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固执 【ZX整理】
闹了一宿的风波暂告段落, 殿中留着学生和朝臣们一同出了宫,外头的雪到底是没落下来,只叫远山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监生这一闹定是要罚的, 但眼下战事突发,咸诚帝也无暇搭理他们, 总归人矛头对的是天枢, 便叫温明裳自己处置便罢了。那三个领头的学生神色各异,望向女官的眼神皆是复杂, 中间的姑娘想开口跟人服个软认错,可这话还未出口, 便被从宫中追出来的个小人影骤然打断了去。
“姑姑!”天色已经不算早, 但九思昨夜唐突被叫醒上殿,本免了早起问安, 谁成想这孩子竟还是追了出来。她抱住慕奚的腿, 转眸又瞧见拥裘而立的温明裳, 紧跟着连忙正身软糯地补了句,“先生。”
近一年不见, 倒是长高了些。温明裳失笑, 颔首回礼后本想摸摸她的脑袋, 但思忖后还是作罢了。
咸诚帝已有疑心, 再过多亲近东宫或是长公主反有贻害, 哪怕担着师长的名也是不合适的。
慕奚好似不以为意, 她合掌覆上九思的后脑,将后头紧跟着追出来的宫人手中的狐裘接了过来,道:“大人事忙, 还且去吧, 本宫先带这孩子回府了。虽有师名, 但陛下的旨意是让大人得空指点,九思尚年幼,来日方长。”
温明裳目送她离去,而后才转头对三个学生道:“你们回国子监将所见依约诉之于众罢,若是还有疑议,仍觉是一大弊害,待到风波平再谈。”
学生们不敢有疑,恭敬拜过后并肩而去。
高忱月在宫门前久候多时,此刻才堪堪上前去提她换下了肩上的旧衣。近侍借着凑近的功夫,压着声音在耳边道:“如何?”
温明裳略偏了下脑袋,氅衣的系带擦过肩上绒领,她下颌微收,指尖划过时轻轻点了三下肩窝,道:“跟。”
高忱月冲她眨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马车早已备好,大理寺这夜过后自不会再把人请入诏狱,赵婧疏上马与她作别,离开时沈宁舟恰好走出来。二人擦肩而过,连个照面的功夫都没留下。
“一夜辛劳,陛下道大人若是疲乏,可先回府歇歇。”她眼神微黯,但极快收敛了神色对温明裳道,“天枢眼下并非无人,明日前能拿出个大致的方略便好。事情来得急,镇北将军那边……大人其实也不必过多担心,陛下想来定会先遣人探问的。”
温明裳回以微笑,只说:“家国于前,岂有惜身之理?沈统领还请放心,不必明日,今夜宫门下钥前我会将所系一一断明禀告陛下。”
沈宁舟略一沉吟,拱手道:“有劳了。大人肩扛如斯重担还能应对自如,末将佩服你。恰好调来的这队羽林还未归营,大人若是要回府去,我叫他们送送大人。”
“谢过沈统领好意。”温明裳摇头,颇为可惜地说,“只是……”
“下官得先去一趟阁老府上。”
*****
崔府闭门谢客多日,京中皆在猜度阁老病体如何,崔德良早过知天命的年纪,这场陈年旧疾又来势汹汹,难免私下便有人各怀心思。
恰好温明裳到时赶上诊脉的大夫出来,高忱月扶温明裳下车,见着那大夫的脸有些意外地“咦”了声,出言唤道:“孙大夫?今次怎得是你出诊,秋……咳,程姑娘呢?”
温明裳听着这后半句的一顿,难免侧目睨她一眼。
“哦,见过二位大人。”那姓孙的大夫停步朝她们拱手,解释道,“姑娘说她有事要出一趟门,归期还未定,这儿离不得人,便先叫我过来了。”
高忱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余光瞧见温明裳耐人寻味的眼神后赶忙正色道:“原是如此,对了,不知眼下阁老如何了?”
孙大夫沉吟片刻,道:“确是旧疾,今冬寒凉,防寒气入体再上根基,还是再静养最少一月为好。姑娘她已经留了方子,等天气暖和些应就好起来了。”他说到此又看看温明裳,忍不住叮嘱,“温大人也是,我家姑娘特地嘱咐过,叫大人得空去一趟呢。”
若是真去一趟……怕是免不得被程秋白一个眼神冻成冰碴子。温明裳轻轻咳了两声,莫名觉得很是理亏,只得含糊地糊弄了过去。
崔府的老管事早在门前等候,见她们大致问完,这才温吞地抬臂引路。宅邸岁岁如常,院中覆雪散了又落,恍惚又是徒增一年光景。
崔德良在院中煮茶,两侧转廊用石块压着垂帷,保证不让半点风透进来。他因病清减了不少,但见到膝下弟子第一句话仍是道:“北地清苦,怎么也不注意些自个儿?言成与我说了昨夜波澜,你该回去睡半日的。”
温明裳在他对面坐下,听闻此言忙摇头道:“我与师兄皆在朝,先生久病,本不该费心于此的。”
“劳碌命,大半辈子都习惯了,不缺这几日。”崔德良让人给她送了两盘酥蜜食上来垫着肚子,轻叹道,“暗潮涌动,你若是为公事,走一趟内阁许是更快的,不必来我这儿。四周风动不止,世间已无凰鸟可栖之梧。”
温明裳蓦然抬眸,低声道:“先生……”
回答她的是阁老低低的叹息声。
晦暗的天穹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天枢未时将北境清算的出兵辎重与改易人员报入宫,不出半个时辰天子贴身的宦官就等在了温明裳门前,咸诚帝无比急迫,好似连今夜都不想等过去。
温明裳白日里算完只小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她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见到天子时拜服叩首时脊背好似也不似往日笔挺。
这些细处尽数落在咸诚帝眼中,天子没有多言,只是在受了礼后挥袖屏退了御书房侍奉的宫人。
“温卿如何看待这场战事?”他满面和气,将那份折子丢在了面前问她,“北燕犯境,出兵乃意料之中,只是这兵往西去,卿觉得镇北将军不怕东面有失吗?”
萧易安分了许久,突然发难势必有因。骤然的惊怒后余下的只会是疑窦,他虽忌惮洛清河,但不会真昏聩到觉得她能勾连上北燕萧氏的将军,但这场仗……的确很蹊跷。
如果不是她,也不是宫中豢养的家犬,能够怀疑的对象就只剩下了这个自己一手扶植起的女官。
“不瞒陛下。”温明裳叹气,露出疲惫的模样道,“此局大致二月前,北境军中曾有防备,只可惜当日全军焦灼于燕州交战地,未能于此深想。”
“哦?”咸诚帝挑眉,细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亦因互市。”温明裳犹豫片刻,道,“此事并非微臣告知镇北将军,早在此前北境军中似便知晓。陛下应知四脚蛇摇摆不定,也未必全然没有为其所用者……”
西山口的诈局就是证据。
咸诚帝登时眯起了眼。
温明裳垂首不语,她知道对方在揣度什么,反正自己甩到潘彦卓头上的罪名也不止这点,更何况,这些话并非全无凭据,对方的确居心不良。
思量间,铁器与玉石碰撞的珑璁声突起。
“守备军初现锋芒便遇此强敌。”咸诚帝摸出的是温明裳回来时呈上的虎符,“此时善柳营后撤,铁骑不打无谓的仗,卿觉得朕所思对否?”
温明裳目光轻动,故意思忖了片刻方道:“那么天枢调配的辎重……”
“此乃西山口外的战场,一切如旧便可。”咸诚帝紧盯着她的脸,悠悠道,“虎符在此,元绮微如卿所言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配合铁骑吧?”
殿中一时冷寂。
温明裳似是有些犹豫,但她又像是很快下定了决心,再开口时有些许难掩的涩然:“臣……遵旨。”
咸诚帝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阵,这才挥袖让她退下。
暮色已至,宫人提着灯在外等候,一路无人敢抬头。
温明裳在离宫前见到了缓步而来的潘彦卓。
昨夜言笑晏晏的人衣衫湿透,这样的天气,近乎滴水成冰。
温明裳目光微动,看见了他下颌上蔓延开的指印。
四目相对,对方目光淡漠,却转瞬慢慢笑出声。于宫门前失仪是可治罪的,但他好似浑然不察,笑声愈加放肆。
温明裳转过头意欲离去,身后那人却低低唤了句。
“温大人。”潘彦卓笑出了泪,“你知道你我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温明裳皱起眉。
潘彦卓迈步近前,低声对她喃喃:“你是鸿雁,我是囚狗。但你我又无不同,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十分坦荡地暗示。
她不能演一世的孤臣。长公主的话言犹在耳。不单是因道义本心,而是咸诚帝不会信任何人一世。
“更深露重。”温明裳淡淡道,“潘大人失足,还是尽快归去为好。”
潘彦卓却是笑着问她:“今次可以,你能保证洛清河下一次还活得下来吗?我看着你呢温大人,守备军也是。”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而失笑。
“错了。”她道,“你根本没明白你今次为何棋差一着。我们的不同不在境遇。”
潘彦卓闻言一愣。
温明裳看他的目光里有些怜悯,她眺望向森森宫墙,在转身前道。
“在你自以为是囚狗之时,你就与豢养你的人毫无差别。”
“你们不信任何人。”
*****
京城的快马飞驰入境,但身负皇命前来探问战况的心腹没有找到洛清河,州府的官员一问三不知,只说燕州军政一向分开,他们也无从插手。
这里不是天子脚下,一纸皇命甚至也能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搪塞,天子心腹无可奈何,只能将此事连夜又回禀给了京城。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也在大雪里飞快传入了洛清河手中。
铁骑西进驻扎在樊城以北三十里,这里能随时看见西山口外的响动,善柳也撤到了此处,这意味着在过去的几日里,西面与萧易大军正面冲突的只有守备军自己。今早元绮微遣斥候秘密抵达了三城,盖着都统亲印的军报上只有两句话。
【固守不出,此为皇命。如将军所料,分毫不差。】
林笙也在樊城,瓦泽一战后她的伤还没好,此刻飞星的主将职暂时给了阮辞珂,她做些调遣的差。
拓跋悠的威胁仍在,洛清泽被留在了瓦泽,他仍旧不能服众,但守势也在日渐驾轻就熟。
这些年轻一辈在石阚业死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步履匆匆,在雪落无声里咬牙逼着自己飞速成长。
“萧易来得真够快的。”林笙啃着冷掉了馒头,一边翻看连日的军报一边给洛清河复述,“虽然拓跋悠打出了名头他吃了败仗,但冬天打些什么?他又不像狼崽子,背后还站着个有钱的公主。这么一打,明年怕是军粮都成问题。”
守备军虽然已经撤回了关中固守,但伤亡还在增加,萧易兵临城下,大有一副不打下新设的要塞不罢休的气势。
别说京中觉得不正常,就连北境都觉得不正常。
洛清河没答话,她在看飞星探查的行军路线,潦草的字迹遍布羊皮纸,墨痕几乎要浸透纸面。
“清河?”林笙凑近了些,忍不住好奇,“你让善柳回来,又暂时按兵不动,等军报入京怕是又要流言纷纷。温大人那边……没关系吗?”
“嗯?”洛清河似乎才回过神,她手里捏着封新送来的信,但一直没拆开,这么揉捏着都快将封口给揉散了。
林笙瞥了眼,敏锐地发现那上头没盖任何一营的军用印章。
它不是军报,更像是家信。
“京城的那些个明争暗斗都传到咱们这儿了。”林笙叹气,“能让辎重粮草不变,只是守备军固守不作援兵用,温大人的确是有本事的……你还要等吗?几时动身?”
洛清河这才看她一眼,却不是回答,而是问:“明日有雪吗?”
“哈?”林笙诧异地看她一眼,“有,要起白毛风了,一时半会都不会停。不过也是好事,至少攻城车动起来麻烦了。”
洛清河丢了笔,淡淡道:“传令吧,明日动身。”
她迎着自己主将愕然的目光,笑道:“顺便答一句你刚才的问题,萧易的出兵不是偶然,是意料之中。”
“……因为拓跋悠?”林笙问。
“嗯。”洛清河点头,顿了一下又道,“还有都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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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不折 【ZX整理】
林笙从桌上跳下来, 拍掉手上的碎屑,道:“你等等!把话说明白些,为何是意料之中?还有这个……”她翻来覆去倒腾出被压在底下的书信, 纳闷道,“京中对天枢的弹劾也是意料之中?你和温大人到底计划了什么?”
洛清河把热茶递给她, 道:“还记得六月我带人在沧州外打的那场突袭吗?”
她在那场仗里烧毁了萧易预备的辎重补给, 射杀了经验老到的巴尔吉,这让对方不得不在之后的数月里保持蛰伏, 直到能重新从北燕腹地调来新的军粮。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托大, 就连信赖的老将都挡不住轻骑的突袭, 更不用说新人,所以别看现在西边战场打得狠厉, 实际上萧易根本不敢再将大军分得更开。
他在战场上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兵力留在后方, 就是为了保护调整后的辎重队。
“记得。”林笙点头, “损失了那批粮草加上个辎重将军,也让我们没在瓦泽落得个腹背受敌的局面……我记得我们说过这个问题, 照此看, 都兰从龙游手里抢下的那几车粮食应该没有给萧易, 而是给了拓跋悠, 否则他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那个时候从东面战场调粮合围才是最快的, 但是北燕没有, 而等到重整旗鼓,已经是冬天了。
“都兰让他错过了机会。”洛清河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他当时可以出兵绕过孑邑山脉, 他至少能抢过都兰毁掉我们烽火台的功劳。他和拓跋焘可能是一条心, 但他和拓跋悠不是, 那几年的磨砺根本算不了数,北燕王庭的眼里,拓跋悠打下的一切战功都将归属于都兰。”
军中不问政,但铁骑和北燕打了几十年交道,将军们也不是傻子。林笙经她这么一提醒回过味来,沉吟着说:“你的意思是,北燕王庭已经失衡了?”
“裂痕早就在,瓦泽之后尤甚。”洛清河把冷下来的茶喝了,她在说起瓦泽时不再带有分毫的哀恸,面上的神色像是连绵雪峰上无可动摇的坚冰,“都兰有来自北漠的支持,她能够越过拓跋焘支撑起拓跋悠的战场,她拿捏着贵族们的利益,随时可能向小皇帝施压,现在还有了军功。如果萧易再没有动作,那个位子就要提前易主了。”
这就意味着这场全面的南侵已经失去了意义。从都兰拒绝将粮草交给萧易的那一刻起,他就被逼到了绝路。
无论天时如何,为了他的主君,他都不可能再蛰伏不出了。
“真被动。”林笙不禁嗤笑摇头,权争之下的白骨举目皆是,“那你是如何想的,现下守备军固守不出,其实就算不管,只要拖到开春,萧易也必须退兵。但此刻交战地尚且虎狼环伺,你却要调兵西进以少打多,这又是为什么?别和我讲只是出于战场考量,你肯定和温大人讲明白了!”
“萧易撤军回到王庭,他就会成为都兰的制衡棋子,无论拓跋悠如何得胜,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洛清河道,“现在天枢的困局起于互市,只要萧易回去,朝中会很快意识到都兰还远远不能代表整个北燕,互市止戈就是在给人画饼。到此时,先一步提出互市的四脚蛇要么是不堪大用,要么就是居心叵测。陛下对这件事十分敏感,那只四脚蛇身上沾着血仇,那么他这么做的原因就不难猜了。”
此举也是在为天枢解困。
她转了一圈扳指,很快又道:“对于我们,三城的枢纽已基本落定,天枢已经统一起了东西战线,等到开春,朝中就会对我们提出新的要求。”
“……什么?”
