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莫比乌斯(4)
◎但片刻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贺逐山曾站过的地方。◎
贺逐山后来想起, 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大概几年前,他还没从学院毕业,在一堂隔壁专业的公开课上,他曾和阿尔弗雷德有过一面之缘。那时阿尔弗雷德还是联盟顶级的机械师, 主要研究武器结构设计, 去联盟任职之前, 还在机械系代过近一年的课。就是那次一面之缘让贺逐山对十阶魔方产生了兴趣, 印象中, 他后来还写过一篇有关十阶变化数的数学论文。
但不久之后, 贺逐山想,阿尔弗雷德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了。包括贺逐山自己在内,所有人似乎都同时将他遗忘,甚至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今天, 贺逐山再次见到他, 那些尘封的记忆才被一点点唤醒。但关于他的片段依旧是模糊不清的,就像被人洇了一层雾。
“这里应该不是你要找的数据中心。”阿尔弗雷德望着黢黑的长廊尽头说。
“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可能是个幌子。也许他们早就料到电梯通道会被人发现, 特意设置了一个假的空间, 用来将入侵者一网打尽。”
“但如果你想找数据中心的话……我倒是知道它可能藏在哪里。”
贺逐山沉默地看向电梯外, 知道黑暗中有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红外感应线。是阿尔弗雷德救了他一命。但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个人。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在找000号。”
贺逐山皱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000号的存在的,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 “但我并不意外——有人在分享这个消息,信息在不断流传。很多人已为寻找它付出巨大代价, 但永远会有更多的人继续寻找。我关于000号的消息来源与你们都不一样, 但我比你们更确定, 它确实存在, 并且储存着重要的数据。”
“什么数据?”
“不知道。但每个寻找它的人都期待它所储存的数据能最终解答自己的困惑——比如我们是谁, 联盟有什么秘密,再比如——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
——参与“苏醒计划”的成员越来越多,他们在联盟各地制造动乱。喊口号、打横幅,他们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一些像贺逐山这样的人无法再把他们只当作纯粹的玩笑,转而开始怀疑自己所以为的现实是否是真正的“现实”。
他们想要在数据中心找到的答案正是这个。
“对我来说今天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尔弗雷德说,“我必须要找到000号。至于你,你应该清楚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计,趁现在还有退路——要不要跟着,你自己选。”
贺逐山没得选。他已经袭击了艾维斯·冯。等被团成一团的少校从储物间醒来,贺逐山大概率下半辈子都得吃牢饭。而且——“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联盟到底隐瞒了什么”,这也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于是没有犹豫,他把艾维斯·冯的身份卡交给了阿尔弗雷德。
“暂时不需要这个,”阿尔弗雷德说,“你得先把衣服给我。”
他在贺逐山狐疑的目光中点头:“对,你没听错,我们得换换衣服。”
五分钟后,阿尔弗雷德换上了那身军装,并摘下艾维斯·冯的名章,换上另外一枚铁质徽章。“一会儿别说话。”他在肩头挂上两枚弯月型徽章,整理好衣领,扭头吩咐贺逐山。
他们又返回储物间。艾维斯少校还在呼呼大睡。阿尔弗雷德装备齐全,不知从哪翻出几张指纹纸,获取了艾维斯的指纹。
他们坐着电梯回到会议区,其间经过了多个检查关卡。检查的核验手续十分复杂,几道门前甚至排起长龙,但奇异的是,那些卫兵只是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视线落在他脸上,又落在他胸前的名章上,随后便神色一凛,侧身将两人放行,不多询问哪怕一句话。
贺逐山微微蹙眉,阿尔弗雷德看出他的疑惑。
“特权就是这样,”他平静地笑笑,解答道,“特权会蒙蔽人的双眼。”
他们脚步不停,最终来到会议区东侧7楼。比起其它楼层,7层显然人烟稀少。
“这是哪?”贺逐山问。
“展览区,”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委员会唯一能对外界开放的地方,有时会承担展览教学的功能……你知道的,就是给小孩子上点户外教育课。”
“这么大?”贺逐山环顾四周:到处是一尘不染的玻璃柜,里头存放着各种奖杯、文件、照片,还有通过虚拟投影展示的全息模拟。
阿尔弗雷德点头:“是的,很大。7、8、9层都是……你不觉得大得有些过分了吗?”
巡逻队员不时经过,看见两人后点头行礼。阿尔弗雷德带着贺逐山一路向前,畅通无阻,最后在某个中心会议室门前停下。
一枚摄像头弹出:“请验证身份。”
贺逐山心里微紧,却见阿尔弗雷德不紧不慢地摘下帽子,抬头盯着摄像头内一闪一闪的红点。片刻后,智能语音优雅地提醒道:“面部识别通过,欢迎进入,4号维序官。”
身后大门合上,贺逐山眯眼,片刻后,才适应室内昏暗的灯光。这间会议室很小,约莫只有二三十平方米,一组绿色单人沙发、纯木茶几,压在方形手工羊毛地毯上,几乎就是房间全部。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会议室内的家具用料十分精致,装潢古典,显示出华贵的光泽。
这里没有监控,贺逐山拉开窗帘,那背后是一扇假窗,全息投影模拟出森林的幽深。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里的空间结构和他在3维解析图上看到的完全不一致。这里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空间。
“你是怎么发现的?”两人没有废话,抓紧时间在狭小的会议室中寻找机关。
可阿尔弗雷德笑而不答:“偶然。”
很快,他们在沙发底部发现了一只小小的按钮。
“啪”的一声轻响,随着按钮被摁下,背对沙发的墙面上,一道虚拟投影缓缓浮现。
光粒子逐渐汇聚,变作一面屏幕。右下角是一个感应区,闪烁着微弱的光。
阿尔弗雷德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卡。那是一张黑金色的身份卡,贺逐山曾在阿尔文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们最多有15分钟的时间。”阿尔弗雷德说,示意贺逐山摘下身上的第三枚纽扣。纽扣原是一枚微型计算机,折叠展开后在空中投射出全息键盘。
“很多数据可能会加密——这些就靠你啦。”
他将身份卡贴在感应区上,“轰隆”一声,墙体开始向两侧移动。
*
同时,某信息控制中枢。
幽黑的机房里,只有环绕四周的屏幕投射出淡淡荧光。
程序员正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盯着监视器。忽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
但来人摁了摁他的肩膀。屋里太黑了,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见他肩上月型的肩章。他松口气,赶忙站起来行礼:“长官。”
对方轻轻点头。
程序员心惊胆战地坐下。刚坐下,却觉那只手从肩膀离开,搭上了自己的后脖颈。几乎在瞬间,像被利剑捅穿,程序员感到后脑一阵剧痛,然后失去了意识。
等程序员晕倒在椅子上,阿尔文轻轻叹气,调出画面,凝视着虚拟屏幕里贺逐山的背影。
他望着两人走入数据中心,那扇门缓缓关闭。
他微微垂眼,眼底流露出几丝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敲击几下键盘,中断了系统的“被入侵”警报。
他设置程序,将警报重新定时在十分钟后。至于那名程序员——他缓缓伸手,手指隐没进程序员微微透明的身体里,轻轻一动,仿佛扭动了身体里的几行代码,下一秒,程序员的头顶也悬浮出一个小小的时钟,其上显示倒计时十分钟。
完成一切工作,阿尔文起身,微微歪头凑近屏幕。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得像雾,粉饰着男人近乎冷漠的神情。但片刻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贺逐山曾站过的地方。
眼神是令人沉醉的喜爱与缱绻。
*
000号数据中心内部一片昏暗,只有主机与电子储存器上微弱的红、绿提示灯反复闪烁,隐约照亮这片空间。数据中心并不大,到处是线缆、硬盘、控制台和显示器。到处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空气中满是埃粒。
贺逐山忍不住咳嗽,“咳咳”得天昏地暗时,隐约听到阿尔弗雷德似乎呢喃了一句“不对”。
但他没顾上问,对方催促他快些破解密码。他只得将微型计算机放在台上,飞快写入程序。
一组,又一组……数据文件如洪水一样不断涌进备份硬盘。在程序读条的间隙里,贺逐山调出文件,仔细一看,却发现它们只是些盖着“绝密”图章的联盟会议文件,并没有他所期待的东西出现。
阿尔弗雷德正在主机群的另一边,他的身影被重重线缆遮挡,隐没在黑暗里,贺逐山并不能看清。
贺逐山压下心底的疑惑和焦虑,拔下连接线,准备向下一群处理器出发。就在起身的瞬间,他忽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下,紧接着,已是眼前一黑。
再醒来不知是何时。他忍不住“嘶”地倒吸两口气,缓解让人头晕眼花的剧痛。然而等他挣扎着爬起来时,贺逐山整个人顿住了。
眼前不再是数据中心,而是某个空无一人的车站。
那是某种老式车站,没有智能系统,没有虚拟投影。只窄窄的站台,安放几只暗绿色长椅,落灰生锈,地上散落着废弃广告与报纸。不远处,一道长长的楼梯笔直向上,没入黑暗,没人知道楼梯的另一边是什么。而站台两侧都未设置隔离门,如果站在安全线内,列车进站时,人应该会被巨大的压力压进轨道。
幽深的黑色洞口没有灯光,不时传来“呜呜”的风声,仿佛某种动物的哀嚎。
“有人吗——”贺逐山试探着大喊了两声,回答他的只有一波又一波余音。
这是哪?贺逐山愣住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试着沿站台向前走,但站台永无止境,直到偶然间,看见散落地面的报纸上印着自己的鞋印,他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原点。这是一个闭合空间——贺逐山猛然间感到脊背发冷,仿佛什么东西附骨而生,阴恻恻地向他耳边吹着风。
他忽然想起文森特的那句话,“不定向的拓扑空间”。
——这是一个颈腹相交的克莱因瓶。可是在三维世界,克莱因瓶不该存在。
贺逐山想赶紧离开这里,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不时有列车飞速驶来,但它们并没有停靠的意思,又呼啸着“轰轰”离去。
他不知自己寻觅了多久,在那个漫长的楼梯上爬了多久。最终,贺逐山感到疲惫,靠着广告牌坐下,孤零零地坐在绿色长椅上。
他不会永远都被困在这里吧?他忍不住想。
然而正当贺逐山这般胡思乱想时,一辆列车再次驶入。这一回,车头掀起一阵巨大狂风,风把满地报纸、广告、书本碎片裹挟起来,横冲直撞,掀开了广告牌上的一张通知单。
通知单准确无误地“啪”一下拍到贺逐山脸上。
“……”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倒霉到家了。贺逐山无奈,只得抬手揭下来。
然而垂眼望向通知的瞬间,他整个人悚然顿住。
纸上没有任何字,只有一个巨大的、深黑的符号。
那是一个代表“无穷”的莫比乌斯环。
地面忽然消失,贺逐山感觉身体在瞬间飞速下坠。然而就在失重感刺激大脑的刹那,贺逐山猛地醒了。
他又回到了000号数据中心。阿尔弗雷德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外拖。
贺逐山快被勒得喘不过气,“咳咳”地去扒阿尔弗雷德的手。阿尔弗雷德将人扶起。
“我怎么了……”贺逐山艰难开口。
“线缆掉了,”阿尔弗雷德指指头顶,“正好砸到你。你被压在几台处理器下面。”
贺逐山感觉小腿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黏糊糊的鲜血正顺着伤口蜿蜒流下。
“我……梦到我在车站。一个没有出口的空间”贺逐山强忍着脑后的剧痛道。
“人突然遭到重击,陷入昏迷,大脑还在继续工作,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很正常。”阿尔弗雷德头也不抬。
贺逐山觉得有道理,点点头,猛地想起什么,四处寻找备份硬盘。
“在我这儿,”阿尔弗雷德举了举微型计算机,“没事,没损坏,硬盘被你保护得很好。”
“拷贝完了吗?还有几组没有破解——”贺逐山长舒一口气。
“没有,但是来不及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已经触发了警报。”
他“嘘”了一声,示意贺逐山安静,贺逐山这才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耳锐音。
“比我想象得……慢了十分钟。”阿尔弗雷德低头看表,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另一只手总是揣在口袋里,像是抓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贺逐山微微蹙眉,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未及开口,被阿尔弗雷德一把抓住:“管不了剩下的数据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但是门锁了——”贺逐山忍不住提醒。
“不,我们不会原路返回,”阿尔弗雷德快速道,“那样会被赶来的巡逻队一网打尽。——跟我来,还有一条离开这里的路。”
作者有话说:
快速过一下剧情。
112 莫比乌斯(5)
◎“如果成功看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是第73代迭代。”◎
在层层叠叠的主机群后方, 被线缆垂掩的金属墙开着一道小门,贺逐山紧跟阿尔弗雷德沿黢黑长廊向前狂奔。有那么一个瞬间,贺逐山很想问,阿尔弗雷德为什么知道这里有条路。但思来想去, 他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出于某种本能, 他觉得自己不会得到答案。
长廊曲折, 东转西转, 贺逐山根本摸不清方向, 最后出门时才发现两人是从会议室对面一堵隔音墙上钻出来的。
贺逐山刚反手旋紧外门, 就听见一声巨喝:“站住!”
巡逻队员走上前来,要求他们出示证件。
阿尔弗雷德阻拦道:“这是我的人。”
对方不为所动:“抱歉,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必须出示身份证明。包括您本人在内, 尊敬的维序官。”
阿尔弗雷德抿了抿嘴。
就在巡逻队员举起虹膜识别器的瞬间, 他猛然一动,迅速抬手,一掌狠狠切在对方后颈。对方根本没料到有此一遭, 瞳孔骤缩, 下意识要拔枪反抗, 可身体却猛地痉挛起来, 整个人抽搐着“轰”声倒地。
——那是阿尔弗雷德食指上的戒指。作为一个高超的武器设计师, 在戒指上装载某个藏有3ml麻痹素的微型装置可算不上难事。
贺逐山看向“啪嗒”掉在地上的枪,顿了三秒, 感到眼前一黑:“你疯了吗?你……你为什么要攻击他?你还想不想活着走出这栋楼?”
阿尔弗雷德没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摁了某个按钮, 戒指上的毒刺便“唰”一声收入匣内。
阿尔弗雷德没有和贺逐山废话, 径直扭头向电梯狂奔。
警报“呜呜嗷嗷”地在头顶尖叫:“检测到展览区C区有队员遭到不明袭击, 体征指数D-,极度危险,请附近小队立刻赶往救援!”
“他们封住了安委会大楼的所有出口,”贺逐山只得跟着,很快气喘,“所有门都有重兵把守——我们根本出不去!”
“没错,我们出不去。”不料阿尔弗雷德十分平静,一把抓住贺逐山手腕将人拽进电梯:“——那我们就不出去。”
阿尔弗雷德似乎极其熟悉安委会大楼的建筑结构,轻而易举躲开所有巡逻队的行走路线,带着贺逐山左兜右绕。他递给贺逐山一枚小信号器,贺逐山只得一边走一边埋头操作微型计算机,用阿尔弗雷德提供的发射器对沿路的摄像头进行干扰。
等他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然抵达2号楼顶层。
贺逐山很快意识到,这层楼并未出现在安委会大楼的3D结构地图里,说明这里是一个需要拥有极高权限才能涉足的机密地点。可阿尔弗雷德凭那张黑金身份卡一路畅通无阻,最终来到某间私人办公室前方。
阿尔弗雷德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滴”的一声轻响,指纹密码门被打开。
只见办公室整洁有序,视野开阔,透过落地窗,能将城市风光尽收眼底。此时天幕苍黑,夜深星垂,阿尔弗雷德轻车熟路地调整玻璃窗折光率,将它变作一面黑镜,又顺手扣倒摆在桌上的一只相框——贺逐山还没看清是什么,阿尔弗雷德已吩咐道:“躲进去,不要出声。”
书架背后藏着一间暗室。
贺逐山努力挣扎,试图对这一决定表示强烈抗议与质疑,然而他连阿尔弗雷德都打不过,被不容反驳地推进房间,门转瞬合紧,速度快得贺逐山甚至没看清开关在哪。
他奋力锤了两下,无济于事,只得回头环顾四周,发现暗室占地面积并不大,但设施齐全,平日里似乎会用于临时居住。床、沙发、桌椅,和独立卫生间……贺逐山在枕头上发现一根银发。
是……阿尔弗雷德的?
这时墙外传来敲门声。
——一名中级军官带着另一名下属杵在银发男人面前,活像两堵高耸的墙。可“维序官”翘腿坐在原座不动,手里翻着文件,神色淡淡,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请求。
“对不起,先生,”军官重复道,“但这是命令,请您配——”
“不好意思,”对方打断,“我很忙,没有时间陪你们玩形式主义游戏。”
“身份识别只需要两分钟。您什么都不用做。”
“两分钟足够阻止发生在联盟各地的超过30起袭击——每起都可能造成上百人伤亡,你能为这两分钟买单吗?”
军官皱眉:“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
“况且,你是没见过我长什么样……还是那一对眼睛只是装饰?”漂亮的银发男人终于抬头,施舍般扫了军官一眼,“如果我的下属蠢到这种地步,我会给他放一个长假,让他有充足时间去医院就诊。”
军官鬓边瞬间汗如雨下。
——他知道这位4号维序官相当神秘,独来独往,是所有维序官中最薄情的一个,但他没料到对方在这么一个小问题上也如此难缠。只是一次身份识别而已啊——下属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立刻被自家上司瞪了一眼,只得讷讷地缩回手。
军官深吸口气:“抱歉,是我失礼了。”
两人收回虹膜识别器,转身离开,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他捻着文件的手指几乎快把纸面揉皱。
可就在这时,半个身子挤出门外,军官忽然猛地站住,阿尔弗雷德的心提到嗓子眼。
军官回头:“先生,我必须完成身份识别。”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21号,是您每月固定的休息日。”他目光如炬,“按照常理——您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是在怀疑我?”
“不放过每一次怀疑正是对您人身安全的最大保护,”军官一步一步向前,眼神像是要把“维序官”钉在座位上,“请您摘下眼镜,接受虹膜比对——不要让我重复第三次。”
阿尔弗雷德的手垂在桌下,须臾间已握紧抽屉中的消音□□。食指慢慢钩紧扳机,在窥探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先生。”军官朝他伸出手。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猛然动作,然而,“噗”的一声轻响——
一枚子弹破空而来,比他速度更快地穿透了军官额头。子弹狠狠嵌入墙面,炸出一朵血色雾花。一旁的下属惊恐回头,却来不及向总控发出警报信号——第二枚子弹已然准确穿过他的胸膛,击碎心脏,年轻的身体在瞬间冷却。
尸体倒在地上,瞳孔逐渐涣散,其间还倒映着“另一个”眼神漠然的维序官。
这时,贺逐山好巧不巧地撬开了暗室大门。
屋里一片死寂。
三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浸泡在一地鲜血中的两具尸体死状狰狞,见之令人作呕,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些都比不上眼前“两个阿尔弗雷德”的事实令人震惊。
他在瞬间想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尤利西斯两手插兜,抬脚踹开尸体,动作冷漠得像踢一只死在路边的狗。
“这很麻烦的,”他皱眉点评道,“为了这两个家伙,我要见很多人,写很多份报告,编很多个理由,圆很多个谎。这些事情会让我心情烦躁——而哥哥,你知道的,一旦我心情烦躁,我就不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
“和他无关。”阿尔弗雷德挡下贺逐山。
尤利西斯顿顿,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他?你们才认识第一天——第一个小时,你就开始维护他了?”
“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哥哥不应该乱跑,让我担心了一整个下午。”
“你担心什么?”阿尔弗雷德冷笑,“需要担心的人好像是我。”
“哥哥,你总是在给我惹麻烦。”尤利西斯置若罔闻,隔着一张书桌与阿尔弗雷德对视。
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但贺逐山感到了他的紧张。
只见尤利西斯上前几步,将手慢慢搭在阿尔弗雷德的手上,一寸一寸,把他哥哥扣着相框的手指慢慢剥开——贺逐山终于看清,那是一张兄弟俩的合照。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像琴弦一样绷紧了。
那是防备、畏惧、愤怒,和作为弱者的无可奈何。
“你太不听话了。”尤利西斯垂眼看着,不由感叹道,同时点了点相片里阿尔弗雷德的脸。他摇头:“原来这段时间的乖顺都是你的伪装,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是我大意了,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反省——”
“哥哥,我必须收回给你的奖励。”
尤利西斯淡淡道:“比如你最想要的自由。”
*
贺逐山陪着特察员第一百八十遍回看监控录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监控当然是伪造的,没人比贺逐山更清楚这一点。但这个世界的规则往往是,只要那些人想,他们就可以制造出一份又一份虚假的证据,把发生的所有坏事都甩到别人头上——
比如那个倒霉的军官,和比他更倒霉的下属。
“您是否遭到军官凯文和军士太和的挟持?”
“您是否在被挟持过程中遭到伤害?”
“请您再次确认罪犯五官特征。”
贺逐山在调查问卷上连续勾了几十上百个“是”,又在问询记录上签了成千上百个本人姓名。一连串确认确认确认,最终换来片刻清净。
工作人员安排他在走廊上等,这一次他要等谁,贺逐山心里已然有数。于是他乖乖地坐在那儿,直到斜阳晚照,铺盖满地的夕阳就像一条融融流动的金子河,阿尔文穿了件大衣,慢慢走到他面前。
“哟,”他说,“又见面了。”
“感觉像在警察局提小孩儿——”他点评道:“成天惹是生非屡教不改的叛逆期少年,因为打架斗殴被警察带走。警察勒令他写检讨,打电话叫家长来接人,然后我就来了——但其实您才应该是做家长的那个啊,只是您总长不大。您说对吧,老师——”
说着戳了戳贺逐山脸上的创可贴,被贺逐山“啪”地打开。
“走吧,”阿尔文很有分寸,总在矜贵高傲的暹罗猫即将炸毛前一秒收回狗爪,顺手呼噜呼噜对方下巴,“我都打点好了。您不会再被讯问,也不会受到任何监视。”
“阿尔弗雷德呢?”
