”


    他是如此擅长极端压抑自己、保持最高专注度的人,甚至用Omega信息素制成的诱发毒气都无法再动摇他——这是成为顶级统帅的绝对条件。


    没有人知道被压抑的东西都去了哪里,他对此也漠不关心。


    因为对着一台完美的战争机器,谈论私欲总是愚蠢的。


    但现在他懂了。


    被压抑过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消失。


    它们将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汇聚成庞大而扭曲的怪物,然后于黑暗中朝他卷土重来。


    “不……赫尔曼·海德里希。别对他这样做——”


    他沙哑低喃,英挺的眉心紧紧蹙起。


    拇指探进银发少年的唇缝,伸向更深处的虚无。


    这一刻,被马鞭抽跪的孩童、浸在试炼舱里的少年、在课堂宣读政论的黑发贵族,都在黑暗中谴责地看着他。


    在长久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过后,银发少年垂向他的美丽面容,骤然荡开十几处电子波纹涟漪。


    男人终于熄掉光屏,闭上眼,在黑暗里长吐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将肮脏的手套,用力掷进垃圾桶中。


    ……


    第62章


    出征领地的庞大舰队, 开始向王都浩荡返回。


    距离王都星系还剩遥远的一万光年时,率领舰队的海德里希,宣布解除手中全部兵权。


    于是, 作为本次战役的最高统帅、身披荣光的功勋将领, 他仅仅换乘了一艘没有任何武器的穿梭艇,孑然一身, 从要塞跃迁返回王都。


    尼禄没有食言。


    他的确给海德里希准备了盛大的庆功宴会, 顺带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向哈里森大公发出了邀请函。


    多日繁重的公务,加上因此而诱发的几次疯症,让尼禄的脸色有些苍白。


    为了不在庆功宴上让贵族抓住破绽,他决定在宴会前一天给自己时间休整。在寝宫内的蔷薇温泉泡一泡,然后补充足够的睡眠。


    只是, 当他想要起身的时候, 他发现, 怎么也叫不来自己的骑士了。


    “阿列克谢?”尼禄加重语气威胁,“你再不出现, 我现在就放水把自己冲走。”


    他双足残疾, 日常起居都需要依赖白狼骑服侍。


    在年龄增长以后, 像洗澡和如厕这种私密场合,白狼骑会将他小心抱到专门的座椅上,在门外等他处理完毕, 再进来为他擦身着衣。


    不过自从圣殿回来以后,他总觉得白狼骑似乎隐隐有些变化——却一时又说不上来。


    如果非要描述, 大概就是他对私密时刻的回避程度提高了一些。


    有几次在为小皇帝浴后穿衣时, 尼禄发现他还偷偷熄了眼灯, 难怪会把浴袍带子系得乱七八糟。


    在听到尼禄的放水威胁后, 僵立在蔷薇花墙后的骑士,终于磨磨蹭蹭走过来了。


    尼禄在热汽中眯起眼观察。


    果不其然,白狼骑的眼灯又是熄的。


    小皇帝故意不作声,看着骑士小心摸索着走到池边,“嗵”地掉进温泉里。


    “笨狼!”


    尼禄一时没有忍住,笑着骂出声。


    白狼骑在泉水里爬了半天,不得不重新亮起眼灯,才在及腰深的温泉里站直身体。


    尽管狼骑盔甲密闭性能很好,不会让水进入甲中,但白狼骑的披风和头盔上的绒毛全都湿透了,看起来还真像一头湿漉漉的大型犬。


    他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自己的小主人。


    然而,当目光落到热汽缭绕中的胴体,他瞬间肩背僵直,连头上两只狼耳都硬邦邦直立。


    “小殿下……”白狼骑结结巴巴道,“您,您饶了我吧。”


    “我饶了你?”


    尼禄又好气又好笑,把湿透的银发往额后捋,露出还在滴水的惊艳眉眼。


    “你让我泡化在温泉里,现在还说让我饶了你?你是在指控皇帝有意欺负你?”


    “不,不,陛下……我现在就抱您上去。”


    白狼骑连忙靠向池边,先把厚绒浴巾在岸上抖展开,然后环住小皇帝的腰,将他抱起放在浴巾上。


    但他几乎立刻后悔了。


    尼禄只顾卷起浴巾擦头发,完全没有一点要遮盖自己的意思。


    他一身皮肤雪白莹润,还沾着许多殷红的蔷薇花瓣。滴淌的水珠将它们一点点带落,最后全部堆积在交叠的双腿间,堪堪把隐私部位挡住。


    浴池点着昏黄的香薰烛灯,烛光与水波在银发皇帝身上辉映,这一幕简直就古地球时期的奥林匹斯神出浴图,极致美艳同时,却又显出一种不容亵渎的无辜。


    “咻。”


    白狼骑的眼灯又灭了。


    尼禄:“……你那对灯泡,故障频率也太高了。”


    白狼骑:“算、算不上是故障……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故障……”


    “到底有还是没有?”


    见他还在岸上摸摸索索,尼禄叹了一口气,主动把浴巾一角递进他手里。


    骑士立刻捉着浴巾,迅速把小皇帝裹起来。直到最后一丝莹白隐没,白狼骑的眼灯故障才再次消失。


    “陛下,今晚还去书房吗?”


    “不。去卧室吧。”


    尼禄半张脸埋在宽大的浴巾内,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他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这种作息已经持续几周了。


    收回来的领地每天都有报告要审批,锚点和防御体系要建设,驻星部队要上上下下重新洗牌,加上帝国规模的人才征募计划——


    现在他并没有可信任的行政体系,再加上个人强烈的控制欲,他必须亲自起草每一份文书、过目每一则报告。


    一点点重新夺回掌控权的同时,他要处理的政务当然也越来越多。


    “我只是今天九点上床而已。明天还是继续工作……”


    尼禄掩住第二个哈欠,自言自语般喃喃。


    骑士低头看他,温柔地应:“好,陛下。”


    浴池外的夜风凉飕飕吹来,白狼骑便裹了裹厚绒浴巾,将怀里的小皇帝抱紧些。


    他走上寝宫,回到卧室,才刚把皇帝放进柔软的大床。


    尼禄搭在白狼骑后颈上的指尖,就微微一动。


    厚重的狼骑盔甲立刻化作金属粒子,浪潮般哗哗地往腰后回收。


    “陛下……”


    白狼骑还没反应过来,盔甲已经被皇帝卸光了。


    湿透的白披风啪嗒掉到地上去。


    “当我说我需要好好休息,你就应该自觉躺进被窝里来。”


    尼禄一如既往勾住他衣领,但是勾了半天,骑士站得像座石雕,居然纹丝不动。


    ……这还是那个逮到机会就想往他床上挤的家伙吗?


    尼禄疑惑地抬头看向白狼骑,发现骑士那张英俊无匹的脸,此刻居然涨得通红,连断眉的疤痕都红得发光。


    “……陛下,我……属下觉得,陛下已经……将近分化,即将成为成年Alpha了。所以按照皇室礼节,我,我不能……我不应该……”


    “你不应该?”尼禄简直像听天大的笑话,“我是银河帝国的至高皇帝,你是我的首席狼骑,我不认为我想要童年好友跟自己共寝,还需要修订什么皇室礼节!”


    白狼骑两手像小学生一样背着,紧张得满头冒汗,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尼禄睡袍的带子上。


    那带子松松垮垮系着,却也收束出少年极其细韧的腰身。


    是的……他知道小主人有非常漂亮的腰部线条。尤其当那节腰覆着细密的汗珠,像猫背一样发着颤弓的时候……


    ……该死!白狼!该死!!


    白狼骑“嗵”地跪了下去。


    “陛下,请您宽恕我的罪行,我……我不能,陛下,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对您,对您曾遭受过的苦难,都是一种邪恶的亵渎!”


    尼禄原本被吓了一跳。


    听见他的话后,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


    “所以,与我共寝对你而言,是件需要忏悔的事?”


    良久后,小皇帝才冷冷地说,“阿列克谢,我说过在整个帝国里,我唯独不愿强迫你。既然不愿就算了,以后我也不会再难为你。”


    白狼骑猛地抬起头:“陛下!不,不是这样……”


    “扑”地一声,一枚大枕头砸中他的脸,也打断了他的话。


    他赶忙抓下枕头,还要辩解,却见小皇帝径直躺进被窝,只拿后脑勺对着他,明显是不想跟他讲话了。


    白狼骑抱着枕头,姿态窘迫又无措。


    他试着伸出手,刚要触碰到小主人的肩膀时,科学局的通讯声突兀插入。


    阿西莫夫项圈破解组,有他授予的优先觐见资格,一旦发来觐见申请,就意味着有重大突破。


    “讲。”


    尼禄立刻忘记养精蓄锐的打算,抬手点开光屏。白狼骑早已拿来外衣,尼禄伸开双手,让他给自己披上。


    “陛下!”光屏那头的国防科技大臣,神情明显十分兴奋,“阿西莫夫项圈被破解了!”


    尼禄的红眸猛地亮起。


    “详情?”


    “是您授意发布在星网的悬赏,陛下!人才征募计划开启以来,悬赏共计接收到了数十万份项圈破解方案,我们逐个进行模拟排演,而刚刚我们发现,一位匿名者发来的方案破解成功率,居然可以达到80%以上!”


    接下来就是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技术讲解。阿西莫夫项圈不愧是海勒姆时代最顶尖的发明之一,其对人脑的破坏性植入几乎就是无解的。


    然而在国防科技大臣讲述的方案中,提交者创造性地交叉利用帝国最顶尖的生物、医学修复协同纳米机械技术,提出了一个从人脑中将阿西莫夫神经剥离、并将脑神经受损度降到最低的可行方案。


    尼禄童年时对理论科学很有兴趣,但毕竟不属于专业科学家,当对方滔滔不绝讲述理论时,他还是会有些难以跟上。


    不过,尼禄并没有打断兴奋到手舞足蹈的科技大臣。他只是静静听完,并仔细评估过实验流程和成功率,最后,银发皇帝给了臣子一个明确的答复:


    “爵士,请在此方案基础上继续优化。直到实验成功率稳定在95%以上,才可适用于阿撒迦的人体实验中。”


    “遵命,陛下!”


    尼禄随即打开另一个光屏,联系负责情报工作的狼骑:“调查方案提交者的详细背景,查他是否有不良记录或刑事前科。如果背景完全干净,立即派私人专舰把他接到帝国科学局。”


    “遵命,陛下。”


    这的确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阿西莫夫项圈技术被突破,不但能将阿撒迦和角斗士们救出水火,还意味着叛党时期过度泛滥的人口贩卖交易,将会遭受降维式打击;


    后续一系列对项圈技术的研究,也会对帝国其他领域的发展非常有利。


    尼禄越想越睡不着,连刚刚还在气白狼骑的事也忘了。


    他没办法下床踱步,就把白狼骑的耳朵抓在手里,急躁地把玩着。


    白狼骑也不出声,只把头乖乖埋在他膝上,支着两只狼耳让主人抓。


    他心里一刻不停地祈祷,小主人会忘记刚刚的不愉快,就此跟他重归于好。


    “查到了吗?”尼禄等不及,又去催狼骑,“我要这个人出现在我的科学局里。如果他有作案前科,也要把他带回来,就让他在审判庭的地牢里为我工作。”


    “陛下,请稍安勿躁。”狼骑见他语气急迫,不由加紧检索工作,“只要他在帝国宙域内——不,只要他存活于世,我们势必将他带来给您。”


    但是足足等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


    直到暮色再次降临,光屏里出现的,却只有默默耷拉着狼耳的骑士们。


    “……很抱歉,陛下。”


    几个狼骑你看我我看你,近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我们……我们似乎没办法搜寻到他的下落。”


    尼禄微微一愣。


    “没办法是指?”他疑惑地蹙眉,“帝国星网是卡厄西斯皇室搭建的,根服务器和光量子数据库都在王都,却没办法从星网追溯到他的来源?”


    “是的,陛下。从设置上来说,只要在星网登陆,个人智脑就会在星网留下永久痕迹,任何人都无法彻底抹除。除非……”


    “除非?”