“监军。”洛清河轻飘飘地抛出这两个字,她在看到自己的主将骤然握紧的拳头后继续解释,“火铳的事已经被四脚蛇捅了出去,我们无法给兵部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它确实来路不正,即便是功过相抵,也不能放到明面上去说。天子应允天枢支撑起战线,让我们能舒服地打到现在,这是有代价的。开春以后,我们心中可以记住天枢仍是铁骑的铠甲,守备军是我们的袍泽,但在朝臣眼中,它们不是了。”
“萧易必须在这之前将全部兵力回撤北燕境内,不单单因为能断绝铁骑在之后腹背受敌的局面,也因为只有这样,守备军才能依照最初构想的那样调回靠近三城的要塞,这才是天枢在北境构建起军事平衡的前兆。”
京城来的信使无法越过雁翎关。一来胡虏虎视眈眈,他们在京自诩天子心腹,还有大好的前程,不会真来冒险;二则是除却军中传讯斥候,还真是就连州府都不知铁骑现下的调度安排。
太宰年废除了宦官监军的旧制,在无形中给了边军莫大的自由。千里之遥,等军报入京,这边的仗估摸着都打完了。
但洛清河这番话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林笙,这样的局面开春就会被改变。她们还要在明年夏天想办法解决掉拓跋悠的威胁,那就必须在此之前先扫清周身的障碍。
所以这一仗不能等,无论多么艰难凶险,她们都必须应战!
“除此之外,”洛清河微微仰起身,看着她说,“西面打起来开始的混乱,是个很好的机会。绕过孑邑山脉有无数要塞的旧址,那里不再是狼骑熟悉的一马平川。”
“我们该接他们回来了。”
*****
风短暂地停下片刻,雪粒安静地坠下,不多时便落满肩甲。
洛清河曲腿坐在雪丘上裸露出的岩石边缘,海东青裹着满身雪落在她身边,拍打着翅膀偷走了放在手边的干肉袋。
这里还能隐约听见铁骑营地杂乱的声响,但巡营队不走这一头,如若没有人刻意找过来,大抵也是不知她独自一人跑来此处的。
但如今已经没有人会特意走这一趟了。
这是铁骑停留在此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日元绮微留在西山口的守备军会为她们打开西山口的大门。林笙被她留在了这里,她身边有阮辞珂,北面和善柳营在一起的还有百里勋,实在不必一个伤患随行。
数十里的荒漠戈壁被白雪掩埋,胡杨在荒野里缀影成林,像是给无边的银装点上随心的泼墨。
洛清河薄唇呵出热气,她默然坐了一会儿,而后才抬手从怀里摸出了那封此前一直被她捏在手心里揉搓的书信。
外头已经因为久握而有些卷边,她摘了铁指,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藏于内里的字迹。
【吾家将军见字如面。】
【借国子监生风闻,京中危局已解,我令忱月与小若顺此着手彻查勾连之臣,想来不日便有结果。天子虽已生疑,然我于他尚有大用,经年之内定然无虞。锦平殿下之念我业已问明,她心有千秋,定如你所愿,功成不负天下。战场凶险,你切勿忧心京城,此战过后无论时局更易,万事有我。】
洛清河微微抿起唇,落在那上面的眸光消融了霜雪,化成了温吞柔软的清流。
【近日天寒,我依约添衣,未敢轻慢。然卧榻空置,热炭衾枕亦难解夜凉,故去此信。不知我妻聪慧,可知解法?若有所得,还望务必书信相告,否则岂非夜夜难眠,有负妻所望,实乃大过也。】
她拿着信纸哑然失笑,随之摩挲着指尖,像是能透过正经过后短短的几行字的插科打诨瞧见了温明裳轻捏笔杆唇角噙笑故作纯良的模样。
【阿然,我于京中寻见了块好玉,只惜手拙,待你归来也成不了锦绣珠玉,只说勉强堪戴,君子一诺,还望勿弃。园中空空,京城春早,不妨手植一株堂前柳,恰映梅香成趣。暌违日久,殊深驰系。惟愿来年诸事可平,岁岁安泰,永无别离。】
落款是妻温颜。
天边夜色悄然而至,连同稍显温柔的风都再度变得凛冽。洛清河跳下了石头,将这封信妥帖地收入了怀中,紧贴着心口,像是要把藏在铁甲下的柔软连同眼中的温情一并好好地藏匿起来。
那既是她此生唯一的恣意放纵,也是让她无坚不摧的护身符。
*****
劲风横扫过漫长的戈壁战线,城头的灯火在风雪天里变得摇摇欲坠,军士在往里添晒干的枯草,烟尘呛得靠近的人直咳嗽。
远方的黑暗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那是狼骑的营地。沧州的骑兵还没有构筑完全,元绮微不能拿他们冒险,她这一路学着洛清河曾经演示的战法且战且退,在保证关内到西山口的内道畅通之余审时度势地保留下了临近的要塞关卡,这是现今沧州城外的再度树立起的屏障。
攻城车被留在了那外面。
“几时了?”她没有回头,低声问站在身后的副将。
“亥时正。”副将一面回答,一面将目光投向城墙下的营帐,那是京城来使的帐子。这个点里面亮着火烛,帐中人影攒动,显然还未歇下。他愤愤地转过头,忍不住道,“将军,从关内走西北小道,可以直达西山口附近的哨卡,我们的人除了最大程度散出去,还可以让老杨的骑兵去……”
“住口!”元绮微回头瞪他一眼,低声道,“不只有他一人,若是被发现,不单你我要负罪,还会牵累到更多人。”
有关天枢和铁骑的联系她不曾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更多的人。守备军可以把铁骑当作袍泽,但温明裳一早就告诉过她,至少明面上,他们必须全然忠于天子。
否则不是在帮雁翎,而是在害他们。
副将面色涨红,他略显不满地低下头,但没有再说什么。
元绮微缓缓吐出一口气,冬夜的风像是刀子,她缓缓收紧搭在城头的五指。
影子被拉得很长。
萧易撑臂坐在大帐里,在过去这支军队远比拓跋焘的狼群更得大君赏识,他们是亲卫,是属于北燕最强劲的精锐,但现在他盘踞在帅帐中,身影却显得分外孤独。
他比起将军更是个政客,当属于他的羽翼被一点点折断,他就失去了过去坐镇在后的选择。可他还不能上马冲锋,他还得留着这条命回到王庭。
攻城车蹍过雪与沙混杂的戈壁,骑兵在此处亮出弯刀,他们蓄势待发。
“殿下。”副手掀帘而入,向着座上威严的主帅行礼,“已经准备好了。”
萧易拾起了身侧的弯刀,他走出了大帐,看向远处大梁人重新建立起的城防抬起了手。
战马在嘶鸣。
“进攻!”
飞鸟随战鼓轰隆掠入长空。
流矢与火罐倾斜而下,像是毒蛇般顺势蹿到了士兵的身上,黑夜里回荡着惨叫声,辨不清的人影在倒下,但攻城车还在前行,粗壮的巨木反复撞击着要塞的大门,细密的裂痕在呼啸声里蔓延。
“床子弩!”元绮微飞快下令,“把他们的盾牌砸开!”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悠哉踱步而来,“元将军。”他揣着袖,面皮白净,在说话间嫌弃地挥舞着手掌,像是在驱散扬起的烟尘。
“何必守着外头那些破铜烂铁?下官瞧这沧州的城墙厚实得很?京中本就命将军固守不出,我看还是让弟兄们先退回来,否则伤着了如何是好?”
副将就在旁边,他刚搬回了新一批的火油,一听这话被气到脸色发青,若不是碍于自家都统的面子,怕是能对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天子心腹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
“守备军不敢违君命。”元绮微横他一眼,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但末将是沧州守将,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说话间,她抡起传讯的战鼓,泄愤一般狠狠砸了下去。
咚!
阵前的敌将还在聚集,他们兵力众多,这是守备军无法比拟的优势。沧州城可以守,但是外面的那些城防要塞……元绮微眼观战局,在下令之余暗自掐算着时间。
再等等。
过来监军的京官看了半晌,嗤笑了声抖开大氅,叹息般摇头下阶,“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哪……[1]”
“该撤了吧元将军?若是死伤过甚,下官这回京之后……”
副将一声骂已经到了嘴边,但对方的话没有说完,他的骂声也卡在了喉中。
火油蹿起的火焰蔓延在了铁蹄之下,刀光扫过,它顷刻间便被熄灭。重甲在连绵的雪丘上显出身形,他们取代了火与星,成为了天与地间新的交界线。
监军在这一刹那面色发沉。
火星掉在足边,萧易仰头看见了远方悄然而至的万军铁蹄。他翻身上马,沉默地抽出了藏锋已久的弯刀。
斥候疾驰而来,滚下马背禀告:“殿下!离策的重甲堵截住了我们撤向东面的马道!”
海东青在头顶俯冲而下,它紧紧跟随着洛清河,振翅翱翔撕开了迷眼的风雪。
守备军不会出关,洛清河让最擅守的离策挡在了身后,李牧烟和善柳就在她身侧。
萧易看不见铁骑的将军,但他在这句简短的话语里猜出了敌人的意思。
滚回去,或是就在这里不死不休。
你选罢。
作者有话说:
[1]杜甫《兵车行》。
小温你那是觉得晚上冷吗,你那是想抱老婆!(超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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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袍泽 【ZX整理】
西面的狼骑和雁翎碰过两次, 一次是最初的沧州驰援,一次是西山口的截杀。这两次交锋双方都未尽全力,因为西面在打不开沧州大门后就不再被视作正面战场的突破口, 这支军队即便是精锐,能造成的威胁也相当有限。
但在今夜, 这个局面被彻底更改。
铁骑自雪丘倾轧而下, 如同奔涌的洪流,他们发动急袭的位置临近各处要塞围成的屏障, 这让附近为了推动攻城器械而下马成为步兵的“马前卒”们首当其冲。铁盾能拦下流矢与火油,但绝无可能拦住奔如雷鸣的重骑, 他们根本来不及奔逃, 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成了刀下鬼。
血雨泼洒在白雪之上。
轻骑正面迎击重甲是在自寻死路,狼头旗在黑夜里挥动, 北燕的骑兵当即后撤四散开。他们没有回头看那些倒霉的同袍, 在大帐的命令下达时抡圆了锋利的弯刀。善柳营的确是铁骑野战的无冕之王, 但双拳难敌四手,此刻全线开战人数就是莫大的优势。只要在重甲冲击的势头缓和之时把队伍分割开, 那些身披铁甲的巨物就会陷入十个、百个的包围!
长刀在此时远没有弯刀阴狠, 厚重的甲胄也有软处, 狼骑的弯刀嵌入头盔与胸甲的缝隙, 在冲撞中借着速度削掉了铁骑的脑袋。
萧易的确惜命, 但他既是狼骑的统帅也是萧氏的王族, 他远比东面拓跋家的那只狼崽更加骄傲。
输赢打过才知道,北燕没有不战而退的将军!
元绮微伏在墙头俯瞰遽然撞入敌阵后明显慢下的铁骑,连呼吸都在抖。天寒至此, 她后脊竟还在冒汗。
狼骑调头后尝到了甜头, 他们在风里扬起弯刀想要继续用这个战法禁锢住大梁人的铁乌鸦。然而萧易的紧抿的唇角还没松下片刻, 变生肘腋,侧翼穿插而入的重甲撞开了北燕的战马。
“那是……离策?”副将伸长了脖子眺望,说话时又惊又喜。
三大营中离策主守,他们在重甲野战中的表现远没有善柳亮眼,但此刻这些骑兵在四散的狼骑包围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厚重的甲胄如同山峦般稳坐在后。善柳的刀在片刻的滞凝后于间隙里冷硬地穿插出去,让敌人在被撞得人仰马翻之余血溅当场。
可斥候不是禀告离策在后方吗?!萧易在刹那的惊怒后迅速反应过来,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战场,慢慢咬紧了牙关。
洛清河分了兵。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他便在下一刻精确地锁住了敌阵中最亮眼的那道刀光。
洛清河身后没有离策的骑兵,她挥刀的速度远比普通铁骑快,寻常的狼骑围不住她,靠近要么被踏雪在愤怒的嘶鸣声里踏下马,要么就是被重甲装配的长刀砍翻命丧当场。骑兵中有经验丰富者当即变阵,越来越多的人绕过周遭的重甲奔袭到了她身后。
经验老到的将领会在此时迅速做出反应来躲避围捕,但洛清河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退回来,她在又一次挥刀时将后背完全暴露在外。
近乎伴着尖锐的鹰唳,另一把刀昂然挡在了她身后,李牧烟身后同样没有离策的兵,但她在粉碎这次偷袭后同样没有调转马头。战马在来回换踏,随着踏雪后撤的小半步不满地低鸣。
她正对着沧州的城门大笑出声。
“欸,丫头。”李牧烟面上全是血污,但那些污浊遮不住她眸中的神采飞扬。她在初入铁骑时是洛清影手下的兵,论年纪要比洛清河大一轮,但这个称呼在对方成为铁骑的统帅后再没叫过,此时竟让人有些久违的怀念。
她头也不回,说:“比一比?”
洛清河呼吸微促,她舌尖抵着上颚,竟也跟着笑出声,“好啊。”她双手握刀,在刀尖捅入敌将胸膛时目光狠厉,“你说——”
“比什么?”
“比——”李牧烟吐出一口气,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大纛,她声音因砍杀的暴喝变得低哑,但在咫尺间依旧清晰可闻。
“看谁能把那玩意儿折下来。”
大纛的方向也是狼骑大帐的方向。
洛清河在换手间扯住骨哨,飞星的流矢在此刻从外围疾射入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她挑了下眉,在电光火石间甩去了刀上血珠朗然发笑。
“好啊——”
近处的北燕骑兵听见这句话脸色煞白。他们明明都见惯了沙场白骨,却在此刻被这种近乎疯魔的笑谈惊得忍不住后退。
大梁的雁翎铁骑究竟是什么样?这个问题恐怕没有答案,铁骑不是守备军,他们在一早就脱离了固有的束缚,他们是大梁唯一一支深受统帅本人风格影响的边军,这既是他们强大的原因,也是备受忌惮的隐患。
或许这个问题该变成,铁骑现在的统帅是什么样的?拓跋焘觉得洛清河狡诈莫测,那是因为燕州交战地之外毫无阻碍,在两方都无法打破界限的时候,用这种战法既能最大程度减少伤亡又能击溃来势汹汹的狼骑。
但现在这个前提并不适用与萧易手下的军队,洛清河没想在这里铲除他,她还需要这个人回到王城,所以这场仗不是歼灭战,更不是消耗战。
最锋利的刀与最坚固的城汇聚于此,这是无言的压迫,没有正面碰撞过这种阵型的铁骑的北燕骑兵肝胆俱裂,他们或许必须听从军令冲锋,但没有人不会为此感到恐惧。
那把刀下一次是不是就会架到自己颈项之上?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们洛清河这种以变著称的将军会有一面是这样不要命的狂徒?
狼骑的副将后背发凉,忍不住转头去看自己的主帅。
萧易握刀的手隐隐发白,他在这一刻有些颓然。主帅亲至可振军心,这是个新兵都知道的道理,但他偏偏此刻不能这么做。
谁能保证洛清河不会中途改变主意?铁骑的战阵在随着推进不断休整,这些杀红眼的仇敌真的会停下吗?他不敢赌。
那么这场仗赢面就变得微乎其微。
咻——
箭矢于此时风驰电掣而至,乱军中的一支箭,裹着北地苍劲的风当着敌将的面洞穿了木杆。大纛轰然坠落,没于血泊中不见狼头。
李牧烟余光看见了那支箭,忍不住高声笑骂:“洛清河!你玩赖啊!”
