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双生(6)
◎“你会跳舞吗?我可以教你。”◎
阿尔文还来不及品味那句“我也有点”是什么意思, 贺逐山已走到天台边。他站在阿尔文右侧,与他保持微妙的安全距离,倚靠石柱向外张望。
广场上人头攒动,远处高楼直入云霄, 各色霓虹纷纷亮起, 浓雾晕开了巨大的全息广告与道路指引牌——
钟鼓齐鸣整整七下, 庆典准时开始。
颂歌响起, 空中忽迸射出千万星点, 它们渐渐飞升至一处, 变成“欢迎来到提坦市”的虚拟横幅。
紧接着,巨大的希腊众神像从高处缓缓降落,全息投影穿透自由之鹰区的数幢建筑;日本传说中的百鬼夜行倏然出现,梭行于高楼大厦之间;来自东方的鬼、人、地、天、神五仙羽衣翩翩、玉带翻飞, 走过之处, 彩纸与光斑溅落如雨。
人群掌声雷动,哨音不断。
由运输车改建而成的机械花车从远处驶来,载着歌手、明星、保镖和舞女。舞女们都做了义体美容, 五官姣好、身姿婀娜。
花车飘到自由之鹰区的地标建筑——铜币摩天轮上空时, 四处忽绽出色彩各异的大型虚拟烟花。
他们之间的沉默终于由贺逐山打破:“你放过烟花吗?”
“没有。”阿尔文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烟花。”
但贺逐山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种电子烟花……是那种传统的、老式的、需要火药点燃的烟花。”
他沉思片刻。
“我以前住在南边, 苹果园区——现在也叫做废弃工业区。它离提坦主城很远, 住那的大多是工人,很少出门, 很难有机会看花车游行……但他们会放烟花。”
提坦是一座海上城市, 苹果园、小布鲁克林和阿瑞斯之都三区不与主陆地比邻。想前往这三个区域, 必须走跨海大桥, 而过桥费极其昂贵。绝大多数工人选择乘坐违法的地下列车横穿海底隧道。
“烟花有单个的, 也有成箱的,成箱的比较受追捧,花大声响,他们觉得喜庆。”
阿尔文想起他的精神领域。
“区别是什么?”他说,“不都是烟花吗?”
“不一样。”贺逐山低头挠乔伊肚皮:“真的就是真的……虚拟投影做出来的电子烟花,有时只是一种光污染。”
“真的烟花会有火药的味道,硫磺、硝石和木炭。它们混杂在一起,会让你产生一种温暖的触感。火星会崩到眼前,”贺逐山说,“很近,很烫,你以为会刺伤你,但其实它灰一样落下了。”
他顿了顿:“落在雪地里。”
“火很重要,人们喜欢火。火在人类的进化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于是它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在我的民族传说里,每逢过年,人们会用火、用鞭炮驱赶年兽。”贺逐山认真回忆,他难得说这么多话:“火就像某种真实的象征,如果它被彻底抽离,就好像把灵魂从肉/体中抽离一样……”
“所以这么盛大的游行典礼,在我眼里也只是行尸走肉。”
“什么是‘过年’?”
“一种旧历法下的节日,现在很少有人提。”
“听起来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了。”
贺逐山转头,阿尔文半张脸模糊在黑暗中,微微垂眼,只眼底星点的光芒。
“你有一半东方血统,你应当听说过。”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甚至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把是否继续这个话题的选择权交给阿尔文。
阿尔文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拥有的最早的亲身经历的记忆,”他顿了顿,“是杀人。”
“什么人?”贺逐山问。
“据说是仇人。”
“据说?”
阿尔文沉默了。
十五岁时,阿尔文在实验室醒来。他第一眼见到的人是水谷苍介,水谷苍介告诉他,他的父母已被变异者杀害,他则因体质特殊成为变异者的人体实验对象。精神元腺体成功植入,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变异怪物。但他可以选择以此作为武器,选择向变异者复仇。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水谷苍介的谎言,他根本没有父母——他只是一个细胞的复制体,一个克隆的机械生命。但他那时只是久梦初醒,对自己是谁、对过去经历了什么一无所知,水谷苍介却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径直把他带到地下室。
黑暗深处,一个囚犯跪在血泊中央。
那人已连遭多日酷刑,崩溃得大小便失禁,涕泪横流,只知道“砰砰”磕头求眼前的少年放过自己。他说他有儿女,有妻子,有父母,唯独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阿尔文吓坏了,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打颤,他根本握不住枪,他只想逃。
可就在他试图放弃的瞬间,水谷苍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有力而冰冷,没有任何犹豫,压着阿尔文的手指扣下扳机。
血溅了满脸。
那是阿尔文最初的生命体验。
“你后悔吗?”贺逐山问。
“我没有后悔的资格。”他须赎罪。
“水谷苍介为什么收养你?”贺逐山又问。
“我不知道。”阿尔文说。
这是实话,他不知道。本杰明·阿彻为什么制作复制体,水谷苍介又为什么篡改他的记忆,这都是阿尔文迫切想要寻找到的真相,可惜真相无可捉摸。
而此时,在被灯火点缀的夜色中,他与贺逐山相互对视,沉默而柔软,仿佛宇宙里冥冥吸引的两颗星。
贺逐山凝视他许久,微微扭头,似乎不打算深究:“那时你多大?”
“十五。”
“十五啊,”他笑了笑,“我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十岁。你比我走运。”
他们不再闲聊,第一轮花车游行也落下帷幕。这时,一台巨型花车悬停在空中,平衡板和机械臂便像蛛腿一样在空中伸缩。这是大型舞台,风靡提坦的娱乐明星正在上面又跳又叫,人潮涌动,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迷幻而疯狂的错乱之中。
“你喜欢什么音乐?”贺逐山忽然又挑起话题。他今夜难得话多,简直像猫露出柔软肚皮。
“我很少听音乐。”阿尔文斟酌片刻,把“从不”换成了“很少”。
“是吗?”
“是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听‘疯帽子’。”
那天他们一起从小布鲁克林杀出血路时,警车上放的是“疯帽子”乐队的迷幻风摇滚电子乐。“疯帽子”是个纯AI乐队,在它们之前,人类不敢相信机器智能竟能制作出如此惊人的“作品”,而非“商品”。
“那你知道疯帽子是个童话角色吗?”贺逐山微微挑眉,“‘为什么乌鸦会像写字台’,爱丽丝梦游仙境……之类的。”
阿尔文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发现,贺逐山确实相当喜欢读书。
他疏离冷酷的外壳下,藏着一颗格外柔软的心。
“水谷苍介没教过你任何事,”贺逐山做出评断,“他是个不称职的‘监护人’——你知道童话的意义吗?”
阿尔文还未听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已起身向礼堂深处走去。
贺逐山方才走入这幢荒芜建筑时便注意到,杂物堆里有件老古董——一台仿老式铜质留声机的机械音响设备,似乎还能正常工作。
他将它翻找出来放在台上,拨弄左耳的白玫瑰,通讯器立刻调整电波频率,介入了“留声机”的操作系统。
“留声机”开始滋滋啦啦发出动静。
“童话的意义是没有意义。”他说,“它是幻想,是虚构,让儿童沉溺其中无可自拔……但它的无意义,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是它最大的意义。”
阿尔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脱下那件冗长的黑风衣。他笔挺的白衬衫束在黑色西裤与皮质腰带里,宽肩窄腰的身型漂亮而诱人。他解开袖口,将两袖挽至手肘上方,平静的表情一如往日,但柔软的月光将他晕染得那么生动。
“我一直在思考机器与人类的区别,”他说,“‘灵魂’是一个过于虚无的词汇。什么是灵魂?程序与生命的边界线很难被界定。”
“灵魂建立在物质之上,却又超越物质,因为灵魂是盲目的,人类是盲目的。人类总在做无意义的事,但这种无意义恰恰是机器无法习得的能力。人类会飞蛾扑火,机器却永远不能理解‘火’有多么重要。”
贺逐山朝他伸手,示意阿尔文把自己交由他。
于是他轻轻握住阿尔文递来的手,抬眼看他,仿佛看穿了他过去二十二年的机器般的人生:“水谷苍介没教过你这件事,所以今晚,你得重学人类的第一本能。”他说,“对于机器来说,这是一种奢侈——”
“但人类的天赋……是浪费生命。”
他将阿尔文的手搭在自己腰上,明明是一具充满爆发力的身体,腰肢却那么纤细。又抬手揽住年轻人的肩头,隔着西服外套,阿尔文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血管的跃动。
“跳舞就是伟大的浪费生命的方式之一。”他说,“你会跳舞吗?我可以教你。”
——履行一晚“监护人”的职责,权当对他信任的奖赏。
阿尔文垂眼不语,没有拒绝,两只手便渐渐靠近,试探着十指交握,再没松开。
老留声机开始笨拙转动,流淌而出的舞曲乐声稍显沙哑,仿佛饱经岁月流逝,如水般填满了整座殿堂。
只有他们二人的殿堂。
于是贺逐山跳女步,阿尔文跳男步。他教他如何行走、移步、转身,黑与白的衣角在银箔般的月光中翩翩。
阿尔文从总是不慎踩到舞伴的脚,到对他的下一个动作了然于心;从屏气凝神不敢胡思乱想,到渐松的呼吸交织在一处。
交错的身体在月光下默契得几乎融为一体时,他终于抬眼,望向了贺逐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此清澈,却又淳厚得引人深窥。
老留声机年久失修,在一阵电音中黯然沉寂,两人却没有分开,远处所有的喧闹都与他们无关。
阿尔文的视线最终难以自抑地下移,描摹怀中人清俊的眉峰,挺直的鼻梁,直到落在唇上。他还记得小布鲁克林区那意外的吻。
这回不再是意外了,他缓缓倾身,贺逐山垂眼,没有躲开。
他越靠越近,眼瞧着要再度烙下亲吻,那人却终于抽手,两指微屈,挡在唇与唇之间,无声拒绝。
呼吸被欲望染得热烈,滚烫沉重,拍打在眼前,能听见彼此飞快的心跳声。
贺逐山的指尖微冷,阿尔文轻声开口时,他感觉对方仿佛在舔舐他的肌肤:“你说乔伊想见我,你也有点,‘喜欢’的本能不必被压抑……我没有理解错吧。”
年轻人总在不恰当的时候表露他心中暗抑的执拗与强势。
贺逐山没有看他,但眼睫颤了颤:“那是另一回事。”
阿尔文久久凝视他,最终低声:“你承认了。”
贺逐山稍仰颈看人。
两双眼就在这世界的角落,孤注一掷般相对,在这须臾之间望见了对方的许多情绪。
而阿尔文绝不逼迫贺逐山做任何事。
他的耐心是猎人的耐心,也是爱人的。所以最终,他只是抬手握住对方手腕,拉着他靠近自己。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靠怀相拥。阿尔文就这么嗅了他片刻,忽地一动,微微侧脸,转而在对方颊边留下一个吻。
轻而柔软,羽毛一样在人心里扫了一下。
他轻声说:“谢谢。”
不知道在谢什么,但贺逐山只觉心里一热。阿尔文声线优越,轻声时又沉又低,一句“谢谢”说得比情人间的爱语还要暧昧。
于是贺逐山有点头昏,放纵对方在自己颊侧蹭了一蹭。
他终于回过神来,稍有些生疏地避开:“不用……”
然而话音未落,一声轰鸣遽起!
