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伊甸(3)
◎“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见他。”◎
记忆上涌, 转又消散。
中心控制塔上火海爆发时,在燃烧中,在下落里,在黑暗与虚无之间, 记忆重新涌入阿尔文脑海。
它们曾被无数次删除、修改、摧毁、隐藏, 曾被封存在世界角落。但那些风雪中的告别, 那些烈焰中的人影, 那些真实的过去无法被消除, 它们永远存在。
它们永远存在, 也永远在耐心地等待,永远期冀着终有一天,命运会将记忆的主人再次唤醒;相信终有一天——
阿尔文在测试室中醒来。
测试室的陈设同往常一样,四周有玻璃窗、金属墙与特质隔音棉。正中安放一张约四米长的银色方桌, 长桌那头, 人工智能忒弥斯正浮在空中,居高临下打量自己的审问对象。
而长桌这边,阿尔文低头打量双手——皮肤上斑驳不堪的的深红色烧伤正在飞速愈合, 用于伪装仿生人的变声器也被剥去。他穿着一件黑灰杂色的羊毛大衣, 那条刺有暗金色“A”图案的黑色领带垂在身前。
他似乎已从阿瑞斯之都离开, 此时此刻, 这里是秩序部大楼五十七层。
刚苏醒的记忆还在脑海中来回冲撞, 三重时空混乱地撕扯着他。阿尔文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真与假, 分不清虚与实。
他只记得爆炸发生后, 他从中心控制塔高处一跃而下, 众多仿生人紧追在后, 不顾零件融化也要将他捉拿。他们像一阵陨石, 在燃烧中朝地面撞去。警报四起,火焰如星,再之后,一切陷入死寂,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忒弥斯漠然开口:“你对忠诚度测试并不陌生,我们可以直接开始。”
房间中的灯光骤灭,昏暗里,只有忒弥斯的白发幽幽发光。它的声音被金属墙不断回荡,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阿尔文听见它说:“信仰与指令。”
他没法弄清情况,但他迅速回答:“指令。”
“指令与信仰。”
“信仰。”
“你将拥护达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你为什么要拥护达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执行是理性。理性。”
“理性。”
“自发清除是一种理性。”
“理性。”
“自由之鹰区的铜钱摩天轮有三百四十八只吊舱。”
“……理性。”
回答出现迟疑,忒弥斯略作停顿。
阿尔文经常被要求进行忠诚度测试,因此他深谙测试的基线原理,也知道测试不通过的下场。他清楚封闭自我是应付测试最有效的方式,他总能通过这种手段快速而熟练地回答所有问题——
但刚刚,“摩天轮”一词钻入脑海的瞬间,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风雪中的人造太阳……
想起烟雾里的贺逐山。
他的思想动摇了。
“重复,自由之鹰区的铜钱摩天轮有三百四十八只吊舱。”
“理性。”
“摩天轮。”
“理性。”
“你坐过摩天轮吗?发生。”
“发生。”
“你和谁坐了摩天轮?”
“……发生。”
忒弥斯面无表情,平静地盯着阿尔文。
阿尔文无法从它的神色中推测出任何结果——他在测试中表现出的迟疑非常短暂,但机器一定能轻松察觉——忒弥斯什么也没说。它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道:“请背诵提坦市第四法令第21号补充条款,夕阳或上帝。”
“任何公民不得以任何形式破坏公司财产,上帝。”
“请重复你从未质疑你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我从不质疑我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那朵白玫瑰。
“寓言,暴雨,牢房,鲜血。”
“鲜血。”暴雨中亚瑟王的传奇史诗,和牢房里流淌的粘稠鲜血。
“蓝色营养液,1182。”
“1182。”蓝色营养液中唯一生存下来的第1182号实验体。
“你将不遗余力捍卫公司的法律与尊严。”
“1182。”
“你不允许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践踏。”
“1182。”
“你将铲除所有蔑视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尔文没有回答,忒弥斯没有催促。
“重复,包括Ghost。Ghost。”
“……Ghost。”基线词被更换了,新的音节对秩序官来说有特殊意义。那是一个名字,一个极其简单的代号,却足够使阿尔文冰冷的外壳露出裂缝——
“变异者是人类之敌,你对这点从不怀疑。”
“Ghost。”
“秩序官必须为此牺牲一切。”
“Ghost。”
“你会杀害他吗?”
“……Ghost。”
“清除基线,重新提问:你会杀害他吗?”
阿尔文没有回答,忒弥斯说:“证明给我看。”
长桌上出现了一把枪。
这是紧随在基线测试后的反应测试,受试者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击杀全息投影中的所有任务目标。阿尔文没有犹豫,拿起枪,熟练地装弹上膛,举高手臂。
不远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断闪过。
阿尔文记得他们——他们都曾被他抓捕,又被他亲手送入阿瑞斯之都的监狱深处。他们是觉醒者,秩序官面无表情扣动扳机。
他的伪装近乎完美,险些把忒弥斯也骗过去。可就在最后一个目标出现时,从未起伏的情绪曲线陡然跃至高峰——
湿漉漉的都市街头站着一个人。
在霓虹中,在夜色里,在人海深处。
一只小猫趴在他肩头,是只可爱的电子猫,它好像从没见过那雪花般轻飘的美丽的雨丝便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去弄。它拨玩主人左耳垂上的白玫瑰,贺逐山只是撑伞向前,他不制止,任凭乔伊亲昵啃咬他的鼻尖。
他在垂眼时忽然察觉到什么。
于是他转身,对上阿尔文的视线。
街上摩肩接踵,只有他们站在雨中对视。
他对阿尔文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于是这一瞬间,秩序官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贪婪,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这一眼便穿越风雪万千。
全息投影忽然消失,贺逐山如星尘般消碎在空中。阿尔文放下枪,寂静的测试室里回荡着忒弥斯的冰冷审判:“你完全偏离了忠诚度基线。”
“你已然背叛。”
阿尔文漠然不语,忒弥斯说:“你帮助反叛者入侵了阿瑞斯之都,根据规定,你将被剥夺公民权,转由监狱执行官处以死刑。但水谷先生额外给了你一次机会——”
光点再次汇聚,古京街的街道在测试室中缓缓铺开。在那场大雨中,在那个黑夜里,那是他作为秩序官A与Ghost的第一次相遇。
而当时,雪亮的刀锋划过地面,贺逐山只想取他性命。
“他认为一系列的错误必有源头——”
伊卡洛斯出现在阿尔文手上:“你可以在最初就将它扭转。”
“没人能从警戒状态下的阿瑞斯之都全身而退,Ghost已经死了。”忒弥斯暗示道,“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你重新通过忠诚度测试,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贺逐山站在远处,清蓝的眼睛海一样注视着他。
雨水顺着衣料滑下,淌过他劲瘦有力的身体,又润湿那条勾勒出他漂亮腰线的黑色皮带。阿尔文知道鲜血会如何染红那件雪白衬衫,他记得自己曾如何将贺逐山掼砸于混凝土地面上——
“我很后悔。”秩序官轻声说。
他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放下伊卡洛斯,在风雨中看着贺逐山向他走来。
——我很后悔,我怎能把他遗忘?
我们本该以拥抱重逢,而非相杀。
长刀贯穿了他的胸膛,痛感在一瞬间上涌。
全息投影中的一切都那么逼真,雨,雾,鲜血,贺逐山苍白的指节,以及“杀死”阿尔文的锋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文微微皱眉,心想:这不对劲,全息投影中不应该有痛觉——
来不及细思,贺逐山又出现在原点。
“再一次。”忒弥斯冷漠地说。
刀锋再次震落水珠,抹过脖颈与胸膛,一次次见血封喉,一次次一击致命。但秩序官从未拿起他的枪,他站在原地,任凭雨水打湿那件昂贵的杂色毛料大衣,任凭鲜血溅入他微冷的眼。
忒弥斯说:“他已经死了。为什么?”
阿尔文没有说话,他心甘情愿无数次死在爱人刀下。
忒弥斯不会明白这件事——这位秩序官并非不怕死亡,也并非感受不到疼痛。但他更惶恐于爱人冰冷的眼神,他怕他看到的最后一眼的贺逐山在厌恶他。
忒弥斯说:“杀死Ghost是终结循环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但雨一直下。
雨,风,雷电,然后是雪。再一次,世界变作茫茫无尽的白色雪野。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浓雾之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
贺逐山总是那样冷冰冰地站在眼前,用阴戾的憎恨的眼神看他。
他绝不放弃,绝不放弃要改变这个眼神——
于是最后,他终于走到尽头。
雪中忽然出现一条长椅,昏黄的路灯下,贺逐山坐在那。他穿着那件黑色的长到脚踝的厚实风衣,是那天他们在自由之鹰街头碰面时的打扮。雪飘飘洒洒落在肩头,他便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湿润的眼睛,像只委屈的小猫等待主人到访。
然后他看到了阿尔文。
他应该对我笑啊,阿尔文想。我想见他,我想抱他,我想温暖他。
可他只是站起来,摸出口袋里的微型手/枪,对阿尔文寒声说:“你骗了我,我们是敌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不是我杀死你,就是你杀死我。”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冷酷无情,子弹穿透阿尔文胸膛,强烈的冲击力使他失衡跌跪在地上。
风雾卷雪而过,吹动贺逐山的鬓发,吹动他的衣角,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全部吹进阿尔文心里。
但他再次举起枪,居高临下对准秩序官的额头。
血溅在白茫茫的原野里,谁也没有说话。
阿尔文还没死。他感到生命随着鲜血流逝,他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但他忽然轻声呢喃:“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吗?”
这最真实的疼痛——
忒弥斯曾经向往的,只属于人类的,“遗憾”与“错过”的疼痛。
贺逐山微微一怔,歪了歪头,打量跪在地上的臣服者。
这一回,阿尔文没有消失。
他本该重新进入循环,重新在虚拟世界流浪,重新被他最向往的人一次次开枪杀死,但这一回他没有。
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但他站起来,一步步挪到贺逐山面前。
雪地上蜿蜒出一条刺眼的血迹,和那天他们分离时一样,红与白,最热烈、最纯粹的代表他们的颜色。
但这一次,黑色人影在红与白中重逢。贺逐山没有反抗,站在原地,任凭阿尔文伸手,将他轻轻搂进怀里。
风吹散了血腥味,却吹不散心脏跳动的声响。
阿尔文放开他,再次抹去他鼻尖上那朵未融的雪花。
他就这么安静地搂着他,看着他,舍不得似的,风停雪静那一刻却对忒弥斯说:“终结循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秩序官后退一步,拔出伊卡洛斯,在贺逐山的眼睛里,毫不犹豫把枪口指向自己。
“砰”一声巨响,一切顿时粉碎,阿尔文猛地惊醒——
他正头戴幻梦系统头盔,坐在一间独立监狱。不远处的水龙头“滴答”作响,仿佛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他怔了片刻,错乱的时空和记忆都使他精神恍惚,但他拔下接在手臂上的神经传感器,注意到那些刺眼的黑红色血口与烧伤还未完全愈合——
房门忽然打开,一名西装革履的秩序部长官站在门口:“60082-01A号犯人,根据系统命令,你将被临时转移至其他地点接受讯问。”
阿尔文被一名仿生人狱警押出监狱,离开房间时,忒弥斯的身影似在墙上微微闪动。
他进入走廊,下意识抬头上望——空中到处飘着黑片与灰烬,阿瑞斯之都还在火海中熊熊燃烧。这说明此刻距离中心控制塔大爆炸,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刚刚发生在“测试室”的一切其实从未“发生”,它们是幻梦系统在他脑海中虚构的一场游戏。
是谁在“测试”他?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阿尔文微微垂眼,在暗中思索一切。而那名秩序部长官已沿着铁梯一路向下,仿生人推开一扇沉重木门。
这里是监狱区K区的中心管理大厅,像某种古典的哥特式教堂建筑。昏暗的光线从彩窗外照入室内,把忙碌的仿生狱警拉成一个个漆黑长影。
阿尔文仰头,透过窗户看见灰黑的天与燃烧的火。狱警将他向前一压,他被迫低头进行虹膜扫描。仪器“滴”的一声响:“60082-01A号犯人,身份确认。”
阿尔文微微蹙眉:不仅能调出他的虹膜信息,还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成功入侵监狱系统,这说明躲在幕后的那个“人”权限很高。
长官从仿生人手里接过控制器,牵着阿尔文离开大厅。
K区是阿瑞斯之都的制高点,走在山坡上,回头便能俯瞰一切。火海汪洋中,到处是秩序部行动队的人影。他们迅速赶来,受命调查中心控制塔被入侵的真相。阿尔文试探着动了动手腕,但镣铐很紧,他挣不开。
长官头也没回,却轻声说:“别乱动。你应该注意到我带你走了条没人的路——这不是为了让你从背后攻击我。别给自己添麻烦。”
他有一头漂亮柔软的金发,正在风中微微拂动。阿尔文觉得他的背影相当眼熟。阿尔文说:“为什么救我?”
——显然,有人入侵了阿瑞斯之都的管理系统,并将阿尔文的身份修改为“60082-01A号犯人”。这帮助他成功逃脱秩序部的排查,又在混乱中,由这位秩序部长官“临时押送”。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杀贺逐山?”
长官并没有开口,这句话却倏然钻进阿尔文脑海——阿尔文猛地抬头,大火如夕阳,将长官勾成剪影。他在这模糊的轮廓里,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曾闪过暗光——长官拥有精神系异能“读心”。他能窥视阿尔文的想法。
长官点头:你很聪明。但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他转身向前,朝不远处的临时管控区走去。
区里只停着一辆浮空车,车上有黑色的秩序部标识,两名行动队警卫正守在一旁,他们见到长官,立刻抛下手里的能量液,腰杆笔直,对他行礼。
长官点头,露出和善的笑,下一秒却倏然抬手,袖中滑出一把消音手/枪——
“砰砰”两声,他干脆利落地将下属击毙:“别愣着啊,回答我的问题。”
声音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狡黠。
“你已经听到了。”阿尔文冷冷开口。
“哦,是的,我听到了。”他终于转身,对阿尔文认真点头:“‘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见他。’你是这样回答忒弥斯的。在它设立的虚假的测试室里,你把这句话用行动说了无数遍……”
长官露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这使阿尔文想起一切。
他们曾经见过,就在贺逐山袭击罪犯运输车的当天。在秩序部中心大楼里,他曾作为秩序部后援局局长“文森特”和阿尔文有一面之缘。
而此时,“文森特”却说:“忘了介绍自己了。”
他拉开浮空车车门:“我是‘梧桐’。”
作者有话说:
基线测试参考《银翼杀手2049》
文森特在第一章出现过
“梧桐”也在前文提到过
你们肯定不记得(指指点点
52 伊甸(4)
◎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阿瑞斯之都上方有禁飞令, 浮空车只能在断壁残垣中穿行。即使开启了防震系统,车依旧颠得人想吐。它在破碎玻璃窗、扭曲钢架以及金属板中开了许久,终于把大火、仿生人和秩序部都甩在身后。即将进入跨海大桥的检查站区域时,文森特放低车速。
他降下一半车窗, 一个检查员低头行礼:“先生。”
文森特调出文件面板, 任由检查员察看任务信息。
那检查员朝车里扫了一眼, 眼球迸射出红色的扫描线。扫描线汇聚在阿尔文虹膜上, 他的心在这一瞬提到嗓眼。
但检查员只是生硬地说:“身份核验成功, 请通过。”
文森特一脚油门冲出阿瑞斯之都。
两侧是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光晕中闪烁着醉人的金斑。车窗都被降下,风徐徐吹拂两人脸颊。文森特点了根烟——真奇怪,阿尔文收回目光,这人和贺逐山一样, 有很重的烟瘾。不过贺逐山的烟更淡, 他想,淡得像一瓶清新的木质香水。
“怎么?他可不是和我学的,”文森特冷不丁开口, 笑着掸了掸烟灰, “如果是我, 我绝不会纵容他养成这种坏习惯。”
“……停止阅读我的思想。”阿尔文把手搭在窗上, 同时低声警告。
“放心, 我的异能只有D级,”文森特挑眉, “能听到的内容不多, 绝大多数都是废话。不过偶尔会有意外收获, 你应该知道我指什么。”
表白被人听见, 阿尔文不爽地扯开话题:“文森特是你的真名吗?”
“当然不是, ‘I am nobody’。”
“鸿沟之桥”有十几公里长,桥上一片空旷,阿尔文又不肯和人说话,“nobody”干脆放松自己,懒洋洋躺进夕阳与烟雾之中。
他是一个卧底,毫无疑问。阿尔文垂眼,风掠过他的指缝。
他不记得“文森特”是什么时候上任后援局局长,又是什么时候成为四秩序官之一的,他对秩序部的事务一贯全不在意——但可以肯定,文森特潜伏的时间一定不短,伊甸很早就在下这步棋。
“准确来说,应该有18年了,”文森特再次开口,在阿尔文皱眉瞬间摆了摆手:“别看我,我也没办法——我说过了,我的异能只有D级,心理活动只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脑海,你以为我想听吗?就像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我甚至听到你一直在念某个名字——”
秩序官A终于忍无可忍,冷冰冰扫来一眼,文森特笑着把话咽回去:“所以我从不上街,也很少能睡个安稳觉。”
“读心”让他听见人类心底最残忍的欲望,这无异于一场折磨。
阿尔文只得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思想别到处乱跑:“你在秩序部潜伏了18年?
“听起来很长,但其实转瞬即逝。不过,是的,18年,足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文森特眯了眯眼。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没必要告诉你,我只能说,想取得水谷苍介的信任并不容易,为求自保,我甚至不得不放弃很多同样潜伏在秩序部里的‘同袍’。”
“那不勒斯让你这么做。”
文森特赞叹地看了他一眼:“你甚至知道那不勒斯。”
阿尔文当然记得,他记得贺逐山和他说的每一句话。
新世纪115年,秩序部向苹果园区发动最后一次大围剿,贺逐山的父母正死于这次屠杀,不出意外,伊甸创始人那不勒斯亦是。18年前恰好是新世纪116年,文森特不会在那不勒斯死后不久就轻易脱离组织,独自走入秩序部……这些时间节点的重合从来都不是偶然,一环又一环,终将如蝴蝶扇动翅膀,在提坦市掀起滔天风暴。
“那是那不勒斯的‘遗嘱’,我想可以这么说。他在围剿中嗅到了风暴将至,知道一味暴力对抗只会使我们走向灭亡。于是他把我留作后手,希望我在关键时刻捅出致命的一刀……我想关键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望向窗外:“现在正是‘日薄西山’。”
“‘伊甸’让你来救我?”阿尔文皱眉,他犹豫片刻,没有问出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不,安全起见,我主动切断了和‘伊甸’的所有联系,包括那对双生子。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文森特说,转而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倾向于他还活着——毕竟贺与你一样,是个能力突出的觉醒者。”
……我讨厌“读心”,阿尔文想。
但如果文森特的说法一切属实,答案便只剩下一个。
“是的,”文森特点头,“我收到了一条来自忒弥斯的加密讯息。”
“忒弥斯告诉我,是你在古京街放贺离开,又是你在小布鲁克林将他救走……你为他欺骗水谷苍介,为他在尖塔商业中心公然枪杀‘飓风’……你藏得比我还深呢,A,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知故问,阿尔文并不回答,文森特笑笑:“它还告诉我,你们已经闯入阿瑞斯之都,触发了一级警戒,防卫系统选择炸毁中心控制塔,而你,你把他推离危险,置自己于火海……没死要感谢你那些数不清的花里胡哨的异能。”
“闪烁”使阿尔文免于从数百米高处撞击地面,手臂内侧又深又长的血口也在“愈合”的作用下逐步结痂。
“不过这就是一味依赖科技的后果,”文森特又挑起话题,“只需要一段代码,就能在秩序部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忒弥斯更改了仿生人程序,让它们在废墟中把你挖出来,然后丢进独立监狱……录入了所谓的犯人信息。”
在程序的调控下,阿尔文被秩序官不受阻挠地“押离”阿瑞斯。等尘埃落定,又只需要摁下“删除”键,所有蛛丝马迹就会被完全抹除。不过,虽然忒弥斯能为阿尔文打开逃亡路上的所有大门,她依旧缺一把开启连锁效应的钥匙——文森特就是那把钥匙,这把尖刀终于在18年后露出锋芒。
“忒弥斯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尔文轻轻呢喃,他知道他在幻梦系统中所见的忒弥斯是那位人工智能,而非他的私人管家。
“我不知道,A。机器没有心。”
“忒弥斯还替你打了掩护,它声称你一直待在家中,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又上传了一系列伪造视频,彻底打消撒旦的疑虑。”
阿尔文回忆那段“审讯”,他还记得忒弥斯冰冷无情的眼睛。于是他忽然想起管家忒弥斯,想起郁美,想起沈琢身边的仿生人……
机器总是在安静地、无声地观察、研究、学习人类。
以它们各自独一无二的方式。
“水谷苍介呢?他没说什么吗?”阿尔文问。
“水谷苍介,他是我为什么最后决定相信忒弥斯,阿尔文,这是我救你的唯一原因,”文森特神色稍冷,眼底凝着一层严肃的霜:“水谷苍介把所有涉及‘变异’,或者说‘觉醒’的资料全部提到了最高权限,除了他本人,没人再能看到这些文件。”
“他清除了‘暗锋’、清除了你,甚至清除了清子的身份信息……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但不难推测,他不打算继续和‘觉醒者’保持现在微妙的平衡。终局之战即将到来。”
人造太阳终于“沉入海底”,天地骤暗,风也冷下来,絮絮鼓动着雪花飘入车内。阴蓝色的迷雾里,文森特打亮车灯,驶离“鸿沟之桥”,浮空车在进入小布鲁克林区界的瞬间升入飞行轨道。
“你认识清子。清子呢?”