回答她的是将军轻飘飘的哼声。
这场仗打了整整五日,沧州城上的烽火从未熄灭,守备军比肩而立,身侧炬火熊熊,俯首是血满银霜。狼骑在第六日夜未尽时终于拔营退去,中军的营帐都还没来得及撤走,留下满地废墟。
元绮微打开了城门,京中来使早已愤愤离去不看此战,她在门前迎着归来的半数重甲,仰头看见了马上的善柳将军。李牧烟肩上还有箭伤,未干的血迹还留在铠甲上。
她们还挺相熟。元绮微转头想去叫军医,却没成想一回头面前的人就翻下了马,整个人踉跄了两步靠到她身侧。
“对不住哈。”李牧烟忍不住呲牙,扶着她道,“借个力,怪疼的。”
元绮微没忍住扶额,在让人去请大夫之余甩了她个白眼,小声说。
“你太高了啊姐姐,扶不住,凑活吧。”
嫌弃,但也没真的松开。
她们身后的守备军也随之上前,脱力的重甲被搀扶着亦步亦趋走回营帐。两军明明不发一言,但没有责怪,也没有怨怼。
因为下令闭门不出的人不在这里,所有人心如明镜。这里没有虎视眈眈的豺狗,只有交托生死的手足。
每一个人都可以放心闭眼休息了。
断后的骑兵还在负隅顽抗,箭矢流窜在奔袭间,他们要借着最后的时间带走这些可怖的对手的命。
为了大君。
白石河近在眼前,河面早已结起了厚厚的冰层,狼骑快且轻,他们不怕冰裂,在此时渡河更具优势。
但一切在此戛然而止。
雪中潜藏多时的长枪如同鬼魅般亮出锋芒,弯刀甚至来不及挥舞,枪上的倒刺就勾住了皮甲。轻骑的冲撞速度太快,骑术再好也抵不过这骤然的袭击。战马在哀鸣,它们越过雪丘冲入冰河,但马鞍上已不见人影。
随身的短刃在尘埃落定前扎进了骑兵的咽喉。
随后而至的重骑聚拢在一处,刀尖粘稠的血缓缓滴落,污了白雪。那些雪野中乍现的奇兵拖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在重骑们的面前站定。
洛清河摘下了面甲和为首的女子遥遥相望一眼,她先一步跳下了马背。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这一夜终于过去,西线的骑兵全线退走,目的已经达到,而眼前的这群人……
他们衣衫褴褛,单薄的外衫几乎挡不住凛冽的风雪,裸露在外的手足被冻得青紫。铁骑们依次随之下马,在无言的对峙中解下了肩上的披风上前去披到了他们肩上。
阮辞珂的眼睛倏然红了,她打了个呼哨,外围的飞星轻骑握拳顿胸,悉数俯首。
女子解下了脸上藏匿用的白巾,在洛清河为她披衣后抱拳露出个极浅且疲惫的笑。
“将军。”她望着洛清河,哑声道,“飞星副将林初,幸不辱命。”
一如所料,她们回来了。
*****
眨眼已是岁旦。
侯府一如往日冷冷清清,这些时日咸诚帝无意召见温明裳,她倒是乐得清闲,恰逢休沐,便寻了个时间出城去沧灵山为母亲扫墓。这里清净,平日里也常有人打理,其实没什么可扫,不过是来说两句话。
若非天子一意孤行要用她这个“孤臣”,眼下她还在孝期。温诗尔离开得太早太突然,而今温明裳亦难空出时日戴孝,想来还是觉得心有不平。
温明裳在墓前坐了半日,离开时抬手再拂过碑上的刻痕,低声道:“阿娘,来年必是天下安定,届时我再带她来与你说说话。”
山中阒然无声,此刻正值冬时,连鸟鸣都没有。但这里的风一直很温柔,她不信神佛,但每到此刻,却也真觉世上若真有鬼神之说,那母亲应当是能听到的。
侯府的府兵在山下等她,那些流言蜚语京中人尽皆知,但无人敢拿到明面上去讲,至多背后说一句大抵也是天子的制衡之策使然。当事人倒是不大在乎,温明裳甚至有些庆幸,如此才算是举手投足都理直气壮。
黎辕在清扫侯府的那一方小祠堂,见温明裳绕过转廊过来笑迎上去,不忘嘱咐几句譬如天冷添衣云云。
温明裳提不起什么兴致,她早让近卫们散了,此刻兰芝也不在身边。
石狮上积了层薄雪,温明裳信手拂下,仰头看着头顶匾额,道:“黎叔,这里……”
“大人若是想进去,自个儿去便是。”黎辕笑笑,挥手让人给她送手炉,温言补上了下一句,“这府上啊,没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这若是要问,回头二小姐该怪我这个老头子了。”
温明裳忍俊不禁,心中原本的沉郁似乎也随之散去些,她迈步上阶,在新雪落下前推开了紧闭的那扇门。
祠堂昏暗,新亭刀镡的红玉却在熠熠生辉。
她代为上了一炷新香,抬指取轻轻碰了碰被摩挲得圆润的玉石。微凉的触感随之漫过指尖。
北边……温明裳不由轻轻抽气,在外无可言说的担忧漫上眸底,她相信洛清河,却无法不去忧虑。京城没有北境那样严寒,却也失去了能让她眷恋的温度。
递去燕州的那封家信虽是在玩笑,可又何尝不是一些心之所念。
怅然间,门外脚步匆匆渐近。
黎辕还未走,抬头见到高忱月马不停蹄疾奔而来,忍不住道:“慢些!雪滑得很,莫跌了!”
高忱月却顾不得这许多,她隔着转廊,人还未到就朝着里头高声唤。
“明裳!北境军报!”
温明裳蓦地怔住,随即急忙起身向外相迎,“你说什么?”
高忱月一路未停,此刻喘了口气才能继续,她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捷报,西面交战地退兵了!”
她一并递过去的还有一张匆匆写就的短笺。
温明裳拆开扫了一眼,鼻尖便不由发酸。
洛清河没有洋洋洒洒写一大段,上头只有几句话。
【万事也有我,勿忧。随信附去关中青松折叶,聊慰长夜难眠。若无甚大用,来年亦不必植柳,自有北雁南归以赠长安。】
落款与她寄去的那封信别无二致。
温明裳反复看了几遍,又情不自禁觉得想笑,她深深吸气,冷静过后抬手接过高忱月带回的军报下阶,默默将那封短笺揣入怀中。
这应是最好的一份年礼了。
作者有话说:
林初出关办的事在185。
明天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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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还赠 【ZX整理】
捷报入京, 算是给今年打了个好头,往日虽未闻败绩,但北疆烽烟日久, 总归让人心难定。胡虏来势汹汹,如今总算折戟, 衙门开印后温明裳偶有路过民巷, 能听见三两闲人吃酒时谈起此事。
都在猜铁骑何时能将耀武扬威的老对手打回去。互市修盟的风波在这份捷报后被压入了尘埃,原先有心应和者也悻悻闭了嘴。如若不是开春内阁迟迟不发新策, 天枢也沉寂日久,好似一切与去年都无甚差别。
朝会上少了争锋相对, 骤然的平静还叫人有些不习惯, 乃至上请的奏疏都少了快半数,有是人乐得清闲, 觉着这反倒不知好了多少。
崔德良开年后不再抱病, 但内阁主事的章程没有改回来, 他将事情交给了小辈去做,自己只在最后把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是想要去职的先兆。他若是退下去, 又有谁能接得稳内阁呢?天枢还未裁撤, 温明裳是不可能了, 姚言成于资质上还是差了些。
不乏有人跳出了门第师出的局限, 将目光在朝上转了一圈,暗自叹潘彦卓若是不闹去年那一遭也不无可能,真是自毁前程。但他于法理说不上真有罪名, 天子事后也未重罚, 只是轻飘飘地将那件事当作敌国贼心不死给揭了过去, 看得出在保他。
只有温明裳知道,潘彦卓在那之后没再出入过晋王府,咸诚帝把他拽了回来,让人专门盯着他。互市既于天子而言是诱惑,又是被愚弄的铁证,会心有恼意再正常不过。
也由此,她难得不用去与大梁天子虚与委蛇,过了月余的安生日子。
崔府院中的冬日小景落了,仆役紧着化雪的间隙清扫,枯枝败叶混在雪与泥中,辨不清原本的模样。崔德良在檐下旁观,过了好一阵才道:“天枢将军粮数额算过了吗?”
北地开春晚得多,但早做谋划总归是好的。
温明裳信手点茶,听到他问应了声,说:“月初便大致算过,日前刚将草拟的折子给我瞧了,应当下一次休沐过后便能送抵内阁。”
管家端来了药,她看着老师一张老脸紧皱,忍不住笑了声,待到对方闻声相望才补上余音:“天枢算过后,调拨几何,恐怕内阁在其中尚要斡旋。”
说起轻巧,实际上何其难。
铁骑才打过一仗,虽是赢了,伤亡亦不早少数,燕州需要充足的辎重补给整军以保证夏时的反击战,这就是对内的软处。
崔德良摩挲着碗壁,垂目沉吟须臾,未接这话,反而道:“三月一过,你又要离京了吧?”
温明裳微愣,点头道:“先生知道了?”
“两日前宫中有口谕至府。”崔德良回身坐下,“事关北境今年监军,陛下有意询问我合适的人选。”
他抬目看见茶汤被推至眼前,淡淡道:“我的意思是,仍由你前去。”
交战地的联合由天枢一手推动,温明裳在其中的重要性不必赘言,即便是为了辖制,她去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但……咸诚帝已不似一年前那样信任她了。这不是简单能用祸水东引或是抛掷薄利可以挽回的局面,恰如慕奚那夜对她所言,这样的伪装从不是长久之计。
这一仗让洛氏的威望再一次水涨船高,捷报自可算作天子治世之功,但杀心已起,便绝无可能消弭。
一边是不再顺手的棋子,一边是早有意除去的滞碍,既如此,何不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温明裳捏着茶盏,过了许久才哑声道:“从前先生与我说,我立于朝中便是为来日江河清明,然今日之局……若我离京,各部乃至内阁批复或可如常,但在那之后……”
她没有把话说全,但崔德良自然听得明弦外之音。
阁老在尾音散去后陷入漫长的沉默,眼前的茶汤随之一点点冷去,他在檐上雪融成的水珠坠落荷塘前抬指覆上了学生的发顶。
“军资不必有所忧虑。”他扶案起身,笃定地说,“夏时不会断,你且安心去。朝中我与你师兄皆在,必不让佞党作祟。”
温明裳随他一并起身,张口还要问旁的,却见宅中管事快步而来。
他先向着主家问过礼,而后才看向温明裳道:“大人,宫中来了人,说是请大人入宫一趟。”
寻她应先去宅院,找到这儿来可真是不容易。
温明裳眸光微动,颔首道:“知道了,这便过去。”她侧身向着老师一拱手,谦和道,“本想再陪先生说会儿话,眼下瞧着是不行了。余下的事我让人尽快送去内阁,还请先生放心。”
崔德良点头向她挥了挥手,咳嗽两声道:“来日方长,你且去吧。”
早有车马在外久候。
来的羽林皆是生面孔,想是她去年就不在京又添的新人,这一来一往的戍卫可远比在宫中要闲适得多。军士给她掀开了车帘,在行止间露出腕间束袖被遮挡住的一点颜色,不过看不大真切,只能依稀瞧出是某种花纹。
京中这种绸缎料子多了去,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
殿前宫人来来去去皆是缄口,靛蓝的官袍在上阶时被风卷起向后翻飞,在无意间擦过近处宫人的肩头。
她提着尚食局的点心盒子,与羽林的新兵擦肩而过。
御桌上放着吃了小半的酥酪,侍奉的太监见咸诚帝捏着折子,没有再用的意思,便招呼着叫人撤了下去,恰好与入殿的温明裳错身。
“陛下。”温明裳掀袍而拜,低声问安。
“来了?”咸诚帝放了折子冲她和气笑笑,道,“唤卿入宫无甚大事,不过是因着日前朕问了阁老,若是监军重启,该让何人去往燕州比较合适。朕听沈卿说羽林在他那儿接的你,相比你师徒二人也有所提及了吧?”
温明裳颔首承认:“是,然先生也曾说,陛下尚无批复,可是有更合适之选?”
“若是论合适,的确是非你莫属,阁老看人眼光一向不差。”咸诚帝端详着她,不忘露出点犹豫,“但终归是个苦差事,战事若不止,岂非让你又在北境待上一年?如此……倒是显得朕过于苛待了……”
他好似当真是在斟酌情分上的歉疚,只可惜佯装出的终归非真,这点微末的手段早被人看惯。
温明裳惶恐地低头,忙道:“此乃本分,陛下此言是折煞微臣了。更何况……今时有别,陛下若想……若想得偿所愿得见止戈,怕是不能在此刻有所犹豫。”
“哦?”咸诚帝闻言微讶,不禁道,“温卿的意思是,唯有如此方能止戈吗?”
温明裳默了片刻应了句是。
咸诚帝笑起来,探究地望向她,问:“止戈过后呢?”
温明裳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若不放心,那便做一一石二鸟之计,届时难起兵戈,自然要各退一步。”
她眼里隐有不忍,但在再三的考量下还是接着往下说道。
“微臣听闻萧易已回返北燕国境,此战损耗巨大,北燕朝中定然也有所不满。臣以为……此为良机,两相牵制之下此消彼长,由不得其人不低头。如此兵不血刃便可修盟止戈,岂非良策?臣知陛下尚思互市,天枢于北地的布局已了,估算不出三年必可于此立城,如此既是诚意,亦是恩赐。”
咸诚帝的确对她心有所疑,但这番话的确就是天子心之所想。
他自负能掌控四脚蛇,既如此借四脚蛇再激起北燕内斗也无不可。大梁尚显昌盛,商路过后更是府库实,即便届时还有战,如洛清泽般的新人也足够成长,他何必只拘泥要一个洛清河?
大梁的天子,岂有掣肘于区区一将的道理?
但咸诚帝依旧没有即刻答复,他撑着膝,笑道:“温卿思虑深远,朕心甚悦。不过如此……卿半点没有犹疑吗?”
温明裳眼神暗淡下去,她垂首静立须臾,涩声道:“臣……乃大梁天子之朝臣,自当以陛下为先。”
“是以……还请陛下恩准,此行许臣前去,也算是,了却昔日的情分。”
咸诚帝拂袖,容色淡淡道:“话已至此,朕再不允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不过潘修文一事,望不可再有,明白么?”
她若是想回头,就得亲手断送铁骑作为重得圣心的投名状;若是早有异心,那么这份犹豫就是不臣之心的铁证。咸诚帝能暗地里对洛清河起杀心,那在此之后一并将她推入深渊与洛清河做个名正言顺的亡命鸳鸯也就不奇怪。
能臣的确难觅,但再好用的刀一旦不顺手了,那就不如换一把来。官制改革今年还要向下推行,选贤任能迫在眉睫,他不信这泱泱大梁没有下一个合乎心意的棋子。
能力有缺不是什么问题,重要的是足够听话。
话已至此,这场敲打便算是终了。温明裳低声道了声告退,在迈出殿门时被冷风拍打得额角隐隐作痛。
尚衣局的宫人向着内宫的方向垂首急行,瞧着样式,去的应是中宫的方向。温明裳扶正帽檐,眼风扫过时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
羽林回身掀帘请她上车,却见她扶帽的动作似是微微顿了一下。
“大人?”
“嗯?无事。”温明裳摆了摆手,跟着拧眉解释,“快些罢,这风吹得人委实头疼。”
羽林不疑有他,搀扶着人上车后垂下了厚重的垂帷。
车门上坠着的小香炉随着车马前行而晃动。
温明裳端坐在其中,待到宫门消失在身后才缓缓摊开了手掌。
她掌心里放着一片梅瓣。
高忱月在这夜把一份名册放到了她案前。
是当日国子监牵涉其中的监生名单,温明裳翻过一页瞧了两眼,分辨出其中好几位皆是早已被记上名簿的,她将东西合上,重新推到了高忱月面前。
高忱月转头给赵君若丢了一身夜行衣。
“抄两页给太子送过去。”温明裳两指抵着下唇,轻声道,“完整的这份,送去公主府。”
天子把选择摆在她面前,她又怎能不回赠他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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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圈套 【ZX整理】
北境开春前, 各营的主将需要秘密回一次燕州大营以定今年应对战事的方略,铁骑年关打的那场仗不易,且不言亡者, 尚有不少人现在的伤还没好全。可北燕不会等他们缓过劲,随着冰雪消融, 白石河对岸的狼骑大营已有聚兵的迹象。
萧易的撤军必然给了都兰压力, 但他的退避也代表着主君决议有失,拓跋焘能为了大君暂时按住女儿, 却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拓跋悠和他不是一路人,她野心勃勃, 萧易的失败对她而言反而是添彩, 因为这意味着能有现在整个北燕能与洛清河一决高下的只剩下她。
她若赢,都兰便是全胜而归。
天还未全亮, 军靴踩在雪上嘎吱直响, 李牧烟翻过校场的横栏, 听见箭矢“砰”地一声正中靶心。弓弦还在震颤,它摩擦过厚重的骨扳指, 在松劲的刹那又是一箭射出。
箭囊里剩下的箭已经寥寥无几。
“昨夜议事到丑时, 你倒是精神。”她打了个哈欠, 学着样子从边上抄起把弓搭建盯着靶子射了一箭, 力道足够, 就是比洛清河的箭要偏了方寸。善柳营不配弓, 她于此道在雁翎众将中也不出挑。
“早上我带人陪小辞去看了关中新送来的军资,倒是还没克扣,就是送东西的家伙畏畏缩缩, 生怕我们宰了他似的。”
洛清河放下手臂, 闻言笑道:“京中的文官, 还没见过沙场的血气,你善柳都是些什么人?重甲长刀往那儿一站凶神恶煞,谁看了能不怕?”
