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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呵呵,小谢大人的课真有趣。◎


    太学, 昭文馆。


    章瑶这些日子没少被于灵犀她们挤兑,对来上学就不怎么用心, 但是母亲馆陶公主耳提面命, 加之家里最近也十分不太平,没办法,她也只得过来, 就当是躲个清净。


    台上讲经博士正摇头晃脑的读着《论语》,懒懒迈进馆阁大门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正准备照常拿出话本子藏在书册里偷看,余光忽然瞥见靠窗的位置上竟然有人。


    那是郗薇的位置, 已经空了好几天了,怎么今的她忽的就来了?太皇太后大好了?而且自她的角度, 能看见她在似乎十分认真的图画着什么,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日的讲经博士乃是从翰林院退下来的老学士,为人严肃刻板但颇受尊崇,桃李满朝堂, 很是德高望重, 没人敢在他的课上轻举妄动。


    博士念着念着,突然兴起,问了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何解。


    因得无人应答, 博士直接抽了封号最高的晋阳公主。


    晋阳骑射还成,让她做这些简直是难为人, 答得磕磕绊绊, 博士有些不高兴, 板着脸连抽了好几排的女学生,结果都是支支吾吾不明所以。


    问完他摇了摇头,虽然太学对昭文馆的女学生要求没其他几馆那么高,但他还是十分失望,忍不住说教起来。


    “高祖皇帝创太学,历任帝王花费心血,不拘男女都可入学,是为了让大家向天下做出表率,弘扬礼仪教化,可不是让尔等进来混资历混日子的,诸位父兄先辈皆是精英,尔等岂能坠他们的威名。”


    老博士一脸痛心,一番陈词直说得台下诸人面红耳赤,郗素问跟于灵犀向来是这昭文馆有名的才女,于灵犀折戟沉沙,郗素问站了起来。


    “老师,学生觉得,孔老夫子这句话是想说,百姓可以加以引导让他们按照我们为他们安排的路线去走,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学生这样觉得是因为民智未开,多说不仅无益,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引起恐慌。”


    此言一出,台下议论纷纷,称素问不愧是学问出色,这样一解释倒是十分让人信服。


    老博士抬了抬眼睫正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还是讲经博士第一次问及学生姓名,郗素问心中骄傲,面上却不露声色,“回老师,学生郗氏素问,父亲乃户部尚书郗道韫。”


    听闻蒋太后有意为皇帝相看贵女了,而蒋太后当年,就是这位的得意门生之一,多少会参考一下他的意见,若是能得他一个夸赞,比什么温婉贤名都有用。


    老博士听闻郗道韫的名字,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


    谁不知道郗氏书香世家,一门三探花,甚至郗太傅当年其实是有状元之才的,不过因为人年轻又长得俊,当时的孝帝钦点了探花,老博士这一点头,既是对郗氏的认可,也是对郗素问的认可,一时间大家纷纷艳羡的看着她。


    “还有谁有不同的见解么?”讲经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光镜。


    台下的贵女们纷纷摇头,郗素问珠玉在前,并且已经得到了认可,谁再站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老博士敲了敲桌案上的经卷,又问了一遍,“还有吗?莫非你们都认同了素问的说法?”


    大家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这么问,难道还想听什么解释?


    “学生并不认同。”窗台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大家循声望去,一女子沐浴阳光立于窗前桌案,不是郗薇是谁?


    众贵女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都说郗家几个姑娘,面和心不和,暗中较劲许久了,尤其是衡阳翁主,最见不得其堂姐出风头,传言倒也不虚。


    郗薇没有去听她们都在议论些什么,不用想都知道,定是说她看不惯长姐出风头的,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若非那句话,她还真的只打算继续晒她的太阳。


    作为曾经的小老百姓,她十分不能认同郗素问的话,也是,这群一直高高在上的贵女们又怎么可以理解。


    “哦?你是怎么理解的呢?”讲经博士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书页,神色凉凉地看着她,似乎也没打算能从她口中听到什么,但他浑浊的瞳仁下,还是隐隐含着期待。


    郗薇抿唇,她虽不爱学这些个所谓的四书五经,但她直觉郗素问那话不对,“老师,学生认为,孔老夫子重视教育,主张‘仁爱’,他曾说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样的话,说明他老人家是认同教化的作用的,怎么会觉得民智难开?又怎么会因为难开就不使其知呢?”


    她捏紧了手中的书册,难得十分认真的补充,“所以,学生并不认同方才的解释,在学生看来,这句话应该这样断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若是可以掌握任使,就可以将事情交由他们去办,若是不可以,就让他们能够多多明理,这样大家各司其职,大越才能越发国泰民安,若是高高在上,随意驱使,不仅冷血,也过于自大。”【注】


    她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也不留,郗素问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本想数落嘲笑她一番,难道不是她才是以奢靡浪费自大著称?


    这会儿倒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可是仔细想了想,郗薇给人的印象虽然任性跋扈,但她好像还真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一时间只得呕得作罢。


    讲经博士摘下了鼻梁上的半副光镜,阖上书页,缓缓走了下来,他双眼的瞳孔已经有些浑浊,看向郗薇时,却似微闪了一下,“这番见解倒也别致,翁主天资不差,又有爱人之心,闲暇之余应该少看些话本多读读书的。”


    一时间大家都很惊奇,向来古板严肃的老博士,竟然认识衡阳翁主,并且破天荒的,说了这么长一句话,说是夸奖吧又不全是,毕竟方才郗素问说完也只是点点头而已,说是批评呢又带点指教,可不是谁都能得他老人家一句的。


    博士的话让向来脸皮厚的郗薇有些脸红,她自觉没什么天资,今日会站出来也不过是看不惯有人把人当傻瓜罢了,况且她也并没有觉得爱看话本子有什么不好,不过她也没有反驳,她虽不爱学这些个礼乐之道,但她敬重真正的学者。


    旭日越升越高,整个太学都沐浴在了阳光之下,讲经博士既没有说谁说得对,也没说谁说得不对,只让大家自去请教,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收拾好经卷,在大家的目视下,颤颤巍巍离开了昭文馆。


    好不容易挨到他老人家宣布散课,章瑶倏地坐到了窗前郗薇对面。


    “衡阳姐姐,你怎么来太学啦?老祖宗没事儿了吗?”


    自上次在摘星楼两人有了小秘密之后,章瑶待她亲切得不得了,但凡遇上,总要跟她咬耳朵。


    “嗯,好多了,就是时不时的精力不济打瞌睡,但在陈太医的调养下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郗薇快速地收拾好书册,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章瑶看她动作麻利,忍不住拉着她袖子好奇,“衡阳姐姐,你是要作甚去?这么着急。”


    郗薇看了眼刻漏,方才因为回答讲经博士的问题耽误了些时间,弘文馆那边的术数课就要开始了,她准备去旁听一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去见谢昉。


    她还未回答,于灵犀先一步捂嘴笑乐了:“还能作甚?当然是追男人了,从前是临江王,如今是小谢大人,衡阳翁主可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郗薇闻言,懒得跟她逞口舌之争,十分认真颔首,“唔,狗倒难得吠中了一次。”


    “你说谁是狗?”


    于灵犀简直难以置信,之前郗薇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她好不容易找到对策,准备这次好好回怼,没想到郗薇直接骂上了,这让她简直猝不及防……


    郗薇瞥了她一眼,不屑道:“谁爱吠谁是。”


    说罢,一边走一边问章瑶,“你去不去?”


    “去!”章瑶悄悄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一把将桌上的话本子装进兜里,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郗薇牙尖嘴利,于灵犀简直郁闷无比,等她想好怎么回怼,可惜两人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她只得跺了跺脚作罢,暗想下次一定要事先想好对策再来找回这场。


    *


    术数是以数行方术,涵盖了许多方面,但太学的术数,主要是学习算术。


    因得以前教授这门课的是工部的老尚书,为人沉闷刻板,要求又十分严格,偏偏科考又用不上,对这门课感兴趣的人不多,每次上课都只稀稀拉拉的十数人来,郗薇想着她来的时候怎么也能坐在前面,可是当她走进弘文馆,整个人都惊呆了。


    馆舍内的桌案都坐满了人不说,后排还站了许多学子,她们一路挤进来,十分不好意思,坐在讲坛桌案后的谢昉一眼就看到了将将进来的两人,他浅浅颔首继续授课。


    谢昉到了弘文馆兼任翰林学士,这太学虽是学宫,但里面的学子也都是天之骄子。


    开始的时候许多人因为好奇跟不服气,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谢氏麒麟子到底有何出色的地方,抱着挑衅与试探的心思过来上课的。


    可是几番接触下来,大家纷纷被他的博文广知,幽默风趣所吸引与折服,仿佛天南地北的事情他没有不知晓的。


    深入浅出的讲解总是能引人入胜,加之他年纪又跟学生们相差不大,一时间之前少有人问津的术数课倒在太学成了大热门,甚至连昭文馆的女学生有不少都吸引了来。


    而且他跟其他博士们不同,没有摆老师的谱,经常自书案起身走下讲坛,与学生们面对面的交流,大家像朋友一般,尽情抒发与讨教,弘文馆中学子本就是向学之辈,一时间大家学习讨论的热情空前高涨,馆内气氛十分和谐。


    就连拿了话本子准备在课上偷看的章瑶,在这种气氛下也没好意思偷看,靠在馆舍后的大柱子上听得津津有味,难得还拿了小本子出来跟一旁的人讨论。


    郗薇有些开始怀疑人生,等谢昉讲完,趁着大家讨论的间隙,她扯了扯章瑶的衣袖,偷偷问她,“阿瑶,你能听懂?”


    章瑶疑惑地挠了挠脑袋,“能啊,嘿嘿,小谢大人讲得真好,之前徐尚书讲得我一团浆糊,今天竟然都听懂了也,要是都像小谢大人这般讲解,这算术也没什么难的嘛,你说对吧衡阳姐姐?”


    看着小丫头亮晶晶的眼神,以及馆内学子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的模样,郗薇心下一沉,尽管谢昉说得深入浅出趣味盎然,但是她似乎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她猜难道是因为她太笨了?


    现在就是一整个后悔,干嘛要来术数课找不痛快,以后每看见他一次,就要想起被术数支配的恐惧。


    可是来算术课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谢昉,她想着等她脱离了大长公主跟郗太傅,总要过自己的生活,届时不管是做点小生意还是什么,管家总要会看账本什么的,这算术也非学不可,她这方面不太擅长,被人蒙混也很难说,得好好恶补一下。


    可是她天资这么差,也不知道谢昉会不会愿意教她。


    “衡阳姐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章瑶看她发呆,腼腆的她难得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章瑶比她小,平日里学习也没多用功,并且事事都依赖着她,郗薇怎么可能承认她都学会了她自己却不会,闻言眼睫心虚的一眨,随即故作自信十分高深的点头,“嗯,你说得对,小谢大人的课讲得非常好,这算术确实没什么难的。”


    “那是衡阳姐姐你厉害,我觉得算术还是挺难的,只是小谢大人这样讲出来,好像才没有那么难了。”


    章瑶乐呵呵扒了她的袖口继续补充:“小谢大人的课真有趣,衡阳姐姐,咱们以后要常来呀。”


    被戴了这顶高帽,郗薇一时有些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嗯,好。”


    太学辰时开申时末关,学子日常主要学习两门课,其余时间便可去校场蹴鞠骑射,藏书阁看书习字,或者结伴玩耍,但无特殊原因,不得离开学宫所。


    课毕,弘文馆的学生相约去蹴鞠,谢昉作别徐景行等人,朝郗薇她们走了过来。


    那晚宫宴章瑶也在,他们两人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看谢昉走了过来,她笑眯眯的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偷偷跟郗薇咬耳朵,“衡阳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啊。”


    说罢,不等郗薇回答,跟个小兔子似的一眨眼就闪没了影。


    馆内顷刻只余了他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泰伯篇》,有参考《心解》《论语新解》感谢在2023-04-25 23:40:35~2023-04-26 23:2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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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弘文馆潇湘亭,不见不散。◎


    正午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燥了, 但是在廊下室内则刚刚好。


    学宫所馆阁甚多,中间有廊庑檐舍相连, 间隔亭台花海修竹, 供学子们高谈阔论,谈笑往来,倒颇有一番雅致厚重的韵味。


    两人并排走在深深廊庑之下, 心中有诸多言语,到底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非是不想,而是一时不知该从哪句开始。


    终于, 在绕过一丛潇湘竹后,谢昉率先打破沉默:“太皇太后的身体好些了吗?”


    郗薇轻轻“嗯”了一声, 怕他觉得她太冷淡, 又补充了一句, “大好是不能了,只是较之前好上许多,精神头也不错, 推着她老人家, 偶尔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了,不必整日窝在宫里。”


    谢昉颔首,“那就好,难怪你今日来太学了。”


    听得这话,郗薇瞄了他一眼, 语气似调侃似幽怨,“我不来都不知道, 你来太学授课不过十余日就这么受欢迎了, 不仅是弘文馆的学子, 连昭文馆的女学生都招来了不少,我不过稍稍晚了一点,就连个座儿都没了。”


    谢昉正巧也看了过来,听她这样一说,他的心似被羽毛划过,痒痒的酥酥麻麻的。


    他故意敛了笑一本正经,“唔,那以后我给你留个近点的座儿,就在讲坛旁边,上书衡阳翁主专座,可好?”


    “我才不要。”郗薇跺脚。


    她还没脸皮厚到这种程度,若真这么干,只怕不消第二日,就有参她霸道跋扈不讲道理的了,她也不是在乎这个,万一有人说他以职谋私呢?


    谢昉本就是跟她开个玩笑,看她当真急了,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你还笑,”郗薇抿唇,一脸郁卒,“我还不是担心有人参你,我反正是这样的名声,才不怕呢,反而是你这少既有才名的麒麟子,不知多少人眼红盯着呢。”


    听闻此语,谢昉止了笑,十分认真道:“我也不怕。”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为什么要说‘你反正是这样的名声’呢?”


    他的一双眼睛,灼灼如春日桃花,就这么直直看了过来,仿佛能洞悉一切。


    这目光太多粲然,郗薇移开了眼,只专注的看着一旁的紫色竹斑,半晌,她随手摘下一片竹叶,语调尽可能的放平,“你上京不久,不知道也是常事,世人都道我跋扈任性,奢靡铺张,非是什么好相与的。”


    “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在某看来,世人多是人云亦云之辈,”谢昉墨眉微挑,“谢某只相信自己的心所感受到的,还有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


    他顿了顿,“世人道你跋扈,不过是因你泼了宋舸一脸墨水,却不知他是何等狼心狗肺,道你铺张,你花费千金,不过是为了让一老一少能有所归,你爱憎分明,何错之有?若非要说,也不过是你不屑遮掩不愿婉转罢了,偏偏这点,在谢某看来,亦是傻得可爱。”


    如果不是因为最后那一句,郗薇还挺感动,她撇了撇嘴,小声争辩,“你才傻。”


    一片萎黄的竹叶在她说话的间隙落在了她的肩上,谢昉弯唇,伸手替她拿了下来。


    动作似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他越好,她就越心虚。


    她脚尖有些不自在地踢着,谢昉侧身看她,语调扬扬,“你再这样,这地板都给你踢穿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协议成亲都说出来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是啊,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郗薇划着手心,有些事情想问个清楚,于是决定实话实说,“你之前不是拒绝我了么?为什么在宫宴上又站了出来?”


