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毒牙 【ZX整理】
马车停在门前时已是月上柳梢, 街市上往来的人潮逐渐退去,露出点时近初秋的薄霜。等候的近侍在温明裳下车后上前去,代为将肩上的落了尘土的披风取下挂在臂间。今夜无风, 侯府前的风铎也显得格外寂静。
离府出来的人见到她回来,纷纷站定拱手而拜。温明裳认出这是鹰房的人, 捏着衣襟朝他们点头, 而后迈步先去了书房。
里头的灯还亮着,温明裳掀帘进去, 看见洛清河正坐在案前写后日朝会的折子。这一仗铁骑看似风光无限,但仔细了推敲可说樊城是守备军守的, 后备的补给军资是天枢慧眼在前, 多得是理由能削薄其中的分量。
军功固然不可少,但如何拿捏其中的度叫朝中各派放心觉着铁骑一如往常无意政务, 却是要下点功夫的。尤其眼下恰逢和谈, 若是因着措辞叫人计较起雁翎还欲于此再起兵戈, 那就是横生枝节了。
“鸿胪寺卿已亲自带人迎使节入驿馆,宫中的意思是, 先设小宴, 待内阁和他们敲定具体的和谈名目才设大宴庆贺。”温明裳在她身侧坐下, 先给自己斟了杯茶, “本想今日先议好大致的进程, 但萨吉尔回报称长途奔波, 质子身体抱恙,不敢面君王。陛下的病也还未痊愈,寺卿问过先生后, 便应允往后推了几日。”
洛清河写完最后几笔后将折放到了一旁, 她掀开桌上盖起的小碟, 里头放着几块小半刻前才让小厨房送来的酥油鲍螺。天枢回京后不仅要面圣,还要同各部商谈用度、知会来年取用,她温明裳这一日在外必定没吃什么,便算着时辰让人做了些易入口的点心备着。
“北漠的邦交鸿胪寺有本可依,应当不会太久,萨吉尔放低了姿态,只要将大汗的诚意奉上,阁老不会为难他们。”洛清河抬指轻捏她的后颈,“难办的是北燕,两国虽有停战先例,但打到如今这个场面不得不低头是第一次。边境民意激愤,要得少了难平民心,要得多了就会狗急跳墙。”
都兰既给了许诺,那拓跋焘这个冬天就不会再缺粮食,未到山穷水尽,人心中总归还能安稳地抱着一丝侥幸。咸诚帝也一样,和谈一日不成,他就能一日以“共商”的名义将洛清河留在长安。
这也是雁翎众将听闻洛清河要回来纷纷反对的原因,一旦入了这座皇城,谁又知道会有几多变故。他们不是不相信温明裳,而是害怕功亏一篑。
“但再如何拖延,至多也就到冬天。”温明裳想了想,靠在她身边边吃边说,“入冬西北易起白毛风,北漠的王庭大帐也要随之迁移,若是误了日子,就连熟悉的人都会在其中迷失方向。作为会盟的见证者,萨吉尔若是要拖至那时,就要露破绽了。”
那便是还有近三月的时间。
“就算他无意拖延,这段日子也会耗下去。”洛清河等待着折子的笔墨晾干,探身去取了压在下头的纸页,上面罗列着从朝中要员譬如崔德良到皇嗣天子的名列。她把东西摊开,嘴上仍道,“陛下得留着质子扣住我,质子在,给雁翎的封赏也就一日要迟缓下来。毕竟当初是我自行放走了萨吉尔,若是当时就扣下,行人司当即就会出关去谈。”
这是过,得记上一笔。
温明裳听着她说话,眼风却扫过了上头的名字。她指尖抵着唇思忖着,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兰芝掀帘入内,在不远处的案几上放下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温明裳登时瞪大了眼,连剩下的那块点心都不吃了,转眸满面诧异地看向洛清河,像只骤然炸起毛的猫。
“在雁翎就不得闲,回来了还不看紧着点,我怕要秋白举着药杵砸我的脑袋。”洛清河抬指给她揩掉了嘴角的一点渣子,四目相对还是忍俊不禁,“然后冷声冷气地说,自家夫人都不上心,还能上心些什么?喏,若是觉得苦,把剩下的也吃了,还不够,我叫人去给你拿饴糖,不过夜了,还是莫要吃太多为好。”
温明裳心说合着在这儿等着呢,她转头负气般不搭理人,咬着牙取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程秋白开的方子一如既往,苦得人脸都皱了起来,连桌上的原本可口的点心都变得索然无味。
她拧着眉头要去倒茶,却见洛清河将桌上冷茶含在了口中,下一霎倾身过来轻轻贴着她渡了过来。身后靠着桌柜,又是个放松的坐姿,即便是想要躲闪也没有余地,茶水的味道很淡,余韵却裹着丝丝缕缕的甘,将原本苦味四溢的唇齿都搅得绵软。
洛清河呼吸轻轻打在她鼻尖,同她说:“如此,可以当做赔罪吗?”
温明裳眼睫颤动,指尖顺着她的鬓发向后移,点了两下耳尖道:“我还要这个,你答应过的。”
洛清河挑眉,点头应了句好后退回原处坐下。
那张铺开的纸被动作波及,微微发皱。
“说起来,我出宫时撞见了程姑娘。”温明裳拨弄着纸页,“是陛下召她前去看诊。具体她不便详说,但瞧着意思是,让她去验毒的。这差事前些日子大理寺查四脚蛇也请她办过,为的就是这个。”她抬起了纸页的一角,撕去了代表天子的那处揉成碎末。
不会是天子,至少这个时候不会。天子骤崩,晋王的手段还未用全,慕长临继位名正言顺,洛清河此刻又在京中,根本不可能有风浪。而一旦慕长临上位,雁翎就不会有后顾之忧,拓跋焘会就此退兵,都兰想要的局面也难以铺展开。
“使节入京,巧的是,潘彦卓月前被陛下亲笔调去了礼部。若是不出所料,他亦在迎客商谈的名册之上。”温明裳意味深长地补充。
咸诚帝把这只养不熟的中山狼放到了眼皮子底下。
“主司有阁老和储君,晋王领翠微羽林协同在侧。”洛清河道,“雁过留痕,若他敢有所动作,很难逃过这么多双眼睛。”
“但他又不能不动,因为三方博弈之下,暗流若是不跟上,就会被抛下,成为弃子。如果他这两日与鸿胪寺一同待客,那么他会先去找萨吉尔还是北燕的那位使臣?”
温明裳折起纸页,把它放到火烛上燃了。
“那我猜都不会。”她笃定地扬起眉,望向爱人的眼神里透着点难掩的狡黠,“最不起眼的石子才最好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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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的院前金桂新裁,隔着重重竹帘都能嗅见淡香。北地没有这等精致的草木,哪怕只是简单一株都叫久居大漠的少年忍不住出神。门外十步便有一人值守,那些“商队”实际就是大漠最精锐的武士,他们在此既是庇护,也是看守。
萨吉尔不在这里,他这两日代“王子”应付鸿胪寺的诸多官员,一向是要等到夜深才能回到驿馆。
龙驹的首领清楚己方不过是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但戏既要演,就到死都不要为人拆穿。故而此处没有侍女,为的就是保证在质子面圣前不在无关人眼中露出蹊跷。
少年拘谨地站在窗前,犹豫了半晌还是收回了想要折下那枝花的手。
这不是见惯了金银玉石的王族该做出的举止,王帐的贵人们不会为枝头那一星半点的明媚动容。这样的举止会被在外的守卫冷声训斥。
可心念既起,便如同覆水难收。
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不肯离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空中有有描绘着院中草木的图景轻声喃喃。
如此轻的声音不会被守卫知晓,而即便大梁人贸然闯入,也未必听得懂北漠语。他像是偷得了片刻的欢欣,以这种方式将心中所思道尽才长舒口气。
变故便是在此刻陡然而生。
屋中烛影昏暗,将人的影子都好似志怪中的妖魔一样藏匿入其中。男子执杯倚于案几一侧,以指抚平了桌上乱糟糟翘起的羊皮卷。
“托依汗,是只小孔雀呢。”潘彦卓看着惊恐回头的少年微笑,“大漠的小鹰,想摘下花儿带回去送给你的小鸟儿吗?”
少年一把抄起边上的那把短刀指向他,握刀的手却在抖。他抬高声音想要引来守卫,但很快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这座驿馆好似陷入了令人胆寒的死寂。可这里是大梁的天子脚下,擅闯只会顷刻间毁掉白日里的周全礼数,露出你争我夺之下的白骨森森,他虽年少无知,却也本能地觉得大梁人不会这么做。
那唯一的解释……是门外的守卫默许了这个人的接近。
他的记性不错,在烛光映亮来人眉目时认出了这张脸。他紧握着刀,维持着短暂学会的礼仪与勇气用生涩的大梁官话问:“大梁人的礼官,你想做什么?”
潘彦卓却不答,他抬手拨开了指着自己的锋刃,追问:“你想活着将花带回到她身边吗?”
少年做出个吞咽的动作,颤抖的手无法将刀尖回归原处,他忍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过了片刻道:“你是什么人?”
“或许能让你活下去的人。”潘彦卓笑起来,“代替王族赴死,就算承了天大的许诺,死到临头也总归还是想活的对不对?”他越过少年走到窗前,俯首折下了桂枝递到面前,“多漂亮的花儿呀,若是保存得当,它的香气能持续很久,足够大漠的鸟儿嗅见芳香,王子殿下,想要吗?”
少年眼中有动容,但他很快否决,“不……你做不到,我不能……”
如果他还活着,大汗就不可能得到原本想从燕梁交战中取得的利益,萨吉尔也不再有借口插手互市。一切以他性命为家人换取的财富就会化为泡影。
他必须得死。
“未到山穷水尽。”潘彦卓强行拉开他的手心,循循善诱,“为何不能呢?如果可以,岂不是赚了?我不需要你做违背你的族人,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他将一个小瓷瓶放入了少年手心。
“人为刀俎,让他们来,质子的确没有活着的可能。”潘彦卓道,“但你自己来,就用这个。黑死白生,各有一半,还能有十年的命,你要是不要?”
“你要我……”少年手心像是被滚烫,囫囵道,“做什么?”
“简单,你的护卫首领要做的事,你来做。”潘彦卓吹灭了烛火,周身融入黑暗,“你的死,归咎于那位将军,而你的生,就该亲口告诉我们的皇帝——”
“要杀你的,是北燕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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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守夜的宫人哈欠连天,被东菱赶去了耳房。陪伴长公主多年的侍女在进门时带上了房门,转头却见到长公主披衣坐起,望着窗外的阶前月霜出神。
“殿下?”她忍不住上前,“可是有什么吩咐。”
慕奚缓缓摇头,向她安抚地笑:“无事,不过是梦中乍醒,有些怔神罢了。现下几时了?”
“丑时刚过。”东菱道,“殿下若是睡不着,奴婢去换些安神的香可好?”
慕奚拍拍她的手,只道:“不必了,再坐会儿便好。东菱,还有几日便是中秋了吧?”
“是,不过听闻近年接待来使,定的日子与中秋宴相冲,宫中怕是不会再设家宴。”东菱想起前两日宫中来的宫人,忙道,“殿下若是念着皇后殿下,何不请旨入宫?如今宫外也是诸事纷扰,殿下若无事,去躲个清净也是好的。小殿下不也被接回了东宫?殿下若是去了,也方便教导呢。”
“也好,那等明日无事,你替本宫研墨吧。”慕奚抖落外衫,露出要安寝的意思,“好了,你也下去吧。”
东菱忙不迭地接了衣裳,告了礼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前开了条小缝,泠泠的月光悄悄踱进来,环抱住长公主的手腕。
慕奚枕着软枕,睁眼望着那束月光,想起猫儿带回来的两条消息。
宫中新令,天子病后尚简,各宫用度皆如一,秋后欲请太常寺特指祭祀以告上天。
那夜的宫宴并未全然打消咸诚帝的忌惮,哪怕问过宫外的程秋白,他也还是对此深表怀疑。如此行事,便是要拉着各宫众人一同入这浑水,他明明不信所谓仁善情分,却用此拿捏准了女儿。
长公主翻了个身,那缕光悄然从手腕间溜走。
晋王手中的名册已查办全,但他并未全数清扫,而是留下了一些人。雷霆手段或可立威立信立德,但他终归还是犹豫了,比起如储君的贤名,他要的是朝中各处臣子实际可给的利益。收手施恩,便是在留来日的可用之人。他也的确不愧是最像咸诚帝的皇子。
抉择已下,那么后果自担。
枕下还有寒梅。
慕奚与四脚蛇各取所需,而如今毒牙已现,那么为了不为背后冷箭所累。她抬手覆住眼眉,中秋宴三字重新盘桓在脑内,伴着吐息,长公主在心底悄然道。
温大人,该轮到你拔牙了。
作者有话说:
贴一个没啥意义的解释,叫鲍螺是因为样子像,酥油鲍螺其实是种奶制品点心(目移)你们感兴趣可以找找描述,虽然我当时第一眼这不奶油花吗(什
给清河的耳坠这种东西不要指望小温自己做,还记得她连扳指的绳子都装不回去吗x手巧不巧属于薛定谔的答案(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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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初本 【ZX整理】
中秋宴一过, 满城的金桂也随之渐凋零,各衙门的办差大院前撤掉了一盆盆枯槁的桂木,换上了新栽的花木, 依旧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模样。成日里清扫的仆役私下在抱怨日渐铺满地的落叶,说是晚一日清扫, 零落入泥的枯枝败叶就会腐入根系。
天子久病初愈, 停了许久的朝会也终于重开,钦天监的监正道帝星沉晦已散, 该是天佑大梁之相。太子不必再担监国之职,一心扑在了和谈的初本洽谈上。春秋两季本就是朝中最忙的时候, 今年更是如此, 赵婧疏临近午间来到天枢,还见着偏厅刚商议过案务的官员三两成群地跨过门槛。
赵君若本靠在廊下观鱼, 抬眼见着她来, 赶忙跃下栏杆快步过去, 拱手端正拜过后清脆道:“师父,怎得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何事要寻明……咳, 温大人吗?”
她这一年多在跟随温明裳在雁翎待的时间远比在京城来得长, 这私下的称呼难免一时难改过来, 总显得顾头不顾尾的。
赵婧疏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算作提醒, 道:“嗯, 还她个东西, 也有事要知会她一声。”
少女抿出个笑,眼尾瞥见有人朝这边望,刻意板起脸抬臂道:“是, 赵寺卿这边请。”说着还背着人冲她眨了眨眼。
鬼灵精。赵婧疏不由失笑, 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 先一步迈上了石阶。
案头放着厚厚两摞纸页,都是各部抄送的折子。战事暂休,天枢本不用这么忙,但咸诚帝没表态,朝中官吏也拿不准天心如何,便在有所联系的政务上仍将天枢当作可比肩内阁的存在将抄本送了来。
天枢自己的人也颇为头疼,他们多数人本就分属各部,自然免不了会有翻阅到早早看过的草拟政令的时候。
窗前的风铎叮铃铃地响,温明裳听见脚步声,回头恰好望见赵婧疏反手放下门帘,她将手里的纸页放到了桌上,开口道。
“老远就瞧见小若着急过去,我还想着是谁来了。这是有事?”
“若不是先看见桌上这些公文,瞧你这凭栏而望的样子,还叫人以为天枢如今有多清闲。”赵婧疏见她探手点茶,接过后道,“两事,一是你既然回来了,禁军的调令虎符得还给你,如何处置也该物归原主。”
她说着,从招文袋中取出了铁牌置于案前。
温明裳没拒绝,捧着茶问:“第二件事呢?”
“驿马的那桩案子。”赵婧疏面上露出半分犹豫,“小若带回来的信,我看过了。三法司不能汇入激流,这你知道,但若是事涉国本……明裳,你可有证据?”
“有,却也没有。”温明裳呷了口茶,须臾后方道,“人证物证皆可给你,但婧疏,你心里也明白,即便如此,你也无法治罪于他。”
四脚蛇皆有纹身,但无论是拓跋焘还是咸诚帝,他们在用潘彦卓这步棋的时候就注定不会在他身上烙上任何印记。他直属于两方首领,手里操纵着整个勒入大梁血肉的暗线,这样的人得物尽其用,不能被轻易摘出去。
他乃至他身边侍奉的仆从,身上必定都没有那样的印记。
所以如若咸诚帝要保,那三法司毫无办法。有些事不能被掀出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能相安无事。
赵婧疏沉沉叹气,“千里之堤尚溃于蚁穴,留着始终是祸患,你心中既有数,当作权争办了就是。何故要让小若说与我听?齐王已上表,言驿马为北燕细作所害,其人盗出官印,擅改天子意以乱时局,死不足惜。其中旨意已传至天枢,此案该如何结,就要看你拿得出一份什么样的旨意了。”
这奏疏写得其实牵强,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抛了块烫手山芋。北燕细作即便为实,真正的旨意也定然不顺民心,否则天子不必时至今日还缄口不言,天枢也不会等到回京数日还未开口辩驳。
可推不出幕后之人,即便是牵强也只能硬着头皮呈上去,毕竟尸身为真,北燕使臣如今也在京,强兵在前,就算是心有怨愤也得吞下这口气。
赵婧疏心下思绪杂乱,正想着如何厘清,却听见温明裳笑了声。
“若无旨意,天枢又是如何自沧州调派军资赴三城的呢?”温明裳垂目将余下的半盏茶搁到案上,“多谢告知,我心里有数的。至于托小若带的那封信……”她阖眼轻叹,“婧疏,还记得四年前我为司丞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法理昭彰不可违,这是大理寺立足之本。”
“今日虽不可令杀人者偿命,但天理昭昭,总有那一日可以,到那时……”
话犹未尽,可说话人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因为听者早已明其意。
赵婧疏叹息着颔首,饮尽了那杯茶。窗前凉风拂过,遽然将那份随意安放的公文扫落于地。她弯腰拾起,眼风扫过时隐隐窥见了末尾鸿胪寺卿的名字。
“这是……”
“噢,和北漠商定的盟约初本,总归是要再议,看一眼也无伤大雅。”温明裳接过放到手边,她知道赵婧疏在诧异什么,于是干脆摊开解释道,“刺事人的事在前,天枢连着雁翎,互盟的诚意自然要让北境的将士满意。这东西与其说是鸿胪寺送给我的,不如说是想要我私下转交给清河的。”
至于这试探究竟是何人授意,不得而知。
北漠虽心怀鬼胎,但这些人识时务,知道此时该放低姿态求一个相安无事。萨吉尔带来的国书中写明了北漠愿为错误偿还的金银与古丝路的货物,同时奉上西北马场的五百种马。若是大梁仍对此心有疑虑,大汗愿意于王族中再择一王女嫁入大梁,结秦晋之好,绝不犯境。
如果温明裳事先不知他们打了何种算盘,只看初本拟定的条目也会觉得相当有诚意。
萨吉尔的确是有备而来。
赵婧疏于此事上并无太大兴趣,简单看过后便不再问。大理寺中尚有案务,话已说尽,她也不便在此久留,又饮了杯茶后拱手告辞。
风铎还在摇晃,廊下的脚步声却逐渐散了。午时已过,正是个用饭的时候,衙门里的人自然各自散去。温明裳将手边的公文收入怀中,转头看见门前高忱月探出个脑袋。
见她看过来,高忱月言笑晏晏地摆正了身形走进来,提着食盒道:“洛将军让我送来的,叮嘱定盯着你好好用饭才可回去。”说着还晃了晃手臂。
内阁还在与来使商谈,洛清河留在京中算是难得的清闲,故而若是鹰房并未递军报,侯府的车马会来接温明裳回去一同用饭,今日这叫人送来却是少有。
温明裳拂袖取了碗筷,问:“鹰房又有消息?”