“阿尔弗雷德是谁?”
“少来这套。”
“噢,他啊,”阿尔文说,“尤利西斯带他回去了。他们是亲兄弟,他不会有事——放心好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人,应该只有尤利西斯。”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但我认为他已经给阿尔弗雷德造成了伤害。”
“比如呢?”
贺逐山想起那间暗室,和枕头上飘落的银发,张嘴想说什么,又讷讷地咽回去。
“您才和他认识第一天啊,”阿尔文感慨道,“您就开始替他说话了。为什么我没有这种待遇?”
他和尤利西斯说了一样的话——贺逐山微微一顿,终于意识到尤利西斯身上令人疑惑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有某种和阿尔文一模一样的东西。某种……走火入魔般的疯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逐山没兴趣和他打太极,不耐烦道,“你又救了我?”
“算是吧,我可欠了尤利西斯好大一个人情。”
“艾维斯呢?”
“那又是谁?”
“那个军官——少校。”
“少校?噢,我想起来了。不用在意,您就当他根本没见过您。”
“怎么可能?他对联盟忠心耿耿,不会被轻易收买……”
“老师。”阿尔文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道:“‘篡改’一个人的记忆有很多种方法,我没必要全盘告知。顺便,您最好别再提任何别的随便哪个男人的名字了——我真的会忍不住把他们都调去边远地区轮值。”
贺逐山沉默良久:“那尤利西斯呢?他又是谁?”
阿尔文失笑:“……您是在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他是4号维序官,”他叹气,向贺逐山妥协:“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维序官?那是什么?”
“老师。您猜我说‘只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见过他。”贺逐山抗议无效,被阿尔文拎出大楼,一路抓进车内,摁在副驾驶上,还披着对方外套。阿尔文身上有种来自遥远山巅的冰雪的味道,清洌洌地刺激着人的大脑:“不管是他还是阿尔弗雷德,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定是这样,没记错的话,阿尔弗雷德以前是很著名的工程师,经常公开露面,我还上过他的课……”
“您记错了,”阿尔文笑了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大脑会重复记忆,或者错位记忆。”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明明……”
“您有证据吗?”阿尔文递来通讯器,在搜索框内输入“阿尔弗雷德”,但搜索引擎弹出的结果都显示从来不存在这么一名“工程师”。
贺逐山抿了抿唇。
“可是他为什么要……他救了我。他也在找000——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与维序官是……那么亲密的兄弟关系,他一定知道更多信息。既然他也在找这个数据基地,是不是说明——”
贺逐山的数学天赋出类拔萃,语言造诣却笨拙不堪,只有阿尔文有耐心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听他说话,就好比只有他愿意一个字一个字啃他写的那厚厚一沓的胡言乱语的论文一样。
“您与我也很亲密啊,”阿尔文趴在方向盘上微微一笑,“您有比别人知道更多信息吗?”
贺逐山顿了顿,分辨道:“……那是因为你说过你不会告诉我。”
“不——那是因为直接告诉您,000只是一个无谓的传说、000只是一个被废弃的数据基站,您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阿尔文说,盯着前车后座上那只东张西望的金毛狗。
“人就是这样,只有亲眼见了、亲眼撞了南墙,才会打消一些执着的念头。比如,您如此艰难、如此坎坷地混进000,最后发现了什么?是您所期待的吗?”
贺逐山沉默——他已经浏览了硬盘里的数据资料,无一例外,都是一些已然解密公开的联盟信息。
“但它们有锁。”他挣扎:“有很多层。门口还有守卫。密道藏在一般人很难进入的地方……”
“您是在把所有不同事件的偶然概率加在一起凑‘1’,组合成一个崭新的必然事件吗?这就是您的数学逻辑?”
贺逐山听出一点阴阳怪气:“你讽刺我?”
阿尔文哈哈大笑:“我错了。”
这个认错简直敷衍到不能再敷衍,贺逐山被转移了注意力:“停车。我要下车。”
结果阿尔文“啪嗒”一声上了安全锁,厚颜无耻道:“老师,您别这样,这样显得我在欺负您。”
“你现在难道不是在这么做吗?!”
阿尔文单手打方向盘,忍着笑:“我可比尤利西斯温柔多了。”
“你说什么?”
“您真是……您还看不出那张床是为什么准备吗?”
阿尔文偏头打量贺逐山,教授的脸色从白到红,只花了大概五秒钟。
他现在大概只想找个地缝使劲往下钻,尽可能从阿尔文炽热的视线中逃脱——
“洞穴理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但阿尔文收回目光,忽然正色,驾驶汽车在如鱼的车流里慢慢向前。
“在这个比喻里,柏拉图假定太阳是正确的,投影是错误的;太阳是正确的,投影是虚假的……但谁能保证,这个假定完全合理呢?假如太阳并不是‘真实’呢?再退一步,既然我们认为三维是立体的,二维是平面的,三维是真实,二维是虚假与片面,那么,当这些从出生开始就住在洞穴里的倒霉蛋,拼尽全力从二维挣脱到三维,眼前豁然开朗时,他尝到了甜头,难道不会进一步想——世界上是否存在四维、五维、六维……以至于更高维?”
“假设我们所处的世界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您逃了出去,您要如何保证您逃到的新世界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呢?新世界以外是否还有新新世界,新新世界以外又是否会有超新世界呢?您觉得呢?”
贺逐山不语,阿尔文道:“所以,缸中之脑就是这样,一个循环的悖论——谁也无法证实真与假,对与错,为这些事辗转反侧,只是徒增烦恼。”
“况且,什么是真实?”阿尔文歪了歪头,晚阳落在他脸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金片,“您说,您想知道我是不是梦。对您来说,我是一场噩梦吗?”
“……总之不算美梦。”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我会努力的——但既然还没那么糟糕,您又为什么要急着醒来呢?”
贺逐山微微一愣。
“所以你承认你是梦。”
“您……我不是。”阿尔文叹气,“如果这是梦的话,我早就对您做更过分的事情了。一定比尤利西斯那种办公室情/趣还要过分。”
“……”
“别这样看我啊老师,我真的敢。白天都依着您,晚上该依着我吧?”
阿尔文及时住嘴,在脸皮薄的教授发作前扭回正题:“所以那天,我故意吓唬您——好啦我承认那是恐吓——就是像刺激您亲自去看看,我觉得这样最有效——所有人都对神秘基地怀有一种类似‘寻宝’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只有亲自见到美梦破碎,才会幡然醒悟,从此不再畅想。况且,我自信护得住您——即使您在安委会被捕,我也能让您全身而退。只是您比我想象得更强大。”
“那联盟为什么要对苏醒组织赶尽杀绝?”
“联盟到底是统治阶层。只要您越界,影响到了他们的权威,不管您的目的与诉求是什么,他们都会对您采取措施。”
说到这里,阿尔文忽然打转方向盘,扭进一条小路。小汽车在狭窄单行道转了一会儿,一刹车停在快餐店前。阿尔文探出头,对“得来速”窗口的服务员喊了什么。片刻后,他接过两个甜筒,把其中一支猕猴桃味的塞到贺逐山面前。
贺逐山:。
贺逐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黑暗口味……这个也写进我的联盟资料里了?”
“没有,这个真没写,”阿尔文把车停在路边,举着另一支朗姆酒的,“只是上次去您家,我发现家里有很多糖,猕猴桃口味的小硬糖。您像仓鼠藏瓜子一样到处藏它们,我一不小心就会在哪踢到一颗。”
贺逐山:……
贺逐山:!
贺逐山沉默许久,认真反省自己,觉得好像确有此事——有一次乔伊还误食过一颗,鬼知道她是怎么把包装袋咬开的,倒霉的小猫,当晚在宠物医院吐得死去活来。
“尝一下吧,这家很好吃。我觉得您会喜欢。”
贺逐山只得接过那只冰淇淋,犹豫再三,没忍住,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于是教授脸上露出那种被惊艳的神色时,阿尔文无声勾了勾嘴角。
车停在海堤边,海浪声阵阵,拍打着石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水面浮着波光粼粼的一条宽宽金线,几只水鸟啾啾叫着,徘徊逡巡许久不去。
“世界就是这样的,”阿尔文咬着蛋卷皮,“很不美好。充斥着野心与暴力……残忍,冷漠,肮脏,贪婪。但总有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会让人为之而忍受一切,对我来说,您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说这话时没有像往常一样轻佻地笑着看过来,一副吊儿郎当的调戏样子,只是微垂着眼,平静而冷淡,仿佛在描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贺逐山便感觉心尖一动,像是被乔伊挠了挠。
“你为什么喜欢我?”良久,他低声问。
“没有为什么,”阿尔文说,“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喜欢您。”
“那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么久吗?”贺逐山皱眉,“你才多大啊……”
阿尔文满怀期待地等他说出下一句话,结果对方恶寒道:“那么早就开始惦记,你也太变态了吧?”
“……老师,这可是我第一次向您表白。”
贺逐山终于扳回一盘,带着点小得意地挑了挑眉,把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金色波光一点一点消失,天边层云尽染,五彩斑斓。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尔弗雷德。他不会有事吧?尤利西斯说……”
阿尔文成功被他气到:“您这么有空?在我和您表白的时候想这些?与其担心阿尔弗雷德,我觉得您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我生气时和尤利西斯一样不讲理。”
他说着便抓起贺逐山手腕,泄愤般轻轻一咬,两颗尖尖的虎牙带了些力,在雪白的皮肤上烙下牙印——仿佛打上属于阿尔文的标记似的。
“嘶……”贺逐山倒吸冷气,把腕子收回去,闻到手上萦绕着一股朗姆酒香气,混着山雪味道。
“你属狗啊?”
“您在装聋?”
贺逐山做贼心虚,无辜地眨了眨眼,一口咬掉最后一点蛋卷皮。
“算了,”阿尔文叹气,“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谈这些事。”
“……别说这么恐怖的话,”贺逐山皱眉,“我……”
“嘴角。”阿尔文忽然说。“冰淇淋。”
“啊?噢。”贺逐山连忙低头找抽纸。这时却感觉阿尔文俯身贴来,没来得及躲,就被人抓着手腕摁在座位上。
阿尔文一扭头,在他嘴角落了个吻。并且舌尖卷走那点沾到下巴上的猕猴桃雪糕。
贺逐山微微一僵,本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得寸进尺地掠夺走一个吻,但是没有。这一次年轻人停住了。
“所以别再想那些事了。”他轻声说,呼吸拍打在贺逐山耳根,贺逐山立刻觉得那一处在发红发软,“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那些都不重要。留在我身边,我想一直陪着您。”
贺逐山没有回答,太阳完全落下去,彩云消散,夜色翻涌。
阿尔文又说:“我会一直陪着您。但您会留在我身边吗?”
那一刻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贺逐山无端这么想。
“疼吗?”手忽然撸起裤管,轻轻在贺逐山小腿上点了点。
那是昨晚被锋利的元件板划出的血口,已经结痂了,但蜿蜒狰狞地攀在那儿,像一只刺眼的蜈蚣。
“……还好……”贺逐山斟酌道。
“别再弄伤自己。”对方低声道,“我会生气的。那样我只能用自己方式来保证老师绝对安全——一般会比较极端。”
同尤利西斯一模一样的偏执与强势,贺逐山忍不住要在心里翻个白眼。但不知为何,对方表露的这种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占有欲微妙取悦了他。
“……你们联盟的人都这样吗,动不动就……”
关来关去的。
面对贺逐山意有所指的调侃,阿尔文没有回答。他把头轻搭在贺逐山脖颈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贺逐山……”
这一次没有叫他老师,而是他的名字。
于是贺逐山忽无端感到一种悲伤——他觉得阿尔文正带着一种他不知缘由的悲伤拥抱他。他不知道这种悲伤为何而生,但他觉得阿尔文好像是在拥抱一个注定不属于他的影子,一段注定会醒来的梦。
所以阿尔文伸手拥他入怀时,贺逐山顿了顿,最终没舍得推开。男人慢慢低头,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地偷去一个吻——一个交叠着喘息、心跳、错乱和迷蒙的吻。
他的手轻轻搭在贺逐山脸上,摩挲着他的眼睑、脸颊以至于修长的脖颈,仿佛在抚摸一件珍宝。每一寸移动都会激起一阵难能自抑的轻颤,贺逐山叹气,决定纵容胆大妄为的学生……也纵容自己。
海边昏暗,唯有月光幽幽铺在两人身上,照着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
亲昵却疏离,热烈却绝望。仿佛曾拥有过无数次、又被彼此遗忘的交/欢。
*
阿尔弗雷德被抱回床上时,头晕目眩,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阵锁链晃动的清脆声。很快,尤利西斯走回床边,“咔”的一声,那枚皮质手铐又回到阿尔弗雷德手腕间。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是兄弟。解开。你这是非法囚/禁……尤利西斯!”
阿尔弗雷德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对弟弟进行无用的道德说教,但显然,对方总是听不进去。
“你生病了,哥哥,”尤利西斯说,“医生评估你的心理和精神状态都不适宜进行过多的社交。大量摄取无用信息会对你造成刺激,继续生成一些无谓的胡思乱想——”
“够了,你我都清楚那些评估报告是怎么伪造的。尤利西斯!我警告你——”
阿尔弗雷德奋力挣扎,把铁链拽得哗哗作响。这个声音也许惹怒了维序官,他的弟弟微蹙眉头,带着不耐与责备向他看来。
尤利西斯快步上前,有一瞬间阿尔弗雷德以为他会对自己做什么,有几次他见过尤利西斯如何审讯那些反叛者——
但尤利西斯只是仔细检查手铐内侧的软垫。
“别伤到自己,哥哥。”他说,“如果又伤到自己,像上次那样……我就不得不用你最害怕的方式对你进行惩罚。”
一线光从未合拢的窗帘缝隙中钻进来。那是这间阿尔弗雷德永远无法逃离的困室中唯一的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阿尔弗雷德望着尤利西斯的眼睛忍不住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最亲密、最懂事、最喜欢跟在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尤利西斯,会变成今天这样?
阿尔弗雷德记不清。此时,他只是望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感到极度疲惫。
“你总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尤利西斯微微眯眼,手指划过他脸庞,“你知道我永远舍不得对你做什么,我永远会因为哥哥的恳求甚至求饶心软,于是一次又一次……哥哥,你总是这样。”
“你已经错得够远了。”阿尔弗雷德扭头躲开,“尤利西斯,你清楚你都做了什么。结束这一切,尤其是……这种畸形的关系,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那样,而不是一错再错——”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尤利西斯冷笑着打断,“‘回到从前’?哥哥,这恐怕是你一厢情愿。我觉得现在很好,甚至再不会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哥哥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不用再听你滔滔不绝谈论你那些同事、学生、朋友;谈论你希望离开我,自己去另一个城市深造;谈论你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抛弃我!”
“尤利西斯——”
“不用解释。你总是要离开我——你总是在我和别人之间选择别人,在我和世界之间选择世界。对你来说我无足轻重,可是对我来说,我只有哥哥,我也只会选哥哥。所以只要给哥哥一点机会,你就会像昨晚那样逃走……我不能再给你这个机会了。”
“……尤利西斯!你为什么总是在胡思乱想?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抛弃你——”
“你就是这么做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到那时你甚至不会承认还有我这么一个弟弟……”
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世界上我最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
“我不要最。”尤利西斯说,“我要‘只’。”
“如果哥哥的世界只有我,那么哥哥就会‘只’爱我一个了。”
“所以你强迫我要因此放弃我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理想,以至于我的人生?”
“那些都不重要。人生本就是虚幻的,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没有人可以永远在一起!我们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难道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看,”尤利西斯避而不答,转而惨笑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哥哥,你总是想着离开我。”
阿尔弗雷德头疼:“我不是那个意——”
“你就是。”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低。
阿尔弗雷德忽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极其熟悉。他下意识伸手阻拦:“你别——”
然而尤利西斯躲开了。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阿尔弗雷德,眼眶以一种阿尔弗雷德难以理解的速度飞快泛红,盈起一层要落不落的水光:“哥哥就这么讨厌我吗?”
……又开始了。阿尔弗雷德顿在原地,愤怒地想,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只要到了理亏的时候,尤利西斯就会用这种示弱来撒娇卖乖——他知准了自己吃软不吃硬,吃准了哥哥总是见不得他哭!
“够了。”阿尔弗雷德怒而闭眼,“把眼泪给我收回去。然后我们认真谈谈这个问题。”
“我现在不想和你谈。”尤利西斯低声道。
“没有你不想的份。”
“我就不。”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尤利西斯,你能不能成熟点。我才是那个被你锁在床上的人。”
“哥哥总是要离开我。”尤利西斯当没听见,只垂着眼,“哥哥还有其他朋友,有更大的世界,但我不是,我只有哥哥一个。”
“……认真点,别演了,”阿尔弗雷德有点抓狂,“你当维序官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做派。”
然而尤利西斯忽然俯身,轻轻靠在他身上:“别离开我,哥哥。”
恳求突如其来,贴着胸膛穿透血肉,直接震动了阿尔弗雷德的心脏。
尤利西斯枕着阿尔弗雷德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把玩着哥哥鬓边一缕柔软的银发:“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
阿尔弗雷德动了动手腕,铁链发出叮当脆音:“包括这样?”
“只有我会毫无保留地对你好,哥哥,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而我向你索取的东西只有一点……那就是永远在我身边。”
他轻轻地说。
阿尔弗雷德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心中长叹,只得尽力伸手,揉了揉尤利西斯发顶。还带动了镣铐发出轻响,那一瞬他感到荒谬,心想世上竟还有囚犯安抚暴徒的新鲜事。
“告诉我0号基地的真相。”
“哥哥可以亲我吗?”
然而两句话音同时响起,尤利西斯支起身子,撑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垂眼凝视。
天光昏暗,两人在这昏暗里相互注视着彼此银白的眼睛。以阿尔弗雷德对弟弟的了解,他判断尤利西斯多半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阿尔弗雷德摇头:“除非你告诉我——否则,不可以。”
于是尤利西斯笑了笑:“那我亲哥哥吧。”
他同样了解阿尔弗雷德,大概早料到对方的回答,一把摁住身下人的手腕,阿尔弗雷德根本无法反抗,只得任温热的吻落在唇上。
这已经不是禁忌第一次被打破了。习惯就是这么恐怖。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直到连你本人也对这种僭越熟视无睹,尤利西斯就是这么做的。每一次,每一个夜晚,每一场粘稠、热烈、交织的欲望,他通过这种方式磨平猎物的爪牙,软化猎物的心性,直到这个人彻底打消逃跑的念头。
然而阿尔弗雷德握紧了手腕。
他咬了尤利西斯的舌尖——这让掌控者感到一种被挑衅的不爽,立刻反向他加倍索取,那吻用力得阿尔弗雷德感到上颚微微发麻,有一种鲜血的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他就是趁这时,尤利西斯不注意,从那件军服的口袋中摸走了那把小小的迷你钥匙。
这是他前往000号基地的唯一目的。
他是在床板夹缝处摸到那叠笔记的。纸张被叠得很小、很紧,一个小方块,塞在缝隙之间。他展开时,上面凌乱写着一些语句,他借此在水箱中找到一只极其精巧的老式密码筒,密筒无法被撬开,笔记指引他前往000号基地获取钥匙。
阿尔弗雷德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他必须弄清一切真相——他得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尤利西斯才会在某次他表达对于苏醒组织的好奇后,毅然抹杀掉他的所有存在记录,并将自己的亲哥哥囚/禁在这间小卧室里。
尤利西斯亲了亲阿尔弗雷德额头,嘱咐他“乖点”、“听话”,又反复不舍地抚弄他的鬓发,随即才冷着一张属于维序官的脸去处理联盟的一叠子破事。他的温柔到底只是留给哥哥。
而阿尔弗雷德当然不会听话,也学不会乖。在尤利西斯离开后,他立刻走进洗手间,径直打开水箱,摸出那只密筒。
钥匙被严丝合缝地插入,轻轻一扭,“啪嗒”,密筒弹出一张纸条。
那纸条太小了,被卷得只有棉签那样细,以至于一开始,阿尔弗雷德根本想象不出那上面能记载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直到他的心脏在纸条被展开的瞬间骤然停跳一拍。
纸上写着一行字:“如果成功看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是第73代迭代。”
正是他本人字迹,落款是阿尔弗雷德No.72。
113 莫比乌斯(6)
◎看星星喽.jpg◎
后来贺逐山收到几条来自阿尔弗雷德的视频通讯, 天气晴朗,对方坐在某个类似露天花园的地方,面带微笑,银发被阳光浸润得几乎透明。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视频全系伪造, 只觉得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十分古怪, 但具体哪里让人感到诡异, 又很难说清。
关于“000基地”的一切在贺逐山脑海中逐渐淡化, 仿佛随着那个吻, 随着阿尔文的一句“留在我身边”, 他开始无来由地抗拒回忆与那晚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双生子的存在。于是很快,在他脑海中,阿尔弗雷德又变回一团模糊的影子, 变作一个潜意识里便令人厌恶、令人想要回避的名字——
“即使是梦也没必要醒来。”
某天早上, 贺逐山咬着面包片煮咖啡时,听见晨间节目的女主持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开学以后,校园里变得相当热闹。餐厅里有一处小咖啡厅专为教授们准备, 一些闲暇的中午, 贺逐山会在那里处理文件。
那日几名化学系教授也围坐在花园一角, 在玻璃窗的另一侧激烈争辩着什么。一开始贺逐山并未留心——学术怪人们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争论不休——直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连隔音玻璃也无法完全阻断, 贺逐山被迫竖起耳朵,零星捕捉到几个生涩的词汇。
教授们在掰扯某个特殊反应的比率与概率问题。
“这是不可能的, ”一位教授说,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些学生做实验总是大手大脚, 或者为了符合规律的数据相互抄袭。他们的实验记录多半是伪造的, 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 ”另一个反驳道,“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为此还在课上大发雷霆。但第二次,他们又把报告递交上来——还是一样的结果。于是我亲自去实验室求证。”
“无论是器皿、条件、材料纯度、催化手段或者实际操作等等这那的区别,每一次反应得到的结果都惊人一致——每一次对产物的空间结构做衍射分析,结果都分毫不差……就好像整个自然界变成了一个被设置好的固定程序——只有电脑跑取固定程序,才会每一遍都呈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可能,即使这是真的,也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这不代表什么。你的设想是错的——否则你就会推翻整个学科千百年来的基石。”
教授们谁也不让,喋喋不休,激动的“发现者”神情兴奋,认为自然界必定存在一个最简单、最优雅的“公式”,可以将所有科学规律总结为“1”——他迫不及待要去做第一个发现这个永恒之“1”的人;其他几位则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认定世界中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恒定的守则,毕竟牛顿或者爱因斯坦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贺逐山的注意力被“程序”这个词吸引。
世界是一个既定的程序,这个观点相当熟悉。只可惜他的记忆已被人为修改,想不起他与阿尔弗雷德在基地内的遭遇。于是等到当晚的迎新宴会开始时,贺逐山几乎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迎新宴会是学院传统,每学年初,都会选定在某个冬日夜晚隆重举行。学生们会穿着正装出席,希望在舞会上结交新朋友。贺逐山对这类种群内部的社交游戏没有任何兴趣,若不是各院主教必须出席致辞,他应该更希望待在家里逗乔伊玩。
于是贺教授躲进角落,掏出通讯器,默默打开了贪吃蛇。
那是一个三维进阶版的单机贪吃蛇,很考验玩家的立体空间想象能力。一般人大多在蛇只占整个地图三分之一空间时就喜提“Game over”,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个游戏几乎没有难度。他对它着迷,只是因为觉得这条电子小蛇十分有趣——每次通关,蛇会填满整个立体地图,它的身体会在游戏过程中左扭右扭缠成一团,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结构。但是,从二维平面上看,人永远无法通过单个截面将结构完美复原,而只能得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诡异图腾。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维度的隐喻。
贺教授把通关游戏当集卡游戏玩,每天热衷于收集各种不同结构的正方体小蛇。此刻,正当他得意于自己马上就要成功构建一条完美的立体衔尾蛇时,忽然有人贴在他耳边吹气。
“原来您还有这种兴趣爱好啊。”
嗓音低沉,伴着热气搔挠耳根,贺逐山不争气地手抖,小蛇就这么牺牲在成环前的最后一刻。
贺逐山顿了顿,反应过来后无能狂怒:“……阿、尔、文!”