李牧烟“啧”了声,大抵觉得很是没劲。她扔了弓,向后靠坐在横栏上,问:“这批军资放到从前能用到下月,但你我皆知现下是无可能。狼崽子急不可待要带兵跨过白石河,各营分派下去,能顶到月底就算好……你的那些话,拿去稳别人可以,别来蒙我。”
“我蒙你什么?”洛清河搭起了箭囊的最后一支箭,歪着脑袋看她,“军资会到的,这不是假话,我不会拿铁骑的任何人冒险,包括我自己。拓跋悠于大梁边境是大威胁,去年数战的结果,陛下看在眼里,他想效仿当初杀阿姐的谋划杀我,只会让大梁陷入泥沼。即便是要杀,也得把拓跋悠捎上。”
此时值夜的军士刚刚轮换,他们在卸甲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窝里铲掉了昨夜积的雪片,以免正午的烈日灼烫,叫雪水与泥沙混在一处压塌了马道。
“一命万金不易,换谁也不成。”李牧烟皱起眉,看着远处忙碌的军士同她道,“你别忘了你还有……”
“知道。”洛清河耐心宽慰道,“我还没这么早想死。”
李牧烟狐疑地看她一眼,心说那你一大早没事跑来校场同自己较什么劲。
“只是在想如何才能保险。”洛清河看出她的揣度,淡淡解释说,“军资不是问题,在这里卡着我们太显眼了,他不会这么做。血战于前,一个爱惜千秋之名的主君不会再重蹈覆辙,他得做得更隐秘。”
“怎么说?”
“消耗。”洛清河捏着那支羽箭,箭羽剐蹭着指腹,“那年我们面临的局面是孤立无援,他收拢了所有棋子,让一支孤军去对抗二十万铁蹄,是要逼我们壮士断腕。但现在不一样,打退了萧易,如果能再让拓跋折戟,北燕就没得玩了。君位来得容易,但要坐稳不是小事,他或许一叶障目,但不是蠢钝如猪。”
北燕打这一仗是孤注一掷,但大梁不是,只要折去爪牙,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即便北燕君王不易,他也得低头。咸诚帝设计害死洛清影时是因疑洛氏功高震主,是为了权柄的平衡打压臣下,但如今击溃敌寇的机会就在眼前。
互市尚且是空中楼阁,他要是还想着做个千秋称颂的圣明天子,文治不论,凭这一战打掉北燕的爪牙就是最好的武功。
这是太始帝伊始到先帝都无人铸就的伟业。
所以咸诚帝绝不会在此之前就让洛清河死,她最起码得死在拓跋悠之后。
“我们打萧易,他让守备军固守不出,为的就是让铁骑的损耗加剧。”洛清河道,“拓跋悠看准了我们的疲态,定会在此时大举进犯,此时若是补给有损,谁都会轻易联想到从前,这于声名上不划算。他得尽快批红,好让朝中春天供给交战地的补给充足,只有这样,我们夏天出兵既没有后顾之忧,也失去了退避的理由。”
届时即便洛清河不想在这个时候打,出兵的圣旨也一定会到。
“照你这么说,夏时的军资也会轻易放给我们?”李牧烟摸着下巴,又问,“那你的‘保险’二字,又是为了什么?”
洛清河看她一眼,垂眸漫不经心地顺了两下箭羽,道:“拓跋悠不是问题,天子要的是我们和拓跋焘的部众两败俱伤。他这次要把棋子都放出来,包括现今再往三城移动的沧州守备军。最迟下月,诏命便会到燕州,我们出战要带上至少半数的守备军。”
“与此同时,你担心的军资,一样会交给较之铁骑驻守更后方的守备军统筹,这也是初时天枢构建起三城枢纽的架构,合理合法。”
骑兵和步兵的配合需要时间磨合,守备军在此之前和善柳打过仗,但他们没接触过完整的铁骑,打起来不一定能亲密无间。洛清河在用兵一道上有自己独到之处,但在这件事上,她仍旧要慎之又慎。
“他想要守备军打得轻松,又在之后坐收渔利来收买人心?”李牧烟嗤了声,“琦微不会答应。”
“那也没用。”洛清河抬起一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京中还有四脚蛇,他能借此联系上拓跋焘。一旦我在此之前宰掉狼崽,你猜狼王会不会同意这桩买卖?”
骑兵拖延住步卒太简单了,只要袭扰不断,就能让步卒队伍疲于应对。届时即便元绮微有心支援,等到赶到时也为时已晚,她只能来得及逼退狼骑残兵。
元绮微不想占这种军功,更不像牵累铁骑,但功名已经在那之后框死在了守备军头上,她是明面上是天枢、是天子一手扶植起的新将,此时若还妄图将私心公之于众,谁又知道等着扣在她头上的会是什么罪名?
最经不起试探的是人心,不是什么人都将情义二字看得重若泰山。咸诚帝在此道上玩得炉火纯青。
李牧烟眉头皱得愈发深。
“等阿初再休养一段时日,我们就得打场袭击了。”洛清河目光深深,她重新搭起箭,扳指卡在弦上,“先和拓跋悠比一比,谁更快摘掉对方的脑袋。只要快上一步,她老子的步调就要跟着变。我没打算把命交代在此时,拓跋焘也一样。”
咸诚帝的谋划终归只会是谋划,他在纸上谈兵,从前如此,现今亦如是。
“即便最坏的情况,他要给我一起陪葬,也一定会有个合适的人来收尾。”手臂缓缓抬起,洛清河眺望着远方的靶心,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大君还没输,最合适被用来翻盘的人现在就站在都兰的对立面,我们亲手放他回的北燕。”
李牧烟迟疑片刻,道:“他防着你,势必也会阻碍你想要快一步破局。那么如何化去这场突袭的阻碍……”
话未说完,她脑海中瞬时闪过一个人影。
洛清河微微勾唇,指尖蓦地松开。
羽箭飞掠——
啪。
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
“落子天元,行棋大忌。”慕长临端坐在对面,温和地指出,“大人不是自负轻敌之辈,那这一手,是在剑走偏锋。”
九思学着端坐在他身侧,闻言看看父亲,又抬头去望对面的温明裳。她还没到学棋的年纪,但耳濡目染之下,认得大致的走势,也知道这个时候出言是失礼,便干脆也板着张小脸死盯着棋盘。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温明裳笑了笑,没有抬指去拾棋,“今日臣不是在同殿下弈子,而是解局,那么这一手便不是剑走偏锋,而是提剑破局,批亢捣虚。”
旨意已下,咸诚帝允了崔德良上疏提议的温明裳接手北境监军一事,朝中人人皆知至多月底这位天枢大臣便要再赴北地,但究竟是重用还是流放,尚且需要观望。
天枢地位特殊,即便是和其中有些公务牵连的慕长卿都不好多见温明裳,更何况慕长临还是储君。若此时晋王有心再起波澜,这也是个很好的由头。
但慕长珺此刻大抵是无暇分心他处,因为在慕长临来温宅前,他便去了长公主府。
慕长临神色平静,他抬掌摸摸九思的脑袋,将晾凉了的茶水摆到女儿面前,不慌不忙道:“破局以此子,险之又险,此子确如眼下处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大人解局,艺高人胆大,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不敢轻易落此子。”
“若有收效,那么一切便都值当。”温明裳挑眉,却随即坦诚摇头,“但此子非我一人所落。太子殿下于此陪臣待这一盏茶凉,除却看这一子春秋,不问些旁的吗?”
半月前,赵君若亲手将那两张书写了涉事监生的纸页交到了东宫心腹的手上。玄卫隐藏在暗,还有其余人的耳目,温明裳可以确信从晋王到咸诚帝,都对此事心知肚明。
之于天子,他并不在意温明裳在暗地里琢磨这些。咸诚帝清楚自己一手扶植的“孤臣”是个聪明人,天子疑窦已生,这样一个聪明人不会坐以待毙,除却维系天子本身,势必是要将目光投向争权的两个皇子的。
储君虽立,但没走上那个位子,一切就都不作数。
他要让不安分的棋子碰一次南墙,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依仗,如此才能乖乖听话,不要妄想多的,以免自寻死路。
之于晋王和太子……那便是天枢偏移的信号了,谁能先开出更高的筹码,谁就能引动风向,为自己造势。
慕长珺在温明裳这儿吃过亏,他不会贸然无名前来拜访,所以温明裳在让高忱月送名册时露了点痕迹给晋王府的眼线。若是能借此涤清朝政便是文治之功,若是不能也无妨,至少在慕长珺眼中,也是拿捏住了温明裳的把柄,何愁来日。
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只要他能说动长公主。
而慕长临……
九思鼓着腮帮子,就着茶水把掰下来的一小块凉糕吃了,她垂着脑袋,见到温明裳没有往下落子的意思,张口正想叫一句先生,便听见父亲淡然地开口。
“不必问。”
慕长临把余下的凉糕收到了一边,换给了九思一盘新的栗子酥,闲散得仿佛把此处单纯地当成了个吃茶的地儿。太子的眉眼很温和,他和长公主一母同胞,模样和脾性都有几分相似,但他没有姐姐的果决,有人借此,抨击储君过度的仁善重情就是软弱优柔。
这是咸诚帝最不喜的地方,他在逼着慕长临变,不惜代价。
可天家无父子,他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解这个儿子。
慕长临的确仁善慈悲,但让慕奚最后选他而不是慕长卿的一大原因,是她清楚自己一手教导的这个弟弟最懂得何谓兼听则明。
他未必有千古帝王的才干,但他知道自己应用何人,应听何人。治世之臣近在眼前,又何必固执己见呢?
温明裳闻言低笑一声,故意道:“殿下不好奇?朝中忠奸,或许一看便知。”
“看过了,之后呢?”慕长临十分坦然地回望,“是本宫能就此越过陛下一举拔出其人,还是能借此让二哥止步,使大哥可回邑逍遥?”
他缓缓摇头,道:“都不成。不仅不成,未知乾坤,难道不会反倒坏了皇姐与温大人的的棋?得不偿失。本宫信大人与皇姐为人,所以,不知、不问,亦不插手。”
“今日来,只是陪九思拜谒师长,来向她的先生讨一盅茶的。”
温明裳斟了杯新茶,窗外柳丝袅娜,她眉眼沉在热意熏染里,问:“那么,若夏时北境有急呢?”
“大人亲赴,仍有危局?”慕长临反问。
温明裳笑起来,道:“只是一问。敌寇狡诈,谁又知搅弄风云者不会常在。臣也不瞒殿下,若是亲至太极殿,臣无力破局,毕竟……山长水远。”
“但本宫仍会去。”慕长临屈指敲响桌案,笃定道,“不论成败。为挚友,为天下。亦为信义。”
茶汤见底,慕奚拉过空置的碗碟,信手将残渣倾倒了进去。
她抬眸看向对座的慕长珺。
“我是羽林出身的亲王。”慕长珺的目光里有哀色,他像是被长公主的眼神刺痛,握拳默了半晌才涩声道,“皇姐,我不是他。我用他的人,但我不会害忠于社稷之臣,我们不一样。”
他很像咸诚帝,但自己并不想承认。天子给他造了一个牢笼,把他当作培养储君的垫脚石,他心里都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尤其不愿慕奚也一并如此看待自己。
“你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他闭上眼,低声道,“就非得是希……”
话音未落,茶碗置于案上,咔嗒一声响。
一份文书被推到了他眼前。
慕长珺蓦地愣住。
“阿珺,何苦。”慕奚眸中有悲悯,但她仍将桌上的东西朝慕长珺那头推了半寸,“陛下给了长卿的东西,你不必替我拿回来,便算作是,那一遭的补偿。东西予你,我亦不求你,只望一事。”
鸟雀飞过九重阙,落入尘俗,侧耳听见两处春秋落定,执棋者融于一处的四字。
“望君守诺。”
潘彦卓在看眼下浮动的铁马。
“天底下,有哪一朝的天子所行,会被自己所有的子嗣悉数责备的吗?”他侧头像是对着近侍说,又像是喃喃自语,“怕是要开先河了。温大人比我落子可狠得多,师出同门,天子也没学到半分。”
他抚着下颌,道:“不过我猜,还不止于此吧?还有一子,得让最能叫天子自惭形秽的人来走。”
近侍没有接话,风铎的响动没有停息。
崔宅的老管家嫌这东西扰了清静,赶忙让人登高去取下来。
阁老刚喝完药,他披着外衫,抬指拂去了抖落的新叶。
东宫的护卫与车马皆停在院外。
慕长临随口吩咐了句先回宫,转头正想抱九思上车,便看见这孩子仍旧面带困惑。
“怎么了?”他温声问。
九思摇头,在抬眼看向他时眼底满是天真。
“天元为北辰。先生不落,为何阿爹也不落此处?”
慕长临闻言不禁好奇道:“若非方寸之局,九思想落此处?”
“不可……吗?”她十分认真地抬头,又看看出来相送的温明裳道,“不该吗?”
温明裳忽而一愣,立时抬眸去看慕长临,在太子的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怔然。她在须臾后收回目光,在此时想到了慕奚。
落子天元,其意北辰,所定九五。
这是帝王的棋道。
作者有话说:
只是写文需要,不要学开头下天元,会被薄纱而且不是很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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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拉锯 【ZX整理】
四月后, 雪峰下的草场彻底冰雪消融,浩荡的长风掠过成片的绿茵,为越过寒冬的牛羊带来今年的第一缕生机。奴隶喂完了最后一把干草, 他们遵从女主人的命令,打开圈养的围栏将这些各部最珍贵的财富放归草野。
都兰站在金帐前, 眺望着这般岁岁如常的风景。风摆动金帐上的铃, 她望见远处某家贵族的小女儿争抢着马鞭,但她执拗不过亲族, 最后执鞭携刀上马的仍旧是兄长。
骏马飞驰,很快随着牛羊一并消失在远方。
“开春了。”都兰收回目光, 和身后护卫的哲别说, “白石河的冰,也早就融了吧?”
哲别低下头颅, 虔诚地道:“是, 今早拓跋将军的信刚送到, 您要看看吗?”
公主的金帐与王的大帐遥遥相对,这是上一代大君的意思, 它们分立在东西两翼, 是大君的左膀右臂。但萧崇当年不会想到, 不过短短数年, 同室操戈, 庇佑的羽翼也沦为明争暗斗的刀剑。
金帐议事的争吵在萧易回到王庭后达到顶峰, 他虽败北,然手下的数万精骑重归王帐,原本因都兰的斡旋与拓跋悠斩首的战功而硬气起来的贵族们纷纷偃旗息鼓, 两派之争再度陷入僵持。
拓跋悠的信到王庭时, 都兰刚从大君的金帐中出来, 她知道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打开它的意思。
哲别猜不透她的想法,只能在禀告后沉默地继续充当自己的护卫。
“战争快要停止了。”都兰弯下腰,拾起了随风飘落在自己足下的草絮,“大梁人的皇帝为狼王送上了一份大礼,他要在那里做‘渔翁’,用我的狼崽的命做诱饵,杀掉铁乌鸦的统帅。”
哲别张了张口,闷声回答:“拓跋将军不会输,她比狼王更年轻,也更加强大。”
可都兰缓慢地摇头,对他说:“她在瓦泽砍下了铁骑最后一个老人的头颅,洛清河和她不死不休。如果有人杀死了你的手足双亲,你会和他握手言和吗?”