“不是。”高忱月摇头,“是阁老让人来请她过去谈谈,”
“说是北燕的和谈有了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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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石阶被拾掇得光亮,槭木落叶红如血,恰映着朱墙绿瓦。
吏胥在阶下迎客,她是个生面孔,跟着阁老办事是头一遭,此前并未见过传闻中的镇北将军。声威在前,她听得多了,便总觉得这人应是生了张十分凛冽逼人的脸,否则哪能在沙场上打得北燕人丢盔卸甲。
谁成想待到门前马蹄声近,她抬眼一望,却蓦地愣在原处。同僚见她呆愣,迅速顶了一下她肩膀,二人这才上前相迎。
“将军,阁老在正厅相候。”
请她来虽说是为了公事,但和谈如何商议与洛清河无关,她不能也不愿插足其中。故而今日赴约她穿的是身正青常服,外头罩着连云浮纹大袖,瞧着半点不像个领兵的武人,秀逸得不像话。
吏胥不敢再看,慌忙垂首跟着闷声引路,却迈步向前时眼尾忽而被什么晃了一下。她悄悄往那头瞟,在头顶日影斑驳落下时窥见将军耳边映着光的翠玉坠子。
莹润的小圆珠,浮色晕染间,像是在颈侧摇曳出水色天光。
崔德良在内便听见了廊下的响动,阁老拨弄着药碗里的汤匙,待到洛清河掀帘入内,抬臂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落座。他余光自然也瞥见了对方耳下明晃晃的小玩意,但他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开口多问。
“朝政虽忙,阁老也请注意着身体。”洛清河落座时看了眼被仆役扯下的药碗,信手斟茶,“明裳若知,也会忧心。”
崔德良叩指当作谢过她这熟稔的一杯茶,淡淡笑道:“上了年岁,时有小病乃常事,不必告诉她,徒惹烦忧。今日请将军来,是为两国之盟,虽还未有结果,但此处有内阁拟定的条目,还请过目。”
说话间,初拟的公文已被推至眼前。
洛清河没有动,她兀自饮茶,等了片刻语调平静地开口:“两国之盟,政令出内阁,裁定由天子,我靖安府无权插足其中。阁老这条目,若是内阁和朝中各位大人商议觉得可行,那就应逐一去和使臣来谈,寻我并无大用。而且……北燕是为求和,来使忍辱而来,怕是不愿见到我这个引得主君俯首的罪魁祸首。”
这套说辞早在崔德良意料之内,他并不急于驳斥,而是慢悠悠地说:“盟约所定乃国境久安,朝中论及对北境之熟悉者,无人出将军之左右。裳儿或许有可为,然她所历时日尚浅,难免会有所疏漏。故而老朽斗胆,干脆请将军来一谈,细说这北境情形,如此,应不算逾矩吧?”
二人相视一眼,洛清河放下茶盏,这才伸手拿起了那一纸公文。如崔德良所言,北燕因挑起这场兵燹之祸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几何并未在上面列出详细的数目,这份公文上议定的只有两事,一为新的国界商定,二为日后互市的建城凭依。
此前两国虽想来以白石河为界,但因常年袭扰,大梁在太宰后几乎就撤回了居于关外的百姓,南部的驽马草原几乎整片荒废沦为铁蹄倾轧的焦土,白石河以北却仍有燕人放牧。先帝在时,朝中便有想借休战时自西向东划定城界的声音,可惜在草野上凭空建城困难重重,不必说银两消耗,怕的便是刚有些起色,狼骑就会挥师南下把基石毁得残破不堪。
别说自西向东连成一线,就是东面瓦泽附近修复缘由的要塞建成三点协防都耗费了北境几十年的时间。
“这两事其实可以算作一事。”洛清河把公文放下,“若是阁老想问以何处为界上佳,那在下现在就可以回答。西至西山口,东至燕回马场,依凭原有的万里烽火台建成连片要塞围城。以此线引民北上可扩地屯粮,可减兵省银固守,也可以此为基修路向北,建立起所谓的互市。”
崔德良抬手抚髯,正要说话,却听闻她陡然间话锋一转。
“但不论内阁为此开出什么价码,北燕的使臣都绝无可能答应。”
阁老沉吟着道:“为何?”
“因为此举是为饮鸩止渴。”洛清河道,“雁翎关久攻不下是因天险可守,但三城有失,东线溃败,便令得铁骑难以北击,成宣景初年之困。然此线若成,大梁北境防线便再无此祸患,城防相连,调兵也事倍功半,换而言之——北燕若南下之心不灭,此举会让来日休养生息后的铁蹄彻底丢掉动兵之机。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互市的利害。”
由奢入俭难,大梁物产丰饶远胜北燕,互市能填饱燕人的肚子,却也会让百姓由此产生依赖。一旦兵戈起,这条防线能迅速掐断物资交换,时日一久,先要乱的反而是北燕国中。都兰提这一句互市的确是解燃眉之急的良策,但假以时日谁又知会不会使国中成也萧何败萧何。
崔德良略感棘手,若想真正止战,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但洛清河把话说得明白,他自然也能明白个中的道理。他思忖再三,确认道:“将军笃定会如此吗?”
洛清河低笑一声,道:“阁老若心有疑虑,可以让鸿胪寺去试着提上一提,该是如何自然明了。雁翎不畏战,我亦有以战定疆之心,但我们不是嗜杀的恶鬼。”
若真能兵不血刃修盟止战,谁又真的想打仗呢?征人浴血,不过求得是一个四海安定,天下太平。
“受教了。”崔德良了然颔首,并不强求,“老朽也有一话要说与将军。”
洛清河本想起身告辞,听闻此言道:“请讲。”
“若事态有变,以战止战亦为定势。”崔德良轻咳两声,温言道,“老朽会为将军打开长安的大门,使雁归长空,护天下安定。”
洛清河唇角微抿,起身向着他作了一揖。
鞋履踏过落红,轻响散入风中,藏进说话声里。
市集喧扰一如往常,骏马奔袭而过带起劲风,也没驱散满耳的叫卖与勾栏瓦肆幽幽的唱腔。
踏雪在临仙楼附近的街口调转方向,本是向着回府的路,但洛清河拉住了马缰,面对着正前方的富丽堂皇的酒楼。此时还未到用饭的时候,京中玩客并未聚集于此,反倒是这附近的戏园子更显人潮涌动。
但有伙人却在此停留。
萨吉尔也未曾想能在此撞见她,即便是到了京城,龙驹的首领仍在面对她时惴惴不安。他低下头,掌心抚胸而拜,“有礼了,将军。”
洛清河并未下马,眼风扫他一眼便落到了他身后的少年身上,“恰巧路过,虚礼不必。听闻两国盟约未定,北漠为来使见证,此时不在皇家驿馆或是鸿胪寺,怎会在此?”
临仙楼的跑堂都是机灵的,听了前面的寥寥数字便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听的话,借口去瞧瞧后厨的点心做得如何了眨眼消失在楼前。
萨吉尔喉头滚动,正要答,却听见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往前走了两步,学着他的样子向着马上将军行了个礼后不卑不亢道。
“盟约已交贵国,大梁国的官员说需归去商讨再与我们商谈。”他的官话依旧蹩脚,但举手投足间已比初见时自然许多,“我虽然是质子,但是也没有要禁足在你们的驿馆的道理吧?”
对方还未做反应,萨吉尔自己心口已在突突猛跳,他没敢去看洛清河,只觉得一年前被扼住的喉咙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话已出口,他也不能在此时拂了自家“王子”的颜面。
“自然没有。”好在洛清河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她轻扯缰绳,踏雪应声换踏,“长安繁华,王子殿下若是有意,自可尽兴赏玩。在下便不在此扰了兴致,告辞。”
言罢还真就打马离去,半点没有多问的意思。萨吉尔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好在转身入内前瞪了一眼身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低声警告道。
“你最好向长生天祈祷她没有盯上你!”
少年垂下眸,把攥紧的手背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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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河回来时,温明裳正坐在榻上点香,此时离官府挂印还有段时辰,按理来讲她应当不会这么早回府,更别说还有闲暇在此点香。
一向看顾着院子的侍女站在一旁看她摆弄香炉,颇有些不忍直视地偏头。小温大人哪儿都好,就是这上手的精细活儿不大行,大抵真是人有所短。
洛清河步子迈得轻,见状抬手示意她们噤声,站在后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错了,这个最后放。”
温明裳给她吓了一跳,原本是要瞪回去的,可抬眼瞧见对方耳垂上晃动的玉珠,又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她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故意探身过去端详了一阵。
“早晨出门便瞧了快半个时辰,还嫌不够呢?”洛清河曲指在她鼻尖点了一下,“日后有的是时间瞧,就怕你哪天觉得不新鲜了。坐下,有事和你讲。”
侍女赶忙过去收拾了那些被摆弄得不成样子的香料,退出去时还不忘放下了两侧的垂帷。
日影还余了小半在窗前,檐下的小池池水清澈,折出粼粼的碎影。
洛清河握着她的手,拿了一旁的帕子仔细地给她擦净掌骨上还残留的微尘,将崔德良的那纸文书说了,接着道:“那个使臣未必是都兰的人,但定然承了她的意,内阁这一纸名目送去,得等着看看他的反应,才好揣摩背后之人的心思。还有时间,不急于此时。不过我回来时,碰见了萨吉尔和那位质子。”
她微微偏头,眸底含笑注视这只小狐狸,“我妻好聪明,当真猜得分毫不差。”
若非天地骤崩,事态急转直下,否则要改变一人,难如登天。
质子此前怯懦,是因为他心知自己必死无疑,哪怕北漠有人费心调教,多露半点都可能藏不住骨子里的畏惧。这不怪他,不过是人生来便有不同,耳濡目染之下难免如此。但洛清河今日见他,却从那佯装出的底气里看出了一丝不同。
他在求生,他能求生,所以要演得像。
温明裳换了一只手给她握着,“那就有意思了,还要瞧瞧这位质子该如何从其中为自己挣来一线生机,否则,就算回去了,北漠也未必留他。说起这个,我倒是也有一事要和你说。”
那份记下后被誊抄的初本此刻就在桌上。
“五百种马。”她若有所思地挑眉,“给谁呢?”
“沧州。”洛清河直言道,“守备军多为步卒,但既有想向北建城的打算,制衡二字便要被摆上台面。现在琦微手下的骑兵还不够。关内马场良莠不齐,燕回又直供铁骑,如今既有这样的好事,焉有不笑纳之理?”
“有理。”温明裳煞有其事地点头,又道,“但驿马案给出的理由已算是勉强,如若这五百种马半点不分给雁翎,怕是要惹人非议。所以……这话恐怕得轮到太子来说了。只是他……会说这话吗?”
“会。”洛清河放了帕子,回头便被捏住了下巴,她笑了声,也不挣开,就着这个姿势继续道,“就算他会犹豫,有人能劝得动他。”
太子妃。
温明裳取下了那条翠玉耳坠,洛清河不常戴这些东西,耳垂被夹了大半日泛着红,与颈侧肌肤一比,瞧着有点可怜兮兮的。她揉了揉那一小块柔软,不忘提醒:“那,和亲的王女呢?”
前一个和亲的女儿如今将北燕若有若无地系在了身侧,现在又要送一个来大梁,不愧在古丝路浸淫多年,北漠的汗王,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京中贵家适龄者,应当都会被纳入考量中。”洛清河想了想,“这是多年以来头一次。若是贵家子弟难相配,就得从皇族旁枝中选了。不过,恐怕有人今夜听得风闻,就要着手准备如何请旨了。”
温明裳“哈”地笑了声,指尖蹭着她耳廓,道:“那要不要猜猜,我今日还看见了谁?”
“嗯?”
“鸿胪寺的李琛。”她意味深长地说,“他本该在长公主交给晋王那一册名单后,就该被革职查办的。晋王把他留了下来,在你见到萨吉尔之前,我看见他在和质子商讨那份初本。”
内阁比天枢看这东西要早,有什么出入定当早早告知,可质子还在说“再谈”,这可以是无心之言,也可以是他过于稚嫩的差错。可偏偏去的是李琛,甚至都不是潘彦卓。
“保了一条命,投桃报李,说得过去。质子如今身在大梁,人微言轻,主导不了此事。”洛清河被她摸得颈后发痒,偏头躲了一下,“即便有人发觉,也可以轻易开脱。晋王妃已殁,又是因罪刺死薄葬京郊,他若执意要求,倒也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那就得看天心如何了。”温明裳附耳过去,“看究竟是潘彦卓的笔墨文章更胜一筹,还是太子妃的文墨更能使君心大悦。这回猜谁?”
洛清河以肘撑案,细细地看了她一阵,说:“我猜你。”
作者有话说:
关于潘身上刺青纹身的描述在129,晋王妃的死在196,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
自西向东建城理解成修长城就行,打游牧真的不能少这东西(。虽然没怎么在太子妃上着墨但小婉是个挺聪明的姑娘,真要算还比长临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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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晦影 【ZX整理】
眨眼又到北地飘雪时节, 东面修缮烽火台的军匠在大雪遮天之前撤回了瓦泽,新起的炬火辉映着城头燃烧正盛的火光,放眼望去火星相连, 像是在燕山前生凿出的盘卧巨龙。
远处的河面结了冰,袅娜的烟气萦绕在附近, 把对岸的风物都掩去了大半, 猎隼在低空盘旋,唳声被凛冽的北风送到城下。狼骑蛰伏在冰雾里, 他们短暂地闭上双眼收敛爪牙,却也没有调头归乡的意思。
双方好似都在等待今年冬天的一场雪, 但雪后究竟何方沃土可迎春, 谁也不知道。
林笙正靠着墙头的火堆暖手,飞星的甲胄轻便, 在雪天要比重甲好过些。她嘴里叼着刚送上来的面饼, 转头看见林初头盔都没拿下来就上了城楼。
“哟, 你怎么过来了?”林笙囫囵把咬下来的饼咽了,招呼她过来烤火, “那俩小家伙呢?”
“小泽回关中了。”林初接了她扔过来的饼, 就着火堆上烫好的塞上秋吞咽, “兵部来了人, 他好歹长在京城, 比我们会应付这场面。三城无事, 小辞和牧烟在,我就过来看看。”
“兵部?”林笙一下来了精神,“是京中有消息了吗?”
洛清河这一走就是两个月, 边境无兵符不可擅动, 她们心里着急却也没个法子, 只能耐下性子和北燕的骑兵熬。
鹰房虽时常有消息说无碍,但一日没有结果就都不能算尘埃落定。推演终归是纸上谈兵,难保没个岔子。
林初看她一眼,摇头道:“不是。之前因为战事,关中的兵交在我们手里调配,但我们把他们当铁骑看没有用,兵制上这批人属于守备军,石老不在了,兵部要重新考量谁能胜任一军都统。”
这几万人原本是用以制衡铁骑的,但因为石阚业在,两军可以亲如手足,可如今人一旦换下去,那就是下一个沧州守备军了。
“天枢这战线一牵,的确是能让沧州有正当理由出兵同战,但琦微每次都得盯着个度,也是难做。”林笙眼含薄讽,“现在关中也要来这一出,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京城的人害怕?好似我们真敢离开燕州半步。得了,知道要调来的是谁吗?”
“还不知。”林初拍了拍手,甩掉指尖的渣子,“不过传闻是季善行。”
“季善行?”林笙闻言面有诧异,“他不是西州的守备都统?毗邻长安的差事,再过个几年就给调往京城接管羽林或是禁军,怎会调他来咱们这种苦寒之地?”
“清河提过他,说治军不错。四境如今除了琦微没有后起之秀,这个位置又特殊,没有真本事,无从服众。”林初眸底映着火光,“他族妹在樊城一战帮了我们大忙,他本人也是苏氏门生,若真是他,至少我们不会有后顾之忧。”
林笙仰颈饮尽壶中酒,抄起佩刀站起身准备在天明前再巡视一边城楼,“什么都好,我只盼京城之事尽快了结。”
“是战是和,把一军统帅先放回来,否则,我不安心。”
细雪霏微落满枝。
京城今年的冬来得迟,薄雪覆长街,日出即融,只留下一道道的湿痕,晨起的伙计呵着手支起摊子,和旁侧的跑堂说今年恐是个暖冬。
这天一冷,京中去往城郊大昭寺进香的车马也变得寥寥。晨雾缭绕在山巅,缓缓下坠化作了仅存的皎白。伽蓝台上了无人迹,只有春时士子讨彩的各色绸带还在细雪冷风中徐徐飘游。还未赶得及南下越冬的鸟雀藏进了叶还未落光的乔木枝梢里,伴着佛寺钟声喈喈。
住持低颂着佛语,这座古寺自前朝屹立至今,已见过了不知几许春秋浪涌。他静坐于此,从稚子无邪至须眉皓然,心观神佛无边,眼见却是人间数不清也抛不掉的执与妄。
慕奚缓缓睁眼,起身时合十的双掌中好似也有佛音流逝,它们随着云雾散在了风里,随之落入掌心的是宫装繁复的绣纹。京中和谈已毕,今夜就该是三方互换盟约的宫宴,而此刻本该留于府上梳妆以备的长公主却出现在了这里,一拜便是半日光景。
“心有所住,皆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1]”住持合掌,向着她颔首低语,“施主心有慈悲,本有佛缘。”
慕奚笑起来,她仰起头,注视着壁上佛龛,神佛慈眉如故,蒲团跪伏祈求的人间客如世事流转。长公主听着寺中禅钟,道:“少年时,先帝曾携本宫到此寺中进香……住持可还记得,那年本宫想求的是什么?”