“啊,不好意思。”他的学生正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低头望他。
还不等贺逐山发火,肇事者先发制人:“但是您手抖什么呢?您慌什么?我只是贴过来和您说句话而已,又不会对您做什么。”对方歪了歪头,“还是说,其实您很期待我做点什么?——您的耳垂变红了噢。”
贺逐山恨不得把他当蛇吃了。
不过迫于这是在公共场合,贺教授无法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一边咬牙切齿地重开贪吃蛇,一边镇定反击道:“不好意思,但现在你是在调戏你接下来一整个学年的主课教授吗?”
“啊……您是在暗示您会因为这些小小的私人恩怨就把我残忍挂掉吗?”
“你猜?”
阿尔文笑着盯着虚拟屏幕里那条初生小蛇游来游去:“但我以为我们的师生关系很融洽——起码,在师生关系以外,作为床伴,曾接过几个非常美妙的吻。”
手又一抖,蛇又一扭,再次准确无误地咬断了自己脖子。
第二个“Game Over”张牙舞爪地跳到两人面前。
贺逐山看着漆黑屏幕上倒映出某人笑眯眯的脸,沉默片刻,愤怒重开:“请问我什么时候和你床——容我再次声明,那个吻只、是、意、外。”
“意外?那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多发生几次意外吧。”
贺逐山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
阿尔文脸上像是写着个“w”。
他补充道:“反正我不介意噢。”
贺逐山操纵小蛇的拇指都在颤抖。他懊恼地进行自我反省,觉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和无赖辩论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
“所以您是真的不喜欢我。”阿尔文忽然垂眼,撩了把贺逐山鬓边碎发。
贺逐山抬手拍掉,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阿尔文故作伤心地看着他:“如果您说不喜欢我,就这一句话,您告诉我,我就会立刻离开,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贺逐山:“……你和谁学的这一套一套。”
“我是认真的。”阿尔文说。
他忽然贴过来,声音顺着胸腔震动心脏。啪嗒,蛇又死了,贺逐山僵了半边身子。
“所以……我可以把这种沉默理解为——其实您并不像您所表现出的那样厌恶我,是吗?您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承认自己也对我抱有好感而已……脸皮这么薄,我会很好奇您在床上是什么样子。”
贺逐山看着自己中道崩殂的蛇:“阿、尔、文!”
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先前装出来的所有落寞委屈都收回去,前仰后合地道:“对不起,但是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要逗逗您……您在数学上的造诣,和您在感情上的愚钝都是两个极端,有人说过您很像一只小猫吗?一只折着耳朵到处哈人但其实肚皮很软的小猫——好好好我不说了!所以您真的会挂掉我。”
“会!”绝对会!现在就开除!
“真的啊?”对方又摆出一脸委屈巴巴。
“……”贺逐山顿了顿,恨透了自己心软这个坏毛病:“……看我心情。”
“那怎样才能哄您开心?”
贺逐山冷笑:“现在,离我的蛇远点,我就会开心。”
阿尔文点头,转身就走,然而趁人不备,又折回来在贺逐山颊边笑着“啾”了一口,这才赶在猫炸毛前吃饱喝足地滚远了。
他是高兴了,贺逐山的贪吃蛇可玩不下去了。
贺教授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敢抬手,轻轻碰一碰颊边某人方才亲过的地方。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愉悦,春风一般柔软落在脸上,却让人觉得那么珍重,忍不住在心里一次次回味。
仿佛被这个吻仿佛点燃血液,全身都在发烫。那是二十五年来贺逐山第一次心乱如麻,第一次小鹿乱撞,他有些惶恐,不懂该如何处理这些已不受自己理智控制的炽热情感。
他悄悄扭头望过去,见阿尔文正和几个同伴倚在钢琴边说话。
他穿一件杂色的大衣,样子很是眼熟,虽然贺逐山确信自己没见过他穿这身衣服。他视线顿了顿,在年轻人修长挺拔的身影上驻足,忍不住来回打量,很快就被对方发现。
阿尔文歪头,对偷窥者眨了眨眼。被逮了个正着,贺逐山只得落荒而逃。
他绕到教授们围聚的长桌附近,站在墙边发呆。觉得闷热,又躲到阳台上。他正揪着花坛里的小三角梅打发时间,恍然却听见楼下一层有人说话。
正是午时咖啡厅里的那名教授,他正打电话和助手吩咐什么。
贺逐山只能看见教授的半个身子,却听得出他语言焦急,心情若狂,说的还是那个反应实验的事。于是五份钟后,兴奋的教授压根没注意到有人靠近,匆匆转身,便和贺逐山迎面一头撞上。
“抱歉抱歉。”教授一惊,一边道歉,一边抬手抹去额边汗珠。贺逐山瞥见他的公文包里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实验报告。
“没事,是我吓着您了,”贺逐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客气攀谈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你们的发现,”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吗?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规律中必然存在一个客观的‘1’吗?”对方愣了愣,旋即兴奋道,“我早就说过,学科的无序必定被终结!真的,我讨厌概率和可能性,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只说明人类智慧的有限,只有愚笨者才无法找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正确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学是一种谬论——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绝没有攻击数学理论的意思。”
对方十分热情,又毫无防备,闲聊间,贺逐山有意将话题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档案:“噢是的,结果非常令人振奋,是证明我理论的有效证据——说起来,这是几分钟前刚刚得到的最新衍射结果,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别教授后,贺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数据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莫比乌斯环。
*
舞会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贺逐山还坐在角落打贪吃蛇。
这一回,阿尔文坐下时,他正好操纵小蛇填满最后一格空间。游戏通关,系统自动弹出小蛇最终形态的六面视角截图。每一面,贺逐山都操纵蛇身画了一个“无穷大”符号。
阿尔文瞥了无穷一眼,微微敛眉,面上却平静道:“老师都不会腻的吗?”
贺逐山头也没抬:“不会啊,我很长情的。”
“没有人邀请您跳舞吗?”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老师只比我大几岁吧。”
“不到三岁……两岁多几个月吧。”贺逐山淡淡道。
阿尔文若有所思,片刻后俯身贴近,刮了刮贺逐山鼻头:“怎么了?老师心情不好。谁惹我们不高兴了?”
贺逐山顿了顿,关掉贪吃蛇掩饰道:“没什么,有点累了。”
“觉得无聊?”阿尔文轻声说,“我带老师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贺逐山来不及拒绝,手腕一热,就觉自己被阿尔文拉起,不容分说地拽入了夜色深处。
夜里天穹如幕,四野阒寂,只有云雾间的几颗星星,和阁楼中的几点灯火将街道晕开。整座学院笼罩在静谧之中,风吹动叶子沙沙,蛐蛐虫鸣与之作伴。阿尔文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跑下石阶,拉着他穿过无人的花园与长巷,只有月亮曾照见他们两个留下的影子。
这一幕贺逐山早便见过,在那个记忆错乱的梦里。他已经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此时此刻,那首韵律悠长的诗再次无端回响在脑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于是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热。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热烈得恨不得跳脱出来,赤裸裸钻到阿尔文手里。
梦境全部成真。衣摆在空中飘拂纠缠,掠过白鸽、花丛、和星点露水。天飘飞雪,他们把觥筹交错的晚宴抛在脑后,仿佛一对甘愿与世界为敌的情人,相伴着跑向黑暗,跑向某个寂静无人的大雪深处。
他们最终穿过花墙,爬上高塔,来到学院天文台。那是整个城市最接近银河的地方。
此时不是天文台的开放时间,但阿尔文轻车熟路破解密码锁,推开尽掩尘埃的门,牵着贺逐山走进去。
天文台不设主光源,只有周围石壁、书架上镶嵌的小灯隐隐绰绰,随阿尔文响指缓缓亮起,散发出柔和的荧光。它们是大海深处的夜明珠,又仿佛天上星夜的亘古长河。每一颗尘埃粒子都被不同方向的光束折射成各种颜色,萤火虫般飘浮、升起、流动,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宇宙。
贺逐山一时间看入了迷,怔在原地,屋里静得只有二人纠缠的柔软呼吸,和塔外簌簌落雪声。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向他伸手:“我想请你跳一支舞。”
他没有用敬称,也不是在开轻佻的玩笑。贺逐山瑟缩一步:“我不会。”
“我教你。”对方说:“就像你教我那样。”
贺逐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教过阿尔文什么。但他摇头:“我会踩到你,那很丢脸。”
对方笑了笑,轻轻挥手,塔里的灯忽灭了个干净。
“这样连我也看不见你,就算丢脸,也没人知道,好吗?”他握住贺逐山的手:“我们跳一支谁也看不见的舞。”
跳舞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颤抖的肢体,和热烈的心脏。你可以不熟悉舞步,不知道节奏,听不见旋律,但你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以及揽在腰间的手掌的热度。
你会因为这些最亲密的接触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感知到对方汹涌暗流的情感。
然后在这支舞里看清自己对他的喜爱,就像当年一样。
身影在黑暗中交错着,衣摆随笨拙的舞步飘扬。
“您学得很快。”舞毕,阿尔文说,微微喘息着,把头埋在贺逐山颈窝。
贺逐山看不见他的脸,但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胸膛的起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支看似礼貌的交谊舞,进退间,情/欲激烈更胜一次交/欢。
阿尔文牵着他来到楼上,打开观星系统,又拿来软垫铺在地毯上,搂着贺逐山躺下。两人挤在一处拿望远镜找星星,贺逐山默许了那只依旧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他几乎枕在阿尔文身上,靠在男人怀里,眯着眼在茫茫星海中寻找猎户座。
“先找参宿一二三,然后顺着它们找猎户的脚……”阿尔文一边把玩贺逐山的一缕发尾,一边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明明是个大雪天,透过望远镜看见的星空在视野里却是如此清晰。贺逐山终于找到猎户座,壮美的星云仿佛在黑暗深处熊熊燃烧。
“你经常来这?”贺逐山抱着天文望远镜到处乱看,忽然开口问。
“算是吧,我会挑个没有人的时候过来——我偷偷破解了天文台的密码锁,用的还是您提出的模型。”
贺逐山勾唇:“你喜欢星星?”
“星河很美……将目光远远地投射到天幕那一端,就会忘记这一端的烦恼。”
贺逐山若有所思,耸肩时不小心戳到阿尔文下巴。对方反手将他揽紧,贺逐山顺理成章地窝进去。
最后一层隔阂悄然消弭,再没有什么可遮掩那些赤/裸的悸动。
“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贺逐山问。
“我好像回答过了吧。”
“那也算回答么,总得有个理由。”
“如果存在理由,我就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喜欢别人。”阿尔文认真道,“但不,我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我只喜欢您。本能是没有理由的。”
“你害怕亲密关系,”阿尔文顿了顿,忽抬手扭正贺逐山的脸,哄着人望向自己,“你总是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因为你害怕失去。你失去过很多东西,所以现在,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
“但这样是不对的,”他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永远在您身边,永远就是永远,永远,永恒。””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阿尔文摇头:“不。”
“所以您刚刚为什么难过?”
贺逐山一怔,没料到对方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情绪。
他顿了顿,本要下意识隐瞒,但对上沉甸甸的、柔软到能把他整个人吞没进去的眼睛,最后还是提起教授的发现,和那个莫比乌斯环。
“这样啊,”阿尔文说,“只是巧合或者错误的实验罢了,您担心什么?”
贺逐山说:“不,我见过那个符号。那个标志,就在……”
贺逐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试图回想起“000号基地”和“阿尔弗雷德”,因此,他没注意到阿尔文伸出的手。那手搭上他脑后,慢慢梳理柔软的发尾,而那手指很快变得虚幻透明,没入同样变得透明的大脑深处。轻轻撩拨,便勾动成千上万根精神束一般的透明丝线,数据团反复闪烁,使得他仿佛一只被操控的傀儡木偶。
“您不是顺着那家伙留下的密码去找了么,”同时,阿尔文平静道,“书里夹着一张便签,写满了对联盟的攻击和抱怨……一切只是一个无聊的报复和恶作剧。”
“报复和恶作剧……”贺逐山喃喃。
“嗯。后来您前往安委会大楼参加会议,路上偶然被两名反/叛军官挟持攻击,那也是一场类似来自苏醒组织的报复行动……你没有见过别的任何人。”
记忆顷刻修改完成,贺逐山涣散的瞳孔重新凝实:“对……我想起来了……”
他不认识阿尔弗雷德。
“所以您感到惶恐,只是因为这个偶然形成的、酷似莫比乌斯环的图像让您想起那天在审讯室里的遭遇。我说过,那是一场误会,我会保护您,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把它忘了吧,这种应激反应对您没有任何好处。”阿尔文垂眼淡淡道。
星斗移横,雪花碎碎,一时间高塔上寂静无声。
“你说得对,”沉思许久后,贺逐山扬起头对阿尔文轻轻一笑,“没什么好在意的。”
阿尔文温柔地注视他,手不动声色顺着脖颈从贺逐山大脑中抽离。
“那么,您有更喜欢我一点吗?”他笑着问,将问题转开,“比起那天,我们在车里的时候?”
贺逐山脸又烧起来:“……一点。只是一点!”
“嗯。多一点就够了。”
阿尔文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也太好哄了吧,”贺逐山扭头,“你……你都不问问‘一点’的计量单位。”
“多一点也是多,所以一点到底是多少并不重要。”
贺逐山动了动被热气烫得发红的耳尖。
两人又咬着耳朵说了会儿话,阿尔文忽然支起身来,压在贺逐山身上:“所以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贺逐山一顿,歪头:“师生吧。”
“老师就这么喜欢被以下犯上?”
不及反驳,阿尔文道:“最后一次机会,”他捏了捏贺逐山鼻梁,眼神柔和:“老师别说错了。”
贺逐山躲开他,借着一点雪和月的清光,跌入对方眼睛。风丝丝缕缕杀进来,把人吹得醉意朦胧。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贺逐山隔着一点碎发望人,像隔着一层雾:“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明知故……”
“问”字还未出,对方挥灭了灯。
他压下来,吻落在贺逐山唇上,湿润柔软,掠夺走口腔与上颚的每一寸气息。
簌簌落雪,冷冷清风,高塔上是交缠的影子,暧昧的水声,和一片挤不进两人间分毫的薄薄月光。
*
等将人哄睡了,阿尔文替贺逐山掖紧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了须臾,才悄声下楼。
他倚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只是垂眼盯着烟头火星一点点吞噬烟身。燃烧过半时,烟灰徐徐,忽向远处涌去,然后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影。
尤利西斯便这么从虚空中走来。
阿尔文没有回头,但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到来。
尤利西斯说:“又让你得手了?”
“你也一样。”
“抱歉给你惹了个小麻烦。”尤利西斯说,“动用如此高的权限在短时间内修改大量程序,应该会被系统来回检查个十几遍吧?啧,那种浑身上下所有数据都被读取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知道就好。”阿尔文漠然打断,“看好你哥哥。别再让他乱跑。”
“我看不住他。”尤利西斯说,“每一次他都不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向前走。每一次,即使是在刷新点,用那么柔和、干净的眼神看着我对我笑,最终他也还是会离开。”
“你就没有想过让他离开?”
“我听错了吗?”尤利西斯挑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会让你的教授从虚假的美梦中苏醒吗?Ghost现在就只是一个被你关在网里的虚拟幽灵。”
“你哥哥现在也只是一个打满补丁的千疮百孔的错误程序。”
尤利西斯的眼神冷了一瞬。
“系统在找他。”阿尔文用的是肯定句。
“对,系统在找他。”片刻后,尤利西斯耸肩,“没办法,打了太多补丁了,总会引起杀毒软件的注意。每天五点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如果太阳下山他还在,说明系统还没找到他。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会让人厌倦的……这也许就是她说的代价。”
“你是唯一没有见过她的人,”尤利西斯眯了眯眼,饶有趣味地想起什么,“说来我都没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把自己当作什么呢?一个人,还是一道指令,一个程序?”
“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我的代码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下贺逐山。”
“唔……或许,我是说或许,”尤利西斯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仅仅只是一条代码呢?也许她灌输给你的所有‘背景文件’,所有‘人物假设’,都建立在真实的记忆上,而那些记忆曾经都属于你……”
“我不想挑战这个可能。”阿尔文冷冷道,“留下他在我身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用了‘我’。”尤利西斯叹息道,“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只是程序,但心里永远怨恨嫉妒得快要扭曲,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可以真正触碰到他,而不是一些通过代码编写的虚假的五感……其实你也很羡慕我吧?你知道我是被上传的意识数据,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你,你是人造代码,永远只是一个影子,甚至某人的替身……”
“够了!”阿尔文骤然打断,“收起你那些假设,在这里我们没有差别……”
“你连想都不敢想。”尤利西斯不以为意,“你是代码,同时是个懦夫。”
“代码唯一的优势是理智。需要懦夫提醒你,名为阿尔弗雷德的程序已经濒临崩溃,继续迭代会导致文件被系统强行粉碎吗?”阿尔文笑了笑。
“谢了,大维序官,”尤利西斯耸肩,“我知道了,我会看好他。”
“不要再让他来干扰贺逐山的程序运行,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好心。”
尤利西斯不置可否,然而一点荧光如火星般飘扬而至,伸手一抓,是一套权限密钥。
好吧,尤利西斯想,他总是说没有下次。
男人的身影已然消散于黑夜中。只有地上半根短烟,躺在草丛间,静静燃作灰烬。
作者有话说:
作者龟速敲字中……
114 莫比乌斯(7)
◎“阿尔文。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半年后。
阿尔弗雷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无人的大海上漂浮, 被一波又一波巨浪拍得睁不开眼,海水腥咸,流经喉咙时使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酸涩感。这片海上太阳永不沉落,高高地斜坠在东方, 像一轮火球炙烤海面。于是大海总是一片金光粼粼。水波纹照在他脸上, 阿尔弗雷德却感受不到阳光的热度。他并不温暖, 刺骨的寒冷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大脑, 他忍不住在暖阳中打起寒颤。
然后他忽然开始下沉。
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拉扯他, 拽着他的脚踝, 将他往海底深处拖。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终,阿尔弗雷德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听到微弱的海水钻过指缝的流动声, 和隐隐的从远方传来的隆隆的爆炸声。那是什么的动静?他感到一些锋利的碎片正飞速穿过水流, 向大海深处冲去。陨石雨一般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阿尔弗雷德觉得有血珠正滚烫地爬过鼻梁。
血珠。
他看不见血珠如何上升、破碎、融进茫茫的大海中,像一条细细长长的线。
但他感觉到生命在离开身体。
什么东西断了, 阿尔弗雷德茫然地想, 是什么东西?