巨大的爆炸在空中炸出烟花,火星飞溅,四下顿时惊叫连片。冲击波如鲸浪一般滚滚袭来,震得玻璃俱碎,房屋动摇。
贺逐山眼神一厉,没有犹豫,下意识反身将阿尔文挡在身后。
他们被一齐拍在殿堂内的石壁上,阿尔文揽着他,将他搂在怀里藏得严实,毫发无损。
贺逐山把乔伊抓回手里,小猫怕得炸毛,一爪揪他、一爪揪阿尔文地瑟瑟发抖。贺逐山揉了它一把,回头向外看,发现一艘运输车在空中炸得尸骨全无。
他看清了车上编号:“是……水谷苍介的安保队!”
附近的执行警/察与秩序部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刺耳的警报和安全疏散指令迅速回响,空中浮现出路线标记,成队的武装力量朝爆炸点赶去。
贺逐山皱眉:“谁要刺杀水谷苍介吗?”
然而头顶却“咚”的一声又传来动静。
两人同时一愣,对视一眼,跑到天台。阿尔文扶着已摇晃不堪的石柱栏杆抬头看:“钟楼。”
贺逐山的心思比谁都快:“爆炸只是烟雾弹,钟楼才是真正的目标……”
话音未落,再次被一声枪响打断。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做了修改!!务必要看!!
32 双生(7)
◎把你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
枪声从钟楼顶部传来, 在爆炸导致的混乱中鲜少有人注意。
两人赶到钟楼顶层时,地上只有一具尸体。尸体稍显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内脏和脂肪“汩汩”冒泡, 钟与楼都浸透在腥臭的气味中。
贺逐山皱眉, 拎着衣角将尸体翻身, 借着晦暗月光, 看见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义眼自动扫描并确认了死者身份, “她”恰好是先前收集过信息的16396名在场人员之一。资料显示“她”叫朱迪·琼斯, 提坦学院二年级学生。
阿尔文说:“为什么要杀一个学生?”
贺逐山开启通讯器,小野寺遥的声音传来:“她可不仅仅是个学生。”黑客说,“她在半年前觉醒了C级异能,并通过中间人加入了伊甸外部组织, 之前一直负责自由之鹰区M04号据点的信息联络工作。”
凶手是冲觉醒者来的吗?
贺逐山不语, 眼神晦暗,似在思索。
阿尔文提醒:“达文公司车队遭到了爆炸袭击,执行警/察一定会立刻封锁学院周围, 甚至整个自由之鹰区……我们得走了。”
他们本就不该出现在名单上。
贺逐山点了点头, 却没有起身:“我知道, 但这案子很蹊跷。”
朱迪·琼斯穿一件定制拖尾礼服, 紧身拉链自胸部开到臀侧。污血和碎肉堵塞了链齿, 贺逐山费了些力气拉开。义眼投射出黯蓝色的光线,扫描女孩左腰中部的身体结构。
“没有腺体。”小野寺遥说, “根据档案, 朱迪·琼斯的精神元腺体属3型片状腺体, 本应生长在腹直肌下方2厘米左右位置, 但扫描仪没检测到腺体存在。这只说明一件事……”
“她不是朱迪·琼斯。”贺逐山说。
阿尔文皱眉:“你怎么知道?”
小野寺遥震惊:“那是谁?谁在说话?认真的吗Ghost, 你旁边有外人?”
贺逐山谁都没有搭理。
他继续检查尸体,手指顺着血管向上走。他掀开暗黑色洒金绸裙,“朱迪·琼斯”赤/裸的上身映入眼帘。身体似乎遭到了某种爆炸袭击,胸膛血肉模糊。但伤口边缘隐约还能看见墨般的刺青,非常眼熟。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那点刺青痕迹,若有所思,小野寺遥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
“不会吧……”她轻声呢喃,同时着手重建尸体的3D模型。
贺逐山没有停下,继续在尸体上寻找线索。“朱迪·琼斯”胸腹处受损严重,但四肢与头颈部较为完好。后颈有贯穿动脉血管的明显伤口,不出意外,那里曾植入了一枚芯片,但芯片已不翼而飞。
而当贺逐山的手背不慎滑碰到尸体下颌角时,他微微一顿。
指尖所及的皮肤在接触瞬间“弹”了一下,就像一颗巨大的果冻。他又尝试着探了一次,这一回,指尖竟没入颊面。
阿尔文眼神稍暗,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贺逐山十分坚定,手指继续深入。指尖触及颅骨时,“朱迪·琼斯”周身血肉忽如柏油马路上的滚滚热浪一般剧烈震荡。
皮肤伸展又皱缩,像一褶一褶的赘肉。皮下组织细胞溶解,连骨骼在内,尸体迅速化为一滩散发恶臭的液体,气味与“飓风”的触手喷出的黑血味道相似。液体张力极大,边缘圆润内缩,液面则似水银一样光滑粘稠,折射出不同光纹,顺斜坡四下蔓延,将那件昂贵的礼服裙腐蚀得一干二净。
贺逐山抬脚避开。
小野寺遥顿了顿,看着投影里的建模结果,觉得自己好像在说废话:“你应该猜到那个刺青是什么了。这大概是某种不完全变异的身体畸化症状……”
“她是一个‘暗锋’。”贺逐山轻声。
“‘暗锋’。”阿尔文呢喃。
贺逐山看他一眼,倏然开口:“你知道变异者吗?”
阿尔文没有接话,但答案昭然若揭。
“达文公司声称变异者是通过注射病毒寻求‘变异’,试图借此达成某种‘宗教目的’的反社会恐怖分子,但显然,这都是假话。”
贺逐山说:“觉醒者和所有普通人类一样,他们从不觉得高人一等,也从不想发起战争,事实上,他们只想活下去。”
“新世纪085年10月,苹果园区最大的化工生产厂发生意外爆炸,某一特殊污染物以惊人速度在整个苹果园区传播,导致大量居民出现“变异”症状。医疗系统立刻崩溃,达文公司派出数百支应急小组进驻苹果园,但这些小组进入污染区后没有执行任何救援行动——下等公民的生死无人在意,他们只是像从前一样一心抬高物价、倒卖药品,于是污染传播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新世纪085年11月,苹果园区爆发变异潮。‘变异’——我们叫‘觉醒’,会使人类进入一系列畸化期,出现高烧、红肿、脱水甚至身体畸形的医学症状,很多人因此而死。12月,达文公司发现事态控制不住,立刻关闭了连接苹果园区与主城区的唯一一座跨海大桥——苹果园区成为孤岛。”
“提坦市的所有食品供应都来自阿尔卑斯山地区,因此不久后,苹果园全境断水断粮,电力设施也彻底瘫痪,生活几乎倒退回残蛮的原始时代。一些从‘变异’中幸存下来的人开始互相厮杀,分食人肉生存。”
“自相残杀、自生自灭,这是达文最希望看到的局面。086年1月,达文公司派出特种执行警/察部队进入污染区,准备‘处理’剩余的污染物。2月,‘清扫’行动落下帷幕,达文公司拍摄了许多虚假视频,对外声称绝大多数公民得到了救治,‘污染物’也被完全消除。但事实上,苹果园区原有的居民已所剩无几,他们从阿尔卑斯山郊野迁移了一批二等公民入驻,部分觉醒异能的幸存者则逃入地下城躲过一劫。”
“但087年,距离‘污染’大面积爆发不到一年,提坦市主城区也陆续出现了‘变异’。这导致死亡率再次飙升,达文公司不能像之前一样‘封口’、‘镇压’,于是他们想了个新的办法。”
“本杰明·阿彻,达文公司的奠基人,也是后来‘EOS’系列所有仿生人产品的设计者,088年继承了他父亲的‘丸滨’机械巨头公司,并收购‘容合’生物公司,正式创立‘达文’。他重金收买当时的提坦市市长——最后一任市长,达文彻底垄断提坦市所有产业结构后,政府组织很快瓦解——通过政府声称‘污染’的传播效率极高,为了防止苹果园区的灾难再次出现,达文公司已建立多个大型专用医疗中心,将为所有出现‘变异’症状的市民免费提供救助。”
“于是绝大多数‘变异’者都被哄骗进了医疗中心。但谁都没有再见过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本杰明·阿彻似乎非常憎恶‘变异’,他将所谓的‘变异者’转运去了某处基地,不出意外,他们已被彻底‘清除’——就像集中营那样。”
本杰明·阿彻的名字使阿尔文心下一跳。这位老人今年74岁,早已退出大众视野,将达文公司完全交由他的养子水谷苍介打理,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和阿尔文想找的真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有人发现这件事,因为达文从不同渠道伪造了这些人还在人世的证明,让他们的亲朋好友以为他们只是搬去了其它地区——毕竟提坦市非常大,是旧世界毁灭后地球上唯一的大型都市。于是这种‘清除’持续多年。”
“‘污染’的原理始终不明,但每年都有数百人出现变异。有些人意识到了达文公司的骗局,选择加入反抗组织。”他顿了顿,“你知道的,就是‘伊甸’。早在086年,苹果园区出事后不久,‘伊甸’就已成立,创建者名叫那不勒斯。”
“达文一直四处搜捕这些觉醒者,只是没有声张。直到新世纪126年,也就是8年前,水谷苍介忽然宣布,情报证实,‘变异’是一种主观行为,‘变异者’大多丧心病狂,信仰邪/教,通过主动注射污染物的方式,希望获得神赐‘异能’报复社会。很快,他通过忒弥斯颁布了‘反人类罪’,杀害犯下‘反人类罪’的罪犯不承担法律责任,并鼓励市民相互举报。”
说到这里,贺逐山终于顿了顿,起身望向阿尔文:“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阿尔文直视他的眼睛:“……你是一个觉醒者。你是‘伊甸’组织成员。”
虽然早已知晓他作为Ghost的另一个身份,但忽然的坦诚还是让阿尔文猝不及防。
贺逐山轻声问:“你怕我吗?”