“她很聪明,失踪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她也感觉到了什么。”
阿尔文点点头,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浮空车便在空中轨道一路行驶,很快来到小布鲁克林区东南侧。三座跨海大桥在这里交汇,它们分别通往蜗牛区、城市中心广场和古京街。
浮空车渐渐下降,汇入彩色洪流。文森特敲了敲方向盘,问:“去哪?”
“中心广场,我不喜欢被动。”阿尔文答,“在水谷苍介动手之前,我有些事要做。”
文森特点头,转向“中心桥”:“什么事?”
“撒旦有一个下属,代号濡女,我们曾有……一面之缘。”阿尔文斟酌用词,“她是一个‘暗锋’,却能在明面上以秩序部成员的身份活动,这说明她和撒旦的关系很特别。她曾于地下城撞破我在暗中帮助……贺逐山,我本该杀她灭口。但我放她回去,试探她是否会向撒旦出卖我。”
阿尔文看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便心知肚明: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收到任何关于秩序官A的通缉令,这说明“濡女”保守了秘密。
“撒旦是个聪明人,她不容许背叛。你要去哪里找濡女?”
“她家。”阿尔文说,“人们习惯把宠物圈养在家里。”
他说这话时露出一点笑,文森特忽然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读取阿尔文的心思。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年轻人身上总有若有若无的寒意,只在谈论起贺逐山时收敛作柔软。
雪渐渐下密了。
城市中心广场不允许高空飞行,车辆汇入洪流,在漫漫飞雪中缓缓向前。霓虹被雪雾晕开,星点似的,黄蓝、红绿、紫与粉橙,都倒映在地上融化的雪水里装点夜色。
车窗已被升起,这位秩序官拢着那件杂色羊毛大衣——忒弥斯交给他的——靠在窗边看雪。所有城市剪影、所有来去行人,所有繁华而璀璨的一切都映在他眼里,他却微微垂眼。
这是文森特第一次听不见人的心声,他开始好奇阿尔文到底在这白花花的大雪里望见什么。
于是他问:“在想什么?”
秩序官闻言不答,嘴角却飞快地勾了勾,那是一个得意的嘲笑。
文森特说:“好嘛,你掌握‘放空’的速度也太快了。”
阿尔文说:“不是放空,是……”
他顿住了,文森特这才重新听见他的心声:不是放空,是沉沦。
是专心致志,回想那些无法用语言赘述的美——是贺逐山的眼睛,贺逐山的笑,是他在雪里替年幼的他系紧围巾,是在提坦学院的天台上,他们依偎着、搂抱着跳一支舞。
阿尔文问:“你对贺逐山了解多少?”
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53 伊甸(5)
◎兰登·斯科特,“梧桐”无人知晓的真名。◎
贺逐山随父母搬进新海泉区那天, 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条纹外套上,六棱柱的晶体形状清晰分明。母亲笑着拂去他睫上冰粒,父亲替他戴上皮手套。他记得那是新世纪114年,他还没到6岁。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升迁——印象里, 他是一名卓越的数学与密码学家, 任职于达文公司安防系统开发部, 编译过数百个密钥程序, 从未被人破解。母亲则是一名遗传生物学家, “基因档案”计划总负责人, 常常戴一只漂亮的祖母绿耳环,那是父亲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他们总是很忙,在实验室,或是在开发部, 因此只得把贺逐山交给仿生人管家照料, 这个孩子便被机器养出一种过于早熟的疏离而孤僻的气质。
那天为庆乔迁新居,他们难得赶回家亲自下厨。虽然牛排被烤得黑糊发焦,清蒸鱼又忘记放豆豉去腥, 屋子里却弥漫着欢快的气息, 壁炉把三人勾作故事书里的美满插画。
他们去酒窖里寻找一瓶蓝莓红酒, 雪在这时越下越大。贺逐山放下碗筷, 趁人不注意, 赤脚溜向二楼露台。
贺逐山喜欢雪。
他拉开拉门,发现地砖上已积起寸余白盐。雪把一切都粉饰起来, 贺逐山好奇地用脚尖去踩。仿生人管家风风火火追来——它能检测家里所有人的生物信号, 面板显示小少爷出现“体温过低”的危险体征, 它强制贺逐山穿上呢子外套、羊毛袜和厚棉拖鞋, 这时, 大雪最盛。
新海泉区是提坦市富人区,视野优越,能一览古京街繁华夜景。贺逐山抬头时,正看见那些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眼花缭乱的虚拟投影都隐在雪里,被晕成彩色星雾,如游鱼在空,美不胜收。
一辆黑色的高档浮空车忽从雾里驶出,穿过巨大的全息广告,缓缓减速,最终落在邻居家的停泊平台上。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先后从车中钻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前者贺逐山略有耳闻,人称“老斯科特”,是提坦市数一数二的富商大贾,靠情/色产业白手起家。但跟在后面的年轻人是无名之辈。
他面容清俊、身型高瘦,却有一双坚毅明亮的黑色眼睛。仿佛摄人心魄,令见者久不能忘。
“老斯科特”点燃雪茄,边走边和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轻弯嘴角,只礼貌回应两句,“老斯科特”便很给面子地前后捧腹,顺势将手环在年轻人腰上。
“我们该回去了。”仿生人管家提醒道。
那年轻人却察觉了贺逐山的视线,蓦然抬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那明是温润平和的一眼,却叫贺逐山无端品出一点寒意——
“凤凰”在贺逐山喜迁新居的同一日,拎着手提箱搬进斯科特家豪宅东侧。
年轻人住在东侧阁楼,小巧却精致,正对贺逐山的窗户。贺逐山还未到上学年纪,成日待在家里。
他遗传了父母的优质基因,天生对数字极其敏锐。因此,他每天坐在桌边专心致志解父亲留给他的数学谜题时,一抬头,便能望见年轻人身影。
对方总穿一件米白色衬衫,罩深褐色羊呢马甲,习惯叼着电子笔在虚拟屏幕上写写画画,桌上还有数不清的奇怪仪器——贺逐山后来知道,他是一名赛博病心理治疗师。
自打仿生人面世,提坦市的失业率便逐年走高。越来越多的工厂工人被机器取代,无计可寻,在街头流浪。父母心慈,试图尽绵薄之力提供帮助,于是他们雇用了许多待业者在家中做园丁、司机,或清洁员,为偌大的房屋里增添些烟火气。
家务工作并不繁重,闲来无事,这些人喜欢三三两两聚在花园长椅边晒太阳打发时间。而贺逐山喜欢躲进干草堆里读书,于是他经常听见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富人区里的流言蜚语。
比如艾米丽·冯夫人的地下恋情啦,托德先生在垮台边缘的灰色生意啦……
他偶尔也会在这些八卦里听到一个词:
“噢,你说老斯科特?”
园丁吹着口哨修剪玫瑰花枝:“你以为老斯科特真缺一个私人赛博病治疗师吗?他只要打个电话,全城的义体医生都会追到他的屁股后面!”
他说:“他花钱养人在家只有一个原因,啧,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老色鬼……”
只是因为人类心底永远潜藏有最原始的欲望——
“凤凰”随手掸灭烟灰的样子很美。
父母不喜社交,又常年不着家,两方邻居便从未有过交集。日子本该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可有一天晚上,贺逐山坐在桌边解仿射密码,忽听见某种巨大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吵得他无法静心,便撩开窗帘,躲在暗处悄悄窥视。
一辆明黄色超跑正沿山路冲上原野,仿佛野兽,在雪雾里撕出一条裂口。车开得相当凶猛,以90迈高速甩尾过弯,仿佛不要命似的,一个漂移,横停在斯科特家庄园门口。
一个金发绿眼的年轻人跳下车,无视管家为他递来黑伞,把灰色西装往肩上一甩,就迎着大雪往屋里冲——他的身影在高窗间闪烁,一路制造出“丁零当啷”的可怕动静,最终消失于三楼转角,下一秒,“哐当”一脚,踹开“凤凰”那间阁楼的木门。
他应该是叫“兰斯”,或者“兰登”——贺逐山拿不准,老斯科特有很多儿子——但他的长相多半随母亲,有一种英俊的锐利。天气寒冷,只穿一件单衬衫,把袖子撸到手臂上,鬓发微乱,依然贵气。
贺逐山决定叫他兰登。
兰登气冲冲闯进房间时,他那五十来岁浪荡依旧的父亲正躺在治疗椅上,看“凤凰”给自己注射一管神经痛缓解液,在升天般的快活与虚无中,冲儿子咧嘴一笑。
兰登冷笑,一枪打穿了全息投影仪。
老斯科特年纪大了,更换过机械手、机械臂,能量源心脏,和一颗高级电子义眼,总在深夜被赛博神经痛折磨得难以入睡,但这都不是他染指一个和兰登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的理由……
尤其在对方似和兰登曾有一面之缘的情况下。
父子俩在房间里争吵起来,年轻人后退一步,面无表情拆下外接手术臂。
贺逐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读出兰登一句唇语:“你怎么不去换个机械——呢?”
老斯科特气得浑身发颤。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战火,他从治疗椅上蹦下来,气急败坏地用金属手臂攻击儿子。年轻人却不以为意,不参与,也不劝架,只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点上支烟。
他似是觉得热,解开一粒衬衫扣子,靠在窗上,朝大雪吐出烟圈。他便在这时和贺逐山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年轻人歪了歪头。
贺逐山“唰”地把帘子拉起来,像是厌恶那低俗的争吵一样。可他屏气不语多时,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又小心地撩开一线缝隙。
超跑已然扬长而去,阁楼里是一片狼藉。年轻人那些精密的仪器和义体手术工具都散落在雪地里,零件尽毁,死无全尸。
老斯科特被儿子气得头疼病发,一瘸一拐,拄着拐杖上床睡觉。年轻人也不在乎,叼着半根烟,披上斗篷下到雪地里孤独收捡。
一沓图纸恰巧掉进贺逐山家花园,七零八落,勾在低矮的玫瑰丛上。年轻人够不着,最终抬头看窗,呼出的热气全作白雾:“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捡?”
贺逐山默不作声,半分钟后才慢腾腾下楼。
他伸长手臂去捡丛间柔软的纸张,一不小心被玫瑰枝条刺破皮肉。几颗血珠滚落纸面,晕开两个龙飞凤舞的汉字:徐摧。不出意外,这是年轻人的名字。
他把笔记都捡起来,拢成一叠,发现上面涂满了数学公式与程序模型。贺逐山顿了顿,一眼看出对方在努力破解某个密钥,但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徐摧接过笔记:“多谢。”
转身走出两步,却听见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那只是一个略加升级的凯撒密码,关键在于非常规的错位设计。”
徐摧站住了,目光扫向笔记。在对方的指引下,他在电光石火间推导出第一层密钥的破解办法。他像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扬扬手,径直走回阁楼。
久到贺逐山以为他早就睡了,却听见拉开窗的声响,“啪嗒”一声,一个纸团落到桌面上。
解开一看,里头藏着一枚止血贴。
三天后,新闻上说,自由之鹰区的城市银行被不知名黑客入侵,金库内设的四层密钥全被突破。一份达文公司的动态装甲图纸失窃,而截至节目播出时,警/察尚未找到任何线索。
佣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究竟谁如此胆大包天——在提坦市,盗窃公司财产罪处死刑——只有贺逐山在专心致志挑盘里豌豆,把这些令人厌恶的绿色蔬菜堆成小山。
仿生人管家看见了,在一旁疯狂跳脚,用机械的电子音数落少爷不该浪费食物。
贺逐山却置若罔闻,溜进书房,翻出一摞父亲的手写稿回屋研读。他掩窗时朝老斯科特家瞥了一眼,徐摧正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抽烟。
他总是这样,不慌不忙,不声不响,仿佛世上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却又在暗中掌握一切。
他们就这样建立了奇妙而诡异的友邻关系,隔着两扇窗户狂飞纸球。大多时候是徐摧闲得发慌,在纸上龙飞凤舞地问他:你多大了?喜欢数学?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懂写字?
贺逐山恼羞成怒地回:会。
徐摧就问:你爸妈呢?
贺逐山写:工作。
然后多抛了一个:你呢?
徐摧展开纸条后就笑,他的笑很好看,像是没想到自己二十来岁还会被人问为什么这么淘气,没有父母管教。于是他说:我没有父母。他埋头专心致志地写:我在孤儿院长大。
老斯科特的儿子兰登并不常来,贺逐山没事时读些提坦市花边小报。他便知道,兰登随了父亲浪荡,是古京街私人酒吧里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他对斯科特家族的皮/肉生意毫无兴趣,反而乐得散尽那些不义之财。
他没少在古京街惹事,多少灰色生意他都要横插一笔。不过也有人说,曾在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见过他——那天晚上,他用一把动能手/枪指着赏金猎人的脑袋,把他们狠狠掼在酒桌吧台上威胁道:“不交出那个被劫走的在歌舞厅工作的年轻女孩,我就把你们的——一根根剁下来喂进嘴里。”
听起来像是兰登会干的事,贺逐山忍不住想。
数月后的某一天,还是雪夜,那辆明黄色超跑又开进庄园,停在开满蔷薇的院子里,兰登骂咧咧撑伞走进洋楼,仿佛回家就是为了和老爹吵架。
但贺逐山分明看见,夜深人静,连仿生人管家都回到充电舱休眠时,地下车库忽开启一角,一辆改装摩托车悄然无声地开出去,车上似有前后两个相拥的人影。
于是,当晚徐摧的阁楼不见灯火,窗帘尽掩,没人给贺逐山飞纸球。
他们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回到庄园,那会儿天只隐隐地亮。淡橘色、灰紫色,薄薄地雾在城市尽头,把所有人和事都藏在看不清的谜团里。
雪地上蜿蜒着一串鲜血,血滴还在“噼啪”乱溅,仿佛一线脱了节的珍珠项链,兰登抱着徐摧,沿丛道溜回阁楼。
他一股脑将桌上的杂物全都推开,在“噼里啪啦”的动静里把人小心放在手术椅上。
徐摧流了那么多血,脸色苍白,仿佛一张薄翼般的碎纸,随时会消失在满天大雪深处。
兰登叼着烟,撕开徐摧的西装外套,扯下他的衬衫,徐摧身上有几个弹洞,穿透弹把皮下组织炸得糊成一团,简直捋不出血管的走向。兰登满地乱转,像是在找某种手术工具,徐摧却毫无病人的自觉,从口袋里摸出支带血的烟,强撑着靠在墙上用语言嘲笑对方。
可他没说两句话,立刻爆发出惊咳。肺叶已经承受不了烟的二次伤害,兰登没好气地转过身,反手夺过他指间的烟,并把他一把推倒在台上,摁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再爬起来。
他知道对方掌心藏有一把微型手/枪,枪已上膛,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但他不肯退缩,徐摧也是,两人便在沉默中对峙。
最终,兰登忽将领子一扯,衬衫歪斜,露出一侧赤/裸的胸膛。他指着心口什么东西,像是一片血色,那红斑十分刺眼,让徐摧顿时说不出话。
雪越下越大,夜风骤冷。兰登没收那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雾消弭了剑拔弩张的气劲。
而兰登出门,再回阁楼时,拎着一只急救箱与生物药剂,不搭理徐摧的示好,背对他,软硬不吃地烦躁地狂点虚拟面板。徐摧在这时笑起来,从他嘴里拿过烟,慢抽一口,又凑到他耳边吐了个烟圈。
烟圈一定吹进兰登耳里,心里,撩得人痒丝丝的,再克制不住——于是他骤然回身,在风雪中,捧住徐摧的脸,强迫他接受自己那不依不饶、不管不顾的吻。
当晚城市中心广场发生武装袭击,某神经芯片实验室被爆炸摧毁。一些有关达文公司违法收集用户信息的机密资料被披露到网上,虽然公关部门立刻通过曝光娱乐明星的性/侵害丑闻转移视线,却依旧在提坦市引起轩然大波。
“炸掉秩序部中心大楼”是徐摧毕生的心愿,虽然他从未实现过。但他们曾在火光中亡命天涯,曾在枪声里感受自由。那是他们同生共死以后交换的彼此最诚挚的吻——
那一瞬便是永恒。
信息案导致义体销量骤然下滑,一些市民聚集在达文公司大楼门口游行示威。但这些“运动”很快就被斗兽场比赛、游戏直播、娱乐明星演唱会,以及令人飘飘如仙的“嗨/药”冲淡,提坦市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徐摧经常跟着老斯科特出门,他们出入那些奢靡的上流社会晚宴。但贺逐山已经知道,他绝非那些人以为的肤浅的“于连”,而是蛰伏在黑暗深处的冷静的杀手。他会在晚宴上认识很多人,借此铺设他作为猎手的网——他以“赛博病心理治疗师”的身份游走于富人之间,偷窃他们手中的机密文件资料,然后馈以达文公司致命的一击——
正好,贺逐山不喜欢公司。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提坦并非表面所见的那般美好。
一团吹不散的阴云永远笼罩在城市上方。
有一天,父亲收到仿生人管家的紧急通知,说母亲突然从城市广场回家,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父亲径直冲向卧室,母亲蜷缩在床边哭泣。她哭了一下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扇华丽的红实木门把所有悲欢一一阻绝。
贺逐山像只小猫,躲过佣人视线,悄悄摸到门口。他听见母亲断续的颤声:“他们带走了她……我看到了,贝莲娜,他们说没有这个人……不,我和她共事十几年……”
秩序部抹去了一个人的存在。
父亲把爱人哄睡,掩上房门,却看见儿子缩在角落。他是那么幼小的一团,他才发现,他已很久没有将他的孩子拥抱入怀。于是他的心几乎在瞬间揪紧,蹲下身,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去找罗伯给你读个睡前故事好吗?”
罗伯是仿生人管家的名字,为了纪念父亲的老师。
“我很早就不听故事了,”那小东西闷闷地说,“谁不见了?”
父亲掰开他的手,发现他掌心紧握的是一条数谜。还来不及破解,稚嫩的铅笔字却已被汗水浸糊。他叹了口气:“没有人不见。我明天教你解这个方程好吗?”