大殿的门敞开,老和尚面朝着佛龛,僧衣被穿堂的风揉皱,他背后倚着一扇门,里面供奉着一块无字的牌位。
“向前一步是神佛,退后半步是人间。”慕奚合掌朝他深深一拜,轻语道,“禅道无涯,佛海无边,或许有佛缘,但我身在人间,心怀牵挂,大抵注定了没有慧根。”
老和尚叹道:“施主已看见了行路的尽头,苦海无涯,唯有自渡。施主已种下了因,便要有人承担尽头的果。”
檐下铁马摇晃,院外小童的衣袂霎那轻飏。东菱追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护,雪籽被枝梢抖落,坠在她鼻尖。她好似浑然不觉指尖寒凉,踩着青石触碰到了枝头仍存的那点苍翠。
“小殿下!”东菱惊呼。
九思跌在柔软的雪地里,她没喊疼,反倒像是觉得十分有趣那样坐在了白雪中。云气袅娜在周围,叫这里模糊得分不清天上人间。
“住持承了一双佛眼。”慕奚听见她叫姑姑,侧眸时眼底倒映着孩童与山色。她说,“因果已成,大昭寺坐卧山中,又何妨再观一遭世事变迁。”
无人知道老和尚回答了什么,余音都缥缈进了云雾里,它们被悄然露面的那一缕日光驱散,无声地藏入尘泥。
过午的钟声回荡在山里,慕奚跨出佛殿,蹲下替九思扫落了身上雪。东菱在她们头顶撑开了绸伞,遮去了日与雪。
“回去吧。”慕奚道,“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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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门前备好了马车,侍从还在再三检查着车驾,确保短短的一段路途也不会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冬天的太阳在午间短暂地露了片刻面便懒散地枕回了云中,浓云细雪卷土重来,时停时落地延续了一整日,弄得满地水痕,湿滑不堪。
大氅被挂在了进门的木施上,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此刻并不觉得冷。温明裳挽好了发髻,按着洛清河的肩膀把她推到了镜前,拿起了桌上的发冠给她束发。武臣的冠服没有那么繁复,但因着是女子,制衣时便将梁冠改做了小巧些的束髻冠。
内廷的工匠巧手,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漂亮的,就是比起洛清河往日挽发用的戴起来要繁琐些,但好在时间尚足,慢慢摆弄也挺像样子。
温明裳端详了一阵,很是满意地点了头,这才肯让她起身。阶前的雪细细布了一层,勉强遮住了底下的青石。
洛清河拿了氅衣给她系上,动作间绸带轻拂在颈侧。温明裳的目光缓缓上移到她耳垂——那里没有坠子。她在更衣前就替洛清河把那东西给摘了下来。
“现在想戴也可以。”洛清河注意着这道目光,轻轻歪了脑袋,缨带缠着小辫,柔柔地垂在襟前。
贵家的珠玉是爱是怜,也是无声的归属与徽记,洛清河从前不戴耳坠,她身上永远只有礼制所定的玉石珠串,无需过多的装饰来彰显。所以若她于群臣前坠玉为饰,势必会惹来私下无数的揣度,让那些夹杂在权力与野心里的真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可她同样不在乎这些,高处固然不胜寒,但如若站在那里的人早已足够强大,旁人的忖度与否于她而言便不过云烟。她愿意低头让温明裳为自己戴上珠玉,仅仅是因为她想。这颗心干干净净,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温明裳微垂下眼眸,向前将额头磕在她的肩膀上,“不要。”呼吸拍打在耳尖,柔软的唇贴在那里,轻轻地啄吻过耳廓,她的声音也放得很低,私语般道,“不想给旁人瞧。”
珠坠与她既是曾经的锁链,也是自泥沼脱身后的一点贪念。温明裳在这件事上是个十分小气的人,她越是看着过去的梦魇在细水长流下化作了裹挟着爱意的包容,便越不想让夜潮的污秽沾染上半点。
她要把它锁进隐晦的闺房之乐,而不是沦为旁人猜疑的话柄。
洛清河系紧了绒领,转头应着屋外近卫的催促,抬起手将她垂在颊边的碎发挽到了耳后。
翠玉被锁进了朱匣。她牵起温明裳,道:“走吧。”
细雪如絮,好似也盖去了宫门前的车马骈阗。事关三国罢兵修盟,依律今夜宫宴朝中要员需皆往以证盟约。北漠之盟已是板上钉钉,内阁这几月和北燕两相商讨,终是各退一步。以白石河为界,南北各建一城以供互市,百里之内,狼骑不驻军、不犯境,为表诚心,大梁愿意派遣工匠北上,教授屯田之法,以解北燕国中饥贫之困。
盟约中未有提及雁翎的铁骑今后应驻军何方,但无论日后局势,于京中各派眼中,至少劳民伤财的仗是不必再打。如此好事,自当是一派喜庆,风闻传至民巷,有几户人家甚至高挂了红灯笼。
离开宴还差半刻,先到的参宴者循着内宦的指引,三两步入宫门。驿馆而来的车马停在前头,北燕使臣推拒掉了宫人的搀扶,即便入乡随俗换了衣冠,下马时仍带着冷冽。
他沉着面容,迈步正要入宫,转眸便瞧见门前久候的一张熟面孔。
潘彦卓侧身而立,他调职礼部,今夜宫宴自然也在所司之下,故而在此查看着仪典进程也是情理之中。
使臣却未做停留,径直与他擦肩而过。倒是紧随其后的萨吉尔多看了他一眼,一幅饶有兴味的模样。
“素闻大梁重礼。”他向身后的质子道,“越是久居梁土,越是叫人深以为然。殿下以为如何?”
质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低垂的手掌早已攥紧。近旁路过的大臣有心细的瞧见,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只道这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能被送来为质的定然也不是什么被倚重的角色,也难怪临到阵前会有怯。
一众人说完这话没有久留,紧随着内宦入宫赴宴。门前雪簌簌,迎客的官员无暇撑伞,不多时便身融素白。
公主府的车马姗姗来迟,几乎是踩着宴饮开始的时辰到了宫前。慕奚牵着九思下车,敛容静立的模样犹如一尊玉像。
“殿下。”潘彦卓向她长鞠,道,“时辰将近,还请勿多停留,以免失了礼数。”
慕奚余光朝他一瞥,道:“多谢潘大人提醒。入夜天寒,这客迎完了,也该入殿去讨两杯酒水暖身。”
潘彦卓闻言垂首应是,从始至终未抬头看她一眼。
圣驾未至,殿中人也在三两闲谈。
世子不在京,礼部便未在洛清河座下多设一席,倒是显得她有些形单影只。许多人在心中揣度着这和谈一成,她为统兵之将该如何自处,这宴比起礼节上的互换国书,更多的却是冷眼静观浮于表面的众生相。
太监正在斟酒,崔德良位列群臣之首,位子紧邻着洛清河。阁老一手抚髯,微微倾身同她道:“盟约已定,于兵道着眼,可保几时?”
“兵者护一方太平,在朝者谋天下生计。”尚食局因着有客,今次宴上备了成块的炙肉,洛清河指尖抵在片肉的小刀尾端,慢悠悠地转着刀,边答话道,“北燕国中派系林立,这一纸盟约是行是废,还要看何者为胜。”
这不是大梁能掌控的。越万里之遥妄图将一国之大纳入掌中,那不是君王自傲,是夜郎自大。
都兰想让百姓活,她将此次和谈议定的内容当做了预演,有朝一日她能令北燕各部俯首足下,这一纸盟约就能保边境数十年乃至百载太平春秋。
可那仍是有朝一日,不是现在。
崔德良轻轻颔首,话锋一转提起兵部近日的调令:“石老殉国,兵不可一日无将。日前太子上表,向陛下推了西州的季善行,陛下已然应允。不知你意下如何?”
慕长临……洛清河闻言眼风轻动,抬头回望时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储君坐席。东宫僚属此刻不能坐在慕长临身侧,比起殿下的闲谈,他那儿倒是难得的清净,还有功夫逗一逗刚被从长公主那儿送回来的九思。
“陛下既允准,末将也并无他念。”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恰好手边酒液澄明,“季都统治军严明,的确是个好人选。”
话音未落,闲谈声稍止,殿外钟鼓震鸣,先一步疾行至殿门的中黄门宣天子圣驾至。群臣闻声登时退至席后小几边,随着唱礼声叩首山呼万岁。
咸诚帝在沈宁舟的护卫下上殿落座,环视一遭后才抬手道一句免礼,示意群臣依次入座。殿外鼓乐遥响,“咚”的一声重锤,像是为乐舞祝宴启开序章。
天子高举金杯,和颜悦色地转向客座的两国使节,道:“燕梁虽素有龃龉,然盟约成,便可化干戈为玉帛,解边民之困,此乃燕君大仁;漠北与大梁素有邦交,而今愿以身相正姻缘修好,此乃大汗大义。历数月,盟约终成,此乃天下万民之大幸。今夜朕以此一薄酒,为天下向诸位聊表谢意,愿天下自此亲如一家,不起烽烟,请。”
末尾一字落地,两国使节纷纷起身还礼满饮此白。
群臣随之附和,推杯换盏间饮满三杯才算暂告段落。席间气氛正酣,伴着饮酒布菜的动作,教坊司又换上了新曲。
萨吉尔目光不时地往下首瞟,时而看的是洛清河,时而越过群臣看见大殿中段坐着的温明裳。他知今夜定然有变,总想着看看这二人的神色,可这越看越觉得心下难安。那个被安插在局中的四脚蛇坐在席末,他看不见那个方向,斟酒祝词间望向北燕使臣的目光也变得复杂。
恰在此时,原本静坐不言的质子端起酒樽站了起来。
少年面对着咸诚帝,合掌覆于胸前而拜,高举酒杯道:“得大梁陛下赐宴,乃我王庭之荣。约定既成,我会依约在此停留,共迎族中姊妹婚嫁大典。”
这番话说得不似初时那般抖了。咸诚帝哈哈大笑,抬手算是回了他这敬酒,道:“大汗既有意嫁女,朕自当为北漠的明珠择一佳婿。恰好今日这席间多得是我大梁的佳公子,王子不妨先代姊妹着眼一观。”
萨吉尔鬓边冷汗直冒,暗骂一句和四脚蛇为盟当真是自讨苦吃。那一夜他自作主张将人放了进去,却不知对方说了什么,竟能让一未经风云的少年于金阶之上显锋至此。
质子喉头滚动,深深呼吸过后当真转身向下俯瞰。他紧握着酒盏,过了片刻转身再拜道:“昔年大汗嫁女燕君,使王庭与大燕修好为友。今朝如旧,北漠不敢奢求陛下垂爱,却也斗胆相求——长生天的明珠,当配得上大梁最好的儿郎!”
此言一出,群臣的目光霎时就变了。
萨吉尔一把扣住桌沿,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立时拂袖起身。
这小子……
“最好的?”
温明裳也不能免俗地挑了眉,她身侧就是翰林院的人,自然听见沈知桐退口而出的这三个字。
“师姐。”她倾身过去笑道,“这你们该如何写?”
沈知桐抬指点她脑袋,笑骂道:“什么时候了?还编排?”她说着压低声音,“此话一出,非皇族出身者皆可断了这念想了。这质子才多大?我听闻前些时候见着人都露怯,今日倒是勇气可嘉了起来。”
“可不止。”温明裳拿帕子擦净了指尖,她没怎么动那盘炙肉,此刻还剩下了大半,“这一出好戏,师姐且看着吧。”
沈知桐张口还欲追问,却听得御座天子朗声而笑。
“不愧是大汗的子嗣,好气魄!”咸诚帝甩袖,抬指往已太子为首的皇嗣方向一点,“可惜,朕的儿郎们除却大郎外都已成家,听闻王女尚年少,恐是无从相配。有道是君子立德,王女尊贵,却也有个先后之理。”
除非北漠想让和亲的公主为妾或做继室。又或者……
咸诚帝抬眸,道:“大郎,还是说你有意?”
霎时间目光集聚于慕长卿。
宗室其实于此事上也有计较,若非慕长卿从前的行径可谓“劣迹斑斑”,这和亲夫婿的人选必定是有她的。但这些事从未放在明面上来说,咸诚帝这一点破,倒是叫人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齐王如今不再是闲散的王爵,她手里有了权。如若再加上一个北漠的王妃……
可她若不想,又该如何在宴上推却此事?
质子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讲,但在他开口前,空置的酒樽已被倒扣在了桌上。
慕长卿拂袖站起身行至大殿正中,乐舞已停,她顿首而拜,道:“本王在此先谢过殿下垂爱,可惜……本王已有意中人了。”
她自袖中取出了一块残缺的玉珩捧至额前,高声而呼:“今日邦交既成,乃天下大喜。儿臣斗胆借此福泽,以过去几载之苦功,求陛下——”
一声低笑隐入了迸发的私语声中。
储君稳坐殿上,太子妃将酒盏推至小几东北角,果盘摆在前,那杯酒直立它们中央。
长公主收回了东南的点心碟,放到了自己面前。
正殿中央的齐王叩首再拜,铿锵道。
“使儿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1]《金刚经》。
关于季善行短暂在61-62提过,他是慕长临的人;住持身后的无字牌在11,是祭典雁翎血战战死的人的。
本来想一章写完的,实在是来不及,明天继续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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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箭声 【ZX整理】
咸诚帝眼里的笑意已冷彻, 朝臣或许不知,但慕长卿手里捧的那半块玉符究竟是什么来头无人比他更清楚。他曾给过她选择,原以为可以一劳永逸, 却没想到会为自己埋下了这么个心头之患。
慕长卿解决了天子所受的驿马案之困,往前数也非无功。可天子没有赏赐她什么, 天下人所能见的也不过是正常的皇嗣掌权匡扶社稷, 一未得财,二未进爵, 三未扩地。
同样位列亲王,晋王即便犯了错也不过禁足, 从食邑到细处的礼制规格其实都要压她一头。她虽无母家帮持, 但到底是占了个长的名分,既已收心不再胡来, 这明显的偏心便也有些不大合适了。
况且她也未要求什么, 不过是为意中人求个名分罢了。
宗正今夜也在场, 老头须发皆白,从前看到这位皇长子就头痛不已, 更不要说她当年知道宗室擢选贵女给她指婚时上表的那封陈情信。原以为慕长卿这辈子都没个指望, 谁能想到这年近而立终于是浪子回头。
老头简直是涕泪纵横, 不等天子开口, 先一步满斟美酒起身, 山呼道:“老臣, 为陛下贺——”
咸诚帝深深吸气,抬手让慕长卿先给他滚起来,而后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善, 道:“宗正此话从何说起啊?”
宗正满饮此杯, 言辞恳切道:“齐王殿下为陛下长子, 龙章凤姿,今又觅得姻缘,成家立业再无缺憾。陛下,老臣以为,这自然是好事一桩,当以为贺!”
咸诚帝紧咬牙关,忍着想把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老头架出大殿的念头,转头道:“齐王,朕竟不知你何时有的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何不一并说来听听!”
哪是不知,分明是清楚得很,还想把人抓来充当御下的筹码。慕长卿在心里暗自腹诽,面上却端出一幅痴心不改的模样,眼眶微红道:“儿臣有违陛下所期,此人并非京中贵家之女,不过一介白衣,出身寒微。儿少不经事,幸于丹州得卿开解,方有今日不负皇族血胤之种种。”
“陛下往昔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得意中人如斯,儿臣别无所求。往昔因其出身不敢言,今朝惟愿陛下开恩,准臣之所请!”
言罢她俯身长拜,宗正听完更是泪盈于睫,竟也跟随着一同拜下。慕长卿虽未多言,但能让这么个混账玩意回头的姑娘品行定然是不差,宗正心说出身寒微就寒微罢,总比挂着京中那些风闻叫皇室难堪的好。
都到了这个年岁,人也无心争位,天子还有什么好奢求的?若是犹豫着把人给赶跑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并非宗正一人的想法,温明裳端坐案前,抬眸一扫周围朝臣的脸色便知道他们心中大抵也未将齐王此举放在心上。她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听见上首的萨吉尔终于找到机会出来打圆场夸赞一句天家竟情深至此,暗笑慕长卿真是反应迅速。北漠上一个和亲的王女嫁的是北燕大君,今次摆到门前的机会,咸诚帝不盯着她就有鬼。与其严词推拒,不如顺水推舟。
这是国宴,当着面将话说到这份上,咸诚帝不论是推拒还是只应承一个侧妃都失了颜面。他最是在乎这些笔墨定论的人,哪会放任这名声传出去,只能吃了这个暗亏。齐王又拿的是暗卫玉符来求,这是明摆着告诉天子,她根本不要这“权”,太宰的暗卫还给天子,这个做爹的也别来管她的事。
咸诚帝任座下群臣议论半晌,末了扶额道:“罢了,话已至此,朕焉有不许的道理?宗正,将此事拿回去议,给这小子挑个良辰吉日办了。”
他挥手免了慕长卿的谢恩,像是眼不见心不烦似的转头去看客座,“叫诸位见笑,朕的这个皇子便是如此脾性……王子若真有意,皇族旁支尚有诸多才俊,朕的皇嗣,唉,到底是无缘。”
洛清河坐得近,闻言瞥了眼那头悻悻垂首饮酒的晋王,忍不住抿唇掩下了没绷住的幸灾乐祸。
不说储君对发妻的一往情深,如今就连风流之名满京的齐王都说了这种话,萨吉尔连那句天家倾身都说出口了,可见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至少大梁皇族这“专情”的名头是打了出来。慕长珺就算想借机与北漠交好,以此套取今后古丝路乃至更多的人脉,此刻也是万不可说出口了,否则就是在打大梁自己的脸。
他正妻故去可还不满两年。
质子未注意到这些细处,他放在膝上的手因适才萨吉尔暗中的拖拽而发红,为了不使人发觉只好暂且不做动作,婉言推拒了天子的好意,只说但凭大梁做主便是。
教坊司的乐舞在这段各怀心思的插曲后再起,宫人另托玉盘斟酒而上,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都掩盖入了丝竹声声里。
北漠之心已表,北燕使臣在沉寂许久后才终于捧杯起身。
他未有多言,只简单说了两句谢,仰首便饮了三杯酒。酒樽斗深,这种喝法宴上少有,不乏有人啧啧称奇,称燕使海量。
原本到此便可退下,使臣却转身令宫人再斟新酒,迈步径直下阶,行到了洛清河的席前停下。
群臣登时哗然。
“使臣这是何意?”咸诚帝见状开口询问,似是饶有兴味。
“雁翎的铁骑将军之名,我大燕举国皆知。”使臣抬手齐额,向天子解释道,“过往两国为敌,但大燕的儿郎敬重英雄,我主亦如是。故临行前,我主于王帐前有所嘱托,和谈若成,以此一杯,敬将军,敬英雄。不知大梁的皇帝陛下,可否允准。”
他说的我主,众人便只以为是北燕的那位幼君。但洛清河转着酒樽,心下知道他说的应是都兰。
北燕的王女张弛有度,她不想把这盘棋玩得腹背受敌,若是能成友邻,那对王庭可就成了隐藏的威胁。
这是在示好。
咸诚帝本就乐见来使对上洛清河,可惜此前洛清河真就恪守绝不插手政务的规矩,一直未有机会,此举倒是正合他意。
“有何不可?此杯是化干戈为玉帛,当饮!当饮!”
席上皆是位高者,一句止戈容易,可唯有亲历兵祸,才知血仇。
沈知桐眼里也有担忧,她转眸去看身侧的温明裳,却见对方捧杯起身,朝着首座躬身一拜,施然开口。
“陛下言之有理,此杯不仅当饮,在座诸公,也应举杯,敬镇北将军心有大义,胸怀万民。”
此话一出,就连姚言成都瞪大了眼睛。
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话,唯独温明裳说出口会惹得议论纷纷。因为她带着天枢在樊城可谓孤注一掷,她们二人的关系又不算隐秘,此前对此多有猜想的人都因着此一役心生动摇,几乎都要相信横亘在二人中的是所谓真情了。
尤其是姚言成,他可是亲耳听过小师妹所言种种的。
唐突来这一遭,反倒叫这些有所改观的人都忍不住再生疑虑。
这……是真是假啊?
使臣似乎认得温明裳,他微微侧过身,将盛满的酒樽朝她的方向微微一抬,道:“想必这位就是贵国天枢之首,我主亦有提及,这一杯,也当敬你。”
咸诚帝面上原本因慕长卿而浮上的冷怒如今都尽数消弭,他合掌大笑,直呼有理。
“诸卿便如温卿所言,共饮此杯罢!”
崔德良扶案站起身,举杯道:“将军,请吧。”
阁老既已一同发话,群臣自当效仿而行,纷纷举杯高呼。
乐舞丝竹盖不住人声,像是汹涌的潮水,将一隅孤岛逼到了浪尖。
洛清河终于捧杯起身,她面上神色似乎如旧有礼,但举杯向来使的动作十分敷衍,反而是在这一抬手后明显转眸看向了下方的温明裳。
“温大人。”她眸光微敛,藏起的眼神复杂,似有难言的失望与痛色,这叫后半句听来显得讽刺至极。
“好提议。”
温明裳含笑不语,只在对方向着来使道出的那个“请”自落地后以袖掩面,将半杯残酒饮尽了。
群臣重新落座,宫人赶忙上前倒酒斟满,一时间殿上竟有些寂寂。
质子便是在此时挣开萨吉尔重新站起身,他年纪尚轻,此刻饮酒似已微醺,但步子还算稳当。他学着燕使的动作行至前,肃声道:“将军之名,我于国中亦有听闻。今日既有幸,不知将军可否赏脸也与我共饮一杯?”
洛清河还未答话,咸诚帝似看够了这场戏,提议道:“王子既有此心,今夜三国结友盟,不妨与燕使一同再饮三杯,算个圆满不是?诸卿以为如何?”