“我如果害怕的话,那晚不会出现在小布鲁克林。”
对方眼神闪烁片刻,挪开视线:“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来不及了,”年轻人说,“我选择你。”
小野寺遥吹了声口哨:“你还骗我说没有情人?Ghost,你传/教的方式与众不同。感谢你为伊甸吸纳新成员做出的贡献。”
贺逐山把她闭麦:“但水谷苍介又和本杰明·阿彻不同。我们发现他没有直接杀死那些被他抓获的觉醒者,他先将他们以常规程序押入阿瑞斯之都的监狱,但很快,他会把犯人转运去别的地方。”
他继续解释:“我们一直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最近,‘暗锋’的出现提供了一个猜测。‘暗锋’是秩序部豢养的一条恶犬,一个专门用于执行捕杀战斗型觉醒者任务的秘密组织。‘暗锋’的成员非常特殊,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异能,但他们是不完全变异者……”
“他们自称是‘人工缝合’的产物。”
阿尔文皱眉:“人工缝合?”
“我们猜测是将精神元腺体植入非觉醒者体内,虽然这从实操角度上来说几乎无法实现。但这很有可能就是水谷苍介在做的事……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接近真相的机会。”
贺逐山简单解释眼前的尸体为什么不是“朱迪·琼斯”,便操控义眼再次投射出暗淡的蓝色扫描光线:“这个人的异能很可能和变形有关,她应该已经假冒‘朱迪·琼斯’并使用这一身份活动了很久,获取了不少伊甸组织的机密情报……我现在不能确定凶手究竟是冲着谁来的。但如果凶手清楚假朱迪其实是‘暗锋’的话……他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
钟楼内部有大量的打斗痕迹,义眼寻找并收集这些线索,小野寺遥通过远程分析建模,可以还原出大致的案发经过。
贺逐山起身环绕钟楼一周,阿尔文在原地凝视他的背影。
贺逐山对他坦诚相待,他当然知道Ghost不会意气用事,这种坦诚诞生在深思熟虑之后,但他心里依旧涌上一种微妙的情绪。
他无法报之以桃,起码现在还不是一个足够好的时机。
他们之间本就是善恶两立。
“如果刚刚,我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你会动手吗?”阿尔文忽然问,“我知道你身上有枪。”
唐精于机械,他设计了一种特质结构,能够将Ghost的刀与枪嵌在他的紧身战斗服上,通过安检时,扫描系统只会判定它为金属防弹涂层,而不发出警报。
猎手必须枕刀以眠,刀枪是唯一不会出卖他们的忠臣。
贺逐山知道“相反”意味着什么。
他站在墙边,月光笼身,仿佛一团雾濛的影子,在听见询问后停顿须臾,却很快平静地说:“会。”
“你和水谷苍介走得很近,我不会冒险留你活口。”
阿尔文垂眼,看见他两手藏在风衣口袋里,动了一下,似是在抚摸那把小巧的消音手/枪。
半晌,他却忽然又说:“不过地下城有很多无人区,建一间自己的牢房并不贵。”
他走回阿尔文身前,很无辜地望了人片刻,才微掂脚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是能接受我把你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到死为止……”
“饶你一命也不是不行。”
声音压得低而沙哑,不慎透露出这人骨子里的疯执和狠戾。
却让阿尔文心情愉悦。
*
痕迹线索收集完毕,小野寺遥重建侧写模型,大致还原了80%的案发经过。
凶手是光明正大从旋梯上到钟楼塔顶的,那时“朱迪”已站在月光下等他。她回头和他说了几句话,气氛相当融洽。然而就在凶手靠近“朱迪”的瞬间,“朱迪”率先动手,似乎察觉出对方杀意。但凶手相当矫健地躲开,并反手斩落“朱迪”的刀。
两人厮打起来,不分上下。古老的石柱与砖墙上弹坑刀痕清晰可见,这里曾发生一场恶战。
“他身手很好。”义眼投射出虚拟投影,阿尔文凝视,轻声点评,贺逐山跟着两个全息小人一路来到铜钟后。
“看不出他是否有异能。”
子弹耗尽后,两人一直在用冷兵过招。
“凶手在这里制伏了暗锋,”小野寺遥说,“但他没有立刻下死手。”
钟锤下方,有一泊粘稠的血迹,同飓风的血一样稍呈腥黑。
“他似乎在质问她什么问题,她没有回答……她引爆了炸弹。”
炸弹在“朱迪”腹部炸开,威力不大,但距离过近,两人同时被掀飞。“朱迪”重重摔在尸体所在的位置,抽搐两下再无动弹,凶手则险些被震下楼去——钟塔结构内部中空——他紧抓地砖才捡回一命。
他艰难翻身而起,伏在地上咳了片刻,然后他向“朱迪”走去,小刀剜下她肩颈处的芯片。
全息投影闪烁片刻,倏然消失。凶手没再留下更多的痕迹,小野寺遥只能跟踪到这里。
“线索断了。”小野寺遥说,似有些懊恼。
“不。”但贺逐山轻声反驳,“他受伤了。”
地上有一串不显眼的血痕,一一滴落,凶手似乎受伤严重,无力消抹自己的踪迹。线般的血迹蜿蜒向外,指向拱状门边,倏然终止。
贺逐山皱眉,正向下眺望,然而忽听“啪嗒”一声,一颗血珠落在脚边。
他霍然抬头,一个黑影从塔尖滚下,倏忽现身,抓着檐角向内狠狠一踹,直冲贺逐山面上蹬来!
贺逐山闪身避开,那人便在地上一滚,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惨白,却依旧精致的脸。
他剑走偏锋,抓着钟绳迅速下滑,用力一荡,落到下层旋梯,旋即消失不见。
贺逐山皱眉:“是他。”
他还记得学生的脸,眼下有枚小痣。
小野寺遥迅速调出资料,贺逐山视野中浮现出虚拟面板。动态照片里,男孩正露出腼腆的笑。
他叫沈琢。
作者有话说:
您诸位好呀我今天来得早哎!(得意叉腰
33 双生(8)
◎三个倒霉蛋。◎
沈琢伤得很重。
他没料到056鱼死网破, 不惜炸死自己也要拉个垫背同入地狱——不该问056暗锋的事,他早该知道,这些疯狗嘴硬,就是被人打得牙齿碎尽, 也绝不外吐一个字眼。
他眼疾手快, 在056拉栓引弹时屈臂格挡。爆炸将臂上的外骨骼甲震碎了, 但人还没死, 这便是万幸。他勉力起身, 用刀剥走056的芯片, 本欲立即逃离,却听见空旷的楼间回荡来步声。
他当时不知是谁,只以为惊动了学院里的秩序部走狗,无路可退, 最终躲到塔顶打算伺机而逃。可就在这时, 耳鸣如一根尖刺贯穿脑海,眼鼻喷血,头晕目眩, 然后听见另一个沈琢在身体里惊叫:“这是哪?!”
这一个沈琢立即开骂:“闭嘴, 睡你的觉去!”
但重伤使他精神恍惚, 剧痛之中, 筋疲力竭, 终于两眼一黑地昏了过去。
这一阵混沌,便没听见身下二人在嘀咕什么, 醒来时, 一句话钻进耳里:“他受伤了。”然后是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立刻惊醒, 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但半边手脚还处于麻痹当中——那个沈琢在和他抢身体的使用权。
他当机立断, 朝左手捅了一刀, 对方是只小金丝雀,疼得倒吸口气昏死过去,他便抓紧时机,骤然出手,没一招制敌也无所谓,扭头就跑。
此时却早已超过了辛夷与他约定的“3分钟”时限。
自由之鹰区一片混乱,四处是尖声嚷叫,浮空车和巡逻机来回乱撞,红色警戒灯血雾似的笼住高楼大厦。
庆典被迫中断,学院里人心惶惶,沈琢拖着身体溜进洗手间,胡乱抹了一把脸,丢掉沾血的连帽外衣,试图重启通讯器。
通讯器的零件被震错位了,“滋啦”半天,才听见辛夷的声音。
这赏金猎人一贯悠闲懒散,此时却表出一点急切:“你怎么还在学院里?!”
对方显然定位了自己的通讯器,沈琢懊恼:“056把我炸晕了,没死都是走运。你那小少爷还和我抢身体——我能怎么办?”
“自由之鹰区已被封禁,我们得去老地方避风头。”
“但我现在连学院都出不去。”
提坦学院正门已拉起警戒线,没有通行许可的浮空车一律不准出入。执行警/察严阵以待,各个是铜浇铁筑、猿背狼腰,打一个都费事,更别说一群。
辛夷说:“把身上武器全丢了,我去想办法给你弄张通行许可。056没那么快被人发现,有证在手,他们不会拦——”
话还没说完,“沈琢”疑惑地摘下通讯器:“这通讯器我怎么没见过?是我买的吗?”
辛夷:“……”
糟了,他怎么偏在这时控制了身体!