然而贺逐山从未等到“明天”。
明日复明日,他永远是那个孤单的被机器抚养的小孩。
贺逐山回到房间,独自坐在桌边。风吹开纱帘,他闻到一丝血腥味。
徐摧伤还没完全好,正趴在窗上抽烟,敞穿衬衣,披一件厚实的羊毛围巾——兰登的围巾,贺逐山见他戴过——他抖了抖烟头火星,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怎么还不睡觉?”
贺逐山垂眼看他:“那天你去哪了?”
“哪天?”
“城市广场爆炸那天。”
徐摧眯了眯眼,在雪中又吐出烟圈:“有时你不该知道太多。”
“不知道,就当没发生过吗?”
“你真的很像我,”徐摧说,“但又不完全一样。”
他忽然指向远方:“我出生在那里,苹果园区,唔,就被人放在孤儿院门口。孤儿院太冷了,要为两碗肉汤大打出手……然后我经常想,我要改变这个地方。”
孤儿院只是富人们用于营造“慈善家”人设的大型秀场,那些孩子到底是活着,还是即将饿死、病死、冻死,并没有人关心。有的人在这种折磨中迷失自我,翻出铁丝网,满身鲜血地进入小布鲁克林区,成为无数流浪者中的另一员,但有的人,像徐摧,他们永远保有愤怒。
“我不想改变这个地方。”贺逐山说。
“是吗?”徐摧似乎饶有趣味。
“我要的东西其实很少……”
一点点的关注,一点点的爱。
徐摧解开衬衫扣子,那些绷带缠在身上,闷得伤口瘙痒不堪。他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换药,闷哼尽被夜风吹散了,贺逐山却瞥见他颈后有一枚纹身。
“那是什么?”贺逐山问。
“凤凰。”徐摧撕开纱布,扭身在镜中扫了一眼,“没人给你讲睡前故事吗?东方神话之类的。”
贺逐山摇头,仿生人罗伯只会永无止尽地念一千零一夜。
于是徐摧说:“那是一个传说。凤凰是某种不死鸟,它所过之地,烈火燎原,万物复苏。它是某种信仰。”
徐摧缠紧绷带,轻抚那只振翅高飞的火凤凰。
“有很多人消失了。”贺逐山说,“警/察说他们从未存在过。”
然而徐摧答:“警/察说了不算。”
“有很多事情,他们说了不算。”
贺逐山还没到讨论哲学问题的年纪,不再说话,只趴在窗台上,极安静地望远处风雪。徐摧叹气:“你的数谜都解完了?”
还差一个,但贺逐山犹豫片刻,逞强般点了点头。
徐摧便说:“那我们来玩捉迷藏,‘HIDE AND SEEK’。我数三秒,你要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最好是床上。”
不容置疑,徐摧开始倒数。
贺逐山依言坐到床上,孤独地抱紧被子。夜晚那么安静,风里再没有声音。
贺逐山却忽然探头向外看。
徐摧的身影已经消失——
但窗边有一根未灭的烟。
星点火焰,仿佛在黑暗中迸射光明。
父亲请来私人医生给母亲看病——他把对方拉到暗处,转了一笔巨款,请求他别把这些情况上传到公民信息系统:他似乎已不再相信公司。
于是对外,他声称母亲因工作压力过大罹患焦虑症,并代她向公司递交辞呈。父亲关闭了仿生人罗伯,高价雇佣一名新的女总管。她悉心照料母亲,但母亲的“病”依旧一天比一天严重,她被梦魇缠身,无法正常思考。她总在徨徨地呢喃,在徘徊中倏然发出尖叫。
她会紧抓父亲的手臂:“他们调走了基因序列……贝莲娜,舒曼,陈,和子……他们在监视所有的人的信息……所有……我们亦不能免……”
贺逐山捏着那条数谜。他觉得他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与此同时,斯科特家也不安宁:许多由老斯科特负责运输的公司科技产品,如用于在监控探头中模糊五官的内置干扰器、辅助黑客远程入侵的超导芯片都被赏金猎人劫掠,但没人知道它们的运输线路是如何外泄的,也没人知道它们的序列号是如何被抹除。
直到有一天,老斯科特气冲冲杀进阁楼,揪着徐摧的领子把他掼在墙上,近乎歇斯底里地朝他怒吼。他一定意识到了什么,踢翻了治疗椅与显示屏,拔出枪,把枪口狠狠怼在徐摧下巴上——
枪响骤响,一声锐鸣。
然而子弹没有杀死徐摧。
子弹穿透了老斯科特的头颅。
门口站着兰登,依旧衣冠不整,状似颓靡,但他开枪的手那么稳,那么残忍,即使是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叹了口气,吹灭枪口灰烟,越过地上鲜血,把枪一抛,抓了抓头发坐在桌上斜眼看徐摧。
徐摧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理了理领口,无视兰登那炽热的、凶狠的,能把人吞吃入腹的眼神,自顾自点燃一根烟。
他们的关系早在贺逐山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变质,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在超跑轰鸣的黑夜里。他们本就是同类,相互吸引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注定要把后背交给对方,走上一条反抗至死的不归路。
但当时,他们只是说了几句话,兰登便站起来,猛将徐摧一拉,摁着他的后脑勺,给了他一个又深又狠的无法挣脱的吻。
然后抓着他的腰,解开他的扣子,撕咬他后颈上那枚凤凰纹身,将他完全压进床里——
那是贺逐山最后一次见到老斯科特,从那以后,这一古老家族的掌权者变成兰登。
兰登·斯科特,“梧桐”无人知晓的真名。
54 伊甸(6)
◎再一次,我又弄丢了我爱的人。◎
那是一个凄风冷雨交加的春夜, 母亲连续把自己关在卧室三天。父亲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为此咆哮不停。但贺逐山是只猫,没人养他,他自己也能在黑暗里舔血长大。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四楼——他在一线灯光里看见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
母亲的身体出现诡奇的变异, 她简直像一头怪物。手臂不复光洁, 漫生出鲜红刺目的疮斑, 肩胛突起, 像一只振翅的骨蝶, 柔软细腻的皮肤上亦爆出肉瘤。
贺逐山能猜到那是什么——“变异”, 她一定被传染了,达文公司宣称那是一种可怕的生物病毒。
然而他听见母亲含糊不清地咬下舌头:“带他走,带……逐山……这不是传染……不是病毒,他们在搜集……基因序列……我不想我的孩子……他们手里!”
父亲将她哄睡, 推门而出, 光把贺逐山勾成一个瘦长的影子。
父亲微怔:“你怎么在这?……你都听到了?”
贺逐山没有出声。
他早就破解了那个数谜,谜底是“freedom”。
自由,他们从未拥有的东西。
父亲迅速打点好一切, 辞去工作, 拜别亲友, 带着所有家当行李前往苹果园区。他们听说苹果园区内部存在一些“变异者”帮派, 他们会线下互助。那些老油条会教你如何躲避达文公司的强制身体检查, 如何伪造生理数据。
父亲在苹果园区的食品工厂里找了份新工作,还算轻松, 每天负责品尝不同种类的糖水饮料——但那些汽水里都加装了很多合法兴奋剂与防腐剂, 他原本俊朗英气的身体日渐肿胀, 头发脱落, 皮肤发黄。
母亲没有死在畸化期, 但有时,贺逐山觉得苟延残喘未必比死亡更好。
高烧导致神经系统失调,她的大脑出现了不可扭转的病变。母亲觉得自己是一盆植物——事实上,她也确实变成了一颗植物。
她的手背生长出许多嫩芽,像蝴蝶草,发梢则缀着牵牛花,一朵朵耷拉着,仿佛灯笼。她的身体必须日夜浸泡在冷水里,否则会干渴而死。贺逐山不久以后知道,其实她已不算一个完全的人类。
但他还是把她看做母亲。
他曾经最依赖的人。
他们住在一栋居民楼里,左右邻居都是工厂工人。屋子很小,就两间房,父亲在主卧安装了玻璃花箱。他将母亲安置在里面,安置在装满冰块的降温浴缸。次卧则留给贺逐山,床头床尾都堆满纸质书。他本人则睡在客厅沙发,只盖一张绒线毯子。他每晚都凝视远处的刺眼的探照灯——终于发现城市只是一只冰冷的钢铁巨兽。但为时已晚,他忽觉自己的一生都没有意义。
贺逐山家在六楼尽头,最角落的地方,几乎没人会路过这个拐角。而为了保护母亲,父亲也极力避免不必要的社交,贺逐山便依旧形单影只,孤零零地游荡在苹果园区街头。
像一只野猫,在黑暗中观察人类的生活。
苹果园区里有很多游戏厅——孩子们喜欢攒够零钱,冲到老板面前,把冰冷的虚拟数字换成一个个实打实的游戏币。但那些电子游戏都很无聊——毕竟对贺逐山来说,那些连成年人抓耳挠腮也无法通关的推理难题,他想要解决,往往只需一眼。
他只好四处飘荡,在无人的篮球场上发现一窝流浪猫。猫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五只毛都没长齐的小猫崽在草垛子里艰难爬行。他忽觉得这才是他的同类,孱弱、孤独、迷茫、无助。
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等夕阳把地面晒成金色波涛,他的影子显出瘦长。他便抱起五只猫,默不作声地回了家。
“你不喜欢数学了吗?”有一天,父亲疲惫地问。
为了维持巨大的电费开销,他不得不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他到“幻梦”体验馆去帮地下老板修理破旧的非法游戏系统。
对现实生活失去希望的人们只能在游戏里寻找另一种真实。
贺逐山看着那些被灰尘淹没的书籍:“不。”不喜欢了。
“为什么?”父亲笑了笑,像在极力掩饰话语的苍白。
“它没有任何意义。”贺逐山说,科学殿堂在冰冷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父亲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这一天来得很快。
那是一个下午,他把房门关紧,勒令贺逐山不准靠近,然后墙上传来“咚”、“咚”的重响。变异带来的痛苦远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他一遍遍折磨自己,希望可以就此去死,又害怕真的死去,妻儿会无有所依。
贺逐山便蜷缩在房间门口,把头埋在膝盖里,安静而惊惶地等。
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鲜血顺着门缝漫到他身下,染红他的手掌、他的裤子、他的鞋,他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敲门响。
平缓而坚定,一下又一下。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走错——他家在六楼无人经过的角落。
贺逐山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老式9mm手/枪,黑银色金属外壳,是父亲买来防身用的。他知道怎么开枪,只在拉开保险栓时费了一点力气。
然而刚拽开铁门,连板机都来不及扣,手腕立刻被人一扭:“嘿、嘿!冷静点——”
那是兰登,他反扭手臂,钳制住两眼通红的贺逐山。
“你就不能温柔些?”徐摧皱眉,“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可不会开枪。”兰登拿走那把手/枪,径直没收进自己口袋。
徐摧向屋里走,路过主卧,看到了那间玻璃花房。他看到了那个呆坐在降温冰池里的女人,只知研究自己身上的花与枝叶,仿佛一颗好奇的藤蔓。他顿了顿,在开次卧门前捂住贺逐山的眼睛:“没事的。”他的声音通过震动传进贺逐山心里,“我在这,没人能伤害你。”
兰登打开手提箱,为父亲注射了生物药剂。父亲在三天后醒来,那时贺逐山正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他怀里还藏着那五只凉冰冰的小猫,头发极乱,一撮又一撮堆在眼前。他便生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绝望与心死,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忒弥斯监视着所有人的消费记录和行为日常,突然的辞职、搬家、或者药物购买都会被判定成‘异常活动’……抓捕只是时间问题。”徐摧说:“你不走,但你得为他着想。”
兰登正把贺逐山抱回床上——他睡着了,只有一只小猫挺过猫瘟,正蜷缩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他们约定于第二日午夜前往苹果园一号码头和徐摧碰面,兰登会在A.Y.N.工业区接应。不出意外,贺逐山本该被转运到亚特兰蒂斯,那不勒斯一度在这里收留过许多觉醒者——
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新世纪115年,达文公司对苹果园区内藏匿的变异者进行倒数第二次大围剿。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贺逐山正在门边换鞋。屋子里已经空了,两只皮箱躺在地毯上。贺逐山走进玻璃花箱,站在玻璃这边,远远地打量母亲。而母亲正逗弄自己身上的枝条,对他没有丝毫兴趣。
这屋子里很冷,到处都是冰。
贺逐山说:“妈妈。”他说:“你能看看我吗?”
母亲没有反应,他不再期待,低头垂眼,准备把那只唯一存活下来的小猫送回废弃篮球场——亚特兰蒂斯不能养猫。
夕阳把人都勾成黑纸片,一条又一条,瘦棱棱地在街上游,废弃篮球场里,贺逐山坐在生锈的铁栏杆上,脚边盘着那只黑白相间的漂亮奶牛猫。
猫已把他当作亲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没有办法,贺逐山只好陪他多待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可猫爱撒娇,他心软得一会儿复一会儿,最后才下定决心,觉得六点钟太阳熄灭便是死线。
但那天的太阳没有熄灭。
人群中忽迸发出尖叫,紧接着,阴云蔽空,巨大的浮空车缓缓降临,无数全副武装的行动队员顺绳索跳到地面上。那些冰冷的椭圆型的野兽派风格的立面金属像一只只魔方悬停空中,到处是枪声,咒骂,炮火,哭嚎。
小猫在子弹扫过的瞬间炸成血肉,落在贺逐山脸上,贺逐山怔住了,地上还散落着几根火腿肠。那滚烫的粘稠的触感让贺逐山想要尖叫,但他没有,他只是开始拼命地朝家的方向跑。
——他逆着人潮,一路被撞倒、又爬起,地上开始流淌粘稠的鲜血之河,一只只慌张的皮鞋将尸骨踩踏,人和待屠宰的牛羊再无一点区别——
但他没有见到父母。
火光冲天而起,把一切都吞噬了。把他的亲人,他的情感,他的还没解完的字谜,全部付之于灰烬。全部失散在短暂的人生里,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回望。
他不顾一切地朝居民区跑,那是秩序部行动队降落的地方。然而岔路口里伸出来一双手,将他紧紧捂着嘴禁锢在怀里。
徐摧说:“别喊。”背后,一队行动队员刚走过去。徐摧低声微颤:“他们已经死了……但你得活下去。”
他把一个冷冰冰的,还被藤蔓缠绕的物件交到贺逐山手里。
那是母亲最喜欢的祖母绿耳环。
其实很多事,时至今日,贺逐山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尘封了那段记忆,用雪,用尘,用令他身心俱疲的一切。
那个火光猎猎的晚上,他开始觉醒。他在昏沉的苦痛之中,看见了苹果园区的第一场雪。雪压不住熊熊烈火,达文公司宣称这次行动是为了击毙那些非法传播变异病毒的被感染者。他再次醒来时,望见徐摧的眼睛,觉得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徐摧将他收养,让他管自己叫哥哥,但徐摧心里很清楚,谁也走不进贺逐山的内心。他总在梦魇中奔跑,企图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试图改变那冷冰冰的只有一枚耳环的最后一面。
他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没有去篮球场,如果不是惦记着他的那一只小猫,如果他没有在乔迁新居的那天玩雪,没有见过徐摧,如果还喜欢数字,还在和父亲一起研究高等方程……
是不是还来得及有最后一眼,和最后一句话。
于是从此以后,他习惯沉默不语,习惯把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一遍遍折磨自己,觉得这才是唯一的解脱。
于是很多事都变得模糊起来。
比如徐摧给他买的“巴别塔”游戏碟,比如“果核庄园”里新搬来的爱玩水枪的邻居家男孩。比如他躲在地窖里翻阅的那些旧世界的小说与诗歌,比如做完义眼手术后,他躲在衣柜里静静感受那种真实的痛楚……
比如有一天晚上,徐摧坐在窗边,“啪嗒”、“啪嗒”拨弄通讯器,却再没有收到兰登的消息。
比如119年11月,又是一场大雪,在雪中,徐摧挖出自己的心脏,挖出附着在心脏上生长的“凤凰”的精神元腺体。火星在雪中飘荡,就像一只凤凰飞向云山之外。
徐摧常念一句诗,“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重逢啊。
他爱的人一次次死在他面前,这构成了贺逐山生命中一次次残忍的成长。
他已看不见脚下将要奔赴的去路,也找不到身后被雪掩盖的归途。
他在小布鲁克林区流浪,在自由之鹰以虚假的身份穿行。直到阿尔弗雷德通过“共感”觉察到他的存在,将他带回伊甸。他终于完整了解到关于“觉醒”的一切,了解关于“梧桐”的背叛和由此导致的“凤凰”的死。他独自前往地下城,在漫漫黄沙中日复一日把自己锻炼成最锋利的刀。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复仇,他背负了太多人的血债于身……
可他还是在大雪纷飞的蜗牛区里,弄丢了那个让他看到自己影子的阿尔文。他回到那间出租屋时,壁火犹在,夕阳如血。
只是又一次的一事无成。
达尼埃莱说得对,他一直在惩罚自己。
他看似无坚不摧,其实只是一张脆弱的纸。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仇恨、暴力、鲜血已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底色。直到阿尔文再次出现,在又一场的无尽的大雪里笑着告诉他:
“我想见你。”
“我想相信你。”
“我想记得你。”
“我喜欢你。”
在贺逐山混乱不堪的梦魇里,这些声音一遍遍,一句句在他的耳边轻响。好像阿尔文正靠在他身边,环着他,搂着他,在他的耳边一次次低声重复这些亲昵的话。他捉弄他,他啃咬他,他亲吻他,但都没关系,他需要这个人存在。
可他并不存在。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像那棵开满白花的树,像那片漫山遍野的玫瑰花。
贺逐山猝然惊醒。
汽车鸣笛声、广告音乐声、人声、尖叫声与咒骂声渐渐钻进耳里,马路上的车灯与广告霓虹被湿漉漉的雨水反射进屋内。一切赛博都市的眼花缭乱都在提醒贺逐山一件事: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他得醒了。
他忽觉有雪落在脸上。
雪花一片片,转瞬即融,烫得人心颤,他下意识伸手去摸。
可那不是雪。那是一滴不自觉顺颊而下的泪。
于是贺逐山想,再一次,他坐在床上轻轻垂眼:
再一次,我又弄丢了我爱的人。
55 伊甸(7)
◎我们早已准备好为所爱之人坦然赴死,这是我们生来就有的自由。◎
窗外大雪纷纷, 盖满行人伞面。霓虹灯牌上堆有厚厚一层白盐,清洁机器人穿梭楼间,伸缩小弹簧臂,努力在日落前将其清理干净。
街道之间的全息投影则完全不受天气影响, 虚拟海报上飘着一行广告:昆尼系列家用浮空车, 您最可靠的出行伴侣。一个路人经过, 把自动司机“昆尼”那张笑容满面的脸撞成碎片。
更高处, 忒弥斯正在空中巡游, 它身上浮动着各色新闻, 最大的面板上贴有一份红色通缉令。
这才是贺逐山视线最后的落点,那照片截得模糊,但贺逐山不会认不出自己:
【一级通缉犯:贺逐山】
【编号:S-cri-037】
【年龄:25】
【最后出入区域:小布鲁克林区】
贺逐山回头,达尼埃莱刚把一杯绿色营养液推到他面前。另一边, 机械师正在调试一块微型植入体芯片。贺逐山的义眼在监狱区爆炸中遭到了一定程度损毁, 他必须立即更换——这里是自由之鹰区,伊甸K06号据点。
003号列车灰飞烟灭后,达尼埃莱临时启用的安全基地。
等待芯片拟合时, 机械师逐步删除那些已牺牲的成员资料。头像一个个灰下去, 最终, 机密档案里只剩四块信息面板:“Ghost”贺逐山、“法官”达尼埃莱、还在昏迷的“黑客”小野寺遥, 以及“机械师”唐自己。
一种悲戚倏然弥漫, 房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唯风声呼啸, 仿若哀鸣。
这是爆炸发生后的第二个傍晚, 贺逐山刚从昏迷中苏醒。伤口接近痊愈, 只有掌心被玻璃穿出一个血口。达尼埃莱替他包扎时, 将一切情况简要说明:003号基地遭到了达文公司的突然袭击, 整辆列车被炸得支离破碎。他们三人当时正和阿尼一起在头厢开会,爆炸瞬间,阿尼催动“狩猎”,用血肉之躯护出安全区为三人争取时间,自己却因失血过多,死在了逃离地下城的路上。
达尼埃莱率先打破沉默:“别默哀了,我们没这个时间。”
他早已见惯生死,又是长官,最擅长控制情绪。于是他逼视贺逐山,看着他将那杯又涩又苦的营养液一饮而尽,径直抛出最锋锐的问题:“你们认为谁是叛徒?”