    “除非是……拥有卡厄西斯DNA密钥的人。”


    “绝无可能。”


    尼禄断然道。


    DNA密钥是帝国人除了智脑ID以外,另一项用来辨识身份的生物特征。


    相当于古地球时期的指纹或DNA样本,而且标准更苛刻,必须要从活体提出。


    也就是说,在惨绝人寰的太阳宫政变之后,银河帝国能拥有卡厄西斯DNA密钥的——


    只会剩下尼禄一个人。


    “是的,陛下。”狼骑朝他俯首致敬,“我们还会有一次机会,就是这个人来领取悬赏赏金的时候。等那时,我们就能顺着他的痕迹找到他。”


    尼禄点点头,签署了悬赏发放敕令,指定领取人为提出破解方案的匿名者。


    不知道为什么,处理政务时,尼禄总觉得心神不宁,做什么都有些不太专注。


    他皱皱眉,再次打开《圣子受难记》。


    在确认这本书会预示帝国的命运时,他就已经把《圣子受难记》反复翻阅了不下百遍了。


    可问题在于,《圣子受难记》的故事起点比现在要晚得多,而且绝大部分笔墨都聚焦在圣子身上,他想要从汪洋一般的□□□描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堪比大海捞针。


    但在第三十次翻阅的时候,尼禄还是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细节。


    【……


    【“‘倘若当年没有我,你至今仍是那个无法解开枷锁的角斗士奴隶。’


    【叶斯廷居高临下,在舰艇上俯视地面的褐肤男人。


    【帝国覆灭以后,他们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但他知道他们之中,第一个将要走到尽头的,一定会是饱受后遗症折磨的阿撒迦。


    【‘没必要拿枪指着我呀,阿撒迦。我们可有4年没见了。’


    【他唇角勾翘,露出尖尖犬齿,看起来颇为愉悦。


    【单片眼镜后的眸光却显得极冷。


    【‘自打你强行拆卸暴走的猩红机甲,把尼禄拖出驾驶舱那天起——’


    【‘——滚。’


    【阿撒迦骤然抬起金眸,眼中卷涌起可怕的风暴,‘现在就滚。’


    【……】


    “叶斯廷……”


    尼禄不自觉喃喃。叶斯廷他知道,这是目前还未出场的第四个主角攻的名字。


    据系统所说,这个人在帝国解体前,应该是银河帝国的宰相。


    但“倘若当年没有我”是什么意思?


    尼禄重新开始梳理所有有关叶斯廷的情节。


    很显然,这个角色似乎并不那么受作者青睐,更像是一个出场凑数的。


    即便是在没有□□的情节里,他跟圣子的互动率也远不及海德里希、白狼骑和阿撒迦。


    帝国解体后,他也并没有像另外三个主角攻那样各自建立领地、抵御严酷的外部环境,而是组建了一支庞大的流动舰队,然后就在旧帝国领地、虫族和星盗之间到处晃悠。


    他的出场,多数是在给旧部和圣子救场,而且每次都能救成功。


    路人视角对他的评价:【“那是人类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新型舰队……”】


    星盗碰上他时的描写:【“‘我们遭到了精锐虫族重创!等等,不对……那是,那是人类舰队!’”】


    圣子登上叶斯廷的巨型母舰时,背景描写是:【诺亚方舟给人的感觉,跟他去过的任何第一个地方都很不一样。方舟内部像一个庞大的被掏空的赛博星球,里面全是他不认识的高科技建筑。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帝国军装的老兵,他显然是在战场上受过很重的伤,三分之二的躯体都已经机械化了,看起来居然十分酷炫。】


    【系统,】尼禄说,【叶斯廷是不是有什么隐性设定?】


    他唤了两声系统,才想起系统早就被强制屏蔽了。


    他本意是不想在系统面前露出破绽,所以在非必要时刻,他会让系统主动休眠。


    不过鉴于系统老对他抱怨休眠很无聊,尼禄就换了一种指示,即让系统保持活动状态,它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打游戏追番,也需要随时监测自己的脑波,但无法接收到外界信息。


    对系统,他解释是自己相对注重隐私,系统迅速表示理解:【没问题宿老师,但你……咳咳,你不要因为演的是暴君角色,就玩得太过了哈。要是被Omega毒死,或者提前被人砍了头,也算作任务失败哦。】


    尼禄:【系统,解除屏蔽。】


    尼禄的脑子里,顿时响起了一段铿锵战歌。


    他颇有些无语,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最近在星网非常火的狗血剧《回地球的诱惑》,他偶尔会见米弥尔拉着伊娃一起追。


    尼禄:【系统。】


    系统不知道在给谁发语音,听起来像个中年社畜:【唉,这个b班,不上也罢!二十四小时给宿主待命,主系统天天就知道画大饼,好么,奖励啥也没有,万一业绩完不成,直接给你销毁!社畜人也没咱这么惨就是说!】


    尼禄:【系统,我听到了。】


    系统:【……】


    系统语气骤然变得甜美:【宿老师,宝在!是怎么了呢?】


    尼禄:【叶斯廷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性设定?除去他作为帝国宰相的身份设定以外。】


    系统:【啥叶斯廷?哦哦,你说任务目标!宝看一下。】


    一阵哗哗的书页翻动声过后,系统不大确定的声音响起:【这个……宝也不算太确定,但叶斯廷这个角色,除了权术政治buff叠满以外,好像还有“科技大佬”这个隐藏属性?


    【正文没提及,作者的设定集也没写,但帝国解体后的大混乱黑暗时期,他是用自己设计的“诺亚方舟”来对帝国平民进行救援的,而且也是那种背景下,第一个找到了应付虫族的方法的人……】


    尼禄没打断它,只有点着光屏边缘的指尖一顿。


    系统:【叶斯廷算作者后加的一个角色,你懂的,就是那种主角攻受之间出现摩擦了,产生矛盾了,读者迫切要看攻们火葬场,于是横空出世一个帅哥角色,突然就把主角受抱走了,留下一众攻恨得牙痒痒,哎,他就是这个作用。】


    尼禄突然问:【他可能跟卡厄西斯家族有关系吗?】


    系统奇怪:【宿老师怎么这么问?书中哪里有提及吗?】


    尼禄:【没有。】


    系统:【那不就行了。叶斯廷应该是原著里最神秘的一个角色,当然,主要也是元帅狼狼牛牛他们几个的人气太高,而且人设也已经很饱满了,作者就没再花功夫去写叶斯廷的身世背景。


    【不过作为主角攻之一,白毛狐狸的颜值当然也是杠杠的,性格也是有点坏坏,喜欢恰斯文败类这口的读者就会很喜欢。】


    尼禄轻声:【白毛狐狸?】


    系统:【读者给他的爱称,因为他也是个白毛。不过具体是什么原因造成,就不知道了。】


    尼禄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看狼骑的通讯频道。


    依旧没有回音。


    海德里希的庆功宴已经快要开始了。


    最后,尼禄移开目光,淡淡对白狼骑道:“走吧。”


    ……


    第63章


    金碧辉煌的皇家穿梭艇, 在同样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正门降落。


    舰桥徐徐落向地面。一双包裹在鸦黑军裤内的长腿,自舱门迈出,踏过舰桥, 走向乐声潺潺的会场。


    海德里希身着笔挺的帝国军装, 肩披黑底滚金边的军官斗篷,缓步走进觥筹交错的人群中。


    随着他现身会场, 正在高声谈笑的王都贵族, 霎时齐齐一静。


    无人再敢像授衔仪式那样,放肆议论他的家族往事。


    只有无数带着各色意味的打量目光,静悄悄落在今日庆功宴的主角身上。


    黑发将领仍是授衔仪式时那副冷淡模样,似乎并不因全王都的贵族,都来为他庆祝而感到欣喜若狂。


    他的衣领依旧整整齐齐扣至最高一粒,手上也戴着毫无熨痕的洁白手套。色泽极淡的冰川蓝瞳, 永远笼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在扫过无人的王座后, 男人便将目光对上王座下方满面春风的哈里森大公。他以手扶胸, 略略躬身致意。


    自领地战役开始起,多日拿乔不肯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哈里森大公, 也在此时遥举酒杯, 毫不掩饰地笑着向他回敬。


    尽管这位帝国名将看起来很不好接近, 但他的显赫战功、火箭般的晋衔速度、皇帝身边不可动摇的红人地位——最重要的是,他还拥有即便在贵族集团也难得一见的极致英俊容颜——这让他在宴会厅简直如灯塔一样耀眼。


    宴会还未开始,已有大胆的贵族小姐开始向他靠近。


    家里有未婚配Omega子女的贵族妇人, 也渐渐围拢过来,若无其事般与他攀谈。


    更有心急者, 甚至把沾有子女Omega信息素的丝帕, 不着痕迹攥在手心, 然后故作矜贵地让他行吻手礼——


    在帝国宫廷, 这算是一种很明显的代传情意的行为。


    倘若嗅到合意的信息素气味,Alpha可以悄悄抽走对方手掌里的丝帕,然后选择日子上门提亲。


    “圣子在上,蒙陛下庇佑,谨为您的胜利归来举杯庆贺……”


    “赫卡星系一役打得太漂亮了,没人能想到您可以如此顺利从外部突破!”


    “少将大人,当您在外征战时,家中小女时时浏览帝国星网,24小时关注您的战况,甚至为此忧虑成疾……”


    海德里希立在层层叠叠的包围圈里,姿态却丝毫不显得局促忙乱。


    他既出身帝国赫赫有名的军事大贵族家庭,礼仪和修养早已被锤炼得炉火纯青。


    他很明白尼禄为他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


    海德里希家族已有八年不曾出现在这种顶级社交名利场。


    作为皇帝的心腹重臣,他有义务深入接触帝国其他贵族势力,为进一步掌控这些贵族集团做准备。


    有些事情,作为贵族的他,做起来自然比皇帝方便。


    不过,不论贵族在他身边嗡嗡地说些什么,男人永远维持着完美而疏离的微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每当有贵族小姐或夫人把手放进他手心,他便也绅士地躬身亲吻,薄唇只象征性地碰一碰空气。


    “……怎么回事?难道手帕上的omega信息素味道还不够浓?”


    海德里希身边聚集的“传情手帕”数量实在太多,连已有家室的Alpha贵族,都不得不按耐着躁动,挤到人群外缘透气。


    但男人立在肆意混杂的omega信息素当中,蓝眸始终冷漠平静,像一块不可融化的深海坚冰。


    “他的Alpha功能是不是……”


    “不可能的!在他出征时,这个厅里所有贵族,都把他的底摸得一干二净了……帝国医学院亲自盖章的SS级Alpha,放在狼骑军团也是顶层水准……”


    “感谢圣子!好在他没宣誓成为陛下的狼骑!莱纳家族绝不会错过这次联姻机会!”


    “赫尔曼·海德里希那家伙原来是禁欲型的?从他进来起,连一丝信息素的味道都没闻到——那之前他和陛下的传闻是?”


    “说起来,皇帝陛下最近御体欠佳啊。我好几回见到医官出入陛下寝宫,而且上次听鲁达尔伯爵说,陛下刚结束御前会议,竟然就在白狼骑大人怀里睡着了……”


    “毕竟在镜泉宫养了200多个Omega呢……”


    “唉!陛下御体有恙,真让人担忧是否会耽误国事……”


    “叮叮。”


    礼仪官用银勺敲响玻璃杯。


    “肃静,陛下即将驾临。”


    话音刚落,宴会厅的门随即缓缓向两侧打开。


    宴会厅霎时一片寂静。


    所有人自发向两边退开,直到把宴会厅中央宽阔的红毯让出。


    皇帝今日舍弃了那套庄严的黑色军装礼服,转而换了一套宴会专用的礼装。


    衣领和袖口皆为雪白蕾丝,面料以金丝银线钩织,到处缀连红宝石和水晶细钻。


    沉重的纯金皇冠被摘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额发下垂落的鸽血红宝石,上有银叶蔷薇纹样。


    流光溢彩的黄金吊链,将其固定在尼禄额心,并在银发下闪闪放光。


    当白狼骑抱着尼禄踏入,周围一圈贵族都本能地屏息垂头,生怕被皇帝盛气凌人的气势波及。


    海德里希立在人群中。


    当白狼骑抱着皇帝缓步经过自己身前,他同样敛眸俯首。


    无人发现,那双冷淡的蓝眸骤然灼闪。


    如同冰面下滚烫的岩浆。


    ……


    “……陛下亲笔敕令,因率领舰队英勇作战,成功收回赫卡星系、图兰星系、圣西斯科星系……萨洛尔星系,歼灭以柯提斯·戴维德为首的帝国之敌、腐朽叛党,收复领地……


    “特此,授予赫尔曼·海德里希帝国上将军衔,授予一等功勋贵族头衔,授予英勇无畏银星将领头衔,授予钻石双剑蔷薇勋章。”


    一切又像重回初见时。


    一身军装的黑发将领踏红毯而来,步步走向身在高座的银发皇帝。


    他一路行至王座前,为了能让尼禄往他胸口佩戴勋章,便右膝后撤,屈身跪在那双镶嵌宝石的军靴前。


    礼官用红绒托盘端来蔷薇勋章,尼禄便取出别针,探身靠近海德里希,为他佩戴在胸前。


    “对我亲自操办的庆功宴可还满意?”


    帝国军装的布料非常厚硬,别针一时穿不进去。


    为了掩饰手上的窘况,尼禄稍抬了点眼睫,用礼官听不见的声音对他低语。


    “哼。大约多少能缓解一点思念我的苦楚了?”