这个沈琢可不管辛夷在想什么。
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洗手间来的,却像从前一样,一径自编自话把事情串在一起,于是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我一定是在庆典上喝断片了,正在没人的地方洗脸醒酒。一旁那件连帽衣上沾染的不是血,是酒,是红酒……一定是这样。
沈琢便自欺欺人地晃了出去,立即被满目人仰马翻吓住。听说有恐/怖/分/子袭击车队,小脸立时煞白,慌不择路往大门的方向跑。
警卫拦下他:“站住!没有通行许可,不能离开学院。”
沈琢嗫嚅地说:“什么通行许可?我、我是沈鸣的儿子,我父亲是EOS仿生人公司的总监,他一定有通行许可的……”
警卫在系统里查询:“没有沈鸣这个人。”但他忽顿住:“只查到一个符合条件的沈鸣……但他已经死了。六年前因犯下‘反人类罪’被处以枪决。”
警卫的目光倏然阴冷,露出厌恶:“哟,发现一个小逃犯。”
沈琢下意识后退两步,满眼不可置信。
他恰巧退进安检门里,喇叭“吱唔”叫起来:“检测到非法携带武器!允许击毙!”
枪口“唰”地扫向他,“砰”声射来子弹,眼瞧要把人撕成肉渣,那学生却像是久梦初醒般跳起来。
“草!”“沈琢”骂:“我怎么偏和这傻子共用一个身体!”
趁那金丝雀吓得手脚发软,他赶紧夺回主权。
这学生像个小豹子,身法过人,一把拽住枪管,顺势前拽,使了个巧劲儿,轻松将身前大汉甩翻。他头也不回,反着扣下扳机,两枪击毙身后警卫,又猛回身出腿,重重抽在一人太阳穴上,几名警卫皆倒地不起。
他蹦上一辆摩托车,甩尾朝广场中央杀去。那儿挤满了来看花车游行的市民,是消踪匿迹的最好地点。
身后一架无人机倏然起飞,在高空中用红色射线盯紧沈琢:“请立刻放下武器!请立刻放下武器!请立刻放——”
沈琢反手一枪,世界寂静了。
*
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人一路追到千窟广场,弄丢了沈琢踪影。
这是一座私人出资投建的纪念广场,极具宗教与民族色彩。
广场正中一幢孔子像,周围则拔地而起断崖般的山墙。崛石中凿出千百洞窟,每一间洞窟都是商店或饭馆,佛龛似的灯火璀璨。
飞檐斗拱一层托着一层,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其间亭台楼阁穿插、假山鱼池斜出,一旦走进去,没两个小时别想逃出这迷宫。
而前来观看游行的市民人山人海,都挤在美人靠与游廊上,放眼望去只觉头晕,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追吗?”阿尔文说。
“追,”贺逐山答,“他不能死。”
他仰头扫视,义眼开始搜寻目标。
*
通讯器在打斗中碰掉了,沈琢失去了和辛夷的联系。但他知道“老地方”在哪——那是一间廉价酒吧,开在“佛窟”里,老板是自由之鹰区最负盛名的“中间商”,赏金猎人们经常在那儿谈生意。
他气喘冲进时,昏暗灯光下坐满了彪形大汉,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粗话,谁也没瞧沈琢一眼。沈琢抓了酒保:“辛夷呢?”
酒保慢条斯理:“谁是辛夷?”
“辛夷就是——”话到嘴边,沈琢忽反应过来,不对,太平静了。
外头天翻地覆,里面却无风无雨。
这里有诈!
他当即擒住酒保胳膊,向后一甩,“噗”一声,躲掉一颗子弹。
赏金猎人们倏然起身,枪林弹雨四下横飞,沈琢无处可走,一头撞进包间,却见沙发上横着一具尸体,血还滚热,窗户尽碎,似是有人强闯出去,便猜到是辛夷。
炸掉一辆安保车并不容易,辛夷得找“老板”帮忙。但“老板”把他们出卖了——
一队执行警/察撞翻行人,在混乱中亮出黑黢黢的枪口:“站住!”
火舌一亮,沈琢避过,转身朝反方向跑。
他身型不高,因此格外灵活,像只小豹子,从人头顶飞。仗着了解地形几下甩开追兵,正要离开千窟这个是非之地,肩膀忽被人一抓:“别跑!”
沈琢回头一看,对上一双鸳鸯眼。一蓝一黑,像只波斯猫。那男人极俊朗,抓着他要往旁边带:“我们不是……”
“警/察”两个字没出口,沈琢泥鳅似的溜出去,转身一拳:“信你个鬼!”
贺逐山扭头躲过,两人便在眨眼间交手数招。拳脚功夫都好,一时分不出胜负,只劲风扇得鬓发猎猎。
然而楼上探出两个脑袋:“在这儿!快开枪!”
那是两个巡逻警/察,刚接到紧急通知,转头就撞上犯人,立即手忙脚乱闭眼胡射。
沈琢见状大叫:“还说不是!”
阿尔文将贺逐山向后一拉,拽到怀里,子弹贴脸而过,“轰”地在石墙上穿出几个大洞。
沈琢便趁机脱身,巡逻警/察朝贺逐山扑来。
阿尔文眼神微冷,回身一肘砸在对方脸上,那人立时眼鼻喷血,向后栽去。又抓住另一个往墙上猛砸,碎屑乍起,纷纷如雪,人就没了动静。
阿尔文扭正手腕:“还解释什么,打晕了多好。”
他意有所指,贺逐山微顿:“我想讲个理。”
阿尔文点点头,却回头望他眼睛:“那天在小布鲁克林,你对我可没讲理。”
那天钳制他脖颈的力气差点让阿尔文窒息,贺逐山沉默片刻,没找到反驳的借口。
沈琢飞檐走壁向下疾行,两人紧随其后。于是崖壁间闪烁着三个小巧黑影,石子般一层一层弹下去。
沈琢轻巧落到底层,滚地而起,一脚踹开古董铺铁门,冲进去撞了个噼里啪啦。
两人追进去,却发现人影已消失无踪,只满地瓷瓶碎片,令人唏嘘。
阿尔文说:“没别的路,他还在这儿。”
贺逐山忽伸直长腿踹开地上羊毛毯,没有犹豫,滑出袖间的微型消音手/枪,“砰砰砰”三声,木板下传来动静。
两人跳进地道,在黢黑中循声向前,一阵“轰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太过熟悉,贺逐山顿了顿。
然后一把抓住阿尔文手掌,将他往后拽!
幽暗中,一辆地下列车陡然驶来,擦肩而过,险些削断阿尔文的鼻尖!
阿尔文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被人一拉,贺逐山抓住了车尾栏杆,将两人一齐甩到车顶。
风呼啸而来,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脑往怀里压。列车正以极高的速度钻进隧道,不断向斜下方行驶。他被迫埋在贺逐山颈窝,嗅到他发间清冷的气息。
对方凉凉说:“你走路不看路?”
不及阿尔文委屈,头顶忽传来“咔啦”一声响。
贺逐山脸色一变,借着义眼投射的幽微暗光向上看。
两个男人加起来二百多斤重,全凭贺逐山一只手紧抓车顶栏杆才没掉下去。但那生满铁锈的扶手棍显然撑不了太久,铁皮“嚓”地翘起一个角,紧接便完全与车体分离,在狂风之中,拽着两人陀螺似的往下滚。
沈琢正伏低了脑袋以免被隧道底部削去头皮,痛不欲生地计算着列车何时靠站,忽觉身后什么东西“当啷”响,跌跌撞撞朝人扑来。
于是还没反应明白,便觉一块铁板锹一样抽在脑后,重重一声“哐”,没把他砸个眼冒金星。
沈琢一句“卧槽”:“你俩什么爱好?连体婴啊!”
话音未落,列车驶出隧道。
铁轨不再向下,而是贴地而行,重力因素消失。而列车速度极快,狂风猛烈,铁板面积又大,于是便草垛似的,没在车头待多久,眼瞧着又要滚回后边。
沈琢注意到了,毫不犹豫,抬脚一踹一掀,连人带板丢下车去。
阿尔文身型比贺逐山略大一些,仗着这点优势,将人拢在怀里。砸到地上时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那是一片柔软的沙地,两人在满地黄沙中滚了两滚,最终停在岩石边,被铁板压在身下。
手臂上划出两条又深又长的血口,阿尔文没搭理,掀开那该死的铁板,把贺逐山揪出来。
满头满脸的沙,贺逐山咳了两声。
“这是哪?”阿尔文问,他只看见漫漫黄沙,除此以外,别无它物。
“地下城。”贺逐山说,顿片刻又补充道:“地下城之间的无人区。”
作者有话说:
有人开始得寸进尺,是谁我不说.jpg
34 双生(9)
◎贺逐山塞来一颗猕猴桃口味的硬糖。◎
旧世界崩解的原因相当复杂, 其中一部分与自然环境的失常突变有关:地轴倾角变化、太阳辐射异常,气候变得极端,海平面上升近60米。南极洲融化,海陆变迁, 物种亦出现突变, 食物资源一度枯竭。
幸存的人类为争夺新世界地盘陷入多年战争, 最终, 各区域回归稳定格局, 曾经的国家解体, 由联盟或独立城市取而代之。
胜者在地表重建了繁华的现代都市,败者则四散奔逃,溃入地下。他们本以为自己将效仿几千万年前的人类先祖,凿地开山、深居穴洞, 却意外发现有生物捷足先登——
异常的太阳风暴和辐射环境虽没有对人类造成强烈影响, 但一些原有的地下生物,如金矿菌,或蝼蛄、猎蝉、狼蛛等节肢动物却出现了基因变异。
它们的体积至少膨胀了三百倍, 金矿菌不再“无机自养”, 而是通过辐射捕杀猎物;爬行甲虫的几丁质外骨骼则变得金属还要锋利, 使它们如钻机一般在地下岩石中肆意穿梭。
于是地下变成了沙的世界, 神秘与危险共存。①
第一批“开荒者”逐步建立起地下城据点, 回归一种原始而野蛮的修行生活。
贺逐山抹了把脸,满手沙与盐粒——地下城相当炎热, 气温常年保持在70摄氏度以上, 在这种环境下, 汗珠刚刚分泌, 就被蒸成盐渍, 如果不穿特制的防护服,人会在数小时内迅速脱水,因内环境紊乱而死。
他们得立刻进城。
贺逐山瞟见阿尔文手臂与后背处的血口,眼神稍顿,脱下风衣,示意他用这个暂作简单包扎。阿尔文将布料撕成长条缠在臂上,同时问:“你知道地下城在哪?”