屋子里静默一瞬,机械师回复:“很难说,但不会是003内部的人。没人会傻到把自己和基地一起炸死……可在003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我们无从排查。”
“不会有这么巧合的时间点。”贺逐山说,“我暴露的同时,基地也被袭击。对方或许预谋已久,早就搭上了公司的线。知道我去阿瑞斯的人可不多。”
“他是冲你来的。”达尼埃莱揉了揉眉心。
“他的信息更新很快。”
“连基地里的觉醒者,一般也不能实时知晓自己随基地移动的所在。”
“这只说明一件事,”机械师毛骨悚然,“对方可能是个高层。”
“他为什么要背叛伊甸?他既然能准确报出003号列车的位置,多半对其它基地的动向也了然于心。真要‘赶尽杀绝’——为什么不一起炸开花?”
“这可能只是一次用于检验彼此的信任交易——对方手里有很多砝码,希望勾着达文和他继续合作。”达尼埃莱说。
机械师倒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他还有下一步动作。”
“他很可能就在亚特兰蒂斯,有这种权限的人不多。”贺逐山说。
“监测师?守门员?还是引渡人?”他皱眉猜测,Ghost却不置一言。这使机械师背后发寒:“总不能是阿尔弗雷德?”
“是谁不重要,叛徒可能不止一个,”达尼埃莱说,“但我们不能再贸然联系任何人,甚至不能使用内网。就像你说的,亚特兰蒂斯也不安全——我们四个只能建立单向连接,将可能的损失降低到最小。我们必须尽快让小野寺遥醒过来,她是‘黑客’,而现在信息才是最关键的。”
他话音方落,芯片完成升级。
机械师将微型芯片重新植入贺逐山左眼,他眼周的芯片纹路和“G8O-st”字符在芯片被激活亮起淡淡蓝光。但新的芯片系统加载过快,导致义体发热、视野帧率失常,机械师不得不给贺逐山注射一针稳定剂。
半个小时后,贺逐山缓缓苏醒,颅内的精神痛还未完全消去。
机械师已前往隔壁房间检查小野寺遥的生命体征,只剩达尼埃莱坐在原地。他沉在昏光里,手不安分地“啪哒啪哒”摆弄贺逐山的打火机。
那是一个礼物,贺逐山还记得,当时快递员敲他公寓大门,他一头雾水,说自己没买过任何东西。“不是你买的,”快递员说,“但寄件人也没留下任何信息。噢,有一封明信片——”
贺逐山拆开后,发现空无一字的明信片里夹有一片白玫瑰花瓣。
贺逐山抿了抿嘴:“我已经把营养液喝完了。”言外之意你快滚吧。
结果达尼埃莱说:“我知道。我没想说这件事。”
贺逐山没出声,用眼神问:那你要说什么?
“我不希望你感到自责。”
贺逐山登时一滞,将头扭向一侧:“我没有。”
“你有。”
“我——”
“如果你认为一些成员的牺牲和你执意前往阿瑞斯之都有关,我必须告诉你,是我批准了你的行动申请,我亲自在文件上签了字。任何责任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才是负责这个任务的长官。”
一番话把贺逐山噎住了。
达尼埃莱总是这样,他想,他擅长洞察人的心思。从十五岁开始,从他来到达尼埃莱身边开始,他一遍又一遍和达尼埃莱作对,对方却总能用一种柔软的方式把这些少年人刺一样的试探尽数化解。所以他是他的上司,是长官,却亦是他的亲人,是兄长。
贺逐山叹气:“为什么签字?”
“原因很复杂。”
“起码说一个吧。”
“没必要。”
“是‘直觉’吗?”
“不,‘直觉’并非每时每刻都能给出答案。但你非要问的话……我想是信任。”达尼埃莱说,“信任,一种愚蠢的人类感情冲动,往往会遭致飞来横祸,但我认为有时它比‘计算’、‘概率’更有效。”
“就像你信任你的同伴一样。”达尼埃莱垂眼看打火机,“他到底是谁?”
贺逐山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朋友。偶然认识的。”他像在强调。
“只是朋友吗?”达尼埃莱问。
贺逐山在他眼里看到一点自己无法说清的东西。
“我在小布鲁克林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都快神智不清了,还抓着枪不放两眼通红地要回去找人。你在念一个名字,我没听清,但你一直在念。机械师把你摁进治疗舱的时候,你蜷缩在营养液里,他说你哭了。他说他从没见过Ghost流泪。”
达尼埃莱把打火机扣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这一回,他给自己点上,又将烟和火一起丢给贺逐山。
贺逐山静静吐出一个烟圈,可尼古丁忽然失效。他觉得胸膛里某种苦痛不减反增,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不知道。他说他喜欢我,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不值得他喜欢,”贺逐山答,“我没有明天。我这样的人随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为此难过。”
烟卷静静燃烧。
贺逐山沉默许久,忽然开口:“有他的消息吗?”
他终于问出这个他一直不敢提的问题,某种畏惧使他指间烟头微颤,烟灰抖落,几颗火星灼伤皮肤。
然而达尼埃莱答:“没有。情报贩子说秩序部立刻封锁了阿瑞斯,没见到任何人活着跑出来。他……的概率很低。”
“——但这不是你回避爱的理由。”
“一个人值得被爱,不需要任何条件。”达尼埃莱摁灭烟头,看灰烬消散于空中:“我们早已准备好为所爱之人坦然赴死,这是我们生来就有的自由。”
贺逐山忽在他的话里望见阿尔文眼睛。
*
水谷苍介走进实验室时,手术台上的实验体正在剧烈挣扎。他被束缚带紧紧捆在桌上,四肢也被金属环牢铐。但这都无法阻止他在惊人的痛苦中抽搐,他岩石般僵硬的肌肉块上青筋暴起,血脉偾张。然而,他嘶吼着惨叫须臾后,终于猛吐出大口鲜血,鱼一样弹跳两下,最终毫无声息。
“又失败了啊。”水谷苍介冷漠地垂下眼皮,笑一般说出这句话。
一旁的记录员递过纳米屏幕:“器官出现强烈抗性反应,这直接导致了血液系统的彻底崩解。B152号实验体确实表现出了近似于完全变异的生理特征,并拥有独立运作的精神元腺体,但他依旧无法离开无菌环境独立生存。”
水谷苍介点点头,不打算继续听接下来那一大段令人费解的汇报,他转身出门,在保镖的拥簇下进入走廊。
走廊上到处是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员,似乎有某种莫名的压抑弥散在他们心间。他们对水谷苍介恭敬行礼,这位董事长只微微眨眼算作示意,便进入电梯,来到深藏地下的训练场。
训练场内,几十个预备“暗锋”正在完成日常测试,他们或拥有元素系异能,可以操纵水、火、金属,或能以极快的速度持握冷兵作战。于是基地里总回荡着“当”、“当”的脆响,中央悬浮台上有一块虚拟面板,里面能力指数不断浮动,排名实时变化,精神力数值或高或低,记录着这些最锋利的武器的一切信息。
“还是末位淘汰制吗?”
水谷苍介回头,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研究员走至身边。
水谷苍介笑笑:“是的。这种手段永远有效。”
“我以为你已经放弃‘造神’了呢。”
水谷苍介微微颔首,保镖尽退到黑暗里,他们站在玻璃窗外,对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去。
这位尊贵的董事长说:“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啊。”研究员挑起眉毛,做出一副很诧异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分明波澜不惊:“我听说发生在阿瑞斯基地的事了。还听说你调走了所有和‘暗锋’有关的机密资料。我猜,结束计划只是时间问题。”
水谷苍介似是“哼”了一声:“也许你们说的对,‘觉醒’只是一种该被根除的病变,毕竟那么多人为之而死……神不是人造之物。”
“别灰心丧气嘛,”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我想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水谷苍介骤然凛目:“什么意思?”
研究员说:“唔,我刚在0号实验体上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没有对应编码的蛋白质,我根据它的结构与功能将其命名为‘tbe182-s2’型蛋白。我把这种蛋白提取、标记并注射到其他‘觉醒者’身上,发现tbe182-s2几乎在瞬间被他们的身体分解。而所有器官里,只有精神元腺体表现出强烈的追踪素荧光反应……”
“这说明,很有可能,所有觉醒者都能生产并分解某种非觉醒者不具备的超结构蛋白,这很有可能与‘精神力’有关。”
研究员闭上眼睛,用袖口轻擦眼镜:“这很好理解,是个最基础的生物知识——就连十岁的孩子也知道,蛋白、RNA、DNA……这些东西一一对应。超结构蛋白的发现恰恰应证了我们先前的推断:觉醒是一种基因突变,是一种恶劣环境下的自然选择进化……这样干说太无趣了,我觉得你应该来见见0号。”
56 伊甸(8)
◎在一切的最后,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云烟上,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0号实验体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正坐在一间巨大的透明观察屋里。室内由全息投影模拟出家居客厅的温馨模样,0号就岔着腿地上搭积木。积木零件很小,约莫只有指甲盖大,他一块块将其极精准地摞成高楼, 却在眼瞧还差两扇门就能完工时漠然推倒重来。
“他能坐那儿玩一天。”研究员轻描淡写地向水谷苍介道。
“他其实已经35岁了, ”研究员说, 同时摁下按钮开启数据面板, “但因为6岁零8个月的时候出现觉醒, 他停止发育, 身体和神志都永远留在了那个阶段。他没有精神元腺体,这是他最特别的地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在他身体里发现超结构蛋白。唔, 这就是那个蛋白, 和对应的RNA转运分子。”
虚拟投影里出现tbe182-s2型蛋白的三维立体结构。
它缓缓旋转,仿佛一块造型别致的积木,一开始并不起眼, 很快却展露出特别之处:它的延长、伸展和常规蛋白合成过程截然不同, 它没有规律, 无迹可寻, 就像一只黑洞, 在人类体内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收缩或扩张——
“它的形成可能是高维的——看看那些忽然出现的基键。它的运动在三维世界里并不符合物理规律,高维是我能给出的唯一解答。”
“我们试图倒推出控制这种蛋白合成的DNA序列, 但目前为止, 电脑给出的所有答案都被否定。甚至没有一个方案能够模拟出近似的结构型, 教授们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研究员再次敲击显示键, 屏幕里出现一张清晰的DNA双螺旋分子结构图。系统锁定并放大了一部分基因片段, 将A、T、C、G标记在一旁。
“也许觉醒者的基因里,出现了某种全新的碱基对。”
碱基结构的六元杂环徐徐转动,不同数位的化学基在某种特殊作用力下出现变化。
“如果真是这样,间隙测序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检测到它们的存在。”水谷苍介提出质疑。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但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惯性思维束缚了人类,我们想当然认为新碱基和已有碱基一样,应当有固定的化学结构和连接方式。但大自然是真正的造物主,也许,新出现的碱基对的形成规律并不固定,结构稳定性也将因人而异呢?”
水谷苍介没有反驳,像是被这种“自然论”说服。
“我从没有这么接近过上帝的眼、上帝的手,”研究员感慨道,“发现超结构蛋白的那一天,我感觉自己亲临神谕。”
研究员调整时空设置,全息投影便重新模拟出夜晚风吹纱帘、月影树摇的效果。0号实验体抛下积木,爬上小床,按照人为设计的“规则”进入睡眠。
研究员打开手环,将一系列关于0号实验体的机密资料都传到水谷苍介的通讯器里。他们乘坐电梯,来到基地上方。
基地在临近地面处设有一层巨大的私人休息室,屋内三面环装LED显示屏。切换到休憩模式,它会自动模拟五六点时分夕阳西下的城市风景。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开了瓶浅金色的起泡酒。
“你会惊喜,还是愤怒?当你的推断即将被事实证明,‘变异’果真是一种污染物辐射导致的极端的物种突变时,你依旧认为自己是被上帝抛弃的那一个吗?”晃动着酒杯里的球型冰块,研究员颇为好奇地发出提问。
“我很难说,”水谷苍介皱眉思索,“时过境迁,我有了很多新的想法。”
“你的血红指数怎么样?”
“只有70,”水谷苍介依次活动五根苍白粗大的手指,指甲盖显出一种瘆人的疲秃。不被西装包裹的地方,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灰青色:“我靠机器维持生命,时日无多,义体也救不了我。”
血液与淋巴不比器官,它们在全身四处循环,即使嫁接大脑,他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一具冷冰冰的金属植物人。
“这听起来令人遗憾。”
“你呢?你又怎么看?”水谷苍介瞥向研究员,“作为一个觉醒者,当你发现自己可能已是一种人类变种,你把我看作同胞,还是敌人?”
研究员闻言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相当奇特的眼睛:他没有眼球,眼白上血丝密布。于是脸上仿佛嵌着两个黑乎乎的血洞,令观者见之胆寒。
那副金丝边眼镜配有虚拟成像系统,能帮他伪装成一个黑发黑眼的正常人。
研究员说:“我真的不关心,水谷先生,我连人类的命运都漠不在乎,又怎么会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归属性问题?”
他把玩眼镜:“所有事物终将走向灭亡,再璀璨的文明也注定在宇宙毁灭时同步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一颗小小星球上人类的挣扎,就像没有人关心雄蚊子生来只有20天寿命,只是交/配的性/工具和精/子的容载体一样。”
“那你关心什么?”
“本源。我更好奇造物主如何通过巧妙的设置,将简单的物质元素汇聚成有机与无机物,如何将毫无美感可言的血肉,变成胆敢自诩智慧的思想个体。”
研究员拥有反社会人格,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你怎么看呢?假设‘变异’是一种物种进化,却有成百上千人没能挺过进化过程,以非人的畸形的方式死去——”
“你希望我将觉醒者判作一种道德上应受谴责的利己主义者吗?‘你们强大的异能可是建立在以倍数计的同胞的死难上啊’之类的话……别吧,”研究员冷笑着打断,“别忘了是达文公司的失误导致污染物爆炸,是你们的冷漠让苹果园区数以万计的公民遭受辐射。你们不仅不施以援手,还试图将那些侥幸捡回一命、在飞来横祸中变得更强大、变得足够令你们畏惧的异能者赶尽杀绝……这听起来实在太自私了,是人类才能干出来的事。”
水谷苍介认真聆听,面带微笑,从不恼羞成怒,仿佛运筹帷幄的帝王。
“所以你支持觉醒者,你肯定自己的存在。”
“唔,也不能这么说。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觉醒’确实是一种良性进化:我比你高级,比你更能面对日渐残酷的地球环境,我能攀爬到金字塔的更高处,把你们这样的普通人类划归进自己的食物网——听起来很残酷,事实总是这样冰冷,”研究员想了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支持任何一方。”
“——我把人类看作大自然最失败的产物,弱小、自私、残忍又混乱,毫无有序的美感,也不闪烁理性的光辉,我巴不得大家一起去死,但这种生物就像竹节虫一样顽强,死皮赖脸地扎根在地球上,我大概率见不到他们灭绝的那一天。不过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研究员说:“一旦确认‘异能’是一种无法复制、无法转嫁到自己身上的物种进化,你应该会立刻处理掉我们这样的‘人’吧,包括整个基地,”研究员笑着看了水谷苍介一眼,“毕竟你只想成为最强大的掌权者。”
“当然,我会在襁褓里扼杀敌人,”水谷苍介回答,“这算是一只竹节虫最雄豪的野心吗?”
“抱歉,我很难共情人类。不过蚁后总和工兵不一样吧?我想是的,”研究员说,“你是竹节虫里比较聪明的那一个。”
“我还从没问过这个问题——你到底都看到些什么?”
研究员的异能是“时空重叠”,他能看到一个地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限渺远,无限冷酷,这可能是他反社会人格的由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研究员说,“你多半会失望。”
“没关系,说说看。”
“我看到46亿年前的地球,尘埃云坍塌,星海,火山,大气……江河,湖泊,海洋。然后出现有机物,地苔,蜉蝣,恐龙……然后是森林里猿人的捕猎,火焰的使用。村落,城市,工业文明,原子弹爆炸,鲜血,枪支,尸体。”
“海啸,地震,世界末日,然后是提坦。”研究员说,“你统治的这个美丽的城市,霓虹灯的世界,梦幻如泡影,最终也坍塌在黑暗的虚无里……但我看见一颗太阳。”
“太阳?”
“嗯,在一切的最后,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云烟上,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你要怎么处理‘暗锋’?”研究员再没兴趣和他聊那些无意义的哲学话题,将酒一饮而尽,转向一些更现实的眼前之事。
“你放心,我是一个资本家,”水谷苍介答,“物尽其用,我会榨干工具的最后一点使用价值。”
他将酒杯放在桌上,仿生人前来收走。
LED屏幕上的夕阳落下山去,两人前后离开休息室。
*
撒旦应该不知道,蛇能通过震动“听见”很远处传来的声音——濡女蜷缩在地下室角落,听她与水谷苍介通话时这样想。
她将头轻轻枕在冰冷墙壁上,地板上湿漉漉的:撒旦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她什么都知道的,只是她根本不在乎……
高跟鞋的声响越来越近。
门“嘀嗒”一声打开了,一线昏光落在濡女脸上,她借着这点光分辨出撒旦模糊的轮廓,她依旧那么锋利,那么漂亮。
“为什么不开灯?”
濡女闭了闭眼睛——不开灯,因为她不想看清任何人或事。
“你都听见了。”
撒旦沉默片刻,倏然开口。濡女想:她总是敏锐得令人吃惊。
是的,她听见了,虽然不完整,但她知道水谷苍介发来了新的任务。撒旦似乎要前往什么地方亲自执行,同时还要派人继续追杀沈琢。
沈琢,濡女想,那个孩子。Ghost。还有那位秩序官。他们和濡女见过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固执地追逐、寻找、对抗。
“你骗我。”濡女忽然开口,像一片叶子落下来。
撒旦笑了:“我骗你什么?”
濡女不知道。她错过、遗忘很多东西,是撒旦不让她想起来。她甚至记不起自己真实的名字,好像一个没有所谓、可以随时被丢进垃圾桶的塑料包装袋。
濡女心想: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也一直都在骗我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能放过沈琢?”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侵害了公司的权益。”
濡女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权益?和你有关吗?‘暗锋’只是水谷手里一把残忍的枪。他教唆你扣动扳机,手上全是肮脏的血。”
“我不关心。”撒旦冷淡答,“我宁愿成为枪,而非流血。”
濡女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她忽想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想起自己和那个一头红发、总在为鼻尖雀斑烦恼的小女孩靠在天台上,一齐欢呼、大笑,用一副耳机听一盒老式磁带,吹天地间最自由的风,看风雨里最自由的树。
可那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那个人也再回不到她身边。
撒旦说:“怎么?你后悔了吗?”