    因为佩戴勋章,两人靠得很近。


    尼禄本想着以海德里希的性格,被他调侃,肯定会予以回击。


    对方却许久没有出声。


    男人垂着浓墨般的眼睫,视线看似温顺地垂落着,正对皇帝微动的唇与喉结。


    他以宽阔肩背遮挡众人目光,不动声色握住小皇帝指尖,微微用力。


    “扑”地一声,别针穿过布料,将金灿灿的勋章钉在了衣襟上。


    “以圣子之名,命你正直;以陛下之名,命你忠诚;以银河帝国之名,命你勇敢……”


    授勋环节后,即是宣誓和谢恩。


    海德里希执着皇帝右手,等礼官颂词结束,便慢慢俯首,去亲吻皇帝手指上的权戒。


    然而温热的嘴唇,分明碰在了少年洁白的指弓。


    尼禄察觉到了。


    他皱起眉,俯视跪在他面前的得力干将。


    却见英俊的黑发将领,薄唇吻住他的指节,一双色泽极淡的蓝眸,近乎大胆地自下而上仰望他。


    水晶灯金碧辉煌的光辉在他身后流泻,唯独不能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男人双眸隐在眉骨下的阴影处,极致克制却又近乎猖狂,似试探又似无辜,深深探进皇帝眼底。


    王座后的骑士铮然一动。


    尼禄也危险地眯起双眸。


    什么意思?


    这是在向他挑衅什么?


    然而下一秒,海德里希已垂下目光,薄唇也从指节处离开,好像真的只是不小心吻错了位置。


    “感恩陛下。”他这时才轻声回,“我对本场宴会已心满意足。不过若是用以慰藉我对您的思念,大约只是杯水车薪。”


    “……圣子在上,陛下在上!赫尔曼·海德里希将军的英勇事迹和伟大贡献,将永远记载在银河帝国的光辉史册……”


    礼官念完冗长的颂词,宴会厅里响起雷鸣似的掌声。


    海德里希面朝皇帝起身。


    深鞠一躬,后撤三步,再转身步下阶梯。


    “诸位,为了殚谋戮力的海德里希上将,为了槊血满袖的帝国将士,当然——也为了您——我的舅舅。”


    尼禄端起酒杯,在转向侧方哈里森大公的席位时,眸光和嗓音都略略沉了些。


    “为了无数次向我、向帝国证明赤血忠心的哈里森·劳德——我们在此举杯同庆。愿银河帝国再无战火,永沐和平。”


    众贵族纷纷举杯敬上,纷纷应和。


    “愿银河帝国再无战火,永沐和平!”


    ……


    第64章


    宫廷乐团奏响欢快舞曲, 香槟酒从泉池滚滚喷涌。


    悬浮在人群头顶的钻石浮灯全部亮起,璀璨的钻石光芒,投映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 一时间, 整个宴会厅都是令人目眩的珠光宝影。


    贵族们相互邀约,携手步进舞池, 翩翩起舞。


    作为这场庆功宴的主角, 又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单身贵族Alpha,海德里希自然无法推拒掉所有邀约。


    但战场上征伐果断的将领,居然也拥有完美到极点的舞步。


    他虚扶着不同贵族小姐的指尖,带领对方转过一圈又一圈。


    每旋转一圈,海德里希都会若有似无地向王座方向投去一眼。


    自前线回到王都后,这是他第一次再次见到银发皇帝。


    尼禄有时在百无聊赖地把玩高脚杯, 有时又优雅地对其他贵族颔首示意, 有时会往嘴里放一颗葡萄, 雪白的腮帮子一动一动。


    后来哈里森大公获得许可,将座椅搬至王座旁边, 陪同皇帝谈话。


    他能看见尼禄唇角微抿, 眉眼轻蹙, 却下意识偏着头凝神倾听,把一个因误会舅舅心意而感到愧疚、又不肯认错的年幼君王人设,演得活灵活现。


    好在, 宴会厅里落在皇帝身上的目光足够多,才让他的窥探显得不那么明显。


    不过, 尼禄偶尔也会将目光挪向他。


    每次两人视线相碰, 尼禄就会扬眉勾唇, 不着痕迹地朝他举杯。


    “——我确信您的下支舞该轮到我了, 海德里希上将。”


    胳膊上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海德里希骤然从那双含笑的红眸中回过神来。


    他侧身避开对方的触碰,再回头看向身边的盛装女人。


    女人一头浓密的红色波浪鬈发,身着镶满宝石的华丽宫廷长裙,雪白丰盈的胸口上方,是与眼睛同色的蓝宝石项链。


    即便在今夜发出邀约的诸多贵族小姐中,她的姿色也是令人难忘的。


    当她向海德里希骄矜地伸手,跃跃欲试的贵族小姐们,突然惶然退去,窃窃私语起来。


    “您不记得我,上将?”女人轻笑道,“您深夜回都拜访父亲时,是我为您打开了庄园大门。”


    海德里希眼神骤冷。


    如果他没记错,眼前的贵族女子,应该是哈里森大公的长女。


    哈里森大公让她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有一个目的。


    ——政治联姻。


    好巩固他们之间的所谓“联盟”。


    他抬眸看向王座旁的公爵。


    果不其然,哈里森大公端着酒杯,正远远地朝他挤眉弄眼。


    海德里希霎时冷脸,正想称醉离席。


    但电光石火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向尼禄索要一个答案。


    下一支舞曲奏响。


    海德里希蓝眸一敛,很自然地与面前的贵族女子滑进舞池。


    他依然不去触碰对方的身体,右手与女子腰身隔空三寸,左手虚虚扶在女子右手下方。


    舞步中,哈里森家长女屡次试图攥牢他的指尖,都被海德里希巧妙地避开。


    但男人的统帅素养如此优越,滑入舞池的第一秒,就已经告诉他结果——他挑起的是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


    他的一切索求都会落空,任何试探都将化为泡影。


    但海德里希依然倔强地、孤注一掷地,隔着重重衣香鬓影,去看尼禄的反应。


    尼禄起初没有认出哈里森家长女。


    银发皇帝只当他又被一个大胆的贵族小姐拽走,不由好笑地移开目光。


    直到哈里森大公歪过肥胖的身子,开始与他小声攀谈。


    谈着谈着,他们的目光开始愈发频繁地落向舞池中的两人。


    哈里森大公面上表情十足殷切,尼禄漂亮的眉梢则越挑越高,又回头向哈里森大公确认了几遍,眼神开始慢慢聚焦在海德里希身上。


    他被皇帝遥遥注视,只觉全身都起了燎原大火。


    ……只是给我一个答案,陛下。


    像那不谙爱欲的太阳神祇,向备受爱火煎熬的信徒降下审判。


    前方的贵族小姐恰好踏到他与王座之间,轻薄的头纱飘起,极好地掩盖他直勾勾望住尼禄的眼神。


    他竭尽全力想在尼禄脸上寻找一丝错愕,一丝猝不及防,一丝隐晦的迟疑,哪怕只是对第三者插入他们独特的、心有灵犀的君臣关系的不悦……


    但是没有。


    听完有关联姻的试探后,皇帝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尼禄只是看着他俩跳了一会儿舞,又与另一个来敬酒的大贵族交谈几句。


    最后一次目光掠及他们,红眸微微眯起,眼神里略有几分冷酷考量的意味。


    海德里希手套内的指尖,陡然结成僵冷的冰。


    “上将?”


    哈里森家长女疑惑出声。原来是对面风度翩翩的英俊将领,突然在舞池内顿住了脚步。


    “很抱歉,尊贵的小姐。”


    海德里希后退躬身,轻声向她致歉,“一时酒意袭脑,请允许我暂时离席,去吹些夜风醒酒。”


    说罢,他就迅速扯下手套,在周围贵族惊愕的目光中,大步走出宴会厅侧门。


    ……


    尼禄没注意到海德里希已离场。


    他端着白狼骑偷偷给他更换的葡萄汁,不时侧头倾听贵族们的祝词。


    身旁的哈里森大公想要为他斟酒,白狼骑上前一步,掩住尼禄的杯口,并冰冷地看了他一眼。


    该死的走狗。


    公爵内心咒骂,面上只得讪笑着坐回去。


    等又一批祝酒的贵族离去,他才状似无意地继续道:


    “陛下,倘若您肯祝福海德里希上将与奎莉的婚姻,我敢担保,那势必让他们二人的婚姻殿堂,成为帝国最令人惊羡之处……您不知道,海德里希上将在王都集市与奎莉相遇时,两个年轻人都对着眼发呆哩。”


    尼禄并没有立即回答。


    他只是笑了笑,沉眸抿了一口果汁,脑中转过千万个算计念头。


    王室和贵族的婚姻是一种强有力的政治手段,这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历史上的卡厄西斯王室,只出过一个奇葩但无伤大雅的恋爱脑皇帝,其余都是严格遵循帝王列传的扉页箴言,以牢牢把持实权作为成功标准,而将爱情视作虚妄的幻觉容器。


    如今海德里希家族人丁凋零,卡厄西斯王室同样单薄势弱。


    换作以往卡厄西斯皇帝的行事风格,确实很有可能会将其列入联姻的考虑名单中。


    只是海德里希家仅剩的Omega——伊娃·海德里希,已经摘除了腺体,无法诞下强大的继承人,就算当了皇帝的情人,也绝无可能与王室联姻。


    哈里森大公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决定抢在其他贵族以前,先将海德里希和劳德家族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


    在寻常新贵看来,与家族成员稀少的海德里希联姻,甚至算是在屈尊下嫁长女;


    毕竟女婿也能获得庞大的家族财产的继承权。


    如果将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海德里希,也纳进劳德家族的势力范围内——


    那么,被完全孤立的,就只剩下卡厄西斯王室了。


    尼禄稍稍偏头,看向公爵那双和蔼无害的倒三角眼。


    他的舅舅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却不如自己对海德里希的性格了解透彻。


    他以为海德里希这样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必定会接受联姻和利益捆绑的方案,从此一步步供他驱策;却小觑了赫尔曼·海德里希的野心。


    海德里希绝顶聪明的同时,也绝顶傲慢。


    因家族惨痛经历的缘故,他比父辈更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私人抱负是什么,依附于帝王能使他心愿达成,他才会主动跟随,而不是全身心都奉献给君主。


    这种人在能被驾驭时,就会极其好用;


    但若是驾驭者力不从心,他会立刻转身遗弃,甚至将其无情淘汰。


    哈里森·劳德根本没有驾驭他的实力。劳德家族如果胆敢将他纳入集团内,他必然会迅速接近权力中枢,直到完全掌握劳德家族百兆驻军的兵权,将大公的家主位置取而代之。


    而到了那时,尼禄对于帝国分裂的忌惮,将彻底成为往事。


    某种意义上,大公其实是亲手给敌人递了一把加速自身消亡的刀。


    ……如果是一个更软弱点的君主,说不定就会把刀接过来了。


    “叮当”一声,冰块碰至酒杯底部。


    “我怎么没看出海德里希跟哈里森小姐互生情愫?”


    银发皇帝懒洋洋靠向王座,用手帕擦拭指尖上的葡萄汁水。


    “光从今天的宴会看来,反倒费迪南家的小姐跟他更登对。唔,据说蓝恩家的小女儿是个Omega?我可看见侯爵夫人向他递去丝帕了。”


    哈里森大公脸一黑。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皇帝随意点到的那两个贵族小姐,家族全是另一派系的劲敌。


    他还在努力劝说:“陛下,如果您曾看见奎莉在上将出征期间,日夜泪沾丝帕的模样,想必不会这样狠心……”


    “舅舅,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宫廷剧团。”


    尼禄抬眸看向鱼贯而入的伶人,打断哈里森大公的喋喋不休。


    “过来领赏!期待今晚你们给我演出的精彩剧目。”


    侍官向高台下掷出小袋的钻石,伶人们喜出望外,纷纷蹦跳起来去接。


    哈里森大公全程黑着脸坐在身旁,尼禄只当视而不见。


    海德里希跟随的,是一个足够强悍的帝王。即便不需要折辱他的尊严,去做杀岳夺权这种脏活,旧贵族阶层都必将在自己手中消亡。


    因此,让两家联姻的念头,只在尼禄脑中转了几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庆功宴的压轴剧目结束时,夜色已深。


    眼看要到宴会主角最终致辞环节,尼禄侧过身,才发现本该坐左侧副座的海德里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眉梢微挑。


    贵族男女宴会中途离场,倒是人们心照不宣的风流雅事。


    虽然他知道海德里希不会,但还是忍不住调侃地想,别是他刚给那家伙挡了一桩联姻,他就自己跑去找姻缘了吧?


    刚要让狼骑把海德里希抓回来,就见披着满肩夜露的男人,从侧门安安静静地回座。


    黑发将领神情很平静,致辞时的语调也优雅淡漠,与他平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只是从致辞到谢恩,再到目送皇帝登上穿梭舰离开,他再没与尼禄视线接触过。


    淡色的蓝瞳垂着,里面空空的,只有一片寥落的月色。


    “阿列克谢,直接去情报局。”


    尼禄没注意男人的异状,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了,“我要知道是谁发的破解方案。”


    “好的,陛下。”


    驻守情报局的狼骑对小皇帝亲临大感惊喜,但也让他们更加低落:因为没人可以给小主人理想答案。


    巨额悬赏金仍在星网上高高挂着,数兆人都在疯狂讨论最新的悬赏完成通告。两千万帝国信用点的悬赏金,足够一个普通的帝国平民活上两辈子了。


    尼禄皱眉:“但他一直没有来领?”