    谢昉眼帘微垂,略带吐槽,“我拒绝的是你的朋友,不是你。”


    “啊?”郗薇抬头,有些尴尬,她以为大家说我有一个朋友怎么怎么样都是默认是自个儿的,难道在他这儿不是?


    看她神色诧异,谢昉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开玩笑的,但是说实话,若我不知情况,倒也罢了,但你既然开了口,那种情况之下,看你那么为难,谢某实在是不忍袖手旁观。”


    郗薇听了这话,心中是既感动又沉重。


    谢昉也看了出来,他笑着打岔,“翁主,当时也不知有多少贵女的芳心碎了一地,谢某可是将终身大事的后路都给断了,日后这婚姻一事就得仰仗着你了。”


    说罢,还十分正式地朝她拘了一礼。


    郗薇摩挲着手心,这话模棱两可的,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若是从前,她当然可以肆无忌惮直接表现,弄假成真也无事,反正谢昉人品信得过,家里也没乌七八糟的事情,前途也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跟他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但是正是因为觉得他不错,她现在反而不敢轻易戳破这层窗户纸了,万一他当真只是好心替她解围,对她并没有那种意思,她说出来岂不是让他尴尬?说不定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思前想后,她决定还是就先当做一个协议来处理,这样如果后面两人有了情谊,顺理成章也不错,若是不能,大家从来都是朋友也不会觉得尴尬,进可攻退也可守。


    至于那些跟李赢的私事,还有前世跟李亘的纠葛,就让它们暂时成为她一个人的秘密,若有一天有合适的机会,或者应该的时候,再告诉他。


    想通了此节,她伸手踮脚毫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潇洒道:“好说好说。”


    谢昉的目光暗了暗,顺着肩膀落下到了她微垂的指尖,“虽则你我早有约定,但该尽的礼节是必不可少的,等过些日子宫里下了旨意,谢某定会亲自上郗府下定,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郗薇本想说其实这些都无所谓,说不定等她这次出宫蓝序就回来了,她很快就跟大长公主夫妇没有丝毫关系。


    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先别了,万一谢氏那边不同意可怎么办?虽然谢昉生父母不在了,但他毕竟还有伯父,谢氏还有宗长,总要顾虑到他们的感受,毕竟要借助翁主这个身份,才能堪堪与之相配,总不能给谢昉添麻烦。


    于是,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谢昉也看出来了她顾虑重重的样子,看出来了他只是她找的一个摆脱亲事与郗府的借口。


    并不想逼迫于她,他希望她做任何事任何决定,都不是因为被逼无奈,而是发自内心真诚的选择,反正以后他们有的是机会,他有一生可以去等待。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转过潇湘竹廊,院景渐渐开阔,前面不远就是昭文馆了,她很快就又要走了。


    他正准备跟她告别,她却倏地转身,“小谢大人。”


    “嗯?”之前她都是直接唤他谢子游,对于这个新称呼,谢昉花了须臾才适应。


    郗薇咬唇,本想问他“如果我不是翁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还会帮我吗”,但看他一脸好奇神色坦然,她又恍惚觉得若她当真这样问了,是对他的侮辱,她是什么身份是不是翁主其实对他毫不重要。


    看他神色认真,似还在等着她的下文,她才不想大好机会就这么错过,厚着脸皮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小谢大人,我想学好算术,以后或许能用得上,但我可能太笨,你今日讲的其实非常好,但我没怎么听懂。”


    谢昉沉吟,因为太学新进了许多学生,他这些日子讲的都是非常基础的内容,她听不懂,只有一个原因。


    “翁主不是笨,只是之前没有接触罢了,没有基础,听这些当然云里雾里。”


    “真的吗?”郗薇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惊喜的是不是因为她太笨,不好意思是因为她之前在乡下也就算了,进太学也快三年了,连算术基础都没有。


    谢昉也看出来了她的尴尬,之前关于她的传闻他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十全十美,学什么都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因为即使被人盛赞如他,也于拳脚功夫之上一窍不通。


    这么多年他也就只见过一个文韬武略的奇才罢了,但极度自律自信的背后,也难免会有自负之处,其人并不算完美。


    他将手中夹着的《夏侯氏算经》拿了出来,递给她,“你看看这书跟你的有何不同?”


    郗薇接过,学宫术数课通用的就是这本算经,她自己就有,不过她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啊。


    “打开看看。”


    她依言翻开,这才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笔记,而且依据笔记来看,虽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明显不是一个时期写的,从最初的稚嫩,到后来的铁画银钩,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感悟。


    “这是你的?”


    谢昉颔首,“嗯,就算是我,也打小琢磨到大的,甚至为了能更好的给太学的学子们上课,我又重新将它拿了出来,你看我在讲坛上游刃有余,其实私下里用的功夫并不会少。”


    其实也就那么一两个时辰吧,不过他没忍心说实话,这样多打击她积极性啊,为人师表,面对没有自信的学生,还是要以鼓励为主。


    听了这话,郗薇心中好受许多。


    “你基础不好,现在是跟不上大家的进度的,不若这样吧,翁主要实在想学,谢某倒是可以在课后抽出一个时辰给你补补课,你可愿意?”


    “当然——”郗薇其实是不愿意的,天知道她虽然想学算术,但是看着这《夏侯氏算经》,她头都大了,可是一想到以后还要自力更生,也为了能跟谢昉多一点时间相处,他应该喜欢爱学习的好学生吧?


    于是她硬生生扬起了嘴角,满心欢喜道:“呵,当然好啊,小谢大人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我感激都来不及呢,保证洗心革面,好好学习!”


    谢昉被她这模样给逗得忍俊不禁,“那说好了,课日申初,弘文馆潇湘亭,不见不散。”


    “嗯。”


    两人约定好之后,他不便再相送,转身回弘文馆,郗薇站在原地愣愣回身,恰逢一阵风吹过,潇湘竹叶沙沙作响,他背影渐行渐远,衣袍盈风飘带簌簌,背脊却瘦削笔挺,恍若谪仙。


    头开得不错,郗薇给自己鼓劲儿,好日子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每天的这一个时辰,必须好好把握!


    虽然她十分不喜欢算术课的那些符号,可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先试试再说。


    这厢她干劲儿满满,那厢福宁殿那边有人却坐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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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自从跟谢昉约定好补课, 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十分敷衍另有目的,郗薇十分认真的计划。


    每日回到东暖阁, 空闲时候都要提前将明日要学的给提前温习一下, 如果陪着太皇太后聊天很晚,也必须在睡前看一遍再睡,有不明白的地方, 就记下来等第二日再去问谢昉。


    可惜计划是一回事,实际又变成了另一回事, 她猜可能是因为她确实缺少了那么点什么,看着《算经》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她总是忍不住打瞌睡,每每看不到一会儿, 就困得不行。


    连带着看着谢昉, 她充满了愧疚感, 这样下去不行啊,于是她准备稍微调整调整。


    “你想学算盘?为何?”


    这日补完课,郗薇提了一个新的要求, 谢昉十分不解。


    “没有为何, 就是想学,这《算经》我实在是兴趣缺缺,但我可不想当个睁眼瞎,学会了算账万一以后需要我看个账本什么的总不至于抓瞎。”她笑眯眯道。


    许多世家都有自己的财产与土地,营生不少, 他们的账目都有专人打理,一般世家子是会学习一些算术, 许多家族的帐房都是自家人或者家生子在管理, 这样主家才会放心。


    不过像郗薇这样的完全不用, 因为她有封地,有一辈子用不完的财产,压根不需要自己去打理,多得是人替她办事,她只需总揽全局就行。


    但她既然一时兴起想学学看,只要她不怕辛苦,教教她也无妨,反正目前看来她确实对算术课兴致缺缺,换个方式说不定可以慢慢接受过来。


    “行吧,不过先说好,咱们学习不可半途而废。”


    郗薇有些心虚,但还是开心得不行,第二日的时候,谢昉果然带了把小金算盘来。


    时至暮春,天气也一天天的开始热了起来,好在潇湘亭遍植紫竹,就像一个天然的绿荫场,还算怡人。


    “谢某昨日让翁主背的口诀翁主可背会了么?”


    他说话时,明明是轻声细语的,郗薇却觉得莫名有些压力,昨日为了将那口诀背熟,她几乎快至亥时才勉强背了下来睡觉,所以此时他问起来,她心慌慌的。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


    “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


    “嗯,对,就是这个,其实这个还只是最简单的,前两日学了技法,今日就来试试,这里谢某写了几个数,翁主照着口诀试一下吧。”


    郗薇按照他说的开始拨着算珠,从前她只觉得练习礼乐学习弹琴辛苦,今日才知原来这打算盘也好不到哪儿去。


    尤其是心里不仅要背口诀,还要动手看自己拨得对不对,万一一个不小心,就会算错,拨着拨着她冷汗都下来了。


    谢昉本是坐在书案对面看她动作,感受到她的紧张,他将手中的经卷放下,提醒道:“别紧张,慢慢来,错了也没无甚关系。”


    尽管他这样说,她却并没有觉得好受一点,辛辛苦苦算的,她可不允许出错,闷着头没有做声,一鼓作气算了三遍,最后确定好之后,她将答案誊抄下来递给他。


    “快看看有没有错?”


    看她一脸兴奋,谢昉没忍心告诉她一看第一个就不对,他仔细端详了许久,发现全都错了位数,他斟酌着说道:“你再拨一遍,我看看你指法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郗薇照着方才那样,又重新准备了一番一一拨了一遍,这一次谢昉发现不对了,看她又准备还没进位就去拨第二根弦上的算珠,他一把将算盘给按了住。


    “不能这样,你还没到进位的时候,必须数过了九,才能拨这条弦上的算珠,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着急给她示范,手就这么覆盖到了她手背上,说完之后,掌心有些冰冰凉凉的,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可是若又突然闪开,难免显得刻意了,一时间竟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郗薇却没注意到他的纠结,她一心放在他说的话上,脑中似有灵光一闪,惊喜的抬头望着他,“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对,我再试试!”


    她跃跃欲试的重新拿过方才他写的几个数,兴致勃勃重新算了起来,这一次不再像之前那样束手束脚,整个人显得自信了许多。


    很快,她算好了第一个数,看谢昉点头,她又继续第二个第三个,这次是当真一个都没有再错了。


    “我就知道,没有本翁主认真了还学不会的东西。”


    看她现在得意洋洋的样子,跟方才简直判若两人,谢昉点了下她的鼻尖,笑道:“嗯,你厉害着呢,不过这只是最简单的相加之法,以后我们还有相减,九归等等算法,等你学会了咱们再融会贯通上真格的。”


    “什么真格的?”郗薇脸色有些微变,她压根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光是一个简单的相加就让她这么费力了,那些还得了?


    可是话都说了出来,打退堂鼓可不是个好习惯,谢昉还看着呢,她给自己打气,不能让他给看扁了!


    她眼珠子一转他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这些日子她确实是卯足了劲儿态度良好的准备学习,可惜总是差那么点劲儿,谢昉心中一软,也不想逼她,“也罢,过些日子再学吧,先把之前教的消化消化。”


    他看了眼天色,今日还有些早,索性也不准备再授课了,两手一摊坐了下来,“咱们来玩个好玩儿的吧。”


    这几日接触下来,他发现她可能是真的不喜欢算术课,也不知为何非要跟着他学,如此勉强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让她越发讨厌,所以他准备换个法子。


    “什么?”总算可以轻松点了,郗薇十分捧场。


    “你知道术数其实除了算术还包括阴阳五行相面等方术吗?”


    郗薇摇头。


    谢昉笑笑,随手自袖袋里拿出了三枚古朴的铜钱放至她的面前,“其他谢某也是偶闻,不过曾在北方学过一点占卜阴阳术,翁主不妨想着心中疑惑之事然后将这三枚铜钱抛下。”


    这可比拨算珠有意思多了,看他神色侃然,她有心想试试他本事,于是也不扭捏,伸指将铜钱捏进了手心。


    她双手合十闭眼思衬了一番,然后轻轻一抛,三枚铜钱“蹭”的散开落在了书案之上。


    谢昉看过,问道:“翁主方才想问的是何事呢?”


    郗薇本是不信命之人,但是上天让她再活一世,她总觉得有些事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两世既已出现了偏差,她总不会再重复前世的悲剧。


    眼神微动,她抬眸晶亮的看着他,“姻缘,我想问问姻缘。”


    她的眼睛生得很好,顾盼生辉,像是会说话一般,谢昉将目光移回了书案的铜钱图案上。


    三枚铜钱分往不同的方向,一枚是字在上,一枚光面在上,还有一枚卡在了经卷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将经卷轻轻抽了开,那枚铜钱才径直落在了书案上,也是光面在上。


    他自笔架上拿了只细毫,提袖,横腕,沾墨,动作如行云流水,在纸上画下了短短的一横。


    随即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请翁主重复方才的动作,如是再继续五次。”


    郗薇虽然觉得他这方式有些特别,但还是依言照做,巧的是每次总有一枚铜钱不那么听话,不是掉在了地上就是卡在了哪里,每次都要她再调整。


    好在谢昉耐心,他看过之后就会在那宣纸上记上一笔,或是短横,或是只几个小点。


    很快,白白的宣纸上就留下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看她眼带好奇,他解释道:“此为六爻,合起来就是一卦。”


    “那你这是卦相?好生奇怪呀。”郗薇叹道。


    时人占卜,好点的正式的,多是用龟壳,比如钦天监与皇家道观与寺庙,而民间道观寺庙,多用蓍草与签筒,占卜之前还要焚香沐浴祷告一番,他如此这般沾了铜臭的,倒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准不准?


    但是看他神色认真,整个人竟然透着一股仙风道骨的气势,倒是颇有些神棍的样儿,郗薇心道,不过不管准与不准,试试也没事儿,反正打发时间。


    她双手托腮,趴在书前,静静等着他的解析。


    “上坤下乾,乾为天,坤为地,此卦阴阳颠倒”


    “阴阳颠倒是不是很不好?”他未说完,郗薇忍不住紧张的打断。


    谢昉摇头,怕她误解,径直将卦辞说了出来,“非也,上坤下乾,地天泰,小往大来,吉亨。”【注】


    郗薇其实听不太懂,不过这个“吉”字是听到了的,她笑眯眯问:“那是不是上上签的意思?”