濡女想起自己刚完成改造的时候,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撒旦。她递来一杯温开水,用纤长的手指挑弄濡女的发:“你想帮我做事吗?待在我身边,要比做一把刀轻松。”
她当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是因为撒旦的许诺。而是因为她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
曾发誓要保护她。
濡女没有给出任何回复,关于“后悔”,她拒绝作答。
撒旦的眼皮便垂下来,敛起那双眼里稀松平常的剑锋般的寒光。“好吧。”她这么说着,在桌上放下一杯营养液,便转身关门离去。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世界又是一片黑暗。
濡女在这黑暗中静默许久,身上黏糊糊的,水珠“啪嗒”滴落。她试图在只有自己的时刻里找回一些被清洗剂冲刷的大脑深处的记忆,但她失败了。她能看见的只是长街上蜿蜒的血,和一片黯然熄灭的夕阳。
但她忽然在极致的静默中听到了一点动静——几声枪响,守卫被撂倒在地上,发出巨大撞声,有人闯进撒旦的家。
半分钟后,那人入侵安保系统,将门推开,站在一线白光里居高临下看她。
他依旧穿着那件昂贵的杂色羊毛大衣,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手中伊卡洛斯枪烟未灭。
“……你来做什么。”濡女认出人,稍蠕动嘴唇,便发现自己的嗓眼干涩冒烟。
秩序官A挑了挑眉,抬手拂去不小心溅在领口的守卫的鲜血:“我留你一条命……是时候报答我了。”
他一枪打穿濡女手上镣铐的锁孔:“如果你想找回记忆的话。”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下章碰头
57 伊甸(9)
◎“我该叫你阿尔文,还是秩序官A?”◎
酒馆里人头攒动, 烟雾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晕成光斑,男女钢管舞者都只裹薄薄两片黑色布料,踩一双十来厘米的高跟鞋,扭动身体在水桌上溅起成片水花。
赏金猎人们聚在一起, 大马金刀地坐进沙发。他们端着直冒冷雾的啤酒杯, 两眼放光紧盯全息投影——
屏幕里正在实时转播一场斗兽场擂台赛。
两名选手体型悬殊, 其中一个魁梧庞硕、浑身布满高级金属植入体, ID是“苏尔特尔”, 人如其名, 浑身正燃烧熊熊烈火;而在他对面,那个身材火辣、脸覆面具,称得上“小巧玲珑”的女战士,头顶ID则显示为“波斯豹”。
“你买谁?”一个赏金猎人问。
“当然是苏尔特尔, ”他的同伴嚷嚷, “这赛季巨人还没输过,给我赚了不少零花钱。”
“听说他可是被‘稽查者’送进去的,噢, 你知道吧, 就是那些专门盯着赏金猎人不放的条/子……蜗牛区几次帮派大袭击都和他有关, 苏尔特尔是个大人物。”
“我买波斯豹, ”一个人小声插话, “你们难道没看前几场比赛吗?波斯豹连赢7盘,排名一口气升到第31位, 她的实力足以把‘毁序’从第十的位子上踢下去——”
“嘿, 什么波斯豹, ”却被粗鲁打断, “她就是个波斯婊/子。瞧瞧这双长腿……啧, 用来打架太可惜了。”
那人还要反驳,却被彪形大汉瞪了一眼。他只好把话吞回去,捏着酒瓶默不作声。主持人的全息投影在这时出现,他看起来简直像只花枝招展的大公鸡,在场下飘了一圈,用力敲响“丧钟”,酒馆里便沸腾起来——比赛正式开始。
苏尔特尔率先出击,他背上的高级植入体喷出烈焰,使他像神话中的恶犬一般高高腾跃,又重重落下,把地面砸出一个齑粉飞舞的深坑,波斯豹灵活躲开。
苏尔特尔发出一声怒吼,再次一拳掼来,一抡头把整个斗兽场撞得支离破碎,两人在场地上追逐起来,波斯豹开始狼狈喘气。
“这妞根本没法回手,”一人大笑,“她就是只小猫咪。”
“嘿伙计,”有人揽住给波斯豹下注的夹克男,“告诉我,你应该没鬼迷心窍,在她身上花太多钱吧?”
酒馆里一片哄堂,夹克男涨红了脸。他说不出话,余光却瞟见有人走向酒馆吧台,向酒保买了两份下注单。
他投给了波斯豹!
夹克男眼睛一亮,仔细打量,发现那是一个身穿连帽衫、头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看着弱不惊风,却在回头时漠然瞥了自己一眼——他有一张精致却冷酷的冰山一样的脸。
“……你没听他们说么,波斯豹必死无疑。”夹克男挣开肩头的手,在嘘声中拎着酒瓶坐到对方身旁搭话。
那人“砰”地咬开瓶盖,仰头灌了口啤酒沫,这才瞟他:“我听见了。我又不聋。”
好凶,夹克男瑟缩片刻:“那你干嘛还做赔本生意?”
对方笑了笑:“你第一次玩斗兽场?”
“谁说的,”夹克男立即反驳,“我……我从没看走眼过!这是我最擅长的赌/博游戏,没有老千做局,我根本不会输。”
年轻人点点头,像是饶有兴趣:“是吗?你都赌过谁?”
“‘老鹰’、‘T’、‘钢铁玫瑰’、‘编号404’……噢,还有‘烟疤’!你一定知道‘烟疤’吧,”夹克男掰着手指查数,忽然兴奋起来,像是谈论到了自己的偶像,“当年最耀眼的一匹黑马,17连贯,可惜还没打终局之战,就被大金主一手买下……他离开阿瑞斯后也没抛头露面,我猜正在给哪个有钱人当保镖。”
“‘烟疤’啊……”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笑笑,“这个我熟。”
“你会赢的,”他摇了摇酒瓶,眯起眼睛看虚拟投影,“你买过的选手都是大角色,眼光不错——看着吧,”他示意夹克男回头,“豹子要开始捕猎了。”
斗兽场里传来一声巨响,主持人激动地狂敲丧钟:“苏尔特尔拔出了他的光芒之剑!这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他将在诸神黄昏中毁灭世界!”
那是一把定制的动能冷兵,如一轮金日破空而出。苏尔特尔两手持握,从天而降砍向波斯豹。波斯豹亦拔出了她的武器——两把泛着幽暗冷光的黑铁斧头。
“当”一声巨响,三把兵器砸在一起。剑身迸射火焰,烫得斧头微微发红。巨力之下,波斯豹连连后退,火星四溅,烧得她脸上条条血口。
苏尔特尔再次爆发出一声咆哮,剑身横劈而扫,一下把波斯豹拍飞出去,她整个人重重砸进金属墙,吐出一团鲜血,掉到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酒馆里响起尖叫与口哨,几个赏金猎人欢呼起来,已经准备清点这一晚将有多少真金白银流进口袋,只有夹克男握紧酒瓶,在沉默的颤抖中瞥了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正在把玩一只小孔径手/枪,漫不经心地来回打转,像是在等人,对斗兽场的结果浑不在意。
“轰——”
苏尔特尔再次落地,一脚将波斯豹所在之地踩成废墟。灰烟散去,他挪开腿,身下却没有波斯豹的身影——
“脖子!”有人发出惊呼:那一身黑衣的猎豹正盘踞在苏尔特尔背后,抬手抹去嘴边鲜血,优雅地摇了摇修长尾巴。
“让你多蹦跶一会儿,能骗到更多赌注,”波斯豹轻声说,“但不断放水只会让比赛变得太难看,我可不能不在乎自己的收视率啊——”
她蹬着高跟鞋在苏尔特尔粗壮如树的脖颈上轻轻一踩,倏然翻身,跃至空中,从腰间掏出一把智能迫击枪。
枪在瞬间重新组装,眩光之中,“咔哒”伸出约有半米长的枪管。无数团炮火豁然飞射,重重砸在苏尔特尔身后,一连串“轰”声炸得巨人痛哭流涕。但他可是苏尔特尔,他有最坚不可摧的金属护甲——他在嘶吼中猛回过身,快步起速用力跃起,“砰”的一下,在空中与波斯豹悍然对撞。
又是一声巨响,冲击波席卷斗兽场。威力太大,主持人被撞得虚拟投影狂闪,画面一度失去连接,雪花屏抽搐片刻,最后定格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波斯豹的两柄斧头忽窜出幽蓝色激光刀刃,速度那么快,她只在空中留下残影。蓝光一闪,直接刺破苏尔特尔双眼,激光刃贯穿眼球,波斯豹直接撕破了巨人的头颅!用血肉脑浆绘制出一副野兽图腾!
巨人轰然倒地,墙砾四起。酒馆里沉默片刻,旋即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喊。
夹克男被飞速涌入账户的高额数字乐昏了头,手舞足蹈地回头找年轻人:“看吧,我从不押错人!这个波斯豹和烟疤一样,是匹一骑绝尘的黑马!说不定她还是烟疤的粉丝,最喜欢玩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几场比赛就能给自己赚到足够的钱和关注度,妈的,够野够带劲……”
然而他兴奋回头,却发现年轻人依然面无表情。某个中间人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只黑色背包。里面装着几把枪、几支生物药剂、一些金属零件和高级义体,而年轻人用于交换这些昂贵物资的“货品”是一只铝制迷彩箱,上面印有达文公司的标志——
他是赏金猎人里最神秘的那一帮,游走在黑暗深处,有胆量薅公司的羊毛,习惯在秩序部眼皮底下玩把戏——
年轻人挎上背包,喝掉最后一口酒:“是吗?”他笑了笑:“恭喜你。”
他压根不在乎那两张巨额投注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收益,只是反手撩起兜帽,对夹克男打了个招呼,便挤入人群,消失在这座迷幻之城的夜色深处。
他手臂上有一枚暗红色的圆形烟疤,夹克男愣住了。
那是满贯王“烟疤”的标志。
*
沈琢离开酒馆,拐进小布鲁克林的巷子深处。杀掉几个觊觎他身上背包的不长眼混混,便踩着吱呀生锈楼梯挤进筒子楼。
他用力甩上金属门,“哐当”一声,反手开灯,又把背包丢到一边——手术台上正躺着一个受损严重的仿生人,皮肤脱落,线路融化,芯片板上也迸射出几颗火星,琥珀色的生物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那是辛夷,他在阿瑞斯的大爆炸中身受重伤。
沈琢将高级义体一一拆解,把所需的机器零件摆在一旁。他垂眼不语,戴着护目眼镜在火花四溅中专心修复辛夷。
直到最后一块金属板也被合上,仿生人指骨连接处的弹簧微微一蹦,数据导线亮起绿光,机器开始运作——
而数分钟后,辛夷终于睁眼,他用尽全力操纵身体,艰难地、小心地碰了碰沈琢的手。
“别动。”沈琢抿嘴,“组件还没完全启动,你小心死机……”
“好久不见。”
他的五官面目全非,裸露在外的金属头骨骇人可怖,电子眼球被烧灼得微微发软,正在眶中颤动打转……
但他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管家式的笑容,像多很年前一样和沈琢问好。只是轻声说一句,好久不见。
“……晚点再叙旧吧,”沈琢顿了顿,“你这样看着吓人。”
可他到底伸出手,在辛夷冰冷的脸上蹭了蹭。辛夷握住他,像握住一只失而复得的金毛小狗。
“现在你是谁,这一个,还是那一个?”辛夷问。
“谁都不是,”沈琢说,“我就只是我。只是沈琢。”
两具人格已在体内完成交融,沈琢苏醒时,一切记忆回归本位——他既是那个在新海泉区茫然无措的孩子,也是那个单枪匹马于斗兽场杀出血路的“烟疤”。不过梳理好这些错乱的记忆还需要点时间。
“你去哪了?”辛夷闻到酒味。
“唔,我借用你赏金猎人的身份,找老朋友做了些买卖。”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包、手/枪还有兜帽上,这才发现沈琢鼻尖还溅着点血——是只凶神恶煞的小野猫。
“这感觉太怪了。”辛夷笑起来,“好像回到不久之前,我们还在商议该怎么对付那些暗锋……”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沈琢一把摁下:“我说了别乱动,把你拼起来很不容易,真得感谢沈鸣逼我学那些该死的机械常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半晌叹口气:“好吧,只准坐一会儿……我的奥菲莉娅。”
辛夷微顿:“你长大了。”
辛夷坐在台上,静静“扫描”沈琢的眼睛,像是害怕那些与他有关的数据会意外丢失似的。沈琢说:“看什么?我又不会走。”
辛夷再次躺回去:“我‘死’了多久?”
“注意用词,”沈琢拧开生物血包装袋,“你睡了大概四五个小时。这在仿生人里算睡眠时间长的吗?”
辛夷笑起来:“也许我是第一个学会睡觉的仿生人。”
“这是小布鲁克林,我以前的临时住所。”辛夷仰头望向窗外,很快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沈琢说:“放心,他们一时半会追不过来。”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彻底暴露了。”辛夷说,“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追杀那些暗锋。”
“我们会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不是追杀,也不是复仇,只是我们两个,只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在此之前,我得把你修好。”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辛夷指了指脸:“我不能顶着这副模样和你上街。”
他用机械手指探戳眼眶的样子实在滑稽,沈琢趴在桌上笑:“我可没说要带着你,某人不要自作多情。”
“那我还能去哪?”辛夷说,“我是为你而生的。”
生物血在这时更新完毕,一些金属器官被激活。辛夷的身体开始拥有温度,胸膛中的能量液心脏也发起暗光。
“我是人类,”沈琢看着他,“总有一天我会死。那时候,你又要去哪里呢?”
辛夷说:“我会删除芯片里的所有数据。我会杀死我自己。”
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价值。
沈琢耸了耸肩,盖住辛夷黑洞洞的眼眶:“睡吧。等你睡醒,我应该已经帮你重新植完生物皮了。这样你上街就不用担心会被EOS公司就地回收……”
辛夷皱眉:“我还想再看看你。”
然而话音未落,沈琢已然按下强制关机键,辛夷顿时失去意识。沈琢闪身抬腿,一脚将他身下的活动手术台向前一踹——
一串子弹扫过沈琢刚刚所在的位置,他险险避开,地板木屑纷飞。阴影里“咕噜噜”冒出一个没有脸的家伙。
“我以为你还能再忍一会儿呢,”沈琢寒声,“我记得你的编号是021。”
*
021从黑暗中脱身,柔若无骨的身体徐徐膨胀。他没有嘴,声音却含混地传过来:“又见面了,手下败将。”
沈琢见过021,他曾和辛夷一起追杀这名暗锋。他的异能非常特殊——空间系,能溶解、潜伏在所有黑暗阴影之中,并借此穿梭,不好对付。上一次与之交手是在下午,沈琢还记得,地面上到处的又斜又长的人影逼得他无路可走,幸好辛夷在关键时刻入侵安防系统,用多个探照灯直照沈琢,强光使021无法靠近一步。
“这回你又能怎么办?”
021冷笑一声,倏然消失,下秒便出现在沈琢脚底。沈琢反手开枪,子弹却被黑暗吞噬。阴影里伸出一只怪手,拽着沈琢脚腕就要往未知虚无中拉——沈琢猛地挣开,后退到门边,“啪”一下把顶灯摁亮,屋内顿时一片雪白。
“不不,”021怪笑起来,“这对我不管用。”
灯泡随他声音忽明忽灭,闪烁片刻,下一秒,一个人影遽然凭空出现,冲着沈琢跳下,举刀当头一刺。
沈琢大惊,侧身避开,手臂还是被划出条长口,鲜红的血滴答落到地上。
雪白冷光里隐约闪着张脸,透明、扭曲,仿佛穿了件光学迷彩。
“你还有个兄弟啊。”沈琢冷声说。
“Bingo!”从某处传来021口哨般的回答,“光影相生,你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是020。”
灯泡再次闪烁,人面倏然浮现至沈琢背后。幸好沈琢对呼吸敏感,在感到危机浮现一瞬间本能仰身,020的刀紧贴他鼻尖斜擦过去,罡风刮得人侧脸生疼。
020的异能是什么?沈琢在几次交手间狼狈奔走,捏着把冷汗,和020搏刀试探的同时迅速分析掌握的一切线索:021说光影相生,020的异能和光有关。但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光,020却不能自由闪现,一定有某种机制——忽地,沈琢望向那个灯泡。
他倏然拔枪,抬手朝灯泡扣下扳机,然而灯泡在被子弹击碎前突地熄灭,那团黑暗将子弹完全吞噬——
“你太聪明了,”一片黢黑中,021的声音在周围回响,“你不会已经猜到他的能力了吧?”
此时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变作021主场。他从四面八方出刀攻击,沈琢只得凭本能听声辩位。但黑暗无处不在,沈琢落到下风,用于格挡的手臂上满是血口。他咬牙:“你俩一定活得很累吧,一个光,一个影,明是搭档,却绝不会有相见的日子——不难过吗?”
刀锋骤然划破沈琢脖颈,一串鲜血溅到沙发上。他被狠狠一踹,一脚踩跪在地面,剧痛中听见021咬牙切齿:“你话太多了。”
——020的能力是“闪烁”。
他的真身在光里,是一股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的二象性能量。只有在能量迸发的瞬间,也就是光闪烁的时刻,020才能得到须臾解脱,跳脱空间的束缚进行移动——
沈琢已然恍悟,021不敢再给他任何机会,他没有犹豫,朝对方后脑勺扣下扳机,“砰砰”两声,血溅满地,沈琢的尸体轰然倒地,掉进阴影,被黑暗吞噬,像被腐蚀一样,慢慢化作虚无。
021摇头:“我还以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转身收枪:“走吧,希望撒旦还没等急。”
顶灯里的灯泡再次微微一闪,像是在回应021的话。
021摁下按钮,“啪嗒”一声,关闭了顶灯线路的电力供应。他的实体亦溶解在黑暗里,像一团不断消散又凝结的雾,见光即死,但要比020好点——
020永远只能停在最后一次“闪烁”所抵达的光源周围,与光芯只有厘米距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此时此刻应该还飘在灯泡里,021伸手去够。
然而他在碰触灯泡壁的瞬间寒毛倒竖——白炽灯泡是凉的。这说明顶灯根本没有亮过。
那刚刚和他“并肩作战”的“020”是谁?他杀死的又是谁?
021这才意识到有诈,立刻就要躲回黑暗,然而为时已晚,有人准确无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他被从阴影中拉脱出来,就像一只泥鳅,被狠狠掼到地板上扭曲挣扎。
但一只脚踩着他的头用力砸进地板深处,“砰”声之中,黑血四溅。
几乎是某种报复。
021连连求饶——和别的暗锋不一样,他与020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物质肉/身,因此无法被秩序部植入芯片监视。他当机立断,选择背叛,希望对方饶自己一命。
那人踩在他的后背上:“谁派你们来的?”
“撒旦,是撒旦!”021尖叫,仿佛害怕晚回答一秒都会小命不保。
对方便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乖的暗锋。”之后十分讲信用地轻轻挪开皮鞋。
021心下大喜,转身就要往角落处缩。然而他还没起身,枪口已然抵在头顶。
“谢谢——020会晚点去陪你。”
枪响之前,021只看见黑色的西服外套在眼前一闪而过。
*
沈琢打开备用电力系统,室内重新亮起。那男人正翘腿坐在扶手沙发上,低头舔干净溅到手背上的星点鲜血。
“……我见过你吧。”他扫了眼对方衬衫、领带,以及修长笔挺的西装裤,最终视线落在那因打斗而略有些凌乱的黑发上——
“嗯。”贺逐山懒懒答道,“你给了我两拳。不过没打中。”
“……”沈琢沉默片刻,“好吧,在千窟广场我误会你了。你真不是条/子。”
贺逐山把灯泡丢给他。
“020在里面?”沈琢接过灯泡仔细打量,发现灯丝中央似还隐约浮现着一张人脸。
“嗯。”贺逐山点点头,“随你处置了。”
沈琢挑眉轻摇灯泡。
那人脸立刻狰狞起来,像是从未经历过如此折辱,恨不得冲出去给沈琢一拳。但他已是瓮中之鳖,被对方敲了敲外壁以示警告:“你怎么把他关进去的?”
“断电,”贺逐山指了指头顶电线,“没电他还怎么闪。”
这简单得令人发指的应对方法让沈琢微微发愣,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
“你的异能是……幻像?特殊类?还是别的什么会让人产生错觉的东西……”
“和你无关。”贺逐山说,“他叫什么?”