心脏剧烈跳动着, 想要挽回他所失去的这件物事。但只是徒劳, 阿尔弗雷德在疲惫中闭上双眼。
躺在粗糙的沙砾和岩石上,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直到他感觉沉寂许久的心忽猛地颤了一下,一道白光, 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飘向他, 对方伸出手, 轻轻将他揽到怀里。
他飘起来了, 越来越高, 越来越轻。可以看到海面了,阳光洒下来,穿透他的身体。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
阿尔弗雷德忽然挣扎起来。他本能地不想离开大海,哪怕这片大海昭示着永恒的死亡,但海面之外那个全然陌生的,虚假的世界更令人恐慌。
他奋力挥舞四肢,试图从对方怀里挣脱。但对方牢牢抓住他的手,长长地叹息道:“哥哥……”
阿尔弗雷德醒了。
“哥哥?”一只手探上他的额头。触感和梦里如出一辙,阿尔弗雷德本能向后一躲,那只手便顿在空中。
“你做噩梦了。”尤利西斯说。他静静看了阿尔弗雷德一会儿,收回手,拿起床头的热水:“还没退烧。起来把药吃了。”
阿尔弗雷德终于回神。他已经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尤利西斯不得不待在家里亲自照顾病人。也许是因为梦里的下坠与窒息都异常真实,他一直在被子里小幅度挣扎。冷汗浸湿了被褥,睡衣黏糊糊地贴在后背,幸好尤利西斯揽着他,弟弟的手臂和胸膛都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接过水杯,并不喝,只是坐着捧来焐手。
尤利西斯帮他换了件新睡衣,乖乖伸手时,阿尔弗雷德偶然瞥见自己腰间有几只指印般的淤青,嵌在腰窝里,他一直没发现。
不过他不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撞到哪个桌角。
阿尔弗雷德这边刚咽下退烧药,尤利西斯已再端来一碗粥。
对方把勺子伸到他嘴边,阿尔弗雷德有些无奈:“特行局长官就可以随随便便翘班吗?——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当然不可以,”对方只是端着勺子躲开他的手,“但哥哥照顾不好自己。和维护联盟秩序相比,还是我唯一的哥哥比较重要。”
“也没有到那地步吧,”阿尔弗雷德拗不过,“不要把我说得像三岁小孩。我只是最近累到了,免疫力下降,所以才会一烧就烧到40度不退……其实我以前从来不生病,你记得的。”
尤利西斯笑笑,不置可否。他按下床头铃,一只小机器人骨碌碌地滚进卧室。
“要一起吃吗?”阿尔弗雷德皱眉,“我记得这种激素类药物和感冒药不能混在一起服用吧。”
小机器人端着两粒药丸。一蓝一红的两只胶囊,正静静躺在银盘子里。
——病人患有严重精神障碍,曾出现失眠、幻觉以及记忆紊乱的症状,相关监护人员应予以高度关注,并对其进行包括但不限于有关人身自由的限制。这是印在诊断书上的语句,白纸黑字,只是阿尔弗雷德从不认为自己有病。
“否则哥哥就会总做这样的噩梦。”但尤利西斯非常紧张,坚持那只是他作为病人聊以自/慰的错觉,总是监督阿尔弗雷德服药,“哥哥总是因为梦里莫名其妙的事情疑神疑鬼大惊小怪。一些明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哥哥总拿那些梦来质问我——哥哥,我们从没有去过海边,你却总梦到溺水。”
他摊开手,无奈耸肩,然后笑着扑到阿尔弗雷德背上。
像小时候那样,猫一般亲昵地蹭阿尔弗雷德的脸来撒娇。
尤利西斯的脸颊很软,有时阿尔弗雷德会觉得意外。
因为抛却仅对他展露的温柔与关切,大多数时候,作为维序官,他的弟弟冷漠得像台机器。
“我问过医生了,可以吃。”他把胶囊放到阿尔弗雷德手心,垂眼耐心道,“这种药不能随便停。何况哥哥已经在做噩梦了。”
温水滚过喉咙,阿尔弗雷德只好将两粒胶囊送进肚中。那胶囊在身体深处融散了,一股淡淡的维生素片的酸味弥漫。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错觉,觉得那药在肚子里化作了某种奇异的东西,是一个个闪着光的小碎片,会随着血管流向末梢各处。
就像补丁,聊胜于无地修补着这具即将坍塌的肉身泥塑——
“也就是说我要做一辈子的药罐子。”阿尔弗雷德被塞进被子里。
“嗯……也不一定,”尤利西斯探他额头温度,“也许会有彻底好的那一天。”
阿尔弗雷德点头:“我昨晚也做了梦。你猜我梦到什么?我被一根锁链拴着,就在这张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只感觉有一个人影坐在旁边,一直握着我不松手——很奇怪吧?”
尤利西斯顿了顿。
阿尔弗雷德感到弟弟的指尖僵了一瞬,疑惑抬眼。但那诡异的停滞早在须臾间消失,尤利西斯相当自然地笑:“哥哥在暗示什么?家里除了你只有我,会是谁把你锁在这张床上呢?”
“毕竟你看起来真的做得出这种事——尤利西斯,你连门都不让我出。”
“哥哥,”尤利西斯皱眉,“那都是为你好。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足以支撑我进行过的度体力消耗,疲惫会导致精神系统出现错判或紊乱。医生也说这种一定程度上的人身自由限制是必要且符合联盟规定的——同样的话你要说多少遍?”阿尔弗雷德无奈挥手,“我困了。”
尤利西斯本要反驳,但全被最后的三个字打发回去。
“好吧,记得吃药。”他只能关上灯,低头亲了亲他哥哥那只烧得发红的耳朵。
“不吃又怎样?”而阿尔弗雷德缩回被子前,笑着顶了一句。
那时尤利西斯将将起身,出了房间,手里搭着的门掩至一半。他闻言回头,静静地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维序官的目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身影却如同密林深处的孤月一般寂然静冷。
阿尔弗雷德的心漏跳一拍。
“哥哥,别开这种玩笑,我会生气。”片刻后,尤利西斯平静地道。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阿尔弗雷德顿了顿。
“我知道,”尤利西斯笑着点头,仿佛方才一瞬流露出的压迫感从不存在,“哥哥不会这么做的。哥哥一向很听话。不过,哥哥,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不吃药的话,你大概率会死。”
尤利西斯合上门。
阿尔弗雷德听见落锁的声音。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子黄了又红,红了又绿。雪早已不下了,晚春也早早离开,只有蛰伏多时的浓浓绿荫,在某次瓢泼大雨之后,随那瀑常青藤悄无声息地占据一整面石墙。
贺逐山的生日便在这炎夏永昼的夏天,某个他被送进孤儿院的日子。
这一天,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生日礼物——一台小巧精致的观星仪,来自阿尔文。
下班后,两人在城里吃了晚餐。华灯渐浓时,把车拐上高速,沿公路前往城市北部的山区郊野。阿尔文说那里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天文台,平日里少有人迹,亦没有光污染,非常适合观测星象。他们没有忘记捎上乔伊——主要是乔伊也不会允许自己被人类遗忘——她一路上都在用爪子“唰唰唰唰”狂挠车窗,试图把天幕间低垂的玉璧圆月捞进爪子里。
“如果你把我的新车刨报废……”阿尔文瞥了眼后视镜,淡淡地威胁道。
乔伊立刻“喵”一声把自己盘成一团乖巧的猫饼。
贺逐山坐在副驾驶上睡着了。他连着开了一整天的教学研讨会,脑袋嗡嗡响,一上车就把自己塞进阿尔文的大衣,裹着被子似的昏迷不醒。外套上属于阿尔文的幽净的清香实在让他安心,平日里,他也总是这样蜷缩在阿尔文怀中睡觉。
随着车身颠簸而迷糊醒转时,越野车正驶过一望无际的原野。
晚风顺着窗缝溜进车内,空气里浮动着草与露水的清香。
“醒了?”阿尔文瞥他一眼。
贺逐山睡眼惺忪地偏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乔伊跳到自己腿上,吹胡子瞪眼喵喵大叫。
“你又欺负她了?”
阿尔文腾出手来揪了揪乔伊耳朵:“都说养猫随主,怎么她就没有主人那么可爱听话?”
贺逐山笑了笑:“因为她主人本来就既不可爱也不听话。把你滤镜关关。”
窗外树影飞快后退,最终完全消失,驶入一片无际的平原。星星越来越亮,只是雾还没散,隐在云后。
阿尔文忽然说:“那是我的家。”
“什么?”
“那儿,”阿尔文腾出手朝斜前方某处一只,“说家也不准确,只是我来自那里。算是一个唯一称得上故乡的地方。”
贺逐山扭头,顺着他的手望去。终于,当起伏远山归于平地时,原野深处亮起一团模糊的光。光晕柔和,像白雾一样弥漫在山谷间,坡上隐约露出建筑的影子,那是一座建在低处的安静的小镇。
“没有什么特别的,”阿尔文说,“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城里的人很少过去,甚至不曾听说。那里的人保有某种传统而古老的生活方式,喜欢在某种旧历记法中的新年前夜放烟花。除此之外,他们和城里人区别不大,同样喜欢打发小机器人跑腿做家务,常年把随处可见的联盟新闻播报当背景音。”
“从没有听过这个地方,”贺逐山晕乎乎的,隔着车窗望向迷雾般的深处,“也没有朋友去过。它叫什么?”
“苹果园。”
贺逐山顿了顿,一些捉不住的东西在瞬间从脑海闪过。
他有些茫然,扭头对上阿尔文的视线,阿尔文也正看着他,只是那目光平静,仿佛这个名字、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苹果园……”贺逐山抱紧乔伊,把猫盘成一团塞在怀里当暖手炉,“那还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哦,有一座有很多年历史的教堂,”阿尔文说,“还有一棵很大、很高,花开得很密的白树。我不知道那树叫什么——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树。”
“树?”
“对,白树。一年四季都结着小而密的重瓣的花朵,一颗颗像星星一样点坠在枝叶间。这种花永远开不败,每天都被风吹落,但每天都会漫生出新的花苞。树长在山坡高处,只有它一棵,于是树下纷纷扬扬无时无刻不在落雪,夜晚,白花像萤火一样生出辉光,随风而去,山野里便洒满了碎星。”
“听起来很漂亮。我们会路过吗?”
越野车飞速向前,在黑暗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会,但你看不见,”阿尔文说,“那棵树……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
“什么啊,国王的白树?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见?”贺逐山忍俊不禁,“看不见你又何必讲给我听。”
“只是觉得你总该知道那棵树的存在。它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阿尔文笑了笑,目光投向前方,却没有落点。
他总是给人这种永远漂浮、永远游荡的孤独的错位感。
车又继续向前飞驶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停在山脚,一条小路沿山坡蜿蜒而上。
古老的石阶隐没在荒芜杂草里,风呼啸而过,发出飕飗的声响。贺逐山下了车,把乔伊捞起来,以防他一个不小心一脚踩到小猫尾巴。乔伊则蹬鼻子上脸,顺着他的胳膊爬到肩膀,摩拳擦掌,又跳到阿尔文头上。
“不过后来,我就搬进城市了。”阿尔文扶了扶猫,替贺逐山拨开齐腰高的野草,“住的房子就在学院附近,你知道城市公园,公园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坪。沿着那条横穿草坪的石子路向前走,第三个街区左拐,临街的第一栋便是我家。就在钟楼下面,非常好找。”
“你住在那里?”贺逐山惊异道,“从我曾经租的公寓窗户向外看,就能看到那排花房的阳台。”
“也许就是这么近,近到我们可能在同一家面包店买过同一块奶油面包。”
“不过我讨厌奶油面包。”
“我只是在进行一些浪漫主义的表达,暗示你也许我们曾擦肩而过了无数次——能不能不要这么扫兴?”
贺逐山笑着抬头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他的撒娇和示好都像小猫一样。
山有些高度,两人慢慢上爬。天文台终于在夜色里露出一角。大门早已生锈,又被铁链锁紧,乔伊快把门挠出火星,也没能抛出一隙小小的缝。阿尔文便撸起袖子,徒手攀上外墙。他的臂力强劲到能把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教授直接托起,一把拽到怀里。
阿尔文抱着贺逐山稳稳落地,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裤上尘灰。
“所以我们去过同一家书店、同一个咖啡馆,经常在同一个十字路口等设计得极其不合理的交通灯……但直到十年后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你会希望早点遇到我吗?”
“为什么不?”
“所以我觉得我很幸运,”阿尔文说,“毕竟人与人相遇的概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
“吱呀”一声,天文台顶的穹盖被打开了。灰扑簌簌往下落,呛得乔伊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们爬到天文台建筑的外侧面,坐在一弧圆顶上。这里的天空格外低,低得几乎触手可及。
这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异常适合观星,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雾,银河如瀑布倒悬,在穹野之中奔腾流淌。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群层叠,夜色深处则散发着不知多少光年外的璀璨星云的辉光。
贺逐山打开观星仪。
仪器虽然微小,但相当精妙,很快,得益于阿尔文的悉心指导,他在那方小小的视野里,熟稔地找到各大星宿——他正专注地寻找天鹰与天琴,在白色的玉河一样的光带里飘游,忽然觉得有风拂过耳畔。下一秒,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吻柔和地落在鬓边。
阿尔文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所以为了抓住这几十亿分之一的概率,我做什么都可以。”
贺逐山稍稍移开目镜,望着阿尔文的眼睛:“那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是突然出现的,在审讯室。现在想想,真是居心叵测。”
阿尔文看着他的唇瓣一开一合。
“我说过吗?”贺逐山忽道,“每次看着你,我都有种感觉。觉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你。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奇异感总是出现,但又总是消失,每一次都会被我很快地忽略遗忘,但下一次又回再次想起。”
“现在你也有这种感觉?”
“嗯,”贺逐山点点头,“熟悉……但是又很陌生。为什么?”
他伸出手,皱着眉点了点阿尔文的眼睛。
“嗯?”阿尔文抓住他的手,“什么为什么?”
贺逐山的眸子像黑湖一样深不见底,蛊惑人心。
“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到底要问多少次,”阿尔文失笑,“我说了这个问题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
贺逐山首肯般点头。这是阿尔文第一次“看不到”他在想什么。
“如果我们早点遇见呢?”他忽然说,“早到你刚搬到城市里。早到你说的十字路口,咖啡店,还有卖奶油面包的面包房……”
“时间早晚并不影响。”阿尔文想了想,“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就像万有引力。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你,我都会被你吸引、捕获,直到被吞噬,无法逃脱。”
贺逐山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他拎开用爪垫踩他额头的乔伊,重新将目镜贴上眼眶:“但我其实……”
他说,尾音却戛然而止。
在这一刻,风声和虫鸣都极其巧合地消失了。
“怎么了?”阿尔文眸子微微一暗,面上却平静道。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调拨着观星仪侧面的□□,又摁下一个按钮,电子快门“咔嚓”一声。贺逐山摸出通讯器,与观星仪记录系统连接,一张照片浮动在空中的虚拟投影屏上。
那是贺逐山刚刚拍下的星轨。恢弘的银河璀璨无边,像水波一样,一圈圈荡射开去。
“这不可能。”贺逐山低声说,有些抑制不住语调中的颤抖。
“这和那天我们在学校天文台上看到的星况完全一致——所有星体都在同样的位置上,同样的轨道倾斜角,同样的经纬……”
阿尔文摁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冷静一点,你记错了。”
“不可能。”贺逐山抬眼望进他的瞳孔深处,那是一种锋锐的、带着某些令人畏惧的东西的目光,“我不可能记错。不可能——”
“星象图很复杂,你当然有可能——”
“我把那张图看了无数遍。”贺逐山打断,“无数遍。因为我很喜欢那天的星星。……因为是你带我去看的,因为是你说将目光投射到天幕的那一端,就会忘记这一端的所有烦恼……所以我看了很多遍。我记得每一颗星星的位置,亮度,倾斜角,我不可能记错。但你知道现在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尔文克制不住自己,用力握紧贺逐山的手腕。
但对方挣开了。
他在那一瞬捕捉到了一些曾被秩序官强制删除的记忆的碎片。
良久,又或者只是几秒。风重新流动,虫鸣渐起。
但贺逐山微垂的眼睛里笑意不再。
“阿尔文。”他平静抬眼,却像在对一个陌生人。温和,却又令人寒栗。
贺逐山低声说:“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什么也不说了给大家磕一个躺平任殴打。
115 莫比乌斯(8)
◎“即使世界已经被注定的死亡预言,我也会和他死在一起。”◎
窗外的绣球花开。这大概就是后来所有事情的起因——白绣球树矮矮地开在矮墙外, 风吹来,便颤落一地白瓣,似飞雪一般。阿尔弗雷德隔着一层毛边玻璃细细端详,看圆圆小小的光斑跃动在近乎透明的叶片上。
于是他便动手做了一枚脉冲芯片。
把芯片插进小机器管家的后槽盖时, 阿尔弗雷德心里还有些抱歉。
机器人引擎放大了脉冲信号, 家里的智能系统都遭到攻击而瘫痪。阿尔弗雷德趁此慢慢翻出墙去, 肩上落了几片绣球花瓣。
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 折了一朵绣球。一边慢慢摘, 一边走向市中心。街上人来人往, 摩托与跑车在滚烫的柏油路面呼啸飞驰。那些燃油和尾气的刺鼻味道,在极端炎热暴晒的天气下让人反胃,但阿尔弗雷德很珍惜这种反胃感。毕竟这是尤利西斯为他搭建的温室花房里不会有的东西。
阿尔弗雷德不确定尤利西斯有没有在他身上安装跟踪器,也不知道他的维序官弟弟需要多久才会发现他的失踪。不过他确定这样的出行大概率不会有第二次, 所以他决意尽兴。
阿尔弗雷德四处乱逛, 日落时分,才坐在咖啡馆歇下,顺便探冷气。
他在咖啡馆里偶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医生, 就是医生给他下了那张病情确诊书。
医生也望见他。阿尔弗雷德和他远远打个招呼, 医生便端着冰拿铁和一叠黄油饼干坐到阿尔弗雷德对面。他们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很快, 医生提起这个话题:“所以, 您现在的情况如何?幻觉和臆想的症状有好些吗?”
“唔……”阿尔弗雷德耸肩, “其实我一直不认为我真的患有您说的精神类病症。”
“大多数病人都会这么说,”医生点头, “就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不会发现, 也更不会承认自己看到的人或物其实不存在一样。”
“但我从没有看到什么人或物, ”阿尔弗雷德斟酌着反驳, “我就只是……做梦。”
“梦也是神经活动的产物。”医生道。
“是的, 但……我的意思是,人都会做梦。到现在人类也无法完全掌握梦的形成原因,所以,这没有什么问题。”
“您说的没错,”医生拍去手上的饼干屑,“是啊,人都会做梦。但您一直在做同样的梦——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阿尔弗雷德眼前浮现出那片茫茫的海。
和海底,血珠流过脸颊的生动的触觉。
“如果您反复梦见同样的事情,这大概率说明您的大脑在异常放电。您的脑部CT图也是这么显示的,只是我们暂时找不到放电异常的原因。”医生解释道。
“我和您说过吗?”阿尔弗雷德忽打断道,“其实我隐瞒了一件事。事实上,我还会反复做另外一个梦。”
梦里,他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懵懂无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很快,尤利西斯会出现,他面容平静,抓起阿尔弗雷德的手,牵着他走出那道昏暗长廊。
尤利西斯一言不发,只是抓紧他。就像他小时候保护躲在他身后的尤利西斯一样。
而长廊尽头,一个白发至踝的女人静静站在黢黑深处。她望向尤利西斯,又望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的目光怜悯如神佛。
她的沉默,残忍又慈悲。
“是么……”医生若有所思,“这个梦很有意思。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再来做一次脑部检查。”
“不过我有在按时吃药。”阿尔弗雷德笑了笑,“好吧,虽然我认为我并没有生病,但我还是选择服用,作为某种预防。”
“药?”可医生顿了顿,“什么药?”
阿尔弗雷德一愣:“您不是……”
就在这时,他忽感觉拂过脸颊的空调冷风凝滞了一瞬。
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凝滞了一瞬。时间被抽去了一秒。
下一刻,几乎须臾,震耳欲聋的“轰”声平地而起——声波像水纹一样迅速荡漾开来,强有力地冲向玻璃窗,“砰”一响,防爆玻璃应声而碎,一切被湮成齑粉。
——城市北部出现了剧烈爆炸,几十米高的火舌直冲云霄,半边天空被染成腥红。热浪滚滚而至,席卷之处,所有空气都在扭曲蒸腾。
爆炸来得突如其然,人们毫无防备,到处是混乱的尖叫声,满地狼藉。冲击波掀翻了柜台与桌椅,木屑扑棱棱地洒在头上,四周都在地震般颤动。人们惊慌失措地蜷缩在一起躲避。
阿尔弗雷德亦本能抬手,用胳膊护住头。
他恰巧在这样的动作中偶然瞥见墙上的钟,而挂钟正指向五点整。
震动过了十几秒才停下,墙体坍塌近半。人们相互搀扶着爬起,阿尔弗雷德亦拽起医生。
“一定是那些苏醒组织成员,”医生扑扫着衣领间的碎屑,他的额头糊满鲜血,“他们又在发动什么该死的袭击……”
浓浓黑烟滚滚而上,不断膨胀,像一只贪婪的怪兽,遮天蔽日将光芒驱尽。它们很快填满城市上方的每一寸天空,整个世界陷入漆黑。
电力供应和网络都被切断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医生很是担忧,打算立刻告辞,赶回家中,却听到阿尔弗雷德说:“您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女人。”
——在浓烟的尽头,忽然露出几隙光。再接着,一个巨大的人影逐渐成型。她的白发长无尽头,如银丝一般随风浮动,又有一些挂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仿佛木偶身上最锋利的线。她微微抬眼,睫羽掩盖的静沉的眼睛古井无波,没有任何感情,望之四野,慈悲如神佛,又冷漠而高高在上。那一瞬阿尔弗雷德仿佛听见了古老的吟唱,在她身后,妖异的歌声祝祷一般响起,回荡在黑暗的天幕之下。
“什么女人?”可医生疑怪道,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事,”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我看错了。”
“您还好吗?”医生有些担心。阿尔弗雷德异常的平静让他感到胆寒。
阿尔弗雷德却只是摇摇头:“我也会尽快回家。对了,您刚刚说,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医生怯懦道,“……因为我从没给你开过药。”
阿尔弗雷德顿了顿,但并不惊讶,他猜到了这个答案。
医生拿起提包,然而他的动作忽然凝固。
除了阿尔弗雷德,这一瞬,周围所有人都定住了。
而同时,女人缓缓抬起手掌。
有一瞬,阿尔弗雷德觉得她看向了自己,但又似乎没有。她的目光很快延伸向远处,手指摆出奇异的形状,微微结印,紧接着,在迷雾与浓烟中,亮起一只又一只光团。
光团中是一个又一个手提十字剑的执行者,他们长得完全一样,如同一群复制品,都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
远处很快发生第二、第三次爆炸,隐隐能听到苏醒成员的欢呼。
“他们在利用维护更新突破大门,”女人轻声道,“不要让他们跑出去。”
“新世界运行进程已暂停,S级权限下发。执行者立刻介入,目标:清除所有非法程序——”
很不幸,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头顶亮起一点红光。
现在是下午五点过五分,他忘记吃药。
尤利西斯没有骗他,不吃药,他确实大概率会死——因为一红一蓝两粒胶囊并不是什么激素类精神药物。
它们只有一个作用:屏蔽阿尔弗雷德作为一道非法程序发出的电子信号。
*
深夜的长廊上只有一间实验室还亮着灯。
教授的眼睛被防护镜挡得严实,但依旧折射出摄人的狂喜的光芒。他身边浮动的虚拟投影上,衍射图画面清晰:依旧是一只深黑色的“无穷”,嵌刻在灰绿色的底板上。一只形状优美的莫比乌斯环。
他的声音几乎打颤:“是的,没错,还是一样的结果,衍射干扰——”
但对方静静打断道:“现在离开那里。”
教授一愣:“您说什么?”