    谢昉本是在饮茶,闻言差点没被呛到,他稳了稳手,将茶盏搁在一边,方道:“唔,如果你要把这当成求签,似乎也可以这么理解。”


    郗薇就喜欢听些好的,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书案下的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那你给我说说呗,是怎么个吉法?”


    方才他本就要说的,是她紧张的打断了他,还真是个急性子。


    谢昉心中颇觉可爱,面上却不动声色,指背自卦象上抚过,继续道:“阴阳颠倒,是为交合,天地交,则万物生,是以若问姻缘,只要顺应时势,此卦当为上吉。”


    他有句话没说,其实她求出的这卦象里面六爻皆是变爻,一个不慎就很可能变成其他卦象,而这泰卦之后是丕卦,也就没那么吉利了。


    但是这次算卦本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顺便让她放松放松,倒也没有必要危言耸听,她本就对前路有所担忧,所以才会求到他这里,他会尽量小心不让那些变数成真。


    听了他这番话,郗薇对自己的决定愈发满意,她心思一动,双手托腮,十分认真,“小谢大人,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谢昉正将细毫小心翼翼地沾了水拿帕子攥干,闻言抬起头来,“什么事?”


    “你这看卦象的本事是依据《周易》来的吗?我也想学,你能教我吗?”


    谢昉笑,“你说起卦还是释卦?起卦可不成,此技是旁人教我的,人家说术不外传,不过你若是对《周易》感兴趣,某倒是可以教你。”


    “那好呀,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郗薇立马开心起来,比起枯燥的算术,还是这些神神道道的比较有趣。


    看她开心的样子,谢昉忍不住微笑着摇了摇头。


    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郗薇有心多跟他了解了解,于是眼带钦佩的问:“你好像什么都会啊?”


    “那倒不是,只某爱看杂书,平日就涉猎得多一些,都是浅浅入门,大致知道些皮毛,精研算不上。”


    “已经很厉害啦,不像我”


    两人在潇湘亭中,分坐于书案两侧,旁若无人的讨论着,少女托腮,目光炯炯看着对面正侃侃而谈的年轻男子,画面说不出来的和谐与生动。


    可这一幕对于远远站在紫竹之后回廊上的李赢来说,就不那么美妙了。


    因得春闱,他就忙了一段日子,倒没想到这小没良心的竟然就爱上了学习?还日日补课?这就更显得从前他的劝告像是一个笑话了。


    只怕补课是假,跟谢昉多多接触才是主要目的,本意是让她厌屋及乌,可结果却是跟他的原来的计划相去甚远。


    还是得想个新法子。


    他凉凉的收回了目光,随手摘下一片潇湘竹叶,“去把冯承恩给朕叫来,就说朕有事要交代。”


    “是。”


    李顺跟陆允跟在后面,本是大气也不敢出,闻言如遇大赦,赶紧撒开腿腾腾跑去办。


    作者有话说:


    注1:卦辞及解释有参考《周易》


    马上放假啦,祝追文的小可爱们节日快乐,好好享受美美的假期,秃头作者正常上班,最近有点忙所以没有加更,有在努力存稿争取假期回来爆更一波,嘿嘿嘿。感谢在2023-04-27 23:30:07~2023-04-28 23:4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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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你去吧,朕无事。◎


    昭文馆。


    花蕊候在厅中, 右相冯承恩早先让人通传,说是午间要过来说些事情, 她早早地候在此处, 心中有些忐忑。


    太学以弘文馆为重,冯承恩这个兼任馆长也很少管昭文馆的事情,一则昭文馆并不以学业为重, 二则花蕊毕竟是个女子,冯承恩又是鳏夫, 两人为了避嫌,很少单独私下里议事。


    今日倒着实有些奇了怪了, 也不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好在冯承恩并没有让她久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他就到了。


    “馆长, 不知您这次过来是为何事?”她向来是个急性子, 冯承恩甫一落座,她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中午的,他又是匆匆过来, 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这会儿听见问话,也不着急回答,手一撇,端起几案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饮毕,觉得嗓子可算舒服点了, 终于道:“这次春闱已经揭榜了。”


    这事儿花蕊是知道的,其实不仅知晓, 她还听说那会元是一个名叫宋舸的寒门学子。


    大越建国以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寒门学子得以高中头名, 听闻他的文章,写得十分惊艳,若他在殿试中依然表现如此出色,很有可能被钦点为今年的状元。


    以往的春闱,太学学子起码会包揽前五,今年如此,右相冯承恩颇觉脸上无光。


    不过这事儿跟昭文馆可没有关系,毕竟昭文馆的女学生又不会参加科举。


    花蕊拎起茶壶,亲自替他斟了个满杯,等着他的下文。


    冯承恩也知道花蕊的想法,“阿蕊啊,你可知道陛下这次是大发雷霆了。”


    “嗯?为何?就因为出了个宋舸?”花蕊小口吹了吹茶沫儿,“不过就这么个头名罢了,太学学子前十也照旧包揽了数名啊,再说了,这也是那宋舸厉害,多了个人才,陛下难道不应该高兴么?”


    “哎,咱们这位陛下,少年心性,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太学就等于是天子门生,他当然不高兴了,这不把我叫去训了一顿,还让我拟了个管理十章。”


    花蕊不解,“管理十章?”


    “是的,这也是我这次过来要跟你说的,”冯承恩将茶盏搁在了几案上,“我觉得太学管理过于松散。”有学生在太学期间不思正职,为了提高效率抓紧学习,以后整个太学各馆都要一起评比,包括昭文馆。


    “包括昭文馆?可是馆长,从前我们馆的学生跟其他六馆都没有一起正式授课的,而且侧重点也不一样。”


    冯承恩有些着急,他私下里自个儿琢磨的又不好明说,只能暗示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特意跟你过来说一声,不然再这样放纵下去,人家还以为女学是来游山玩水找对象的呢,太学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他也是专门找人套的话,那李顺李总管虽什么都没说,却强调了一句学业为重,加之皇帝近日来太学也忒频繁了些,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猜测,再不好生摸索,就皇帝的雷霆手段,只怕这前途就要到头了。


    花蕊却没那么花花肠子,据理力争道:“馆长,您这样说属下可不认同,自我接手昭文馆以来,虽然六艺在太学各馆间算是平平,但也从未垫底,其中更是有几名佼佼者,就算拉到弘文馆,也不会比他们差,而且也没什么不良风气传出来。”


    冯承恩也知她脾气,是个较真的性子,遂明言道:“嗐,你当这只是我的意思?还不是上面要求的,反正以后你们昭文馆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了,一整个下午都闲着无事,不想垫底的话,除了礼乐书,射御数也得抓起来。”


    花蕊心中一惊,莫非是上面对她对昭文馆的教学管理有所不满了?也是,蒋太后素来是个认真的性子,她这回到宫里,自然对女学要求会更严一些了,她有心想好好表现,当即下定决心要对昭文馆的课程重新布置。


    *


    “什么?以后两门课不能自己选了?”


    “啊,那我不想学骑射怎么办?”


    “哎,我还说下午可以自己去藏书阁看书呢,这下也没有时间了。”


    台下议论纷纷,花蕊拍了拍桌案,“肃静!为了提升咱们女学的综合水平,我跟几位博士商议之后,决定对你们做一个测评,找出了你们每个人的薄弱课程,以后下午的休息时间就会用来有针对性的补习这些内容。”


    “素问,灵犀,你们把这个测评结果给大家分发一下。”


    郗素问上前接过,一一分发了下来,有人接到的时候喜气洋洋,因为之前表现出色不用特意补习,那么下午原本的休息时间就还能继续自己安排。


    有人就只能哀嚎了,比如晋阳公主,她就射御礼拿得出手,另外几门课程都需要补一下,相当于一下午大半的时间都没有了,她下意识去看郗薇的测评单子,看见跟她差不多的结果时瞬间舒心了。


    郗薇的单子跟她一样,除了礼书数堪堪被打了个勾,其他几门都是需要恶补的,尤其是骑射,被重点标注,简直比她还惨,因为她上次是见识过郗薇骑马的,技术好像也还行,估计是受了平时偷懒的累,轻车都尉看不惯就给她打了个大大的叉,天儿越来越热,这大下午的练习骑射,还是有够累的。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虽然同情,但她更多的是庆幸,跟郗薇比起来,她不过就是在馆内多留一会儿,好像也还好?


    郗薇看着手里的单子没有做声,实话是她现在只要课日都要跟谢昉补习算术,但是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天分,跟他聊其他的都非常快乐,但是一到又要学习那些复杂的应用就头疼,她以为学习打算盘会好一点,可是好像也并没有。


    可曾经自个儿信誓旦旦说要学好算术,若是这么快就打退堂鼓谢昉该怎么想啊?


    如今这现成的理由不是来了么?若下午要补习骑射,算术课那里必然是不能再去了。


    郗薇内心暗暗鄙视了自个儿一把,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对于这方面她确实是没有天赋,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就忍不住打瞌睡。


    所以,对于这份有失偏颇的测评结果,她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还是要跟他说一声为好。


    *


    若是第二日在太学有课,谢昉一般是就近住在太学的学士馆舍的,此时正在与人对弈,而且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天胜帝李赢。


    两人也算是棋逢对手,正你来我往杀得痛快,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学童的声音响了起来,“大人,衡阳翁主来找,说是有事相告。”


    谢昉诧异,按理说现在才未时,距离平日约定的申时还有一个时辰,她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可是皇帝在这里,总不能直接就走了,他不禁有些犹豫。


    李赢今日着了身降纱帝王常服,与青玉棋子倒是相得益彰,看谢昉犹豫,他执一子轻轻落定,颇有些气定神闲,“你去吧,朕无事,自个儿跟自个儿对弈也是一种乐趣。”


    谢昉起身,行礼告退之后便随学童去了。


    李赢看了眼棋盘,青玉子分明胜负已定,他心情颇佳的将棋子一颗一颗往回捡,心想冯承恩这老狐狸还挺上道,动作很快,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换身衣裳去校场那边正好。


    *


    谢昉一路走出来,其实心中就有几分猜测了,等看了郗薇手中的测评单子,他已然明白过来。


    “太学如今对课业抓得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既要补习骑射,这算术课就先放一放,毕竟前面四艺才是评比的重点,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答案是郗薇早就预料到的,可是听他这么一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你会不会觉得我言而无信?”


    谢昉挑眉,毫不留情拆穿她,“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这么觉得呢?”


    他的目光太过洞明,郗薇耷拉了肩膀,“好吧,我承认了,这里面固然有校书郎的安排,但我自己也确实不想再学习算术了,真的好难啊,我彻底放弃了。”


    “那翁主说的以后要靠自己清账呢?”


    郗薇两手一摊,“算了,我还是请人吧。”


    她有些自暴自弃,她果然没什么恒心,就让谢昉看看吧,以前他认识的都只是表面上的伪装起来的她,其实真正的她,压根没那么好,除了这张脸,几乎一无是处。


    就在她灰心至极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低低的轻笑,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谢昉看她看了过来,敛了神色,故作一本正经:“不知翁主觉得谢某如何?”


    “嗯?你很好啊……”郗薇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谢昉笑意自眼底蔓延而上,“那不如就请某吧,包食宿就好。”


    郗薇的心咚咚的跳了起来,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张了张嘴,想问问,又有些犹豫,但还是顺着答了句“求之不得”。


    谢昉听了这话,眼中似有微光闪过,安慰道:“翁主其实不必有负担,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每个人擅长的原本就不一样,其实谢某之前就想提醒翁主,只是看你坚持也就没有说出来,有时候同样的时间,花在不同的事情身上,会得到不同的结果,就比如你天生对数字不敏感,但是你背口诀就非常快。”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丁点责怪或者其他的不好的意思,反而一直在认真的为她开脱,甚至以玩笑的方式想让她的愧疚少一些。


    他曾说她像天上的明月,其实不是的,他才是真正的明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也不知道我擅长什么,我好像没有擅长的事情,”郗薇想起做了这么多事,费了这么多心思挣扎,除了把跟李亘的亲事搞黄了,其他好像也没有比前世好上多少。


    她自嘲一笑,“哦,对了,我可能比较擅长让事情变得更糟。”


    谢昉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看着非常的低落,他很想宽慰她。


    “翁主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非常好。”


    “你对色彩有很敏锐的直觉,倘若自小学习,画技未必会比谢某差”


    其实还有很多,比如她很勇敢,喜欢一个人就会大胆地去追寻,对于厌恶,也十分分明,即使身在上位,愿意路见不平为萍水相逢的老弱发声,明明是既得利益者,也不被利益相诱,她有一颗比谁都赤诚的心。


    谢昉就是这样,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暖,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给予了她救赎,郗薇有些哽咽,但还是粲然一笑,“谢谢你,小谢大人。”


    “不必言谢。”


    看她笑起来,他的心也莫名跟着雀跃,其实没有早点告诉她这些话,是因为他也有私心,私心里希望能多一点时间跟她相处,能这样已经很满足了,他也该去做他该做的事。


    眼见着天色不早,等下还要去校场箭术补习报到,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慈宁宫,郗薇就准备与他作别。


    谢昉也知她还有事,想着皇帝还在隔间,于是拱手道:“翁主,以后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找,谢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郗薇谢过,准备往校场而去,等离馆舍远了些,她忍不住喃喃出声,“谢子游,其实不是我好,是你很好。”


    谢昉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也回了馆舍。


    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留下桌上胜负已定的残棋。


    作者有话说:


    郗薇:你以势压人。


    李狗:我以势补课(追老婆感谢在2023-04-28 23:46:30~2023-04-30 00:0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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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正版在晋江文学城◎


    郗薇到校场的时候, 人不是很多。


    她自觉骑术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可以算得上优秀, 校书郎估计也是这么认为, 就直接将她领到了靶场。


    大越以武立国,对于贵族来说,骑射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偶有那不擅长的,但也只需要补一门, 像郗薇这样补两门且还是一个时辰的,当真少见。


    管着靶场的是轻骑都尉卢尚英, 跟陆允也算是师出同门,看郗薇过来报到,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弓箭递了上去。


    郗薇觉得有些奇怪, “卢都尉, 这弓你们给改良了么?我怎么觉得跟以前好像不一样?感觉轻了许多?”


    太学崇尚平等严厉,向来不会因为学子原来的身份就有所特殊对待,比如晋阳公主跟新城公主, 只要在太学, 她们一样要跟其他同窗一起参与测评比试,所用的工具也都一模一样。


    听了她这问话,卢尚英有些心虚,但想到上面的交代,面上还是十分理直气壮:“翁主, 您上一次到靶场是什么时候?”


    郗薇有些不好意思,“大概一一年前?”