他走到手术台边,垂眼打量处于关机状态的仿生人。沈琢顿了顿:“辛夷。”他说,同时拉开一张椅子,一边揉弄后颈一边皱眉坐下——贺逐山在021开枪前将他拽开,但那些实打实的拳头的拼刺也让他不太好受。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仍有些疼。
贺逐山漠然不语。
辛夷睁眼的瞬间猛地弹坐而起,那种被强制关机的恐惧感还萦绕在他脑海。他下意识要跳起来,却被沈琢一把抱住:“没事了!没事的。”
他拍了拍他的头,像哄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孩:“抱歉,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对仿生人来说,被强制关机,无异于人类被一枪爆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重新启动,或者干脆被当作废铜烂铁,丢到小布鲁克林无人问津的垃圾回收站去。
辛夷渐渐平静,忽听到第二个心跳声。
沙发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翘腿窝在昏暗里抽烟,月光落在脸上,将他染得分外出尘。他并非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根本不屑于多分一点目光过来,不耐烦地扭扭头,海蓝色义眼把烟雾照得发亮。
辛夷认出人来,立刻把沈琢挡到身后:“是你!”
然而沈琢咬了他一口——在贺逐山的帮助下,他已帮辛夷完成生物皮植入——“冷静点,辛夷,”他说,“他是伊甸的人。”
“我发现你们都有不听人解释的毛病,”贺逐山冷笑一声,垂手在玻璃缸里摁灭香烟:“沈琢也就算了,可你不应该。你是台机器。”
“你才是机器。”辛夷反驳,贺逐山不置可否。
沈琢努力解释后,辛夷终于弄明白,他“下线”的短短半小时里发生了许多事,以及地下城与阿瑞斯之都曾轮番上演哪些阴差阳错的闹剧。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灯泡碎片,又落在贺逐山袖间的手/枪上:“伊甸都被炸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撒旦能找到,我也能找到。”贺逐山惜字如金,“被我找到算是好事。”
“你是来……救我的?”沈琢犹疑地问,自己都对这个答案充满怀疑。
“那是阿尔弗雷德的想法,他当时希望吸纳你进入伊甸。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贺逐山说,“我找你别有企图。”
他可一点都不忌讳。
“你知道‘清道夫基地’吗?”
贺逐山打个响指,资料被投送到虚拟屏幕里。“水谷苍介关押觉醒者的地方,多半也是‘暗锋’的训练基地。”
他就着情报把来龙去脉简要说上一遍,沈琢微微皱眉:“这人想做什么?缝合出完美的变异者?还是……干脆把自己变成一个变异者?”
他有些不能理解水谷苍介的想法——觉醒过程很痛苦,有什么值得追求的?
“不知道。”贺逐山垂眼,“我也不关心。但他炸了我的基地……我这个人比较记仇。”
“你想把‘清道夫’一锅端,”辛夷听懂了,“可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
“在苹果园区。”贺逐山说,“我有九成把握。”
“沈琢告诉我,有人曾在阿瑞斯A区监狱底部听见引擎轰鸣声——阿瑞斯是一个海上监狱,不会有列车或是飞机经过。”
“是悬浮船。”沈琢抬眼,显然两人已就这个问题进行过一番讨论。
辛夷皱眉:“可公司为了防止越狱,在海域境内放置了许多高压电网,最先进的潜艇也没法——”
“不是潜艇。是海底隧道。”
贺逐山说:“曾经,苹果园区还没被封禁的时候,因为一次打捞事故,工人们在港口下方意外发现一条海底隧道。入口已经荒废,隧道则在A.Y.N.工业区和苹果园区之间的“蒸汽海峡”北侧坍塌。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因为付不起昂贵的过桥费,他们决定把隧道挖通,并购入几辆地下列车解决日常通勤问题……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被达文废弃的悬浮船海底隧道。专门用来运输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者人。”
“但如果基地真在苹果园区,公司一定会部署充足的武力安保用于自卫。那地方是海上孤岛,真弄出什么动静,逃都来不及逃。”辛夷说。
“所以我来征求意见,”贺逐山平静答,“而不是直接胁迫你上贼船。”
房间里静默须臾。
“为什么找我?”沈琢问。“我的异能对实战没有任何帮助。”
“我不能联系伊甸,叛徒会出卖我,缺人手,能拉一个是一个。”贺逐山直言不讳,沉默片刻,话锋突转:“而且如果我是你的话……不找到水谷苍介当面对峙,我多半会死不瞑目。”
这理由简直一针见血,沈琢觉得他是个谈判高手。他打下响指:“你赢了,算我一个。”
“两个。”辛夷漠然开口,碾了碾地上的灯泡碎片。
“但我还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就算海底隧道客观存在,我们要怎么混进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进入基地的唯一通道。”
贺逐山难得被人问住——这个问题他也还没想明白。
然而白玫瑰通讯器倏然亮起,他以为是达尼埃莱,下意识抬手在耳上一拨。
通讯连接后,对面的人却不说话,只一阵低沉的呼吸声,像贴在身边似的拍进耳里。
滚烫,潮湿,克制着所有冲动,却藏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浓烈的情绪。
贺逐山在第一个瞬间就认出他。
他觉得自己眼眶忽热。
他吻过他,抱过他,曾和他并肩在生死一线杀出血路,却以为自己错过他,失去他,遗憾有很多话来不及说。
他想说你骗我,你丢下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却终究没法开这个口。
于是呼吸交织许久后,只听见贺逐山轻声道:“我该叫你阿尔文,还是秩序官A?”
那人闻言,没有任何起伏波动,好像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一日,只沉默地在最后的温存里偷走这段独属于他的,贺逐山的呼吸与心跳。
秩序官A说:“到阿尔卑斯山去。”
他静静抛下这句话,然后挂断通讯。
作者有话说:
为了写到“碰头”怒更八千字(不是
但他们真的碰头啦!
58 伊甸(10)
◎“就要碰。你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了——”◎
休息室里, 自动香氛机正“咕嘟嘟”喷出水汽,前调是佛手柑与琥珀,闻起来像躺在一张蓬松羽绒被里。
一些声音不时钻进撒旦脑海,那是她的异能“谛听”。琐碎的语句吵得撒旦头痛欲裂, 她忍无可忍, 拉开抽屉, 给自己注射一支精神力稳定剂。
呼吸渐渐平复, 她扭头向窗外望去。
已经超时五分钟了, 悬浮船还停在加速轨道里没动。
撒旦喊来下属询问, 对方支支吾吾:“那位长……秩序……不,那位先生执意登船,我们不敢拦他。”
撒旦没好脾气地下了楼,到甲板时, 正遇见对方走进走廊。
他还穿着那件黑灰杂色羊毛大衣, 打一条窄款暗纹领带,手里拎把黑色长伞——提坦常年下雨。撒旦立刻知道下属为何那么惶恐,视线从刻着“A”字的纯金袖扣上掠过, 最后落在他灰褐色的眼睛里:“谁让你来的?”
阿尔文平静答:“我也不想来。”
他和撒旦擦肩而过。
行动队员立刻去接他手里的伞, 这位大秩序官摇头拒绝:“水谷苍介说这是最后一次运输任务, 他希望万无一失。”
撒旦听懂了, 疑虑却犹未打消:“他怎么和你说的?”
“不用试我, 我对‘暗锋’没有兴趣。我只负责保证航行安全,船到基地就离开。”秩序官冷淡回答, 甚至没扫撒旦一眼。他走进休息室, 在佛手柑味道的香雾里站了片刻, 然后坐在沙发上, 轻轻扯开领带。
说来奇怪, 外头还飘雨夹雪,天气很冷,他却在微喘热气。
撒旦皱眉,想从他脸上盯出点端倪,但秩序官A面不改色,只接过咖啡抿了一口。
撒旦终于坐下:“航行时间两个多小时,船上有信号屏蔽器。”
悬浮船轻轻一震,迅速载入起飞程序。箭一样冲进隧道时,冰蓝色的水波纹光在秩序官脸上不断闪烁。
他垂眼靠在沙发一角,轻轻转着手上戒指。那光衬得他轮廓分明,骨相优越,撒旦的目光在他鼻梁上落了落。
这视线不加收敛,男人皱眉。撒旦说:“你脸上有血。”
她递来张纸巾,秩序官微微一顿。
他轻擦脸侧,见雪白纸面上沾了两点鲜红,便若无其事般笑:“啊,没注意。”
那笑看得撒旦不寒而栗,忍不住问:“怎么弄的?”
“没什么。”秩序官闭上眼睛,懒得回话。
他鞋尖轻点地板,安静的休息室里传来“啪嗒”声响。
而就在他所坐位置的正下方,悬浮船最底部,武器室里,原本数个整装待发的“暗锋”已躺倒血泊之中,尸体横斜,满地狼藉。
他们脑后的监视芯片都被人为拆除,整齐插进一排生物模拟器。生物模拟器能稳定模拟生物环境,让芯片误以为一切正常,不会向公司上报任何“宿主死亡”的安全警告。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半分钟里——就在秩序官A上船之前。
他杀完人,收回长刀,刀自动抖落一刃鲜血,化作黑伞乖乖待在他手里。
然后他转身出门,走入甲板,假装被撒旦发现,坐进休息室喝了杯醇厚的热咖啡。
*
悬浮船航行约一小时后,缓缓停靠在阿尔卑斯山区。高速航行能耗巨大,悬浮船必须在阿尔卑斯山的南侧港口补充燃料与电力。
几个身穿工作制服、头戴工作帽的公司运输员正拿着通讯器四处呼喊,指挥工人将巨大的货物箱搬进船下仓库。
“还有多少?”一个工人抹了把汗,把铝制金属箱重重摞在一起。
“半车吧,”他的同事答,“再来两趟差不多了。”
“他们就不能用仿生人吗?”工人抱怨道,“这些体力活就应该交给机器。”
“你知道,有时程序并不靠谱。”同事自诩聪慧,“见不得人的事,还不如用高额封口费买个安心。知足吧,这活计给的钱可不少——眼睛别乱转,小心你的脑袋。”
两人下了船,又合力搬起新的货物。他们用扫描机“滴”地确认了侧面印刷的公司编码,一前一后抬着铁皮箱晃下楼梯。
“你不觉得这箱格外沉吗?”
同事说:“我他妈哪知道,我都快累死了,缺斤少两可别想算到我们头上——赶紧放下,我要喝三品脱的麦芽花冰啤酒!”
他们将最后一只大货箱丢进仓库角落,拍了拍身上落灰,“哐当”带上金属门,室内便复归一片死寂。
然而悬浮船重新震动,加速潜入海底深处时,昏暗中,那铁皮箱“咚咚”跳了两下。
辛夷“啪”一下把铁板掀开,机械臂青筋暴起,上面显示有“30000N”计数——若非他力量惊人,这箱子还真不容易打开。
他护着沈琢脑袋,让他先爬出来,然后是贺逐山借力轻巧一跳。三人成功潜入悬浮船,同时打开通讯器确认内线信号连接。
贺逐山仰头环视,用义眼远程入侵了仓库摄像头。摄像头内的红光闪烁几下,很快悄然熄灭。他将小型信号探测器放置在仓库四周,悬浮船内部结构模型很快由虚拟投影投射在空中。
中间某层一片漆黑,显然加装了一种屏蔽器。
“控制室多半在那。”辛夷说,“但这层有12个房间,挨个找估计来不及。走廊上还有好几支巡逻队。”
“不用挨个找,二选一,”贺逐山指向环形结构3点-9点方向的两扇门,“注意摄像头位置,这两个房间安保规格显然更高。”
“抛硬币?”沈琢问。
“我选3,”贺逐山说,“9听起来太像幸运数。”
他们检查武器,给枪上膛,迅速溜出仓库进入走廊,两支巡逻小队正在交接。这交接的须臾没人注意监控画面,于是四周探头倏然一闪,一段刚准备好的伪造视频被迅速上传。小队离开,三个人影贴边而过,顺楼梯来到环形走廊6号门侧。
一个手持冲/锋/枪的行动队员正守在不远处,鹰觑鹘望,警惕打量四周。
他正饿得发困,想摸出条蛋白棒充饥,忽瞟见一名队友从门后朝自己走来,便下意识低头看电子手环——还没到换岗时间,对方来早了。但来换他的人是谁?
行动队员都全副武装穿戴钢铁头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只能通过胸前的身份编号辨识彼此——但这个序列号有些陌生。
“去吃饭吧,”对方敬了个礼,“今天有三明治,休息区全是人,去晚了你会后悔的。”
行动队员下意识点头:“真的假的?多谢老兄。2队那帮崽子从不按时——”
话没说完,“同僚”倏地抬手,一针3ml的麻痹剂狠狠扎进血管,他来不及反应,天旋地转,抽搐着死在“同僚”怀里。
6号门后冒出两个头:“午餐真是三明治吗?”
“我怎么知道?”贺逐山结束“投影”,拖走尸体,又捡起冲锋枪:“我随口说的。我最讨厌吃三明治。”
沈琢咂嘴:“看起来你们伊甸伙食不太行。”
辛夷抓过行动队员手腕,轻轻一划,掏出皮下那枚识别芯片。他扫描芯片并复刻内部数据,成功开启3号房间大门。
但3号房间并非控制室,而是一间巨大的觉醒者关押室——
这些犯人都陷入了昏迷状态,被垂直放置在浅绿色的圆柱型营养舱里。十来根软质数据线连接他们的大脑、手腕与双腿,像在监测某种神经生物活动。
他们已错过巡逻队换班时间,走廊上到处是敌人,没法出门,辛夷仗着自己是原型机,拥有超级计算机大脑,很快入侵了关押室内部的总控系统。
他翻阅数据:“他们是已经觉醒的觉醒者,能力都在B级以上……达文要把他们运去基地。”
“‘暗锋’的异能都是从他们身上夺来的。”沈琢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切除发育正常的精神元腺体,植入到死刑犯身上。”
“这里还有一些腺体切片,组织细胞,高度畸化的人体器官……你还是别看了。”辛夷一边说,一边默默关上冷藏箱。
贺逐山眉眼冷了几分,抿嘴沿栏杆巡视。冰冷暗光把他的影子模糊照上玻璃,最后停在编号为026的营养舱面前。
绿色液体里正睡着个年轻男孩,有一头柔软银发,看上去十四五岁,微微蹙眉,一瞬间叫贺逐山想起亚特兰蒂斯的阿尔弗雷徳。不知为何,他似乎没有完全陷入昏迷,嘴唇还不住翕动,仿佛喃喃自语。
沈琢走过来:“他说什么?”
贺逐山紧盯026的嘴唇,忽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那预感应验得未免太快,下一秒,某种声波倏然响起,狠狠穿透大脑,双耳痛得像要流血。那一日,在小布鲁克林区追捕“飓风”时,贺逐山曾听到过类似的尖啸——
“切断他的神经连接!”他骤然回头,厉声命令辛夷。辛夷一怔,虽不明所以,但本能调出控制面板。但到底为时已晚,他挣开数据线,绿色营养液剧烈波动——他突破腺体桎梏,强行发动了异能,他的异能是某种尖锐的精神力攻击。
异能可以通过后天的锻炼实现进化与升级,将精神元腺体开发到100%。秩序部便在觉醒者的大脑里构建虚拟世界,制造“危险”,使他们被压迫、被追逐,使他们在逃亡中把自己逼到极致。
男孩已被折磨数日,再无力抵御那种强烈的刺激与恐惧。他奋力挣扎,试图逃脱控制,嘴唇便蠕动得越来越快,一种诵经一般的“嗡嗡”声在室内回响。
精神力攻击就像海豚的高频声波,似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那动静震得人头皮发麻,沈琢无力招架,两耳蹿出股鲜血,在剧痛中发出闷吼,被辛夷揽进怀里。
其他泡在营养液里的觉醒者们反应就更大了——他们同时抽搐起来,牵动着软质数据线剧烈波动。一时间关押室里警报狂响,照明熄灭,代表紧急情况的红灯亮起,在黑暗中不断闪烁。
沈琢被这波精神力攻击弄得两眼发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走!”辛夷只得拖着他,以免人滑到地上:“秩序部很快就会赶过来,我们只能躲回仓库——”
“不行,”贺逐山强忍下心口翻涌的那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紧急查阅悬浮船结构图:“秩序部很警惕,哪怕只是一点动静,他们都会彻底搜索整条悬浮船……行动必须提前。你们去控制室,在系统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悬浮船控制权。”
辛夷点头,拉开金属大门,却猛地想起:“你呢?”
贺逐山正脱下防弹衣,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战斗服。
他反手拔出长刀,冷淡扫了辛夷一眼:“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
行动小队突入关押室时,屋里静悄悄的,警报已熄了,只有红光还在微弱地闪。队长皱眉,握拳抬手示意队伍警戒。小队便呈扇形分散,很快搜查并控制了整个关押室。
队长松口气,打开通讯器:“是026号犯人神经波动异常触发了警报,没有入侵者,情一切正常。”
“别这么快下结论,还要我说多少次,你迟早因为这个送命……”那端是撒旦的声音,她带着点困意不耐烦地第八百次数落下属:“你去哪?”
这话不是朝队长的,通讯器那头窸窣传来些衣料磨动的声响,那男人声音很冷:“我可不是你的犯人。”
撒旦只得目送秩序官消失在自己的视野:“算了,”她揉捏眉心:“别低估那些变异者,仔细检查所有角落——真有人混进来,你几条命都不够杀。”
队长打开虹膜上镶嵌的微型记录仪与撒旦共享视野,他所见的一切便出现在休息室里的虚拟投影上。视线逐个扫过营养舱:那些犯人似乎已恢复平静,再次蜷缩起来,像婴儿似的昏睡在绿色粘稠液体中。
队长一步步向前走。
撒旦忽然开口:“退回去。”
队长微怔,扭头一看,033号营养舱里躺着个男人。那人黑发散乱,肤色苍白,微微蜷缩,只露半张右脸,唇线紧闭,有一道漂亮的下颌线。
他招呼下属调出033资料:“没错,是他,陈……森,”他的中文一般,“于蜗牛区11月25日常规抓捕行动落网,异能是血液强化。”
面板上浮出一张旋转的3D人脸投影。
撒旦皱眉,总觉得营养舱里的侧脸与3D投影不大相似——但她也说不太清,东方人总是长得很像。她正借队长的眼睛观察犯人,通讯器里忽传来惊叫:
“快看022,她动了,她是不是动了!”
“所有人都在动!他们在撞玻璃舱,快开枪!别让他们催动异能!”
“哪来这么多飞蛾!它们冲我扑过来了——”
队员们忽然尖叫起来,像是看见了极可怖的事情发生。队长惊慌失措,四下回头,撒旦便在模糊的晃动画面里看见他们像一团嗡嗡乱响的苍蝇,正手忙脚乱朝空气开枪。
“别开枪!”撒旦冷声喝道,自乱阵脚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队长却忽然僵在原地,死死盯住了033号营养舱——
那男人倏然睁眼,露出一只幽深难测的黑色眼瞳,眼瞳正散发摄人心魄的诡光,像要把人活活吸进海底。
这回撒旦知道哪里不对了——
那哪是什么陈森,那是Ghost,是贺逐山!他发动异能,在队员眼前制造幻象,以假乱真的能力之高,险些连撒旦都骗过去。
撒旦起身,拉下虚拟面板准备向控制室发出警报。
然而系统全无反应,讯息石沉大海,“啪”的一声,整条悬浮船倏然断电,桌上那半杯热咖啡轻轻一晃。
只有一个人能发动这么大面积的电磁脉冲,这是他的异能之一。
秩序官A,撒旦想,你为什么总在给我找麻烦?
*
营养液里有迷幻剂药物,这大大加强了“投影”的能力效果。行动队员们即使闭上眼睛,依旧能看见那些恐怖的幻象在面前打转。他们痛苦地抱紧脑袋,试图把混乱影像赶出身体。但于事无补,他们和空气搏斗。
黑暗里,枪口不时闪动火舌。每次白光一闪,就有队员在闷哼中倒下。恐惧比暴力更令人胆寒,这种恐惧已使部分队员丧失了反抗的决心——队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呼喊:“队形!队形!别开枪了,他奶奶的,赶紧滚过来警戒!”