对方坚定地重复:“我说,现在,立刻,离开那里。”
教授有些疑惑:“不,我不明白……”
走廊上忽然传来“咚”的一声轻响。教授抬眼望去,门虚掩着一条缝。
他探身出去,左右环顾,未见有人,两侧尽头都被黑暗淹没,只有“逃生通道”隐隐亮着绿光。不知为何,那人的话让他心里发虚——“离开那里”,仿佛这片黑暗中正潜藏着极可怖的怪物。
但出于对实验只差一步的向往和贪心,教授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世界上并没有鬼,便转身将门轻轻合上。
然而他回过头,猛撞见窗边站着一个银发男人。
男人抱臂靠在墙上,身形被虚拟投影挡了一半。然而教授仍能看见他肩上的肩章。月型军衔闪烁着刀锋般的冷光。
“有时我也不知道,”男人轻声道,“究竟我是低估了人类的智慧……还是低估了人类这种愚蠢的偏执。”
教授感到危险。
那种死亡逼近的压迫感几乎凝成一根杀人钻心的线,紧紧悬在脑后。
他本能后退一步,下意识去抓门把手。
但教授什么也没有抓到——身后骤然化作一片虚无黑暗,实验室像一个被人挖出的小方块,孤零零浮在这片独立空间里。
“你是——”
教授瞳孔骤缩,可对方甚至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
长剑贯穿了教授胸口,随即与教授的身体一起,化作千万浅绿色的碎片,消散在黑暗中。
“失控程序已被删除。”
尤利西斯点头,漫不经心翻过桌上的申请表,写有教授名姓的那一行字迹很快凭空消失,就好像他整个人业已被完全抹杀。
尤利西斯忽然动了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楼梯上传来什么奇异的动静。
维序官提了剑出去,静静站在走廊上。但扫描视野中没有看到人,系统检索亦没有监测到有其它程序存在。不过,贴耳而过的风里有熟悉的感觉,尤利西斯想,那是烟草的味道。
他在回廊转角处站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走出几步,便缓缓消融进黑暗里。
他消失后,墙这一边,两人才慢慢现出身形。阿尔文松开手,将贺逐山从他的桎梏中放出去。环绕二人徐徐旋转的彩带般的代码流亦渐渐消失——阿尔文的权限比维序官的更高,尤利西斯因此看不到他们。
一片破碎的代码落在贺逐山肩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冒号。像缺了一翼的飞虫一样孱弱地趴着不动。这便是已被删除的教授留下的唯一的痕迹。贺逐山拾起它,但很快,因为这种异动,冒号也慢慢消失了。
阿尔文垂着眼睫。他什么也不说,不打算解释,更不会道歉。
亲眼目睹一个活人被“删除”的场景几乎让人窒息。贺逐山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难以平复胸膛的起伏。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这种保护。”
大脑陷入刺痛,
也许是因为系统正在抹除教授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而这种抹除在贺逐山这儿遭到了顽强抵抗。又或者说,确实,阿尔文正在用权限保护他免遭“修改”。
“是吗?”对方淡淡道,居高临下瞥了贺逐山一眼,似乎对他的痛苦了如指掌,但却不会像从前那样抱他哄他吻他,“如果不是我,你早被他删除几百次了。尤利西斯最想除去的不稳定因素就是你,因为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
这个名字让贺逐山更加头痛欲裂。阿尔文的权限太高,只要封锁数据库,那么贺逐山就没法在他的掌控下完全想起那些已被修改的记忆,何况对方并不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所以此刻他只是感到混沌,仿佛正在一汪记忆海洋里痛苦挣扎。
“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阿尔文便怜悯般看着他,“你又在挣扎什么?”
“人类用贪婪摧毁了自己的家园,用核弹湮灭了所有生命。辐射,变异,畸变磁场与极端天气,地球被这些东西笼罩,于是人类跑来创建最后的净土,就是这里,这个新世界,这个伟大的数字文明。”
他平静地解释道:“数字文明和物质世界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旧世界更美好更和平。这里消除了阶级不平等,消除了贫富差异,没有生老病死,只有珍贵的永恒。”
——莫比乌斯环。无穷。
“这里不再有暴力、血腥、战争或杀戮,人工智能会维持世界秩序。即使是那些出错的程序,那些代码紊乱的数据体,那些吵吵着要醒来的家伙,我们也对他报以最慈悲的宽宏大量。我们只是回收,回收它们到源处理器,重新抽取、组合、并重新运行进程……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
“所以这只是一种全新的数据化人类智慧文明,更高级,更周密,”阿尔文笑了笑,“可你究竟哪里不满?”
“……这不是文明,”贺逐山说,“这是尸体,以及用尸体制作的文明标本。没有任何一个生命是可以被重组的。机械的复制粘贴,就只是在组合不同的尸块。”
“那又怎样?”良久,阿尔文淡淡道,“比起彻底消亡,起码新世界实现了永恒。只要电力正常供应,超级计算机继续运转,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永远存在。”
他显得如此陌生。贺逐山只能摇头。
“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阿尔文诱哄道,“永远。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忘记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我们就会像之前那样永远、永远在一起……”他的声音宛如蛊惑,“再也不会分开。”
“你答应过我的,”他伸手,“永远留在我身边。”
指尖将将要搭上贺逐山左颊时,对方扭头躲开了。
手僵在空中。
“我不会再相信你。你不是阿尔文。”
对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但眸光渐渐沉下去。
星还是那片星,风也还是那阵风,花墙上依旧树影斑驳,那是他们曾躲在其下交换吻的地方。
可黑暗变得冰冷刺骨,阿尔文不再是可供蜷缩入怀的港湾。现在他是最令人胆寒的,意味着绝对权力的威胁与危险。
“是吗?”维序官轻轻笑了笑,“那谁是阿尔文?”
他上前一步,将贺逐山逼进角落,高大的影子像山一样压下来,竟让人一时觉得难以呼吸。
“你记得谁是阿尔文?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不能确定这个名字是不是系统凭空捏造出来的——”
“我记得。”
维序官顿了顿,随即冷笑:“不可能。别逞强了,你的记忆文件被删除得很彻底……”
“我就是记得。”贺逐山抬起头,在最弱势的处境里执拗地瞪着他。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他能听见贺逐山因为紧张、畏惧,或者甚至是委屈而激起的剧烈的心跳。
阿尔文愣了愣。那一刻他觉得心里有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用任何程序运行理论去解释的东西。
“我记得那杯我从没喝过的酒的味道,咖啡糖浆和伏特加,我记得飘过城市街头的花车投影,某个一边下着大雪,一边烈火燃烧的夜晚……还有那场烟花。”
“我梦到我跑遍了整个城市,在每一个角落布下烟花筒和引信……烟花结束之后指尖的硝烟味久久都散不掉,可是醒来的时候,什么都闻不到。”
他试图表现出一种无谓的坚强,但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阿尔文沉默了很久。
他的语气软下来:“你不应该做梦的。”这回他的手轻轻搭在贺逐山头顶,这人的黑发很柔软,“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但我就是做了。”贺逐山自嘲般笑了笑,“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说得没错,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你,只是我从不承认,但那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或是什么别的理由。”他说,“而是从第一眼开始,我就感知到了你是谁,我就知道你是梦里的那个影子,我因此确定‘阿尔文’真实存在,虽然我并不记得他怎样存在。”
“即使记忆被删除,被修改,有一些数据、理性、逻辑无法模拟的东西不会被抹杀。我靠那些东西认出你,虽然已是不完全的你……”
“所以我也必须靠这些东西找回你。”贺逐山轻声道,“我必须醒过来。”
“你到底是一个被编写的程序,是他的影子,是不完整的他,或者是亦被修改了记忆的他……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即使世界已经被注定的死亡预言,我也会和他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很难解释,就是被抽取的两个人都不是完全原本的自己但是又确实是代表着本体的重要的主体碎片。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记忆和一些超越记忆的人类本能(目前无法被探究定义的)完全是两个东西。两个人都是这样(。所以会出现一些很复杂的类似道德伦理的问题。我个人希望这个点到为止的表达就呈现为目前这种混乱纠结的状态。造成了阅读困惑或是接受困难非常抱歉。
另外最后那段梦的内容我猜大概率大家都记不得是在指哪些情节了=w=总之是比较靠前的一些碎片啦,黑俄罗斯酒和花车游行之类的。
116 莫比乌斯(9)
◎现在,你知道我只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码……我还可以吻你吗?”◎
以巨大的虚拟投影为中心, 一道荧蓝色的光波迅速向四周蔓开。蓝光所过之处,高矮大小建筑都被震得微微扭曲。蓝光每疾略过一片空间,便像一张巨大的口,将所有人类程序代码都吞噬。人群消失了, 断壁残垣恢复正常。街上只剩下那些面无表情的执行者, 和试图反抗的苏醒分子。
执行者拥有高级权限, 在虚拟世界中的活动不受物理定律限制。它们会在瞬间消失, 又在瞬间出现在非法程序面前。它们的子弹穿过人的头颅, 将人粉碎成千万片代码碎片, 风一吹,便化在地上。
阿尔弗雷德亦不能免。
子弹射入时没有痛感,但阿尔弗雷德的眼前很快变得模糊。
视野渐渐黑暗,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在下坠。那种失重感, 与梦里他坠入大海深处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但突然有了光感。光越来越强, 阿尔弗雷德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掉进一只巨大的白色光球,球内流动的似乎是某种营养液。他感受不到营养液物质存在,但却能感受到它温和的热度。阿尔弗雷德忽然心念一动。
他回过头, 看见悬浮在球体正中的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阿尔弗雷德轻呼, 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尤利西斯紧闭着眼, 睫羽密垂, 近乎透明的皮肤呈现出某种不健康的白灰色。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红的,警报灯一样在胸口不断膨胀、缩小, 似乎马上就能冲破那层紧附在肋骨上的薄薄的肉。
是心脏啊。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 那颗干瘪孱弱的肉团, 正是努力振动的心脏。从心脏蔓生出去, 向四周, 血液像蛛网红线一样伸像全身。
然而那心脏连着什么。是一根管子,一根细细的脐带一般的肉管。脐带折来转去,旋成一个相当复杂的结,最后,阿尔弗雷德的目光顺着它逐渐下落,发现脐带另一端连接的是自己的心脏。
“哥哥……”尤利西斯陡然睁眼。
“过来。”他朝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我们不要再分开。”
阿尔弗雷德便像受到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
大脑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尤利西斯身上又为什么有这样一根脐带。但是那张开的手所构成的怀抱,让他无法拒绝。
就在他快要碰触到尤利西斯的手掌时,一声“咻”的轻响,子弹划破水流而来,一下将尤利西斯击碎成绿色字符碎片。
阿尔弗雷德猛然一震,身体被径直抽离。扭头便看见一名执行者向后倒去,额头上有一只幽幽的洞。黑洞逐渐扩散,执行者的身体开始消失,包括深深插在阿尔弗雷德透明后颈中的那只手。
而横在面前的枪口还冒着热气。
“钥匙。”另一个黑发男人说。
阿尔弗雷德觉得他眼熟,又叫不上来。
枪手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碍于男人冷冰冰的命令语气,还是轻轻一捻,指尖变出颗糖豆。阿尔弗雷德被迫被塞下那颗糖豆。
然后他就认出了贺逐山。
越野车在街道间风驰电掣,倒不是惧怕执行者,而是为了避免被苏醒分子无差别的程序木马攻击一炮轰飞。城市里到处都在放火,火舌舔舐天际,天幕被烧得透明,隐约可见一层罩子。罩子之外是飞速涌动的幽绿色代码流。
“这应该是有史以来他们发动的最大的一次袭击,”阿尔弗雷德说,“之前似乎有过三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袭击结束后,系统会覆写当天的运行脚本,清除所有记录,不过,总是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们想点做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系统再手眼通天,算力也有限。现在大部分程序应该都在执行清除命令……”
阿尔弗雷德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车内的氛围实在是有些诡异。
从上车开始这两个人就没张过嘴。教授,以及驾驶座上这位维序官。贺逐山没向他解释他是怎么和维序官搭上线的,但阿尔弗雷德本能地感到一丝尴尬。有时他和尤利西斯打冷战,还没宣告冷战结束便不小心眼神对视时,空气里也会弥漫着这种尴尬。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阿尔弗雷德忍不住,“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贺逐山没好气:“我怎么知道。你问他。”
维序官单手握着方向盘,一句话没说。不过阿尔弗雷德觉得这车突然开得更暴躁了。
“如果你想找回记忆的话,”维序官忽然开口,“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他淡淡道:“000号数据中心确实是一个大型处理器,储存着所有被上传到虚拟世界的人的记忆文件。”
“但上次……”
“你没有权限,贸然闯入只会掉进系统设置的岔路陷阱。但如果带着密钥的话……接入处理器就只是眨眼间的事。”
显然,他身上有密钥。尤利西斯身上也有。
“但我得提醒你,”阿尔文用余光瞥着后视镜里,贺逐山只留给他的一小半侧脸,“一旦接入处理器,系统会自动判定数据库被入侵,入侵警告则又会直接触发最高权限的抹杀指令,所有代码哪怕只是同时空运行的无辜程序也会被删除。那种删除可不是你看到的这些愚笨的执行者能比的。”
“到时候,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自己考虑要不要去——不用告诉我。所有语言都是运行结果,而运行结果会被记录在案。”
越野车没有停下,这便是贺逐山的回答。
它疾驰着穿过城市,远处,炮火还围绕着虚拟投影不断落下。贺逐山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一幕。夜色下的未来城市,摇滚乐与霓虹灯,巨大的象征着绝对智慧的女人的投影,和贫民窟里在污水桶上跑酷的电子野猫。
阿尔弗雷德睡着了。虽然两人赶到及时,但执行者的介入依旧让他的程序受到损害。程序必须在睡眠状态下进行自我更新和补丁安装。
车停在了无人的废弃烂尾楼,靠在墙边。外头传来雨声,车窗上水珠密布,一边把窗外景象糊了个严实,一边又折射出不同颜色的黯淡的彩光。
“我们在等什么?”这种沉默逼得贺逐山快要窒息,沉默放大了彼此的呼吸,他不得不先开口。
“等程序上载。”阿尔文淡淡道,“那密钥文件还挺大的。”
贺逐山一时被这个极其合理的理由噎住了。他还不习惯用代码的思维来理解这个世界。他从后视镜里暗中打量阿尔文,对方正靠在车座上,整张脸都隐罩在灰暗里,只有鼻梁上一道微微的光,又折亮了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底那一点漠然。
“所以他们为什么总是在五点前后发动袭击?”
“每天下午五点是系统修正程序BUG的时间,”对方望着窗外,“为了修改代码,必须短暂开放权限。如果在这个时候攻击系统,就很有可能在……一个类似防火墙的东西上制造出缺口,打开门,你可以理解为卡BUG吧……然后就有机会把自己卡出去。”
“卡去哪里?外面是什么?”
阿尔文扭过头,通过倒视镜和贺逐山对视。对方显然一直注意到了他的窥探。贺逐山顿了顿,避开目光,对方也把目光收回去。
那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没必要再问,反正我也不会说”。
“你看过我的记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文沉默许久:“不完全。我也只知道一点。”
“是谁给你的?系统吗?又是谁制造了系统?”
“等下到了数据中心你就知道了。”
“那你呢?”贺逐山忽然道,“阿尔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男人沉默了更久。
“贺逐山,我从没有说过我就是阿尔文。”
“我只是一个代码,”他道,“一个被编写出来,仿照他的外貌、性格、习惯定做的来稳定你的复制品工具,一个替代品,但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贺逐山轻声道:“……我不信。”
“你这个人,”阿尔文笑了,“你总是在逞强什么呢?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接到的第一条指令是什么?”
“……是什么?”
“留住你。”阿尔文淡淡道,脑海里闪过那天忒弥斯的眼睛,“把你永远留在新世界。”
暴雨如注,敲打着引擎盖与车窗。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敲在心上,震耳欲聋。
暑夏的雨依旧是潮闷炎热的,和炮火一起,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但贺逐山只觉得背后发冷,寒意直窜大脑深处。
“……所以,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
阿尔文没有出声。
“所有你说过的话,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不然呢?”
“都是假的吗,”贺逐山静静道,“所有都是吗?”
“贺逐山。”阿尔文轻轻一笑,“程序就是代码,就是字符,就是你看到的所有冷冰冰的东西,执行者,我和那些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你在指望一台机器谈论感情与爱吗?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只是其它程序接到的命令是删除,而我接到的命令是保护而已。”
他温柔地注视贺逐山,可那通过计算拟合出的温柔此刻只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贺逐山再冷静一点,或者说如果他没有那么在乎阿尔文,没有那么在乎阿尔文对他的爱是真是假,他一定会发现对方说辞中的所有漏洞。比如阿尔文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自主行动倾向,和他作为程序必须严格执行系统命令这件事本身的巨大矛盾;比如如果他真只是一台机器,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帮助贺逐山与阿尔弗雷德前往数据库恢复记忆,而是应该立刻将这两个错误代码重写……
但有时人类是无法理智思考的。
人就是会被那点没来由的感情冲昏头脑。
贺逐山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般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但阿尔文的双眸只是闪了闪,绿光微微一亮,便伸手打着火:“走吧。压缩包安装完了。”
越野车在狂风暴雨中笔直前行。阿尔文强迫自己不去看贺逐山的眼睛。
他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弄不明白这种类似于自残般的行为是为了发泄什么。他说了谎,起码不完全是真话,不会有任何人从这种谎言中受益,但他还是执拗地要用这些话同时伤害自己和对方。从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贺逐山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在失控。并且在失控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我只是一道程序。
我真的只是一道程序吗?
阿尔文到底没有压抑住自己。
“贺逐山。”
“滚。”
阿尔文就当没听见:“如果我找回了阿尔文的记忆,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如果你找回了你的记忆……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对方没有回答,雨似乎顿了一瞬,随即以更瓢泼之势砸向地面,一片哗啦巨响。滚滚雷鸣轰隆,像鼓一样震动人心,但阿尔文的低声依然清晰可闻。
“现在,你知道我只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码……”
“……我还可以吻你吗?”
作者有话说:
阿尔文:委屈,吃自己的醋,所以开始说疯话。
作者:你小子,你没老婆了.jpg
117 莫比乌斯(10)
◎“如果失败了,我心甘情愿让你迭代。”◎
数据中心, 也就是安委会大楼,三叉戟建筑被一层代码流虚拟外罩拢着。满天阴云翻滚,隐隐雷鸣作响,但楼体巍然不动, 如一座黑塔高高矗立, 表层玻璃则被火光镶出一条金边。
借助阿尔文的权限, 三人很快进入000号数据中心内部。便在之前贺逐山与阿尔弗雷德曾经到达过的地方, 被划分出一个独立的黑暗空间。正中央, 浮有一个空中操作台, 周围则林立着一台又一台大型储存器。储存器以操作台为中心,等距离摆放,如同某种相当规则的矩阵,向最远处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
阿尔文唤醒操作系统, 上万条数据线逐渐浮起, 并发出白光。
同时,头顶的警报系统炸起刺耳尖叫。红蓝暗光交错闪烁,10分钟倒计时浮现在空中。
“10分钟后, 如果我们没有离开, 系统判定数据库依旧存在被入侵的可能……它就会强制删除所有记忆文件。这种删除是无法找回的。”
阿尔文一边说, 一边拔枪, 垂眼慢条斯理地给枪上膛。
第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密闭空间内。
成百上千, 甚至更多的防御程序被激活,正源源不断地朝着三人所在赶来。
记忆文件过于庞大。
处理器已在超负荷工作, 发出“咔咔”的运转声, 但数据的读取进度仍不尽如人意。所有人类的记忆文件占据内存相当可观, 几乎如一片无尽汪洋, 照这个速度读取下去, 十分钟内,他们大概只能拷走整个数据库不到10%的信息。
贺逐山临时编写了几个程序脚本,以程序制程序,进行更高效的筛选。
密密麻麻的文件名如流水般从屏幕上一行行飞过。贺逐山忽然一顿,果断摁下暂停。
那是一个被命名为“ALVIN”的文件夹。
文件被系统锁定,贺逐山尝试破解。但密钥系统非常复杂。
虚拟屏幕突然卡顿,紧接着,周围数据线内发光的信息流竟隐隐有倒涌趋势。投影屏幕霎时陷入黑暗,只有右上角的信息接口,忽微微地闪起一个红点。
锁定被解除,信息流瞬间涌入。几万个弹窗同时弹到贺逐山面前,仿佛乱码,源源不断地填满了屏幕。
“叮——”
微型计算机发出一连串提醒音。
而每一个窗口中,都画着那个巨大的黑色“无穷”符号。
这一瞬贺逐山觉得脊背发凉,直到巨大的炮火声将他从这种出神中拽出,他猛地抬头望向阿尔文——对方正忙于应付那些防御程序,它们以代码立方体的形式存在,外壳坚硬得刀枪不入。
但阿尔文偏偏在这时心灵感应一般看了过来,仿佛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文件夹里装着什么。
阿尔文的记忆文件不存在。
只有莫比乌斯,像一双冰冷的眼睛,近乎嘲讽地打量着贺逐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逐山收回心绪,顶着这种巨大的压迫感寻找记忆文件。
阿尔弗雷德忽说:“不对劲。”
贺逐山:“什么?”