这……
有人不住倒抽冷气,这不是在镇北将军心口上插刀子吗?
一时间打量温明裳的目光愈发多了起来,若不是她开了个头,何至于此?
慕奚端起杯饮了一口,道:“陛下,饮酒勿贪杯,今夜虽兴正酣,但还需注意些为上。”
长公主与洛氏有旧,出言解围乃意料之中。
咸诚帝未有表态,反倒是顺势将眸光转向了在场其余的皇嗣。
晋王面带犹豫,思忖了片刻道:“皇姐所言……的确不无道理。然王子殿下已有提议,儿臣以为,这一杯可饮,三杯便罢了吧?”
咸诚帝仍是未答,他微微倾身,道:“太子觉得呢?”
群臣的呼吸都轻了。
慕长临今夜除却场面话外没有开口评判半个字,就连齐王那一出他也缄默以对。东宫僚属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们心中自然清楚侍奉的储君是何等仁主,若说有旧,他与洛氏的渊源也是匪浅。
天子今夜可谓明摆着试探的意思,晋王所言既是要全君上的颜面,又不愿开罪洛氏,而他身为储副……又当如何?
安阳侯双掌紧握,眼看着一咬牙便要起身相劝,却俶尔听闻“咔哒”一声脆响。
太子放下了酒盏,抬目直视君王,开口只说了两字。
“可饮。”
阁老面浮讶然,晋王眼带惊愕,安阳侯心中大恸,颓然跌回坐席。天子……
天子是满意的。
洛清河低垂的眼睫上散落这烛火的浮光,她在阒然里重新起身,携着疲倦的笑意抬手朝咸诚帝一拜。冠服上的狮首仿佛在此刻变得黯淡无光,她被座上的众人赤裸裸地抛在恶意试探之下,摔碎了自尊与自傲,变成了一座孤峰,一只困兽。
有人转过头,不忍卒看。
“陛下。”洛清河道,“既是意义非凡,当再奉三杯。”
咸诚帝抬手一挥,台下内宦登时会意,细声高呼尚食局奉上美酒。
两樽酒饮罢,宫人再度满上。质子却在这最后一杯前叫了停,临到此前,他心口跳得愈发厉害,只好佯装拘谨才不露破绽。
“先前我国中之失,致铁骑损兵,虽已于国书中赔罪,但我仍心有不安。”他抽下了腰间的一把小金刀,一手奉至洛清河面前,“此物……此物我愿献给将军以做赔礼,还望勿却。”
洛清河抬眸去看咸诚帝。
“既有诚心,清河收下又有何妨?”咸诚帝抚髯而笑。
洛清河这才垂目接过,淡淡道:“谢过殿下。”
礼已赠,这最后一杯也该饮了,但长公主却偏偏在此时起了身。
“慢。”慕奚施然抬手,看也不看天子的脸色,“此一杯,本宫代为饮了。”
“锦平。”咸诚帝皱眉,“不要胡闹。”
慕奚神色冷凝,只道:“三国定盟,岂有臣下尽尝之理?此一杯,代的是我大梁皇室。”言罢也不等有人驳斥,她仰颈便将杯中残酒喝了个干净。
“这……”质子不敢多话,只打圆场道,“也好,也好。”
燕使倒是最寡言的那个,见状也一并满饮了。
洛清河这才放了杯,她左手握着那把金刀,翻过另一面时指尖轻轻剐蹭过鞘上的东珠。
原本站在天子下首戍卫的沈宁舟耳尖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极轻的响动。她眼风一扫,刹那捕捉到了一抹寒光,几乎还未待人有所反应,她已拔刀而出,冷喝道:“将军!松手!”
话音未落,刀尾冷光一闪,小箭飞射而出,带着雪亮的寒芒直逼质子胸口而去!
洛清河在沈宁舟那一声暴喝后就丢掉了金刀,她探手一握,内力凝于掌中,千钧一发之际捉住了质子衣领,硬生生将人拖到了一侧。
小箭几乎擦肩而过。
质子痛呼一声,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
洛清河还未回头,鼻尖已嗅到一阵血腥。
那个方向是——
滚烫的鲜血缓缓滴落在地,将那一方昂贵的毯子都染得刺目。萨吉尔双目圆睁,僵硬地低头看向胸口的空洞。他想要去看质子的方向,问一问这难不成也在四脚蛇的计划之内,可喉间溢出的只有桀桀的声响,不成语调。
质子回过神,倏然迸发出一声号啕,挣脱开搀扶扑到了他身侧,呜咽地用北漠语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咸诚帝也被这惊变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勉强定神,惊怒道:“羽林何在?!”
殿外东湖羽林应声蜂拥而入,刀光凌冽间将席间群臣围了个水泄不通。
质子还在哭嚎,他边抹着泪与掌间沾上的血,回头质问般道:“我等本是盟约之证!即便心有不忿,也不该对我们而来!萨吉尔他……他固然有错!但我们已致歉,何至于……”
沈宁舟原本疾步下阶走得到了洛清河面前,一听身后话音有异,登时转头望去,这一眼让她心底猛地一沉。
质子面色陡然青白,不见半点饮酒后的绯色。他喉中声响断绝于此,颤抖着扼住自己的咽喉,乌血自口鼻溢出,显得分外可怖。
“箭上有毒!”沈宁舟立时道,“传太医!”
殿上一片混乱,若说萨吉尔的死令得咸诚帝的惊怒不过浮于表面,此刻便是当真怒上心头。他连拍数下案几,喝道:“肃静!来人,拿下洛清河!”
那金刀无论是出自何人手,是当真如此还是被调换了,杀人小箭自洛清河手中出总归是没错的。即便是无罪,她此刻也必须被暂时羁押!
太医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反复许久,总算将质子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若是死了,眼下的盟约可就……此刻无人敢去触天子的霉头。
可总有不怕死的。
慕长卿呆坐到现在,在寂然里忽然道:“陛下……”
“讲!”咸诚帝冷道。
“此状……此毒,儿臣见过。”慕长卿转眸,看的却是静立的燕使。
她说:“驿马案。死状……不,毒发之状,相同。”
驿马案的毒,来自北燕。
燕使闻言大笑出声,道:“大梁有心撕毁盟约,何必自导自演这出戏!”他摔杯叉腰,轻蔑道,“大燕不屑于对兄弟用此下作的手段,我们胜北漠,堂堂正正!这种手段——”
毒蛇一般的目光缠上了洛清河。
“只会用来对付仇敌!”
在他一侧的羽林原本持刀而立,未曾想到这一言落地,他竟直直地撞上了刀锋,自戕而亡。
染血的刀跌落在了地上。
这才是真的……死无对证。
咸诚帝面色铁青,拍案道:“大理寺……不,天枢何在!”
温明裳和赵婧疏跨步而出,齐齐应声。
“查!给朕彻查!”他道,“将洛清河押入诏狱!还有——”
慕奚抬眸,迎上那双震怒的眼。
咸诚帝一字一句道:“锦平长公主,禁足府中待审。”
那唐突的最后一杯酒,谁想起来都觉得诡异。
“臣,领旨。”温明裳低低应声。
羽林的甲胄在行径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洛清河被围在其中,簇拥走过,与她擦肩。
温明裳敛着眸,垂在身侧的手掌张开。
夜风自殿门倒卷而入,衣袂被吹得翻飞。
那一角衣袍从她手心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别慌,都是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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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局中
冬月天已寒, 夜雪浓云遮月,诏狱中唯有森森的火光,影子落在足下, 把狭窄的行道衬得愈发幽深。
狱卒原本还在班房里打瞌睡,骤闻宴上惊变, 被吓得直到见着羽林押解洛清河迈入诏狱的大门才勉强算是醒过神, 连解开牢门锁链的手都忍不住抖。
这间诏狱关过不少达官显贵,从云端到尘泥不过顷刻, 他们本该也见惯了才是。可……狱卒在落锁出去前不住地往里瞟。
怎么会是镇北将军?
可羽林尚冷眼在侧,他也不好多看, 匆匆挂锁后便回了牢门的班房。羽林没有多留, 也随之离去。外头的三法司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官员来和这几个小吏解释因由,他们不知今夜具体发生了什么, 踌躇了半晌, 一咬牙将桌上刚躺好的一小壶浊酒送了过去。
人从殿上被直接送来了这儿, 别说御寒的氅衣,没给将那身冠服给扒干净都算留了面子。班房里没有什么干净的被褥衣裳, 牢中又冷, 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 算作聊以暖身, 别真给冻出个好歹来。
这一方字号的监牢专用于羁押京中位高的权贵, 故而此刻除却洛清河外并无他人。高窗幽牢, 侧耳不闻钟鼓,只能听见声声穿堂风的呜咽。
洛清河坐在草席上听了一会儿风声,就着不知狱卒从哪儿拾掇出来的陶碗将那壶酒倒了些出来摆在面前。她在羽林面前绷了一路的神色略有放松, 今夜种种可谓多在意料之中, 但仍有变数陡生, 此刻私下阒然,倒是正合适冷静下来回忆细节。
她把陶碗放到了西北,将残酒留在了正前方,而后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到了东北面。
三城,雁翎关,瓦泽。
元绮微在樊城,西面危机彻底解除后,只要向南关隘断绝,三城要依靠的都是沧州,守备军的作用已在缓慢凸显。她揪了根茅草,斜向将陶碗与酒瓶相连。
铁骑现在仍分布于东西两侧,尚未汇聚,但兵部早就有意让平西三营汇聚,据守东方威慑拓跋焘。现在和谈崩裂,要想稳住局势,此举迫在眉睫。但如果全数调离,就要依靠关中的给养,通向瓦泽三环据点的,是天枢新修的马道驿站。
天枢在这上面花了大价钱,咸诚帝不会不心疼银子,他肯点头,一定有什么足以打动他的利好。洛清河指尖在扳指与酒瓶指尖摩挲了须臾,眼睫忽地颤动了两下。
是辖制。
给养能就此迅速抵达交战地,但只要掐断此处,退往荒野驻扎的铁骑就被“独”出来了。那么此时……
她拨动了一下酒瓶的瓶口。
脆响匿入风声呜咽。
难怪天子会点头应许太子上表让季善行调任。这个人加上原来的元绮微,无论他们本心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不是“雁翎”出身者,就不会在明面上违逆君王。只要洛清河一日不归,铁骑群龙无首,此时将这两线掐住,就是个倒逼的势头。
雁翎为国而战,做不出鱼死网破的事,哪怕是为了边民,都得慢慢学着低头。而只要有了这个念头,重新推出“统帅”就势在必行。这其中,又有谁是兼具着铁骑的认可与朝中应许的人呢?
是那位还未加冠的世子。
洛清河把扳指收回来握在手心转了两下,轻嗤了声,喃喃道:“戏演得不错啊……”
这话说的是慕长临。
季善行这个人是他推上去的,他今夜在宴上出奇的安静,只将注意放到了妻女身上,仿佛对旧友的境遇全然置之不理。这在天子眼里,是件好事。
说明太子在学着向他低头。如此想来,岂不是真如了他的意?
被倒出的酒液已冷彻,洛清河呵了口气,仰头将酒喝了。她想了想,又将酒碗与酒瓶换了个位子,尽皆摆到了面前。
齐王剑走偏锋,有今夜之举不足为奇,耐人寻味的是交还的那半块玉符。慕长卿原本拿着这东西是天子意欲扶植以制衡朝局的授意,可现在这块制衡的梁柱塌了,小心翼翼维系的三方之势自然倾颓。
那就又要回到两虎相争之局。
这东西不会给东宫,天子清楚另半块在九思身上,这孩子年纪尚小,可她到底是储君唯一的孩子。孩童不会用的东西,有人可以用。慕长临的举止在朝咸诚帝想要的方向转变,但同样,这世上恐怕也没有比咸诚帝更清楚自己内心究竟有多卑劣了。他不能把刀交给一个可能在来日威胁自己权柄的人,哪怕是已定的储君。
可如果不给太子,咸诚帝就只能给晋王了。
他会给慕长珺吗?
洛清河垂目,须臾后干脆将陶碗往酒瓶上一扣,向后靠住了冰冷的墙壁。
能给,但不会白给。得拿东西来换。
他手上能打动天子的筹码,恐怕只有上回留下的那批官员名册。不给,拿不到惦记的太宰暗卫;给了,就明白告诉天子他心中藏私,心怀不轨。
于咸诚帝而言也是如此。拿着玉符是烫手山芋,会为人猜疑;给出去了,又绝无可能全然信任,毕竟晋王手上还有翠微羽林。
真是厉害,简简单单一步棋,两个人的进退两难。有时当真觉得咸诚帝的嫉恨不是毫无道理,慕奚在禀赋手腕上要强出他这个父亲太多了。
外头仍旧没有人来提审,殿上的骚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即便羽林将朝臣尽数送出宫去,被天子钦点彻查的温明裳和赵婧疏都要先入殿候旨。
还没到把自己提出去的时候。
洛清河靠着墙,面对着高处的那扇小窗。外头依旧漆黑一片,只能在某些时刻窥见若有似无的雪花。
只不过……
她端详着掌心的掌纹蔓延,漫不经心地想着。
萨吉尔死在此时,又是哪些人的心中所想呢?
******
宫人们在清扫血迹,贵重的织毯被摞在了一处,仵作剪掉了沾着血迹的那部分,打算回去查验是否真如齐王所言,与驿马案的狼毒所出一系。
天子今夜暴怒后抛下了宴上的百官拂袖而去,不多时内宦前来通传,说是让温明裳和赵婧疏一同移步太极殿听旨。没成想这一去,话还未说几句,咸诚帝便顿感心悸,赶忙唤来了太医诊脉。
好在太医言明并非中毒之兆,是急火攻心所致。月前的大病尚历历在目,天子到底是不敢托大,只简单提及将此事消息封锁,囚余下的使节于皇家驿馆,命她二人七日为期,无论如何都要给个结果。
赵婧疏只觉得头痛,驿马案风波未平,今次又牵连至此,连镇北将军和长公主都下了狱。寺卿站在阶前吹了会儿冷风,冷静下来后转头和温明裳道:“我先回大理寺,你且自便。审讯大头在明日,记得早些来。”
对面便是设宴的逸仙殿,羽林正逐一搜查宴上群臣,确认并无行凶之疑后才送他们出宫。这差事繁复,也不能马虎,宫中能调的羽林和宫人都以悉数被调了来。饶是如此,眼下夜色已深,却还留着大半的人。听闻沈宁舟以命人持令出宫去调派人手入宫,不知后半夜能否轻松些。
温明裳站在赵婧疏左侧,袖袍迎风动,问她:“你有何想问我的吗?”
赵婧疏看她一眼,敛目静了少顷,道:“大理寺不涉权争。该查清的真相,自会明示与天下。”
言下之意便是,若温明裳当真身涉其中,她也一定不会留情。
既有此念,那问或不问,其实都无甚差别。
“但有句话,我觉得得说。”温明裳凝视着巍峨的太极殿,抬指轻轻触上自己的下唇,轻声道,“是假的。”
赵婧疏闻言一愣。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了如今身陷牢狱的那个人,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她在殿上的那些诛心之言,是假的。洛清河回应的那寥寥数语中的痛心,也是假的。
这是一出戏,假的是言辞,真的是重重掩饰下的全然交托信任的那颗心。
赵婧疏深深吸气,想问她此时说这话是为何,但身在宫闱,那些个疑问还是被咽了回去,最后道出口的也不过一句知道了。
“去伪存真,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温明裳笑起来,朝她拱手作揖,“赵大人且回去吧,明日上差下官会准时到,定如陛下期许,彻查此案。”
后者目光微凝,拱手还了这一礼。
太极殿前聚集的羽林仍旧忙得焦头烂额。
礼部的人今夜尽数在席末,本该是最早出宫的一批,但因着宫外迎客的安排,沈宁舟还是让他们留下盘问了一二才命手下放人。多数官吏匆忙披上了外衫,心有戚戚地随着宫人的指引朝宫外行去。
潘彦卓亦在其中,他走得缓慢,不消几步便落在了队尾。往来者匆匆,倒是无人注意到他此举。他缓步下阶,终于在脚步落于平地时抬眸撞上了温明裳。
二人对望一眼,神色各异。
“更深露重,大人竟还在?”潘彦卓看了眼昏沉的天,感慨道,“尚武之国,当真是雷霆手段。大人以为呢?若是为着迎客的事,沈统领适才已问过,大人去寻她便好。若真是有意……我这熬了数日,委实有些吃不消了,还望大人手下留情,放我回去先睡一觉再问不迟。”
温明裳揣着袖,收回目光的同时朝他那头走了两步,二人堪堪擦肩之际,她嘴唇翕动,低声道:“为什么杀萨吉尔。”
潘彦卓眉一挑,道:“他死了,定盟灰飞烟灭。大人也无需于互市让利,不好么?”他稍稍侧脸,低语道,“不过大人问得对,我的确没想杀他。”
“落子者,另有其人。”
二人擦身而过,温明裳的脚步倏然顿住。
沈宁舟自殿中走出,见到她立于阶下,思忖片刻迈步而来。东湖的统领修为精深,只要近前,低语亦难逃过那双耳朵。
潘彦卓没有停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北燕,也做不出那等精巧的机括。”
温明裳眼睫颤动没有开口,她站在原处,等到沈宁舟站到面前才佯装无事地拱手而拜。
“伤口发乌,箭过心脉,是当场毙命。”沈宁舟知道她留在这儿是为何,直言道,“羽林已查过他,还没有发现。但他立场不定,在下稍后会向陛下禀明,若有详查,定告知大人。”
温明裳微微一笑,道:“沈统领辛苦。不知北漠质子如何了?”
“太医吊着命,但生死仍难料。”沈宁舟摇头,“此毒大梁所记本就寥寥,京中更是闻所未闻。在下已命人去请程大夫,药谷素与北境有旧,应当比太医更有办法。质子若能保住性命,就还不至于走到最坏的结局。”
萨吉尔到底只是随行使节,乃臣,暴毙大梁虽会惹非议,但未必能直接让北漠王庭放弃盟约。可质子乃王族,再不受宠,于人前也是君。
他若暴亡他国,大梁就不可能息事宁人。
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
可温明裳眸光忽而一动。
若是依初时所计,质子侥幸得生,萨吉尔亦活着回到王庭,那这场闹剧真正崩盘的只有北燕一国。因为狼毒乃铁证,容不得辩驳。
可如今萨吉尔死了,质子却还活着。他见风使舵,把自己的性命搭进了和四脚蛇的交易里,但……这桩交易,还有谁能知道?
远在北漠的王庭不能。
真臣子死了,假王子还活着,汗王不仅失去了定盟者,还将致命的弱点留在了大梁——质子活一日,就有一日被发现李代桃僵的风险。
更不要说预期可攫取的利益,那些言语此刻悉数化作了泡影。若无利,那这般大费周章,就要有人来承其果。
北漠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沈宁舟许久没等到回应,忍不住道:“温大人?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温明裳陡然回神,随即摇头道:“没有。只是听沈统领谈及和谈,难免可惜。又想起燕使自戕,一时在想,若他说的是实话如何,若是他假意慨然自导自演,又当如何。”
沈宁舟眸子微眯,好奇道:“前者如何,后者如何?”
“前者朝中有鬼,后者国境有危。”温明裳坦然相望,“都不是好兆头。”
“北燕来使已尽数扣押驿馆。”沈宁舟神色微松,“大人可要现在审问?”