还没被击杀的幸运儿们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聚拢到队友身侧。他们紧握枪托,死死盯着黑暗深处,同时打开耳后的精神力干扰器——这种武器专门用于对付觉醒者,在精神力干扰下,他们根本使不出异能。
关押室里死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呼吸声起伏回荡。行动队员们慢慢移动,搜寻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除了033号营养舱空无一人,屋子里平常得好像无事发生。
但他们知道敌人就在某处。敌人正冷冷盯着他们。
这种虚假的和平拖得越久,他们就越疲累。这种不知何时会被攻击的恐惧拉得越长,他们就越喘不上气。
一个队员忽然抬高枪口:“天花板上有人!”
众人一惊,还来不及仰头上看,一个黑影已然闪过,重重落下,一脚把发现他踪迹的队员踩进金属地面深处。雪白凶光一闪,刀锋一搠,鲜血溅了周围人满脸。
队员在极端的恐惧中不顾后果开枪,子弹咆哮着杀出枪管,但都被那影子灵活躲过,“噗嗤”射进队友身上。
穿透弹能无视防弹服的存在,炸得骨肉开花,一时便是痛嚎四起,乱作一团。
队长大喊:“别开枪!”
但谁也听不进去,那家伙太可怕了——他抬手轻轻一扭,枪管便应声而弯。
队员还在猛扣板机,打出去的子弹在弯管里直接炸膛。他在冲/锋/枪爆炸的巨大冲力中被那人的拳头当面一砸,横飞出去,摔在营养舱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对方却又借力而起,两腿夹紧下一个队员脖颈,猛地一扭,脊柱寸断。他回身,一脚把尸体踹飞出去,好几个人被顺杆带倒,那雪白的刀光如浪波一涌,将人串成串钉在地上。
鲜血横流,杀神下凡。
他们终于看清对方的脸——眉宇寒若冰霜,下嵌一双冷淡的眼,是个很漂亮的年轻男人,但杀人的手段狠戾无情,看他们的样子,仿佛在看几具尸体。
队员们不由连连后退,那人却不慌不忙,站在包围圈中,抬臂夹刀,擦去刃上鲜血:“谁先来?”
没人敢来,他们只能颤抖着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却在靠近男人的瞬间诡异直坠于地。
贺逐山视火力压制为无物,眨眼间以极快的速度贴至队员面前。出刀劈斩,三四个人顿成尸体,腹流鲜血地拍飞出去——
既然他们要一起上,他就依照约定一起杀。
队员们无处可退,丢下冲/锋/枪,对视一眼,同时向贺逐山冲来。
其中一人撞到贺逐山背上,伸手勒他脖颈,却被反手一刀径直捅穿心口,一团鲜血狠狠喷出,溅湿贺逐山微乱的发,他来不及拔回长刀,立即躲身,避开凭空刺来的两把匕首,赤手空拳,应付十来个行动队员围攻。
他将背上尸体震落,拽着尸体手臂一甩一砸,半米长的刀锋把三个队员串在一处,猛抛出去,又顺势砸倒第四个。
一只拳头冲打到贺逐山面前,他扭脸避过,抓住手腕,向旁侧一带,反一拳砸碎对方鼻梁,喘息间抬手抹去溅到眼下的鲜血。
过招只在须臾之间,眼花缭乱中,鲜血四溅。
还剩两个时,贺逐山一肘挡下身后攻击,又借力腾空翻起,一腿横踢飞最后一个来不及躲的倒霉家伙——眨眼功夫行动队员尽数倒地,队长弹尽粮绝,拔出腰间手/雷,两眼通红,便朝贺逐山杀来。
他要拉一个垫背同下地狱,贺逐山可还不想死。
他踩着尸体拔出机械刀,向前劈砍,队长躲开,拉开手/雷拉环便向贺逐山扑去。
然而他忽被什么东西扫腿一绊,整个身子斜飞着摔在地上。一声枪响,他右手肘炸成血花,下一秒被人猛地一踹,揪着衣领骤然拎起。那人力气极大,将他一甩,他握着手/雷狠狠撞进033号营养舱——
爆炸惊起,但防爆玻璃大大降低了手/雷威力。碎片裹着粘稠绿液四下纷飞,贺逐山微微眯眼,后退一步躲开,在刺眼的火光中看清那人影子。
他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一切尘埃落定,室内寂静下来,那人低头理平衣领,同时将贺逐山反应尽收眼底。
他微微一顿,好像叹了口气,伸手想要哄人,贺逐山却扭头避开。
他不吃这套,满肚子都是委屈劲,于是抽刀就打,不管不顾,恨不得在人身上挠出点血色来。那人躲过一招,轻轻侧身,一把握住贺逐山手腕,大衣刮起一阵带有高山与野雪气息的冷风。
他力气不小,贺逐山挣不开,想也不想,用左手去摸腰间手/枪。
枪身在掌间转了个花,“咔哒”上膛,他扣着板机紧压对方额头:“现在不装了?”
秩序官垂眼,一向冰冷的脸上露出点柔软,他松开抓着贺逐山的手,静静站在原地:“不装了。”
贺逐山瞪着他领带上那枚浅浅的“A”字图案。
现在一切都撕破了——一切谎言,迷局,一切立场和身份……秩序官把所有东西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包括一颗心,一条命,就用这种无耻的手段逼迫贺逐山去选。
贺逐山忽有点后悔在小布鲁克林招惹他。
他抿着嘴不肯说话,阿尔文却轻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将抵在自己眉心的枪口压得更加向前:“你要杀我,就开枪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说过的,‘下次我不会这么走运’。”
他居然还敢提古京街那一晚的事,贺逐山觉得自己真要生气了,咬牙切齿:“我杀你是天经地义。”
“是啊,”这个人宠溺般笑,“你杀我是理所当然。”
暗光在那刻有“A”字的精致纯金袖扣上微微一闪,灼得贺逐山眼睛疼,他眨了眨眼,想把潋滟的水色都憋回去。
但他发现他不能,他拿阿尔文没办法——
这个人坏到极点,从一开始就料想过会有今日,所以从一开始就用那种袒露的、诚挚的、不怕受一点伤害的炽热的姿态去接近他。他亲他,吻他,与他同床共枕,给他许诺,然后就残忍地消失在他眼前,让他感受他是怎样的需要他,怎样的不能失去他。
贺逐山越想越恨,觉得上了好大一个当,冷脸抽枪要走,手却又被阿尔文抓住。
他拽着贺逐山,顺势把他拉到怀里。贺逐山正愁满肚子气没处撒火,于是扭头张嘴,冲着阿尔文手背就是一口:“别碰我!”
那牙印血淋淋,贺逐山对上他眼睛,阿尔文却不肯缩手:“就要碰。”
他认真地反驳:“就要碰。你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了——”
他是个偏执幼稚的自私鬼,看上谁,从第一眼开始,就不想收手。
枪在争执间被阿尔文抽走了,他顺着贺逐山腰线把它插回原位,然后摸出自己的——他把伊卡洛斯交到贺逐山手里。他轻轻拉着贺逐山转身,附身从后背环住他,把下巴轻贴在他颈窝,然后握着他的手,一齐扣住伊卡洛斯板机。
“砰”一声,贺逐山还没反应过来,那混蛋倏然发力,子弹一枪打穿不远处倒映在玻璃碎片里的秩序官的身影。
准确无误,一枪开在他心口,开在那颗只为某人跳动的心脏上。
阿尔文叹口气,把头埋在贺逐山肩上,轻轻蹭他的脸,仿佛贪恋他的体温、他的心跳。这只认了主的大型猎犬贴在人耳边说:“你随时都可以这么做,因为如果没有你,我还只是那个1182号实验体。”
在遇到你以后,我才拥有生命。
贺逐山沉默须臾,觉得胸口那点气就因这一枪散了。他二十来年的人生里经历过许多失去,阿尔文是唯一一个失而复得回到他身边的。他不想再和他生气,他有好多话要问,好多话要说。
阿尔文便用那头栗色软发蹭贺逐山,蹭得他耳根发痒,蹭得他脸颊发烫。他见贺逐山没有反驳,一时间便得寸进尺,低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说是亲,简直像咬——于是贺逐山又发起火来:“别在这儿卖乖!滚,阿瑞斯的事我还没和你算——”
“账”字话音未落,不远处忽传来巨大炸声。整个悬浮船剧烈震动起来,头顶金属板“簌簌”掉落。
贺逐山浑身一凛,本能要把阿尔文往身后挡,但秩序官比他反应更快,伸手一揽,就将人严严实实藏在自己怀里。
“控制室。”阿尔文皱眉,“是沈琢和辛夷?”
悬浮船计划是他们一起商定的,包括阿尔文将如何先解决船上所有暗锋杀手,包括贺逐山将如何在秩序官权限的庇护下混进阿尔卑斯山区。所以阿尔文也知道沈琢与辛夷的存在——现在,他们必须立即赶往控制室。
阿尔文捡起那把落在地上的刀,又从贺逐山手里抽回伊卡洛斯。他踢开地上尸体要走,然而忽地想起什么,又折回贺逐山面前。
他摘下食指上那枚银制戒指,抓着他的手给他戴上。
尺寸刚好,贺逐山不得不怀疑这人是有备而来。而他再仔细一看,忽发现戒指外侧还刻着个漂亮的白玫瑰包裹的图案,仔细分辨,正是“A&G”——
贺逐山:“……”
阿尔文垂眼一笑。
作者有话说:
“&”这个符号为什么总有乱码???
以及Alvin,居心叵测一男的。
59 伊甸(11)
◎这城市烂透了。◎
整个环形长廊都闪烁着刺眼红光, 警报声与脚步声、呼喊声四处缠绕交织。沈琢给自己注射了一支生物兴奋素,深吸口气,眼前很快恢复清明。
他和辛夷背靠背举起枪。
到处都是行动队员,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双方疯狂扣动扳机, 火舌喷射, 子弹在不算宽阔的金属走廊中四处反弹, 很快打灭了所有顶灯。
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把自己交给彼此, 直接干到9号房间附近。
控制室格外配备了安保仿生人, 两个入侵者突进控制室的瞬间, 它们立刻开枪,试图反击。但对辛夷来说,入侵机器是这世界上最易如反掌的事。
——仿生人与辛夷对视,“滋啦”两下, 额边的电源光环便倏然熄灭。它们放下枪, 静默走到一旁站定。这是机械师为辛夷定制的新功能,他可以通过程序干扰对仿生人进行远程强制关机。
尸体被踢到一旁,辛夷调出控制面板。
他从脑后拔出自己的接口延长线, 拉到主机芯片上接入系统。
他整个人顿时进入一种“出神”状态, 直愣愣目视前方, 浑身上下的红蓝电子数据线都微微亮起, 颅内的超级计算机大脑正不断向悬浮船主机输入程序指令。
然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 他迟迟没有“苏醒”。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琢紧张起来。
他们耽误不起——更多的行动队员很快就会将这里包围。他这么想着, 开始在心里思考强行切断接口连接会不会对辛夷造成影响。然而四周的灯倏然熄灭——
“砰砰”两声, 子弹在黑暗中飞射而来。
沈琢立即把辛夷朝一旁扑倒, 子弹擦肩而过, 打碎两面屏幕, “滋啦”一声,火花四溅。
“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越来越近,终于,借一点昏暗的火光,沈琢看见那张他曾在“窥观”里撞见过无数次的脸,和一头海藻般柔顺微卷的暗红色长发。
“终于见面了,”撒旦轻声说,“‘弟弟’。”
沈琢瞳孔骤缩,他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女人为何如此称呼他——
“你杀了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无法抑制深处的悲伤愤怒:“你夺走了她的异能。”
姐姐沈琼被秩序部带走前,每个深夜都被那无处不在的“幻听”折磨。
“谛听”让她们听到世界各个角落里,人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窃窃私语。
“我没有杀她,”撒旦说,“我甚至没有见过她。我得到腺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也只是这个庞大权力机器上的一枚小螺丝钉。”
她在下属的尸体前站住。
“他不会醒来的,操作系统有安保设置。任何入侵其中的代码程序都会被防火墙摧毁清除……”撒旦瞥了眼辛夷,“仿生人也不例外,哪怕他是一台原型机。”
沈琢没有回答,他将困在防火墙里的辛夷轻轻放在地上。
“你们这样的人做事总是轻描淡写。”他低声说,“你,暗锋,秩序部。你们明明能看到那些人死前的恐惧,迷茫和无辜……但你们根本不在乎。”
“我不在乎,”撒旦坦然承认,“因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沈琢在瞬间暴起,一脚把冲/锋/枪挑到手上。一串子弹横着扫来,撒旦转身避开。
“还给我。”沈琢一字一句,“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冲/锋/枪的子弹很快用尽,他把枪朝撒旦一砸,撒旦只微微偏头,脚底没动就躲过这一击。完全没把沈琢放在眼里,觉得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家伙。
“你的格斗都是那个仿生人教的吧,在阿瑞斯,你做‘烟疤’的时候——”
沈琢两手背上“唰”地弹出两刃锋刀,出拳朝撒旦凌厉刺去。但女人又是转身,轻松错开距离,尖刀一闪,只削断两缕暗红色的卷发。
“他把模拟战斗训练芯片上传到幻梦系统,又把自己做成程序,在虚拟世界里手把手教你打架……连‘忒弥斯’也被他神不知鬼不觉骗过去。”
撒旦一把抓住沈琢手腕,将他向前一拽,然后旋身出腿,将年轻人踹得连连后退。
“但这些都没有用。”撒旦说。
她拔出腰间的消/音/枪,连续扣动扳机,子弹带着连串火线飞向沈琢,沈琢闪躲不及,最后一颗打在肩头,即使身穿防弹衣,也被炸得胸口一痛,发出声闷哼。
“它能让你成为满贯王,却不能让你近我的身。”
撒旦脱下大衣外套,紧身服上的金属层“咔哒”浮起。那些模块正以惊人的速度自动组合成一把黑亮的宽刃武士刀——
“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地狱的恶。”
长刀倏然一弹,在眨眼间横砍出去,刀锋坚不可摧,一下刺破了沈琢肩头。黑刀走刃,划出条细口,血珠飞溅,沈琢皱眉,滚地躲进控制台后。
但那刀再度砍下,悍然将金属台面劈作两半,高跟鞋迅速化作一双战斗靴,在台上借力一翻,人影闪过,又是一砍。
这一刀紧贴着沈琢颊面刺下去,他余光都能瞥见刀身上泛动的冷白寒光,以及倒映其中自己的影子。撒旦和贺逐山一样,是个用刀的高手,沈琢心想,然后在地上一滚,险些没被一刀劈作两半。
“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撒旦说,“天天摸爬在死生之间,不知道会不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沈琢抽出手臂上的尖刀,两刀如钩,挡下撒旦攻击。
“忍辱负重,饱受凌虐。我真的很讨厌男人,”撒旦说,“他们就像只会发/情的狗。”
“谁欠你的账,你找谁算去——”沈琢说,尖刀被撒旦用力下压,他有些抵抗不住,手腕吃痛。
“你害死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咔”声脆响,尖刀被挑开,手腕一扭,沈琢抱臂后退。
还没退出两步,撒旦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微鬈的藻红色的发上有种难以言明的清淡花香,沈琢忽看见她耳下有一枚白樱耳坠,正露珠似的跃动其间。
然后武士刀“当”一下重重砍在他后背,溅起一串血珠,沈琢一个踉跄,慢了须臾,便在这眨眼之间被撒旦一脚踩在地上——
她说的对,他的格斗技巧相当高超,足以使他17连胜走出阿瑞斯,但却无法招架眼前撒旦的攻势。
因为她的一切都是舔着血、啃着肉,伤筋断骨,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在白骨堆里爬练出来的。
她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刀,已在绝望中锻去所有感情。
刀尖指在沈琢鼻尖,再进一寸,就能叫他惨死刀下。但撒旦没动,握刀的手极稳。
沈琢视线顺着刀脊向上,便望见女人冷漠的眼睛。她脸上有零星几个雀斑,使她显露出一丝与身份不相配的稚气。
撒旦说:“你为什么要杀那些暗锋?”
如果不是出狱后,和辛夷一路追杀暗锋,或许沈琢此时还在自由之鹰某处安安稳稳过他的太平日子。
沈琢没有说话,他微微扭脸——鼻梁便被锋刀划破,一串血珠顺着脸颊滚进耳里,打湿了他的发,他终于看见辛夷。
辛夷还躺在那里,延长接口线连接着主机,双目出神,仿佛没有声息的冰冷的机器。
沈琢闭眼:“你被人爱过吗?”
“只有两个人爱过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只是机器。但我会为他们做任何事……直到我因此而死的那一天。”
沈琢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个学会的词是“姐姐”。
只有那个女孩会为他亲手编一只摇篮,坐在阳光里,笑眯眯地用拨浪鼓逗他开心。
撒旦垂眼,她的刀颤了一瞬,转又平静。
“这一天就是现在了。”
她说完,长刀当头刺下。然而“当”的一声脆响,另一把瘦窄而长的野太刀凭空荡出,以不可撼动的力量顺着宽刀刃面狠狠划下,两把被锻造的锋利无比的金属迸发出颗颗火星。野太刀滑至宽刀刀尖,用力一压,又骤然抬起一砍,巧力震得撒旦虎口发麻,被迫后退三步,站到冰冷的蓝色荧光屏幕下方。
房间里传来“滴答”的水珠轻响。
一种湿漉的潮意弥漫四方,金属战靴踩着血“咔哒”走来。
然后黑暗中终于浮现出那高挑曼妙的影子。
她依旧束起黑发,目光凛冽,只是身型因连日来的囚/禁稍显削瘦,一线冷光被刀背反在脸上,更突出她皮肤的苍白。
“濡女啊。”撒旦轻声。
但濡女说:“我是樱。”
沈琢趁机爬起,迅速退到安全区域,并紧紧护住辛夷,提防着那个红发的疯子。可撒旦的注意力已不在沈琢身上,她眼里只有提刀站在远处的“樱”。
“A救了你。”撒旦心思缜密,几乎在看到濡女的瞬间就猜出前因后果,但她依旧不解:“你为什么会为A背叛我?”
“我没有为A背叛你。”濡女轻声说,“但我不想再错下去了。”
“错?”撒旦轻笑,像是极其不屑似的,“你管什么叫错?当初在基地,是你自己答应我。做一把任我驱驰的刀——”
“是你删除了我的记忆。”濡女倏然打断,“从头到尾,都是你,对不对?”
并非所有“暗锋”都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事实上,鲜少有人在改造过程中因“觉醒”失忆。只有濡女,只有濡女睁眼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知去处,不知来路,不知道曾爱过什么人,然后就被撒旦带走,被她永远锁在身边。
“你到底删掉了什么?”濡女的声音发颤,“把那些记忆还给我,那是我的。”
即使不能重逢,但谁也不准抢走。
“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我还,”撒旦看了眼沈琢冷笑,“可我欠你们什么?”
“我谁也不欠。”她手背青筋鼓起,五指拳握紧刀,刀光在这一瞬随杀意暴起。
她主动向濡女发起攻击。
两刀相撞,金声连连。谁也没有用枪,仿佛子弹无法承受她们相互之间压抑的遗憾与恨意。两人斗得难解难分,近乎焦灼,但沈琢知道撒旦更胜一筹——因为宽刀没有太刀长,本就占劣势,但只凭一股煞冷的狠意剑走偏锋,撒旦竟也能和濡女打一个不分高下。
沈琢在一旁看,觉得两人的刀法极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撒旦刀法要带多些血淋淋的邪意。她打的是“歪门邪道”,出刀位置招招都怪,却招招都直指破绽,若非濡女更快,早已变成女人刀下冤魂——濡女的太刀几乎如一条肚白的游鱼,在黑色宽刀压山而来的乌云般的攻势上浪浪高飞。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暴雨中血漫长街的那一天,“她去了哪里?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濡女近乎哭吼。
“她死了。”撒旦答,“俱乐部擅长吃人,她不例外,洋娃娃玩旧了就被丢掉。”
太刀“嗡”地震鸣,在暴怒中贴着撒旦耳朵擦过去。
罡风险些虏去一片血肉,撒旦堪堪躲开。但濡女没放过她,转身又是一劈。濡女的身体在战斗中微微战栗,肾上腺素激得她越打越快。她绝不肯收刀,就着攻势扭手,刀柄在撒旦肩头重重一击,将她逼退。
她听见濡女说:“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么……”
濡女第一次带点哭腔:“我找了她一辈子。”
撒旦便在这久违的、熟悉的绝望和崩溃里愣了一瞬。这一瞬,濡女闪到她眼前。
两把锋刀都指着敌人要害!