    狼骑:“是的,陛下。考虑到破解人生性谨慎,我们甚至提供过狼骑级别的机密权限。帝国除陛下和狼骑以外,不会有人能察觉资金流通的痕迹。但直至现在,他依然没有与我们接触。”


    什么样的人,会在花费大力气破解阿西莫夫项圈后,却不领取千万赏金?


    不为了赏金,那他一开始应征的目的又是什么?


    尼禄想不明白。他只能将其归结于天才的怪脾气,或许对方根本不屑于巨额财富,纯粹只是为了挑战难题。


    但是这样一来,破解人的线索就完全断了。


    “至少我们拿到了正确的破解方案。”看见狼骑们持续耷拉狼耳,尼禄不得不安抚他们,“所有从星盗手里救回的人质,从此就能回归正常人生活了,而不再以悲惨的姿态度过余生。”


    第65章


    在等待破解人接收悬赏金的时间里, 破解方案的成功率也在反复测试中不断抬升。


    尼禄重新回归忙碌状态,戴维德侯爵领地全境已在他手中,接下来的主要目标, 就是在赫卡星系创建出帝国第一支高机动大型军团。


    如果可以的话, 他希望尽可能能有狼骑六成左右的战力。


    回到王都的海德里希,则一如既往是他的完美助力。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人人避忌的罪臣之子。海德里希持续在各种贵族社交场合亮相, 并且出入贵族庄园如入无人之境, 简直成了王都的社交达人。


    他与哈里森·劳德及其背后家族走得很近,目的是打入以哈里森大公为首的派系,一边离间内部成员,一边借哈里森大公之手,四处打击其他大贵族。


    尽管尼禄没有下达进一步命令,但出于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 海德里希大幅度减少密会尼禄的频率, 以避免被贵族集团怀疑。


    偶尔在深夜时用光屏议事, 海德里希的汇报也相当言简意赅。


    男人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淡淡神情,像个机器人似的汇报近况, 然后直接告退下线, 很少像以前那样, 就帝国的发展与尼禄没完没了地详谈。


    尼禄虽然总感觉他有点异样,但看仇恨值也没什么动静,他当对方是想改风格了, 就在通讯中鼓励自己的将军:


    “我注意到你最近汇报相当简洁。这个做法非常好,很大程度提升效率。”


    海德里希无力地看他一眼:“……”


    忙碌的工作中, 尼禄也接到了来自科学局的好消息。


    项圈破解方案已经改进成功, 并且已被适用在阿撒迦的项圈解除实验中。


    虽然因为项圈的机制过于残酷, 加上阿撒迦的虫血体质无法被有效麻醉, 导致他在过程中屡次因剧痛休克,但虫血buff到底还是发挥了应有的效果。


    实验后,阿撒迦经历了约3小时记忆模糊的状态,然后恢复神智清醒,大脑功能重新运作。


    国防科技大臣给他汇报:“他首先记起的还是您的名字,然后才是其他实验前记录的部分。我认为这次实验给了我们非常多改进方案的灵感,当方案安全性提升到无限接近100%时,我将向您申请对被迫戴上项圈的普通人使用。”


    尼禄点头:“好。”


    他打开仇恨值面板查看,在系统尖叫鸡一般的惨叫声中,确认阿撒迦的仇恨值,确实在实验结束的节点一秒归零了。


    这代表着,实验真的成功了。


    尼禄十分愉快,又想起那个强悍的金眸角斗士,在被问及过去、亲属与同伴时什么也答不出来,只能不断喃喃自己名字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心软。


    他对国防科技大臣说:“这次破解实验能成功,愿意承担实验体任务的阿撒迦居功至伟。请转告他,先在科学局调养一段时间。马上就是圣殿祭典了,从祭典回来后,我再去接见他,顺带传达下一阶段的调令。”


    国防科技大臣:“噢,好的陛下!”


    大臣关了光屏,然后转头就埋进破解方案里,完全把皇帝的嘱托给忘了。


    等一周后从德尔斐归来,尼禄再听见“阿撒迦”这个名字,却跟“实验事故”联系在一起。


    “不不,不是项圈破解实验本身出了问题,是地下220层的粒子对撞实验场发生了事故,陛下!”


    国防科技大臣跟在大步前进的白狼骑身边,机关枪似的突突解释。


    “逃逸的高能粒子破坏了供能中枢,沿着能量管直冲各个楼层,所有楼层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破坏,包括阿撒迦在的地下219层——”


    尼禄侧眸:“研究人员都疏散了吗?”


    国防科技大臣:“是的,陛下。事故层所有人员都已疏散,76名伤者已经全部送到医学院,目前伤员情况稳定——但、但,陛下!据说事故发生的时候,负责看守阿撒迦的士兵,没有关掉实验场的电磁盾,结果把阿撒迦一个人关在了这里……当然!首席医官和抢救小组也早早就位了!”


    高能粒子其实是爆能枪的“子弹”,平日狼骑使用的爆能枪,所射出的就是高能粒子光束。被高强度的高能粒子流覆盖,普通人基本很难留下全尸。


    尼禄不再多问,白狼骑也再度加快步伐。


    地心电梯急速向下降落,尼禄足足等了10分钟,电梯的玻璃墙外,才映出了阿撒迦所在的巨型实验场境况。


    实验场兵荒马乱。


    流满高压电的电磁盾已经撤下,放置颅脑仪器和手术床的圆形区域,已经竖起了无菌手术屏障,无影灯雪亮。


    实验场内的金属地面上有大量血迹,被脚步仓促的医疗人员来回踏过,带出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陛下。”


    白狼骑刚刚一直在观察实验场,此时却轻轻靠近尼禄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防护盾的供能器是在外侧。看形状,已经被高能粒子流破坏过了。”


    尼禄愣了一下,也朝他眼灯示意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一地碎玻璃旁,是已经扭曲冒烟的防护盾供能器。他才回过神来,逃逸的高能粒子能破坏一切供能装置,当然也能破坏防护盾的功能。


    即便肇事士兵不知出于有心还是无意,没有关闭只能挡住宏观物体的电磁盾,但在后续电磁盾被高能粒子破坏后,拥有虫血体质的阿撒迦,还是有很大机会可以逃走。


    小皇帝蹙起眉,面上露出费解的神情。


    看见手术台旁环绕的一圈医官有人跑开,尼禄便拿手撑住白狼骑肩膀,悄悄把身体抬高,去看手术台的状况。


    阿撒迦情况非常惨烈。


    他的身体像被爆能枪连续倾注了一个小时的弹药,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漆黑的鬈发湿漉漉散在床沿外,手术床周边地面,全是猩红蜿蜒的血迹。


    但是所有人都能看见,他残存无几的皮肤上,暗金色花纹正在一下一下发亮,节奏像是某种异常艰难的心跳频率。


    被击碎的部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但与此同时,随着残破的心脏被迫持续高速泵血,正中央的无菌屏障内,传来一声不详的长音。


    “嘀——”


    在那一瞬间,手术床两侧的急救小组,实验场内混乱跑动的研究人员,全都不约而同愣住。


    “发什么呆?”


    银发皇帝的厉喝,唤回了所有人的理智。


    急救医官立刻大声呼喊:“给我维生装置和除颤仪!”


    闪着漆黑冷光的维生装置,被迅速推到手术床边。


    维生装置原本是外太空行军的应急设备,长得很像一套液态金属制成的黑色紧身衣。


    它可以在真空和极寒里覆盖保护人体全身,并通过在体内生成辅助器官,强迫伤者保持呼吸心率,直到伤者获得有效救援为止。


    维生装置在男人毫无起伏的蜜色胸膛上展开,瞬间包裹住阿撒迦的上半身,装置呼吸器紧扣口鼻。


    除颤仪的电极板被取出,紧贴男人心尖和心底部位,持续上扬的充电音响起。


    “准备第一次除颤,能量200焦耳……”


    被黑色维生衣紧覆的强壮胸肌,在受电一刹那,立时剧烈震颤,紧绷如两座坚硬的岩山。


    阿撒迦身上的暗金色花纹,几乎就像某种会生长的活物,甚至一路蔓延到了他的侧脸。


    两次除颤过后,男人的身体突然在手术床上一挣,那双金色的眼睛,居然就这样睁开了。


    这种怪物般可怕的生命力,把医官们吓得集体后撤一大步。


    尼禄听见阿撒迦就像梦呓一般,混乱地喃喃了一句:


    “……不……不要……医治我……”


    说罢,他再度昏厥在血泊中。


    实验场被骇得一静,直到医官们回过神来,重新投入紧张的救治工作。


    随着心电图恢复跳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中有些人猜测,皇帝应该很看重这个实验品,于是悄悄回头偷看尼禄的表情。


    却只看见,银发皇帝凝视着床上重伤的男人,那双宝石一样漂亮的红眸,正若有所思地眯起。


    ……


    阿撒迦在一片火红中醒来。


    他缓慢眨着金瞳,认出眼前是撒安特星球独特的血色夜空。


    他被星盗贩卖到这里时,大约只有八九岁左右,紧接着迎来人生中第一场角斗赛事。作为幼童,他对阵的是一头已经成年的撒安特星兽。


    一整晚血腥厮杀后,他的胸腹都被剖开,与星兽一齐倒在血泊中。


    他的第一任主人大概以为他必死无疑,便把他丢弃在斗兽场外的垃圾巷里。但第四个清晨,他却在令人抓狂的疼痛中再度睁开眼睛。


    阿撒迦摸着已经开始愈合的胸腹,看看身边被遗弃的尸体,又望向撒安特星球火红的天空。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常人不同。


    这个认知实在让他难过。因为他从前总是抱有幻想,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星盗从父母手中夺走的孩子。


    要是被夺走的,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


    但既然他是一个怪物,那就永远不会再有人来找他。


    ……不对。他现在不该在撒安特星球上。


    他再次睁开眼睛,实验场铅灰色的金属穹顶映入眼帘。


    一个看守士兵端着餐盘过来,叫醒他:“吃饭了,001。”


    阿撒迦很乖地说:“谢谢。”


    自从上回被皇帝探视过后,无论研究人员还是看守士兵,对他的态度都变得好了那么一些。当然,是不情不愿的,但饭菜到底变成温热的了。


    人类其实很难克服心中的排异心理,尤其是对一看就极具危险性的物种。


    而他凶悍的体魄、异人的金瞳和可怕的恢复能力,对从未接触过虫族的帝国人而言,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阿撒迦惯于被以恐惧的目光看待,也早已习惯不去在意。


    只是这样一来,反倒让那个拎着狗嘴笼、说出“人类不会佩戴这个东西”的银发少年,在他心中显得愈发耀眼。


    ……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无论是否需要准备实验,阿撒迦每天都会用香波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默默期盼尼禄愿意再来。


    但与此同时,他又无比恐惧着。


    当他受阿西莫夫项圈驱使,险些拧断尼禄纤细的脖颈时,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体验到恐惧是什么滋味。


    即便那次他为阿尔奇·多诺万连续打了几百场守擂赛,肠子都从被驾驶舱碎片刺穿的腹部流出来了,他也没有觉得恐慌过,只是思考怎样才能在短暂摆脱项圈控制的濒死状态,瞬间撕破阿尔奇·多诺万的喉咙。


    什么时候才能取下项圈,用他那颗最真挚、最始初的灵魂,去仰望他的征服者呢?


    他期待又焦灼地想。


    但无论搓洗多少次,记忆中的血腥味如影随形。


    “001,请描述成年时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


    “……如果你还能记得,就是在这个斗兽场,你把我的儿子打成了一团血泥。”


    当他再次睁开眼实验场铅灰的穹顶,突然投下赤红的射灯。


    静谧的仪器间,震荡起“杀!杀!杀!”的粗俗咆哮。


    “你知道人体全身所有的骨头都被打碎,连脏器都被捣成泥状,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吗?”


    对面的老人身形枯瘦。站在如盛年雄狮的阿撒迦对面,他像一头孱弱濒死的老鹿。


    走啊。阿撒迦攥着双拳,面上毫无表情,心却在绝望尖叫。快走。


    “像一个灌满了水的皮袋子——当我把他背去埋葬时,他就在我背上,发出咕咚咕咚的水响。”


    老人笑起来。他伸出双手,像是在向阿撒迦索求什么。


    “我找了他26年,最后只找到了这样的他。明天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但我实在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觉,或许他在最后一刻,曾有想念过儿时接受的拥抱。如果沿着同一条道路奔赴归宿,也许我的灵魂还能追上他。”


    “一条老狗闯进老子斗兽场,啰啰嗦嗦一通不知道说什么。”


    项圈上的微型通讯仪,传出主人厌倦的声音。


    “阿撒迦,上回我让你虐杀那个角斗士,花了多久来着?10分钟?20分钟?那就10分钟内打死他,但时间到之前,不准让他断气。”


    观众席上的星盗哄笑起来。


    “这条老狗一拳都接不下来吧。我赌他三秒必断气。”


    “我赌十秒!”