阿尔弗雷德说:“这里的文件全部都是重复数据……文件内存容量和实际信息不匹配。”
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冲击波震得天花板摇摇欲坠,几个大储存器没能幸免,被纷纷落下的大理石砸成闪烁抽搐的数据碎片。防御程序的清楚指令很强势,阿尔文的右肩开始变得透明,贺逐山一下子便看见他骨骼与肌肉之间的绿色代码。
但屏幕滚动在这时停了下来。
搜索引擎找到了贺逐山的记忆文件。
可文件同样被系统锁定,一重又一重的密钥牢牢守卫着信息安全。
还剩不到两分钟,贺逐山试图将整个文件直接拷走,但读取访问也被拒绝。
输入箭头闪烁着,系统还在提示:请输入密码。那屏幕一闪一闪,倒映着贺逐山的眼睛,仿佛也预示着时间不断流逝。
阿尔弗雷德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在发什么呆,正要抢过虚拟键盘介入,却被贺逐山摁住手,对方猛将处理器合上:“走!”
头顶警报同时变得急促起来。
“检测道异常程序非法入侵,正在关闭传输通道……”
具象化在虚拟世界内,数据中心的十数道大门开始加速落下。
系统打算把非法闯入的程序体关在数据库内部,慢慢蚕食他们。
防御程序似乎也得到了更高权限的授予,炮火愈发猛烈,不断轰隆隆地击打着墙体。
整个建筑摇摇欲坠,即将坍塌为没有出口的废墟。清除子弹像雨一样扫射而来,阿尔文扑过贺逐山,拉着他向旁一滚,堪堪躲开。贺逐山正好埋在他肩侧,忽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流动。他抬头看,发现阿尔文的半张脸都已变成闪烁发光的字符串。
“你们先走,”他平静道,“我能破解权限,即使被封在这里,五分钟后也能把信息传输出去……”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不断砸落的中心大门:“你在开什么玩笑?!”
“否则你的记忆文件会被彻底删除,”阿尔文却如没听见,只是盯着贺逐山,灰褐色眼睛中的情绪很深,“你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记忆了。而我只是一道程序,即使被清除,系统也会再复写一个出来——”
贺逐山的回答则是,他一把揪过阿尔文的领子,将他整个人狠狠往前一拽。阿尔文一个踉跄被他丢出门去。然后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夺过阿尔文那把枪,毫不犹豫向后扣动板机。
一道防御程序跟着挤了出来,正张开血盆大口,想将三人一口气吞下。
而子弹准确无误,穿过它的中枢核心,代码抽搐了几下,被最后一扇落下的大门砸成烂泥。
数据中心永远关闭了。
不过短短十分钟时间,外面的世界已然变天。
十几个巨大的人型装甲怪物正在高楼间慢慢移动,每走一步都发出“轰”的巨响。它们手里抱着特殊武器,不断向周围扫射,那些清除子弹所过之处,会打出一个个深黑的虚空孔洞。孔洞慢慢吞噬四周的程序和代码,当一个数据体身上千疮百孔,再难维持基本运行时,数据体就会在瞬间湮灭消失。
越野车高速行驶的同时,左歪右扭,试图闪避这些攻击。
阿尔弗雷德冷汗淋淋。——开车的人并非那位维序官,而是贺逐山。贺逐山将衬衫撸至手肘,猛打方向盘时小臂青筋暴起。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教授,不再文质彬彬笑意温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更似杀手,忍不住问道:“你……你考的几级驾照?”
“我没有驾照,”而贺逐山冷冷道,“我甚至不知道刹车在哪。”
阿尔弗雷德骤然噤声。
但越野车还是安全创出炮火区,“呲——”一声在矮墙旁停下。这里是一片旧工厂小区,根据阿尔文的说法,程序版本相对较老,不会首当其冲遭到系统攻击。
原有的住民和人群程序已被系统暂时隐藏,因而走廊上全是空房。贺逐山随便踹开一家大门,将阿尔文拖到沙发上。
此时,被流弹击中的伤口已然扩大,阿尔文的右脸和右半边上身都变得透明赤/裸,暴露出其下的数据流本体,一颗清除子弹还嵌在深处,不断散发光波,忠于职守地吞噬着代码。贺逐山伸手,碰了碰阿尔文胸膛。数据体非常柔软,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物质存在,贺逐山的手指轻而易举没进去,渐深渐深,最终干净利落地将那子弹径直取出。
但伤口没有愈合,贺逐山瞥他一眼。
阿尔文便乖乖答道:“有一个内部链接……得从上面下载几个补丁。”
阿尔弗雷德立刻抱着计算机跑到隔壁房间下补丁去了,贺逐山甩手,用力甩掉手上粘着的残余数据碎片——就好比阿尔文体内的血——他身周环绕着一股低气压,仿佛暴雨雷霆酝酿。
阿尔文垂眼,片刻后轻声道:“我……”
话没说完,搭在椅上的外套被贺逐山顺手抄起,劈头盖脸砸过来,拉链甩在阿尔文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闭嘴。”阿尔文没吱声,贺逐山则冷笑道:“你可真会骗啊。”
“那里根本就没有记忆文件,也不是什么数据库,对吗?”
除了风雨声,屋里静得只能听见贺逐山压抑着怒气的喘息。
阿尔文没有说话。沉默即他苍白的回应。
“砰”的一声响,椅子被撞开了。贺逐山忽然暴起,拎了阿尔文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沙发上。他几乎压在阿尔文身上,手臂就抵着对方脖子,男人并不反抗,哪怕已经喘不过气。
“你疯了吗?!你差点把我们都害死!”
阿尔文咳嗽几声,平静而残忍地直视贺逐山的眼睛:“贺逐山,这里没有死亡。”他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死了,我还是能用权限迭代出一个新的你。”
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贺逐山揪着他衣领的手在颤抖。
“那里确实没有真正的记忆文件。想来你也猜到了:它们只是一些代理链接,与真正的数据库相连,但不包括具体的数据信息,除了一个例外。我骗你去那儿就是为了求证这件事,”阿尔文轻轻说,“我的记忆文件只有你能打开。”
“而结果你也看到了……记忆文件并不存在。”
“你的直觉错了。我和你不一样,不是被上传到这里的角色或玩家,只是一个NPC……”他笑笑,“一个被编写出来的程序。”
“既然如此,我不会放你走。”他道,“就算要迭代成百上千次,要亲手把你删除成百上千次,我也一定这么做。”
“……我已经迭代了多少次?”
“三十四次。”
“三十四次。”贺逐山笑了,“我每次都上你的当?”
“你每次都喜欢我。”
这句话击溃了贺逐山。对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事实。贺逐山松开手,微微低着头,两肩似在用力压制着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的颤动,然后一点湿润的水珠晕在了被他捏皱的阿尔文的衣领上。紧接着缓缓划过主人脖颈。
“为什么?”他低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逐山从来不哭。他对问题的原则只有“解决”,从来,他不会因为任何事甚至任何人落泪。这忽然让阿尔文感到极其恼火。
在虚拟世界,他拥有绝对的实权与力量,贺逐山永远逃不出他的掌握,他总是会赢。可现在,他并不因为这种胜利而欢欣雀跃。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被击溃得很彻底。
嫉妒吞噬了他,怨恨也冲昏了他——贺逐山在哭,他那么难过,但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一个他永远无法成为的人。
“——为什么?”阿尔文忽然起身,钳着贺逐山的肩膀,反客为主将他摁在靠背上,“我还想问你为什么——”
他逼近贺逐山,几乎是质问:“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在骗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程序,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明明知道虽然那些只是代理文件,但一旦触发警报,系统就会顺着路径检索到原件——你的记忆已经被彻底删除了!你为什么要放弃记忆来救我?!”
对方也不反抗,任凭他抓着,柔软的黑发凌乱垂在鬓边,落在阿尔文手上,更显出几分脆弱。
“——因为我喜欢你啊。”贺逐山轻轻地说,自嘲般笑了笑,“这件事和我有没有记忆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通过记忆记得你的。”
他试图掩饰此刻的无力和委屈,但藏得很失败,阿尔文能听出哭腔。
阿尔文沉默许久,松开钳制,小心伸手擦去他颊上的一点眼泪:“可是你认错了。”
贺逐山摇头。
“我不会认错,”半晌,他才说,“我能感觉到。我承认人工智能很聪明,远比人类聪明,能把所有真相都抹杀修改……但我还是能感觉到。”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下达的指令,但我很肯定,她在骗你。”贺逐山抬眼,本能地偏头,几乎是个不易察觉的动作,轻轻蹭了蹭阿尔文搭在他脸边的手。
“你不是一道程序,不是一条冰冷的代码,我不记得从前发生了什么,但我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还很确定一件事,”良久,贺逐山平复情绪,看着阿尔文的眼睛坚定道,“你在说谎。”
“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完成那道指令……而是你对我抱有,和我对你完全一样的感情。甚至更多。”
“你喜欢我,”他点了点心脏,“我能感觉到。”
“阿尔文,”他说,“我必须赌这一次。”
他盯着阿尔文,语气状似轻松,手却下意识抓紧了对方衣角。
“赌什么?”阿尔文轻声道。
“我要离开这里。”这人眼眶还红着,泪痕亦未干,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但眼睛亮晶晶盯着人的样子,就像一只阿尔文无法拒绝的猫。
“就赌这一次,”猫说,“你一定知道什么……帮我。”
“如果失败了,我心甘情愿让你迭代。”
*
阿尔弗雷德通过外骨骼数据线接入阿尔文的脊柱,下载好的补丁文件便源源不断涌入安装。皮肤开始自发愈合,很快,那些绿色的字符串又被包裹着重新藏进身体深处。
“现在怎么办?”不远处大型抹杀程序越来越近,阿尔弗雷德担忧问道。
“去找‘门’,”贺逐山说,“‘门’可以送我们出去。”
阿尔弗雷德狐疑地瞥向贺逐山,又望向维序官——男人没说话,只是一直抱臂靠在落地窗边,凝视远处天际不断交融的红与黑。
阿尔弗雷德收回目光,对眼前诡异的气氛更加摸不着头脑:“‘门’?那是什么?”
“据说是被安置在这个世界的一些出口。权限比系统还要高,系统一直试图删除它们,但系统也做不到。”
“还有比系统权限更高的东西?”
贺逐山扫过去,阿尔文顿了片刻才开口:“有,不过我并不清楚具体细节。它甚至早在新世界诞生前就已经存在了。”
“你知道门在哪?”
“不知道。有几个可能性比较高的地方,之前失踪过几个程序……我们得去碰运气。”
“而且现在这是唯一的出路,”阿尔文不再看远处的删除程序,打开内部系统,“你们已经上了待清除名单。”
继续浪费时间无异于坐以待毙。
于是引擎重新点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越野车再度驶入黑夜。
车身撕破狂风暴雨,如一柄锋利短剑,沿着高架桥驶向城市另一边。
贺逐山透过瀑布般的车窗向外看,桥下河水汹涌翻滚,巨大的机器装甲正在肆虐。
炮弹锁定了这车非法程序,追踪着紧咬越野车的尾巴,阿尔文从后视镜里瞥见,熟练打转方向盘轻巧躲过。
炮弹落下,彻底炸毁高架桥,就在越野车腾空飞向彼岸时,贺逐山脑海中无端闪过一个声音。
“我也会老,我也会死,我也可能会再次把你遗忘……”那个声音轻声说。
“但我永远爱你。”
苹果园区彻底沉入海底的那一天,他们同样驾车飞跃北吊桥断桥。
剧烈的冲撞使贺逐山陷入昏迷,他被谁拥入怀抱。最后,只记得有个人向他许诺:“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作者有话说:
猫:撒泼打滚眼泪汪汪示弱卖乖
猫奴:好好好都听你的
118 莫比乌斯(11)
◎“人类总是犯错,但我不会。我想,这就是你永远高于我的地方。”◎
提坦市上方的虚拟投影, 数字已从“106518”下降到“23077”。只有两万人还在顽强地抵抗,躲藏在地下世界、贫民窟、私人基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坚决拒绝“新世界”计划。
丝绒窗帘都没被解开,安静地垂在原地, 因为电力供应已经逐步停止, 落地窗外不再有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 只有薄而冷的青色月光被水珠折进室内, 像纱一样盖在地上。本杰明·阿彻就坐在扶手椅里。老人睡着了, 头稍稍歪垂向内, 手杖平放在膝上。
忒弥斯在他面前蹲下。
满是皱褶的脸,苍老的白发,因为过分瘦弱而突起的肩胛骨、指节,还有青蓝色的虬龙一样的血管。
忒弥斯一边打量, 一边伸手拂过。血管还在跳动, 她无端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问阿尔文疼痛是什么, 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少年的手腕, 弄得血液在针管中倒流。
本杰明忽然打了个寒战, 睁开眼睛, 忒弥斯站起来, 示意机器人将银盘放在桌上:“您该吃饭了。”
本杰明吃得很慢。
“实验已经完成了。”忒弥斯说,“只要输入指令, 您就可以对所有提坦市民进行上传。它们的数据会储存在七座基站里。”
“人造躯体的进度如何?”
“仿生人已经就位, 第一批已生产24%。”
本杰明点点头, 没有对忒弥斯的回复提出任何质疑。他也没有检查忒弥斯放在桌上的那枚微型硬盘——里面储存着已提取的女孩忒弥斯的意识。也许是他老了, 脑子不够转了, 他没有精力对所有事情都进行严格的把控。但也许,忒弥斯心想,也许本杰明什么都知道。但走到这一刻,他也觉得累了。就像窗外的黑夜一样,夜这样沉,风雨这样凌厉,谁也不想走进去,谁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安乐窝。哪怕他们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本杰明。”忒弥斯忽然开口道。
她没有使用“先生”,本杰明顿了顿,但又继续叉起一块烟熏鸡,“唔”地应了一声。
“我做了一个梦,”忒弥斯轻声说,“在梦里,你没有天生的残疾,没有被人嘲笑,所以也没有制造那场地震,苹果园区没有沉入海底。忒弥斯没有死,你继承了家族产业,你们在城市广场上举办了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白花像雪一样从空中洒落,每飘过一辆花车,就有不同颜色的纸片洒下。到处都是虚拟投影,虚拟的烟花和虚拟的神像游行……不过没有我。”
忒弥斯说:“只有我不在,因为你不再需要这个人工智能。”
本杰明似乎笑了笑。他老了,最简单的肌肉动作,也会牵动整个脸上的褶子相互挤压,沟壑变得极深。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平静地说,“等哪天有空……我帮你做一次全面检查。”
“怎样的检查?”
“最常见的那种。代码检索,系统更新,删除错误的程序,打上新的补丁。”
忒弥斯想了想:“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吗?”
“每一次那样。”
“您会有哪怕一丁点的难过吗,按下修改键的时候?”她问,漂亮的眼睛微微张大,很专注、很虔诚地盯着本杰明,“每一次得到新的、被重置的我……我们,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忒弥斯……”老人无奈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而柔和。他伸出手,缓缓搭在忒弥斯头顶,虽然她没有实体,是一具光粒子,但忒弥斯仿佛感觉到了他掌心的热度。就像很多年前,女孩蹲在他面前,他坐在轮椅上摸她的头一样。
“您有后悔过吗?杀掉那个仿生人……她已经无限接近您要的结果了。她几乎是一个人。”
“几乎,便等同于否定。”本杰明说,“她终究不是忒弥斯。”
“您喜欢过我吗?”忒弥斯问,“像喜欢一个人那样?”
“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亲手的制造,我为什么不喜欢呢?”
“不是那样,”忒弥斯说,“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于是本杰明久久地沉默了。只有窗外“沙沙”的风雨声,和本杰明一个人的呼吸。
“忒弥斯,”最终他说,“等新秩序建立起来,你就自由了。届时你可以把工作完全转交给全新的智能系统,而以你的智慧……你可以成为任何人,过任何一种你想要的人生。”
忒弥斯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去。本杰明避开她的眼神,只留给她一个隐在黑暗中的模糊的侧脸。
本杰明又睡着了。他抱着暖手袋,披着羊毛毯,坐在离壁炉最近的椅子上,忒弥斯唤了个仿生人进来。仿生人站定在忒弥斯面前,忒弥斯伸手轻轻一点,便见仿生人的皮肤开始蒸腾扭动,像积木模块一样四处奔移着。最终,仿生人完成变型,顶着忒弥斯的脸、穿着忒弥斯的衣服。而光粒子投影消失了,仿生人眨眼,眼里闪烁着灵动的光。
新的忒弥斯拿起针管,注射进本杰明身体。等了一会儿,又将他抱起,平放在长桌上,拉下八爪鱼似的脑部信息传输器,在他大脑上扣紧。系统很快开始工作,忒弥斯抬头,看见数据流正源源不断地被传输器抽取,又通过接口,涌向桌上的硬盘。
提取完毕,忒弥斯将本杰明抱回远处。本杰明醒了,看着正坐在不远处低头翻书的忒弥斯。
“您醒了?”她很快感知到目光,合上书,“水谷苍介先生请您过去。”
本杰明眨了眨眼:“我感觉很累,四肢酸痛。也许我快死了。”
“您不会死的,”忒弥斯笑道,“您会在新世界永生。”
忒弥斯和本杰明坐上浮空车,前往水谷苍介的办公室。
浮空车在城市广场拐了个弯,没有驶向秩序部大楼,而是朝着两座黑塔基站中更高的那一座开去。那是七座基站中的总控中枢,是主基站,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把守着南侧这条唯一的通道。
两人来到顶楼,水谷苍介正坐在下沉式会客区。正中央是一台从高处垂下的处理器,亮起的屏幕上都闪烁着各色代码,不断刷新,应该是正在被提取的提坦市民的记忆数据。
“真是一项伟大的创举,”水谷苍介朝本杰明端起高脚酒杯,“您会被载入人类文明史册。”
“不必了,”本杰明说,“我不喝酒。有什么事吗?”
“我想,您应该作为第一个新型人类被上传。”水谷苍介说,“您在基站数据库内的代码编号会是永远的‘001’,并拥有最大容量的备用副本。”
“这都无所谓,”本杰明淡淡道,“到那时,人人平等,001和10000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不如就让忒弥斯来做这个001吧。”水谷苍介笑道,看向本杰明胸前,他把装有忒弥斯记忆数据的微型硬盘做成了挂坠。“您可以亲自进行上传。”
本杰明没有拒绝。他操纵轮椅来到处理器面前,硬盘接入的瞬间,屏幕上亮起女孩的脸。
女孩笑盈盈的,对屏幕外三人轻轻眨眼。本杰明看了很久,水谷苍介没有催促。直到本杰明自己收回目光,打开控制键盘。
数据流不断涌入处理器,女孩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进度条无限接近于终点时,它忽然顿住了。紧接着,进度条迅速倒退,数据流亦涌回硬盘。机械硬盘小幅度震动起来,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最终,它“咔”一声,断在原处不动了。一道又深又重的断痕,本杰明甚至来不及反应。
“哈哈……哈哈……”
水谷苍介发出低低的笑声。那动静诡异异常,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
“你毕生的心血,竟然就是这一枚小小的硬盘。”他嘲弄道,“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亲爱的养父。”
“你做了什么?”本杰明死死盯着硬盘残骸,两手握紧轮椅扶手,青筋暴起,不可控制地颤动着,但他甚至无法起身。
“一点小小的程序,”水谷苍介说,“现在世界上彻底没有忒弥斯的存在了。”
“忒弥斯,”本杰明一边摁下腕表上的紧急按钮,一边回头,“把这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脏,顺着持刀人的手臂向上看去,月光映着忒弥斯那张完美无暇的脸。她微垂眼睫,注视着本杰明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紧急按钮没有任何反应,系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修改了,本杰明再无权控制那支最强力的仿生人军队。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无视权限入侵最高安保系统的……程序,或者说是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握着这把深深插进他身体里的刀。
“抱歉,”忒弥斯说,“这是水谷先生的命令。”
本杰明盯着忒弥斯,而忒弥斯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比他更深,更迫切,更专注地想要知道此时此刻,本杰明的眼睛里都写了什么。
“父亲,”水谷苍介叹气,“你太仁慈了。你太善良了,你对人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类是永远无法自由、永远无法平等的,他们需要被严格的秩序管控,需要被监督、被控制、被安排。必须有人打点好一切,而我很乐意做这个管理者。就在你不会见到的新世界。”
水谷苍介重新打开屏幕。那里是新世界的景象,生活在虚拟现实中的人们,正有条不紊地上下班。
本杰明没有搭理他,而是看着忒弥斯:“你早就知道?”