远方的王帐倏然间掀起,萧易远远地看见她,拂袖而去的动作不带半点留恋。如果都兰仅仅是一个听话的妹妹,北燕会把她奉若明珠,但她让所有人看到了女人的野心与手腕,从此萧易眼里没有妹妹,只有仇敌。
“太阳的陨落总是相似。”都兰笑起来,那封信就在帐里,她在感慨之余却仍旧没有转身,“哲别,你会不会觉得我比大梁皇帝更加无情?他抛弃了臣下的女儿,而我将要舍弃陪伴我的挚友。”
哲别无言以对,他在长久的沉默里重复起那句拓跋悠一定会赢的安慰,但它太苍白了。
“我们别无选择。”都兰张开手,风就这么从她指缝里穿过去,她开口时眼里有悲悯。
“十年前,雪峰下尚能见儿郎纵马四方,可今时今日,你又能见到还剩下几个?战争喂不饱家中幼子,养不活瘦骨嶙峋的鹰,金帐却还遵循着旧制,让女孩儿们握刀都像是禁忌……你知道今年雪峰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刚出生的女孩儿吗?这样的战争与征服没有意义,铁蹄的强大带不来富庶繁荣,我们仍旧只能遥望艳羡雄关之下肥沃的土壤。”
“我们必须要和那个庞然大物握手言和,为了我们的手足,为了我们的部族。”她说,“只有血与火能终结仇恨,为了来日,我们必须不惜代价,哪怕这个代价会是自己的命。”
骑兵在集结。
拓跋悠掬起一捧河水浇过自己头顶,猎隼盘旋在天穹,用撕裂的唳声做最后的告别。她睁开眼,在水滴坠落之际翻身上马,回头看见了大营前的拓跋焘。
他们遥遥对峙,像是逐渐垂老的狼王低眉注视着未来的年轻头狼。
有赞赏,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副将在此时缓慢打马前行,为这位年轻的狼骑将军递上了弯刀。他是狼王的亲信,自然应当忠诚于拓跋焘,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远比她的哥哥更具天赋。
她已经站在了最前方,拓跋焘已经不再年轻,他可以在大军后指挥骑兵,却很难再提起弯刀与铁骑一较高下。
“孩子,最后一次机会。”拓跋焘说,“不要效忠于注定会让你送死的人。”
回答他的是拓跋悠甩下的马鞭。
“你就是这么教导哥哥的吗?所以他的死成了懦弱与耻辱。”拓跋悠抬臂挥手而下,骑兵在这一声令下后拔营向着白石河的对岸疾奔而去,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父亲,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不是你们任何人,即便我的魂灵回归长生天,都兰会让我的名字在后世的大燕以英雄之名流传。”
“我不相信我会输给洛清河,就算是输,我会死得其所。”
******
子时已过,星垂平野。
两万守备军星夜入城,与之随行的还有那位京城来的监军。冬日那一战后他本要走,但京中连发数道密函,硬是把人扣在了这儿和守备军一起吃沙子。军士们对这个京城来的公子哥爱答不理,虽未有亏待,但到底不如长安温柔乡来得自在。
若不是畏于皇命加身,他怕是能给家中连去数封书信求个打点,叫个新的冤大头来替了自己。可惜没等到京中新的旨意,倒是等来了守备军调往樊城的调令。
元绮微烦他得很,这一路说是车马随行,实际上颠簸得他差点下车吐个天昏地暗,即便是到了地方有心跟着去见洛清河,也实在是无力。
守备军此时才“贴心”了起来,一看这阵仗,二话不说将人扛起来一路狂奔送去了新立起的大帐里,就差没给人再颠吐一回。
短短的一个冬天,三城数座屋舍拔地而起,铁骑与州府合作,在此建立起了大营。天枢调来的银两物资丝毫不心疼地砸下去,工部在边地建城的动作几乎从没这么快过。
守备军调来三城是为了接替岐塞外的离策营。三月末以后,拓跋悠带人跨过了白石河,一个冬天的平静被再次打破,狼骑来势汹汹,瓦泽首当其冲,军资的消耗速度极其惊人。听人说守在那儿的靖安世子连着月余都没个正经合眼的机会,他在防备攻城的同时还要让分人出去看紧速度极快的北燕骑兵,以免其余要塞遇袭无法及时示警。
时间太赶了,铁骑元气未复,不能仓促间正面迎战,洛清河这几月还是以守为主。她人现在就在汲城,几日前任凭外头的骑兵叫阵骂到了洛氏的祖宗十八代也不给点反应,反正人敢跑到跟前,城墙上的单梢炮和床子弩就能往下招呼。
起先还有新兵听得火冒三丈,然而等到飞星在叫阵的骑兵退去后回报上草野中伏兵的军报,这些人也自然而然就安静了下去。
但打不下难啃的硬骨头,拓跋悠也没白费功夫,她很快意识到了洛清河的意图,转而将刀锋对准了三城与瓦泽之间的烽火台脉络与马道。都兰没毁完的烽火台悉数遭了殃,驻守的军士人数有限,根本挡不住这些飞掠而来的骑兵。
万里烽火台修筑不易,即便洛清河不心疼,大梁国库的钱也不能这么烧。她在用这种方式逼洛清河出兵迎战。
可惜洛清河比她预料的能忍多了。
元绮微推门而入时撞上了离策的左晨晖,高大的汉子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离开时步履匆匆。
离策拔营在即,但守备军不知道这支常年驻守岐塞的重骑要被调往何处。军报传递有延误,京城也不会在此时纸上谈兵干涉军政。原本那位监军大人想试探一二以回禀天子,谁成想人家是真不晓得。
他愤愤地写了封阴阳怪气天枢拉起的东西统一战场是空有其表的密信,可惜石沉大海,只能就此消停。
“来了?”洛清河抬头看见她,同她招手道,“比预料的快些,看来那一战之后沧州的马道修得也快。”
“可不是?”元绮微露出个放松的笑,抱着盔近前比划着说,“天枢拿银子砸出来的,自然快。”她顿了一下,又道,“步卒两万,新起的骑兵队三千人,这是沧州能往东调的极限。再多,就要惹人生疑了。”
守备军东调是铁板钉钉的事儿,朝中的意思明晃晃在那摆着,监军就是问路石。洛清河对此没有意义,也没多嘱咐旁的,元绮微琢磨了一阵,猜她大概要用守备军来做文章,故而在点兵时尽量踩着朝中的底线调了人过来。
交战地不比沧州,向外没有任何屏障,步兵在这里多数时候只能用于守城,出去就是送死。为数不多的骑兵是依据最初为萧易设计的那套步骑协同的战法练起来的兵,在此之前于西面倒是有所发挥,元绮微此行抽了半数人随行,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急,我们还要等拓跋悠再走得深一步。”背后挂着军防图,洛清河转身,拿带鞘的短刀指给她看飞星探查的行军路线,“她的人现在主要游荡在岐塞以东大概一百七十里的草丘地带,这个位置往东可以和瓦泽外的攻城兵力相互呼应,往南可以直抵雁翎关袭扰,断掉外出的马道。”
“她学习了步卒的战法,让骑术稍弱的队伍下马拿着一部分混杂辎重堵在了自己后面,那样即便被打包围,她也能让这些人拖住我们,以便自己后撤。”林笙紧接着补充道,“祈溪不能擅动,如果是这样,瓦泽乃至对岸的狼骑大营可以迅速分兵南下,对我们进行反制。”
这个人不是莽夫,她拥有异常敏锐的嗅觉,想捉住她绝不简单。
洛清河任由她带领狼骑肆虐也是在暗中观察她,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万无一失。
“我并不擅长对抗野战的骑兵。”元绮微摇头,想起铁骑的调兵东西,问起洛清河,“将军军令上写的让守备军接替离策,是要守这三城吗?如今拓跋焘陈兵在东,若想大举向西直击三城,恐怕先就瞒不过飞星的斥候,如此……”
守备军这两万人放到三城,就可能成为毫无作用的摆设。
“三城要守,但接下来最少两个月,西面不会空无一人。”洛清河的刀尖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荼旗尔泽北方,“拓跋焘对守备军能调用的人数心知肚明,骑兵不足,单以步兵在毫无屏障的地方对抗骑兵很难,所以这边的人不必多,是为了盯住城中动向和阻挠你向东行军而调配驻扎的。”
这是一双眼睛,一旦窥看到守备军的动作,同样的一封密报也会迅速通过四脚蛇放上咸诚帝的御案。它不会即刻致命,却会在其后成为咸诚帝拿掉元绮微的理由。铁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守备军换将,无论新将调来的是何方的名将,他都没有和雁翎过命的交情。
“善柳已被重新归入三大营,比起三城,将军有别的地方更需要他们。”元绮微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细细揣摩,“若想清除这个隐患,唯一的方法就是西山口绕行,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从后方进行快速突袭。但我手下的兵不行,暂且不论那位监军,沧州的三千骑兵也无力全歼拓跋焘放在此处的狼骑。”
话音未落,边上的林笙重重咳嗽了两声。
元绮微一愣,随即恍然地瞪大眼侧目看向洛清河。
“善柳的确是不能再留予你。”洛清河转了一把短刀,甩手时连着鞘一起钉进了一旁的木板里。她淡然地看了眼面前的两位主将,指着林笙道,“但是飞星可以给你。”
“天枢弹劾一事后,火铳的确不能再轻易出现在战事里。”洛清河指尖缓缓敲打着手臂,缓慢地说,“但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元绮微沉吟着,又问道:“可要保证这些人尽数在此丧命,就要遏制住轻骑的速度。飞星的潜入突袭的确厉害,但没有足够厚重的甲胄,短板也十分明显。”
“所以我需要守备军。”洛清河抬指在桌上划出了一个半圆的分界线,干脆地回答,“离策调离岐塞,三城之外不会再有能阻挡住狼骑脚步的重骑,这意味着他们的冲锋毫无顾忌,步兵一向是弯刀下的无名鬼。但你现在不用费心去追他们,只需要在原地等待。”
“你的骑兵、你的动向,乃至那位监军大人的密报就是诱饵,比起监视,能一网打尽才是上策。沧州有天底下装备最精良的步卒,你们的铁盾拦下过萧易的铁蹄,拓跋焘的狼骑也无法越过去。”
人数曾经是狼骑的优势,但只要这里的军队敢越过白石河,这个优势就会迅速两极调转。轻骑的胜负只在毫厘,飞星早在他们身后提起了长枪。
元绮微明白过来,但她仍有疑惑,关于调走的离策,关于在交战地肆虐的拓跋悠。
然不待她问出口,一份卷起的图便被推到了她面前。
“另一道军令。”洛清河注视着她,“处理干净战场,向北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
“我们给拓跋悠演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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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监军 【ZX整理】
四月一过, 北地的烽火愈演愈烈,铁骑在沉寂几月后重新踏上战场,两相厮杀, 死伤各异,但谁都没先从对方手上讨到便宜。
京中本因洛清河原先的守战颇有微词, 就连天枢原定的监军事由都暂且放了一放, 若是再拖个几日出兵,怕是催促提醒的折子就要先一步到燕州。如今一切好似归于众人初时的设想, 咸诚帝便索性拍板,诏命温明裳携天枢阁臣赴北。
算算日子, 到三城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
自打守备军接手离策主司的城防, 元绮微这段时日便是成日的见不着人,忙起来连主帐都不回, 戴甲阖眼便在城上凑活一宿, 是以守备军那位名叫魏伯岭的监军即便是有心敲打也没有机会。三城如今是交战地中枢, 但到底还是燕州境内,守备军为客, 除却担下的军务, 城中的一应事由还是由铁骑的旧人经手。
这些人可不惯着他, 平日里巡察的卫队见他在军营大帐里随意晃悠了几回也没个好话, 十分客气地将他给“请”了出去。他这监军可不管铁骑, 真要动气发作, 抬眼瞧瞧周遭那些个重甲锐士这气也就给吓得消了一半。
魏伯岭自诩虽不算贤才,但也是个得天子重视的贵家子弟,元绮微见了也客气, 哪有被如此对待过?他一面不敢多言, 一面心里狠狠记上了几笔, 就等天枢遣人前来。
他管不了铁骑,温明裳总行吧?天子如何想暂且不谈,温明裳既然代表天枢担了监军的差,她就不能不对这些个粗鄙的行伍之人加以约束!
大抵是怀着这般念想,平日里躲在草亭下吃茶纳凉的京官这日自辰时起就站在城上远眺关内马道,俨然有几分难掩的急不可待。
宗平被洛清河留在关内打理冗杂的差事,他自然知道今日何人要来,日久见人心,他自然对魏伯岭的那点心思门清。不过提醒是绝无可能,近侍一面吩咐着这头的人今日要注意的差事,一面状若无意地跟对方打了声招呼。
“哟,魏大人今日得闲?这边城风大,日头也难耐,您这若是等得久了,先回去歇着也无妨。”
他是洛清河的近侍,魏伯岭不敢得罪,只能讪讪捏着手帕拭汗,好声好气回道:“宗将军说笑,今日来得是什么人将军心里也明白的。魏某虽非供职天枢,但同朝为官,总不能失了礼数?还是要等、要等的!”
“那感情好,我们这些军中人,到底是不及大人这些京城子周到。”宗平垂手拎着刀,一面做出个扇风的手势来嘟囔着同自己说,“唉,关内马道近些日子都在供军资,马车怕是不好走的,今日还不知能不能到……”
这话叫魏伯岭听了个十成十,他背脊一僵,正要转头去问个究竟,宗平却已经快步下城了,城上戍卫的军士自然是一问三不知,末了徒留他一人在此纠结是去是留。
甲兵纵马而来,玄甲顶着烈阳,在近侍转身回营的前一步勒马于眼前。
宗平止步回望,瞧见来人的脸登时乐了,道:“你不是和主子出战了?怎得这时候回来了?”
“拓跋悠的兵往西北退了三十里。”栖谣翻身下来,将盔抛给一侧等待的军士后同他讲,“我回来报信,主子要回来一趟,应当不多时便到。你提前与元将军和阿笙说,让她们余出些时间来议事。”
宗平点头,刚说出一个好字,便听见城头军士鸣鼓示意。
那一面接关内,平日里军资入城并无提醒,这一下一听便知是有客到了。
城门应声缓缓打开,甲士们的甲被北地的风吹得蒙上了一层薄灰,瞧来远没有最初的光鲜,他们往左右两侧退避,余处了中间的道路打算让马车先行,但还不待车夫动作,车帘便先一步被人抬臂掀开。
魏伯岭快步下阶,顾不得揩去额间又坠下的汗珠。他见着宗平领着门前戍卫的铁骑弯身行礼,十分谦和地低眉唤那句温大人,心中莫名也跟着生了几分快意,连带着步子也轻快了起来。
“下官拜见温大人。”他长长一揖,挂着笑道,“路途迢迢,大人舟车劳顿,必然是疲累。如今众将军皆事忙不在城中,下官略备薄宴,为大人先行接风洗尘。大人,还请移步吃杯茶罢?”
宗平人还没起来,听见这话暗在心中骂了句这个狗腿子。
栖谣本是要同温明裳讲有关洛清河的动向,被这人横插一脚不免瞥了他一眼。她斟酌须臾,暂且随着宗平退到了一旁。
铁骑们多少听所属将官提及过温明裳之于雁翎的身份,即便不想给魏伯岭什么好脸色,见着这阵仗也知轻重,干脆跟着缄口。这举止叫魏伯岭窃喜,私以为是他们面对着京中来人露了怯,不敢再张扬。
温明裳抬指挽了侧发,天枢赶得急,她这一路的确是没怎么休息,但魏伯岭这所谓的薄宴,她看一圈便明白这人怕是留着数道折子要在她面前告状。
“吃茶不急。”温明裳对他露了个不明意味的微笑,转而看向宗平和栖谣,“宗将军,天枢带来了这月朝中新批下的军资,还请代为清点,守备军的那份也一并了了吧。另外,魏大人虽说众将军不在城,但我这不瞧见了洛将军身旁的卫?栖谣,你怎么说?”