“审问一事,下官没有赵大人来得熟稔。赵大人已严明,待明日人证物证俱全再行此事。”温明裳轻叹口气,“不过下官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倒是有些事可以先做。”
“长公主殿下可悲送回府上了?下官有几句话,想问问殿下。譬如……为何要祝那最后一杯酒。”
沈宁舟端详了她片刻,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到:“大人且随我来罢。”
******
雀鸟扑棱落在了小窗前,熹微的日光被翎羽遮了大半,但还是惊醒了假寐的狱中人。
洛清河睁开眼,站起身艰难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她靠着牢门旁的墙坐了一夜,难免觉得肩背发酸。
脚步声便是在此时被风送入她耳中。
洛清河动作一顿,侧耳聆听须臾,退后半步坐了回去。她仰颈倚着墙壁,半遮半掩地露出些一夜未眠的颓丧疲倦来。
牢门伴着铁索落地的闷响被推开,狱卒簇拥着一人迈入其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洛清河懒散地抬目,看见紧绷着一张脸的温明裳。
她换了身衣服,没再穿昨夜殿上的朝服,想来是得空回了一趟侯府。不过瞧这眼下的青黑,估计也是寝食难安。
洛清河低消了声,故意当着狱卒的面道:“温大人,是到了提审的时候了吗?”
“还未。”温明裳垂目,做出个居高临下的姿态来,“但将军所系重大,下官总得按规矩办事,来提醒一下在场诸位。”
说话间,置于一旁的酒壶被拿起来,冷酒转瞬泼到了洛清河脸上。
洛清河呼吸一沉,无言地侧过脸。
酒液顺着眉骨下颌一滴滴淌落,湿了草席。
狱卒肩膀一颤,埋头不敢吱声。
“大梁依法立国,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温明裳冷眼一扫,“将军今日身在此,应当知道有些规矩即便冒犯,也不得不守。”
“来人,上镣铐。”
狱卒禁不住倒抽气,心里直倒苦水说果然传言做不得真。可却畏于这般气势,该做的也只得照办。
天子尚且没有定罪,只是一个候审的名头。所以吏胥不愿为一个护国护民的将军上此镣铐,这是折辱,是把一身傲骨扔在地上践踏。
他们不忍。
这是天子真正畏惧的东西,它们聚沙成塔,汇聚起来的那个东西就叫民心。君舟民水,无人能逆天而行。
温明裳知道,所以她才必须演这一出戏,让自己先一步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如此,不破不立。
沉重的铁索系于手脚,洛清河拧着眉抬手动了动,道:“大人还有何见教?”
温明裳没立时答话,只漠然地扫了眼那几个狱卒。后者登时会意,战战兢兢地出门退得远远的。
窗前的鸟雀已经飞走了。
洛清河缓缓松了口气,正要笑笑去擦脸上的残酒,下一瞬就被人捧起了脸。
月白的袍子覆住了铁索,温明裳跪在她两腿间,捧住她的脸,用力地吻了下来。
像是翩跹的蝶,落下来时也一并把自己弄脏了。
作者有话说:
我还挺喜欢小温主动的这个吻的,有一种破碎感的美(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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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谋定 【ZX整理】
水珠划过仰起的脖颈, 在狮兽的暗纹瞳眸上濡出一点湿痕。
手脚的镣铐随着脊背的绷直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让压抑的呼吸变得更加微不可闻。
温明裳维持着捧脸的动作, 故意稍稍抬高声音诘问:“下官想问将军,可知箭在弦上, 和谈一旦崩裂, 雁翎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北燕一国的兵祸之危。以战止战之法,于民无益, 乃下下策。”
狱中窄道只容一人行走,她背对着来时路, 即便有人唐突闯入, 乍一眼看见的也只会是两个模糊交叠的影子。像是上位者钳住了沦为囚徒者的下颌,逼得她进退不得。
只有洛清河知道这捧脸的手是半点没用力。她眼睫上似还残着细碎的水珠, 随着眨眼的动作簌簌抖落。
“知道。”洛清河望着她, 探指扫去了温明裳脸上沾到的灰, 语调平静,“边境久安乃人心所望, 我虽为铁骑统帅, 却也不会倒行逆施, 逆民心而行。若能不起兵戈令得天下安定, 卸兵甲、渔樵耕读此一世又何妨?我久居边地, 昨夜宴上不佩刀不携外物, 大人既奉旨彻查,不去查是否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何苦来此再……”
话到最后便低了下去, 叫人也不知是不忍再言还是无话可说。
“下官信将军心怀社稷。”温明裳忍着指尖触碰后的痒, 依旧冷着脸道, “既行事坦荡,天枢与大理寺自会还公道于天下。质子中毒未解,若能醒来,所赠之物经由何人之手一问便知。将军也不必……以如此眼神看待我。”
余音竟是有些委屈。
洛清河微微后仰,反问:“眼神?昨夜宴上那杯酒之请,不正是大人提的么?何苦今日还有此一言呢?”她深深吸气,又道,“质子生死未卜,萨吉尔却是命丧当场。比起我这个束手就擒的阶下囚,大人不该想想,如何稳住这合谋之局?锁阳关一旦撤军,不但铁蹄南下,西北亦有危局。”
“将军仍是觉得此乃燕使自导自演之局,为的乃锁阳关撤军。”温明裳稍退半步,起身背向她朗然道,“但昨夜仵作查验之果已定,箭上确为北燕狼毒无疑。燕使虽自戕于众目睽睽之下,此等诡毒,却岂能由此定论来处?质子若死,那于君乃杀子之仇,于国乃切骨之恨。莫说与之合谋共犯我大梁,就是不撕破脸,都算汗王胸襟开阔。”
洛清河眼神一动,倏然抬起头。
可质子是假的,北漠在李代桃僵。所以……于国可为恨,但于君没有仇。抑或说,真正令得王庭震怒的死讯不应是质子,而是——
萨吉尔。
她把腕间铁索扯得胡乱响,顺势寒声道:“是么?可有人想息事宁人,便有人想妄动兵戈,昔日三十六国可成就今日之王庭,明日好事者便不可率部而去么?大人勿忘了,北燕如今国中隐有双主并立之相,一旦北漠有人愤然而去,得益者,会是谁?”
温明裳陡然侧身,挑眉道:“有胆魄率众而去者,便会为北燕如今之主俯首吗?将军切莫忘了,若北漠有心,如今北燕早已换了个天地。更何况——”
她弯身捞起低声一抔土,张开五指间尘土自指间缝隙飘落。
“一旦再度分崩离析,莫说合谋,孤军南下,碰得过西面的守备军吗?将军不知朝政,那下官告诉将军。质子若死,北漠国中非但不会动此等妄念,反倒该两相斟酌。否则一旦落霞关大门紧闭,国中所系的古丝路便会就此断绝,那才是合久而分之机。”
洛清河一时没了声响。她沉默地抬起手,像是被说服后陷入沉思,但只有近在咫尺的温明裳看得到,她缓缓收拢五指,做了个执杯祝酒的动作。
而后酒盏倾斜,倾倒于眼前。
温明裳垂目,将地上的那个酒壶踢倒了下去。骨扳指随之被摘下,掉在那附近。
地上还有酒液未干,恰好横在了两者间。
洛清河喉间溢出了一声笑。
“温大人。”她道,“都说世事如棋,你倒是看得十分分明。”
“分明也好,糊涂也罢。”温明裳在重新转身面对她的时候也笑了起来,她不能在此久留,这场戏该至尾声。
“我奉旨行事,为的是君王社稷。执棋的人从来不是我这等资质平庸之辈。”
洛清河站起来,在话音落下前拖着铁索走到她眼前。二人面对着面,她将那枚扳指塞入了温明裳手心,嘴唇翕动着说了两个字。
【别怕。】
棋子落在了正中央。
四周的锦缎垂帷被压得密不透风,宫人秉烛在侧,殿外羽林围了整整一圈。此处是冷宫一角,咸诚帝妃嫔不多,这座冷宫也已空置多年,如今竟成了一座临时的囚牢。他在口谕下达后就生了悔,转头令沈宁舟将长公主带来了此处。
放任慕奚出宫,他不放心。留在宫中,无论那些暗卫究竟归心于谁,都不可能贸然深入宫中。否则一旦暴露,就能扣长公主一个有心谋逆的罪。
只是真假未定,咸诚帝也不好真对慕奚做什么。此地虽冷清,但外物半点不缺。这是宫宴生变后的第五日,眼线在旁日夜紧盯,慕奚却只是翻出了殿中的棋盘,和自己对弈。
沈宁舟这日进来扶刀看了半晌,出言道:“白子环环相扣深入其中,黑子星位为人所困,首尾难顾已成残局,凶险。”
慕奚闻言抬眸,将指尖棋子收入掌中,道:“未曾听闻沈统领善棋。”
“少时门中听学有所涉猎,算不得十分精通。”沈宁舟躬身朝她一颔首,“此一局输赢大定,殿下该是时候推翻重来了。”
“不急。”慕奚将棋篓推至她面前,“看似险象环生,却未必没有生机。乔尚书昔年棋道出众,沈统领拜于门下,何必谦逊……眼下未有结果,何不着手解此一局?”长公主将手中白子落下,道,“若执黑,残局何解?”
沈宁舟呼吸放轻,似是在犹豫。飞鸟掠过重檐没有停留,冬日的日影透不过重重垂帷,这里只能听见遥远的钟鼓。她终还是坐下,捻起了黑子。
“残局要解,不过舍与得。”落子间,她缓声道,“半壁既废,不若弃卒保车,借可动之子,东山再起以待时机。”
慕奚没有回答,二人沉默地又落数子,局势似有转圜。
“收困局结新围蚕食。”慕奚抬手抚簪,赞了句,“好解法,若本宫如原先一般放任,虽仍可占优。但假以时间,难料终局。”
“不错。”沈宁舟轻叹,抬眸略有不解地看向她,“但末将有一事不明。棋道如兵道,杀伐果决方无后顾之忧,殿下困子于局中,却还留了生路,如此末将方有转圜之机。若以胜负而论,这不是好棋。”
甚至有优柔寡断之嫌。
“胜负。”慕奚拨弄着棋子,“沈统领为武将,杀伐果决才是应当。可本宫不是将军,又何必事事做得果断,非要赶尽杀绝呢?”
只听得咔嗒一声,新子已落。
沈宁舟眉头微皱,正要落子,却在抬手的刹那顿住。
“彼得我失,彼失我得。”慕奚拂袖饮茶,“留一线生机,使残局得生,却不会让白子失势。”
“此局若能和,岂不是更妙吗?”
驿馆表面平静,关起门来却乱做了一团。
半个时辰前萨吉尔的尸首终于被送回此处,官员在这一处设了灵堂,算是供人悼念。但有关质子的消息,奉命而来的官员没有告知他们,只说太医署还在尽力而为。【辛】
龙驹的副手跪在僵冷发黑的尸体面前,满眼空茫茫。
“大人。”手下的人惶然地跪在后头,忍不住问,“以后……我们归于谁?”
副手没有说话。
身侧的另一人喉头滚动,涩声问:“互市……还算数吗?”
“就算算数……各部,该怎么分这笔账?”
“不知道……”副手双手抱头痛苦地磕在地上,颤声道,“乱了、全要乱了——”
压抑的痛呼与呜咽回荡在堂下。
另一侧的北燕使节则具是漠然。
没人去理会被送还的尸首,副使倚于门前,满面死寂。反倒是使团的众人,心怀鬼胎,在堂下各自私语。
“萨吉尔一死,龙驹群龙无首,没人能代表漠北王庭诸部的利益游走于大梁。这是大君的机会啊!去他妈的和谈,没了锁阳关的狗腿子,儿郎们就能——”
“为什么不能继续谈?没了龙驹,真要有互市,我们不就能把他们踹下桌自己吃饭了?你知道今年多少人得饿肚子吗?!吃饱了再说打不行?”
像是鸟雀不绝的啼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副使砰地一声合上门,不去听这些争吵。堂前烛火正燃,把死人的脸照得惨白骇人。她紧握双拳。
阴云慢慢拢上,日光尽没,烛影细长投落于帷幔之上。
潘彦卓坐在廊下,看着云动,将手置于炉前边烤着火,道:“北燕日薄西山,大梁如日中天,北漠纵有异心,也不敢在此刻撤掉锁阳关的兵,否则就是公然毁约,那质子即便真死了,治下百姓也难有恨。所以……拓跋焘依旧还是孤军。但是萨吉尔死了,大梁现在正乱着,雁翎还换了将军,谁说这又不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近侍给他奉茶,闻言道:“所以,她杀萨吉尔,是针对萧易?”
“你要是这么想,就小瞧了这位太宰钦定的继承人了。”潘彦卓抬指摇晃了两下,幽然道,“这一子,是下给都兰的。”
少年蓦地愣住,“这……”
“她流着漠北王庭的血,各部四散,谁又说不是个机会呢?兵不血刃打散北漠,打消的既是大梁西北日后的威胁,也是都兰的后路。四散的部众若能为之俯首,带来的就是她如今最缺的兵将,那是能真正掀翻北燕王庭的筹码。”潘彦卓道,“你猜,都兰会不会动心?”
答案昭然若揭。
他话锋一转,背过手道:“但凡事都有代价,收拢残部自立,需要的是时间。只要交战地兵戈止息几年,天枢就能以现有的万里烽火台为基,筑城北据铁蹄南下。再打,是难上加难。即便真有一日都兰能成为一统草原的大君,她落下的时间也让她失去了掀起战火的机会。”
就萨吉尔这一个人的死,有人就能让他成为牵动三国命脉的蝶翼。
“放眼天下,这才是真皇帝。”潘彦卓嗤道。“现在那个位子上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盘棋停在了那一瞬。
沈宁舟踌躇了许久仍没有落子,她在长久的沉默里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试,“可白子自身并非毫无破绽,放任留有一线生机,殿下不怕非但不能满盘尽和,还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慕奚付之一笑,从容道:“那你大可一试。”
大理寺的吏胥匆匆在廊下行走。
赵婧疏刚翻完一卷刑讯记下的公文,侧头看见温明裳望着窗外出神。
“怎么了?是有什么发现吗?”
这几日日夜颠倒,把所系的人查了又查,却仍旧一无所获。眼看天子给的期限将近,所有人心里都提着口气。
温明裳转过头,低声道:“使臣死,定盟崩。我在想,既着眼于京中查无所获,何不放远一点?”
赵婧疏道:“这么说?”
“北燕如今,有二主。”温明裳眨眼,循循道,“死去的燕使忠的,究竟是主战的幼主,还是……今次和谈的主导?”
赵婧疏沉吟须臾,外事非她所长,“各自当如何?”
“如果忠的是和谈一方,那是自相矛盾,箭上狼毒来自何方才难解。”温明裳噌的一下站起身,“如果是战……”
她饱含深意地看了眼赵婧疏。
后者会意,倒抽了一口冷气。大梁朝中因此大乱,主将如今为了给出交代都在诏狱之中,北境或许也要受牵连,天枢也走不开,若是此时生变……
温明裳在心底跟她说了声抱歉,嘴上说的话却犹豫:“要审吗?”
赵婧疏阖眼,正要咬牙拍板说审,却见一宦官模样的人疾步匆匆推门入内。
“温大人。”他气都没喘匀,急急道,“陛下口谕,急诏大人入宫!”
话音未落,小吏几乎踩着余音的尾巴跑了进来。
他顾不上搭理宫中的人,哑声道:“大人,太医院有信,北漠质子醒了!”
堂下二人对望一眼,温明裳起身快速道:“你带人先去,我先入宫,稍候便来。”
太极殿的御桌上的物什杂乱不堪。
咸诚帝双手扶额,听得殿外宣名后方缓缓抬头。他在温明裳叩首问礼前烦躁地挥手示意她起身,直接将一封打开的军报放到了她面前。
温明裳双手接过扫了一眼,面露诧然道:“动兵之兆……可陛下严命封锁消息,天下尚不知和谈如何,北燕如此便是师出无名。”
“有名无名有何干系!”咸诚帝一拍桌案,胸口剧烈起伏,“你看看这折子!好一个挂印相逼,真当天下人不知安阳苏家和洛氏交好吗?!究竟是他苏恪行事耿介容不得沙子,还是另有私心!”
随着折子被拂落于地,桌上被遮住的左相印玺终于露出了一角。
温明裳心下了然,赶忙作势跪拜,垂首道:“陛下息怒。”
咸诚帝看她一眼,没忍住剧烈咳嗽,过了片刻才道:“罢,卿先起身。朕听闻宴上尚无定论,如今又横生枝节,温卿以为眼下当如何?”
他的确不信任温明裳。但四脚蛇现下已不能再用,潘彦卓也被严加提防,崔德良于敛权一事上本就和他不同心……他就算心中再有所怀疑,如今也不得不用温明裳。
至少宴上那杯酒,在他看来能证明这个人尚是能为他所用的棋。
“主持和谈者乃北燕公主,如今拓跋焘敢率部有所动作,证明北燕国中定然生变。”温明裳犹豫须臾,思忖着回答,“铁骑如今无帅,逢此时局若想稳固,另立旗帜非良策。臣以为,应当放洛清河归去,但……亦要有留手。”
此意正切中天子心中所想,但好不容易有名头将洛清河送入诏狱,就这么放了仍旧令他不甘心。
“如何留手?”
“等。”温明裳道,“臣听闻季善行已至燕州,陛下可下旨,在镇北将军洗脱嫌疑归去前,由世子暂代其职。兵部连发急报,令三城铁骑疾往瓦泽,威慑强敌,但将未回,固守不得出。半年前天枢督办的马道走势臣已呈与陛下,此举,陛下当知真意。”
咸诚帝容色稍霁,道:“接着说。”
“臣入宫前,太医院来报,质子已醒。”温明裳眸子映着殿中辉光,“此案始作俑者不日必定水落石出,但……臣的等,是要等与北漠再谈。陛下,若依使节旧言,北燕背盟,此刻北漠就该越过锁阳关,放开雪山行道,但此刻若是依旧,陛下当知铁骑便如鱼得水,可借此长驱直入破国。”
这是咸诚帝不愿看到的场面,洛清河……洛氏头上的军功已够多了!
咸诚帝眸光微滞,道:“你要与北漠谈什么?”