    卢尚英面带微笑, “您好歹大了一岁, 觉得这弓身轻了也是正常, 不然您试试力,看看比之以前如何?”


    不用试,只掸了掸,她就发现这弓弦绷得很紧,一看就是把好弓,不然她也不会还特意问上一句,但是明显重量要轻上许多啊。


    也罢,不说算了,反正轻的总比重的好,要是天天让她还拿以前那些弓箭,也太费手了。


    “翁主,你去十号靶场先练着,负责教习的师父一会儿就到。”


    卢尚英草草叮嘱了几句,马上就去引导下一位学子了,郗薇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所谓的十号靶场。


    这场地本就已经在校场最外层了,而这里更是还要拐个弯才能看到,可还真是偏僻。


    但她还是挺满意的,偏僻有偏僻的好,就她那射箭技术,若是让人看见,回头于灵犀就能又来当众嘲笑,她也不是怕,就是觉得挺没意思的,这样无人打搅默默地练习也挺好。


    就是卢都尉说这教习师父会稍微晚点,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她索性自箭筒里抽了只箭支出来射着玩儿。


    让她补习射箭还真是有缘由的,她张了三次弓,没一次射中,别说正中那个圈,连箭靶都没碰上,正当她不死心想再试第四次的时候,一声轻哧突然传到了她的耳畔。


    她抿唇回头,就见好些日不见的天胜帝李赢,一身玄色锦带劲装踏风而来。


    他怎会在此,而且服饰还跟教习的那么像?郗薇心头闪过一个不太妙的感觉,但还是立马乖巧福身,“臣女见过陛下,陛下如何在此?”


    李赢心道朕要是再不来,怕不是你还在跟谢昉学得津津有味呢。


    不过这话却没说出来,他慢条斯理自箭筒里拿出了一支箭支,比划着,“你难道不知道吗?朕有每日练武的习惯,三百六十日,日日不重样,而今日,正是朕练箭的日子。”


    是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是延福宫有专门供他一人使用的校场啊,怎会来此?


    李赢哪里看不出她的疑惑,不过也没着急解释,而是顺手拾起了她方才放下的弓箭。


    横臂。


    张弓。


    瞄准。


    只听一声清鸣,“啪”的一声,箭矢直接命中红心。


    他弯唇,这才侧身,仿佛漫不经心,“唔,这弓到底小了些,朕十岁那年却是差不多的。”


    郗薇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素来知道这人自恋,也有自恋的资本,但是要不要这样不给她留丁点面子的啊摔。


    李赢却似才看见她的脸色,“怎么了?”


    “没什么,”郗薇扯了扯唇角,假笑,“陛下,既然您要在这里练习,那臣女换个地儿?”


    还不等他回答,她就迫不及待提脚开始后退,就在她以为他默认了转身就要离开靶场之时,李赢突然叫住了她。


    “等等。”


    “延福宫的靶场正在重新换装,朕今日也就过了来,也算是你运气好,朕这个做表哥的指点指点你也好,过来吧。”


    郗薇真的很想说,这算哪门子运气好?就不能高抬贵手自个儿练么?可是嘴唇翕动间她还是不敢吐槽出口。


    看她一脸不爽却无可奈何地不得不走回来,李赢心情甚好,将手中的灵宝弓递了过去,“试试。”


    郗薇接了过来,站定之后,自箭筒中抽出了一支羽箭,她深吸一口气,搭箭,张弓,心里默念上天保佑,这次可别让她差得太远,不然她真的会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


    祈祷完毕,她睁开一只眼睛瞄准靶心,正准备松弦,突然一道阴影靠了过来,手臂被人整个的扶了起来。


    “左腿前伸半步,收腰,挺胸”李赢扫了眼身姿,目光不自觉往下,想帮着去纠正的手堪堪停在她盈盈的腰间,却忽的被烫到似的抬了起来。


    因为要练习射击,她与他一般都是着的束腰劲装,天碧罗如云朵般松软轻柔,为了防止射击时散开,腰间系了条纯色软罗玉带,衬得纤腰像柳枝,盈盈不堪一握,却又柔韧生姿。


    他抛开杂乱的思绪,音色略有些低沉,“肩膀要放平。”


    淡淡的龙涎香充斥鼻端,手臂被人很自然的提了起来,在下意识按照他说的做了之后,郗薇才突然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指导自己?


    “想什么?专心点。”他轻声提醒着。


    郗薇忍不住为走神儿耳尖微红,赶紧将注意力转回了靶心之上。


    李赢退后一步又看了看她的角度与站姿,重新纠正道:“你的虎口要推住弓背,手与手臂尽量保持在一条线上,不然你的箭会很容易脱弦走偏。”


    他方才那一箭她是见识过的,就算是比起这校场的都尉也不差,这会儿他说话就让她感觉到十分信服,不自觉就按照他说的那般照做了。


    对于她这会儿的表现,李赢还算满意,继续指示,“引弦的右肘夹紧,右臂略微抬高一些,对,记住这个姿势,好了,重来一次。”


    看他退开了一步,压迫感轻了许多,按照他方才所授,重新张弓,搭箭,就在她准备瞄准射击之时,李赢又叫停了。


    “怎么没戴防具?把这个戴上。”说罢,褪下了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径直扔了过去。


    害怕摔坏了,郗薇赶紧双手一捧接过,皇帝赏赐之物,只有供着的份儿,岂能轻易上手?况且男女授受不清,这扳指上嗐残留着他淡淡的余温。


    看她犹豫,似是十分嫌弃的样子,李赢眉梢微挑,“怎么不戴?”


    郗薇尴尬地笑了笑,将鹿骨扳指跟右手拇指都抬了起来,“陛下,不不太合适。”


    李赢本还以为她又要找个一大堆的说辞拒绝,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忍不住一梗。


    那黑章鹿骨扳指跟了他多年,是专门根据他的指骨尺寸特意磨制的,他打小就爱舞刀弄枪,指骨较之常人要大一些,长一些。


    而郗薇本就是小骨架,又细长,那鹿骨扳指戴在她的大拇指上,不能说戴,只能说挂,松松的,怕不是一用力扳指都能跟着给飞出来。


    李赢当时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就取了下来给她,这会儿反应了过来,一时间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郗薇灵机一动,十分狗腿的跑了上去,“陛下,您再示范一次,我保证就学会了!”


    一边说话,一边十分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直接就将那扳指给戴了回去,随即赶紧松了开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指尖熟悉的触感倏忽而过,李赢心中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不过这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侧身没有看她,语气尽量淡淡道:“那你可要看好了,朕只再示范这一次。”


    说罢,他再一次张弓,瞄准,只是这一次,迟迟没有射出那一箭,半晌,他转身问她:“要不要跟朕打个赌。”


    郗薇不明所以,但跟皇帝打赌,她又没什么好亏的,于是想也没想就问道:“赌什么?”


    看她这么干脆,李赢唇角微弯,“赌朕的箭术。这靶场之上任何地方任何东西,但凡能被命中之物,只要你说,朕若不能命中,就算朕输。”


    口气可真大啊!


    郗薇的目光自靶场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英挺的面容上。


    她忽然笑了,“好啊,赌注是什么?”


    “谢子游。”


    看郗薇一脸莫名,李赢笑了笑,“他应该跟你说过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吧?”


    郗薇抿唇,“我知道,但他那所谓的未婚妻早就夭折了。”


    听听,这信任的口气。


    李赢虽极力忽视心中那点不爽,但还是有酸酸的泡泡浮出水面。


    他垂眸,语气有些飘忽,“那你可知那未婚妻还有个妹妹,听说谢大人有意让两家重续姻缘?哦,你知道谢大人吧?就是将他抚养长大视若亲子的谢氏族长谢长庚。”


    这事儿郗薇还真不知道,之前她只觉得谢昉没有父母高堂,亲事应该能自主,但她忘了还有谢长庚夫妇,她即使有圣旨,但也不想勉强,毕竟结亲不是结仇,若能让他们接受她当然更好。


    看她心动,李赢把玩着箭簇,“你若赢了,朕就好人做到底帮你把这事儿直接摆平。”


    他顿了顿,语气忽的一转,“但若朕赢了,朕要你再陪朕一晚。”


    话一出口,郗薇面色刷的涨得通红,她就知道,李赢对她的占有欲不是一星半点,而且把这当成赌注来谈,这让她说不出来的气愤。


    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正准备拒绝,李赢看她脸色不对,又补充了一句。


    “你千万别误会了,朕是让你再陪朕一晚上,饮酒,纯饮酒聊天。”


    郗薇的愤怒顷刻哽了住,好在经过一番调整,才适应了下来,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是皇帝,大可以找任何人陪你喝,多得是人愿意。”


    李赢眯眼,瞄准了红色靶心,比划着,“是啊,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敢跟朕说实话,也没有一个人敢直接不要命般咬朕,最重要的是,朕喜欢。”


    羽箭迟迟没有射出去,他侧身回头问她,“这个理由够么?”


    他的眼神带着挑衅,带着志在必得,又带着几许轻嘲,仿佛再说“你怕了?”


    郗薇别的没有,胆子是个顶个的,最受不了就是有人激,更何况不就是陪喝酒?开玩笑,拜继父希长生所赐,她可是千杯不醉,输了没损失,赢了有彩头,这买卖怎么想怎么划算!


    但是她还想给自己加个筹码。


    “可以,这个赌臣女愿意,但臣女还有个额外的小要求。”


    听了这句,李赢明明心花怒放,面上却漫不经心。


    半晌,他才掸了掸弓弦,“说说看。”


    “谁都知道陛下箭术了得,我这可是冒着风险的,那陛下敢不敢玩些更刺/激的?”


    李赢眯眼,“哦?你倒说说是怎么个更刺/激法?”


    郗薇也不扭捏,爽快道:“咱们把眼睛给蒙上,当然作为交换,我若输了,你饮一杯我就加倍,如何?”


    说罢,她挑衅地看着皇帝,仿佛在说“你箭术这么好,蒙上眼睛肯定也没问题的吧?”


    靶场前方是高低错落的箭靶,沉重肃穆,而迎风招展的彩色旌旗仿佛在提前为谁欢呼。


    对于她这回敬,李赢眼神微动,看她似胜券在握,他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嘴角,颔首允准。


    “可。”


    得了他这句话,郗薇小计谋得逞,自袖中抽出了一条丝绢,按捺住几欲浮上脸的喜悦之色,步伐轻快地朝他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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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衡阳,你输了。◎


    傍晚的风带着些微凉意, 将心头那点烦躁吹散殆尽,李赢看着她沐着金光朝他走来, 神色都变得温柔了些许。


    郗薇在女孩子里个子其实不算矮的, 朝他正面示意之后,她方行至他身后,本想将折好的绢帕覆在他的眼睛之上, 奈何他比较高,她要稍稍踮脚才能做到。


    李赢是有功夫底子的, 加之他久居上位,除了武伴当, 这又是替他蒙眼睛,寻常人其实很难靠近他身侧, 女子就更少了,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为了缓解情绪, 他摩挲着手心,说话转移注意力,“你知道你就这样靠近一个人是很危险的么?”


    “嗯?”郗薇手上动作一顿, 差点以为听错了什么, 这人什么意思?暗示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


    她下意识垂眸,耳尖霎时红了起来,方才一心只管着想系紧一点系牢靠一点,压根没注意其他,此时惊觉两人之间离得实在是太过近了, 尤其是现在衣料已经有些单薄。


    他说危险,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之前, 赶紧稍稍往后退了退拉开了二人身体的距离, 可是她本就要踮脚才能系到, 这下子离远了,她努力往前伸了伸腰肢也够不到。


    试了两次无果之后,她也有些烦躁了,将丝绢搭他宽肩之上,恼道:“你自个儿系吧。”


    李赢侧首,垂眸看着肩上的纯白丝绢,本想问她“你就不担心朕作弊?”


    可是看她脸色绯红,颇有些不明不白的扭捏,他尝试着解释,“常年习武之人,若是有人自背后靠近,身体会本能的呈戒备状态,所以最好不要这样靠近。”


    郗薇听罢,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是她误解了,她还以为他说的危险,是那种威胁


    一时间她整张脸都泛上了一层氤氲绯色,比天边的晚霞还要靡丽几分。


    看她这样,李赢也觉察出了不对,眉头挑老高,待想明了,倏地靠近她耳畔,低笑问出声,“想哪儿去了?嗯?”


    耳畔有些痒,她本能的往后移了移,又觉得这表现颇有些心虚,于是扬了扬下颌将话题拉了回去,“还是我来吧,这样方便一点。”


    这次她没有再从身后,而是自前面拿了丝绢替他蒙上,然后手腕伸至后面去打绳结。


    李赢看她跟小白似的快炸毛了,也不想把她逼急了,有心放她一马,于是微微俯身来配合她。


    丝绢软软滑滑的触感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那肌肤相触的感觉,李赢忍不住想仰首,却被她一把按住了肩膀。


    “别动,”郗薇有些不耐烦,“等我系好再说。”


    鼻尖充斥着淡淡的甜香,她说不动,那就不动吧,只是他私心里有些希望这结能系得再牢一些,再久一些。


    可惜没多久,身前似乎就空了,郗薇一步退了开来,提醒道:“好了。”


    李赢试着睁眼,她还当真没有留一点情面,一丝光线都没有给他留,整个眼前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唇角微弯,“你要朕射哪一号箭靶?”


    不是他自负,这靶场十三块靶子,他就是闭着眼睛站在任意地方,随手都能正中靶心,这也是他敢跟她打赌的缘由。


    郗薇自然看见了他的表情,她的目光自对面前后不一的十三块靶子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靶场边缘的那棵柳树上。


    若是李赢眼睛没有被蒙起来,就能看见她的眼神中带着十二分的狡黠。


    “陛下还记得上靶场的阶梯旁那棵老柳树么?”


    李赢颔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


    “您不是说这靶场上任何能被命中之物么?古有百步穿杨,不若咱们就将这老柳树上被风吹起来时,飞得离主干最远的一片柳叶作为靶子吧。”


    她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一点洋洋得意。


    “呵。”


    听得这一声,郗薇还以为他要不认账了,赶紧强调道:“您可是天子,天子一诺千金,可不能输不起。”


    李赢眉梢微挑,“你还有其他要求么?”