    项圈里的怪物在说话。


    “弄死他,阿撒迦。”


    他的身体在向前走。


    他的拳头抬起来了。


    他的双脚踏进血肉和污泥,永远没入腥臭的黑水中。


    ……


    第66章


    “……”


    “……第214次实验失败。”


    阿撒迦从颅脑仪器里爬出来, 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强忍后脑切口的疼痛,手脚打着颤,到淋浴间去洗澡。


    在实验场栖居的这段时间, 他的黑色鬈发无人修剪, 于是变得更长。


    当长发披散在褐色的坚实肌肉上时,看起来简直就像顶级赛马的浓密马鬃, 每一根都泛着绸缎般的华贵光泽。


    关闭淋浴器时, 他听见其他隔间传来人声。


    “……实验进度已经停滞太久了。陛下早就放弃了吧,我感觉陛下好久没来实验场了……”


    “说不上放弃,毕竟陛下带回的角斗士里有狼骑,无论如何,他也是要在‘这个东西’身上试验出破解方案的。”


    他们称呼阿撒迦为“这个东西”。


    “救命,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每天在他旁边调试仪器, 心里都胆战心惊……喂, 你们听说过他是星盗那边非常出名的角斗士吗?都不知道杀过多少帝国军人, 早被星盗当鹰犬养了,陛下这么爱惜狼骑的人, 还敢把这种劣迹斑斑的杀手带回王都……”


    “闭嘴, 陛下也只是为了一个好实验品而已!要不是他有那种恢复能力, 以陛下的性格,头一回抓到他就该把他碎尸万段,用来震慑星盗了!”


    阿撒迦去拿浴巾的手, 猛地僵住了。


    “陛下这段时间可忙得不可开交啊!”一个新的人声加入,“你没听说吗?赫尔曼·海德里希回都了, 整个王都贵族都知道, 陛下最近在为他筹备凯旋典礼和庆功宴。”


    前几个人奇道:“是海德里希少将吗?我听别人说了, 他从第一次指挥战役到现在, 连一次战败记录都没有;就连学生时代的模拟训练,也是百战百胜。这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传奇人物!”


    “呵呵,等晋衔仪式结束,他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帝国上将啦。银河帝国建立九百年来,海德里希还是第一个30岁前晋升上将的帝国将领……真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名将啊。”


    “唉,也难怪陛下这样宠爱他。以至于王都那帮闲得没事干的贵族,整天传那些不敬的离谱谣言。晋升速度叫人艳羡不说,连凯旋宴都要陛下亲自准备,看来要是交给旁人,陛下还不放心哩……”


    一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渐行渐远。


    淋浴间里只剩冰凉的水汽。


    褐肤男人拿着浴巾,低垂着头,孤独地站在瓷砖地上。


    “001,请提供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实验仍在不断失败。


    而这次,当他意识模糊躺在实验台上时,他看见实验场穹顶的灯光,再次变成洇开的猩红。


    “……你看她,还知道抱着阿撒迦不撒手呢!”


    星盗们嘈杂的哄笑声,刺激他充血的耳膜。


    他的脖颈被一双幼嫩的小手抱住,女孩绝望的泪水,自他赤裸的肩背滚滚淌落。


    “看着不过才七八岁,就已经知道大*的好了?老大,阿撒迦应该没开过荤吧?能杀光这片星区的民兵,他可是最大功臣,要不这个先给他……?”


    粗俗至极的调笑。


    以及,一下比一下重的心跳声。


    “你想让她死啊?她妈一点也都不耐*,小的这个更是没两下就得死了。老子没有*尸体的爱好,阿撒迦,把她抱起来。”


    心跳声。


    重如战鼓般的心跳声。


    “抱好!你不抓住她的腿,要是敢踢到老子的*,我把你一起阉掉!”


    “他妈的,这个项圈最近越来越不好用了。等到了交易点,花点钱再让技师打一次指令……”


    战鼓般的心跳声,连绵成片,几如隆隆雷鸣。


    颈边幼童发出濒死般的尖叫。


    不堪入耳的调笑声。


    腰带被解下时的当啷声。


    滋。


    脑中传来一声细响,像什么东西被烧断了。


    褐肤的奴隶将小女孩放在地上。


    金眼的兽在阴影中缓缓站起。


    “……”


    “……什么?!操……操!!!”


    “老大!!该死……开枪!!开枪!!!!”


    “……阿撒迦他……他把老大咬死了……!”


    “打!!打!!!打光整支枪膛!!”


    污血漫过视网膜。最后一丝视野被遮蔽前,他看见女童扑向床上赤裸的女尸,像是想要尽力保护她的母亲。


    但席卷整个房间的灼热光束,一瞬间就将她们吞没了。


    然后,他再次跌入腥臭的黑暗中。


    ……


    “……”


    “……阿撒迦,在实验场的生活还适应吗?”


    阿撒迦缓慢将视线抬起。


    面前的光头胖子,应该是科学局的局长、帝国国防科技大臣,上回好像是陪着尼禄一起来的。


    国防科技大臣不常出现在实验场,不过每回来接收实验数据时,总会多关心他几句。


    阿撒迦双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滚动喉结,把话语咽了下去。


    他将自己滴淌着黑血的手掌放下,只是点了点头。


    国防科技大臣无奈:“你还是不爱讲话。”


    阿撒迦每天洗澡的频率都在增加。


    他对尼禄的出现依旧眠思梦想,但伴随而来的惶恐,也在与日俱增。


    黑暗的过去正在将他侵蚀,以往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高强度的厮杀会破坏人的理智,没有任何时间去思考自己犯过的罪行。


    曾经犯下的罪孽,让他连思念他的皇帝,都开始觉得痛苦——他不确定倘若有一天,真的在那双剔透红瞳中看见自己时,他是否会因巨大的罪恶感当场窒息。


    而某天凌晨,实验场内响起了欢呼。


    “破解方案真的成功了!!陛下万岁!星网万岁!!”


    “没想到大隐隐于市,星网竟然能有提出破解方案的神人存在!!”


    “我去向陛下汇报!!尽情庆祝吧!!我的同僚!!”


    阿撒迦迷迷糊糊,从手术床上爬起来。


    他没感觉到这次实验跟以往有什么差别,还是一样剧痛难忍。


    但当他看着随着自己起身的动作,脖颈处那圈早已断裂的项圈,沿着身体“啪嗒”一声掉落时——


    他愣住了。


    “……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他唯一的检验方式,就是去默念征服者的名字。


    从前让他厌憎的杀意,这次却毫无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自灵魂深处升起的,一种近乎灼热的、让他金眸蓄泪的陌生酸涩感。


    他自由了。


    他终于……能够以灵魂真正的姿态,去面对记忆中那个耀眼夺目的少年了。


    国防科技大臣欢呼过后,跑过来喊他:“阿撒迦!陛下让我转达——啊?写报告?对哦!”


    光头大臣被一个研究人员急匆匆拽住,一阵风似的来,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接下去几天,实验场从未像这样安静过。


    原本在实验场内的研究人员纷纷申请休假,只有几个值勤的士兵留在这里。


    阿撒迦的房间里,被换上了更柔软干净的床铺,饭菜变成可口的营养餐,但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项圈被解除了。


    但所有参与实验的人,都不约而同忘了一件事:阿西莫夫项圈中有自保禁制,可以让受控者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随着项圈被解除,所有禁制都会被销毁。


    黑暗的过去,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凶猛的姿态,朝他滚滚袭来。


    寂静的实验场充斥着被害者绝望的哭嚎和惨叫。裙角染血的女孩拉着她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母亲,很天真地仰脸看他。


    “阿撒迦,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枯瘦的老人朝他张开双手。


    “你知道人体全身所有的骨头都被打碎,连脏器都被捣成泥状,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吗?一个咕咚作响的水袋子。”


    空无一人的淋浴间传来声音。


    “陛下这么爱惜狼骑的人,还敢把这种劣迹斑斑的杀手带回王都……”


    “闭嘴,陛下也只是为了一个好实验品而已!要不是他有那种恢复能力,以陛下的性格,头一回抓到他就该把他碎尸万段,用来震慑星盗了!”


    “……对不起。”


    阿撒迦猛地从梦魇中惊醒,慢慢将脸埋入宽大的手掌。他的声音很低,也总是很沙哑,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被允许开口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神经质般喃喃着,从深夜枯坐到天亮。


    “他在那嘟嘟囔囔什么呢?”值守的士兵被吵醒,很不爽地回头看病房。


    “不知道。”另一位士兵耸耸肩。


    当高能粒子流破坏楼板,顺着中枢系统直入实验场时,阿撒迦的确有过逃走的机会。


    电磁盾的供能器被流动的光吞噬了。


    实验场内一片电花四溅,高能粒子发出的光高热且灼目,似乎能净化一切。


    而良久后,病房中的褐肤男人,才缓慢站起身。


    他推开门,与他沉默的罪行,一同走进那光中。


    ……


    但是冷冽的蔷薇香气,突兀地朝他奔涌而来。


    以近乎强硬的姿态,侵入了他的灵魂。


    “——记住今夜是谁征服了你。


    “记住从今往后,你的主人将不再是他。而是我——


    “银河帝国的至高君主,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


    第67章


    ……


    “……陛, 陛下!他好像醒了……!圣子在上,这样都行……这个自愈能力也太离谱了……”


    阿撒迦缓慢睁开眼睛。


    他先去看实验场顶部的射灯,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梦里。


    但这里已经不是实验场, 而是四面白墙的宽敞病房。病房有窗, 窗外投进了金色的夕阳。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时间。记得自己躺上试验台的时候,应该是夜里九点左右。


    又勉强抬起手, 看看手心手背, 判断自己是否存在幻觉。


    在再三确定身处现实后,他慢慢偏转金眸,看向床边的人。


    第一眼看见的,是穿着白褂的急救人员。他们身上还有一些沾染的血迹,手里拿着手术缝线,防护镜后的眼睛瞪得圆溜溜。


    然后, 他们像是想起什么, 匆忙向两边退开。


    ……在一刹那, 阿撒迦以为骤然灼烫自己双目的,是窗外金色的太阳。


    但很快, 他就看清了坐在窗边的人——


    只是一瞥, 就几乎要让他窒息了。


    银发皇帝刚从圣殿祭典回来, 身上还是没得及换下的华丽盛装。少年修长指尖交叠在膝,坐在柔软的红丝绒座椅里。额间静静垂坠的红宝石,正如他的美貌一样璀璨发光。


    他注视阿撒迦的表情很平静, 甚至没有怒意,倒是有些若有所思。


    几分钟的死寂后, 阿撒迦突然翻身下地。


    但他却控制不住重伤的身体, “砰”地摔在病床旁。


    “……当心!”


    “伤口刚缝合!”


    由于有袭击尼禄的前科, 狼骑闻风而动。


    白狼骑迅速抱起尼禄, 准备随时转移;而其他狼骑则大步向前,动力机甲嗡然作响,金属手臂扣住阿撒迦的双肩,重重将他按翻在地。


    “……呃,伤口……”


    急救人员在后方弱弱地提醒。


    但这头杀戮猛兽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被按着头压跪在地上,却并不挣扎,只抬着一双颤巍巍的金瞳,努力用目光去够自己的主人。


    “……参、参、参见皇帝陛下。”


    男人笨嘴拙舌地说。那张凶悍冷漠的脸,竟然在面对尼禄时,羞窘得连耳根都发红。


    “向,银河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吾之……呃……吾之君父与守护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在下……在被陛下拯救后,却攻击陛下……请、请陛下责罚我……”


    说完,他还慌乱地瞥了狼骑一眼,想知道自己的表达是否准确达意。


    他的口音已经被星盗影响至深,与举手投足都显得优雅的银发皇帝相比,阿撒迦只觉得自己的发音粗鄙至极,污染了人家的耳朵。


    但是话已出口,男人只能默默抿住唇角,惭愧不堪地把头垂下去。


    尼禄稍稍眨了下眼。似乎没料到阿撒迦在解除项圈后,居然能变得这么乖。


    不过很快,他再次确认过阿撒迦的仇恨值,就点点头,让白狼骑把自己放回座椅。


    “既然你已经能清醒对话,”尼禄说,“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然后他招手,说:“过来。”


    按着阿撒迦的狼骑,见小主人点头许可,这才带着警惕的姿态,慢慢松开手掌。但还是从腰上拔出爆能枪,枪口指着阿撒迦的双膝和手臂。


    阿撒迦本就双膝触地,跪在地面上。听见主人命令,立刻小心往前膝行几步。


    他的体型相较尼禄,实在是太大了。当他跪在小皇帝膝前时,看起来还是老大一团,视线几乎与坐着的少年齐平。


    为了能尽量仰视尼禄,阿撒迦努力想把自己缩小点,但好像无济于事。


    好在尼禄不太在意。在白狼骑极尽警惕的目光中,盛装的银发少年倾身向前,发出一阵轻轻的金石相击声响。


    他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回答我。高能粒子爆发时,你是否故意选择不逃离?”


    阿撒迦本能抬头:“我——”


    他近距离撞进那双耀眼的红瞳,真是脑袋嗡地一声,彻底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的身体还千疮百孔,所有伤处都在突突地痛。但他距离主人如此之近,这让他什么痛楚都无法感受到了,连那股极淡的蔷薇冷香,都变得浓烈起来。


    尼禄还在问:“项圈已经解除,你的自由也近在眼前。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放弃继续生存的动力?”