“不需要让出行道,锁阳关下的骑兵在‘适当之时’撤军,放萧易南下。”温明裳目光微闪,直直望向天子眼底,“换使节之死既往不咎,古丝路商贾如旧,质子留在长安。京中驿马北去,应当会于下月中抵达王庭。这余出来的一月,陛下可以桌沿如何布局燕州以南了。”
那日被奉还的半块玉符不在桌上,它已经有了归属。但是朝中没有异动,说明……有人还是舍不下掌中之物。
青松苍翠的枝条上细雪簌簌已落,慕长卿撑着脸,看着失而复得的“累赘”,转头和姜梦别道:“丹州的王府修得好好的,都抵不过这一句话,就让我把封邑移去了茨州。”
姜梦别在翻看丹州寄来的信,闻言随口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选址在西南,就临着京畿。”慕长卿坐起来,装作深沉凑去她跟前,“都是眼……哎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赏了个包。
“你去那,只是当被监视的顽石吗?”姜梦别道。
“我倒是想当顽石。”慕长卿后仰倒在榻上,拿起那半块玉符喃喃道,“可皇姐帮了我,我总该……”
“礼尚往来。”
殿上香烟袅娜。
天子还在斟酌,温明裳俯身拾起了抛掷于地的折子,近前放到了御桌上。
内阁忙于处置乱局后的烂摊子,安阳侯这些联名上书的折子上没有崔德良的名字。
小童奉上香茶,廊下有朗朗书声。
“折子递上去,余下听凭阁老。”苏恪吹动茶沫,叹道,“让小辈去做一回。”
崔德良在檐下观雪听书,听此一言唐突道:“你胸有真才,教导小辈亦有其方,来日,何愁一门不兴。”
安阳侯垂目而笑,话间有洒脱:“于阁老前,几人敢妄称一句大才?苏家无意在虚名上争个高低,也不能争个高低。”
“来日之事,今不可语。”阁老无谓地笑,“我也老了,今次,便是看看小辈们能走到何方。若可以……也安心啦。”
宫中回返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外已近黄昏。
赵婧疏在屋中踱步,听闻人回来,赶忙上前道:“那藏箭的刀是商队行走时带回的珍物,顺此查探,确定此物来自北燕。那走商就在京畿附近,我已让人去拿人,回来一问便知。另外提审了使团的人,如你所料,所忠不一。既如此,我们——”
她说到此,突然反应过来温明裳一直没开口答话。
“……出了何事吗?陛下他……”
“北境生变,朝中动荡。”温明裳抿唇,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摊开到她眼前,“陛下叫我去,给了这个。”
赵婧疏低头一看,蓦地瞪大了眼睛。
是左相印。
“暂代的,查还是要查。”温明裳叹气,歉然道,“就是今夜我得回府一趟,处置些带回来的差事。案子顺着继续罢,明日我再去见一见那位质子。”
赵婧疏沉默须臾,点头道:“知道了。”
窗前最后一片叶随雪落,眨眼被掩埋。凛冬悄然至,何处皆是满目寂寥景。
慕长临看完了僚属的消息,转头和崔时婉说:“季善行和小泽谈妥了。”
那盘棋到了终局。
沈宁舟看着面前的棋局不免瞠目,缓缓摇头道:“殿下聪慧。”
“不过稍善棋道,不足赞之。”慕奚转着手中最后一子,“不过是看得多了,便知道落子应在何处,方可成局。”
“此局既由本宫而开,和棋与否,自然本宫说了算。”
“谢殿下指教。”沈宁舟略一拱手,“棋已下完,末将便不在此叨扰了。”
她踏出殿门后抬手一挥,等候多时的内侍上前奉上了手炉茶点。殿外的羽林换过一批,眼线不减反增。
棋子被一个个撤下棋盘。
慕奚敛眸注视着指尖棋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完了吗?还没有。她只不过是下完了和都兰的那盘棋罢了,还有一局,等今日弈子被悉数告知后……
她要和天子下。
信鸽被放飞,眨眼直入云端。
诏狱的大门被打开,洛清河活动着僵冷的手脚,站在门前接过了吏胥递过来的氅衣披上。她抬眸注视着这场夜雪,但雪却没落在她身上分毫。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顶,撑伞的人比洛清河矮点,抬高手臂的姿态显得有些不自然。
狱卒望见那张脸,想起那日狱中依稀听闻的只言片语,露出些看不透的纠结于唏嘘。
“不走吗?”温明裳呵着气,小声抱怨道,“怪冷的。”
洛清河看了她片刻,抬手接过她手上的伞,道:“走啊……”
脚步踏开了新积的雪道。
洛清河问:“什么时候?”
“再过几日。”宽袖遮住了手,表面看不出半点端倪。温明裳侧头看见她手上这几日被冻出的裂痕,忍不住皱起了眉,连声音都低了,“等东南回信。”
马车横在巷口,挡住了街上探询的目光。
洛清河脚步一顿,敏锐地觉察到了那点情绪变化。她将掌中的红绸伞倾斜,就堵在路口,借着遮挡,指腹捏着温明裳手腕,倾身过去轻轻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这一碰就轻松地把揉皱的心绪给抚平了。
作者有话说:
资质平庸温明裳,稍善棋道慕晗之,横批组团骗鬼(。
茨州差不多也在地图正中,齐王封地变化也是长公主那个时候把点心碟从东南移到面前的意思。
还有就,评论虎狼之词注意审核(喂)我不删评论但是审核时不时就删,我也不知道机制是啥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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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质子 【ZX整理】
翌日晌午, 太医署门前有客到访。
太医们联手药谷的大夫,折腾了这么些日子才好容易给质子捡回了一条命,故而昨日赵婧疏为公事前来也未来得及过问太多便被太医以需静养的名头暂时请了出去。拔毒不易, 若是因劳神再有差池,谁也没法保证还能不能从鬼门关前把他捞回来第二次。
温明裳在进来前听过太医令的一番叮嘱, 再三保证这场问话并不会持续太久后才被允准放行。左相印被天子交于她手的消息还未公之于众, 她明面上仍旧留着的是天枢首臣的名,依制品阶上要矮赵婧疏一头, 担的是副手的职。
故而太医令只当她是来做昨日问话卷宗的补遗,并未再想太多。
屋中点着不具名的香, 细嗅下能品出清苦的药香。质子面色惨白倚躺在床上, 见她进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放到胸口,算是行了个扭曲的礼节。但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 他做完后胸口也是起伏剧烈, 一副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看顾医官见状忙上前去行针, 待看他缓过一口气才起身退开。
“殿下病重,实不必多礼。”温明裳微微甩袖, 在他床前坐下, “昨日赵大人已来问过殿下凶器来处, 想来不多时定能予殿下一个交代。今日下官来, 只是问些未曾考虑到的细处。”
质子急急咳了两声, 声音虚弱地应承:“请问吧……”
“古丝路开辟日久, 即便自先帝在时才算,至今也少说有三十年。”温明裳垂着眸并未看他,好似被手中大理寺书写的那份卷宗吸引了全数的注意, “下官有幸与贵国使臣有过几面之缘, 他在丝路行走日久, 商帮如今更是有意插手东南水运,火廉银的缴纳名目现在还能翻出来。”
她翻过新页,漫不经心地问,“那凶器制法巧妙,但并非闻所未闻。为何……他在此前一直未有觉察不妥呢?”
“大人有所不知。”质子看不见她的眼神,心里没个底,说话也慢了下来,“他忙于定盟,这东西并未经他之手。是……是我擅作主张,瞧着稀奇,便央着商队事后追去买了来,没成想、没成想……”
尾音竟是有些哽咽。
温明裳这才抬眸,取了桌上的帕子塞到他手里,道:“万事有命,殿下切莫过于悲恸。那刀的确做得精致,即便是在京中也不多见,能忍痛割爱相赠,也是难得了。就是可惜这好意成了祸端,难免令人唏嘘。”
质子见她言辞温和,心下稍稍放松,试探道:“大人可找到了那卖刀的商人?我、我想……”
“是想问一问,究竟是为何要故意毁坏两国和谈,还是……”温明裳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伴着说话声,原本一同入内的吏胥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门窗“砰”地一声紧闭,将暖日牢牢锁在了外头。
质子背后登时冷汗直冒,他还想捂胸痛苦□□,但桌上书页被穿堂的风哗啦啦地翻动,案上袅娜的烟也被摆得歪斜。少年透过袅袅的香烟,看见了浮光涌动里那双平静而漠然的一双眼眸。
那些痛苦好像都被强逼着咽了回去,屋中静得骇人。
“还是……什么?”
温明裳微笑不答,她以手撑膝,轻声道:“萨吉尔有没有和你说过,定盟种种由我而起,包括你在内,该是谁,何时到,所为什么,皆是由我定。你身染狼毒,纵然毒已除,恢复如初仍需静养,我答应了太医不在此久留。现在人皆退去,你还要装出这幅样子吗?”
榻上少年闻言容色一僵,仍是嘴硬道:“我……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萨吉尔的确与我说过你,我、我也未曾想欺瞒,但是——”
“没有欺瞒吗?”温明裳端详着他,“也是。毕竟,若他没有动心思放四脚蛇入内见你,他也不会因此而亡,你在宫宴上的每一句话皆出自真心,他死,是与虎谋皮的咎由自取。而你……”
身后的高忱月随声上前,将瓷瓶放到了桌案上。瓶子自是空的,但质子看着那小瓶的样式,却是再熟悉不过。
“我……”
“你只是想活着而已。”温明裳道,“求生之举,谁也说不上错。更何况,他们只不过是想拿你来当一个换利的替死鬼。”
质子呼吸微颤,闻之哑声笑道:“你都知道,你都查明白了……可那与我何干?毒是北燕的,器物也非出自北漠,萨吉尔已死,这便是死无对证!他们,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揭穿我不是真的王子!你……你们大梁国,也不能杀了我。”
他颈侧青筋暴起,扣在床沿的手都泛了白。
温明裳抬手拦下了扶刀上前的高忱月,缓声道:“我如果要杀你,何必费这个功夫来和你说这些。人证物证眼下就在大理寺,直接照章办事岂不省事?只不过……你当真相信了四脚蛇的允诺,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到王庭吗?”
质子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从你决定听信这场交易杀了萨吉尔开始,你就注定回不去。”温明裳拿起小瓶,窗前铺着软垫,她松开手让瓷瓶下坠,落地时没有碎裂的声响,但瓶颈已遍布裂纹。
“你活着,你和王庭的交易就作废了。不仅如此,被你顶替了身份的那位,如今又算什么呢?明日朝会,所查种种会被如实上禀,这些东西会随着国书一并送回北漠。你要猜猜,受你牵累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吗?”
温明裳看着他眼底的容色一点点变得灰败,起身道:“你不杀萨吉尔,他会杀你;你杀了他,你也回不去。不论四脚蛇许诺了你什么,都是空口白牙的谎言。你信了,其实也不过多了这一个月的生。”
窗子并未关紧,今日风大,竟是“啪”的一声被遽然吹开。院中半开的白梅枝条胡乱摇晃,像是不堪重负,眨眼就能被劲风摧折。
太医令站在廊下来回踱步,听见声响转头看过来,他掐算着时辰,大抵是觉得不能再拖,开始迈步朝这头走。
温明裳侧头示意高忱月可以让外边的吏胥打开房门了,日影慢慢铺在她足下,阴影都被留在了身后。
“等等!”质子满头冷汗,不管不顾地伸手抓起了软垫的将碎的小瓶,“你有办法。”
他昂起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乞求。
“我答应你,什么条件都可以……你帮我!”
温明裳回过身,无言地打量了他须臾,终于将一纸书文放到了床边。外封字迹由朱笔书写,乍一眼看过去与寻常公文无异。
太医令入内时见她拱手温文一拜,轻声道。
“此乃拟定的案宗,殿下可于闲暇时先行查看,若觉得不甚满意,可差人往大理寺言明。至于其后的盟约如何处置……待朝会后陛下自会钦点朝臣来办。”
质子抿起唇,无声地捏紧了那份“案宗”。
*****
侯府的近卫们在挂灯笼,海东青闲的没事做,到处扑腾着捣乱,搞得一众人不堪其扰。可栖谣不在,高忱月又陪着温明裳出了门,剩下的人里头就没人能追得上这家伙的。
黎辕被吵得出来看了好几回,眼看着灯笼没挂几个,人和鸟闹得鸡飞狗跳。老管家赶苍蝇似的连连摆手,说着算了歇会儿再挂不迟,把他们全赶了回来。
海东青全胜而归,耀武扬威似的飞回了小院窗前翘着爪子踱步。洛清河原本还在看这几日积下的军报,听到动静抬眸看了它一眼,刷一下放下了帘子关窗不搭理它,气得鸟在外面连连扑腾翅膀却进不来。
府上因着温明裳畏寒,冬日里炭火一直烧得足,如今人出去了也没撤掉多的炭盆。云玦拿着鹰房新送来的消息进门,还不习惯被热气扑了满脸。
“将军。”她将东西放下,“栖谣来信,已到燕州。世子尚在关中,如今拓跋焘好似有所动作,要回信让他北上吗?”
“先不急,让他率队留在驻军营。”洛清河面前展开着羊皮地图,她提着笔,虚虚在上头描摹着路线,“动作是做给我们看的,拓跋焘还不会在此时就动手。”
云玦循着她的目光看了一圈,思忖着道:“若是再等,年关暴雪,不仅路不好走,就算北漠真的撤了兵,从锁阳关到白石河这一路,也很可能会撞见白毛风。千里之遥,长途奔袭而至也无战力了……”
“他等锁阳关的消息不是为了等到萧易的援兵,而是在等对方真的撤下来,才能保证王庭无恙。”洛清河摇头,将面前看过的军报推开,“退一万步,就算他不在乎都兰会做什么,此时动兵也非上上选。狼骑的驻军大营在被偷袭后往东北移动了大约五十里,正好毗邻了被我们一把火烧掉的屯田。那里如今虽已成焦土,但还有马道。白石河以北地势平整,不论是人还是粮调拨速度都比在交战地更快。”
这意味着狼骑能够布置的战法会比原先更加多样。失去了锋刃,经验老到的统帅会回到他们最擅长的袭扰,在真正大战陈兵前尽可能磨平补给上的差距。
“而且北燕的来使还在京城。”洛清河道,“只要还没在明面上真正撕破脸,都兰就很可能要遵循承诺,继续给拓跋焘这剩下的十几万人供给军粮。我们的人现在刚刚被调往瓦泽,后备的军资还未做出调整,拓跋焘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个时候以卵击石。”
“明日就是朝会。”云玦叹声,“大理寺将卷宗呈上后,国书会即刻飞马送往漠北王庭。同时消息会递送北燕,如果还想继续谈,两方都要予以回应,就看内阁这次如何从中斡旋。这一来一去……恐怕要到下月底。宫中会答应放你走吗?”
“他得放啊。”洛清河仰颈,语调轻松,“留我在京,是想有雷霆手段拿捏住我,但我等堂皇正大,就没法抓个合适的由头,至多不过是诏狱□□。一旦北境异动,就一定是要放人的。从前怕的是潜龙入渊,但现在你看燕州排布,自西向东,足够锁死后退的每一条线。”
云玦一愣,转眸去看那张图,恍然道:“所以让世子留下是因为……”
洛清河应了声算作承认,接着道:“所以会让我回去的。若是不走,就永远不可能真正除掉我。”
频繁的袭扰只要开始,朝中也会自行请愿放她回去坐镇北方,安阳侯因她入诏狱的陈情书还放在天子案头,强压着不动只会激起新一批上表的浪潮。更何况……拓跋焘的信也应当要到了。
窗外吵嚷的鸟儿不见踪影,宅子各处的灯笼终于在秉烛前挂正了位子,随着影子匿踪四下摆动,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高挂的图上在历经长久的斟酌浮起一道道墨痕,它们被延伸去往羊皮纸各处,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荼旗尔泽附近的鸣稷山。
这是交战地唯一一个天然的阻挡。
袭扰不能只针对瓦泽,不然就过于显眼,而且东面要塞协防,完全可以闭门不出。要想充分调动打消耗战,拓跋焘得把铁骑从城中拽出来,将战线无限拉长。但与此同时,他要尽量减少自己的损耗。
咸诚帝的确会和他合作除去心腹大患,但是他到底是大梁的皇帝,没有放任敌国踩在脸上的道理。故而不管是元绮微还是季善行,就算不出兵,等狼骑跨入城防警戒线,等待他们的依旧是迎面的滚石流箭。
鸣稷山是个很好的选择,离各方的距离都恰到好处。
路上烫着的塞上秋已被煮的滚沸,洛清河扔了笔,去提了酒壶盛出来一盏垂首轻抿。没了海东青的骚扰,她把窗子推开看见被映亮的方寸天际又飘起了细碎的雪。廊下的脚步声便是在此时渐近门前,她放下酒盏转过头,望见温明裳迈步进来,不住地呵手。
氅衣的毛领还沾着晶莹的雪籽,被屋里的炭火热意一烤,好似尽数化作了剔透的珠翠,把人也衬得更显白玉无瑕。
洛清河放了酒盏,自然地过去帮她解掉系带,将冰凉的一双手握在了掌心暖着。此时早过了下差的时辰,她自然知道温明裳拖到此时才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明日朝会的交代,大理寺的卷宗今夜是势必要赶出来的。毒既源自北燕,器物又“当真”归属于他们,这罪名剩下的使臣自然是无从辩驳。但赵婧疏在这上头留了余地,将真正的过失指向了北燕的内斗,余下如何处置,就要看明日北漠的态度与内阁的说辞。
温明裳见过质子后就待在大理寺,回来这会儿浑身都是僵冷的,袖上还残着点墨迹。她眯起眼缩在火盆边,过了片刻才发出声舒缓的喟叹。
桌上杂乱堆叠的军报还没收拾,洛清河摁住她想要伸手的动作,抬高声音先让外头的侍从去备热水洗漱。
温明裳下巴磕在她锁骨上,闻言懒散地笑起来,问:“不想知道那位质子今日是什么反应?”
“想。”洛清河把她脑后束发的簪子抽了下来,发髻随之散下来,乌发如水,眨眼铺满手掌。她向后倚着小几,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说,“但你得让我缓缓。”
温明裳闻言抬起眸,越过她看见了那张遍布字迹的地图。
侍从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拾掇好了浴房。院中一向无需过多人服侍,她们在叩门通禀后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温明裳慢吞吞地起身,褪去外袍却没走,反倒微微歪着脑袋看了洛清河片刻,凑近去摘掉了对方束发的玉簪。
“要一起吗?”
洛清河愣了一下,望着那双故作纯良的眼睛哑然失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还有一章,总觉得剧情含量过高她们真做点什么是不是审核也看不出来(目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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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东南 【ZX整理】
细雪无声地在小窗前积起一簇, 横斜的松枝在摇晃下肆意在上面勾勒出参差的轮廓,又被屋中的热气迎面拍打,融成了潺潺而落的细流, 无声地浸润着经北方摧打后干燥的窗台。
温明裳泡在汤池里,水堪堪没过胸口, 热气氤氲里遮住了浴衣半敞间莹润的好风光。衣料摩擦过木施, 随后而起的脚步声也好似随水流变得几不可闻。她仰首闭着眼,不多时感受到身侧水波浮动, 暖热的水流被捧起,浇在暴露于外的肩头。
骤然的热意让她下意识缩了下肩膀, 迎着袅袅的热气睁开眼。
洛清河侧坐在池边, 指缝还有淅沥沥的水珠坠落池面,碎开了粼粼的浮光。
温明裳轻眨着眼睛, 将那只手按入热汤, 倾身过去亲她, 水汽蒸腾在周身,把这个吻也染得湿漉漉的。她在舌尖尝到了点酒香, 想起被放在桌上剩下的那半盏酒, 在退开后好似回味般轻轻舔舐了下唇角。
“朝会驿馆放开, 两国使节会在羽林看护下上殿旁听。”洛清河带着她沉入热汤, 指尖携着暖热落在白玉般的颈上, “将罪名尽数交由北燕, 其中有人势必会有反驳之言。来回的消息传递没有那么块,无论是都兰还是幼主,为了边境的局势都要把这场虚假的和谈继续下去。”
温明裳泡在水里不想动弹, 任由指节拨开轻薄湿透的浴衣, 揉开皂角在肩背出摩挲开。她今冬没有再染病, 但长久的伏案与谋局还是让人精力不济。
“不仅北燕还未收到消息,北漠亦如此。”她声音微哑,贴耳道,“萨吉尔死后,北漠的使团就是一盘散沙。质子现在醒转,只要他还是明面上的王族,副使就一定会去见他一面。萨吉尔的死是意外,他们对四脚蛇有了疑心,对做交易的质子亦如此。”
洛清河掬起一捧水洗去浮沫,微微侧头猜测道:“北漠王庭此刻需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否则锁阳关下的军队就起不到威慑的意义。这张牌为君者来打,着眼的是长远的渔翁之利,但眼下谋篇需要往细处考虑……你想让质子短暂替代萨吉尔成为龙驹的主人?”