    郗薇一脸正派,摆了摆手,“没了没了,就这么一个要求。”


    就算他真能百步穿杨,这还蒙着眼睛呢,她心情甚美的一边掸着手指,一边等他认输。


    李赢蒙着眼睛也能猜出来她那小得意的样子,不过他也没再废话,张弓,搭弦,一气呵成。


    看着他连方向都瞄反了,郗薇好心劝道:“要不陛下您认输吧?臣女保证不将此事说与任何人知晓。”


    只你也别想以后再在我面前吹牛了,但这句话只是想想,没有说出来。


    李赢却没有理她,整个人屏气凝神,只双耳微动。


    风声伴着呼吸声以及柳叶的沙沙声交织,但他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同,只这一点,他脚步轻移,一个旋身,右臂拉开弓弦,破空之声响起,那箭支就这么直直朝那柳梢飞去。


    他袍袖翻飞间,带着一股凛冽却势在必得的气势,郗薇心中一惊,目光下意识随着箭支往前,但她此时心情还算稳定,因为那箭尖分明就是朝着那老柳树的旁边飞去。


    一阵微风再度吹过,柳梢袅袅娜娜往前浮动,郗薇忽的面色一变。


    她看见了什么?那本来略有偏移的箭尖就这么刚好的命中了那被风拂起的最外面一片柳叶,就这也罢了,毕竟柳叶细长,箭矢的力道大,撞开也是有可能的。


    可惜她注定失望了,那箭尖竟然刺进了柳叶,并且被整个箭身带着直直往后继续,一把扎在了后面的桅杆之上,稳稳当当!


    而那片柳叶,正巧被扎在了桅杆的中心,分毫不差!


    听得箭矢扎进木桩的声音,李赢可以想象她震惊的表情,他唇角微弯的“看”向她,语调微扬,“如何?”


    听得这一声,郗薇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仍旧被丝绢蒙住眼睛的他,有些结结巴巴,“陛下是是如何如何做到的?”这让她简直难以置信。


    李赢随掸了掸绷得紧紧的弓弦,漫不经心却又毫不意外,“无他,唯手熟尔。”


    若是往常,听着这欠打的语气,郗薇定会翻个大大的白眼,可是此时的她听来,第一次开始深思他说的或许是一句实话。


    李赢也意识到方才那话可能会引起她误解,于是轻咳一声,解释道:“朕小时候身体不好,于是自三岁始,就有开始练习箭术,每日不下百支,意在增强体质,锻炼心志,磨炼意识,无论寒暑,这么多年,未有一日懈怠。”


    郗薇忽然有些触动,聪慧如李赢谢昉,也勤奋刻苦,不曾有一日懈怠才有了现在的他们。


    而她一直将自己学不好算术归因于没有天赋,其实才努力了几天呢,就受不了没办法坚持了,就这,还是因得谢昉的缘故,她凭什么学得好?还有其他也是一样。


    又如她重生回来,除了让蓝序去安陆,除了拒绝跟李亘的亲事,没多少好的结果就轻易的归因于自己能力有限智慧一般,可是她又做了多少努力来改变?


    那是不够,远远不够的


    眼睛看不见,听觉就异常灵敏,久久没有听见身边有动静,李赢能从骤轻的呼吸中感受到她的失落,他心情不错的侧首,下颌微抬,“过来。”


    郗薇一直知道,抛开皇帝的光环,他长得很是俊朗,不然那时候在假山洞里,她也不会选择他,可是直到此时,她对他的五官轮廓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嗯?”


    自她的角度,其实压根看不见他的整张面孔,尤其是还蒙着眼,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与精致的下颌构成了十分和谐的画面,而远处金光灿灿的夕阳,小小的,仿佛停驻在他的鼻尖,为他凭添了几分散漫与自由。


    整个人仿佛都被上天深深地眷顾着。


    她不解,但还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李赢唇角微弯,“把这玩意儿给朕取下来。”


    这玩意儿


    是她的丝绢,郗薇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的钦佩顷刻消失不见,心中默念一百遍,“莫生气莫生气”


    因为丝绢比较滑,为了防止中途掉下来,方才打结的时候她就系得特别紧,还不小心缠了几根他的头发丝进去,这会儿解开颇费了些心思,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不小心扯到了他的头发丝。


    担心她会紧张,他有心开个玩笑,“你这算不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怎么能算?”郗薇当然不承认,“这最多算是万岁头上动发。”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一点也不紧张。


    眼前忽然有了丝光亮,他不自觉蹙眉伸手想遮挡一二,丝绢就这么从他手中被她缓缓抽了去,他来不及细想,下意识扯住了丝绢的尾端,凝神看着她。


    “衡阳,你输了。”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郗薇敢作敢当,此时断断没有不认的道理,垂眼道:“是的,我输了,是今晚吗?”她千杯不醉,饮酒当喝茶,她怕什么。


    看着她这视死如归的表情,李赢俯身靠近了些,鼻尖差点抵在她的眉心,笑意自胸腔弥漫:“这么着急?”


    郗薇羞恼的一睁眼,他已经站直了离得开了些,“这几日朕忙得很,晚上是没空的,等过几日闲暇下来,朕自会让人通知你。”


    忙得很还来太学练箭?


    看她神色,李赢笑了笑,一语双关,“磨刀不误砍柴工,再忙这每日该做的事情也是要一件不落的。”


    要不是看她兴致勃勃跟谢昉补习算术,危机感大增,他也不会想了这个法子,这每日一个时辰的骑射课程,他完全可以代劳,事先本也是这么计划的。


    郗薇抿唇,“那陛下可否说明是哪天?臣女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听了这话,李赢神色颇有些微妙,“要什么准备?又或者是你想选个特别的一天?”


    这倒不是,其实对她来说哪天都一样,只是这不说个明确的日子,她总觉得玄乎得紧。


    她斟酌道:“太皇太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臣女过些日子想必就要归家”


    “你无需担心这些,左右不过这几日的事。”李赢打断了她。


    “对了,皇祖母的身体日益康健,你功不可没,作为报答,延福宫的校场最近是好不了的,这靶场朕反正也要每日过来,以后你的骑射课,就跟着朕吧。”


    郗薇猛地仰首,有些难以置信,“跟着跟着陛下?”


    李赢挑眉,“怎么?委屈你了?”


    “没”郗薇抿唇,斟酌着该怎么拒绝合适一点。


    李赢可不再给她机会,抬手将手中的弓箭朝她递了过去,转身便作势离开靶场,临走前不忘嘱咐道:“今日就先到这儿,朕有事就先走一步,明日还在此处,可别来晚了,不然当罚。”


    “陛下”郗薇张嘴,下意识就找了个理由想拒绝。


    可是方一出口,他就已经大步流星,背影不过顷刻已经消失不见,她那些编好的理由只好通通都给咽回了肚里。


    夕阳已经落坡,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她也收拾收拾准备将弓箭归还之后就回宫了。


    可惜去到都尉处,卢尚英已经下职,宫中规矩森严,整个校场都已经没人了,担心遗失损坏,没办法,还好这弓轻巧,她索性带着它回了慈宁宫。


    谁知道回到慈宁宫,她才知道难怪今日总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些奇怪,原是她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该不会是那天?一时间她的脸色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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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务必要多用些心思。◎


    慈宁宫。


    回了东暖阁, 换过一身衣衫之后,郗薇就去了主殿请安。


    但甫一进殿差点被今日热闹的气氛给吓了一跳。


    太皇太后自身体不好, 为了安心养病, 一直就免了各宫的晨昏定省,像今日这般这么多人就很奇怪。


    不仅张太后领着晋阳公主新城公主过了来,蒋太后也在, 而且她的身后,还站着一名娇俏少女, 衣饰华丽,看年纪比她们几个稍长一些。


    郗薇在宫宴那日见过, 她是蒋太后娘家侄女蒋菀,自小在陆州长大, 前些日子才跟着蒋太后一起上京。


    这位小姐端庄贤淑, 不管是家世还是她本人都非常完美, 却一直未曾定亲。


    郗薇闲来无事曾听大长公主说过一嘴,似乎是蒋太后有意将她留在身边,所以蒋家一直未同意别人家的提亲, 看这次一同上京, 似乎也确实有这个趋势。


    “衡阳回来了。”太皇太后见她进来,看了眼旁边的小杌子,笑眯眯招手,示意她过去。


    郗薇笑盈盈一一请安,方行了过去, 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十分自然地解释了一句, “今日练习射箭, 就回来得晚了些, 老祖宗勿怪。”


    太皇太后有些吃惊,“射箭?哀家记得你可向来不喜欢这些,手没伤着吧?”


    晋阳跟郗薇向来不对付,看她跟太皇太后这么亲昵,她也不服气地牵了太皇太后的袖子撒娇,“皇祖母,您就只关心衡阳么?晋阳今日可是练了一下午的琴,手指也破了呢。”


    说罢,还不忘举起十指,果然,十个指头一个不差,都裹了一层纱布。


    太皇太后奇道:“咱们两个小家伙竟然突然这么用功,这太阳是打东边落下了?”


    “皇祖母”晋阳公主蹲下,撒娇般蹭了蹭她的膝盖,“听说陛下对太学有所不满,馆长新下了管理条呈,校书郎也同意说要把六艺都抓起来,于是给我们昭文馆的女学生都做了个测评,要把短板给补起来。”


    “哦?”张太后不解,“哀家记得太学的课业对昭文馆向来不怎么要求的,这冯承恩跟花蕊是要改/革?”


    听了这话,蒋太后轻咳一声,“也不是历来如此,哀家记得咱们那时候太学对昭文馆还是要求挺严的,松懈下来也就不过这两朝的事儿,如今陛下热血,太学要重振风气,也算是一桩好事。”皇帝是她亲子,她自然要为他说话。


    其实自太学始建,历来昭文馆跟其他几馆的侧重点就不同,只是蒋太后那几年,馆里有大长公主、花蕊、江太妃等人,她们都是个顶个的要强,年年都想争个第一,就格外用功一些,导致她们那几年,昭文馆的风头比弘文馆还要盛。


    太皇太后是知道情况的,只是也不好说。


    郗薇瞧了眼大家的脸色,可不想有什么不愉快的,将话题揽到了自个儿身上:“是了,因为我骑射都没有过关,于是被校书郎罚在靶场多练了一个时辰的箭,这才回来得晚了。”


    听闻此语,太皇太后笑嗔着一人戳了下额头:“原是如此,你俩呀也是自找的,叫你们平时备懒,以后可莫要再如此了。”


    说罢,也觉得话题扯远了,她有心拉近几房人的距离,于是跟迟来的郗薇半是解释半是告诫,“衡阳啊,今日两宫太后过来,其实是商量件事,过两日就是皇帝的千秋节了,方才咱们已经商议过一轮了,你呀,也做个准备。”


    千秋节?


    是了,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两天。


    郗薇突然想起了李赢今日的“过两天再说”,莫非就是说的他千秋那日?


    自他登基到她过世,其实就第一年办过一次盛大的千秋节。


    她还记得那是她到上京之后参加过的第一场盛大宫宴,彼时因得初初上京,礼仪规矩全然不懂,又想讨大长公主欢心,她就像个刺猬一般,谁敢笑话她她就刺回去,甚至一度闹了不少笑话。


    那时候她还曾私下里羡慕过李赢,同样是初到上京,甚至比她更难,他却进退有度,应对得宜,仿佛天生就该在那个位置之上。


    她私下里还曾问过他是为何?那时候他对她是怎么说的呢?


    “不是朕要上京,是他们求着朕上京,朕如此,你亦如此,衡阳,你无需做谁的女儿,你要做的是你自己。”


    那时候她太想融进大长公主跟郗府了,极度的渴望让她对他的话根本不屑一顾,若是一言一行不像大长公主,若是不能讨得欢心,若是不能有用一点,她害怕会被抛弃,会再度回到从前窘迫的日子。


    若是一直不曾沐浴阳光,或许会觉得永夜也不那么让人难受,可是一旦见过呼吸过,再堕入永夜这是让人万万接受不了了的。


    他生来金尊玉贵,哪里懂她的小心与脆弱,亦无须像她一般去装腔作势,所以面对他高高在上的这句,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虽则不过短短三年,但其实已逾两世,她已经记不起来当初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她跟李赢再不复从前,后来愈加生疏。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私下说话,是她跟李亘请婚,当时不知何故他没有过来,征得了太皇太后跟张太后的同意之后,她亲自去延福宫求的


    “衡阳?衡阳?”太皇太后拉了拉她的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郗薇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在想要献什么贺礼呢。”


    因得重生回来,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倒是忘了,原来他的生日要到了。


    之前的几年,似乎每次千秋节给皇帝的礼物都是她在大长公主的府库里挑的,讲究的是精贵却普通,今年在宫里,总不好还专门回去挑,而且已经决定一刀两断了,她也拉不下这个脸。


    听了这话,太皇太后十分满意,“唔,慢慢想,务必要多用些心思。”


    听闻太皇太后这么说话,两宫太后的神色颇有些微妙。


    太皇太后只做没看见,拉了郗薇的手继续:“因得宫里才举行了宴会,皇帝的意思就是为了避免铺张浪费,今年的千秋节就不办了,但哀家方才跟两宫太后商议了一下,这该过的节啊还是要过的,只是咱们也不好违了皇帝的意,于是准备按照惯例就在宫中办场家宴,就几个宫里的人庆祝庆祝,你们表兄表妹的,贺礼可得多花些心思。”


    郗薇虽然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但毕竟姓郗,太皇太后这番话,意思再明白不过,说是家宴,却特意提醒她还要给表哥准备礼物,分明就是没把她当外人的。


    张太后乐得看好戏,也跟着凑热闹,“陛下未曾充实后宫,这宫里呀冷清得很,到时候你们几个小辈,可一个都不许落下。”


    “那当然了,只是皇兄素来勤于国事,威严得紧,咱们姐妹对他的爱好倒是知之甚少,”晋阳公主眼珠子在殿中瞄了瞄,看向蒋菀,“阿菀姐姐,你跟皇兄打小一起长大,定是知道他素来喜好吧?你可莫徇私,多跟咱们说一说。”


    问罢,特意不怀好意地瞟了眼郗薇,她就是看不惯她既霸着谢昉,又还非要赖在宫里。


    这句话,看似是在询问喜好,实际不过是想挑明蒋菀跟皇帝的青梅竹马之意罢了,郗薇哪儿能听不出来她那意思,晋阳素来跟她面和心不和,说出这话一点儿不奇怪。


    蒋菀却没有想那么多,十分大方,将她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晋阳公主说笑了,陛下励精图治,但他也有十分朴素与孩子气的一面,喜欢舞刀弄枪的不说,诗词书画他也喜欢的,涉猎非常广,可不拘名品什么的,我记得小时候哥哥跟我亲手捏了几个泥人,陛下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说完,跟蒋太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美好的回忆,那是独属于他们的记忆。


    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晋阳公主得意的去看郗薇的脸色,却没有见到什么失落之色,她禁不住反而有些失望。


    太皇太后倒是不爱听这些,她属意的是郗薇,但蒋菀毕竟是蒋太后的侄女,代表着蒋太后的脸面,又不好随意发作,于是只装作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这可吓坏了沈嬷嬷跟郗薇,因为上次就是咳嗽引发的心疾,郗薇赶紧起身为她顺气,沈嬷嬷则捧了痰盂上前,丫鬟们赶紧去熬药,殿中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


    太皇太后缓过气,连道了几声“没事不要紧张”,张太后跟蒋太后也看出来了她老人家是想休息了,于是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领着人告了辞。


    沈嬷嬷将宫人们都招呼了下去,殿中顷刻就只余了太皇太后跟郗薇二人。


    “老祖宗,您不要紧吧?要不还是让人去把陈太医唤过来。”郗薇有些担忧,捧了药碗递上前。


    太皇太后接了过来,却没有立即喝下,而是搁在了一旁,“哀家没事,衡阳,慈宁宫私库的钥匙在阿沈那里,陛下千秋的礼物,你多用些心去挑挑。”


    郗薇心知太皇太后这是不死心,老人家固执是听不进去的,这些日子她已经放弃,不想与她多说这个。


    而且再世为人,她突然发现或许当初李赢说得没有毛病,他不喜欢她是应当的,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去理解过他,还总是反向操作,那时候他对她多少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吧?