    小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发现这个大家伙只知道瞅着他发愣,也不知道听见问题没有。他的耐心本来就不好,当下冷哼一声,用戴着手套的手钳住他下颌,以一种强硬的姿态,把男人的脸拉到近前。


    “听到我的问题了吗?嗯?”尼禄说,红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连唇线都是倨傲的,“我不喜欢别人用沉默来敷衍我。作为你的新主人,我应该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是不是?”


    尼禄那个“新主人”,一下子把阿撒迦点醒了。他的下颌被钳制,被迫倾身向前,起伏的健硕胸肌,几乎要碰到小皇帝的膝盖。璀璨的金瞳放大,连呼吸都不自觉屏起,生怕气息扑到那张极度精致的脸上,冲撞到了尼禄。


    一双手也压根不知道该往哪摆。


    最后,他只能像个小学生一样,将两只大手全部藏到背后去。


    阿撒迦金眸颤颤的:“主、主人……我没有在敷衍您。”


    尼禄眯起眼:“在银河帝国宙域内,你要叫我皇帝陛下。”


    阿撒迦立刻改口:“皇帝陛下……”


    尼禄:“我要知道是什么在驱使你做出危险的抉择。这点很重要,将决定我如何评估你的军事素养,以及是否能够尽情使用你。”


    军事素养这个单词,对阿撒迦而言还是有点高深了。他没听懂,只好默默垂下金眸,偷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好在,这会儿它们又不是满手污血的可怖模样了。只是安静地放在那,一副被对方气势完全驯服的模样。


    他其实知道尼禄想要什么回答。但男人指尖颤栗,只感到深深的退缩和恐惧。


    他曾是一条被星盗豢养的恶犬,纵使咬死过罪大恶极的星盗,可更多时候,尖牙上沾的是无辜者的鲜血。这是即便他再憎恨,也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斗兽场那夜被尼禄打翻在地,胸口按上对方的机械爪,他内心早已卷起尾巴,低下头颅,吚吚呜呜地想要臣服了。


    但他认定了此生唯一甘愿跟随的主人,却无法奢求对方是否愿意接受自己这条恶犬。


    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他那高贵、强大又无垢的征服者,光刃只挥向人间至恶,后背则留给被保护之人,跟他这种为虎作伥的恶犬,几乎是云泥之别。


    他并不知道尼禄带他回来,是否只是单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血,或他可以承受实验的特殊体质。但即便只能当一个移动血库或实验体,他也在甘之如饴的同时感到恐惧,惧怕从那双红眸中,看到一丝对于他的惊愕和嫌恶。


    ……倘若要他面对尼禄的憎恶,他宁肯对方踢翻他的食盆,再把他丢回那个肮脏逼狭的囚笼里去。


    只是这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替代尼禄的位置,再让他俯首称臣……


    阿撒迦想了很多,但还是低沉回答:“我的前一任‘主人’做过测试,他想知道怎样我的自愈上限在哪里……他……他尝试过很多,但我依旧活下来了。所以我觉得 ,就算实验场爆发事故,但我应该也能——”


    “没撒谎,但不是实话。”


    皇帝面无表情说,看他局促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好笑,“你在斗兽场跟我打得有来有回的时候,可一点也不是这副傻样。”


    “……我有罪。”


    听他提及那场身不由己的战斗,男人懊恼得连脊背都要抖起来了,“请陛下责罚……”


    “告诉我为什么。”


    尼禄冷冷注视他,目光几乎要一路侵入他的灵魂深处,“你选择自我毁灭的根源是什么。我绝不把自己的士兵,交到一个会故意隐瞒心疾的人手里。”


    “陛下,我并没有为任何事情自我毁灭——”


    “撒谎。”


    钳制下颌的手一紧。


    “我……”


    他仰着下颌,即将在那双红瞳中溺毙了。


    只要被尼禄凝视,他就似乎永远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只想竭尽所能地、一股脑地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掏空,然后双手奉上。


    “——陛下,我,”他声线哑了下去,身体痛苦得发起抖来,“我并没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我的躯壳曾作恶多端,伙同星盗屠杀您的子民,伤害效忠于您的勇士,我所做的恶罄竹难书,而且再也不可弥补。但这样的我,却获得了您的救赎……我,我没有这个资格承受,因为我所杀害的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尼禄并没有吱声,只是在静静看他。这让阿撒迦畏惧地移开了视线。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十足难耐的时刻,他宁肯狼骑一枪爆掉他的头,也不想要在尼禄眼里,看到一丝对自己的憎恶。


    即便这种憎恶,也是他应该承受的。


    “我只说一次。所以无论何时,无论在任何境况下,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最好牢牢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尼禄开口了。


    “从我在斗兽场赢回你的那一刻起,你所谓的罪恶灵魂和躯壳,早已经彻底归属于我。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存活,只能由我决定;你所做的恶是否罄竹难书,只能由我审判。


    “从今往后,你的荣耀和未来,仅有皇帝能够赐予;你的过去和罪孽,由皇帝一人背负。


    “我跨越了数十个星系,去追踪你所在的舰队,火拼一天一夜才把你抢回王都。让我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你要是敢再这样擅自破坏皇帝的私人财产——我保证,我会用最残酷的手段,让你追悔莫及。”


    阿撒迦的金眸在一点点放大。


    即便男人拥有极高大的体型、一身凶悍肌肉、狂野的鬈发和纹身,但他凝视尼禄的眼神,却让房间内的每个人都莫名产生幻觉,像看见了一条常年在外搏杀,因此疤痕累累、脏毛虬结的野狗。


    一朝被主人招呼进入,他便震撼得不能自抑。却只敢立在奢华温暖的门庭外,颤巍巍抬着前爪,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干净的门垫上放。


    “你、您、我,”阿撒迦带着某种梦幻又瑟缩的神情,他受到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题了。最后,他选了眼下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您那天会出现在那个斗兽场,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吗?”


    尼禄哼了一声,松开手,身子向后靠去。虽然一开始的想法是让阿撒迦当移动虫血库,但后来他的想法渐渐改变,想要进一步发掘这家伙的潜力。


    不过那天确实就是冲着阿撒迦去的,这点倒没必要隐瞒。


    “不然呢?”


    他傲然地抬起下颌。


    “凭银河帝国的至高皇帝,不配来找你效命么?”


    窗外最后一轮余晖即将消失,在地平线喷薄出漫天的火烧云。


    银发皇帝就坐在火红的天幕下,凝视他的红瞳已被辉光浸透,却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高傲与意气风发。


    在那一刻,他恍惚中又仿佛置身于撒安特星球火红的天空下。年幼的孩童倒在垃圾巷里,第一次泯灭了全部幻想,直面惨淡的命运。


    他心知既然他是一个怪物,那就永远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从今往后,生命之于他的意义,就只剩下灰色的终点与解脱。


    而当记忆中绝望的幼童,再一次向天空抬头。


    ——巨大的太阳横穿寒夜,携着炽烈的光与火,朝他轰然坠落。


    ……


    第68章


    实验事故一周后, 领地战争带来的余波基本平定。


    太阳宫恢复一派歌舞升平气象。皇帝依旧一场接一场举办宫廷宴会,仿佛一个前御前议会成员、在帝国多少有些分量的大贵族在王都落马,对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宴会厅乐声靡靡, 华丽的裙摆在舞池里盛开, 从早到晚飞扬。衣香鬓影间,尼禄准确捕捉到了刚刚入场的海德里希。


    男人一踏入宴会厅, 就立刻被未婚贵族们团团包围。


    不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小皇帝的注视,在进入宴会厅的第一秒,海德里希已无声地抬眸向主座看来。


    发现尼禄也正看着他时,海德里希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尼禄端起高脚杯,红眸在杯沿上方与他目光碰了碰,又以不易察觉的幅度, 把头稍稍往寝宫方向一偏。


    随后, 他就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继续欣赏舞会中的表演去了。


    “陛下。”


    大概是他的目光在舞池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一曲终了, 一名穿着华丽礼服的贵族少年, 在家族长辈的暗中授意下, 前来觐见他。


    少年黑发白肤,容貌昳丽,脸颊泛着迷人的玫瑰红。


    讲话也是轻声细气的:“请允许我向您进献达蒙特家族最珍贵的葡萄酒。这种酒用帝国最稀有的葡萄种——‘月神之泪’酿制, 入口清甜,回甘无穷。”


    尼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家族名, 达蒙特家族是王都的中层贵族, 不属大贵族之列。


    于是他稍稍颔首, 让少年把托盘放在自己面前的餐案上。


    反正在这场宴会里, 只要不是狼骑递给他的酒水,最后都会被白狼骑悄悄替换成果汁。


    “感恩陛下。”


    贵族少年走上前来,躬身放下托盘。


    他靠近尼禄时,领口处飘来一股很奇特的甜香,让尼禄不由一滞。


    但下一秒,他身后的白狼骑迅速行动。


    “请立刻离开宴会厅,先生。”


    白狼骑立在尼禄身前,措辞十分礼貌,语气和姿态却丝毫不客气。他的右手甚至触着腿上的枪套,满是警告意味。


    “陛下临近分化期,掺有Omega信息素的香水,有概率致使陛下信息素不稳定。”


    狼骑普遍身形高大,又覆一身重甲,行走的时候就像个移动的核武器库,对任何没有上过战场的普通人,都是满满的压迫感。


    贵族少年吓得脸色发白,匆忙行礼告退。


    系统抱着仇恨值面板实况直播:【卧槽,六边形刚刚突然涨了!涨了一丢丢——唉又掉回去了。唉算了就这么地吧。宝直接开摆。】


    因为给了海德里希指示,当晚尼禄提前屏蔽系统,在书房等候海德里希到来。


    卧房的巨幅壁画后,传来暗门开启的机关声响。


    黑发将领裹着一身沉冷夜色独自前来。


    鸦黑滚金边的军装斗篷上,似乎还带着不少寒凉的夜露。


    他看尼禄的神情还是淡淡的。


    在温度适宜的寝室内,他的出现,像一阵萧索而凛冽的风。


    “参见陛下。”


    这次密会,尼禄主要是想跟海德里希讨论下一阶段计划。


    拥有巨量军事储备的赫卡星系,如今已被收入囊中。


    下一步,他要找一个借口,把海德里希派遣到赫卡星系去,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第一支直属军队。


    “如果由我下达旨意,将赫卡作为领地分封给你,就过于引人注目了。”


    尼禄告诉他自己的顾虑,“最好能由哈里森·劳德,或者其他从属贵族集团的成员,替你向我争取。”


    “好的,陛下。”


    一如既往,海德里希早已预料到尼禄的计划,甚至提前安排好一切,“在本周的御前会议上,哈里森大公就会跟您提及此事。”


    尼禄满意地点了下头。


    海德里希的办事风格,就像他制定的作战计划一样,总是精确且缜密。


    他与海德里希商议了两小时赫卡星系的军务。谈及征兵事宜时,尼禄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带回王都科学局的那个角斗士,也会被我送往赫卡星系。评估过他的作战能力后,你再将他安排进入新兵营。我想看他能往上爬到什么位置。”


    “……”


    海德里希抬起蓝眸,从他的表情看来,他显然没能预料到这个指令。


    “哪位角斗士,陛下?”他缓慢道,“是您亲自奔袭数千宙里,在星盗的重重围剿下带出斗兽场,然后试图置您于死地的那位角斗士吗?”


    “……他当时受阿西莫夫项圈控制。”


    尼禄莫名从对方的总结中,感受到一股冲天的怨气。他没在意,只继续往下说:


    “项圈如今已被解除。他本身的品性不错,这种状况不会再发生。”


    “恕我愚钝,陛下,您如何判断此人可以信任?”海德里希直勾勾看着他,“我以为在项圈实验完成后,这名角斗士就该被扭送审判庭了。”


    尼禄指尖轻点着桌面。


    他在思考是否现在就告诉海德里希,有关虫族战争和阿撒迦血统的事情。


    但系统和原著的来源确实说不清楚,而且他并不能判断,一旦将原著的事情告诉任务目标,是否会引发更高维的“主系统”的注意。


    再三思忖后,他索性先挑一些事实说:“我在斗兽场跟阿撒迦交过手。他的作战能力非常突出,比起皇室都毫不逊色。其二,阿撒迦他——”


    他眼前又浮现出阿撒迦身居斗兽场,却不忘把幼鼠赶至安全区域的那一幕。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那一刻起,他对阿撒迦的看法,就已经有所转变。


    “他有一种难得的品质。即便遭受非人的苦难磨砺,却依旧拥有接近天真的纯善。”


    尼禄说,并不由自嘲,“遗憾的是,少将,我们俩似乎都没能保留这种品性。


    “如果我要建立直属军队,我认为士兵在绝境中保留良善这件事,应与训练他们的作战能力同等重要。


    “因为他们不是狼骑,职责并非为保卫皇帝性命,而是要成为守卫银河帝国的重盾。无论身处什么境况,都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手无寸铁的子民提供庇佑。”


    海德里希看着他评价阿撒迦,在评价时,眸中还是微微带笑的。


    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下颌线默默绷紧了一点。


    不过很快,他就低下头道:“谨遵陛下意愿。”


    书房内的时针一圈圈转过,窗外夜色逐渐加深。


    尼禄谈着谈着,大概是最近休息不够,莫名感觉头部有些发紧,视野周围出现黑斑,耳边也响起了嘲哳的杂音。


    他所有注意力都在赫卡军务上,当下只甩了甩脑袋,并没过多在意。


    只是海德里希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看了看时钟,便很干脆地起身告退了。


    临走前,他像是想起什么,站在书房门口禀告:“陛下,还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出发前往赫卡以前,我将向哈里森家族提出联姻。等到您的军团集结完毕后,我会再向您申请,前往哈里森家族领地举办婚礼。”


    他说是无关紧要,就真的只平静地陈述事实。


    陈述完毕后,便朝尼禄说了句“请注意休息,陛下”,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站住。”尼禄说。


    海德里希停住脚步。


    他闭了闭眼,缓慢转身回到书房。


    他并不去看尼禄的眼睛。


    只是一步步走近座椅,到了近前,便无声单膝跪下,好让双足残弱的小皇帝俯视他。


    尼禄语气淡淡的:“再说一遍。”


    海德里希顺从地:“等到您的军团……”


    尼禄:“上一句。”


    海德里希:“敬禀陛下,我将向哈里森家族提出联姻。”


    有那么一小会儿,座椅上的人没有说话。


    洁白的指节抵着下颌,像在重新打量自己的爱将。


    片刻后,银发皇帝说:“我不能理解。”


    海德里希低下头:“愿为陛下解惑。”


    尼禄:“莫非哈里森·劳德告诉我的竟是事实?你的确对大公家的小姐产生了爱慕之情,所以迫不及待要在事业未竟时联姻?”