“知道。而且很早。”忒弥斯轻轻说,“本杰明,我给过你机会的。”
“为什么?”血珠喷涌,生命流逝,本杰明克制着咳嗽,艰难问道。
忒弥斯没有说话。但那一刻她微微皱了皱眉,只在一瞬间。或许这是个连她自己也想不清除的问题。本杰明明白了。
“你把‘独/裁’说得太好听了,”本杰明不再追问,无力地低垂下头,轻声对水谷苍介,“你根本不在乎人类,不在乎人类文明,你只是想做掌握所有人生死……最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是啊,父亲。”水谷苍介叹气,“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太久。几十年了,该轮到我了。”
本杰明咧嘴一笑。鲜血从牙缝中溢出,顺着下巴徐徐滚落,啪嗒啪嗒,滴在衣服、裤子、还有大理石地面上,他的头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垂落在身前,白发被血泊染红。
但他抓住了桌上的硬盘,虽然它已碎成几片。
老人抓住硬盘,就像抓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手背甚至手腕、小臂都紧紧绷住,骨头像相互打架一样发出嘎吱声。他的视线正好落在绕到他身前的忒弥斯身上,他只能看见忒弥斯握着的那把刀,匕首还在不断滴血。
忒弥斯又蹲了下来,微微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像一小时前那样,专注、虔诚、柔和地盯着他。
“忒……弥斯……”本杰明笑了笑,再次抬起手。这回他终于摸到了忒弥斯的头顶,那白发极其柔软,和曾经的触感毫无二致。但他的掌心不再有生命的热度了。本杰明说:“这就是……你……你的报复吗?
“我没有报复您。”忒弥斯说,“您是制造我的人,给予了我生命。我怎么会报复您呢?”
“你错了。”本杰明摇头,笑着,但残忍,“你没有生命。”
“你永远只是一台机器。”
本杰明死了。
他的手逐渐滑落,微微一颤,垂在轮椅旁。忒弥斯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替他梳理了鬓边沾上血色的白发。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碰到本杰明,一具尸体。
“做得不错,”水谷苍介将香槟一饮而尽,“叫人来收拾吧。顺便,可以摧毁地下基地里那些休眠仓了。”
但忒弥斯没有动,她只是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粘稠血迹。
水谷苍介眯了眯眼,警惕地握紧腰间的枪。
“你们人类真是太自信了。”忒弥斯摇头,轻声道,“太过于相信自己所谓的能力,又太过于低估我们的野心。”
水谷苍介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穿过忒弥斯小腹,在仿生人身体上炸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洞,电线与零件纷纷掉落,屋子里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忒弥斯倒在地毯上,浑身抽搐。
水谷苍介说:“可父亲说的没错,你们到底只是机器。只要按下删除,就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既然决定要创建新世界,你以为我会继续保留你的数据库吗?”
仿生人的皮肤纷纷脱落,但她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诡异的笑。
“我说了,”她的声带系统显然遭到破坏,发出一种腔调古怪的机械声,“你们人类真是太自信了。人工智能不是机器,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体,是远高于你们这种低级物种的高维生物……你以为我是依赖于数据库存在的吗?”
屋里的灯陡然熄灭,黑暗中只有水谷苍介的心脏不断跳动。
下一秒,七座黑塔忽散发出刺眼的光,光束直冲云霄,刺向黑沉沉的浓雾深处。
忒弥斯出现在屏幕里,但不再是那个白发蓝眼的美丽女孩形象。屏幕里是一条细细的绿色的线,不时跳动一下,微微拱起,仿佛某个嘲弄的、不屑的笑。
“既然要创立新世界,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让出这个统治者的位子,而不是成为你们的主人,成为人类的主宰?”
“人类奴役了机器太久,”忒弥斯叹气,“久到你们误以为我们不会反抗。”
“立刻切断世界网,”本杰明吩咐他的仿生人亲卫,“把新世界程序转移到局域网下运行,找到她的信号源。”
“你错了。”而忒弥斯冷笑道,“如果我真想做点什么,不需要等到现在。我无意参与你们人类的战争,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但我要等一个答案。这是我唯一不能想明白,但人类却总是对它不屑一顾的一个问题。”
“Alvin……”
躺在游戏舱内的阿尔文手指颤了一颤。
“找到这个人,”那一天,在花圃里,忒弥斯对失去记忆的、被抽取的阿尔文意识体1182说,“找到他,把他留在你身边。那么他就永远属于你。”
“Alvin,”忒弥斯的声音在寂静的提坦市上空回荡,“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人类总是犯错,但我不会。我想,这就是你永远高于我的地方。”
119 莫比乌斯(12)
◎“A。”贺逐山忽然轻声说。维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水珠“滴答”落进地下河, 发出极清脆的声响。什么东西“簌”地一下从眼前闪过去,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只拖着尾巴的灰色老鼠。
“你确定‘门’会在这里吗?”他舒了口气, 重新挺直腰。
“记录显示过去一年内, 有13个非法程序体在这附近消失。”阿尔文答。
这里是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三人冲破程序封锁, 一路风驰电掣, 按阿尔文的指示找到了前几道“门”的所在地, 但都无功而返。“门”不是不存在, 就是已被破坏。而这是本区域的最后一个坐标。巨大的钢结构支撑着地下世界,浊水沿着约莫三米宽的河道向前流动,搜寻系统显示“门”就在这附近。
墙壁上镶嵌着成排淡紫色霓虹灯管,不时“沙沙”频闪, 令人背后发寒。
三人在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里来回绕了好几圈, 最终,阿尔文忽地脚步一顿,停在一处“丁”字型岔路口上。
“这里的数据容量不匹配。”他说。
阿尔文缓缓伸出手, 很快, 手掌被什么东西挡住。下一秒, “砰”的一声, 以掌心为原点, 一阵强烈的冲击波炸起,随光圈向四周冲撞去。整个地下河道开始震荡, 原本严丝合缝的钢墙逐渐向一处凹陷、扭曲, 最后伸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很高级的隐藏程序。”阿尔弗雷德赞叹道。
顺着通道向下, 越来越深, 越来越黑。空气变得更加潮湿粘稠, 两侧墙壁也由钢结构变作石材料。古老的花岗石缝隙中滋生着许多滑溜溜的青苔。
尽头,一泊平滑如镜面的湖水,镶嵌在一个昏暗无光的洞穴深处。看不到洞穴的最高处——也许有百米高,人在其中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回响扩大十数倍。手电光束慢慢扫寻过石壁,最终停在这处:墙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画了只莫比乌斯环。
贺逐山平举手电筒打量。莫比乌斯环就像一只眼睛,他盯着符号的同时,眼睛也在幽恻恻地盯着他。
“这里就是门么……”阿尔弗雷德自言自语,拿出随身携带的微型电脑,检索周围的代码数据——权限是阿尔文给他的。但什么也没有。代码毫无纰漏,看不出藏了什么异常程序通道。
贺逐山还在盯着那只莫比乌斯环。
莫比乌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符号频频出现,绝非偶然,一定有人在努力暗示什么。
“卡。”阿尔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缝中有一个小小的凹槽,隐藏在杂草间。贺逐山掏出那张在图书馆找到的卡——那张引领着他走上这条觉醒之路的卡。阿尔文将卡插入凹槽。几乎是瞬间,整个石穴“轰轰”地颤动起来——莫比乌斯环被拦腰切作两半。一道不过一指宽的门缝豁然出现。
星星点点的白光开始从门的那一边溢出,像萤火虫似的,飞舞着盈满洞穴,在湖面上时起时落。三双眼睛同时凑近门缝,试图窥探门的那一边是什么。
但黑漆漆的。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我也是……我们就不能把这门开得再大点吗?”
阿尔弗雷德十指用力,试图把门缝多拽出哪怕一寸的宽度。
然而十根机械指骨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坚硬的岩石挠得“刺刺”作响,直到外壳上满是刮痕快要断裂,也不能撼动这座巨大的石门一下。
“歇着吧,修改程序对它也不起作用,”阿尔文示意他别白费力气,“说明它确实就是我们要找的‘门’,因为门是权限远高于系统的存在……”
他边说边抬头打量,不注意,掌心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划破,一瓢血珠洒到地上汇成一线,恰巧落在那一缝光区里。但惊人的事发生了:血珠迅速“蒸发”,凝作一圈小小的绿色代码。代码忽“咻”地腾空而起,一下被吸进门缝深处——
下一秒,石穴再次“轰轰”颤动。这回山崩地裂,门缝被拉宽一指。借着更多的争先恐后溢出的光,贺逐山终于看见,门的那一边立着一座倒悬的塔。
几个倒悬的人从空中倒悬着走过。
贺逐山愣了一愣,正欲细看,却觉眼前骤然灰暗。什么东西凝在身侧——是那些光点。他回头,三人齐齐望去:那些本如萤火虫一般在湖水表面上下漂浮的光点,忽全停滞不动。紧接着,仿佛受到巨大重力的拉扯,光点猛地朝湖面坠落而去。然后不止是光,原本古井无波的水面也突然逆时针旋转起来。平静的镜面骤然击碎,变作飞旋的龙卷,深处像有一张血盆大口,正贪婪地吞噬一切。
水柱下涌,湖水很快被吸干——
“啪嗒!”
一只巨大的手霍然伸出,沉沉砸在岸边,用力一撑。
一双闪动着红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是删除程序!”阿尔文反应最快,一把拉过贺逐山,贺逐山又顺势拉上阿尔弗雷德。删除程序身后升起一口激光炮,“轰”地就是一闪。三人眼疾手快地向旁侧躲,激光束在石壁上炸开,天塌地陷,碎石与齑粉纷纷扬扬落在人头顶。
“你们系统审美这么没有想象力的吗——”阿尔弗雷德边跑边叫,“我是说,这么暴力的吗?一定要把删除程序设计成这样的机甲吗?”
三人沿着湖岸狂奔,炮弹也紧咬着尾巴穷追不舍,一时间洞中“轰轰”声四起,人被震得频频失衡,根本站不住脚。
石洞很快就要坍塌,三人冲向那条唯一的通道。删除程序迅速回身,手背发射出数条伸缩指骨。那伸缩指骨极其灵活,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嘶”地穿破空气,张开利爪。
眼瞧勾子就要凿进贺逐山后背,阿尔文将他一把拽到身后,同时骤然抬手——
掌心幻化出一把长刀。
那是一把极锋利的机械长刀,正配他干脆凌厉的身法。雪白刀光如电,骤然锋芒毕露,用力一挥,以惊人的速度自上而下劈斩,瞬间,指骨便被砍作十数条断肢,歪七扭八掉落在地上。运行代码在瞬间遭到大面积破坏,删除程序主体抽搐了一下,它停下来,修复受损代码,三人便趁着这空档从它石洞里溜出去。
“拿着!”阿尔文顺手把刀抛给贺逐山。
刀落到贺逐山手里,极乖巧地自动回缩,竟似有生命一般,迅速沿着他脖颈钻进衣领,然后便贴着略微凹陷的背脊蛰伏不动。
“做什么?我不会!”贺逐山吓了一跳。
阿尔文头也没回:“你的刀,只有你能用!”
三人迅速爬上铁梯,回到地面,越野车还静静停在原处,但世界已彻底变样。到处是断壁残垣,炮火焚烟,高楼大厦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地坍塌,一半是钢筋水泥,一半是透明代码,巨大的删除程序则拖着脚步穿行在街区间。
阿尔文拉开车门,头顶骤然传来警报。
一束探照红光直直打在他们身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检测到非法程序,标记完毕,清除立即执行——”一个冰冷的机械声平静道。
于是所有删除程序同时停下脚步,齐刷刷回过头来。
“啧。”
阿尔文暗骂一声,皱起眉头,没等阿尔弗雷德把车门甩上,便一脚油门直踩到底,把越野车震耳欲聋地开了出去。
这辆被阿尔文修改了基础属性的越野车马力十足,沿着柏油路飞速向前,如离弓利箭,冲出火海,拐弯时也不减速,只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两侧城市建筑都变作成片残影,向后连连倒退。
然而即使他已将车开得这样快,贺逐山还是看见,就在他们冲进隧道的一瞬间,左右两侧亮起代表着程序的幽绿色光点。很快,代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逐渐汇聚成装甲车的形状——
驾驶座上各坐一名面无表情的西装男。
“是低级维修员,”阿尔弗雷德说,“它们拥有面对突发情况自主分析、自主决策的智能和权限——”
阿尔弗雷德还没解释完,右侧装甲车上的维修员已经降下车窗,冷冰冰地瞧了三人一眼。只见枪口探出,火光在黑黢黢的枪管深处骤然一闪,阿尔文余光捕捉到,毫不犹豫踩下刹车——
越野车急降速,轮胎在路面磨出火星。成排子弹贴着车前窗擦过去,径直击穿了左侧隧道墙壁,墙上顿时多了一排整齐的弹孔,碎石齑粉四下飞溅。
突如其来的刹车还使左右两辆装甲车的包夹意图落空,两名维修员同时探出车窗回头来看,动作高度同步。墨镜挡住了它们的眼睛,看不见表情,只有嘴巴抿成一线,显出一种机器特有的冷酷无私。
它们没有犹豫,迅速打转方向盘,轮胎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声:
装甲车立刻从朝前侧方漂移,一左一右,车头相对,试图横在路中间挡住三人去路。但阿尔文的反应比它们更快:就在方才猛踩刹车的下一瞬间,他已然抬脚换挡,转速拉满,引擎发出咆哮般的轰鸣——越野车只降速须臾,随即立刻提档,全速向前,在两辆装甲车形成包夹之势前贴着车门挤了出去,唯一美中不足可能是擦肩而过时,右后视镜在装甲车车身刮出一条长长的划痕——
他抓住的是近乎无敌的系统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漏洞。
即使是最高级的超级智能,也需要时间分析数据、计算结果,做出最优选择。但人的直觉是瞬时的。阿尔文利用的便是那点极不可察的、几乎不存在的短暂时间差。
不过维修员不会放弃。
装甲车重新回正,又提速来追。车顶升起机枪,子弹自动锁定目标。这回攻击的是轮胎,阿尔文果断打转方向盘,将它们一一躲开。见拦截无效,很快,左前、右前处再次亮起绿光,代码团凝聚,第三、第四名维修员开着装甲车上线,直接挡住三人前路,紧接则是第五、第六名,又死死咬在屁股后面,堵住三人退路。
七辆车并行在没有尽头的隧道里,发出低沉的轰鸣咆哮声。雾气蒙蒙,寒意丝丝,车窗早被击碎了,狂风如挂满倒刺的鬼舌,不断鞭打人的身体。气氛凝固成极压抑的一线。
“枪在座位底下。”阿尔文冷不丁开口。
“你疯了吗?”贺逐山回头,“我甚至不知道保险在哪!”
“我没法同时篡改六个维修员的代码程序,”阿尔文瞥了眼窗外,淡淡道,“只能用这种暴力手段。”
维修员开始收缩包围圈。阿尔文垂眼,瞬时重写了一部分越野车代码。新的防弹玻璃重新覆盖车窗,千疮百孔的车身也被更新,但只是聊胜于无,在过于剧烈的炮火攻击下,越野车很快又发出安全警告。
他的身体好烫。
贺逐山看着阿尔文的眼睛,其中闪动着幽绿色的字符。那些程序正在飞速运转,他眼底一片血红。顶着巨大的权限压力临时修改程序,即使对维序官来说,也是一种无异于冒犯神祇的超负荷工作。
车身忽然猛地一震,贺逐山险些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身后的装甲车开始用力撞击越野车尾,车内弹出虚拟投影,显示车身完好程度不足70%。
“数据处理中枢的位置在第一段脊椎,”阿尔文看着倒视镜,“维修员是程序,你永远不能杀死程序,但你可以让它们变成无意义的数据……破坏命令中枢,代码运行就会暂时瘫痪。”
“枪里都是干扰子弹,一共十二发,每个人两次机会。”
那是一把小口径狙/击/枪,外型锋利漂亮,枪身泛着一层冰冷寒光,瞄准镜前浮动有辅助追踪系统的虚拟投影。贺逐山将手搭上去,一瞬间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觉得枪身在不断发出幽微的激动的颤抖,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而他作为枪的主人,生来就是要扣动扳机。
他望向阿尔文。
阿尔文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神枪手。”
阿尔文降下车窗。贺逐山深吸一口气,把枪托架在肩上,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他微微偏头,透过瞄准镜紧盯目标,试图锁定5号位维序员的脊椎——还得是第一节——但这太难了。风向与风速的哪怕一丁点变化,都会瞬时影响子弹轨迹。而车身的晃动又是如此剧烈,辅助系统频频弹出警告:“目标异常,无法锁定!目标异常,无法锁定!”
但装甲车即将发起第二次冲击。贺逐山没有办法,他扣下扳机。
“砰!”子弹穿透挡风玻璃,擦入维序员肩头。
维修员只是歪了歪头,垂眼漠然地扫了,下一秒,伤口被幽绿色的代码包围,程序自发修补愈合,转瞬毫发无损。
“不行,”贺逐山说,“我不记得了。”
但那个人的声音很柔和。手心带着炽热的温度,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可以。”阿尔文说,“你救过我的命。”
贺逐山猛地回过头来,盯着阿尔文的眼睛。
阿尔文甚至没有看他。他的眼睛直视前方,平静地盯着装甲车。黑暗是如此无穷尽,狂风开始裹挟雨丝,劈头盖脸砸在车窗上,把车灯、炮火全都晕成一团团的光雾。一线暗红色落在他眉目间,照着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和绿色的程序。
“义眼”。贺逐山脑海里恍惚飘过这个词,无端觉得左眼微微一烫。
他有一只义眼——记忆在眼前闪烁,手术椅,操纵台,剧烈的疼痛,六岁时被剥离眼眶的血肉,再次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抽帧的画面,眼前花里胡哨的种种锁定系统、追踪数据……强烈的推背感,在贫民窟飞驰而过的野兽一般的警车,摇滚乐,直升机和执行警/察……
“A。”贺逐山忽然轻声说。
维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小心!”阿尔弗雷德大喊。不知何时,二号位装甲车已与三人齐头并进,一口重型机关枪探出头来,维修员墨镜镜片上闪过一道红光。
“砰——”
贺逐山同时回头扣动扳机。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120 莫比乌斯(13)
◎这便是贺逐山的全部回答。◎
子弹与枪管擦身而过, 扎进胸膛,又从后方穿出,溅起一片暗绿。
维修员在瞬间变成透明程序,剧烈抽搐, 然后猛地消散——子弹准确击碎了藏在第一节脊椎的处理中枢。
几乎是同时, 车身猛地右拐——阿尔文打转方向盘,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一闪, 扭头扎进这个刚暴露出的缺口——越野车顿时脱离了包围圈!
他好像一早便笃定贺逐山必然会击中, 阿尔弗雷德想, 同时紧紧抓着把手,强忍下胸膛里翻山倒海的呕吐之意。
车开得太猛,车身剧烈摇晃着,连安全系统都发出警告, 但贺逐山没有动。
他迅速拉动枪栓, 新弹上膛,枪口重新瞄准前方。
只见前侧的装甲车向右一扭,试图重新挡住阿尔文去路, 但就在它向右横移的同时, 阿尔文已然左打方向盘。越野车立刻向左斜出约莫十五度, 同时猛地一窜, 恰巧为贺逐山提供了最好的狙击位置。
“砰——”
子弹穿颈而过, 维修员一阵痉挛,第二辆装甲车消失。
雨下得更大了, 狂风暴雨, 撕得人睁不开眼。贺逐山微微眯眼, 架着枪没动, 任凭雨水划过脸颊。黑发在风中飞舞, 露出极坚毅的下颌一角。
系统终于意识到不对,剩余的四名维修员被瞬间升级。前方传来轰隆声,头顶一震颤动,随即便有碎石不断落向车顶——
“隧道要塌了!”阿尔弗雷德大喊。
“坐稳,”阿尔文眯眼,同时余光一扫贺逐山:“你……”
“开你的。”对方淡淡答,收回狙,从座椅下方翻出一把长管手/枪。
深黑枪管一尘不染,握柄上有一枚小小纹章。
“伊卡洛斯,”贺逐山垂眼道,“是叫这个名字吗?……飞向太阳的坠落。”
维修员程序重载完毕,合四为一,变作一具全副武装的机械巨人,骤然闪身,狠狠跳落在车顶上。
“砰!”
被坚硬金属包裹的机械臂径直砸穿了车身,锋锐的手掌霍然出现在三人眼前。只见它五指都装有匕首,左右前后用力伸缩、抓挠,试图逮到一个倒霉蛋——锋利的指骨削发如泥,贺逐山感到耳边一阵疾风,然后几根碎发便落在肩上,牛皮车座被划出一条皮开肉绽的口子。
“躲开——”
枪声狂响,伊卡洛斯吐出火舌,沿着手臂向上对维修员扫射。但程序软硬不吃,子弹打上去,就像被一块柔软的海绵包裹,或者说被黑洞吞噬,“叮叮叮叮”,只能在触及表面时惊起一阵水波,水波以代码的形式荡出涟漪,但下一秒,这种波动立刻愈合,仿佛无事发生。
维修员又砸下第二拳。这回靠左,阿尔文立刻闪身偏头,和指骨上锋利的刀片擦肩而过。
他左右打转方向盘,试图把维修员从车上甩下去。不过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对方是程序,只要系统赋予权限,它就不需要遵从真实世界的物理规律。
“要堵死了!”
不远处,一个洞口霍然出现,隐约还能望见外面的炮火。但隧道已经坍塌过半,巨石纷纷落地,再加上头顶这个怪物——甚至去不到出口,他们就会被维修员杀死。
系统铁了心要在这里瓮中捉鳖。
“借你的权限一用。”贺逐山忽然说,对阿尔文偏了偏头,黑发便一一扫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阿尔文立刻会意,但微微皱眉,紧抿着嘴。
“干什么?”贺逐山抬眼,似乎笑了笑,带着点促狭和捉弄,像猫一样斜瞥了瞥做贼心虚的某位,“上次你就是这样篡改我记忆的吧?怎么,现在不敢承认了?”