    也许他们可以好好重新开始,不说回到刚到上京那时候的样子,做一对稍有情谊的兄妹也挺好的,说不定他怜悯心起,帮她顺道把谢昉那边的障碍给解决了,不解决也没关系,两人维持良好关系也有助于她狐假虎威。


    简直完美。


    于是,她十分乖巧的轻声道了句“好”。


    看她如此听话,太皇太后心中甚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看确实都有些累了,就嘱咐她下去好生休息了。


    郗薇躺在床上,本以为会因为明日的骑射补习彻夜难眠,没想到今日练箭太累,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李赢对她送的礼物十分满意,还说这么几年过去了,他日理万机,当年那些事情他早就忘了,就是看她一直围着大长公主跟李亘转,懒得管她罢了。


    既然她现在已然“弃暗投明”,他自然不会计较她的那些事情,还让她放心,他不仅会亲自为她跟谢昉赐婚,还会将谢氏诸人与姻亲打点妥当,保证她脱离了大长公主跟郗府之后也能有所依傍。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即使在睡梦中,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第48章


    ◎没什么好留恋的,你尽可随意处置。◎


    要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昨日太皇太后还在打算让郗薇去她私库里面挑些礼物,今日一早, 大长公主就急匆匆派人进宫来报喜, 原是她时隔多年再次怀孕了。


    太皇太后听了这个消息,简直喜不自胜,整个的突的就来了精神, 因得月份尚浅,不好声张, 她只得让人准备了好一通赏赐。


    郗薇听说了这个事情也很是惊诧,因为前世知道她死, 大长公主都是没有再怀孕的,这一世事情已经偏离得很远了, 而且算算日子, 蓝序早该将人带回上京了, 偏偏她在宫里,没有一点消息。


    郗薇心中焦急,就以担忧大长公主的名义向太皇太后请辞。


    太皇太后一想也是, 若她直接让人将赏赐送到大长公主府上, 难免会引起人的无端猜测,现在月份浅,声张出来到底不美,不若就让郗薇带回去,还可顺带替她传两句贴心话, 也有助于她们母女俩拉近感情,于是同意了。


    得了这“特赦”, 郗薇怀着奇特的心情回到了东府。


    因得之前宴上拒婚的事情, 本以为郗太傅跟大长公主还十分生气, 没想到归家,大长公主竟然也没有要见她的意思,她就远远请了个安,那是她第一次在大长公主的脸上看见难得的温柔之色,尽管那并不是给她的。


    将太皇太后的叮嘱一一说完之后,大长公主就让郗薇告了退,她现在心思都在肚子里那个孩子身上,不想让郗薇影响她的心情。


    郗薇乐得不用跟她装母女情深,径直回了湛露院。


    丝萝碧绦久久未见到自家小姐,七嘴八舌说了好一通府里的新鲜事,最让她意外的是,李亘竟然跟郗素锦定亲了。


    听了这个消息,她倒是松了口气,李亘重新定亲,她也跟谢昉算是有了婚约,一切都朝着跟前世不一样的路子走了起来。


    而且大长公主有孕,她该总会对以前的事情不那么介意了吧?


    只要产婆出来作证,她确实是柳诗情的亲生孩子,那她跟大长公主府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届时脱离他们夫妻,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些日子可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么?”郗薇问。


    碧绦挠了挠脑袋,好像说得都差不多了?


    丝萝看了眼窗外,小声道:“其他倒没有,就是奴婢前几日听说,有个小姑娘来送兰花,说是小姐您定的,可是您在宫里,怎么会让人送花呢,于是门房当是骗子给轰走了。”


    小姑娘?兰花?莫非是小禾苗过来报信,蓝序回上京了?郗薇心中一喜,迫不及待想要去平安坊看看,不过在这之前,她还得先把一件事做了。


    “丝萝,之前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妥了么?”她问。


    丝萝不敢怠慢,立马捧了个盒子过来,“都在这里了小姐,就等着您回来呢。”


    郗薇扫了一眼,双层黑漆描金攒盒不过两掌大小,看来确实不多,不过也不算少了,先去试试看。


    因得要出门,碧绦为自家小姐找了套湖蓝抹胸长裙,外罩绯色绣花窄袖短襦,郗薇一边换衣一边嘱咐,“我跟丝萝出门去,等下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出门会友了。”


    小姐这次回来,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但碧绦也说不上来,她向来不如丝萝那么受信任,闻言只得应“是”。


    *


    易金坊。


    这片坊市。"井邑翕集。",属于。"商贩要会处。",寺库鳞次栉比,怕被熟人看见,郗薇跟丝萝都带着面纱,好在来这里的都要么是有抵押需求的商人,要么是家道中落的少爷与闺秀,她们这打扮,在人群中并不突兀。


    挑了装潢最为气派的一家,两人对视一眼拾阶而上。


    寺库的木质刷漆柜台高高在上,肥头大耳的老板趴在柜台上,仔细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又看了看下面站着的两个小姑娘,东西倒都是好东西,人也是一看就不是寻常家的姑娘,但这样的他们见得不少,到这儿来的,谁不是曾经家底厚着的呢?


    显然高个子的那个才是做主的,他将东西放回了攒盒里面,笑得贼眉鼠眼的朝郗薇比了三根手指头,“打包价,现银三百两,如何?”


    “三百两?”郗薇有些难以置信,“老板,你可看清楚了,这些都是好东西,任何一样拿出来都不便宜,打包怎么着也不止这个价吧?”


    这些东西都是宫里或者长辈们私下赏给她本人的物件,有徽记的她不敢拿出来,只能拿些外面坊间的,不过这些品质也都不差,想过会被压价,但没想到这么狠。


    老板捋了捋胡须,“这位小姐,东西倒确实是好东西,只是您看啊,这里面都是些珍珠玉石什么的,压根不好折价,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买主也不需要到寺库来找,要不是这对金燕衔尾耳饰,鄙人还出不了这价呢。”


    郗薇看了眼丝萝,丝萝赶紧上前将东西都收了起来,眼见主仆二人就要迈出门口,老板又叫了句,“四百两,四百不能再多了。”


    “五百两!”


    眼见着主仆二人头也不回,老板跺脚放狠话,“这易金坊你们都看看吧,五百两不会再有人出价更高了。”


    听了这话,郗薇心中一沉,这家确实是整个坊市最豪华的一家了,若是他们都出不起价,情况只怕不乐观。


    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人跑了大部分寺库,确实出价没有高过第一家的,可是若再回去,想起那老板得意的语气,郗薇决定再去最后一家看看。


    这家寺库装潢颇为雅致,青铜香炉里面香薰袅袅,纱幔层层叠叠,看着不像是寺库,更像一家首饰坊。


    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在见到那对耳饰的时候,脸色几不可查的抽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掩饰了过去,他将东西仔细地重新摆放了进去,拱手道:“小姐既然走到了咱们家,想来前面都出过价了,定是让您不太满意。”


    这人说话倒还算坦诚,也不知是不是在试自己口风,郗薇点头,戒备道:“不错,确实出价让我十分不满意,我是着急用钱,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我也不会贱卖这些东西,毕竟都是我的心爱之物。”


    老板闻言,认同的颔首,“这是自然,那小姐您心中理想的价位是多少呢?”


    郗薇有些奇怪,谈生意还能这么谈的?莫非是想让她出了价他再压?其实她对这些东西的价值也估摸得不算清楚,于是试探性的伸出了三根指头。


    “三千两?”谁知道老板捋了捋胡须,连思考也不曾,就径直点了头,“行,就三千两吧。”


    一旁的小二闻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赶紧上前想将东西给刨过来,谁知道给掌柜的侧眼一瞪,赶紧退到了一旁。


    掌柜的回过头来,笑盈盈朝着郗薇问道:“小姐稍等,鄙人去称银子,亦或小姐想要银票?”


    “一百两碎银,其余全部兑成面额一百的票子。”


    老板拱手,示意小二下去称银子去了。


    郗薇此时有些后悔,早知道老板这么大方,她怎么不多伸一根指头,这些以后可都是她的家当了,可是此时再让她漫天加价,她也开不了那个口了。


    嗐,已经比她预估的还多了许多了,就这样吧,她想着。


    小二跟老板的动作很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郗薇捏着手中不算厚的一沓票子,最后看了眼那个盒子,将银票收进腰间的包包里,转身就要出门。


    “小姐,”掌柜的叫住了她,“本店提供质押服务,小姐可曾有留恋之物?若是有,可提前予以说明,小店会为小姐保留一段时日,供您日后方便赎回。”


    看着掌柜的和善的面容,郗薇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她最后看了眼满满当当的攒盒,里面好些玉佩发簪等物什都是她曾佩戴都未佩戴过的,只除了那对金燕衔尾耳饰,那是之前太学献礼,因得表现合格,李赢私下给她的赏赐。


    东西是很精致的,也十分合她心意,但是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戴了,也不能戴。


    她笑了笑,“多谢掌柜的好意,只是这些都是我闲暇时的玩物,没什么好留恋的,以后也不会赎回,你尽可随意处置。”


    说罢,头也不回的迈步而出。


    丝萝朝掌柜的一福身,赶紧跟了上去。


    *


    到了平安坊,还是按照老规矩,丝萝跟车夫留在巷口,郗薇自个儿走了进去。


    不是她多想,她总觉得今日似有什么人一直跟在后面,但愿是个幻觉。


    平安坊官民混居,比内城街巷多了许多烟火气,但是治安还是挺好的,不然她也不敢将蓝家人跟小禾苗安置在此,还总是一个人往返于这条街道。


    到蓝宅的时候,大门是微掩着的,她正准备敲门进去,不料大门被人从里拉了开,眼前的景象差点没吓她一跳。


    几个月不见的少年黑了,瘦了,好在一双眼睛倒是看着比从前越发精神了,看见门口的人,少年眼睛顷刻亮了起来。


    小禾苗在后面推着他似乎正要出门,见着门口的郗薇,小姑娘看了眼一旁的蓝序,眼泪包包的道:“郗薇姐姐来了,蓝序哥哥咱们不用再去西大街碰运气啦。”


    眼见着蓝序颤颤巍巍地要出来,郗薇赶紧将手中的礼物搁在一旁,伸手扶住瘦削的他,“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腿?”


    听得此问,蓝序脸上浮现了一抹羞愧,作势就要欠身,郗薇一把拖住了他,“我知道你有很多话,咱们进去再说。”


    回到厅中,小禾苗去上茶,蓝序则将这一路的事情交代了一番。


    原来,他走水路去往安陆,其实两个月前就到了度贺小镇,按照郗薇的交代,他很快就找到了希长生跟产婆,一听说是郗薇让他来接他们去上京,确认信物之后,两人以为好日子要来了喜不自胜。


    三人本准备第二日就出发,可惜当晚却出了变故,冲出一群黑衣人将他俩给带走了不说,他还受了伤。


    小镇上连个驿站都没有,报官也无人应,没办法他只能先行养伤,等伤好一点了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好不容易回到上京,郗薇却没在郗府进了宫,没办法,他跟小禾苗只能轮流找不同的理由徘徊在西大街附近。


    “你说那群人很有可能是上京过去的?”


    蓝序点头,“没错,当时我质问他们是何人,为首之人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能听出来,那口音绝对是出自上京,而且后来我去渡口打听过,那段时间只有一拨人乘小舟去往安陆,我估摸着他们很可能跟护驾圣母皇太后的车队一起自安陆返回了上京。”


    郗薇垂眸,握着茶杯没有做声,算算日子,基本上就是蓝序出发没多久这伙人就跟着出发了,而且这么精准的找到地方掳了人,能是谁?还能是谁?


    本以为前世她杀了他,重生的他对她会恨之入骨,谁知道这人心里变态,非要说前世有什么误会与苦衷,还打算跟她再续前缘,一想到这儿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她还当李亘与郗素锦定了亲,他想明白了,这事儿就这么了了,看来没有这么简单。


    蓝序看她这样,心中十分歉疚,“翁主,蓝序有负所托。”


    郗薇抬头,少年又黑又瘦,与从前精致模样相去甚远,尽管心中不安宁,她又怎么忍心责怪。


    缓和了脸色,她装作浑不在意一般道:“无事,此行山高水长,你能平安回来,就已是万幸,那些人既是出自上京,那么迟早会找到我头上,你不必担心。”


    尽管如此,蓝序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是亲耳听过那希长生说话的,她如今虽高高在上,但从前境地可见一斑,而且他向来心思敏感,已经自责很久了,总是忍不住想这事儿爆出来会不会对她不利。


    看他欲言又止,郗薇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你不用担心,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我不是担心有人会暴露我的情况,我只怕那人不暴露,这样说你明白吗?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


    听她如此一说,蓝序终于放下心来,看郗薇递上了一沓银票,他赶紧推了回去,“翁主,无功不受禄,您这是作何?”