    海德里希缓慢抬头,看向座椅上的少年。


    这一幕实在很像海德里希对着光屏隐秘宣泄时,少年那幅雪睫低垂、无辜又无知的模样。


    只是此时此刻,唯一能够肆无忌惮抚触小皇帝眉眼的,只有书房内如雾的昏黄灯光。


    ……该死。


    竟连落在尼禄身上的灯光,都要让他心生妒忌。


    “陛下。”黑发将领声线微哑,“我以为……以为这是您希望促成的。”


    他不会忘记那天在庆功宴上,哈里森大公与尼禄提及联姻,尼禄朝他投来的冷酷一瞥。


    共事这么久,他知道尼禄对银河帝国,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保护欲。


    任何可以维系帝国、推动发展的事情,尼禄只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甚至可以牺牲他自己。


    如果这份需要牺牲的代价里,也包括他的话——


    男人手套里的指尖攥紧了。


    只要是尼禄的意愿……


    他……会去做的。


    “——我希望促成的?”


    尼禄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声线已经隐隐有了怒意,“海德里希,别拿我作为你盲目爱情的挡箭牌!我不会插手臣子的私人关系,但你最好看看现在是否是好时机。”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


    海德里希不是爱慕圣子的吗?


    “陛下,请您息怒。”


    男人压抑住轻微的慌乱,开始冷静分析。


    “倘若大型战争必将爆发,为了给正式备战留出时间,击溃贵族集团、收复帝国全境,就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哈里森家族拥有帝国数目最多的驻军集团,以及数不胜数的贵族互惠关系。我认为您……您会做出抉择,顺从哈里森大公的联姻提议,是能使我最快掌控其家族兵权和领地的方式……”


    尼禄打断他:“你究竟怎样看待我,海德里希?”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海德里希彻底愣住了。


    他抬起头,少年帝王仍以指节支颌,眼神淡淡地看着他,眉宇间的愠怒却未散去。


    “您……”


    海德里希一边揣摩愠怒的含义,一边声线沙哑地回答,“您足以满足帝国臣民对一位高贵君主的全部想象……”


    尼禄声调越来越高:“所以他们想象出的,就是一个靠出卖下属的荣誉和尊严,以换取对手领地的无能君主吗?”


    海德里这才明白对方为什么发火。


    “陛下,请您恕罪。我没有任何轻视您的意思。只是作为海德里希家族的将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为君主夺取胜利,是我们的必备素养。”


    他迅速抬起头,同怫然不悦的皇帝解释。


    “遵从家族教诲,我所能获得的唯一荣誉,即是将自己的皇帝送上胜利巅峰。除此以外,我再没有别的尊严和荣誉可言。”


    尼禄面上的不悦稍稍散去了些。


    “我确实听说过,海德里希家族对后代自有一套培养模式。正是这样的教育模式,使你们家族名将辈出,成为数代卡厄西斯帝王的左臂右膀。


    “作为银河帝国的君主,我对你的家族怀有极大敬意。”


    说着,尼禄从座椅中倾身向前,灼烈红瞳牢牢锢锁男人的眼睛。


    那张精致到咄咄逼人的脸,离海德里希的面孔极近,仿佛下一秒就要与他鼻尖相碰,吐息相接。


    海德里希竭尽全力,才能让目光从对方湿润糜红的唇上离开。


    “但是,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夺取胜利果实。因为始终让帝国立于不败之地,是卡厄西斯皇帝与生俱来的职责。


    “而你——海德里希,你作为我亲手发掘的将领之星,要清楚你在从属海德里希家族以前,早已是银河帝国的一部分。


    “起初为了在御前议会眼皮下把你接回王都,不得不让你和伊娃承受贵族非议;以及令你跟哈里森·哈里森虚与委蛇,已经是我所能容忍的极限。


    “对于即将被我根除的腐朽家族,我不允许你跟他们有联姻级别的深层关系。否则有朝一日,当你与我并肩站在胜利之巅,人民不会将你视作拯救帝国的战争英雄,而永远是‘那个靠杀死妻子和岳父,取悦皇帝的宠臣’。”


    说到这里,尼禄莫名想起那名戴着阿西莫夫项圈的老年狼骑,冷沉的眸色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痛苦。


    “除非有一天,你的皇帝战死——


    “否则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有任何机会,玷污与我并肩战斗的帝国战士的名誉。


    “听明白了吗?”


    海德里希静静仰视着他。


    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淡蓝眼眸,此刻简直就像风暴中的海面,兀自掀起滔天巨浪。


    他深深凝视他的君主,嗓音都发哑了:“以我们对帝国的诺言起誓——陛下,我并不在乎如何被人民议论。”


    “我在乎。”尼禄说,带着一贯斩钉截铁的气势,“议题结束。”


    第69章


    他重新后靠回椅背, 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要海德里希别再废话,干脆点告退回家。


    这会儿心神从政务抽离后, 他才感觉脑子有些不对劲——头部发紧的感觉愈发剧烈了。


    而且不光视野边缘的黑斑越来越多, 就连跪在他身前的海德里希,模样也开始骤然扭曲变化。


    ……该死!!


    尼禄一把按住额角, 冷汗瞬间浸湿衣衫:【系统!】


    他在密谈前把系统屏蔽了, 但系统通常会持续监测他的脑波状况,以是刚刚出现发病征兆时,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没等几秒,他连海德里希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幻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书房的地板轰然朝下塌陷,人体焚烧的焦臭味道充斥鼻腔。


    冷酷的命令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又多又嘈杂, 但内容只有一个:就是毁灭式复仇。


    即便知道是发病时的幻觉, 尼禄还是本能地去抓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


    但残存的理智,让他明白现在面前还有旁人, 便死死地咬着牙关, 不发出一丝声音。


    无尽坠落中, 他抓住了一个像金属盔甲一样的东西。


    “海德里希上将,陛下身体不适,你该离开了。”


    白狼骑紧紧抱住座椅上发抖的人, 把尼禄的脑袋按在披风里,声线里是竭力伪装的冷静。


    他上一次见到尼禄这样, 还是在从德塔要塞回来的路上。


    当时尼禄拿枪指着他的头, 要他宣读由狼骑处决渎职皇帝的守则。


    他知道卡拉古先帝有某种精神疾病, 其实隐隐有过猜测。


    可是这个猜测, 无论对他还是对尼禄,都残酷得根本无法想象。


    但当下他第一反应,就是必须先把海德里希赶出去,为小主人把守秘密。


    海德里希在那站着,恍若未闻。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了,身体如坠冰窟。


    “没听到我说话吗,上将?”


    白狼骑咬紧牙,转过头低喝:“狼骑!”


    但是很快,没等狼骑过来强行请离,海德里希自己抬起脚,机械地走向了书房门口。


    “你们也先出去。”白狼骑对闯进来的狼骑命令,“关门。”


    书房门被关上了。


    “小殿下。”


    白狼骑从座椅后方绕向前方。在此期间,他一直紧紧抓着尼禄的手。


    “小殿下,您能听到吗?”


    他双膝触地,跪在尼禄身前。呼唤尼禄的声线很轻,姿态已经近乎像在乞求。


    “小殿下……”


    尼禄的脸色苍白如纸,平时糜红的唇瓣,此刻也褪去了全部血色。


    他的红瞳涣散着,神情阴晴不定,只有双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白狼骑的右臂。


    “……绑……”


    尼禄从疯狂颤栗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绑住我的手,堵紧我的嘴……除此以外,我的任何……任何,任何指令……都……都不……”


    “好,陛下。我抓住你了。”


    白狼骑也在发抖。


    但他还是褪去手掌冰冷的盔甲,将尼禄的一对细腕牢牢攥住。


    另一只手掌,则捂紧了尼禄还在颤抖的唇。


    少年皇帝的脸这样小,他一只手就盖去了大半,骑士不得不随时注意力度,避免让尼禄窒息。


    尼禄紧紧靠在椅背上喘息,双眸紧闭,眉心蹙得很紧,湿透的雪睫微微颤着。


    被自己的骑士完全禁锢以后,他的神情,反而莫名松缓了一些。


    只是期间偶一次睁眸,那双盯住白狼骑的红瞳,显得凶戾异常。


    再不像是那个跟他他从小一块长大的小皇子,完全就是一头打量猎物的陌生野兽。


    “小殿下?”


    这种眼神,把白狼骑看得心脏激痛,又感觉手掌里的人有挣扎迹象,甚至要发狠蹬他。


    他迅速倾身向前,将少年整个人都压进椅垫里,两只细腕高高按在头顶。


    这样一来,尼禄那双不能承力的残足,就没办法真正踢在他的盔甲上,只能徒劳在骑士腰后乱踢乱晃。


    短暂而沉默的僵持过后,尼禄身体一软,慢慢瘫在椅垫上。


    系统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刺耳的杂音中时隐时现:【……老师?宿老师?我、我统宝啊宿老师!你感觉怎么样啊还行吗?】


    系统明显也慌了:【怎么回事啊?这次发病怎么这么急,跟以前完全不是一个水平啊……不是分化后才完全发病吗?】


    系统:【宿老师,缓过来了吗?宝差不多捋完了,等着……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躁乱的脑波趋于平定时,尼禄骤然倒在椅垫里,没出声,也没有动作。


    衣衫和额发全部湿透,像小死一回似的。


    尼禄休息了很久,才慢慢扶着白狼骑的手臂,坐直身体。


    只是在起身这一瞬,他已经做好了抉择。


    白狼骑压根没确认他神智是否恢复,几乎是立刻就把他放开。


    两只还在轻微发抖的大手,捉住尼禄被钳制出红痕的手腕,很小心地揉搓着。


    尼禄垂眸看着他揉。


    “陛下,我们去医学院做例行体检,好吗?”


    白狼骑轻声问,嗓音还是微微发颤的。


    他跟随尼禄流亡多年,战场上是杀人如麻的顶级战士,从未在尼禄面前展露过这种模样。


    “我为您挑选口风最严的医官。如果,他胆敢泄露任何关于陛下的健康状况,我就把他——”


    “可以体检。尤其是要检查近段时间,我是否摄入过异常食品,或者是否有未知的刺激过敏原。”


    尼禄开口了。


    比起冷汗浸湿的衣衫和银发,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异常平静,以至于到了冷酷的地步。


    “但精神检测环节,已经没有必要了。去掉吧。”


    白狼骑一愣,但立即应道:“好,陛下。都听您的。”


    “都听我的……”


    尼禄轻轻笑了。


    他摇着头,抬手捉住白狼骑的一只狼耳朵。


    白狼骑赶忙把脑袋往他手心里贴,两手揉完尼禄的手腕,又去摸尼禄脸颊两侧的指痕。


    他捂住尼禄嘴唇时稍用了点力,这会儿尼禄雪白的下颌处,就已经有清晰可见的鲜红指印了。


    白狼骑用发颤的指尖一点点摸,心口疼得突突直跳。


    “海德里希看见了,是吗?”尼禄侧开脸,平静道,“他现在在哪?”


    “还在书房门口留候,陛下。”


    “让他进来见我。”


    见白狼骑立刻就要起身,他又补充一句,“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跟他交代一些事情。”


    白狼骑愣住。


    “陛下!”他急急道,“安全起见,我不能……!”