“知道,但我们不能走过去。”他简要介绍了地下城的由来,尤其强调了沙海深处变异生物的存在:“得搭辆顺风车。”
“顺风车?”
“赏金猎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沙漠很大,但他们总能循着味儿找到你。”
阿尔文的鲜血漫入岩石,蒸发成黑斑,贺逐山笑了笑:“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迷失于沙海中的流浪者……他们天生喜爱杀人越货。”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轰鸣。三辆灰黄色的合金运输车直冲二人驶来,车轮卷起漫天黄沙,仿佛乌云中摩拳擦掌的野兽。
它们在驶近的瞬间升起顶部机枪,锁定目标,试图将两个“流浪者”射成筛子。
两人借岩石躲过子弹,贺逐山把微型手/枪抛向阿尔文:“还有五发子弹。够用吗?”
阿尔文抬手拉栓,干脆利落:“你呢?”
贺逐山微顿,反手拔出脊背上蛰着的机械长刀。
五发子弹解决了三名驾驶员、两个机枪手,还剩一个试图逃跑的观察员,被贺逐山一刀封喉。刀太快了,剑羽一样,无可捉摸。他把刀从尸体里抽出来,对方接受过义体改造,能量液溅了一地。
但刀锋依旧雪亮——刀和主人一样,冷气森森,是斩金截玉的阎罗王。
贺逐山熟练收刀,徒手扭开车厢尾部的锁,一个女孩被捆在角落,“呜呜”冲来人挤眉弄眼。
贺逐山给她松绑,她“呸”地吐出嘴里破布,不解气般跳到地上,用鞋底碾尸体的脸:“敢惦记老娘的货,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右手是根粗壮无比的机械臂,齿轮连接处不时喷出火花。两颊却覆着一串美艳非凡的鳞片,花瓣拱蕊似的缀着那双妖瞳。
她是一个改造人。
“你的货?”贺逐山问。
“当然,这帮孙子是同行,眼红我们生意,天天找事,今天竟然跑到城外来埋伏我。”她卸下后两辆车的车头,只将车厢串在一起:“我在无人区猎杀虫子,收集它们的外骨骼和口器,老板能把它们制成非常锋利的武器,千金难求。对了,我叫鲛。”
鲛带两人上车,他们在轰隆声中朝落日驶去。
那太阳简直像颗熊熊燃烧的火球,舔舐得地平线热浪扭曲,阿尔文望着,鲛瞟了一眼:“哦,人造的,地下城建在地壳层岩石中,没光,但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贺逐山在一旁给微型手/枪重新装弹:“没见过太阳么。”
“没有。”
提坦的人造“太阳”和这差别很大,外型酷似聚光灯,只有照明功能,与火球沾不上一点关系。
贺逐山顿了顿:“手。”
阿尔文一怔,将手伸过去。贺逐山解开染血布条,从车里翻出止血药,消毒前说:“忍着点。”就将棉球摁在血口上。
铁板上有锈,刮进肉里,得挑出来以免感染。刺痛让阿尔文微微皱眉,贺逐山从未抬头,动作却轻了些,最后替他用纱布重新包扎。
驾驶系统损毁大半,车在沙丘上颠得摇摇晃晃。阿尔文正有些脸色发白地犯血晕时,贺逐山塞来一颗猕猴桃口味的硬糖。
乔伊全程躲在贺逐山口袋里,没受一点伤。幸好它是只电子猫,不会被高温蒸干,此时好奇地蹲在鲛面前干扰她开车。
鲛丢来两件防护服:“那些虫子有自己的生物钟,昼伏夜出,太阳能帮我们确定它们出没的时间。你们看着眼生,第一次来地下城?”
贺逐山点头,鲛又问:“来干嘛?”
“来找人。”
“找人?”
“一个朋友被秩序部追杀,逃进了地下城,我们来找他出去,但地下列车失控,我们被甩到无人区。”
鲛并未生疑:“秩序部?那帮狗娘养的。他来过地下城吗?他会去哪?”
“他在古董铺站点上的车。”
“古董铺啊,那趟车的终点是南区的鬼宿城②,离我们不远。”
“你能送我们过去吗?”
鲛点头:“当然可以,我的运输车是老板亲手改装的,虫子要是敢咬,能崩掉它们的‘牙’。不过时间还早,它们很少在太阳落山前出来活动,我……”
车载通讯忽然“滋啦”地响起来:“现……插……紧急通知……在南……鬼宿城附……翅……沙暴,城门将于……关闭……请……”
鲛脸色一变:“不会吧?”
贺逐山问:“什么意思?”
然而天色忽然暗下来,远处群山倏然“隆起”。但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隆起,而是一只巨硕的木蜂正振翅而飞!木蜂胸腹布满黑色刚毛,肚子圆鼓如球,两翅呈裋褐色,迅猛煽动,遮天蔽日!
“这些蜂类的膜翅都相当有力,振速很快,能掀起狂风!它们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鲛话音刚落,便见天际腾起阵阵龙卷风,愈来愈高,愈来愈大,四下奔去,摧毁一切。她一脚把油门踩死,猛打方向盘:“来不及去鬼宿城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运输车在一线黑云前夺命狂奔。
*
千窟广场古董铺。
濡女凝视着木板上三个枪洞,避开下属,走到一旁轻摁通讯器:“应该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地下车站,那杀手去了地下城。”
“056死了,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暴露的。”撒旦说,“我必须见到这个人,活的。”
虚拟屏幕里是沈琢的资料信息,撒旦正烦躁划动,一页又一页:“他叫沈琢,21岁,学生,孤儿。——孤儿身份是伪造的,事实上他是沈鸣的儿子。你应该听说过,EOS仿生人计划曾经的总监。”
撒旦将资料发给濡女:“他的姐姐是变异者,六年前被捕,父母不相信秩序部的‘解释’,在网络上不断发声求助。忒弥斯怕舆论失控,打算把全家人一并处死,但有人保下沈琢,查不到是谁。沈琢在阿瑞斯坐了三年牢,出来后就以现在的虚假身份活动……他多半是个变异者,啧,漏网之鱼。”
濡女点头,进入地道,在黑暗中听见“隆隆”的响动。
“地下城很危险,你自己小心。”
她跳上列车时,撒旦忽然嘱咐。于是濡女顿了顿,轻声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撒旦没有回复,通讯器暗下去。
*
沈琢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中望见那泊绿洲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又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却从未消失,这才敢确定那不是海市蜃楼。
他说不清自己已沿着铁轨走了多远,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他只知道自己浑身是血,又饿又渴,再不喝水,就会被活活蒸成干尸。
于是欣喜若狂,向绿洲跑去,然而刚走出一步,就两腿绵软地跌在沙上,滚出去老远,吃了一嘴沙。
他顾不上疼痛,艰难爬起,继续向绿洲进发,却听见有人喊:“沈琢!沈琢!”
沈琢迷蒙回头,看见有人沿铁轨朝他跑来。声音熟悉,他却想不起来,但他哪还顾得上等人,只知一头向前,终于爬似的跪在“草地”上,如饥似渴捧起一掌“水”。
他仰头就要喝,那人在这时赶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拎起来:“不能喝!”
他逆光而立,面容模糊不清,沈琢意识已接近混沌,看着他嘴唇一开一合:“为什么不能喝……”
“因为这是——”
对方话未说完,脚底忽传来剧烈震动。紧接着,“地面”陡然倾斜,“绿洲”竟拔地而起,然而再仔细一看,数条锋利的蛛腿正从沙中抬起,头部发出“嘶嘶”恶声,忽地一扭,两只绿莹莹的眼睛盯紧了二人——
那是一只将背部伪装成“绿洲”吸引迷途旅人的变异人面蛛。
人面蛛吐出白丝,辛夷反手拔刀,一把抱起沈琢,顺着“草地”——其实是人面蛛的刚毛——迅速溜下去。
人面蛛扭动身体,把猎物甩到沙上,它抬起黑铁一般的坚硬蛛腿,猛朝辛夷刺去。“噗噗”两声,扑了个空,但辛夷怀里抱着人,闪躲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骤然折身,拔出腰间匕首,一刀砍得绿血横飞,人面蛛发出凄厉叫声。
辛夷趁机从它鼓囊囊的满是蛛丝的腹下滑走,人面蛛知难而退,不想再追。但这时沈琢被颠了一下,忽摸颈间:“我的项链!”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倏然挣开辛夷,又向人面蛛跑去。
一条玉坠挂在蛛腿上,似乎是不小心被勾落了。
人面蛛哪见过送上门来的食物,当即转头,“嘶嘶”地朝沈琢奔来。
蛛腿刺下,沈琢侥幸躲过,又是一条腿,这回他摔倒在沙上。人面蛛没有犹豫,迅速吐丝,那坚韧如钢的白丝将沈琢包缠起来,沈琢被转得想吐。白丝还带点腥臭的黏液,蚀得皮肤发烫,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而就在人面蛛将他一把挑起,往口器塞时,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沈琢从未见过跑得那么快、跳得那么高的人,他纵身跃在人面蛛头顶,狠戾刺下匕首,绿血迸射,人面蛛疼得扭头,放下了沈琢。
辛夷没停,躲开反刺向他的蛛腿,将匕首贯进人面蛛坚硬的外壳,顺着它肚子滑下。这在它身上撕出一条巨大的口子,辛夷灵巧落地时,它发出最后一声痛嚎,然后“砰”的一声轰然倒地。
人面蛛不是无人区什么难缠的怪物,算沈琢走运。
辛夷两刀破开他身上的白丝,一把将他拎起来:“你找死啊!”
沈琢还在扑棱脸上的黏液,什么也看不见,但从男人愠怒的声音中就知他非常生气,嗫嚅地解释:“我找项链……”
辛夷给他一句话噎得脸青,还要再骂,这时却瞥见他手里那只玉犬,忽地默然了。
那是他做的青玉小狗,多年前亲手送给沈琢。
于是沈琢被丢在沙上,他抬眼一望,终于瞧见“救命恩人”的真容——男人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本是极温柔的眉目,此时却因发火显得有些阴沉。
沈琢脱口而出:“辛夷!”