    郗薇知道他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不然当初她也不会帮他跟蓝老太将债务清了,看他神色激动,她将银票重新推了过去,解释道:“这是小禾苗的伙食费,还有害你受伤我的一点歉意,你的腿伤还未好全,记得去壹心堂找大夫看看,还有耽误你这段日子的功课,我实在是抱歉。”


    蓝序沉着脸没说话,蓝老太站了起来,上前拉着她的手,亲自将银票放了回去。


    “翁主,自您把小禾苗带到这里,她就如我的亲孙女一般,但凡有我们祖孙的一口,就绝不会饿着她,至于小子这伤,您对我们祖孙恩重如山,不仅替我蓝家偿还了债务,赎回了这宅子,还为小子安排学堂,让他考取功名,能为您办事是看得起咱们,这银票是万万不能收的。”


    郗薇敲了敲桌板,“也不全是这些个原因,我还要拜托你们帮我办件事。”


    自蓝宅出来,郗薇本想径直去往巷口,没想到被人拦了住,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的这一路都有人跟着。


    “翁主,我家王爷请您去王府一趟。”


    就知道是李亘在搞鬼,也确实该跟他摊牌了,但让她去王府那是不可能的,她一把拔下了头上的流苏步摇对准咽喉,两人霎时紧张地围了过来。


    郗薇厉声斥道:“都别过来,你们家王爷非要见我,就让他自个儿来找我,我是不会再去王府的,若你们非要逼我,我”


    她一扬手,脖颈处立刻洇出了一滴鲜血,是锋利的步摇尖刺了进去。


    主子说将衡阳翁主好好的请过去,可不能出什么闪失,也罢,还是先回去请示了再说。


    “翁主切勿激动,主子没有恶意,只是让小的们请您过去一趟,您既不愿意去王府,小人们这就回去将您的话转告与王爷。”


    两人对视一眼,顷刻消失不见。


    郗薇手一松,步摇“哐当”一声落在了青石地砖之上。


    *


    延福宫,东配殿。


    一身降纱龙袍的李赢坐在罗汉榻上,怔怔地看着矮几上的那对耳饰,眼神晦暗,让人一时倒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蒋菀就是知道,他现在在气头上。


    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旁的人或许不清楚,但她是知道的,没想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竟有如此一面。


    蒋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故作不知:“这世上的事儿呀也是巧了,我记得您有一对差不多的吧?还是姑母特意命蒋叔打的,说是要留给未来媳妇儿的,哎,这手艺也倒罢了,没想到这世上当真有人跟姑母的想法不谋而合,做了这金燕衔尾耳饰,还这么巧当去了我蒋家的寺库。”


    李赢白了她一眼,摩挲着手上的鹿骨扳指,语气平淡,“陆允说想去边关从军,朕要不要准呢?”


    “别,陛下,”蒋菀立马怂了,“哎呀,我的皇帝表哥,蒋叔说是两个姑娘家去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什么徽记,因得这耳饰,他给了三千两银子,那姑娘似乎颇为满意。”


    满意


    李赢心中冷笑,很好,这些东西随手就抵押去了寺库。


    “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会不会她遇到了什么难处亟需用钱?否则怎么解释她竟然去寺库?就算大长公主跟郗太傅袖手旁观,他不是跟她说过,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吗?


    蒋菀看了眼他的脸色,不敢撒谎,原封不动将话传了过来,“蒋叔说,那姑娘看着也不是十分缺钱,不然前面那些寺库出价稍高她早就典当了,而且”


    年轻的帝王斜斜睨了过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索性闭上眼睛一口气道:“而且蒋叔问过了,里面有没有心爱之物要不要暂时抵押,那姑娘说不用,让他随意处置。”


    殿内的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李顺勾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他是知道实情的,那对耳饰分明就是皇帝之前眼巴巴送人的,看人衡阳翁主戴着,虽然嘴上不说,那几日这殿中的气氛都要轻松许多,明摆着陛下是开心的。


    这下好了,蒋菀这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一下子就抖出来了。


    这世上哪里来的一模一样的耳饰哟,那女子不做他想,定是衡阳翁主,她她她胆子大得很,陛下的赏赐也敢拿去典当。


    李顺一直给她使眼色,奈何她紧闭着眼睛压根没看见,这会儿感觉到气氛不对,她略略睁开了一只眼睛。


    眼见着李顺神色不对,她也知道闯祸了,本来听蒋叔说这个事情,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立马想来延福宫诈一下皇帝,谁让他老是拿陆允威胁她。


    谁知道那姑娘的名字没诈到,还被皇帝反威胁一通,看样子还不怎么高兴,她现在就一整个后悔。


    “陛下”她有心想弥补两句,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不停朝李顺使眼色,指望他能说上两句好听的。


    李顺哪里还敢说话,看皇帝脸色不妙,他赶紧不由分说将蒋大小姐拉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低声威胁道:“您不想陛下真的将陆统领放去边关吧?那就赶紧的赶紧的快走。”


    一听陆允,蒋菀立马乖了许多,眼见着出了东配殿,她小声问道:“李顺儿,你老实交代,那姑娘到底是谁?”


    听了这话,李顺就差没给她磕头了,“您还嫌不够呢,奴才要是能说那还不早说了,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蒋菀不服气,“我这怎么能叫为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姑母的心思,你要是给我透个气儿,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李顺想哐哐撞墙,“我的个姑奶奶,这忙您帮不上,您就别添乱了。”


    听了这话,蒋菀若有所思,忽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眼睛瞪得老大,“我帮不上?听着意思,莫非咱们陛下是单相思?”


    话没说完,李顺抬手想去捂住她的嘴,又担心冒犯,只得收了回去做了个嘘的手势,急得跺脚。


    看他这样子,蒋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猜对了!哈哈,李顺儿,你一定要告诉我,那姑娘是谁?能让咱们家大冰块动凡心,快快快!”


    李顺抹了抹额角的汗水,也只有这位大小姐敢这么说话了,他眼珠子一转,“是谁陆统领比奴才还清楚,您不若去问问他?”


    一提到陆允,蒋菀瞬间恢复了方才在殿中的样子,整个人都扭捏了下来。


    但这冷静也没持续多久,想到李赢威胁她的话,将头一撇,转身就往亲卫营去,“问就问,我还不信我套不出话,正好也去问问那大木头,作甚最近一直躲着我?哼!”


    眼见着蒋家大小姐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重重宫门,李顺深吸一口气,接过宫人手中的托盘,重新回殿里去。


    东配殿地势较高,南面的几扇窗牖是常年开着的,整个大殿通风采光极好,这也是这座宫殿能成为帝王书房的原因。


    李赢负手站在窗前,另一只手捏着那对耳饰,风势很大,手中的衔尾金燕子轻轻地晃了起来。


    “不过才离宫两日,就一刻也不得安生。”


    “衡阳,是因为给朕准备生辰贺礼的缘故吗?”


    最好是这样。


    第49章


    ◎猫成精了?◎


    因得大长公主有孕, 整个郗府都小心翼翼的,尤其是东府的丫环, 连说话声都小上了许多。


    无他, 大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这一怀上,胎相不是很稳, 睡得也不是很好,若是有个什么闪失, 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大长公主自发现怀孕,就搬去了风华院, 那边僻静些,如今一应事务俱都交到了幕僚手上。


    为了不刺激她, 除了那日去平安坊, 回来这两日郗薇几乎再也未曾踏出过湛露院一步, 其实也还有个原因,她怕李亘又让人来找。


    虽然那日她信誓旦旦的说等着他来找她,但其实自打知道他也是重生的, 并且她还骗了他, 她跟他压根没什么好说的,即使真是他将希长生跟产婆扣了下来,也无所谓,兵来将挡,反正没有他们她也要摊牌了。


    已经等了这么久, 她不想再拖下去了,所以估摸着蓝序他们已经成功将银票转了归属, 她就径直去了菁华馆。


    不曾想来得不巧, 郗太傅正跟幕僚们议事。


    郗盛将她迎至书房, 恭敬道:“四小姐,您在此稍等,大人正跟他们议事呢,一会儿就过来。”


    几案上沏的不是他惯喝的西湖龙井,而是她爱的花茶,茶水温得正好,一旁还放了她最爱的蜜酿藕粉丸子。


    郗薇柳眉微蹙,“父亲早知我要过来?”


    郗盛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躬身立在一旁。


    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套话是没用的,郗薇也不打算问他了,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她起身自顾打量着这地方。


    跟强势的大长公主比起来,郗太傅在这个家里似乎隐形了,父女俩也说不上了解,前后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来他的书房。


    里外大两开,最外间就是她坐的这里,是待客之处,红漆酸枣木福寿圈椅摆了整整两排,椅后白墙上挂着几幅价值不菲的前朝名画,上面还留了他的私印。


    而内外间隔断是一架造型古朴别致的大气虎纹博古架,上面摆放着汝窑钧瓷,寿山笔石等物,里间的格局被隐隐遮挡了起来看不清楚,只依稀能看见紫檀书案以及后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


    反正闲得无聊,郗盛又不反对,她正想走进去仔细看看,却不想冷不丁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郗太傅来了。


    眼见着自家主子过来,郗盛行礼之后便自觉退了下去,室内很快就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郗太傅看了眼几案上一口未动的花茶与藕粉丸子,眉梢微挑,“听说你喜食甜品,这是为父特意命郗盛去准备的,难道不和你口味?”


    花茶的香气萦绕鼻尖,天青色细瓷玉碗里藕粉丸子晶莹剔透,上面辅以点缀着糖渍桂花蜂蜜,再配上时令的樱色浆果,看着确实令人食指大动,只是


    “喜欢是喜欢的,只是那是从前小的时候了,”郗薇笑了笑,“我长大了,父亲,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已经不适合我了。”


    郗太傅似是听出来了她的言外之意,颔首坐在了一旁的圈椅上。


    “是么?确实倒是为父疏忽了,你喜欢吃什么,尽可说与为父听听,但凡为父力所能及,总能为你尝试一二。”


    郗薇不会像从前一样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就感动,况且这次也不是来跟他叙旧的。


    她直接开门见山,“父亲,我有事想说。”


    郗太傅沏茶的手顿了顿,也罢,有些话总要说个明白的,他径直为自己斟了杯龙井,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我让人去找当年的产婆确认过了,我生于夏末,并非族谱上的夏初,我其实就是柳诗情的亲生女儿,还有我的养父希长生,为了银子撒谎说我是母亲带进他们家的,还篡改了我族谱上的生辰八字,其实一切并非无迹可寻,因为我出生时紫薇开得正好,母亲才为我取了一个单字,我跟大长公主,没有任何干系,我要离开这里。”


    本以为郗太傅会震惊,会难以置信,但事实上听了这话的他相当平静,这让郗薇更加确信了一件事,他或许早就是知道的。


    也是,她早该猜到,柳诗情当年怀着孕,不仅成功逃跑,还能一路躲过大长公主侍卫的追踪到安陆,没有人帮助怎么可能呢?


    茶水滚烫,郗太傅掀了掀茶盖,语气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几分,“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为父也不瞒你了,事实确实如此。”


    猜到是一回事,郗薇本以为他不会承认,准备了许多质问的话,但没想到他这次竟然这么爽快就承认了,让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还要质问些什么。


    郗太傅却并不准备再瞒下去,打从她拒婚那一刻开始,他就发现这个女儿定是发现了什么,已经跟他们夫妻离心离德了。


    听了李亘的话之后,他更加确信,与其将她越推越远,不如趁她有价值再利用一番。


    郗太傅内心有些隐隐的得意,这个女儿跟柳诗情一样,嘴上说的手上做的再决绝,心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硬的。


    他慈爱地看着她,“小四,你确实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但你可能也猜到了,你就是为父的女儿,不管怎么说,这层血缘关系是没错的,所以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不管你的母亲是谁,郗府本来就是你的家,为父从前对你的诸多亏欠,合该补偿给你。”


    郗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因为前世不是这样的,在她被当众拆穿身份的那一日,为了减轻大长公主的怒气,他压根就没承认过她是他的女儿,世人都以为她是骗子柳诗情跟赌鬼希长生的女儿,为了荣华富贵,女承母业,鸠占鹊巢,被千夫所指。


    看她怔愣,眼角隐隐带着水光,郗太傅自袖中拿了条绢帕递了上去,“擦擦吧。”


    郗薇却并没有接过,而是抬首看向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我上京的那一刻,不,或许更早?”


    “你以为就凭那赌鬼,真能糊弄得了王府去查验的人?况且李亘又凭什么能阴差阳错找到你?”郗太傅十分诚实地颔首,“小四,当初你娘能安然到安陆,我不仅一路派人相送,还赠了她一大笔银子,足够你们母女衣食无忧,只是没想到她遇人不淑看上了个赌鬼,输得一无所有,自个儿也早早送了命。”


    原来这真的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尽管天衣无缝,但大长公主就是直觉的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的直觉根本没有错。


    郗薇觉得自己那些理直气壮的质问,突然变得非常可笑。


    郗太傅抿了口茶,打算先攻心,“小四,我跟你母亲,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堪。”


    原来当年郗太傅跟柳诗情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两人初尝禁果后还未来得及成亲,柳家就犯了事,柳诗情不得已成了贱籍。


    一个高中探花本该风光无两,却因被长公主看中而仕途暗淡,另一个千金小姐成了奴仆,家世巨变加之情场失意,两人身份已是云泥之别,本该越行越远,结果却因为不甘怨恨,更深的走到了一起。


    柳诗情怀了孕,却因为心情郁结,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怕她想不开,郗太傅即使已经爱上了长公主,也不敢跟她提分开,只能两边应付着。


    然而大长公主怀孕之后,郗太傅幡然醒悟,本想要做一个好父亲,准备跟柳诗情一刀两断,可是没想到她被挑进府成了乳娘,一朝东窗事发,长公主气得早产,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的当场就已经窒息而亡,恐惧之下柳诗情跟产婆踏上了逃亡之路。


    “为父失去了两个孩子,是为父的报应,但你是无辜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想把你接回身边。”


    郗薇做过很多猜想,为什么大长公主会那么恨她母亲,连带着那么讨厌她,原来竟是如此,可她母亲进府又真的是自愿的吗?甚至柳家出事有没有什么猫腻?为什么那么巧就挑那时候事发了?


    上一辈的恩怨对错已经无法去分辨,而且这段故事难免有被美化的结果,听他的一面之词也未必能听出个什么,郗薇不想管那么多,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确实是无辜的。


    出生并非她的本意,父母也不是她能选的,没有带给她温暖凭什么要让她来承受一切?他们让她做翁主她就做,他们让她一无所有就一无所有?


    她不接受。


    “父亲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跟大长公主说明了,让我正大光明的以我自己的身份站在郗府中间?”


    既然说得这么父爱拳拳,她倒想问问他了,毕竟她虽然是柳诗情生的,但她也继承了他自私的血,可不会像柳诗情那样傻了。


    郗太傅怔了怔,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毕竟谁都知道大长公主容不下柳诗情的,当众承认她,岂不是打皇家的脸,届时不管是她的身份地位,还是他们郗府的名声,都会大打折扣。


    “小四,就这样不好吗?她若知道真相,你的身份地位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果然,说什么被逼无奈,其实倘若一开始,他就站出来,说不愿尚公主,不信依着皇家的骄傲,还会逼着他娶她。


    郗薇冷笑,“其实当初不是怕母亲想不开才不敢提吧?一边是权势地位一边是红袖添香,你就是两边都舍不得!母亲进府也不是无意的吧?是你,想享齐人之福不说,还想什么好处都占了!”