这个想法初听可谓异想天开,龙驹不会接受一个刚害死前任首领的黄毛小儿成为新的主子,但若是往细处考虑……或许也是他们眼下唯一的选择。
“萨吉尔给了四脚蛇机会,就已经是背盟。龙驹的人清楚我们之间的交易,所以会畏惧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浴衣随着动作被扯掉,掌心贴在腰线上,泛着不同于水流的滚烫。温明裳眯起眼睛,说到此忍耐般微微仰颈,沾染的水珠挂在脖颈的弧线上,摇摇欲坠。
“嗯。”洛清河背后靠着池壁,望着她的目光显得好整以暇,仿佛什么都未做过。她缓慢地拖长尾音,眼底像是学着温明裳一样泛着无辜,连同语调都毫无差别,“所以,一旦你将质子的身份揭露于人前,这场戏就没法演下去了。背盟在前,你与萨吉尔的约定也就此一笔勾销,北漠什么都拿不到。”
不仅如此,天子也不会咽下这口气。北漠与北燕是姻亲,若连质子都是假的,那整盘和谈在旁人眼里也会沦为彻头彻尾的骗局。咸诚帝的确不想洛清河越过白石河反击,他还要留下自己手中制衡铁骑的棋子,但西域平静多年,他对待古丝路首鼠两端的异乡客绝不会手下留情。
除却金银商贸,这些人没有为他所用的价值。东南海商已兴,古丝路绝不是无可替代。
水汽蒸红了眼角,温明裳露在外的手臂像是被热汤之外的冬寒激起了细碎的颤栗。她不自然地收紧手掌,把池边干净的帕子攥在手心。
“是啊。”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像是帕子周围的一小圈绒毛般轻轻剐蹭在肌肤上,叫人听着总觉有点说不出的痒,“龙驹要维持表面的平静,我要让兵力留在锁阳关,让朝中的暗流暂时平息——”
庭院小潭边有碎石被风吹拂滚落入潭水,池底水草被惊得摇漾不休,颤巍巍地惹起水波潆洄。
溽热的呼吸声抖落在耳畔。
洛清河抬起手,水珠在她指尖将坠未坠。她捉了温明裳搭在池边的手,放低了声音哄说:“松开吧。瞧,都被弄湿了。”
麻痒还蛰伏在皮肉中,温明裳蜷起指尖,帕子上那一圈绒毛当真如洛清河所言,被手心挂着的潮给濡湿了。但热气未散,湿漉漉的巾帕握在手里竟也不觉得凉。
“而作为质子,他想要活下去。所以你们一拍即合,明日势必要在朝上演一场戏。”洛清河接过她的话,在说到此时松开了手,巾帕滑入池底,溅起水花,淋在了眉眼上。她的指尖抚过温明裳眼尾的红痣,话锋一转问她,“外面挂着的那张图记了多少?”
其实不过乍一眼的功夫,哪里来得及记下什么。温明裳知道她这话问的另有所指,她平缓着呼吸,等了须臾才说:“画得太草,得花不少时间。少说……月底吧。”
那便是还有小半月。
洛清河微微敛眸注视她,窗前透着的雪光好似都被收敛入了这一方天地。湿痕从两个人眉骨缓缓流淌坠落,池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再如初时的热烫,但仍拦下了窗外的寒,叫凉意无处侵扰。
“各州调度一起,朝中不出一月就能发现端倪。”温明裳伸出手落在她的眉眼上,像是顺着水珠流淌的痕迹描摹近在咫尺的容颜。她被抱得稍稍高了些,微微低头就能看尽这双眼中溢满的风景,“锁阳关的北漠骑兵最多留到明年一月中旬。”
洛清河要在这之前把拓跋焘放进来完成独自的围困,温明裳要让咸诚帝的猜忌达到顶峰。唯有如此才是机会,她们都要等,等棋盘上的那个落子出现绝无可能挽回的错误。
如今才是真正的临渊而行。
洛清河看着她,道:“潘彦卓手上还有狼毒,他会把这东西留在手中还是顺水推舟送给天子,是未知数。京中变数万千,你要比我要难太多。”
但她们心知肚明,山河作棋,这是一场势在必行的豪赌。
温明裳捧起她的脸,没有接这句话。她在长久的沉默中很轻的喟叹,呢喃着问:“孤注一掷,真的可以吗?”
池水不深,展臂间坠下去的帕子便被捞上了岸。可它浑身湿透,搭在边缘不过顷刻湿意跟着漫漫流动,把旁侧还挂在手臂上的浴衣也一并拽入了池水滚了一遭。
洛清河揉了揉她脑后湿漉漉的长发,脚踝带着暗流,碰撞在脊背,也惊起水花。不知是因着这番话还是长久的热气熏染,喉中溢出的声音也变得喑哑。
沉入水底的薄衣和巾帕被暗流搅动,交缠在一处,湿软的绒毛蹭过了锦缎,像是落下的细密亲吻。
洛清河说:“你做什么都可以。”
******
济州的冬天极少落雪,但天边的阴云长久不散,东面港口的水汽浮在天际,把什么都抖落得遍布寒霜。
书院早放了旬假,三两弟子成群,一同抛下了往日沉重的课业下山归家。这一方山林变得冷清,寒鸦在山道边扯着嗓子低鸣,山长不堪其扰,差了留下的杂役把鸟群赶去了别处。
老头自顾自地将满园冬梅裁剪得不成样子,头也不回道:“不好好在州府当值,这个时候跑回来作甚?”
“收到了温师妹的一封信,想着一并带回来给您老瞧瞧。”陆衿月揣着袖,半点不在意他这赶客的调调,“先生,这梅花开得好好的,您就别折腾了。秦老去年好容易给养活的,您别给人又弄死了。”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山长转过身,吹胡子瞪眼地举着剪刀冲她走过来,“赶紧说,信上写了什么,要你这个如今做府台的丫头跑来找我。”
陆衿月嗅着亭中漂浮的茶香,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道:“筹粮。”
“……什么?”山长“哈”地一笑,把手里东西放下,道,“不是说京中在和谈,没了战事,筹哪门子的粮?”
“谈崩了呗。”陆衿月饮着茶,状若无意道,“北境很快又要起战事了。供给的军资本该由内阁商定后下放,这直接与下辖各州地方官员说,是逾矩,也是犯上。”
山长嗤了声,道:“你心里门儿清,还来问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若是觉得不妥,回绝了便是。何必——”
“先生。”陆衿月陡然打断他,低声道,“此信不止给我,至少还有三州府台亦收到了此信。虽是行于暗中,但……阁老知道此事,他默许了。随信,还有一封短笺,是给您的。”
她将未拆的信笺取出,推至了山长面前。
山长沉默了片刻,没有伸手去拆,只道:“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济州当年会匡助北境,如今亦然。”陆衿月道,“只是……其余各州呢?”
老头抚髯而叹,收起那封信,道:“会有人的,就如你被放到了此刻的位子上,还有许多和你一般的人。”
“冬日北上的船不好走,海政司若有熟人,早做安排罢。”
雀鸟掠过重檐。
天子坐明堂,居高临下地俯瞰俯首臣服的使节,道:“朕可以答应不取雪关,但尔等的兵,不可退。古丝路的互市朕亦可既往不咎,但尔等今后,在北境危局未解之前,还是留在我大梁为好。”
副使叩首称是,被搀扶起身涩声道:“我会依约留在大梁,今后龙驹的商贸交易,也会顺落霞关走入皇城,陛下可随时查办。还请陛下于回我国中书信之上写明——”
他一咬牙,闭眼道:“我等,于此尽听桑吉殿下调遣。”
话音落定,便是一锤定音。
温明裳上前一步,越过他们转向静立不言的北燕人,温声问。
“那燕使现在,可以给我等一个交代了吗?”
燕使抿唇不敢言语。
崔德良适时上前,拱手相请道:“北燕既有违盟约在前,为保北境安危,老臣请陛下降旨,命镇北将军即刻动身重回雁翎。”
“准。”咸诚帝挥袖起身,“恰好新调任的燕州都统已到,雁翎关中有将,北燕陈兵于前,为保北境无虞,让镇北将军直接动身去瓦泽罢。”
“陛下——”朝中有人在此时开口,天子横眸一扫,看见的便是安阳侯为首的一众朝臣。
他愈发觉得心烦,道:“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上奏,退朝!”
温明裳随着山呼而拜,起身时微微松了口气。群臣依次迈出大殿,礼部的大臣们恰好行在不远处,她抬眸四望,却没在其中看见潘彦卓。
戍卫的羽林依旧肃立宫闱各处,但不知是今日防务安置还是当真不得闲,这整整大半日的功夫,竟也无一人在其中撞见沈宁舟的身影。
高忱月如常在门前相候,她跟着一道上了马车,在放下帘子的第一句话却是。
“金翎玄卫去找了四脚蛇。”
作者有话说:
我:怎么感觉这俩人在水里的次数远超同系列(。
姬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俩社畜,加班回来泡个澡回血不是很正常!而且谁泡个澡都要谈工作啊x
我:……你这么说得我好像真的很缺德(。
陆衿月指路90-96,海政司的人在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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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表里 【ZX整理】
今日朝会的注意全数放在了宫宴刺杀一事的结果上, 因由几何、后续如何处置才是百官细思所在,礼部缺一个潘彦卓并不会引得多少人为之侧目。更何况殿上的事若是要细究,他们还要就没有再三安排人排查带入其中的物品给个交代。
是以即便发觉了, 多半也会缄默不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温明裳放下笏板, 短暂地陷入沉思。玄卫不是羽林, 不仅行踪难觅,还极难近身查探, 若是稍有不慎,惹来的就是颈项之上的屠刀。
北燕使臣的死是多方推手所致, 但动手的人是四脚蛇, 如果是为了此事去找潘彦卓,若是要他死, 拖到现在就迟了。咸诚帝大可顺水推舟把他推入北燕人的同谋阵营, 把柄都在天子手中掌握着, 要祸水东引易如反掌。
可如果是要他活,从驿马案到如今, 四脚蛇作乱之心昭然。无论天子如何想要用这步棋, 他那深重的疑心都在无时无刻提醒他, 这枚棋子已经走到了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路上。难用也难舍, 这才是咸诚帝将这个原本该拿来制衡温明裳的棋子调去礼部的原因。
而现在……
温明裳心头一动, 霎时抬起头道:“是狼毒。”
高忱月自上车后便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闻言诧异道:“你是说玄卫此举是为拿他手中的狼毒?但为何要在此时让沈宁舟亲自去,她是东湖营的统领,此举不怕惹人注意吗?”
“宫中有旨, 说中宫旧疾缠身, 让长公主留在了身边侍疾。”温明裳道, “她不回府,永嘉公主求学也就只需在宫中走动。如今和谈暂休,储君身上的政务,自然也会随之少下来。此举……就是为了惹人注意的。”
“你的意思是……”
“狼毒不能长久留在潘彦卓手里,否则天心不安。”温明裳目光微沉,忖度着道,“但依眼下局势,拿到手里若是即刻要用,就势必要将罪名重新抛给北燕,短时间内接连如此,天下人很容易起怀疑。疑心一旦起,稍一引动,就会在短短数日惹起满城风雨,且极难彻底剪除。”
潘彦卓恰好极善此道。
咸诚帝不会想再看一次国子监士子夜跪宫门陈情请愿,这一回没有天枢为饵,他若是落错子,自己就首当其冲。
所以狼毒和潘彦卓本人一样,既要被拿捏在手,又不能滥用。
“此物难得。前两次已有损耗,这一次,为玄卫拿走的恐怕也只有一份。”高忱月明白过来,“就算当真动了杀心,这其中变数太多,他杀不尽。如此一来,此物除去威慑,真正的用处如同鸡肋。”
她话一顿,轻轻抽气转而道:“不对啊,就算潘彦卓肯交出狼毒,他擅自行动在前,私□□物在后,其间种种行事目的不明,以天子的脾性,就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而且看今日沈宁舟来去匆匆,想来他交得十分干脆,没有半点犹豫。”
像是……早有所料。
马车行过市井,车内的低声交谈混进了嘈杂声里,无人可闻。
温明裳置于膝上的手倏然收紧,她没有掀帘,直接叫停了赶车的马夫。
“停车。”
高忱月随着这一句话,手已经扣住了车帘。
“你回去一趟,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清河。”温明裳挑开车窗坠下的垂帷,目光顺着街市攒动的人潮溯洄而上,“玄卫既到,这几日让盯着潘彦卓的人撤回来,去京城中风闻最杂乱的地方,把听见的种种记下来整理成册给我。”
高忱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声跳下了马车,没有多话。
宫中近日在换新植,寒冬腊月,那一盆盆的花草表面光鲜,内里却早被冻坏了根,定期便要换一批。正巧赶上此番事变,内侍局思忖着早些撤下去,也算作换了个气象,免得惹贵人心烦。
沈宁舟早间奔波,此刻刚入宫换下了当值的甲胄便被传召去了太极殿。朝会耗神,天子今日免去了朝臣们的请见,独自在殿中批阅奏折。她到时殿中龙涎香恰好将将要燃到底,宫人被屏退,还未来得及更换上新的。
咸诚帝正拿着瓷瓶细细端详,见她进来叩首请安,道:“他当真说,留此物是为了杀洛清河?”
“是。”沈宁舟颔首,“北燕于他有杀母之仇,三城屠杀的铁骑便是杀父之恨,此时扰乱和谈,北地势必有变,两虎相争,他乐见其成。”
而一旦再度开战,如今的北燕是劣势。他受拓跋焘掌控多年,又深知仇怨,如此行事并不奇怪。
“告诉他,切莫忘记自己的位子。”咸诚帝骤然收手,倾身阴沉道,“北燕挑衅在前,异动在后,战火重燃,燕州死几个人再平常不过。是要老老实实听候调遣,还是亲手送瞿延去死,自己选。”
沈宁舟不能妄自揣度主君的意思,更何况四脚蛇本就是个祸患,唯有雷霆手段方能平波定乱,她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一个或是几个不在朝中的山野学士之生死,那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大抵是她恭顺的模样顺了咸诚帝的意,天子向后靠坐于龙位,淡淡安抚道:“他的仇,自有报的那一日,但不在眼下。北境还需要一个统帅,赢了这一仗,是功盖千秋,那这生或死,不过就在毫厘。天下皆知的忠义,天下人皆知的傲骨……她洛清河终有一日会明白,成就洛氏的,也能杀她。”
“急于一时,做什么?”
那寸余香终于走到了尽头,香灰落了满匣,袅袅直上的烟气就此断绝。还未干透的墨迹散发着的味道着急地紧随其后冒了头,叫人不经意间似乎就能嗅到没被压下去的墨香。宫中用度皆世间罕有,但沈宁舟依旧不喜欢这味道,总觉得泛着点苦,今日尤甚。
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在整理好翻涌的心绪后才敢开口:“陛下,那此物……如何处置?”
“卧榻之畔尚有人觊觎。”咸诚帝朝她招手示意,“卿且来。”待到人走到御桌前,他将瓷瓶推向对面,“此物,你握于手中。无朕的旨意,不可泄露半分。玄卫近日拱卫御前,不必再四散出去了。”
如此,即便当真有有心之人,也只能猜被取走的狼毒为天子独占,不会想到兜兜转转竟回到了沈宁舟手中。
“朕已传旨,让儿郎们近段时间多回宫中走动侍奉身侧。”咸诚帝道,“卿戍卫在侧,替朕一观,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鬼。一旦找出,待到北境风云再起,无需赘言。”
“立杀之。”
掌中小瓶登时重若千钧。沈宁舟紧抿唇,待到言罢后须臾,向后退了半步,跪伏在前。她张了张口,一个“臣”字出口,往昔种种倏然于脑中闪过。可无论师友如何背道而驰,无论她心中其实对刚正耿介之辈予以何等信赖,真正道出口的也不过那两个字。
“遵旨。”
坤德殿内往来者寥寥,东菱在差人更换堂下的炭火,热意盈面,熏得人昏昏欲睡。九思一张脸都埋入了绒领里,靠在慕奚身侧睡得正香。
中宫差人拿来了毯子给她盖上,爱怜地摸摸孩子的脸,道:“希璋这个年纪时便总喜欢追在你身旁,到了这孩子也是这样。这脾气啊也是,不娇纵淘气,我看她念书也静得下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慕奚收好了被摊开在案上的书文,她一手拿着闲看的游记,微微笑起来:“是很好。”
“既然好,便多教她两年罢?”中宫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殷切,像是盼望,又像是一种难言的祈求。
“母后。”慕奚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劝慰,“寒冬漫漫,不也正好把这孩子留在宫中读书吗?您瞧,这书还未看罢,我会教完的。”
“当真吗?”
“当真。”慕奚点头,“不会食言。”
中宫定定地注释了她半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三日后,洛清河奉旨披甲启程返回雁翎。晴日高挂,无风也无雪,好似是个好兆头。
朝臣在北门相送,此一去再还不知几时,战场风云变幻,到底是难料结局。可今日既齐聚于此,无论各人心中到底如何做想,面上还算平和。
崔德良立于首尾,在随行铁骑整队上马时向前拱手而拜:“京中诸事纷扰,还请将军无需挂心,我等自会妥当处置,令得战时无后顾之忧。”
洛清河着甲不便行礼,只得马上略一拱手算是还了:“阁老行事,我辈自当放心。战事未定,还要劳烦诸位大人劳神。”
天枢并未来人,温明裳说是手上还有天子给的要紧差事要处置,实在无暇分身,只将紧急算好的军资账目和后续调遣送给了内阁,让崔德良代为告知。她在殿上的行事本就引人深思,这一次又并未作别,难免惹得旁观者案子揣度。
待到阁老将详尽的名目说完,这些人看洛清河的眼神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京中消息难瞒,温明裳这两日还在出入侯府。这避而不见的态度,也不知是二人之间当真有了裂痕,还是又不过一幕逢场作戏。
洛清河倒是并未就此有所表示,她只在听罢后点头,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有劳。
望楼钟鼓嘈嘈,战鹰应声振翅而飞,战马扬蹄,踏着雷霆阵阵奔驰而去,徒留下了扬起的满地尘烟。
早时刚铲了雪,马道笔直易行,不多时向后便难窥巍峨皇城。
这个时节几乎无人往北走,是以这段路显得格外空旷,偶有行人形单影只行于路旁,远远听见整齐的马蹄声也自觉随之避让。
无人注意到一侧歇脚的亭中早有人影立于此。
洛清河在靠近时拉缰勒住了马,骑兵没有停留,眨眼间自她身侧呼啸而过。
奔袭卷起猎猎劲风,将久候的人头顶的帷帽,纱状的垂帷向两侧徐徐分开,露出女子骨相姣好的下颌。长睫如蝶翼轻颤,好似轻轻勾连着白纱,令得朱红小痣在眼尾若隐若现。
踏雪缓缓在她面前停下,马尾欢快地甩动,急不可耐地去蹭她的手心。
暖日夹着树影落在足尖,错落有序地在她们身上投下光影。洛清河伸手挑起帷帽一角,道:“杂务缠身,有心者乱局。不是说好了不来送?”
“想起一事未讲。”温明裳微微侧头,挑起白纱的指尖轻轻划过眉骨,带着疾驰劲风沾染的凉。她仰颈注视着洛清河,道,“名字我想好了。”
铁骑在经过时未停留,但他们放慢了速度,就此为她们匀出了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可这时间仍旧太短,只言片语都价比万金。
洛清河向下躬身,做出个侧耳聆听的动作,“叫什么?”