辛夷一怔,显然有些不敢置信。
但沈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喊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谁是辛夷。于是他只好小心地说:“你看着好面熟……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辛夷的眼睛又黯下来,他望着沈琢,望得他两腿微微发软。
但辛夷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玉小狗塞到沈琢手里,面无表情将他重新拎起:“没有,你记错了。”
作者有话说:
贺逐山:吃糖。
①我编的,属于是有幻无科。
②二十八星宿,东南西北各七宿,鬼宿四星属于南方七宿,据说一管积聚马匹、一管积聚兵士、一管积聚布帛、一管积聚金玉,附近还有天狗、天社、外厨等星座。
35 双生(10)
◎他捏住他的手指:“听话。”◎
临时避风洞在石窟深处, 辛夷沈琢赶到时,这里已挤满了人。
大多是外出猎虫的赏金猎人,因赶不及回城在此暂避风袭。也有零星几个灰头土脸的普通旅人,手无寸铁, 躲在角落不吭一声。
猎人不会朝平民下手, 避风洞是安全区。安全区也算城主的领地, 城主不会容许滥杀无辜。
沈琢紧跟在辛夷身后, 亦步亦趋像只小狗。他贴着辛夷坐下, 辛夷从口袋里翻出一只鱼肉罐头。
狂风奔涌, 黄沙席卷,群蜂遮天蔽日,岩石都被撕崩成碎片。唯一的好消息是,风吹得空气冷下来, 温度没有白日高。于是沈琢把防护服拉开小口, 散去浑身热气,伸手接过罐头。
“没有餐具,你将就一下。”辛夷说。
沈琢连忙摇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不吃吗?”
辛夷不吃, 只垂眼望着沈琢。
沈琢捧着铝罐埋头啃食的动作很愚笨, 也很乖巧, 专心致志, 肉碎吃到鼻尖都顾不上。于是辛夷觉得心下柔软一瞬, 抬手给他擦去:“慢点,没人和你抢。”
他的皮肤很冷, 沈琢还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立时打了个激灵, 辛夷缩手。但沈琢又凑过去贴住他, 看着对方手臂上斑驳伤痕:“你也是赏金猎人吗?我们见过吧。你为什么救我?我又为什么会在地下城?”
他的问题太多了, 辛夷沉默片刻,低声哄他:“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告诉你。”
沈琢只好轻轻一“哦”。
他将罐头吃完,嚷嚷着要洗手洗脸。沙漠中水很珍贵,但辛夷还是依着他这么做。他心满意足地弄干净自己,像只舔爪的猫,终于安分,便攥着脖子上那只玉犬红绳头一点一点,好像想睡又不敢睡。
听见辛夷说:“这项链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豁出去。”
沈琢打起精神:“很重要的,一个礼物。”
“朋友送的?”
“不记得了。”
沈琢便抬脸用那双圆润的桃花眼看人,莹莹静水,像是因遗忘记忆而委屈。于是辛夷将他揽了揽:“睡吧,风还要很久才停。太阳亮起来,我们才能赶路。”
“热,睡不着。”沈琢答,“你能抱我吗?你抱我,也许我就睡着了。”
辛夷默然,最终将他拎到怀里。他盖着兜帽蜷在刚认识的陌生人身边,眼睛一闭,就像不知人世险恶的狗崽子。
沈琢又忽然睁眼。
他往辛夷怀里拱了拱,再三确认,发现自己听不见辛夷的心跳,“咚咚”的动静是从他胸腔里传来的。一颗心跳动,震热了两人。但辛夷没有心跳。
他不由伸手轻捏辛夷的手,对方顿了顿,反握住他。手掌大一圈,将他完全包起来。辛夷的手冰冰凉凉,似乎不会流血。
于是沈琢在黑暗中睁眼回想,他险些被人面蛛吃掉时,辛夷救他,刀那么快,力气那么大,沙海里那么热,他却那么自如。热浪蒸得沈琢头晕眼花,辛夷却一滴汗也没出,甚至防护服,都是快到避风洞时才换上的。
就好像那件衣服只是穿上给人看。
只是一种机器的伪装。
沈琢便想:辛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辛夷是真正的人类吗?
他和辛夷不过萍水相逢,今夜却已睡在对方怀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警惕起来,防备辛夷,可辛夷身上那么凉爽,那么柔软,那么熟悉,全都对他敞开。
沈琢到底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避风洞的那一头,阿尔文刚从昏睡中醒来。
鲛赶在沙尘暴将万物一口吞噬前,把车冲进巨岩的庇护下。他们便在鲛的带领下从小路钻进避风洞,刚合上石门,便听见狂风笞抽花岗岩的可怖之声。
鲛说这里还算安全,沙行生物的视力都不太好,等风停了,她会继续往鬼宿城开。她替两人找了一个舒服的角落,便去和守夜人中的同伴闲聊。
虽然伤口处理及时,但阿尔文还是有些低烧。
贺逐山用手背探他的体温,没说什么。但他从阿尔文口袋里摸走那颗他没舍得吃的糖,这回顺畅无阻地撕开了包装,然后垂眼看着阿尔文:“张嘴。”
阿尔文乖乖张开嘴,他把那颗糖推进他齿间。指尖稍凉,和人一样,玉剑之锋。
然后贺逐山说:“睡一觉。”
他就真听着他的呼吸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模糊的噩梦,醒来时冷汗淋淋。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没见人影。他坐起来,乔伊正窝在他腿上舒服地打呼。阿尔文把它折腾醒:“找你主人去。”乔伊愤怒地“喵”了两声,最终一摇一摆走走嗅嗅地带他去。
阿尔文攀着粗石,从一条蜿蜒的岩洞里钻过去,原来避风洞上方还有一个小洞,贺逐山正坐在尽头。两石之间有一指宽的极细的缝隙,风丝丝缕缕杀进来。所幸地表顽固,洞里只是被吹得凉爽。
阿尔文将乔伊放到地上,猫扭着屁股“呜呜嗷嗷”地朝主人奔去。它偎在贺逐山腿上,边骂边竖直了小尾巴,像是在声泪俱下地控诉某人。
贺逐山抬眼:“你欺负我的猫?”
阿尔文说:“我哪敢。”
他坐在贺逐山对面不远处。
贺逐山正在拭刀,一遍又一遍,薄薄的刀锋在黑暗中隐隐泛亮,幽光雾一样将他拢着,他显得又冷又远,不像这世界该有的人。
两人谁也没说话。
风如乱柳片片见血,刀也在他手里声声嗡鸣。
阿尔文忽然说:“你不是第一次来地下城。”
他的动作顿了顿:“我在这儿待过两年。”
“逃命?”
贺逐山说:“练刀。”
贺逐山的枪法很准,但那多半与他的异能有关。相比之下,他的刀法更加惊人。那是在生死一线上卷刃饮血、靠命搏出来的功夫,阿尔文见识过,也吃过亏。
阿尔文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说:“不记得了。”
“说谎。”他戳穿他,“我杀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脸。”
拭刀的动作这才停下,贺逐山抬眼,青冷的寒光映亮了两汪镜泉:“你杀过很多人吗?”
“不少。”
“后悔?”
“想要赎罪。”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将刀收起,脊背几乎是他的刀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似乎随身不离三样东西,长刀、纸烟,和一把藏遍身上所有角落的猕猴桃味果糖。
于是火光在漆黑中跳出一颗星,把他照得瘦棱棱的,然后青烟斜飘,他像被笼在香火中的一樽像。
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乔伊,猫追着他的指头玩,他说:“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很多年以前了。”
他头也不抬,烟在指尖静静燃着:“那天风也这么大,几十年都没有那么大的台风。街上滚着浪水,监控系统全部失灵。于是抢劫的抢劫,杀人的杀人,警/察都管不过来,就我倒霉,捡了个小孩儿。”
“秩序部在追他,应该是个逃犯。情况紧急,来不及捂他的眼睛,我杀人时,血溅了他满脸。我们躲进出租屋里,生火的时候,他问我这个问题。他问我人被杀时会痛么,我说不会,死就死了。但他说不,被杀会痛,然后撩开袖子,手臂上有很多刀疤。他说被杀是一块一块看着身体分崩离析,最后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但死不掉,逃不走,还要重新来过。”
贺逐山说:“不知道秩序部对他做了什么,现在想,他也是个觉醒者吧?我想过带他走的。他发高烧,胡言乱语,我去私人诊所买药,遇到一个便衣。他看出我不对劲,我必须杀人灭口。但他跪下来哭,我犹豫了。他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只要他放我回去。他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
贺逐山顿了顿:“我信了。”
“但我回到出租屋时,炉火灭了,人已不在。两片木柴都没来得及烧完……秩序部向来做事很快。”
“我想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不过他应该没那么走运,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我杀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梦里走在桥上,河里都是伸长了要我偿命的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少杀了一个人……我只后悔少救了一个人。”
烟灰落下,烫在手背,贺逐山垂眼看着它消作飞灰:“我母亲信佛,佛经里说,杀生有果报,罄竹难书,必堕地狱。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欠下的一笔笔血债,干脆攒在一起,死后到油锅里慢慢还。”
他又吐出一点烟圈,烧灰般的味道让阿尔文隐约看见那方壁炉。他感觉自己就坐在壁炉前,死死地盯着火舌跃动,听冷雨拍窗,等一个人回来,没有等到他,却等到追兵。
他突然无比厌恶烤烟的辛酸把贺逐山身上冷清气盖住,于是起身抽走他指缝里的烟头:“少抽点。”
贺逐山无动于衷,又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烟同样被阿尔文没收,他捏住他的手指:“听话。”
贺逐山说:“我一向不听……”
然而眉头忽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扑打的猛风中传来一声闷响。
*
濡女不需要穿防护服,她是蛇,周身湿稠稠的黏液能把她的心率与体温都降下来,于是她提着刀走进避风洞。
她与那群守夜人对望,微微眨眼,守夜人们便失神落魄,睡昏过去。撒旦再次升级了她的异能,她是撒旦豪掷千金打造的一把杀器。
她挨个寻找沈琢。
沈琢正蜷缩一团,小狗似的睡在角落。有人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但人不知去了哪里。濡女蹲下来,轻轻拉下外衣,兜帽下露出极精致的脸,沈琢在梦里“咂巴”了一下:“辛夷……”
辛夷。
濡女微顿,觉得他梦里离不开人的样子相当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只是摸出一管麻醉剂,摁下按钮,清蓝色液体瞬时上载。
撒旦要活的,真棘手,绑架可比杀人费事儿多了。
这么想着,濡女把针逼进沈琢脖子,只剩寸余距离时,沈琢忽然醒转。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沈琢猛地瞪大双眼,扭头要滚,结果被濡女一把撩起,捂住了嘴:“闭嘴,不然我要你的命。”
沈琢在女人手里扑腾,“吱唔”的求救声从她指缝间溢出,就两个字,濡女仔细听了,还是“辛夷”。她怕这个叫辛夷的家伙真被他喊来,于是立刻钳着他往外走,推开石门,准备跳山。
然而就在这时,沈琢猛张嘴,在她虎口烙下一圈牙印,同时反手抓她头发,重重向下一薅。小狗崽子用了死力,濡女一个不慎让他挣脱,沈琢趁机低头顶她,将她撞开,自己却失足掉下石崖去。
狂风中传来“噗”的一声响,紧接着是一串衣物猎猎声。沈琢没死,在沙尘中胡乱逃向某处。
濡女眼神一冷,毅然翻山落地。然而正打开眼里的夜视器,准备在黢黑中锁定目标,却忽觉颈边杀来一道罡风。
她本能仰头躲过,一薄雪亮的刀锋贴着面擦过去。刀柄在贺逐山掌心旋了个漂亮的花,扭向又朝濡女当头刺下。濡女正要拔枪,腰上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毫不怜香惜玉,她吃痛后退,滑出去老远。
“你去追沈琢。”她听见对方嘱咐,而Ghost竟就这么乖巧地依言照办。
但震惊在那人走近时再上一层。
她看清了男人面容,轻声呼喊:“……A!”