她这一番令下得十分熟稔,换天枢旁的人决计是办不来的。随行的小吏一面惊叹,一面又看看魏伯岭那不受待见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咋舌。
栖谣应声向她拱手,道:“今日要过境,稍后便到。主子要安排接下来的战局,应会停到明日天明前。”她余光瞥一眼魏伯岭,清了清嗓子又另起话头,故作漠然地说,“大人的事若是不急,不若留在下回。”
言下之意便是洛清河没空搭理,京城来的人也一样。
温明裳闻言眉梢一挑,继而抚过下颌低声道:“如此啊……”
“这又是什么话!”魏伯岭登时正色,肃然道,“这是不知朝中令温大人来是何意?监军!尔等不给魏某这个面子便罢了,瞧瞧现今三城焕然一新的样子!这可都是温大人之功,洛将军即便是再忙,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
“我等敬诸位铁骑是卫国英豪,但怎么这点规矩都——”
“魏大人。”眼见着祸从口出,温明裳赶忙抬手按停,和颜悦色道,“事急从权,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命我监军,也不过是出于我去年那段时日的考量,此等言语切莫再谈。诸位且自去,”
这……魏伯岭面色一变,他胡乱瞥了两眼周遭的军士,凑近两步附耳同温明裳道:“大人,陛下的意思可不是……”
烈日破云,北境的天热起来只有这一两月,但的确难熬。温明裳瞥了眼天色,朝着魏伯岭道:“不急,恰好洛将军不也要到了?咱们上去等等,大人有些话要讲,此时便说了吧。我这初来乍到,总该先熟悉一二。”
她指的是城门后的一处高台,上头有遮阴处,是修来供换防的将士歇脚用的。此时天枢既到了,那里的人自然也换做了天枢的护卫。
魏伯岭一琢磨,觉得如此也省去了路上提防隔墙有耳的功夫,欣然应允。
此处没什么旁的东西,至多也就一碗糙茶。赵君若借着倒茶的由头守在外头,也算是躲了那监军倒苦水。
小姑娘靠坐在围栏边,心说洛将军你快些到吧,难为明裳还要听这等废话。
窗子大敞着,温明裳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那碗茶,在小半个时辰后忽而听见了远方天穹的一声鹰啸。
天穹高悬的一点墨拍打着疾风向下飞掠。
身侧絮叨的声音也被遽然打断,魏伯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恰巧被海东青盘旋而下惊起的浪给打了满脸。他猝不及防对上猛禽锐利的双目,悚然后退时打翻了小几的茶碗。
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高台上没有落脚的地方,温明裳手上也没有戴臂缚,海东青飞了两圈,振翅重新回到了高处,只余下鹰唳声盘旋不息。
温明裳抬起眸,看见城外马道惊雷滚滚而来,城门轰然打开,重甲裹挟着烟尘,在冲入其中时惊起满地飞沙。
魏伯岭呛得直咳嗽,他看了眼岿然不动的温明裳,正想上前去献殷勤为对方挡风,却被不动声色上前的赵君若给隔在了一侧。
战马喷薄着炙热的鼻息,铁骑的刀还未收回去,寒刃在烈日下闪烁着薄薄的光,令人胆战心惊。
温明裳唇边露出笑容,她缓步往下迈了半节梯,隔着木制的围栏和马上的将军遥遥相望。
踏雪在来回换踏,重甲们依次下马摘掉铁盔,一旁是久候多时的军匠。
但洛清河没动。
魏伯岭喊了两声,咬字重音落在了天枢和温大人上,十足的狐假虎威。京中传闻诸多,难以尽信,他看不出这两人真假,只笃定温明裳定然是能把洛清河压得死死的。
否则为何雁翎要松口让她连接起战线?这可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局面。
然而回答他的是马上将军的一声嗤笑。
“魏大人。”洛清河睨他一眼,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目光薄冷,“此处没有守备军,也没有元将军。”
魏伯岭面色一变,似是十分不敢相信对方真拂了自己的面子。他支吾着看对方浑然不在意地下马取盔,仍未摘面甲,这才霍然转头去看此前不发一言的温明裳。
温明裳侧目看他一眼,问:“适才魏大人说的话我都听着,眼下还有要说的吗?”
魏伯岭蓦地愣住。
人都在此了?这是怎么个意思?当面翻脸?
回答他的是温明裳转身下阶的脚步声。
踏雪想要凑近,但被喂马的军士拉着缰绳牵去了一边。
温明裳在洛清河面前站定,微微抬头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抬手自然地覆上了沾染了尘与土的面甲。洛清河比她高小半头,戴甲差距更是明显,系绳别在脑后,探手去摸索,怕是要踮起脚。
然就在指尖划过耳侧的刹那,原本满眼冷然的将军顺势低下了头,月白的宽袖掠过铁甲,令人惊诧地觉得好似两相交融在了一侧。
她不怕驯养的战鹰,不怕沾血的长刀,更不怕面前的这个人。
魏伯岭的想法也不全错。
朝思暮想的脸容近在眼前,温明裳哑然失笑,她在摘掉面甲的下一刹抬指点在洛清河唇侧,看着对方眸中陡然融开的霜雪小声咬耳朵。
她说:“好凶哦。”
作者有话说:
有人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dbq这个更新频率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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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孤注 【ZX整理】
重甲过境很突然, 依照原本的设想,它们要随战局的变化北上推进到荼旗尔泽东南方,但洛清河既在此时率军入城停驻, 必然是生了变数的。主帐久未起用,短短的时间里, 杂役也只来得及简单拾掇, 只能称得上干净,勉强叫人能歇一夜。
将军们还没回来, 帐中议事还得再等等,宗平后脚让人给送来了清水, 权当是抽些时间清洗一二。
东西都堆在角落, 瞧着乱糟糟的。温明裳在进来前便解了披风,她指尖还捏着那张面甲, 在洛清河解甲更衣后走过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听见水声。
洛清河在她身侧坐下来, 抬起她的手腕给她擦拭被污了的指尖, “半月前圣旨到北境,按着脚程应当还要几日, 怎么赶得这样急?”
“不急些, 连见你一面都难。”铁指已经卸了下去, 温明裳指腹下触碰着的是粗糙的茧, 她另一只手接过浸了清水的帕子, 携着薄薄的凉按在了洛清河侧脸。
那儿靠近下颌的地方新添了一道寸余长的口子, 已经结痂了。
战场凶险,比起现在尚在伤兵营休养的那些军士,这道伤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温明裳眼睫轻轻颤动, 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那附近碰了一下。
唯恐什么碎去惹了满身刺痛似的。
她张了张口, 可还未说出只言片语,洛清河忽然伸手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骤然抬高的视线叫人平白生出种熟悉的久违来,藏起的想念也随之生了根。
夏时衫轻薄,指尖的薄热隔着外袍印在了纤细的蝶骨上。温明裳低下头,听见洛清河佯装着叹息板起脸来说。
“别以为我不晓得,鹰房的信上写得明白得很。京城事起时便罢了,平日里也不安生,你走时如何同我说的?少折腾些自己身子。”
她回来得突然,连三城驻军都不过是早了半个时辰知道此事,更别论路上的天枢。温明裳紧赶慢赶,其实心里知道不大可能在此处见到洛清河,可即便是近半分也是好的。
温明裳顺势低下头,在话音刚落下的时分偏头去亲她唇角,学着不久前在城门口的语调闷声重复:“好凶。”
能趴在大梁镇北将军怀里说这句好凶的,天底下也就她一个,偏生这话还说得分外煞有其事,好像真真受了委屈似的。
洛清河哑然失笑,她揉了揉温明裳的发顶,靠近将额头抵在她脖颈里,沉沉地说:“不凶。让我抱一下。”
这仗不好打,人都不是铁打的,都会累。栖谣简简单单的一句拓跋悠往北退让,是拿无数场奔袭穿插打出来的。拓跋悠的打法在开春后就变得十分圆滑,她知道洛清河在找机会诱她入套,于是她借速度的优势打起了新的消耗,骑兵见势不对转头就跑,又在这之后不断地增加袭扰的频率。
除了瓦泽之外,这个月大规模的攻城战没有爆发,彼此都在咬着一口气,看看谁先棋差一着,落入对方的节奏。
铁骑比她预料的更加稳固,离策被调到了东边,这支军队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就是难以逾越的城墙,他们把拓跋悠在白石河岸与拓跋焘大军的联系切断了,这让前锋深陷泥沼,单纯地逼铁骑出战难有斩首的优势,只能另觅良策。
摆在拓跋悠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北退与拓跋焘的部众会合,借势在战场上打开新的口子来击散洛清河的布阵,二则是将目光投向此时铁骑最薄弱的地方,来一个出其不意。
选前者,她或许能继续在缝隙里为都兰攫取新的战功,但这样一来现在铁骑分散的局面会被更改,她找不到直接对铁骑斩首的机会。将远比士兵更重要,拓跋焘已经得到了咸诚帝的许诺,此时退让不仅他不同意,王庭也会随之对都兰施压。
她其实也没得选。
最后一战近在眼前,之于两方皆如是,天枢来得不可谓不是恰到时候。
温明裳垂下眸子,环住她的肩膀轻轻去蹭她的鬓发,“在这儿呢。”
帐外军士来来去去,夹杂着马蹄铁达达的声响,天色稍暗了些,明明还有日头,却像是要起风惊雨。
这个拥抱好似能延长至天尽头,但其实只有短短的片刻时间。外头传来近侍传报的声响,是宗平去通传的人回来了。
温明裳恋恋不舍地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她抚平肩上衣料惹起的褶皱,在起身和洛清河一同绕出屏风前被拽下来挨了一个吻。
主将们在回来时就听说了天枢监军到访的消息,但来的人是温明裳,她们心中自然就有了数,就连进来见到温明裳早在帐内也并不意外。
反正于公天枢本就有监察之权,旁听也理所应当。
若是外头等了半晌不见人的魏伯岭知道这个想法,怕是又要骂一次娘。
“明日天亮之前,留在这儿的飞星依照计划从樊城绕西山口北上。”时间有限,洛清河干脆地看向她们,“但是守备军要改,再调两千人去樊城,做好骑兵攻城的准备。”
两地守军人数本应相当,这个变动不算小。元绮微怔了一瞬,随即不解道:“拓跋悠要从樊城突破?此时攻城,骑兵的速度就要被拖慢,拓跋焘现在困于瓦泽,离策与祈溪两营策应,他很难迅速抽身驰援,拓跋悠要打只能依靠自己。”
打樊城不是个好选择,一旦久攻不下,就是腹背受敌。
“如果她真能打下来,那就能从背后把整个交战地的铁骑捅个对穿。”林笙摸着下巴,把自己放在北燕的角度想了想,“她在往后退,目的在于引你追击,拓跋焘的确被困住了,但是同样的,三大营去其二,你手里现在只剩下善柳,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因为你已经被‘独’出来了。”
元绮微不同意,反驳说:“但是如何打?骑兵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日打掉一座有着数万守军的要塞,更别说樊城之后还有……”
话未说完,余下半句已经卡在了喉间。守备军的都统眸中一凛,迟疑地看向了洛清河。
“当然可以打。”洛清河转着扳指,“是有数万守军不假,但这不是让你们出去了么?”
河对岸还有一支军队,那是飞星留在这儿的原因。拓跋焘把他们当作眼睛,但拓跋悠不想这么做。
“飞星还没有动。”林笙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她头疼地扶额,郁闷道,“狼骑的斥候不可能觉察到你此前计划的以伪乱真,即便是藏起的四脚蛇,也至多能从军报中看到调兵的痕迹。”
但拓跋悠根本不需要得到守备军和飞星秘密出关的实据,她的嗅觉太敏锐了,只需要一份调兵的密报就能判断出等着自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野战没有任何的依凭,洛清河要捉住她,就必须让狼骑的速度慢下来。离策在困住拓跋焘的同时也困住了自己,祈溪不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因此此刻守备军北调的原因就只剩下一个——他们是来替代离策的。厚重的铁盾只要布局合理也可以成为阻挡铁蹄的矮墙。
但这里的河对岸还有拓跋焘留下的另一支军队,步兵在草野上的劣势太过明显,如果洛清河想万无一失,不让这支冒险出城的守备军腹背受敌,她就要先一步解决掉那支虎视眈眈的军队。
这是两场速度的较量,抢在拓跋悠的斥候发觉之前、抢在大营的例行巡防之前。
“如果你没回来,守备军和飞星会按照原计划北上。”元绮微镇定下来,跟着这个思路反推,“她不会让人提醒拓跋焘,反而是将计就计,把这些人当做了引诱兵力迁移的‘饵’。”
“樊城之后是一马平川,晋、汲两城没有足够厚重的城墙。”洛清河冷笑,“这里马道平直,骑兵的速度会更快。南下就是宁关大门,关中的军队不能向外堵截,只能死守宁关,否则一旦有失,战火就会迅疾南下。”
“她把援兵卡死了,这样一来后面追逐应和的重甲步调又会慢下来,她会绕过三城,从背后把整个交战地的布局捅个对穿。”
混乱就是最大的机会,她当初就是这么杀掉石阚业的。
“但一旦失利。”林笙紧接着说,“她就不可能安然退去。从守备军到重甲,她的骑兵会被彻底堵在荼旗尔泽以南。”
这是场豪赌,很少有人敢冒险。
阮辞珂原本一直在听,少女在此刻深深吸气,第一次开口说:“她还在犹豫,否则将军没有这回来与我们商议的时间。”
“三城、宁关,你。”林笙拧眉,叹气说,“还能往上加什么样的饵?”
帐中沉寂了须臾,随着风声响起的是一声轻咳。
“有啊。”温明裳站起来,她的手搭在洛清河的肩上,就这么迎着众将的目光说。
“我。”
*****
酉时三刻,主帐终于被掀开,温明裳随着一并出来,北境即便是夏天,夜里的风也显得有些凉。
魏伯岭揣着袖在等她,见到她出来,抢在赵君若之前拦住她。
“大人。”他比白日里镇定了许多,“请借一步说话。京——”
温明裳遽然打断他,说:“好。”
监军营帐点着烛,守备军不在此充当护卫,这里的人全部来自京城。
魏伯岭不再拘束,直言道:“下官知大人是个有情义的,但在其位谋其事,大人行走御前,万不可因私情而……”
“我知道魏大人要说什么。”温明裳笑起来,但这笑显得和风一样凉,“我予大人的回答是,不会。帐内议事我听了便是听了,该如何做,不必你来教,分寸二字,我比你魏伯岭来得清楚。”
监军闻言面色一变,似是错愕于对方就这么毫不避讳地下了他的面子。可还不待诘问之言冲口而出,对方的下一句话却令他登时遍体生寒。
“国子监的魏伯谦,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吧?”温明裳揣着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国子监上表长跪的事,你远在北境,不知可曾听闻一二?我虽应允监生觉不追究,但想来陛下会对此事的牵连十分感兴趣。就是不知……你行走御前,此事是府上安排,抑或是,你也是同谋?”
“你——”魏伯岭迅速环顾四下,忍住骇然压低声音道,“大人此言何意?”
“简单,聪明人有的话不用多问,也不必多言。”温明裳淡淡瞥一眼摇曳的烛影,“私情与否重要么?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天枢、我,在铁骑收兵前皆在此处。雁翎给守备军的军令是调往樊城,你我既是监军自当同往,至于守备军是否在其后与铁骑碰面,那就全看我的意思,明白么?”
魏伯岭神色一顿,狐疑道:“大人要随军?”
温明裳坦荡笑道:“自然。”
“那可是烽火之地。”他不住地追问确认,“何必?只要守备军听话,铁骑在目之所及,陛下自然……”
温明裳眉梢一挑,似是为了打消他疑虑一般道,“为了万无一失。”
魏伯岭犹疑着看了她半晌,又转头看看帐外,长长一叹。
“大人大义。”
这夜无月,外头草随风动不止,连个影子都难窥见。
鸟雀飞过阴云,假寐的海东青烦躁地抖了抖翎羽,不满地将那藏匿起的小东西放了出去。
主帐还余着一盏灯,夜半一过,洛清河就得走,但她此时还未歇下,就是在等温明裳踏着夜色回来。
“就一个照面,便笃定了他是陛下连通北燕的棋子。”洛清河拍拍身侧,在人靠过来的时候故意笑说,“小温大人,好谋算啊。”
“这个位子上不适合放聪明人,不然就会是下一个潘彦卓。”温明裳往她身上靠,懒散得半睁开眼说,“像魏伯岭这种人才好拿捏,自以为周全。如果所料不差,一封去宫中,一封去北燕,都在路上了。”
这就是她给咸诚帝的“投名状”,也是铁骑最后的诱饵。拓跋悠的对手自然不是她,但她如果能为都兰除掉温明裳就是再好不过。而她把自己放到了这样危险的位子,洛清河自然不可能不上钩,这之于咸诚帝,就是她必须为之像权柄野心俯首,舍掉私情的证据。
称得上一箭双雕。
“这件事之后,为了以防万一,魏伯岭此人不能留。”温明裳去勾她的小辫,低声问,“小若做此事有些显眼了,但栖谣得跟着你……”
洛清河笑了笑,她枕着手臂,在把人捞进怀里的同时揉捏着对方耳垂,“不必担心,有人处理他。”
温明裳问:“谁?”