    她话未说完,郗太傅气得抬手,就想一巴掌拍下来。


    “你打啊,该不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郗太傅闭了闭眼,他向来情绪自控能力一流,不过一瞬就调整好了自个儿的情绪,将手放了下来。


    “小四,你还年轻,压根不知道皇权的黑暗与强势,纵使我们出身世族,对他们来说亦不过蚍蜉撼树。”


    “为父也承认,当年的事情,与我自私懦弱脱不了干系,但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斯人已矣,这些年我也努力在弥补,努力学习去做一个好父亲,希望修复你跟大长公主的关系,毕竟你们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看她神色有所松动,郗太傅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为父是想什么好处都占?其实你错了,咱们这样的家世,道一句钟鸣鼎食不为过,况且有没有翁主的封号你都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贵女,但是你想过没有,她现在怀着孕,这个孩子,是大家都期盼着的,你若将从前的事情抖出来,若是她再一次”


    再一次什么他说不出口,怕一说出来,就成了真。


    “且不说她心里受不受得了,只怕身体也是承受不住的,小四,我们本来该是幸福的一家,甚至不需要你去撒善意的谎言,只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而已,咱们一家人重新开始,难道不好吗?”


    郗太傅很少跟她说这么长一段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她剖开他的心,甚至带着隐隐的请求。


    郗薇有些迷惘,她之前的诉求是要离开这个虚假的家,因为她曾经以为她是怨他们对她的不理不睬冷漠以对的,可是当知道真相真让她有机会报复的时候,她下不了手。


    是的,若是大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再因为她有什么问题,她可能一辈子都良心难安,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郗太傅看出来了她的犹豫,进一步道:“小四,你让人去安陆的事情为父都知道。”


    看她眼神诧异,他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膀,“为父还知道那希长生跟产婆被李亘带到上京了,他来找我过,还想威胁一番,但你放心,这件事为父会处理好的,你只管安心的做你的郗四小姐,一切有我。”


    “他威胁你作甚?”郗薇警觉起来。


    看来李亘没撒谎,她确实对他十分戒备。


    郗太傅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没什么,小事罢了,也不算威胁,只不过是想求娶素锦,本来因为你们的事情,两家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你也知道,素锦一直喜欢他,为父做了个说客,你三叔婶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对于这件事,郗薇没什么好说的,郗素锦心心念念跟她争,要嫁就嫁吧,反正是人是狗,她也管不着。


    而且跟李赢的约定还有一段时日,就先再等等看吧


    明明是刚过晌午,天空却不知何时晦暗起来,像是要变天了。


    郗薇穿过廊庑,魂不守舍的往湛露院回去,耳边一直回想着那句话。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斯人已矣,这些年我也努力在弥补,努力学习去做一个好父亲,希望修复你跟大长公主的关系,毕竟你们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打小缺少父母的关爱,不然前世也不会一心去学习去讨好大长公主,郗太傅是隐形的,得了大长公主的欢心就是得了整个家族的认可,她承认即使再来一次,她还是为这句话心动了。


    可是该相信他吗?


    郗薇不知道,没有人生来就想孑然一身,漂泊四海,她也不例外,甚至她极渴望那点微末的温情,可惜现实对她是残酷的,一次一次打击掉了她对人的信心。


    她不敢去奢望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品性上,比如她一心想奔赴的谢昉,她想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爱,但出于责任,两人以后也能相敬如宾,或者好聚好散,对其他人,她实在没信心。


    天边突然响起了一记闷雷,吓得她浑身一抖。


    难怪今儿个总觉得有些燥热,原是要变天下雨了。


    雨滴很快就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她本可以等在此处,丝萝碧绦见她未回总会撑伞出来找,可是不知为何,眼看离湛露院已经很近了,她提脚就步入了银丝中。


    “淅沥沥”


    因得大雨,丫环仆妇们都躲在房里乐得清闲。


    郗薇一路冒雨而进,正要进正屋,却忽然听得一声“喵呜——”


    是小白的声音,看它正躲在大槐树下被淋得瑟瑟发抖,她赶紧跑了过去。


    一把将小白搂在怀中,她垂首生气的撸了撸它的脖子,数落道:“你这笨懒猫,这么大雨也不知道跑进屋去躲。”


    话音甫一落地,眼前突然稍暗,一声轻哧传了过来。


    猫成精了?


    “呵,也不知你是在数落这猫呢还是在数落你自己?”


    雨丝被隔绝在了一伞之外,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她抬首,见一人面容冷峻,眼神不善,正挑眉持伞而立。


    不是李赢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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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你在跟一只猫吃醋?◎


    皇帝这么闲了?


    雨水顺着被打湿的头发滴进领口, 看他神色不善,像谁欠了他钱没还似的, 郗薇眉头轻蹙。


    “陛下, 您怎会在此?”


    她语气十分之诧异,就差没质问出口,就算是皇帝, 也没有擅自进人闺秀院子的道理。


    鸦羽似的长发因得打了湿,垂在了额头鬓间, 雨水顺着流了下来,莹白的肌肤上泛着湿漉漉的水意, 小白窝在她的怀中,一双蓝色瞳孔让这一人一猫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他的心, 顷刻像被人攥了住。


    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适。


    李赢扬了扬伞上的雨水, 他确实带着怒气来的, 可是看她这副倒霉样儿,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火气顷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更想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为何傻乎乎的像失了魂一般站在这树下淋雨。


    “陛下?”


    看人没反应, 郗薇张口唤他。


    李赢回过神来,朝着大槐树瞟了一眼,她霎时明白了过来,“您不会又是从这里翻——飞过来的吧?”


    她不禁想起上次,他送她回来, 不过脚尖一点,一个纵身就飞了进来, 可是上次是送她, 这次算什么?


    李赢丝毫没有擅闯的自觉, 看她手臂微湿,他自然的将伞面移过去了些,“郗府门庭太深,朕不想声张,于是自你这东墙进来,你没意见吧?”


    若是往常,她定然是要直说有的,可是今日她无心跟他斗嘴,只能闷闷道:“陛下冒雨亲自过来,是有何事?”


    何事?


    当然是质问她为何要把他送她的耳饰当掉!


    心像被人下进了油锅,面面都是煎熬。


    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了,若是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


    他就


    怎么着也不能轻轻松松揭过去了。


    可是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已经为她找好理由了,她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做这些事情,但是要让他问出口


    郗薇哪里知道他心里已经拐了好几道弯,只看他神情不定,又唤了声他。


    “陛下?”


    小白似也对主人受了冷待而不满,“喵呜——”一声朝着他叫了起来。


    看她神色疑惑,李赢的目光自她的眼睛移向了她的胸口,小白正死乞白赖地跟它主子般瞪着,他忽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朕来看看小白,怎么说它也是自福宁殿出来的。”


    看一人一猫一脸懵,他掸了掸猫首,“这事儿可不许跟旁人提起。”


    这事儿是什么事儿?堂堂九五之尊对小白猫爱而不得,怕被别人发现只能让它寄居他处?百忙之中念念不舍还要偷偷过来?


    郗薇抿唇,这事儿确实不适合跟旁人提起。


    只要不触犯她的利益,她是乐于做皇帝的狗腿子的。


    扬了扬臂弯中的小白,她保证道:“陛下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只是”


    “只是什么?”李赢眉梢微挑。


    雨势渐渐弱了下来,郗薇扫了眼四周,“陛下看小白归看,可这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就算我不说,也总归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听了她这拐弯抹角的话,李赢唇角微扯,“你倒是说说这院子里除了咱们哪儿有人?”


    这话还真把郗薇给问住了,她四下看了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她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有人出来了,可这湛露院的仆人像是消失了踪迹,连丝萝碧绦也不见了踪影。


    “别看了,朕早让人打发了。”李赢掸了掸小白毛茸茸的额头,惹得小白龇嘴一声“喵呜——”,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抗议。


    原是如此,郗薇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说话就不再那么客气,语带嘲讽道:“早知陛下如此舍不得小白,当初就不该将它送与我养着,现在还带出了宫,留在您的延福宫锦衣玉食猫假龙威也挺好的。”


    李赢睨了眼垂首的人儿,没好气道:“朕看它跟着你也不赖,放飞自我牙尖嘴利的了。”


    别说,一人一猫俱都懒懒打着哈欠,还真有点像。


    说不过他,郗薇也懒得跟他争,一把将小白扑腾进了他怀中,“陛下既是来看小白的,您就看个够吧,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整个人作势就要冲进雨中。


    李赢一手搂住小白,二十四竹骨伞就这么被扔了开,一手拉住了她的手臂,“衡阳,你在跟一只猫吃醋?”


    “陛下何出此言?”郗薇挑眉,看他眼神似笑非笑,仔细品味了一番她方才那话,倒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她轻咳一声解释道:“这里毕竟是树下,容易被雷劈,总不能一直让您撑伞,而且衣服有些潮潮的,我想去换换。”


    雨势较之前虽然小了许多,但仍是细密的,两人一猫就这么完全暴露在雨丝中。


    她看着确实有些狼狈,李赢看了眼被扔在一旁的竹骨伞,双肩微耸感叹道:“说谎的人确实担心被雷劈,走吧。”


    看着他径直往廊庑檐下去的背影,郗薇也不知他说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毕竟是男子,郗薇不便将他带进内室,好在他还算识趣,在花厅便住了脚。


    看他衣裳也有些湿了,一来这里并无男子外裳,二来也不可能给他随便找身仆人的衣裳,她只能装作没看见,自个儿先去将衣裳换了出来。


    郗薇动作很快,本来淋了雨是准备要洗个澡的,可是因得李赢在这里,丝萝碧绦也不知被遣去了何处,总归不方便,她只得随意将头发绞了绞披散着先出了来。


    李赢看她出来的时候,有些愣了愣。


    她在外向来是明艳打扮,钗环叮当,因得五官生得极好,即使未施粉黛也是张扬夺目的,像这会儿这样一袭素白长裙轻轻浅浅的模样很是少见,像雨中精灵仙子落凡尘,如云的乌发松松披散到腰间,较平日里多了丝说不出来的妩媚与柔婉。


    如此容色不整,郗薇也有些不习惯,但也没办法,总不能将人撵出去,她也不愿委屈自己,若湿漉漉的头发仍然用钗环挽起,是很容易着凉受风的,大家就互相将就着点吧。


    他的衣裳其实也有些潮的,她搬出了闲暇时跟丫鬟们煮茶的红泥小火炉,在他旁边的矮几上煮起姜茶来。


    因得下雨,厅中有些闷,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搬了根杌子踩上面将支摘窗撑了大开,随后跳了下来,去找绢帕。


    李赢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无限平静,就很想跟她说上两句,“你这煮的什么?闻起来怪怪的。”


    背对着他,郗薇一边找帕子一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虽则现在天气热了,但方才淋了雨,若是不喝点姜茶,很容易受凉。”还不是他将仆人都支开了,不然这种事情,也不用劳烦她亲自动手。


    李赢满不在乎笑了笑,“朕打小练武,身子骨强健,这你倒是无需忧心。”


    郗薇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正在撸猫的他一眼,没好直说是给自己煮的,她打小不能受凉,尤其是现在头发还没绞干,每次湿发必头疼感冒的,只闷头继续在抽屉里面找帕子。


    说曹操曹操到,她忽然就觉得鼻子有些发痒痒了,赶紧朝向一边,“阿嚏——”


    听得这声,看她头发半干未干的,李赢眉梢微蹙,“你先过来把头发弄干。”


    郗薇一想也是,这头发本就半干未干的,帕子作用有限,还不如在火边烤着,而且那边临窗,好歹透气风也大些。


    她不再犹豫,径直坐了过去。


    “喵呜——”小白被他撸得有些发火,一个颤身钻出了臂弯,后腿一撅,一下子就跳到了郗薇的腿上,撒娇般抓起了她的裙角。


    熟悉的味道让它欢快的朝里打了个转儿,郗薇担心它掉下去赶紧伸手去捧,小白顺势扒拉到了她的胸口,软软的,香香的,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喵呜——”一声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李赢扶额,这该不会是只雄的吧?


    这认知让他如坐针毡,心中愤愤:


    人跟人待遇不一样就算了,现在连只猫都不如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对,朕就是天理啊!


    不喜欢这种情绪被人左右的感觉,好不容易找回自我,他随手扣了扣桌板,语调恢复了一如既往。


    “朕今日过来,看小白只是顺道。”


    就知道!


    磨蹭了这么久,可算说到重点了,郗薇抬眸看向他,一边顺着猫毛一边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皇帝起身,负手立于她对面,面容整肃,“衡阳,很早之前朕就说过,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咱们总是有情谊在的,朕会帮你。”


    情谊


    是表兄与表妹的情谊?还是两次鱼水之欢的情谊?


    她问不出口,且这两厢情谊,都并不是她想要的。


    前世他们难道没有情谊?可是他办起事来何曾心软过?若是说出来,还不知道要被他怎样利用,他从来都不是一腔赤诚的人,肚里回肠百转,情谊于他不值一提。


    既然非要如此,那不妨就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陛下,您说会帮我,可是为什么我只是想离开这座府邸,就这么难呢?您的帮,到底是帮自己还是帮谁?”


    她看着他,眼带嘲讽,“您说我装傻,我看您才是在装傻,话都说得那么保守,帮我,帮到什么程度?我想要良田千倾,俊美仆从无数,永不受人桎梏,您即使贵为帝王,做得到么?”


    确实做不到,至少俊美仆从无数,他是无法忍受的,能说出这种话,她分明就是刁难。


    年轻的帝王气极,手臂支在榻墙上,俯身盯着她,“那谢昉他难道能做到?”


    郗薇将头撇了开,谢昉确实做不到,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做不到。


    李赢冷笑,“衡阳,你不觉得你对朕,跟对别人的标准不一样么?”


    他捏紧了她的下颌,迫她与他对视着,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告诉朕,为什么?”


    郗薇眨了眨眼,她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她不想承认。


    李赢感到前所未有的生气,她明明什么都知道,一个劲儿装傻,一个劲儿为他的靠近设置障碍,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她是当真一点没打算过要与他在一起的,尽管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再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还是让他气愤不已。


    “喵呜——”小白被扔到了一旁,它尖叫着表示抗议,龇牙咧嘴炸毛瞪着那人,可惜他的注意力丝毫没在它身上,威胁无效。


    他俯身靠近了她,鼻尖相贴,两个人近得呼吸相闻,他摩挲着她的耳垂,像是情人间呢喃缱绻般又问了一遍,“告诉朕,到底是为什么?”


    她情不自禁想往后退,可是坐在罗汉榻上,哪里有那么多退路,身子只得慢慢往后仰,偏偏李赢不肯相让,她退一步,他就前进一步,终于,再也退无可退。


    如云的乌发四下散落开来,与她莹白的小脸成了鲜明对比,看着那双心虚的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李赢惩罚似的咬上了那红艳艳的菱唇。


    “你怕朕。”


    “你怕爱上朕。”


    声音带着含混,两个人好像都听见了,又好像谁也没听清,一个是不敢去细细分辨,一个是害怕听见否认。


    窗外雨丝还在淅沥沥的下着,将厅内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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