秩序官A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高高在上,一如往日,但濡女感到一线杀意。
他说:“我们见过,在尖塔。当时你自称撒旦的副官……你骗我。”
袖口里滑出一柄黑幽幽的枪管,对方压下扳机:“秩序部行动法第三章第十一条,欺瞒上司,罪同背叛。我现在依律将你处死。”
36 双生(11)
◎“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沙尘暴在地下世界肆虐, 狂风如涌,飞沙走石。即使贺逐山拢紧防护服,尖锐的沙砾还是一颗一颗钻进来,刮得人脸上生疼, 丝丝流血。
义眼发出幽暗的光, 不断扫描周围环境。它很快在混沌中发现了目标, 并将对方身影锁定——沈琢正在流沙中挣扎, 吃力地拔腿向前。
贺逐山顶风而行, 追在他身后。
眼瞧离人越来越近时, 却忽觉身侧逼来一线杀意。
他立刻后退躲开,“嗖”的声响,一枚由伸缩链控制的十字匕首破空刺来,擦脸而过, 险些削去他的鼻尖。
及时赶到的人正是辛夷。
辛夷担心风暴不停, 但水壶已见底。于是等沈琢睡着,他到避风洞深处,找商队买了些水。不过眨眼功夫, 回到原地, 沈琢却已不见, 又看到守夜人横七竖八晕倒在地, 就知事情不好。
此时他一把将沈琢从漩涡中拉出, 在他眼下狠狠抹了一把,像是要烙下什么痕迹似的, 用力把人往身后推:“跑!朝有光的地方跑!鬼宿城就在那, 不要回头!”
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柄小臂长的弯刀。
十字匕首再次朝脸上刺来, 贺逐山扭头避开, 又徒手抓住伸缩链, 一把扭断:“我不是来追杀沈琢的。”
但辛夷根本不信。
弯刀“噌”的一声出鞘,锃亮的锋刃流露出狠戾。转眼间人轻轻一点,贴身而至,一刀一鞘当头砍下。
贺逐山反手摸刀——在这种恶劣的暴风环境下,枪械毫无作用——他回身一挡,空中撞出清脆金鸣。
狂风呼啸,两人一触即分。贺逐山想抽身追沈琢去,但辛夷再三将他拦下。他的刀法鬼魅无踪,总能在最奇绝的地方凭空刺出,况且在近战中,短刀要比长刀更灵活多变,贺逐山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交手十数招后,两人都微微喘息,持刀而立,勉强稳在风暴深处。
贺逐山打开夜视仪,辛夷离得不远,幽绿的世界里,仿佛一道鬼影,杀气腾腾。他再次提刀砍来,贺逐山抬臂挡下,绕背一躲,拉开距离。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完美了——辛夷的刀太完美,这却恰恰是蹊跷的地方。
剑有剑灵,刀有刀魂,刀剑随主,各有脾性。有人力大无穷,有人以快见长,有人不动如山,却都是独走偏锋。正是这样,刀剑才有惊人威力。
但辛夷不一样。
辛夷的刀是死的,毫无特点,节奏全由贺逐山牵动:贺逐山攻,他便守;贺逐山进,他便退;招招式式如循章法,奈何不了贺逐山,却也从不落下风。
仿佛一台计算、预判了敌人所有想法的高级机器。
贺逐山因这个念头动作微顿。
这一顿露出破绽,辛夷眼神遽冷,骤然动作。
风暴中到处是“嗡嗡”乱飞的蜂虫,天地变色,沙石汹涌,如黄河,如钝刀,人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声辨位。
辛夷出刀的瞬间,贺逐山豁然转身,反手“当”地荡开刀刃,出腿横扫。其实他并不能看清辛夷在哪,但他有杀伐的本能。于是辛夷不得不扭身避开,这一下却如了贺逐山的意。
那长腿一勾,霍然劈下,一脚将辛夷踹翻在地上,不及躲避,长刀刺来。
“噗哧”一声,尖刃搠入肩头,只挨着心脏擦过去,极准极快,不损毫毛。显然已刀下留情。
辛夷发出闷哼,却赤手握住雪亮刀锋,想要用力拔出,立刻被贺逐山摁住。
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刀面汩汩流下,像是鲜血,却没有铁锈味道。于是贺逐山伸手一摸——掌心糊满某种琥珀色的油似的生物材料。
贺逐山微怔,他知道这是什么。
EOS系列的仿生人体内大都流动着这种“机器血”,这一生物组件能为它们的运作传递信号、提供能量;润滑零件、维持体温。
辛夷眼神微暗,旋即猛地抬腿蹬人,挣开了贺逐山钳制,翻身而起。
两人在沙暴中相对而立,辛夷擦了擦“血”。他毫不在意地用力抓合伤口,皮肤竟自动缝在一起。然后他说:“没错,我是一个仿生人。”
*
此时相对立于沙暴深处的,还有阿尔文和濡女。
濡女灵巧,转身避开那颗子弹,鳞片慢慢覆盖腰背与两颊,黑发在风中四散飞舞。她的皮肤再次浮现出诡异的蛇皮纹路,两眼中盛的是一双竖瞳,神秘妖艳。
“暗锋。”阿尔文说。
“这不是您该知道的秘密。”濡女叹气。
“您背叛了秩序部,您是故意杀死飓风的……”她盯着阿尔文的眼睛,瞳孔忽绽放出奇异的幻色,但阿尔文不为所动,没被她的精神力攻击影响。
“您有异能。”濡女诚恳而尊敬。
“我非常好奇‘暗锋’,身为秩序官,我竟从未注意到你们的存在。”
“我也非常好奇您,”濡女回答道,“撒旦说,您与我们一样,是我们的一员。”
阿尔文微顿,他听出濡女的意思,手指不经意地颤了颤,但他强自镇定似的:“胡说。”
濡女没有反驳,她径直冲了上来。
濡女非常灵活,“溺蛇”这一异能使她能够不受燥热与狂风的影响,骤然起跳,野猫一样扑向猎物,却在落地瞬间抓了个空。
她猛一回头,阿尔文已闪身在她背后,一拳砸下,濡女躲开。
“您的异能是什么?”她问,同时抽刀刺人,阿尔文避开,平静答:“猜猜看。”
那刀很快,电闪一样,但秩序官不仅轻松避过,还稳稳抓住刀柄,轻轻一格,打飞了刀。
濡女皱眉:“您为什么要帮Ghost?”
她不认得Ghost的脸,但她认出了他的刀。
而秩序官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神色淡漠,双眼冰冷,仿佛不把濡女的攻击放在眼里。
“我没有帮他。”他再次轻松躲过濡女的进攻时,声音如雾一样飘进濡女耳中,“我在帮我自己。”
濡女有些恼怒,她讨厌这种无法近身的差距感。
她俯身伏在地上,脊背隆起,仿佛一把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满月弯弓,两腿交缠,生出湿漉漉的鳞片和蛇尾,骤然一甩,抽向对方。
“您能帮帮我吗?撒旦想见沈琢,他很重要。”
蛇尾如马鞭破空,有雷霆万钧之势,秩序官终于动了。但濡女蛇行沙地,速度极快,险些用尾将他缠抓起来,他拔出了腰间的十字短剑。
“你对撒旦如此忠心,撒旦在乎吗?”
濡女微微一愣,这句话一针见血,戳中了她心底深处的恐惧。
她走神时,阿尔文没有犹豫,短剑刺来,锋不可当,削铁断甲,蛇尾上的隐形外骨骼保护层被砍得火星迸射,碎屑纷飞,眨眼间分崩离析。
濡女吃痛,颤栗片刻,但很快在地上旋身扭动,甩开对方。
鳞片在瞬间脱身,如千万把匕首,密密麻麻向阿尔文刺去。但那秩序官的身影再次鬼魅般消失,转瞬出现在另一处。
这应当是空间系的异能,濡女看明白了。
她咬牙:“您以虚假的身份接近Ghost,亲近他、保护他,您认为他便在乎吗?”她冷笑:“您与他是敌人,有深仇血恨,他如果知道真相,他对您难道会有任何一点理解或同情吗?不,他不会,他从不怜惜任何人……他只会亲手把您杀死!”
秩序官倏然暴起,十字短剑贯穿坚硬如钢的蛇尾,将其钉在岩石上,动弹不能。感谢福山,这把剑经他改造后,足以将任何一种金属硬物斩断。
那剑向下一滑,拖着濡女在地上翻滚,沙砾磨得她皮肉模糊,血流如注,但秩序官残忍至极,非但没有怜惜,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颈。
明是冰冷的手掌,却腾起炽热的暗金色火苗。
他有元素系异能,濡女最怕火。
“他不会。”秩序官回答,低声中却难掩激颤。
濡女强忍着灼烧与窒息的痛感,眼神透着嘲笑:“您害怕了?”