“老朋友。”洛清河勾出她脖颈上的骨链,暗示道,“不仅是他。拓跋悠那边,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最后一批四脚蛇也会对你动手,这些‘朋友’也是你的庇护。”
“还记得我在北邙给你看过的东西吗?他是为那个来的。”
作者有话说:
魏伯谦的那几段在220-221;北邙清河给小温看的东西在73,来的的确是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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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暗涌 【ZX整理】
翌日拔营前, 军匠匆匆忙忙地对修补的重甲进行最后的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换来军士牵马披甲。
飞星的甲相较之下轻便许多,林笙不到寅时便起了让人准备, 她上马时洛清河恰好掀帘出来,两个人隔着火光遥遥相望一眼, 无声地颔首。
轻骑如电, 在城门打开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奔袭出城,融入了暗沉的夜色。
主帐本就没留几个人, 眼下近侍们很有眼色地拎着食盒蹲在远处,同帐帘隔了几排营帐的距离, 帐前的地方自然就被空了出来。
洛清河在扣臂缚, 小辫垂在穿戴整齐的铁甲前,跟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她拎着铁指, 回头挑帘时瞧见原本满脸困乏地坐在床边的人不知何时挪到了背后, 恰好借着她这一回头的功夫贴了上来。
“欸——”洛清河展臂接住她, 失笑道,“凉。不要送, 去睡吧, 时辰尚早呢。”
温明裳故意没搭理这话, 她抬指蹭到洛清河的后背, 像是摩挲过什么珠玉一般摸过冷硬的铁甲。明明眼睛都不想睁开, 人还是固执地仰起头作势要去吻她。
洛清河没退, 顺从地遂了她的意思低下头,账帘跟着夜半的风乱飞,把两个人的身形一并拢在了其中, 也浸在了薄雾里。
潮热舔舐过唇珠, 原本浅淡的唇被润成了眼尾红痣的颜色, 那双半睁的眸子里盛了水泽,跟着凉风吹动的瑟缩泛着漪澜。
温明裳呵着热气,原本的困乏被这一下彻底烫得散尽了。她贴着洛清河的鼻尖,哑着声音不大高兴:“孤衾难眠。”
落在她眼尾的指尖微顿,跟着像是故意地用了点力,指腹在眼睫边上多剐蹭了两下。
“此战能胜,其后就该反攻了。”洛清河望着她,不免笑起来去点她鼻尖,“是要结束了。”
说起的语气轻巧,但她们心里都明白岂有那么简单。温明裳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脸,这才正经起来:“京中还要阻拦,但我上回来时给你备了底,想要卡住辎重补给没那么容易。何况到时不仅你要反攻,北燕也该孤注一掷,那就是时机。群臣上谏,天子就是骑虎难下。”
洛清河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四脚蛇还在蠢蠢欲动,京城也未必有多么安全,旁的不必那么急,护好你自己才是最紧要的。眼下樊城一战,拓跋悠要兵临城下,铁骑深入草野,烽火台损毁后传信受阻……阿颜,不管听到外头的铁骑有什么样的消息,不要去信。”
温明裳揣着袖,在听到这话时望向她的眼睛,那里面是经年不改的深湖,可以在关起门来满溢起柔软的爱意,也能在风雪席卷时携着岿然不动的泰然。
她慢慢松开微拧的眉头,随着北境的风轻声说:“天枢在三城砸足了银子,樊城的望楼高峻,天晴时极目远眺,能望见白石河的浪涛——阿然,我在那里等着你。”
洛清河闻言笑起来,打趣道:“几月不见,怎么小狐狸成了喜欢登高望远的猫儿了?”话音未落,她低垂着眸光,指尖于说话间落在温明裳发顶,换过笑言的是万分郑重的低语。
“阿颜,雁翎的太阳不会再落下去了。白石河的雪已化,雁翎会将世人期盼的九州安定赠予天下……我会将那一隅春秋赠予你。”
回答她的是垫脚落在耳廓上的轻吻。
汲城的大门在呼号间轰然打开,重甲如洪流倾泻而出,声若雷霆。洛清河上马调转方向,伴着战鹰的长鸣奔入扬起的烟尘。
帐前的人影沉默相送,站到了天际微芒。
*****
凉意南下被迅速消去,京城暑气连日不散,叫不少堪堪踏出暮春的人有些苦不堪言。宫中好似也受了这暑热的恼,天子近几日身子不爽利,索性听了太医的叮嘱罢朝休养,也算是容了臣下得空休息纳凉。
今上自登基后轻易不罢朝,此番称病也算少有。各人一闲下来,远观重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已过盛年,的确也到了该注意的时候。
只是眼下诸王事忙,这等闲暇时候也总不见人,朝臣们茶余饭后闲谈,目光在京转了一圈,发觉唯一闲着又不见人的只剩下了长公主。几经探问下,才知这位闭门谢客是在教导永嘉公主,有些个太宰年留至今的老臣,知晓后不免叹息。
东南三州的吏治一改,贪腐便被扼住了势头,去年报给户部的税银与各项数额不可谓不重,长公主有真才,可惜旧事遗恨,到底令人唏嘘。
羽林今日换防稍晚,沈宁舟入宫时才瞧见值夜的军士下城归家。她问过了宫中的太监,一路循着路去了太液池。
虽说因病罢朝,但其实太医也提及不过是暑气正盛多吹了凉风引出的头风,不算什么大事。前夜用了药,早已好了大半。咸诚帝拎着把鱼食,临着水榭喂养池中金鳞。
沈宁舟问过安,将将撑膝起身,便听见天子悠然发问。
“今日有些迟,可是朝中这两日生了些变故?”
“回陛下,的确积有案务。”沈宁舟如实道,“着重乃日前东南揪出的几位污吏,据太子殿下的奏折看来,牵涉其余各处的不在少数。殿下联合内阁与三法司已有处置,该处斩刑的已判了,不过个中细处,还留了些,应是有意放过去的。”
慕长临开春后奉旨跟随崔德良学习政务,这几日监国做的也不差,朝中还是夸赞居多。此番刻意漏掉了些小鱼,明眼人也看得出这是权衡之举,处置得归于干脆,反倒可能失了人心。
咸诚帝报之一笑,无谓道:“处事尚且留着旧日的习性,但好歹知道留几个人不落口舌,也算是有些长进。余下的,慢慢磨。”
“是。”沈宁舟垂首,接着道,“齐王跟随赵寺卿,担陛下所点监察一职。温大人去往交战地后,赵寺卿暂代天枢,齐王辅之,并无直接插手迹象。至于锦平殿下交付的太宰暗卫,也无动作,种种迹象看来,即便还未真正认主,有令在手,也应是奉命俯首了。”
“不错。”咸诚帝合掌,将余下的半把鱼食向下抛掷,“太宰暗卫,真要诚心认主尚需年岁,一个异军突起的亲王,不得人心也是应当。她能按住人不掺和旁的,便足够。可惜、可惜……”
若慕长卿是幼子便更好了。
他容色稍霁,继而问:“玄卫去丹州寻的人,可有动向?”
“还未。”沈宁舟摇头,“臣已加派人手,三州过境皆有人安插,只要人一现身,必然发觉。此人的根基在三州烟柳,跑一人容易,跑百人难。齐王殿下如今不归封邑,单凭府中寥寥数人,还是势单力薄了些。”
“接着找,掘地三尺,也要将此女找出来。”咸诚帝道,“大郎心有顾虑,不下点功夫,她是不肯真正露出锋芒的。统共她又不是不喜此女,把人找出来,等到来日报予宗室给个名分,也算是赏。你且接着留心罢。对了,二郎呢?”
沈宁舟目光随着咸诚帝的那句掘地三尺而凝滞了一瞬,但她很快掩饰了下去,接着天子的问话道:“晋王近日除却朝政,似乎有意在查几家世族。玄卫月前曾见到他求见锦平殿下,此番行事又越过了潘彦卓的四脚蛇,用了自己的私兵,想来此事……恐是存私。”
“锦平……”咸诚帝沉吟片刻,“他去见锦平的那几日,温明裳把两张写着国子监人员名册的信给了太子吧?原是因着这个……也罢,叫玄卫放掉此处,放手由他去折腾吧。”
沈宁舟闻言眉头微蹙,探询道:“陛下的意思是?”
“查这些人,又越过了四脚蛇,无非便是想证明自己有不逊于三郎的君子仁德之心。”咸诚帝嗤笑一声,拾起落于案前的一本书揣入袖中,“可连根拔起,怎能不斟酌一二?锦平肯给他机会,想保他、留他,可是这么多年了,锦平不过是在以卵击石。心魔已成,没有那么容易走出来的。朕让贵妃一手养出来的儿子朕了解,二郎的事便到此,记得给四脚蛇也提提醒。”
沈宁舟无声地抽气,低声应了句是,而后道:“其余的便没什么了,不过内阁在统率各部备战,是阁老的意思。”
咸诚帝的手蓦地顿住,他神色复杂,过了许久再开口却不接此言,只是道:“玄卫私下看着的其他人呢?”
“……温大人已往樊城。”沈宁舟不敢追问,只得道,“眼线来报,此为吸引拓跋悠南下与铁骑正面相抗之计,她既在樊城,若当真有什么,镇北将军必当赶赴。”
“好!”天子拍案,“四脚蛇也该到了,别忘记让拓跋焘看紧些眼睛,朕还得试一试沧州的元绮微。燕州附近的玄卫也已经往北去了吧?若是有空,告知一句,四脚蛇退去后继续深入,权当是搅起浑水,雁翎忠心的人,不必留太多给日后的洛清泽。”
沈宁舟抿唇,将怀中的另一封密信呈上,道:“陛下,此为玄卫自潘彦卓手中截获的直往北燕王庭的密信,王庭予他的消息已断,想来……王庭的那位也将此人当做了弃子。有趣的是,玄卫在公主府附近寻到了四脚蛇的痕迹。但人应当还未潜入内。”
“继续盯紧了,还不到他送死的时候。”咸诚帝道,“他师门的几个同窗应当还在,得空可以见一见。至于截获的密信,你亲笔书一封还回去,朕还想会一会那个传闻中的北燕公主,瞧瞧她与北燕的幼主,谁人更有为朕的大梁所用的价值……对了,既提及锦平,她近日倒是闭门不出,四脚蛇已盯上,有些东西再放在她手中,想来也不安全了。”
沈宁舟登时反应过来天子指的是那份木石的配方,她初时便对咸诚帝将此物下放有所异议,此刻听到此,像是了却一桩心思似的松了口气。
“是,臣即刻差人去办。”
京城的风云从未散去,短短几日的杂务便可堆叠至此。咸诚帝习以为常,他本想即刻点人摆驾,却在瞧见沈宁舟的神色后饶有兴致地多提了一句。
“沈卿的老师是乔知钰,你与赵寺卿的同门,行事却全然不同。”他道,“如此坚定忠于主君,可有违你师门政见……不,沈卿其实忠的不是朕,是慕氏。朕么……不过是这大梁天下的‘鹿’。”
沈宁舟未曾想到天子竟有此言。她微微一愣,继而颔首坦率道:“微臣斗胆,认下陛下所想,但臣却不觉此事有何谬误。这个天下,除了慕氏皇族,万事皆可变。师门所行臣感佩,但是……陛下一日是陛下,沈宁舟便不会有变。”
“若有人敢动摇慕氏根基,动摇天子,东湖利刃便在太极殿外,定会将此等悖逆之辈斩于刀下。”
咸诚帝抚掌大笑,他多疑,却也知道这样脾性的人最适合放在身侧,这番话自然是叫人满意的。
“有卿此言,朕夜里自可安寝。”他摆手道,“摆驾回宫吧。”
沈宁舟垂手应声,正要朝外传唤轿辇,回首却见宦官匆匆而来。
“陛下。”内宦低声道,“阁老到了。”
水榭烟气袅娜,咸诚帝的笑意却登时收敛了下去。
*****
高忱月拾掇好东西预备出门时刚到午时,她没在府里用饭,转过连廊时却恰好撞上回来的兰芝。
兰芝抬眼一瞧她的打扮,意外道:“不是早时刚去了阁老处一趟?怎得又要出去了?”
“有些事要查一查。”烈日当空,照得人额头浮汗。高忱月拎着刀,四下扫一眼后近身把她拽过来些,低声叮嘱,“我不在的这几日,兰芝你去侯府住着,已经和黎叔打点过了。我没回来前,这宅子不要独自回来,还有啊,书房差人拾掇干净。”
这便是要出事的前兆。兰芝眼皮一跳,担忧道:“这……可是大人那边?”
“不是,你且宽心。”高忱月安慰般笑笑,“应当和我们关系不大,至多是杀鸡儆猴。我出去是为寻人,如今明裳还在北境,京城这边得有人时时注意。”
兰芝似懂非懂地点头,这才不去多问。
备好的马在城外,算是粗略地绕开些耳目。高忱月压低帷帽,在混迹入玄武大街的人潮时想起早时去往崔宅听到的一点风声。
她的确是去寻人的,寻的是程秋白。
阁老虽已病愈,但到底上了年纪,药堂的诊脉没断过,但这几日程秋白没有过去,反倒是托付给了另一位大夫,这不像是她的作风。
上一回她离京,还是因着查探长公主暗中差人调来的木石材料。能让她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想来不逊于此事。
京城里还有四脚蛇,只身去往不是良策。高忱月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此事自己得跟着去看看。
这几日西域的胡商渐多,估摸着是大漠的天时在逐渐好转。这些胡商交足了所定的火廉银,连带着运送的货物都多了起来,这叫市集变得比往年更加热闹。不时有马队擦肩,有的是押运的镖,也有的是京城显贵的家臣。
高忱月在离南城门还有一小段脚程处停了下来,骑队越过人群疾驰入内,马上的人姿态板正,细看之下藏着些行伍的气息。
是晋王在翠微的心腹。她不由皱起眉,这身打扮,怕是又在私下捣鼓些什么。温明裳离京时提及过京城埋下的引线,却没说何时会让这些暗线浮于水面。她站着琢磨了须臾,向着要不绕路走一趟鹰房,也将自己出京要查的事一并告知于温明裳。
可这个念头甫一浮现,拥挤的人潮便将她撞了一个踉跄。
高忱月指尖微动,在短暂的错愕后眼底骇色骤现。
她猛地回过头,可人委实是太多,又是夏时,斗笠与帷帽遮了满眼,根本辨不清人。她额间淌下一滴汗,迅速低眸挤开人潮向外疾行。
原本虚虚垂于身侧的手早已随之收紧,待到身侧行人逐渐寥寥,她张开手,手心躺着的是一截轻飘飘的鸦羽。
那上头拿朱砂写了一行小字。
城南西去六十三里,今夜寅时。
鸟雀啁啾,飞过头顶。
少年合上房门,低声说:“公子,燕州的玄卫没有现身,拓跋焘的四脚蛇不再等了。”
“没有如期而至?”潘彦卓把玩着玉镯,乐道,“阁老不是今日才入宫?他慕琦忱莫不是良心发现了?”
少年一噎,摇头道:“不知。”
“如此。”潘彦卓沉吟着,笑道,“也好。”
院中有叶飘零。
小池被污浊,染了黑红的血,池底的游鱼受惊四处窜动,在发现血迹避无可避前将自己迈入池底淤泥。
信鸽坠落在尸首身侧,金色的翎羽被污痕浑得看不出原样。外头行人依旧,无人注意到这一方宅院发生了何事。
人影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鬼首,无人离开。”
随后落下的女子抽出了尸首上的羽箭收入机关匣,向着门口观花的男子道,“人已经处理干净了,但是北燕的四脚蛇不在这里。”
细长的刀倒映出主人那双眼浅淡的眸色,这人生了副更似中原人的面孔,除了这双眼睛。
他收刀入鞘,淡淡道:“我们得快些了,这里不必管,会有人处理干净。唉,早知有今日……”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懒散地抬眼,问:“怎么?”