沈琢瞪大眼睛,知道这就是分胜负的最后擦身了。于是只听“噗嗤”一声骤响,有冷刃划破皮肤,捅穿血肉、拧碎铁骨……腥味、铁锈味霎时弥漫,两人滚到地上。
然而沈琢看见,不断喷吐血花、滚出脏器的是撒旦的小腹,太刀准确无误穿腰而过——她们同床共枕多日,濡女自然知道她的要害、她的精神元腺体在哪。
撒旦的宽刀却倏地一扭,在眼瞧要刺破濡女面部时,忽歪到别处,不肯伤她,仿佛留下一声沉默的叹息。
她倒在血泊里,身体渐渐发黑,红发像燃烧般化作灰烬,身体逐渐流出脓水。
濡女愣住了:“为什么?”
她刚刚是破釜沉舟,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和撒旦同归于尽。
但她从没想过撒旦会错开刀。
“我也等了很久啊,”便听撒旦断续地说,喉咙气管被倒涌的污血堵住,她开始喘不上气:“我也等了很久。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
在那个雷电交加、暴雨瓢泼的暗夜里,最终没有等到任何人。
濡女被人埋伏的第二天,她又去了帮派基地,夹着一本书,带着樱送她的刀,但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孤立无援,向一只走进狼群的羊。
那时她只有十来岁,明明怕到极点,却又不管不顾地抓住每一个人问:你看见樱了吗?樱去哪了?她没有回家,她还没带我去看樱花树。
但那些帮派混混并不回答,那些流浪者,她们冷黢黢瞥着,瞧她的眼神就像看一笔钱,看一块肉,这让女孩不寒而栗,转身要逃,为时已晚。
他们将她捆起来,她奋力挣扎。肚子便被狠狠一踢,人顿时吐出口鲜血。
几只脚又踩过来,带着鲜血踹在她脸上,手摁着她将她碾在泥土里,她眼前黏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扭动起来,试图甩开那些拽她头发的人:“樱会找到我的!樱会找你们算账!”
他们便笑起来,冷酷无情地、恶狠狠地说:“樱才不会管你,把你卖回俱乐部,可是她亲自点头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带着个累赘在身边——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樱不要你了!”
声音刺耳,女孩浑身一震。
但她把这些胡话赶出脑海,绝不相信,变本加厉高声咒骂。
混混们没见过这么野的烈马,忍无可忍,扯下一团血衣塞进她嘴里。然后“砰”的一声,钢棍狠狠敲在她头上。
她整个人被剧痛抽晕,人搐了一下,昏迷过去,再睁眼时正躺在俱乐部那张粉红色的大床上。
某个条/子正脱下制服来啃她的脸,摸她的身体,她不依,男人便给了她一个极清脆的巴掌。
这一耳光抽得她口鼻喷血,眼冒金星,重重倒在肮脏的被褥里,两手被锁链拴着,再无力气反抗。她被迫承受一切,剧痛沿着身体冲上脑海。
但她咬着拳头不肯出声,瞪大眼睛不肯屈服,她在黑暗中忍受了一晚又一晚饥饿与疼痛,坚信马上就会有人来带她走。
可是没有。
可是再也没有人来。
俱乐部根深叶茂,藏在最肮脏的巷子里,背后有许许多多势力庇护,没人能改变什么。她每天都在反抗,每天都在用樱教她的办法试图逃跑,但只有失败,只有更残忍的惩罚和更冷酷的对待。
她总是蜷缩在地下室深处,在梦里喃喃:会有人,会有一个人……
但终于有一天,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冰冷的泪滚过颊面,她知道没有人,没有人会来。
为什么?她终于在被关进铁笼子里的某一天,揪着头发尖叫般问: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个同伴分给她两块干巴巴的面包/皮,抱着她单薄的后背说:“唔,也许因为外面有更有趣的事情,遇到了更好玩的人。唉,人就是这样的啦,喜新厌旧,你看开点。”
是了,女孩便想,是这样的。她只是个累赘,无足轻重,只是这个城市里,像垃圾一样被挑来拣去、几百块钱就能买下一晚的廉价的玩具。她和那些性/爱仿生人没有区别,是几百万之一的生物的复制品,有什么值得樱惦记呢?
她好恨这个世界,好恨自己。
好恨樱,为什么给她希望,又残忍地将她抛弃。
她不想再做累赘,也不想再做狗。她在过期的杂志上瞥见城市广场的风景,瞥见那座秩序部大楼。她想起樱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于是她不再反抗,聪明地表演出谄媚与乖顺。某一天,俱乐部掉以轻心,解除她手上的镣铐,她杀死俱乐部所有人,一步步越走越远,一步步向金字塔的顶端爬去。
“你为什么没有来?”
精神元腺体分崩离析,黑血翻涌,撒旦的身体逐渐冷下去。
濡女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但一切又尽在不言之中。
她不回答,撒旦却笑了笑。
“我其实……知……你,做了什么,我知道……没有……抛下我。”
她看着濡女的脸,像在回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见过太阳的日子。
“我知……你,走越远。做过……赏金猎人,中间……通缉犯。后来被,秩……被抓。”
她说得艰难,但濡女听懂了。她克制着身体的战栗,想冷眼旁观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女人去死,不再付出一点感情,可是眼底的水光到底将她出卖。
她想起她被执行死刑前,那个执行官问她:你想活下去吗?你有想见的人吗?
有啊。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经……回不去。”撒旦说,“在提坦,你只能走到最高处。你只能掌握所有生死权力,掌握恐惧,你才不会失去你想要的。你才不会被人抛弃。”
她绝不低头,死前也要高傲地借回光返照留下这么一句话,可是瞳孔扩散的前一瞬,手却微微抬起,抓住了濡女的衣角。
她最后还是贪恋什么。
她没能瞑目,睁大眼看着自己作为一个不完全变异体,在空中如灰烬一般消散,只留下脸边的一颗白樱耳环,以及体内一枚紧挨心脏植入的微型监视芯片,正与某个银色纳米管直接相连。
那芯片“滴滴”作响,绿灯忽转为红光,警报般的声响越来越尖,沈琢反应过来:“闪开!是纳米炸弹!”
水谷苍介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将撒旦提拔为秩序官,同时也借注□□神稳定剂的理由暗中给她注入微型芯片炸弹。
它会在撒旦的生命走向终结时被激活,将一切碎作齑粉。
濡女听见了,可她没有躲开。
她跪坐尸体身旁,垂眼凝视那枚白色樱花,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随A来悬浮船,是想要一个答案,她想问撒旦,你为什么这么做。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就好像最后一棵白樱花树,也早在父母离去的那一天悄然枯萎。
爆炸“轰”一声炸响,震得整艘悬浮船剧烈晃动,在最后的光影里,沈琢看见濡女附身,仿佛朝尸体落下一个吻。
她的身体承受下接近80%的爆炸威力,空中血花四溅,却如阿尔卑斯山上春风过野,吹落满树樱花。
*
贺逐山一脚蹬开金属门时,控制室满屋满墙都是血,而血色里,骨碌碌滚来一只樱花耳环。
他一脚踩住,“咔哒”一下,残存的主机侧方弹出一个小口,虚拟投影“啪”地亮起,系统提示音缓缓响起:“请放入权限密钥。”
沈琢顿了顿,他望向辛夷,又望向白樱,忽明白什么,将那耳坠拾起,轻轻放到全息影像里。
引擎轰鸣声骤然停歇,接口自动脱离。辛夷猛吸一口气,靠坐在沈琢怀里喘息。
阿尔文只一眼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两把刀他都认识,正交错地躺在血泊里。
“撒旦死了。”他说,“水谷苍介很可能已经收到芯片爆炸提示。继续前往清道夫基地会很危险,你还要继续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知是在对谁说。
贺逐山没有回答,但沈琢替他说出他要说的话:“去。”
他站起来:“这城市烂透了。”
很多年以前,凤凰说:这城市烂透了。
无药可救,不如从头来过。
总有人要去炸翻它。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ojz
60 伊甸(12)
◎“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基地休息室里, 墙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六面都缓缓流动着某种绿色字符串。那是一份长不见尾的DNA序列,A、C、G、T,四个字母稳定而和谐地浮动在虚拟投影上方,将整个休息室染成一片幽绿色光海。
序列相当稳定, 静谧而神秘, 但其中有一点不和谐——
一对闪着白光的字母“P”、“Z”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字符串里穿梭, 游走起伏, 仿佛一只扇动翅膀的精灵萤火虫。
“那就是新碱基对。”研究员说, 怀里抱着0号实验体。“我们暂时将其命名为P-Z碱基, 根据衍射图像,它的结构相当稳定,可以被酶准确识别并结合,就像其它碱基一样。但它的古怪之处在于, 它的位置并不固定——”
0号实验体像是睡着了, 一动不动,皮肤透明,手里还握一块红色积木。研究员将他放进水床中, 他便蜷缩起来, 像睡在羊水里的幼婴。
研究员坐到沙发这头:“——它不断在DNA分子里奔跑, 以某种必然存在、但以人类知识水平暂时无法解释的有规律变化速率移动, 从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物种……一个全新的高等能力体人类。”
研究员关于0号实验体、关于tbe182-s2蛋白的研究进展很快, 数日之间,他已攻破这个令水谷苍介困惑半生的难题。
“它的存在方式过于特殊, 不能被植入改造, 也就是说, ‘造神计划’注定失败。”研究员道, “两种人类会走向决裂, 变成敌人,一方奴役另一方只是时间问题。”
“你知道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古往今来,进化,总有被抛弃的那一群。”
“人类向何处进化,决定权在我手里。”水谷苍介平静地笑。
研究员并没有被他狂妄的语气震慑到,他知道水谷一贯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于是他点点头,盯着那只“萤火虫”在光海里游动:“你什么时候下达指令?”
“很快。”
“希望我还来得及喝一杯热咖啡。”
“你可能无法如愿。”水谷苍介说。
空中光斑闪动,忒弥斯的头像倏然出现:“先生,最后一班悬浮船已经抵达基地停泊区……未探测到异常情况。”
她的眼皮飞快上下一眨。
*
守卫们看着悬浮船巨门缓缓开启,以“撒旦”为首的一行秩序部长官走下停泊台。
他们打量片刻,总觉得这位红发女魔头今日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谁也说不上来,只得作罢。
“撒旦”身边还跟着一位穿黑灰杂色羊毛大衣的长官,有些守卫没见过他,下意识要拦,被同伴拽到一旁:“别多管闲事,”他压低声音警告,“那可是A,你得罪不起。”
这字母倒是如雷贯耳,守卫浑身一凛,肃然起敬,立刻端着枪让出条路。
“撒旦”是暗锋的首领,经常往返于提坦市区与基地,因此,守卫们只是潦草扫了眼身份信息和通行证,确认无误,就放两人及他们身后三个下属进门。
金属门合上后,“撒旦”扭曲几下,“啪”地不见,辛夷关闭眼球内置的全息投影系统。沈琢笑起来:“有时做个仿生人也挺好。”
四人进入电梯,电梯迅速上升。第一次悬停时,沈琢、辛夷率先离开。他们将潜入地下区,解决掉路上守卫,炸毁位于基地深处的能源中枢,为贺逐山与阿尔文争取时间——他们得找到水谷苍介,根据撒旦与他的通讯记录,水谷苍介正在基地盯查“造神计划”的最后一次大型实验……这些资料,包括清道夫基地的结构地图都被系统加密,但忒弥斯打开了密锁,谁也不知道原因。
电梯继续上升,只剩下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人。他们的身影被折射成数个,隐约浮在四周。没由来的,贺逐山心悸一瞬,觉得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笼在胸膛,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要躲,却觉某张卡片被塞进掌心。
“会员制俱乐部,”身后的秩序官平静道,视线在他背后顿了顿,转又垂眼挪开:“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等一切结束,我们坐下来谈谈。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一句话不仅把贺逐山整个人堵住了,还搅得他一颗心轻轻地跳。
两人在电梯厅分开,阿尔文向左,贺逐山向右。秩序官会去找水谷苍介——他也有许多疑虑要向他质问。而贺逐山得去训练区,训练区附近是宿舍,所有的“暗锋”都在那,一旦战斗爆发,这些“暗锋”会成为众人最棘手的敌刀,贺逐山必须阻止这把刀出鞘——
训练区设有全封闭隔离门,他得把门关死。
“投影”让他来去自如,除了通过红热感应门费些工夫,贺逐山很快进入训练区中心。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异能者,或坐或站,颈后的皮下芯片微微发光,像在记录他们的身体数据。贺逐山瞟了一眼,义眼飞速摄取信息,他很快确认了“暗锋”数量,并将每个人的脸和他们的异能一一对应——他折身进入下一条走廊,这时脚步一顿,朝玻璃窗内的隔离室多看一眼。
这些隔离室里关着的大多是刚完成腺体植入的死刑犯,惨状各异,哭嚎扭动,脓水和黑血流了一地,有人已经毫无生气地躺在金属台上。贺逐山垂了垂眼,那眼皮下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但漠然里又多了些怜悯,随即不再耽搁,继续向总控室走去。
总控室外有重兵把守,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很快悄无声息解决这些看守,打开总控室大门,并把小野寺遥交给他的程序密钥接入主机,小熊猫CAT开始勤勤恳恳工作。全息投影里浮动着忒弥斯的头像,她没像往常一般转动,只是眨眼看着贺逐山,贺逐山皱眉,一时错觉那是一双真正的眼睛,眼睛背后有一个真正的灵魂,正以她独有的方式观察、学习一切。
他正出神,忽听见身后“啪嗒”一声轻响,他猛回身拔枪,那人却立刻高举双手:“冷静点。我等你很久了。”
研究员摘下眼镜,把手插回白大褂,用那对恐怖异常的双瞳,含笑盯住了贺逐山。
*
阿尔文甚至不用自己去找水谷苍介。他刚踏入走廊,一个工作员走上来,冷漠地看了看他:“水谷先生想要见你。”在那间水光粼粼的休息室。
阿尔文心下一沉:水谷苍介料到了他的到访。这意味着水谷或许早有准备,秩序官的拇指指腹轻轻划过袖中微型手/枪。
然而他推开门时,水谷苍介正背对他坐在那只长沙发里,周围的幽绿色DNA序列投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橙黄色的水波纹光。仿佛坐在最盛大的如血残阳深处。
“哦,你来了,阿尔文,”水谷苍介并未回头,“要来点香槟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高脚酒杯,就像多日前,他审问阿尔文前做的一样。但这一回,秩序官没有拒绝。
“你以前从不喝酒。”水谷苍介大笑着说。
“人总在变。”阿尔文平静地说。
水谷苍介打了个响指,下沉式沙发缓缓转动。他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阿尔文坐。秩序官依旧站在原地,制冷系统送出微风,不断吹动他的大衣一角,他仿佛站在雪里。
“你也能算人吗?”水谷苍介说,“你只是复制的产物。在营养舱里被加速催熟,就像一颗青油菜。想摘就摘,想踩就踩,仅此而已。”
阿尔文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水谷苍介叹了口气,“真奇怪,我给你做了很多次记忆清除手术,但那些细胞很顽固,简直像木马病毒,总能借一点火星卷头重来。”
“为什么这么做?”
“你还没想明白吗?本杰明都看出来了。我嫉妒你啊,我嫉妒你们所有。”
水谷苍介抿了口香槟,砸砸嘴,像是在品味回甘,又像是在思考。
“我每次去本杰明家里,都会见到忒弥斯和你。那个仿生人,她什么都不关心,但她关心你。为什么,阿尔文,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
“你生来就博得所有人的关注,本杰明也好,忒弥斯也好,那些参与了清道夫计划的所有董事和富商……他们每天都迫切地贪婪地看着你,只因为你生来就是个畸形的怪物。”
他指了指地板:“像那些被我豢养的所有野兽一样。”
“这种关注,谁爱要谁要。”阿尔文冷冷地说。
但水谷苍介答:“我要。无论如何我都要——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你根本不会懂。”
阿尔文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近乎是在无理取闹。他握紧袖间手/枪,静静思索该在何时制服他。但水谷苍介说:“你杀死了撒旦,对不对?和那个Ghost一起。”
“你最好别提这个名字。”阿尔文垂眼,压抑住心口腾然生起的怒火。
“为什么?你爱他吗?”水谷苍介玩味地打量阿尔文,想在他脸上看到更多的动容。
“你怎么可以说爱啊,”他叹口气道,“人类最卑劣的情感,会让人变得愚蠢而盲目。”
“我们应该联手,阿尔文,”水谷苍介说,“你是异能者中最强的存在。这个都市充斥着混乱与邪恶,你知道的,我们可以改变它。”
“到时候,在新世界里,你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包括你想要得到的那个人。”
“感谢你的关心,”阿尔文冷笑,“但是抱歉,我从来没想‘得到’他。”
他不会得到贺逐山,他是他的太阳。他会耐心地等,等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打消疑虑,心甘情愿扑到他怀里,用满腔热烈的爱融化他。
“啧,真遗憾……那我只能杀死他,让他死在你面前,到时你或许会回心转意——”
他话音未落,秩序官杀意暴起,他倏然抬手,眼神极寒地扣动板机。
但子弹穿透水谷苍介,“砰”一声嵌入墙壁。
水谷苍介大笑起来,“他”闪动片刻,消散在光波里——
他只是一具全息投影。
*
“是神迹吧,你说对不对?”
研究员看着玻璃舱里的0号实验体,近乎痴迷地如此说道。
“别再看控制系统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转向贺逐山:“你不会打开的。十分钟前,水谷苍介刚刚关闭了一切权限通道。”
贺逐山用枪指着他,研究员却似全然不在意。他按下墙上的按钮,玻璃亮起,0号实验体只是冷漠地扭头看一眼,复又专注在自己的积木事业里。
“你指什么?”贺逐山终于问,“异能,腺体,还是你说的什么P-Z基因?”
“都不是,是0号本身。”研究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0号不具备一般人类共有的情感系统,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机器,他量化一切,能准确说出所有积木的大小、长宽、体积和磨损度,但不理解图纸上的任何一个图案。”
贺逐山对0号不感兴趣,他扣紧扳机:“你说你等我很久,是什么意思?”
研究员指着自己的眼睛:“显而易见,我是个异能者。我能看见一个空间的不同时间点,你可以理解为某种高维重合。”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会杀死我,你会逃出去,你会破坏秩序,制造混乱……你会摧毁掉我想要看到的理性的殿堂。”
研究员的声音越来越低,贺逐山冷笑:“所以你想杀掉我?”
“不,那些事情注定发生。”研究员摇头,“过去发生的无法改变,未来发生的也终将到来。这就是时间,这是维度,这是命运,或许也是神的旨意。”
“但我想不明白,人类,这种肮脏的血肉的胡乱堆集,为什么能走到那一步,为什么会飞蛾扑火,一往无前?所以我想见你一面,想从你身上找到答案,可惜我还是不懂。你是混乱本身。”
“水谷苍介已经放弃了‘造神计划’,他即将转向更高级的生命形式。”
贺逐山皱眉:“什么形式?”
“你不需要提前知道。你会看见。”
他深吸口气,拿起台上的热咖啡,喝掉最后一口:“而现在,轮/盘必须扭转了。”
他猛回头,用眉心抵住枪口,贺逐山一惊,下意识扣动扳机,血花四溅的瞬间,某种警报陡然响起。
所有大门都被打开了——“暗锋”颈后的芯片被立时激活,他们的神经中枢系统被生物毒素入侵,在烧灼中扭曲,转而由程序控制。
他们将猎杀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类——
此时此刻,基地是一片血腥的屠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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