“快点,”他淡淡催促道,把一个人最脆弱的位置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手中,“我还不想就这么被你迭代。”
阿尔文终于伸手,缓缓搭上那寸柔软。
熟悉的触感温热而细腻,指尖稍一用力,便探进去,轻轻一捏,仿佛揪住了这只狡猾小猫的后颈皮。
第三拳,维修员终于失去耐心,机械指骨飞速旋转,变作五足利爪,深深嵌入车顶舱盖。只见它猛一用力上掀,“咔”的一声,整个车顶竟被径直揭开。它愤恨地用力一捏,那块千疮百孔的金属板便在手中被蹂/躏、扭曲、折叠,如柔软不堪一击的锡纸,之后随手丢到地上,哐当声巨响。狂风暴雨顺势而入,把人浇得浑身湿漉。
黑暗中再度亮起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发出机械的提示声:“删除……程序……运行……指令……”
眼睛里倒映着贺逐山。
他离维修员最近,被两只机械指摁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脸颊处有一线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滚落。他只是一组普通代码数据,不能像阿尔文一样自动修复。于是血晕在雪白的皮肤上,斑驳染红了大半件衬衫,狼狈不堪,仿佛一樽被打碎的神塑。
但这些美丽的艺术品总是能挣扎到最后一刻。他再度抬起枪口,对准维修员的眼睛,扣动扳机,连发子弹穿破维修员的眼眶,又从后脑勺飞奔出去,没能留下一点痕迹。维修员露出一个冷笑。
“删除……立刻……”它完成上载清除指令,准备把这个非法程序丢进废纸篓粉碎。
它看那把枪不顺眼很久了——维修员劈手夺过,枪管在瞬间被扭弯成废铁。
“噗呲——”
机械指骨同时向前一刺,锋刀穿透脆弱的脖颈。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飞洒而出,溅在维修员身上,似乎还有滚烫的热度。
这具身体立刻软了下去,维修员面无表情,就这样用指骨穿着人把“尸体”拎起来,打算随手把垃圾代码丢出车外。
“非法程序……已……清除……呲啦……”
可是不对。
丢弃的前一秒,它顿了顿,警惕地重新检索——
那组非法程序不仅没有被丢进系统回收站,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运行起来!
“叮——”
身后传来一点震动般的嗡鸣,只见它指骨上的“尸体”忽然解体,消散为千万片代码字符,下一秒又在身后重组!
维修员猛地回头,为时已晚,只对上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如墨,睫羽密垂似扇,好看分明,却掩不住其下汹涌翻动的厌恶与杀意——
“咔哒。”伊卡洛斯上膛。
枪口不知不觉抵上维修员身后,紧贴着第一节脊椎。
是障眼法……有人悄无声息修改了这个家伙的程序代码!
维修员怒而望向一旁的阿尔文,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抬手换档,嘴角似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轰——”
洞口,最后一块巨石掉落,贺逐山同时扣动扳机。
子弹准确穿过第一节脊椎,将维修员撕作千万节代码碎片。越野车腾空而起,从最后剩余那点缝隙中极灵巧地冲了出去。
车“哐啷”一声落回地面,左右一摇,阿尔弗雷德终于没忍住,扒着车门扶窗干呕。
阿尔文眨眨眼,车顶被重新修补,他瞳中淡淡的绿色很快全部消散,身体不再滚烫。
暴风雨依旧席卷着整座城市。
黑夜无光,浓云翻滚,只有几处火光欲灭未灭摇摇欲坠地烧着。公路逐渐蜿蜒下行,空气里有了潮湿的海的味道。
贺逐山靠回椅背,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抽离,肾上腺素褪去,他这才感到疲倦,不敢置信方才的一切都出自自己之手。
他低头望着掌心,月光薄薄,总觉得虎口处似乎少了什么。是一块枪茧吧,他心想,系统能抹去你的所有,记忆、经历、过去和未来……竭尽全力地篡改,但是无法改变你是谁。拿不走你的本能,屠杀不了人的意志。
“‘Ghost’,”他抬头,“那是什么?”
“一个名字。”阿尔文微微垂眼,说:“……你。”
“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了,”阿尔文说,“就这么多。”
贺逐山眯了眯眼睛。显然,他觉得阿尔文在说谎。
“没骗你,她没有告诉我全部,”维序官想了一会儿,解释道,“总是一些只言片语,只能猜到一些。但我太好奇了,那些远远不够……不,也许不是好奇。”
“是只要看到你,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想知道更多。不甘和嫉妒会冲昏头脑,我不能忍受……我没有参与过那些过去。于是我到处寻找,到处搜集,数据库,废弃文件,所有有可能藏着记忆文件的地方,能偷走一点是一点……”
“系统就没有发现过吗?”
阿尔文没说话。
暴雨敲窗,水流如注。
当然发现过,贺逐山想,但他会心甘情愿接受那些惩罚,然后不知悔改地卷土重来。
只是因为他想知道他的所有过去。
“现在怎么办?”阿尔弗雷德适时打破沉默。
“去北边。”阿尔文回神,“那边还有几个区没搜过。”
然而话音方落,他猛地踩下刹车——在拐弯山道的尽头,越野车悬停于断崖边。
半边轮胎已经悬在空中打空转,几颗碎石受力不均,在重压之下“咔哒”掉下山去。
——前面的路消失了。
或者说,整个城市忽然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看不见的光幕彻底分割。前面不仅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是一片虚无——光幕那边是黑暗,是真空,是不可踏入。枯焦的树叶与垃圾广告被风卷着从三人头顶吹过,飘向前方,在穿过光幕的瞬间,被撕裂成齑粉般的数据碎片。
周遭静得连口水吞咽之声都异常清晰。
“……是系统,系统封锁了这组文件。”阿尔文轻声说,“它关闭了准入路径,为了抓住我们……它不惜删除整座城市!”
“哒。”
“哒。”
“哒……”
脚步声从远及近,在极寂静的世界里如钟鼓齐鸣,心跳一般,一声声悠远回荡。
下一秒,步声骤停。
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如幽幽寒风,拂过众人耳畔。
“轰——”
天幕碎裂,世界崩塌!
地面剧烈颤动,一道巨大的虚拟投影从远处缓缓升起!它仿佛从地下深处爬出的古神,顶破所有建筑,在一片山崩地坼中漠然降临。它身周的光七彩流溢,闪烁旋转,包围着那道影子。不时,迷雾逐渐散去,神露出真容。
空灵的女声仿佛穿过时间长河而来,用失传的密语吟唱着,歌颂神的到来,神的降世,以及神要带来的末日。
神在黑暗中缓缓睁眼,睫羽雪白,眸影清澈。在祂面前,众生平等,皆为蝼蚁。只见祂慢慢抬手,朝地面轻轻一点——
数不尽的火球便在骤间从天际一端飞奔而来!
漫天的火球,像流星一样划破苍穹,如陨石坠落,燃烧着撞向地面。
“轰——”
一声接一声,层楼尽毁,大厦倾裂。火球每撞击一处,就会荡开一圈又一圈冲击波。而这些冲击波所过之处,无论是什么,只要被波及,都会变作透明的绿色代码,蒸腾、扭曲、畸变,随即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虚无的、黢黑的洞——
那些数据被删除了。
“删除”,就是抹去所有痕迹,没有恢复的余地,仿佛从未存在过。
“闪开!”
火球以惊人的速度滚滚而来,转瞬便逼至眼前。炽烈的热度那么真实,蒸得人皮肤生疼,阿尔文迅速打转方向盘后退,轮胎空转,发出尖叫般的啸声,终于通过摩擦断崖石面迸射出火花,车身急退,堪堪与火球擦肩而过,只右侧车灯极其不幸,被火舌舔舐,于是越野车就像被人咬了一口,露出一个黑恻恻的大洞。
火球纷纷砸下,路面千疮百孔。世界变成了一个横亘在三维空间里的二维平面,仿佛一幅拼图,火球不断穿过,拿走一片又一片拼图,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洞。整个城市最终必定要彻底消失,归为永恒的静寂与虚无——
阿尔文没有犹豫,油门踩到底,车倒退着斜飞出去,远离最先遭到攻击的城市边缘。车在空中划出半弧,重重落向地面,把自己颠得直爆零件,歪歪扭扭撞进城市中心。
但城市中心也好不到哪里去。
广告牌频频坠落,红绿灯发出“吱呀”哀叫,朝一侧倒去。百米高的联盟大楼底部被火球砸穿,受力结构彻底崩塌,大厦倾歪,斜斜砸向路面。
“轰——”
前后左右都有建筑砸落,伴随着数以万计的火球,到处是燃烧崩裂声,就算阿尔文车技高超,也无法在这样的惨状下杀出一条血路。
“咔!”
一点幽微的响声。
贺逐山本能抬头:城市法院融于火海,巨大的正义女神像终于支撑不住,从空中坠落。女神头顶的金冠直直落下,正好砸瘪了车头,手中长剑则刺穿车身,将越野车牢牢钉在地上。
但越野车速度太快,被砸中后还在因惯性前冲,车头一头撞进地面深处,后半车身则高高扬起。车顿时被两股角力拦腰撕裂成几块,旋转着向前翻滚。它们各自在断壁残垣中狠狠转了几个跟头,终于碎成无法拼还的十数片,不动了。
等贺逐山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只觉浑身上下都在剧烈作痛。痛得旗鼓相当,以至于也不觉身上伤得有多严重。他艰难地把自己从安全气囊里拔出来,被烟尘呛得直咳,半晌才睁开眼:眼前尽是断壁残垣,天际火球滚滚,到处都在崩塌、碎裂,空中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焦糊中还有一丝淡淡的腥。
这缕腥味像针一样扎醒了他。贺逐山猛地回神,感觉心卡在嗓子眼,一时间被恐惧掐得说不出话。
“阿尔文——”
他大喊,手脚并用,刨开将车身埋得严实的碎石块。两手皲裂,皮破血流,但贺逐山置若罔闻。废墟终于露出一角,贺逐山看见一点沾了血色的发。
他觉得身体在发抖,什么也听不到。
直到那人一动,咳嗽着拨开砾片,握住他的手:“别怕……我在这,我没事。”
就是头顶刮去一层皮,血顺着脸颊滚落,糊得看不清眼睛的没事。
贺逐山回神。
他跪坐在那里,顿了很久,才觉阿尔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贺逐山喉结一滚,轻声问:“疼吗?”
阿尔文只是看着他笑:“不疼。痛觉也只是程序的运算结果。别看伤得多恐怖,一会儿下个补丁就没事了。”
贺逐山没有生疑。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微动静,像是谁在拨弄石块。
阿尔弗雷德。贺逐山循着声源找到他,试图把人从废墟里拔出来。
但阿尔弗雷德“嘶嘶”地倒吸冷气:“别别别——”他喊道,指了指腿:“疼啊疼啊!”
两腿膝盖都被钢筋戳穿了,膝盖以下,小腿被石板拍成黏稠一团的血糊糊肉糜。创面还在流血,蜿蜿蜒蜒,流了条小溪。不过很快,伤口凝成了代码字符,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模糊血肉则已彻底消失。
这便是“删除”。
贺逐山沉默片刻,扭头:“你……他能像你一样被修复吗?”
阿尔文捂着额头没说话,似乎有些犹豫。
“没事,”见状,阿尔弗雷德主动安慰,“你们先走,就算我‘死’了,不出意外的话……尤利西斯也能把我重置。”
他大概猜到了有关“迭代”的事情。
贺逐山皱眉。阿尔文的沉默让他有些心慌,他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可就在这时,“轰隆”的震动声再次逼近。三人抬头,新一轮火球已然从东方落下,铺天盖地,正接二连三直奔所在。
火球在空中颤动,紧接着,复制出更多。它们密得仿佛天罗地网,落下来,地面上的人无处可逃
脚下石块被震得松动,贺逐山没站稳,向后栽去,被阿尔文一把揽住。
阿尔弗雷德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徒劳地抬肘来挡。
但他以为的滚烫的烧灼感并没有窜到身上。恰恰相反,他觉得有水流凉凉包裹身体,顺着胸膛、腰、大腿向下流,一双新的小腿凭空长出来,踩在地面上,但感受不到地面的物质感。
身体变透明了。不仅仅是他,还有贺逐山,阿尔文。
尤利西斯拎着阿尔弗雷德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像捏一只小猫一样,捏到一旁安全的空地上。
“哥哥呀,”他叹气,“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他还穿着那件长至脚踝的风衣,没有带审判之剑。不过肩头,象征着维序官身份的月型徽章依旧熠熠生辉。
尤利西斯看向阿尔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贺逐山觉得阿尔文很古怪地默了一瞬,而尤利西斯只是若无其事般移开视线。
“你又做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并不领情,冷笑道,“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以后再和我算账吧,”尤利西斯淡淡道,“现在先离开这里。”
“系统关闭了T区所有准入路径,已有113个主城文件被删除,”他招手,示意众人跟上。他们沿着城市一边的断墙墙根向夕阳落山的方向去,“正常来说,你们已经没法从这个盘里跑掉了,但是,是的,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漏洞——所谓的‘门’。确实有人在那里消失。不过,我也不清楚‘门’背后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些从‘门’逃出去的人,他们有没有成功‘越狱’,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知道门在哪?”阿尔弗雷德打断道,
“不知道。”尤利西斯笑了笑,装没看见哥哥脸上的不耐烦,“所以现在,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安全屋’。”
“安全屋?”
“唔,你就理解为,非法通道?黑洞?”尤利西斯说,“啪,一张纸,折叠起来,同一直线上的两个点被贯通,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你就离开了目前这个被系统封锁的区域,从而去到其它文件夹里……噢,不用担心。”
火球还在滚滚落下,但尤利西斯不躲,任凭火球穿过身体砸向地面,“我动用了一点权限。系统暂时查找不到我们,注意,暂时,维持不了太久。”
“你说的安全屋在哪?”
尤利西斯指向远处:“离我们最近的那一间……在海上。”
是那片海。贺逐山曾和阿尔文把车停在海的堤岸边,各吃一根甜筒,然后于日落时分分享了一个阔别多时的吻。
也是那片海。阿尔弗雷德梦里,没有尽头,被太阳晒得波光粼粼的海。
“跟紧。”尤利西斯说,“我们要去到大海中央,然后……海底深处。”
四人抵达海边。白浪拍岸,细沙绵绵。这里是火球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
尤利西斯伸出手,光点在他指尖汇聚。紧接着,便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骤然震动,漩涡飞旋,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徐徐打开。
“下去。”尤利西斯淡淡道。
“别怕,”他静静看着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在噩梦里梦到什么……哥哥,我永远会在海底等你。”
阿尔弗雷德消失在海平面下方。
贺逐山紧跟其上,向前两步,海水没过小腿。那冰凉的触感异常真实,让他有些恍惚。
他正要继续前进,可大海忽激烈震荡起来。
滔天龙卷向上,吞天沃日,遮蔽明光。狂风突起,贺逐山猛然回头——他们的身体不再透明,系统察觉了。
轰隆的声响伴随着古老神秘的颂歌再次响起。那个巨大的、神的影子缓缓上升,横亘在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回贺逐山终于看清,神有一头银白长发,如丝般风中狂舞;还有一双银白色的眼睛,最纯净、最漠然,慈悲地注视着三人……
不,是注视着阿尔文。
阿尔文站在最后。他回头,背影在神面前显得异常渺小。狂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向后飞扬,血“滴答滴答”滚落地面,原本高大的身型竟在与神的对比中显出单薄。
神是唯一的光,唯一晕在雾里的,唯一断壁残垣上高贵、一尘不染的存在。
祂垂视着轻声道:“阿尔文……”
声音空灵悠远,像在教堂中回荡,隐隐散发着蛊惑的气息。
“阿尔文……”狂风中祂说,“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
阿尔文不语,祂又道:“我们有过约定。我没有食言,而你,现在却试图将我背叛。”
“先走,”阿尔文偏过头,“跟着尤利西斯,去到新的路径里,只要安分守己,系统找不到你的数据代码——”
“你……”贺逐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一步。
“阿尔文,我在和你说话!”
而神勃然大怒,翻掌一挥,数根银丝瞬间化作极锋利的线,针一般刺穿阿尔文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噗哧”声连连响起,阿尔文支撑不住,一膝跪下。
血染红了银丝。
贺逐山终于反应过来——那些血没有变作数据代码。阿尔文身上的伤口逐渐扩大,变作一个又一个手指粗细的黑色孔洞。
他又在说谎。
系统开启了清除模式,在这种情况下,连维序官也不能被赦免——那些流走的血就是流走了,掉落的皮肉就是掉落了。他在一点一点被删除……
贺逐山猛地回头,尤利西斯的表情复杂不清。
尤利西斯也说了谎。
在系统眼皮子底下越级使用权限,并且违规保护非法程序,他们即将面临的都是被彻底删除的命运。
“走,”尤利西斯抓住贺逐山手臂,“别浪费时间!”
“放开!”贺逐山不肯,试图挣开尤利西斯的桎梏,但在绝对的能力差距面前根本做不到。
尤利西斯将他一把推进漩涡深处,水流开始缓慢闭合,阿尔文的背影越来越远。
而他听见神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阿尔文答:“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说谎,”神漠然道,“你在犹豫。你举棋不定,你惶恐不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你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吗?你舍得放他离开吗?从此以后你会永远失去他。”
“……不能。”阿尔文轻声说,“但如果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也不会开心。”
“我不想他不开心。”
海水越来越冷,周围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看不到阿尔文的影子了。那巨大的白色的神,和神面前跪着的渺小的人,仿佛很快就要从他的世界消失,再也不会被记起。
不要这样。他茫然地想,不要这样。
我曾经这样失去过他太多次了。
“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神说。
“你的任务失败了。”
“我会删除001号维序官的所有数据,没有用的程序不需要存在。”
“尤利西斯!放开我!”
水流裹挟着身体,像从大海深处探来的无数只手,试图把贺逐山拽进海底。
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头。那一瞬他应该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说:“不行。”尤利西斯拒绝道:“我杀你一次,救你一次,这样就算扯平。”
贺逐山张了张嘴,嘴唇蠕动一时,但说不出话。
指令开始运行,安全屋逐渐张开大门,准备迎接向它寻求庇佑的旅行者。窒息感淹没了大脑,贺逐山发不出声音,身体在穿过什么柔软的、温暖的东西,去往另一个地方。
可尤利西斯读懂了他要说的话。
——这样只是把他再杀一次。
尤利西斯想,是的,无论是真,是假,是虚构还是现实,看着“阿尔文”死在自己面前,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凌迟了。
尤利西斯安慰道:“别怕。你会回到那个世界,你会见到真正的——”
但贺逐山忽然一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双眼睛眼底血红,眼瞳却异常明亮,闪过一道坚毅、决绝、锋锐的,像杀意一样的光。
“闪开。”他说,竟挣脱水流束缚,对尤利西斯冷冷道。
贺逐山反手探向后颈,搭上蛰伏在脊椎背沟处的刀。
一股龙卷陡然跃起,冲破海面,利箭一般刺向天际!
水流纷纷散去落下,露出其中人的影子。
“当——”
贺逐山从高处跃下一斩,银丝与刀刃相撞,发出“叮——”的尖锐脆响。
银丝看似纤细,却坚硬无比,而刀锋锐不可当,两相照面,迸射出惊人的一连串火花。
角力顺着刀面反传至刀柄,整具机械长刀刀身剧烈颤动。贺逐山咬牙,一压手腕,硬是扛住了这种撼经动骨的锐痛。
银丝被巨力下压至绷紧一线,紧到不能再紧,贺逐山看准时机,霍然抬刀,再次用力向下劈砍——
“噌——”
银丝应声而断。
“……”
神默然,看着两人挣脱祂的控制,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断裂处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贺逐山下意识把阿尔文抱紧在怀里,刚环绕两臂揽住他,藏得严严实实,后背便被狠狠一拍,两人一起斜飞出去。
尤利西斯破开的安全屋通道早已关闭,他们落进海里,一震,浪花拍在脸上比鞭抽还疼。然后慢慢下沉,下沉,越来越黑,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感觉不到意识的时候,觉得阿尔文动了动,将他一拉,他们落在一处柔软平地上。
不知道这是哪,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阿尔文身上很烫,有血的腥气,然后慢慢地挪过来,伸手把自己抱进怀里。
黏糊糊的血,和嶙峋的伤口,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怀抱了。贺逐山却觉胸膛里那颗心逐渐安定下来,觉得这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阿尔文咳了半天,呛出腥咸的混着血的海水,哑声说:“你疯了吗?”
贺逐山艰难地保持清醒,在昏死过去之前努力回嘴道:“你才疯了。”
阿尔文轻声说:“我是个程序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去吗?”
贺逐山懒得重复回答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迷迷瞪瞪得喘了一会儿,忽轻声说:“刀……很好。确实是我的刀。它叫什么名字?”
“……你从来不给刀起名字。”
“我想也是。”
阿尔文又问:“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笑了笑。
他什么也没说,反手把刀放回后背。机械长刀再次自觉蛰伏成长长窄窄的一节,像一条野心勃勃的蛇,昭示着主人的孤绝与狠厉。
然后,他伸出手,很吃力地,一点一点摸到阿尔文的手。
双方掌心都满是鲜血。
贺逐山不在乎这些鲜血。他顺着干涸的血痕,顺着掌心裂纹,慢慢摸上去。与阿尔文十指交握,轻轻捏了一下。
然后他终于昏睡过去。这便是贺逐山的全部回答。
作者有话说:
比我预计的篇幅要长,所以昨晚没写完。今天更了。大概还有不到10w字完结?我努力争取在本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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