“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1]。”温明裳道,“叫扶光吧。”
她伸出手握住近在咫尺的指尖,贴于脸颊低声道:“扶桑之华可与相配。关山千重,愿将军此一战可定千秋,可得长安。”
“是个好名字。”洛清河弯腰探身,在白纱翻飞的遮掩下将温热的气息印在唇角,低声道,“严霜已至,我祝大人得见春花满楼,所念长留。”
言犹未尽,身侧的气息骤然抽离。踏雪换踏后退,在扬鞭而下后重新放蹄追着远去的骑队疾奔而去。温明裳一手拉下翻飞的帷帽,一手指尖缓缓触碰在适才唇舌轻擦过的地方。
她注视着人影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头。
******
临仙楼无论何时都不缺人吃酒,今日天时正好,又逢旬假,便不乏有京中闲散子弟在此饮酒闲谈。
镇北将军今日离京,朝堂之上风云必定再起,闲来无事,可不就是上好的谈资。酒过三巡,众人放开了胆子,便不乏有人将刚刚尘埃落定的三国和谈一事与之牵连。
人言难断,纵然天枢与大理寺联手已有定论,仍旧架不住再三揣摩。只不过今日临仙楼的声音更加吵嚷,不少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顺着有心的指引向下揣测,他们言之凿凿,好似自己口中所言才是真正的真相。
“打!”一人砰地跌在桌上,拍着胸口高喊,“北燕蛮人!欺人太甚嗝、给脸不要脸!我……我大梁有王者之师,定能、定能一举定乾坤!”
“朝中小人不……不要脸!陷害忠良!冤大将入狱!”
“对此等宵小之辈,只能打!天子……天子不明所以,谈、谈不拢的!”他说到此扯嗓嚎啕,“血战!当年燕州数万冤魂哪!忘啦——!”
只听“咚”的一声响,桌椅不堪重负,折中而断。那人滚落在地,醉如烂泥。
同饮者还留有几分清醒,见状要去扶他,可还未动作,数个人影便不知何时迈上了台前。
其中一人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醉鬼扛在肩上,竟是要就这么朝外走。身侧的人登时一抖,忙阻止道。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可……”
话未说完,那人回头一脚直踹,竟是将他踹翻在地不住痛呼。
“光天化日妄议朝政,非议天子!尔等可知该当何罪?!”那人大手一挥,冷声道,“今日在场所有人,全数带走!”
这话骤然惊醒了一众饮酒者,有人被拉扯着,当即撕声高呼:“我等所言种种不过私下闲谈,尚不至触犯律法!尔等并无公文私自扣押,才是有违条例!心中有鬼!”
可惜文弱书生到底拗不过这群陡然冒出的差役,未多反抗便被悉数带走。事发突然,在场者又众多,不多时此事便远播街巷。
待到宫门下钥前,此事已传至温明裳耳中。
高忱月才从闹市中回来,她将消息带回来的同时,也一并奉上了三日前温明裳让她收集成册的风闻动向。
“所言种种皆指向洛将军,她才刚出京城就出了这种事。”高忱月不禁担忧,“不妙啊。”
温明裳合上册子,却语出惊人:“捉人的那些差役是我让去的。”她转眸看见对方骤现惊愕的神色,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这一次的流言,不言明,但要禁。”
“堵不如疏,如此行事,宫中不出几日必定知晓。”高忱月道,“所言种种看似维护洛将军,实则都在将雁翎往刀尖上推。你……不对,你们是故意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温明裳冷静道,“燕州万里之遥,北燕虎狼在前,他不敢妄动干戈。这样的流言,自然也不会是要护雁翎的人放出来的。”
所以比起猜疑某个人,天子更容易惊怒的是,将门之府在天下人严重的分量,是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重。
高忱月沉默片刻,道:“可狼毒仍旧凶险,天子心魔既成,若是一朝不慎一意孤行……”
温明裳放下笔,道:“你近日去药堂,看见程姑娘了吗?”
高忱月闻言一愣,摇头正要说伙计说程秋白有急事外出,却在开口前蓦地想到了什么。
“无人比药谷大夫更了解此物。”温明裳微微敛眸,“将天子的杀心重新随之转移到雁翎……”
长公主才能摆脱杀身之祸。
“那,为何严禁流言?”
“因为要告诉天子,裂痕已生,反目只在朝夕。”温明裳看向窗外到枯枝,平静地说,“在各方暗线浮上水面之前。”
“雁翎越孤立无援,天子才会越举棋不定。唯有此———”
他手中的狼毒才会彻底沦为无用之物。
作者有话说:
[1]谢庄《月赋》。
扶光是给239那匹马驹起的名字。日月原本是指姐和清河,清河可以是所有人眼里的月亮,但是小温一个人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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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尽用 【ZX整理】
天才刚亮, 檐角的水滴被冻成了细直的小冰柱,早起拾掇摊子的小贩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穿透冰层, 在灰白的墙上将跃动的火烛映出斑斓明灭的图纹。
这天比之去年可谓反复,前几日还不必裹袄子, 今日站在炭火边尚觉得天寒地冻。窄巷走动间又带起风, 吹得人不禁直跺脚。灶火上烧着的水慢慢滚沸,小贩边搓手边不住地看雾蒙蒙的天, 暗自嘀咕着希望今日晨起去往国子监的士子们早些来,免得自个儿还要在这种鬼天气里挨冻。
此时有一人转出窄巷的拐角, 他戴着斗笠, 像是个行路的旅人,肩上还余着夜里的碎雪, 见了光便濡湿了衣裳。
“店家。”他在靠墙那一角支起的桌前落座, 低声道, “来碗馄饨。”
小贩一下来了精神,笑容满面地招呼了声, 低头干活的动作都变得利索了起来。
灰蒙中的一点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清晰, 挂在摊尾的烛灯被吹灭, 只余下一缕青烟混入蒸腾的水汽。民巷各处逐渐开始响起了晨起的动静, 身着青衿的少年人三两成行, 令得窄巷热闹了三分。
“诶, 听闻昨日又拿了几个人进去。”此时尚早,有人趁着清晨无人,凑近和同砚耳语, “你昨日不是说去问先生?如何说的?”
另一人闻言登时食指抵唇, 道:“嘘!小点儿声, 免得隔墙有耳!”她抬头环顾四下,见角落的旅人仍旧低头饮茶,这才接着说,“‘不可说’,先生只说了这三字。”
“啊?”同座者登时坐不住,惶惶道,“那……那被拿入诏狱的人呢?不过口舌三两句,依律罪不至此的!先生有说朝中对此是如何处置吗?”
同砚叹气摇头,道:“没有。依律的确不应如此,但眼下事态纷杂,边境有动荡,和谈的人又还扣在京城,这……唉!”
“我说句实话,天枢乃天子喉舌,此举……又焉知非天子之意?你看,过去由天枢而发的诏命,虽有非议,但收效上佳,足可证明其主非奸佞。当日诸位同砚共赴宫门请愿天枢和三法司尚未羁押追究任何一人,甚至其后详查有人族中谋私都未以此殃及,怎么这次就……”
她言及此不敢再说,只余下扼腕叹声。摊主此时端上了点好的馄饨,二人相视一眼,就此打住埋头吃起早饭。
墙角的旅人在此时放下了碎银子站起身,他拎着行囊,越过前头桌椅逐渐围坐起来的士子,独自朝巷子的东南方走去。这头住的都是城中的打更人,日夜颠倒,小道上是有别于另一头的空荡。
他在下一处转角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头道:“出来。”
檐角的冰柱随着天光逐渐融化,在路上汇成了小小的水洼,如同明镜般倒映出眼前景象。
少年打扮与此地的贩夫走卒无异,他停在那人身后十步之外,躬身道:“周公子。”
那人侧过身,端详了他须臾,道:“你家主子寻我为何事?”
“请公子往苍郡留一人。”少年自袖中取出一狼牙珠坠,双手奉上,“事成之后,此物为易,此物所系之人归你所有。”
“金翎环伺,这生意不好做。”他接过狼牙却未即刻答应,像是坐地起价道,“庙堂与草莽相去万里,你家主子这东西于我也未必有那么大用处,这生意不划算。”
“环伺虎狼不过障眼法,此人可扣不可杀,否则来日便会引得天下文士笔墨如刀。”少年不卑不亢,“此乃我家主子原话。但主子亦有言,除去此物,公子想要的那份有关仇人的名册,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依约奉上。”
他眼神微动,盘着牙坠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分量。两侧的院子里有枯枝探出墙头,跟着云雾曳动矮身,他在长久的阒然里终于伸手拨开头顶的树枝,帽檐也随之一并被压低。
他说:“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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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大门被轰然打开,里头关着的多是身子骨单薄的文人学生,饶是狱卒未上刑、无苛待,在这阴冷的牢狱里待了数日还是被拘得面色青白。许多起初进来时还有气力向着狱卒破口大骂的,现如今也只能枯坐墙根看着头顶小窗日升夕落来辨别时辰。
门前铁索落地,有人恹恹地抬眸想看看又是哪个倒霉鬼被捉了进来,没成想初初一眼,落入眸中的便是大红官袍的一角衣袂。
赵婧疏走得快,身后吏胥紧赶慢赶地捏着笔杆和册子在同她讲收押的人员名录,好容易等她停下来,人已经累得呼哧带喘。
“一百三十七人皆在此处。”她眼风一扫,问,“都是这几日让你们关进来的?”
吏胥抹了把额头,哈腰低眉道:“是,都是温……”
“放人。”赵婧疏径直打断,她侧身,迎着一众目光的注视拉开了牢门,寒声说,“依着收押的差役名册,谁捉来的人,便去原原本本地道句不是。”
“这……”吏胥闻言一哆嗦,露出难办的神色,“赵大人,那温大人那边……”
“她是天枢之首不假,但是天枢的规矩与监察之责,自立阁伊始白纸黑字,本官来定。”赵婧疏刷地一甩袖,飞扬的袖口像是抽在官差们脸上的巴掌,“若是听不明白,这差你们便不必当了!”
此言一出,在场官差皆噤若寒蝉,狱卒不敢有违,忙疾步上前去解开各处牢门前的锁链。被关押的众文士面面相觑,在霎那的寂静后爆发出一阵提气般的高呼。
赵婧疏听见了身后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但她无暇理会这些人的称赞,转头便独自出了诏狱的大门。
在外候着的差役见状提着氅衣要给她披上,被她抬手拨开了。里头的呼声不绝,外头瞧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眼看着离开的方向是想着天枢的办事房去的。差役拿着氅衣,一时间迟疑着这跟还是不跟,多少有些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瞧着再不追便连人也瞧不见了,这才一咬牙疾行跟了上去。
廊下各级官吏来来往往,赵婧疏这一路走来受了不少人的礼,但她无暇顾及,一路快步行至正堂,抬手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门。
差役姗姗来迟,一抬头看见她与屋中的温明裳冷眼相对,一时间恨不得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
“二位大人……”
还是温明裳先回过神放下了手里的折子。她面色如常,道:“衣服挂进来,你先下去吧。赵大人,进来说话。”
差役怯怯应声,匆忙离去前不忘给她们带上了房门。
这一阵动静带起的冷风把桌上的一沓折子翻得哗哗作响,温明裳寻了个镇纸压着,平心静气地问:“人都放了?”
吹了一路的风,再大的恼怒也散了大半,更别说赵婧疏本就是喜怒不浮于表面的性子。她抿唇深吸了口气,道:“你知道因私下几句言辞便拿人下狱有违律法,也知天枢如此行事后我必定制止,为何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温明裳给她倒了杯热茶,淡声道:“因为这虽是你的不可为,却是我的‘必行之’。”
赵婧疏没动那杯茶,但她在短暂的沉吟后慢慢冷静下来,并未即刻驳斥这句话。那些闲谈的内容在吏胥的名目上记得清清楚楚,她自然能想到放任这些流言四起会有什么样的祸患。而温明裳是个聪明人,她相信对方很明白粗暴地拿人远不如一纸文墨徐徐图之来得有用,能够处置当初国子监异动的人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拎不清。
“为何是必行之。”她道,“你严禁流言,但我今日放人,不出三日满城皆知你我因此而生龃龉。此举一未扼住形势使得北境徒增无妄之灾,二有背弃之嫌贻害你己身,三使旁人疑心你我反目,有碍天枢日后行事。更莫论宫中有关处置此事的旨意还未到,如此下下策,你还是做了。”
温明裳听罢道:“你说是下下策,但除去在门口的气势汹汹,却不是来问罪的。但若是今日坐在这儿的换作沈统领,你与她怕是早就吵起来了。”
赵婧疏未料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沈宁舟,难免为之一怔,而后不大自然地解释道:“于公,我放人未受半点实质阻拦,足见此举虽匪夷所思,但你答应我事关天枢根基的约束并未改变,那么此事就还有余地。于私……我知道你的为人,查办宫宴时你便有解释,没有在此时就陡然大变的道理。”
“是啊。”温明裳垂眸莞尔,轻声道,“的确没有这种道理。但是婧疏,笔墨文章何其简单,在过去它有用,是因在我于洛清河而言有情,天枢于雁翎而言有信,可自宫宴上那一杯酒后,你觉得还笃信此言的人还剩下多少?”
这件事不是秘密,人心里的疑窦能因为天枢一纸公文消减,也能在那杯酒被散播出去后恣意疯长。自此无论如何解释,怀疑都已经根植了。宴上一杯酒能把她重新推入咸诚帝的依仗选择,让她能保证洛清河、保证雁翎无虞,也会把她推至悬崖边摇摇欲坠。
世上少有两全法,这是她们的选择,便只能以此为凭向下走。
如今流言一起,既无论是堵是疏都难以根除,倒不如思忖如何加以利用。以此引导咸诚帝不再着眼于长公主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她要在这之余保证落在雁翎的疑心不会被点燃,不如剑走偏锋以这一抓一放,将言语猜疑拿捏在可控之内。
赵婧疏一时无言以对,她轻叹一声,道:“但今日以后,天枢不能再擅自拿人,否则你擅自弄权之名便会更甚。众口铄金,你若还要以天枢保证北境后备安危,就不能自毁长城。”
“我知道。”温明裳指尖抚过压着折子的镇纸,慢慢把它重新拿了起来,“所以……”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
宫中新造的景流水潺潺不绝,咸诚帝临湖赏景,听着沈宁舟呈报近日探查到的各处动向。
“京中的流言不是潘彦卓所为,细查所起,是文士闲谈。”沈宁舟扶刀随侍在后,低声道,“玄卫近日在其宅邸严加看管,没有发现异动。他手底下的人也很安静,连出府采买都少有。”
“他是个聪明人。”前头新修了亭台,四面垂帷被压实,既能赏景又不会为寒风所累。咸诚帝来了兴致,让人布了投壶玩乐,他将一支箭掷出,淡声道,“玄卫在他左右,他找不到人探查苍郡的消息。得不到瞿延的消息,他就越不敢赌。”
沈宁舟略一思忖,道:“臣不明白。此人狡诈,不过区区几年的师生之谊,其中尚不知掺杂着什么旁的恩义情分,他竟当真会在乎。”
“在不在乎尚且不论。”新箭入壶,咸诚帝悦然地抚掌,“瞿延处留有玄卫的密信,他若身死,这些密信会被悉数翻出,他岂会有藏匿的余地?这人呢,与旁人再重的情义比之己身安危,都是不值一提。”
沈宁舟深深吸气,不予作评,只道:“陛下,既是如此……可要通知苍郡的玄卫,将瞿延……”
“不必。”咸诚帝否决,“你知为何朕迟迟不让你金翎传信予他们?这些藏身山野之士看似人微言轻,但却是引动天下文士的炬火。文人骨,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金翎此时现身,小老儿必定觉察京中有变。以玄卫束之,待到事毕,若斩草除根,必定惹得天下震动。若是放任其归去……喉舌如刀,变数甚多,难以掌控。”
玄卫已在苍郡,暗中蛰伏旁观便可,实不必现身相逼。
沈宁舟颔首表示明白,转而道:“还有一事。今日臣入宫轮值前,遇见了温大人,她向臣请了一事。”她将怀中折子取出呈上,“请调东湖羽林,严查京中风闻。”
造景池水微漾。
咸诚帝饶有兴味地翻看奏折,随口道:“听闻天枢近日拿人,今日又为赵婧疏放了。比起你,朕的这位寺卿倒是更见乔尚书往昔耿介的脾性。”
沈宁舟抿唇不语。
“当日不用赵婧疏,天枢难立,如今却也到了为其所害的地步,当真时也命也。”咸诚帝合上奏折还予她,“你稍后出宫告知她,羽林可调、可用,但朕要她先调禁军。不仅要先调,还要她亲自去。”
禁军重建受的是洛清河的恩惠,担这样的差事如何能情愿?温明裳宴上那杯酒惹人非议,如今正是受诸多揣测时,此时亲自去传此旨意,无异于坐实了因己私利而背弃旧日情分的名。咸诚帝的确不知在她心里洛清河究竟占了多重的分量,但无论多重、不论真心假意,走出这一步,她就没有回头路。即便有心,不说旁人也不会再信,即便洛清河自己再是个痴情种子也未必会再信。
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除了皇权再不会有第二个依仗。
天子恶意昭然,就是要她做出个抉择。
“除此之外,遣一可信之人,去晋王府。”咸诚帝道,“羽林给她,但不是东湖,是翠微。与晋王讲,引两万翠微羽林归城,就驻扎在东湖驻地附近。”
沈宁舟微微怔然,听他面带笑意地说。
“和亲不成,朕的二郎少一娇妻相伴,那朕就赏他一殊荣,看看他能借此能给三郎找什么样的麻烦。”
鸿雁掠过晴空,在池水上投下的影子被骤然没入的石子绞得粉碎。
“明日就可入燕州境内了。”云玦看过路,回来和停下休整的洛清河说,“最迟后日一早,我们就能和留在祁郡的几位将军会面。”
洛清河晃荡着水囊,听到这话从思索中抽身,但她开口没有先问战鹰的传信,而是道:“将入腊月,州郡讲习的书院山门都该闭户了吧?”
这话问得人一愣,云玦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又是好奇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又勉力回忆,面上的神色变得十分滑稽。她拧着眉,从被军务占满的脑中搜寻出那一星半点的记忆,迟疑着点头。
“应当是……吧?再晚大雪封山,路也难行。虽说州郡历来有行伍巡护,也难保风雪一起,落得个迷途荒野冻死的下场。”
山中避居的隐士此时自然也不会下山。
洛清河琢磨了一下,起身又问:“栖谣还在祁郡?”
“在。”云玦点头,“是有事要她办?”
“传信,让她即刻动身去苍郡明净山找一位叫瞿延的山野名士。”洛清河目光微沉,“自己去,不要带人,那里应当有人暗中盯梢,人一多就打草惊蛇了。”
这个名字在燕州久居的人并不陌生,饶是云玦久随洛清河在军中亦如此。她一面从行囊中翻找出纸笔,一面想起其中因由,不由道:“是因为四脚蛇?可我听说他和瞿延先生虽有师徒之名,却也不过短短几年。如今形势变换至此,冒险从玄卫眼皮底下将人请出来,值当吗?”
“他在京中是个隐患,但是人就有软处,他甘愿为恨所驱驰,那所谓情分二字,就不能简单揣摩。”
洛清河说到此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明净山所居的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四脚蛇皆困于京城不敢妄动,那里的玄卫没有那么棘手。栖谣独自去,足以应付。若是潘彦卓不在乎,那我们也不过是请老先生避居别处一个冬天,若是他在乎……”
言犹未尽,随队的士卒下马疾步而来。
“将军,鹰房来信!”
洛清河伸手接了过来,那张揉皱的纸条上是最为熟悉的字迹。她眉梢一挑,下一瞬不禁失笑。
云玦好奇凑近,看见上头寥寥数字后亦是一愣。
温明裳写的是:
【苍郡,明净山,瞿延。切记独往。】
毫尖墨痕未干。
温明裳起身轻揉腕口,看着面带疑惑的赵君若接着解释。
“纵然政见不一,但老先生和阁老一样,心里装着的是这河山。”她说,“他不止是可能牵制潘彦卓的人,亦是可引动四散山野文客的一杆旗。”
“我既要保他,也想人尽其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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