    “我交代完,会再让你进来的。”


    尼禄捉着白狼骑一只狼耳朵,俯身靠近他。


    看着自己的骑士时,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只是一瞬,便将所有情绪收敛下去。


    “整个帝国,我唯独不会强迫你。”


    他轻声说,“永远要记住这一点,你这头笨狼。”


    说罢,他松开狼耳朵,让白狼骑到门外去。


    尼禄透过书房的玻璃窗,看向窗外深夜中的蔷薇庭院。


    他没有等候多久,就听到了男人的脚步声。


    海德里希沉默地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眸底也是黑沉的。


    他总是死抠着装细节,领针与袖扣的位置,每回精确到不差毫厘。


    但是此刻,男人的军装领带有些松散,领口的扣子也被解开,应该是刚刚在房外用力扯松过领带,好让自己透气所致。


    海德里希的家族,就葬送在疯症发作的卡拉古先帝手上。


    因此尼禄明白,在疯症这件事情上,海德里希必定拥有极高的敏锐度——哪怕他再不愿意,也不会对这种敏锐度,产生任何影响。


    “你知道吗,上将?”


    尼禄指尖在桌上相搭。


    尽管银发还湿漉漉贴在额角,他的语气和眼神,却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才剧烈发病的人。


    “出发前往德塔要塞的前夜,我看过你的策论。”


    海德里希喉结微滚。


    他注视尼禄的眼神,就像注视着一根可以将他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他却无处逃避的淬毒银针。


    他声音极轻地开口接话:“是哪一篇呢,陛下?”


    “我都看了。”


    尼禄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你说‘不论情愿与否,皇帝永远不是帝国高贵的主人,而是帝国唯一的奴隶。’”


    海德里希慢慢低下头去。


    他这时反倒比尼禄更像一个病患,一个因为强烈的情感冲击,连肢体已变得木僵的人。


    “只是,年少轻狂的,幼稚产物罢了。”


    他低低地垂着头,极缓慢地往外说,“请陛下恕罪。”


    “不,我觉得挺好的。”


    尼禄微微一笑,“因为只有做过这样的思想准备,才会诞生你那独特的侍君之道。是不是?”


    海德里希张张嘴,又无声地闭合。


    就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痛恨他与尼禄之间的独特默契。


    因为他甚至知道,尼禄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倘若我的君主,一朝背离他的道路——’”


    尼禄敛起笑意,神情淡淡地背出,“‘我必将毫不留情踏过他,为帝国迎回真正忠诚于它的奴隶。’”


    海德里希看着他。


    他此刻的眼神,已经根本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常胜将军,只像个即将要被溺死的人。


    难以想象就在几十分钟前,他还心潮澎湃地跪在他的皇帝面前,看那柔软的蔷薇软唇开开合合,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情动不堪,让自己更深地陷进蔷薇与烈火的陷阱里。


    不过几十分钟而已,天差地别。


    尼禄见他不说话,眼神逐渐发狠:“所以,你会记得这句话的,上将?”


    “……”


    “回答。”


    “……”


    “赫尔曼·海德里希,你的皇帝在向你问话。你会记得吗?”


    “……我,”海德里希冷淡的蓝瞳在颤动,脸色愈发苍白了,“我会记得,陛下。”


    说罢,他那从不随意屈折的笔直双腿,就像突然卸了力一般,颓然向书桌后的银发皇帝屈膝跪下。


    “好。”


    尼禄看着自己亲手选择的帝王执剑人,发狠的眼神终于柔软下来。


    “重复一遍,然后向我发誓。”


    “……陛下。我请求您。”


    “向我发誓。”


    系统刚刚给尼禄捋完脑波,现在也抱着仇恨值面板,默默注视书房里的一切。


    大概是海德里希此时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怜了,它犹豫再三,才小小声对尼禄汇报:


    【六边形的仇恨值刚刚慢慢升到98了。话说宝怎么觉得,主系统对“仇恨值”的定义,会不会有点太偏颇了啊?宝总觉得叫“负面情绪值”“痛苦值”什么的,应该才更贴切吧……】


    尼禄打断它:【兑换健康值。】


    系统:【哦……】


    它操作片刻,又小小声汇报:【宿老师当前腿部健康值:-19400/100】


    尼禄将目光转回书桌前的男人。


    等待片刻,听见黑发将领用一种接近非人的嘶哑嗓音,低声说出:


    “……我向您发誓,陛下。


    “倘若我的君主,一朝背离道路,我必将……必将毫不留情踏过他,为帝国迎回真正忠诚于它的奴隶。”


    尼禄点头,重新捡起书桌上的政务报告:“你可以告退了,上将。出发前记得补足休息,王都距离赫卡星系,路程还是相对遥远的。等人才征募计划结束,我也会前往赫卡跟你汇合。”


    海德里希单膝在书桌前跪着。


    他试图撑着膝盖站起来,但不知道怎么的,第一次尝试居然失败了。


    第二次撑住膝盖,他才很缓慢地站起身来。


    男人转身往书房外走。


    他还没碰到门把手,听到门内脚步声接近的白狼骑,就已经迅速推门进来。


    骑士急急地跟他擦肩而过,走到尼禄身旁去。


    在确定小皇帝没有什么异状后,他才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海德里希看着他们。


    他的手还握着门把手,眸光微微散着。


    看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接近自语的声音,很轻地朝尼禄说:


    “……您总会对我更残忍一些,陛下。


    “而我,也早该对此习以为常了。”


    第70章


    第二天一早, 白狼骑侍奉尼禄穿衣洗漱后,便匆匆把他抱进了皇家医学院。


    如果还是从前,按惯例, 皇室成员的健康维系, 只会由从小培养的皇家医官负责。


    皇家医官遵循与狼骑一样严苛的守则,任何情况下, 都不能将皇室成员的健康状况外泄。


    鲁铂特上位后, 审判并处决了所有皇家医官,但卡厄西斯家族遗传疯症的秘密,至今未遭到泄露。


    尼禄归位后,接手的是被血洗过的太阳宫。


    皇家医学院的建筑固然还留存着,但里面的医官,只剩一批从医学院考上来的顶级医师, 以及各大贵族集团加塞进来的家族成员。


    尼禄和狼骑需要他们提供基础医疗辅助, 但尼禄从未打算将疯症暴露给这批医官。


    “陛下, 血检结果将在一小时后得出。”


    小机器人抱着纳米针筒,骨碌碌驶向检验室, 医官则点向光屏上的下一项例检项目, “如果您、您认为有必要……可以再、再做一次脚部伤残状况复查。”


    尼禄只有在加冕前的高烧中, 曾在皇家医学院做过伤情检测,后来只得到一份永久致残的医学报告。


    医官们低着头,胆战心惊地在旁等候尼禄回应, 生怕一不小心就踩中皇帝最大的雷点。


    “可以。”尼禄却平和地说,“做吧。”


    白狼骑将尼禄的靴袜脱去, 又将包裹腕部的绷带小心解开, 露出惨不忍睹的残废双足。


    尼禄被抱到一台扫描仪器内部, X光和组织射线一寸寸扫过他的足部, 并且在观察区生成完整的全息透视图。


    从透视图看,极深的刀痕,依然横断了最关键的胫骨,并完全割裂跟腱,让踝骨变成一堆碎裂的骨片。


    在逃亡中,由于确实剧痛难忍,尼禄曾几次让黑市医生把骨片取出。


    但由于手术者本身技艺不精,术后预后环境过于糟糕,又在旧伤基础上造成新的伤损。


    总而言之,跟第一次伤情检测的结果相差不大——


    “……呃?”


    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医官,推推老花镜,以为自己看错了。


    片刻后,他又调出尼禄第一次伤情检测的全息图,两张图叠起来对比。


    “陛下,您在王都期间,是否曾接受过其他治疗手术——呃,但这也不像帝国目前任何已知手术手段的结果……或者是定期接受治疗射线照射?——呃,但治疗射线应该是无法、无法做到这个程度的……”


    “直接说结论吧,医官。”尼禄说,“是否有所好转?”


    旁边的白狼骑猛地支起耳朵。


    “好转?”老医官两眼瞪直,把两张全息图极细微的区别之处放大,“这已经是特异功能的范围了,陛下!在10到20年的射线疗程中,断裂的跟腱和胫骨有过重新生长的案例,但那必须要在受伤后立即介入治疗,但陛下的情况,并没有这种先提条件。


    “而现在,尽管只是微米级别的变化,但若将全息检测图放大,能看出完全畸形的胫骨,正在没有任何外力介入的情况下自发矫形,骨间隙也正出现闭合趋势……”


    医官越讲越激动,尼禄眯眼看那两个全息图,看得眼睛都发酸,才勉强看出医官指出的变化在哪里。


    确实是微米级别的变化。这还是-19500的腿部健康度。


    “……帝国建立以来,不,人类文明出现以来,医学史上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陛下,我认为这是一桩值得深入——”


    尼禄回头嘱咐白狼骑:“告诉情报局,例检结束后,销毁这次例检的全部记录。”


    白狼骑:“遵命,陛下。”


    老医官像个霜打茄子,蔫在仪器旁的墙角。


    尼禄这次例检,从脖子到脚都查了一遍,但并没有排查出任何异常。


    疯症会在他体力枯竭、或者高度亢奋两种状态下出现,但昨晚的发病,这两个前提条件都没有,而且发病强度也跟从前完全不同,必然有被他忽略的诱发因素。


    小皇帝指节抵着唇,皱眉沉思。


    医官在旁边滚动光屏,滑到最后一项时,又默默往上滑回去。


    但眼尖的白狼骑看见了,他低声对尼禄说:“陛下,是否要做腺体检查?”


    “腺体检查?”


    尼禄怔了一下。


    皇室成员进入青春期开始,腺体检查就会被列入例检项目,主要是检测信息素是否异常、腺体发育状况、某些功能是否良好。


    他想了想,点头:“好。”


    于是又像上次给米弥尔提供信息素那样,医官用一根极细的纳米针,从尼禄舌尖下的腺体,取了一点信息素样本,送进检验室。


    他正在用水漱口时,就见一个医疗机器人端着一只容器杯,骨碌碌驶到他面前。


    “这个装什么?”尼禄拿起容器杯,左右看看,有点迷茫,“尿检做过了。”


    “不,不,不是尿检。”


    刚刚滚动光屏的医官在旁解释,不知道为什么,说话莫名变得有些磕巴,“是腺体检查的例行检验项目,我们需要陛下您……您,提供您的……呃,御,御……?”


    医疗机器人“叮”地一声,弹出一个提示:“请受检人提供jing子样本。”


    “好。”尼禄点头,没注意身旁的白狼骑一僵。


    尽管小皇帝从未经历腺体检查,但不妨碍他在一众贵族医官面前表现淡然,甚至微微皱眉,“就在这里?”


    “不,陛下,有专门的采样室。白狼骑大人,请您随我来。”


    尼禄坐在白狼骑怀里,被抱到一个极安静的空房间前。


    采样室距离医官的活动区域很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很长的走廊,应该是为了保护皇家成员隐私。


    白狼骑急吼吼把尼禄放在房间内的软椅上,又急吼吼调出采样室的特定光屏,磕磕巴巴地给尼禄解说:


    “陛下,我刚刚偷偷查了帝国这个、这个,腺体方面的采样流程,您可以使用采样室内部的光屏,看、看一些跟Omega有关的视频,然后用这个杯子装、装起来就可以了。这个是耳机,您戴上就好。”


    尼禄不看光屏,就皱眉看他:“你难道不——”


    “我就在门口等您!”


    说罢,骑士跟一阵风似的,一溜烟就窜出去了,还关好了门。


    他在门口背着手把守,一对狼耳直溜溜朝前立着,根本不敢往后转。


    好在采样室做过隔音措施,白狼骑根本听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


    15分钟过去了。


    白狼骑头上一只狼耳悄悄往后转了一点,又迅速转回。


    30分钟过去了。


    采样室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40分钟。


    长长的走廊对面,一个等着拿样本的小机器人探了个头,发现没有样本可拿,就又碌碌地驶远。


    50分钟。


    白狼骑背手而立,一动不动。


    走廊对面有医官经过,应该是感觉时间有些久,想看看出了什么状况。看白狼骑还在门口戒备,就又静悄悄走远了。


    1个小时又10分钟。


    走廊对面等样本的医官,已经来回经过了三四次,每次都向采样室紧闭的门,投去暗暗钦佩的目光。


    白狼骑作为唯一知道尼禄底细的人,莫名替小主人感到一阵心虚。


    1小时又30分钟。


    “陛下。”


    见走廊对面没有人,白狼骑侧过头,悄声往门缝里问话。


    “是……有什么问题吗?”


    门内传来了尼禄的声音。


    “门外还有别人吗?”


    没有一丝哑意,反倒像是压着火气,即将开始暴走。


    “没有,陛下……”


    门内又静了静。


    “……你给我滚进来,阿列克谢!”


    小皇帝开始乱发脾气,“我已经弄疼了,一点也挤不出来!”


    白狼骑只觉噌地一下,头盔里的脑袋热得像要爆开。


    他的灵魂又开始疯狂忏悔,可身体却像是不受大脑控制,非常熟练地溜到走廊对面,确认过医官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然后又悄无声息溜回来。


    “好……好的,陛下……”


    采样室的门无声打开一条缝,又“叩”地一声,轻轻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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