他推开门,在眯眼的瞬息低声呢喃了句。
“当年闯宫禁时,就该让洛清河心狠些。这皇帝活着,怕是还不如死了来得方便。”
作者有话说:
皇帝让人去找的人是姜梦别,齐王她老婆(什)晋王在查的就是225长公主给的那份从小温那里拿来的暗杀(划掉)国子监搞事情的名单。沈赵的分歧在169,沈宁舟这个人吧,可以说她是集权派。鹿是帝位君权,她忠诚的是那个位子的人,封建王朝这种思路没啥问题,就是注定和主角团分道扬镳而已(目移
结尾看过上部的当作彩蛋吧,没看过也不影响,来走个过场当工具人的(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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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突袭 【ZX整理】
洛清河离开后三日, 战鹰不再将这支军队的消息传回三城,他们消失在草野里,和关中彻底断掉了联系。边城的守军日夜不停地站上望楼, 巡视的鹰也在三城附近盘旋,可他们也找不到重甲的踪迹。
这一片的烽火台和驿站去年就被毁掉了, 如今虎狼环伺, 飞星出关后斥候不好轻易出城,守将再三斟酌, 让驿马绕行宁关从燕州内去了东面的常驻营。
但驿马没有在那里见到洛清河,接过他手中军报的是拍马而至的林初。约莫三成的飞星轻骑跟在她左右一并到了瓦泽,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三城的视线中, 驿马自然也不知此刻这支军队到访是为了什么。
石阚业死后,洛清泽代替他镇守瓦泽, 林初有近一年没再见过他, 乍一眼看过去还有些没认出来。那些依稀残留的贵家公子气被磨了个干净, 他个头窜得快,站在营门前迎人时哪怕没戴盔都比林初高了一头。
林初点头受他一礼, 迈步进去时想起, 其实满打满算, 世子明年就到了加冠的年纪, 到时军中怕是要改口叫一句小侯爷了。
这仗打起来, 时间过得当真太快。
“我不在此过夜, 等到换完补给就得走。”林初从怀里摸出另一封军报给他,“飞星要绕行到白石河对岸,迟些左晨晖回到, 详细安排你们再谈。”
有关军屯的消息最近才告知各营主将, 洛清泽心里有数, 但听她又要打绕后的突袭也不免担忧:“拓跋焘大军压境,但瓦泽此刻有离策和祈溪,便绝不会轻易让他们越过去。飞星两面孤军深入,还望万万当心。”
林初应了句,她扶着刀,迈步间踢起营间的草絮,火光束在他们身侧,把人的眉眼都磋磨得染了风霜。她仰颈灌酒,在短暂的沉默后将随身的一块军令牌抛给了洛清泽。
“清河要我带给你的。”她没回头,就着放碗的功夫注视桌上未启封的信,“还有一句话,‘荼旗尔泽的屈辱小辞已经洗刷了,该到瓦泽了’。”
洛清泽抿起唇,他抬起手,在无声中拍了拍垂首休憩的战马。
“我知道了。”
林初对他笑了笑。
两个人在营前站了约莫一刻钟。
战马吃饱了肚子,轻骑卸下了多余的重量,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翻上马背。他们从后门绕出了城,轻得像羽毛,风一吹就散落各处再也寻不见。
营中的军匠在修补重甲。
洛清泽绕开前头轮值的军士,撑着墙垛翻了上去。城墙的豁口卡着新补上的床子弩,这些重箭对轻骑而言就是致命的利刃,顷刻间就能叫汇集成流的骑兵人仰马翻。
雁翎不是沧州,瓦泽守得再久,马上的骑兵也是铁骑。
他们不会在一处久留。
左晨晖天明时分带着离策赶赴瓦泽,他没下马,就着马上的高度把随身的长刀抛向跃下城墙的少年。
“常驻营的兵锋在东面打开,充当障眼法掩护飞星北上。”左晨晖看向他腰间挂上的那块牌,笑道,“我们在瓦泽以西。”
“小子,你现在原地调营,带着你的兵和离策走了。”
猎隼飞落到了斥候的肩甲上。
“是过境的痕迹,铁骑来过这里,不到半日!”骑将低声喃喃,继而笑出声,“拓跋将军没有骗我们,如果我们还留在原地,这些大梁人就会突袭大营!”
“女人狡诈!”主将嗤了声,咒骂道,“别忘了大帅说过什么!鹰也在这附近,我们不能停,不然就容易中计被埋伏……继续往西南走,宁可和那些步兵打一架也别遇到该死的重甲!不然就等着被拿走脑袋吧!”
西山口还有守备军,但那里留下的人并不多,根据四脚蛇的消息,主将不在,他们更不会轻易出兵,只要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让弩箭射到战马,那里反而比东边的荼旗尔泽更安全。这支队伍只有数千人,穿行过境的速度极快,重甲步兵绝无追上的可能。
“将军要打穿樊城。”他在骑将翻身上马时继续补充,“我们现在去西南,既能按照大帅的吩咐看紧这些步兵,还能分出前锋的战功。”
骑将想了想,认同道:“那就走,这里离西山口不远了,善柳营不在,那里很安全!我们疾行,天亮前就能看到望楼。”
两人就此拍板,轻骑飞驰在荒野里,战马呼哧喘气的声音混着马鞭抽下破风的响声。疯长的野草把矮种马的身影藏了起来,除了经验老到的飞星斥候与鹰,几乎没人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浓云挡住了朗月。
骑将捏紧了马鞭,在频繁的颠簸里压低身形。然而他很快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可还不等他勒住缰绳,座下的战马倏然间发出一声哀鸣,他在顷刻间天旋地转,随着马匹屈膝跪地被甩下了马背。
速度眨眼间成了催命符,紧随其后的骑兵和叠罗汉似的被不知名的陷阱绊下马,有久经沙场的老兵迅速抱头翻滚,避免了草野中埋着的铁蒺藜深扎入皮肉的苦楚。
“埋伏!”骑将稳住身体,大声朝着主将喊,“太黑了!往后退!”
主将张了张口,一个“撤”字还未出口,便听见黑夜里机扩轻响,再回头随着“砰”的一声眼前火光冲天!
焦黑的尸首轰然倒地,火光焚过野草,毒蛇吐信般随着火药的味道烧起了连绵不绝的火圈。
变生肘腋,第一批落马的狼骑不过瞬息就成了火铳下的鬼。铁骑中装备这批火铳的只有飞星,可他们明明前不久才在白石河岸边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马匹受惊地嘶鸣,军士用力勒住马缰,强迫着战马调头回撤。黑夜里的火焰太过明显,这附近没有拓跋焘的前锋军,反而有可能紧随着这些飞星轻骑徘徊着重甲,一旦被堵住就是死路一条!
身后的火焰熊熊燃烧,但起码还留有突围的余地。弯刀砸开近身的轻甲,残兵来不及收束,仓皇地越过长草。
“走——”主将双手握刀,一面劈开前路一面吼,“东南!东南!去找——”
轰——!
话音同样还没落下,变作前锋的后队强行调转方向还来不及控制速度,他们才刚刚越过焚烧起的火焰,眼前就被甲胄的冷光晃了一瞬。秘密麻麻的铁盾随着火舌蔓延一并立起,这种特制的盾牌比久勒就断的绊马索可坚固多了,人和马被这一拦撞得头晕眼花,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神,盾牌间隙里寒芒紧随而至,照着战马的喉咙就刺了过去。
这些长枪还装上了倒勾!
即便及时勒马躲了过去,人也很容易被这些倒勾带翻下马,地上等着他们的可不止铁蒺藜,还有步卒藏起的窄口直刀。
重新调整的步调一乱,身后的轻骑就如鬼魅般追了上来。他们并不着急,像是在戏耍猎物一般层层盘剥开混乱的骑兵。
枪尖滴下的血混着火药焚烧后留下的黑色碎末。
急促的脚步声还在迫近,步兵在他们面前竖起了铁盾,既是横亘起的城墙,又是成了保护轻骑的又一层盔甲。
有人在直刀之后端起了连弩,飞星的骑兵随着狼骑步调渐慢换上了长弓。
这场围捕结束在天明时分。
百里勋就着水囊抹掉了脸上的血汗,跟奔马而来的林笙说:“没放走一个,全留在这儿了。”
“拓跋悠往南去了。”林笙抬头望向北方,“还是清河算得准,省了我们去追的功夫。拓跋悠嗅觉是敏锐,可惜,这些‘饵’一旦往这边走,就得自己撞上我们准备好的刀。”
“小辞现在应当到他们的驻军营了。”百里勋站起来,“步骑的效果比设想中的更好,元将军还真是有点东西……她现在应当人已经到西山口了?这些人解决后,咱们接下来是等洛将军的消息,还是另有安排?”
林笙给战鹰喂了新的肉干,果断道:“我们北上。”
*****
御书房碎了满地瓷。
咸诚帝呼吸急促,他来不及开口便是急声的咳嗽,内宦想要上前奉茶,被他一掌打落在地。
案上摊开的是阁老新上的奏折。
崔德良面容平静,望向他的眼神十分淡然。
那是一份请辞的折子。
若是论理,以崔德良的年纪告老也实属寻常,但咸诚帝知道对方绝非因此请辞。即便在去年年前,崔德良病中时,他也未全然放下内阁政务,更遑论如今还默许储君在侧学习理政。如今朝中诸事纷杂,战事又到决胜之机,他绝无可能在此刻退去做个逍遥人。
那么这份折子意欲何为简直是昭然若揭。
“朕,加冠时拜阁老为帝师。”咸诚帝缓过一口气,面有痛色诘问,“阁老为何此时……若朕所行有失德无能之地,有何不可明言!”
“陛下。”崔德良缓缓摇头,并未点破,反将这份质问拨开,轻飘飘地反问,“宫卫已领命出皇城了罢?”
咸诚帝如遭雷击,他向后跌坐回御座,哑然苦笑道:“就为此么?朕不明白!此举一不会使得边境有失,二不至使权臣来日立于卧榻之策,不过是、不过是要——”
余下的半句卡在喉中,郁结于胸,他望着崔德良的眼睛竟有些难以说下去。
“拓跋悠若身死,雁翎铁骑的刀便会悬于拓跋焘颈侧。”崔德良幽幽叹息,“天枢已立于北疆,若天下安定,陛下有千万种方法收回雁翎的虎符,何必行至今日?”
“但那百年积下的声名呢?!”咸诚帝摔杯,嘴角牵动一下,再开口已换了称呼,“先生昔年教朕,为君者不可偏私倚重,不可令得一家独大,如今种种,难道已非行至末路?何至于此……朕倒是也想问!”
他一哂,连声道:“若洛清影不目中无人、若洛清河数年前不逼朕自罪!朕为何不能放过她洛氏?又何必走今日险棋?!塞北若能归顺便是功高,放她安然而去又何妨?到底说来非朕咄咄逼人,是时也命也!即便后世妄议,朕认了!因为即便有所褒贬,后世君要感激朕,感激朕不再留一功高震主的将门之府!”
崔德良听他讲罢,倏然发问:“那,洛颉呢?”
咸诚帝面容陡然一僵。
“老臣知陛下所思,但如此行事,江山未必安稳。”崔德良叹道,“旧事重提,臣之过。但……北境若能安定,那便已是千秋之功。无论声名几何,不可再动。老臣今日上谏,并非胁迫,亦非妄自但帝师之名。”
他提袍缓缓跪与满地狼藉前,拜下时掌心埋入碎瓷,溢出点点血迹。
“臣只是想啊,若陛下还肯叫这一句先生,此一步,便到此罢。让这一仗安然打完,便罢了。”
咸诚帝眼中泛上了红,他不再发怒,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阁老跪在他面前也没有起身。
“若朕执意。”咸诚帝问,“你这折子……”
崔德良温声答:“明日朝会,臣会原样上奏。”
回答他的是天子沉沉的叹息。
快马夜出长安,驿丞带去的是九重阙中的新令。但他没有到燕州,京畿的羽林和禁军在夜半换防,交接时错开了时间。
被扒掉衣衫的尸首被埋入了深坑,取而代之的是不辨面目的四脚蛇。他烧掉了原本的诏命,将新的换进了行囊中,带着它一路疾驰向北。
圆月高悬于顶。
四周不闻鸟鸣,周身藏在黑袍下的暗卫提着刀缓步踱向灌木丛,他的脚步近乎无声。
程秋白心跳如鼓,她握紧了袖中防身的短刃,正要向后小步退去,一双手倏然间兜住了她的腰背。
她无声地抽气,转头便要刺,但这一回头便撞进了双熟悉的眼睛。
高忱月赶得急,面上还浮着汗,她松开了框缚住对方的手,一手捂着程秋白的口鼻,一手按住了随身的刀。
暗卫已进至眼前。
但他的脚步却顿住了。
高忱月耳尖一动,遽然起身一脚踹向了他的胸口。
尚且温热的尸首轰然倒下。
“六扇门的前任千户,反应还挺快。”来人笑了声,换换把剑收了回去。一击毙命,这种功夫高忱月自问也未必能做到。
“城中的鸦羽,今夜的人命。”她紧握刀柄,挡在程秋白面前冷声道,“阁下是什么人?”
“生意人。”那女子随口一答,紧跟着拍了拍手,有人从不远处的灌木中走出。她扯紧了兜袍,招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受人之托,来送个人。”
高忱月面容一凛,看着来人抬手拉下了兜帽。
她眸子骤然紧缩,失声惊诧道。
“……姜姑娘?”
再回头,方才一剑杀人的“生意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传信的鸦羽也一并随之消失了。
*****
城上的火光跃动了一瞬。
守军侧眸看了眼,正想着要不去叫人来换盏新的,就听见风声里混入了“咔”的一声轻响。
他回过头,正想看看是不是墙头的弩箭被石子什么的摩擦过,一声破风般的怒吼就擦着他的鬓发钉在了墙垛上。
猎隼的长鸣刺耳地响起,像是刹那间撕开了长夜的寂静。
城上守军登时反应过来,在下一支箭紧随而至前矮身躲避,伴着嘶吼。
“敌袭——!”
重石砰地砸到了樊城的墙头。
温明裳还没有睡下,魏伯岭今夜似乎格外多话,守备军的动向被他一五一十地报了过来,直至方才才停歇。
这一声巨响把城中所有人都叫醒了。
“明裳!”赵君若掀帘进来,边给她披衣边说,“是骑兵!”
来得好快。温明裳眼神冷下来,她反手盖住案上正在写的调令站起身。
三城仍旧没有收到洛清河的消息。
她吹灭灯烛,冷静道:“我们出去看看。”
赵君若侧过身给她撑帘,但人还没迈出帐子,少女倏地一顿,下一瞬已经握刀拦在了她面前。
温明裳微微一愣。
军士在往城墙处跑,此刻这一头的人不算多,也显得有几分杂乱。
有人站在阴影里。
温明裳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颈间的那条骨坠上,她从初时的惊诧中抽回思绪,镇定地按住赵君若的肩膀示意她松手。
“什么人?”她随口问了句。
阴影里的人当即答:“生意人。”
温明裳笑起来,接着道:“朋友?”
“如果大人说的是捕蛇。”那人也跟着笑,用刀柄挑开头顶帘帐的坠绳。
“是朋友。”
作者有话说:
皇帝是个很狗也很扭的人(。他干的破事说白了就是求认可说你看我上我真的行我能当个好皇帝,杀老侯爷是因为忌惮压过情分,但阁老没有威胁皇权的能力,就还能自己骗自己说在乎这点师生情。大概就是,诶你看我都妥协了我还是劝那种感觉,实际上来点新的火星子一点就炸,阁老这种感情牌就只是权宜之计(。
下一章正式开打!你们是想一口气看完还是多几章,一口气看完我就周六合一起更,不然就周四见(?
感谢在2023-03-25 23:03:12~2023-03-28 23:2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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