“他不会!”
“您怎么知道呢?”濡女说,“他的父母都因秩序部而死,‘圣诞’也是他重要的亲朋好友,但我们杀死了他,我们杀死了很多人。您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一个骗子,一个宿敌,一个仇人!哪里比得上那些养育他、呵护他、又因保护他而被残忍杀害的人呢?”
“放开我,和我一起去追捕他们。”濡女的瞳孔再次变色,她像海妖,诱惑着困于大海深处的迷茫水手,循循善诱:“将他们带回秩序部,Ghost便听凭您处置。到时候,您想对他做什么,我可以保证,那都是您的自由。”
秩序官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紧她,像要以此将她万箭穿心,但他掌心的火苗却不再膨胀。
濡女轻笑,眨了眨眼,释放的精神污染上升到2级。
这是撒旦为她新升级的异能,相当好用,虽然开发身体的过程也非常痛苦。精神袭击能让被“迷惑”的对象产生强烈痛感,如不按照施法者意愿行事,脑海中的撕裂感只会无限加倍。
濡女暗中摸出腰间匕首:一旦秩序官妥协,她会立刻将他刺死。
须臾后,火苗渐熄,钳制渐松。
濡女说:“您做出了正确的……”
话音未落,手腕遽然被人抓住,火焰在瞬间将她手中匕首融化殆尽,而对方用力一扭,毫不犹豫,将她的腕骨生生折断。
濡女抬眼,对上了一双阴寒冷酷的眼睛,狭眸如刀,剜得人直觉寒风砭骨。
“不。”对方又重复一遍:“不!”
剧痛使濡女不住尖叫,催动异能,更多的鳞片将皮肤覆盖,更多的黏液喷射而出,她试图将对方腐蚀而死。但阿尔文的“愈合”也完全开启,这使濡女的攻击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威胁,除了那强烈的痛感——却让他更冷静,更坚执,更残忍。
“为什么?”濡女怒道,“为什么!这对您有什么好处?他甚至永远不会知道您为他做了什么、为他牺牲了什么!”
“我不在乎。”阿尔文轻声,眼神怜悯,像看一个一无所有的幼童:“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我不在乎他会不会杀死我。我所做的一切不求回报,你不会理解……”
“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火焰暴起,濡女闻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
那把十字短剑忽生出一米多长的剑身,锋刃上火舌滚滚,如天狗吠日,悬河泻水,金光白虹落下——
一剑斩断了濡女蛇尾。
*
身份暴露后,辛夷不再遮掩锋芒。机器的力量远不是人类以血肉之躯就能轻易抵挡的,这让贺逐山想起郁美。
辛夷的拳头和郁美一样,有千钧之力,一拳能把坚硬的地表砸出深坑,攻势又狠又快。他用长刀去挡,刀身却被力道震得嗡鸣颤动,贺逐山生怕这把宝刀折在辛夷手里,收刀而退,走为上策。
两人在沙暴中追逐,此时地表上到处是大小的龙卷狂风,地形变幻莫测,被搅坏的运输车碎片、乱石、货物都劈头盖脸砸过来,要是一个不慎没躲开,高速与巨力都足以让人当场毙命。
辛夷却毫无畏惧——他本身就是强悍的EOS系列仿生人。
奇怪,一直以来,达文公司发售的仿生人产品全是智能低下、空有人类外壳的简单机器,辛夷为什么会拥有如此高的智慧,甚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乔伊在胸口“嗷呜”乱叫,一个没抓稳,被风卷了出去。它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四爪乱挠,立刻炸成一球小毛团。
贺逐山想也没想,转头去抓。
这一下便让辛夷追上,他毫不犹豫,反手出刀。
刀斩破了皮肉,在贺逐山左臂上划出又深又长的血条。
贺逐山揪着乔伊在地上一滚,沙砾挤进伤口,刺痛难忍,但他顾不上伤,立刻抬手挡下辛夷劈来的刀鞘。
辛夷力气极大,他被狠狠地压撞在嶙峋怪石上,坚硬的石层磨穿了衣物,磨得后背皮肉虬结,青筋暴起,红砂砂一片,鲜血蜿蜒而下。但贺逐山伸手握住了辛夷的刀,那白尖只差一寸就要贯穿他的心脏:“你和沈琢是什么关系?”
“与你无关。”辛夷冷声,刀锋戳破贺逐山胸口。
刀下身体轻颤,但人却一声不吭:“沈琢是觉醒者吗?他为什么要刺杀暗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秩序部的走狗,”辛夷“呸”声,“你别想骗我的话。”
乔伊在这时从贺逐山臂弯里挣出一个脑袋。这小猫,被风吹得站都站不稳,还敢张牙舞爪去咬辛夷的手腕。
仿生人当然不怕,这对他来说无异于蚊子叮咬,但他稍分了分神,贺逐山便在这时骤然拽下他拿刀的手。
弯刀又在小腹上划破长痕,鲜血渗出,腥味翻涌。辛夷眼神一冷,握着刀鞘就要以拳背击晕贺逐山。
却被人一脚踹开。
他是一副裹着人皮的机械骨架,因此在巨力之下,只堪堪退后几步就站住脚,然而对方更快,又是抬腿扫来。
贺逐山闻到了高山野雪的清冷气息:“阿尔文!”他喊:“别——”
话音未落,两人扭打起来。
阿尔文拳拳带着狠劲儿,杀意四溢,像被惹怒的狼与虎,不死不休。贺逐山想不明白他怎么忽生出这么大的脾性,身法凌厉,竟叫仿生人辛夷都一时没有招架之力。
贺逐山起身时,二人已追到崖边。辛夷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纵身跳下悬崖,消失在沙暴深处。
阿尔文手背上沾了些“机械血”,琥珀色的,他舔了舔,舌尖弥漫苦味儿。
贺逐山沉默:“我是不是教过你,打架要会躲?”
早在福山家里,他就警告过他,仿生人能轻易置人于死地,不要与它们——尤其是战斗型——正面冲突,但阿尔文听不进去。
“你怎么不躲?”阿尔文只是垂眼看他,眼睛很亮,虫群渐渐远去,天露出熹微日光:“难吃。”
他对辛夷的血做出如此点评。
他抓住贺逐山拉到怀里,将他后背崎岖的伤口尽收眼底,眼神一暗,又深又凶,于是揽了人再没放开。
贺逐山想要脱身,却惊觉他力气极大,真发起狠来,挣脱不得:“小伤,没事。”
但对方冷声反问:“这也算小伤,那什么是有事?死才算有事吗?”
红日冲破沙暴时,他盯住了贺逐山的眼睛,带着些疯拗的委屈,贺逐山忽有些做贼心虚。就好像在训练室被达尼埃莱逮个正着。
他只好做他一贯擅长的事情,转移话题:“那个‘暗锋’呢?”
“跑了。”
阿尔文神色不明地盯了他一会儿,这才挪开视线,却绝不松手,就将人带在一旁,扶住了他的腰:“她的异能和拟态有关,断了尾巴,溜走了。”
贺逐山不好挪他的手,只能依着他点头:“那家伙是个仿生人,不知道和沈琢有什么关系。但他救走沈琢,让沈琢朝鬼宿城去,他们应该会在鬼宿城碰面,我们得去找鲛。搭她的运输车进城,不会被城卫盘查……”
话未说完,被人拦腰抱起。
阿尔文托着他的膝窝与肩头,将他牢牢圈在怀里,紧贴着胸膛,能听见年轻人稍快的心跳声。他很仔细,避开了贺逐山身上所有伤处。
贺逐山一怔,没反应过来,望着人眨了眨眼,像是在问干嘛。
于是阿尔文说:“去找鲛。”
他相当平静,却又流露出少见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抱着你,我比较放心。”
*
却说沈琢,迎着狂风乱走,眼里只盯着沙海中隐没的红日,终于在天光乍破时看见了鬼宿城的影子。
那是一座黑色的防御基地,环形金属高墙顶天立地,有数米厚,非常坚实,爆破弹也不能突破它的防卫,城市便躲在其中。大门处设有检查站,数十个装备精良的城门守卫抱枪而立,挨个检验进出城门的地下城居民身份信息。
沈琢一步也走不动了,他脚一软,跌倒在地,顺着沙丘滚落出去,恰巧撞到一行运输队脚下。
有人把他一把拎起:“醒醒!”
沈琢指着自己的喉咙:“水……”
对方问:“啧,第一次来地下城?”
沈琢点了点头,男人给了他一壶水,叫他躲到运输车里。
运输车里塞满了狩猎来的虫的外骨骼,还沾有一些黏液,湿湿糊糊,沈琢尽量不看它们一眼。他蜷缩一团,踞蠼在角落,只听见外面叮当的声音,像是在查验报单和货物。
车进了城,摇摇晃晃,终于在一处停下。
运输车的厢门被打开,沈琢还没适应刺眼白光,就被一只虬结有力的手拽下来,拎着进了一间房屋。
那人一把踹开门:“喂,这月还差几个‘头’完成指标?我卖你一个啊。”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敲打着虚拟键盘:“差十几个呢。执行警/察那帮人肚子越来越大,上个月又狮子开口,叫我们以后多加二十个送出去。他们自己破不了案,抓不到人,监狱里却不能空,有什么办法?只能从地下城找。这些人的烂命又不值钱。”
沈琢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完成交易,面板“叮”的一响,他被捆紧手脚,丢进一间牢房。
昏暗中还坐着几个人,对他的“呜呜”挣扎冷眼旁观,然后说:“喊什么?来都来了,不如想想到了阿瑞斯之都后该怎么办,听说那儿也有那儿的活法。”
沈琢“呸”地吐出嘴里破布,有些不敢相信:“去哪?阿瑞斯之都?”
“是啊,”那瘦高的男人瞥他一眼:“执行警/察有工作指标,每月破案率要达到多少多少,完不成,他们就到处抓人顶替——地下城的人最方便,没有亲友,没有公民信息,交上去了事,谁管你是谁。”
“你得罪城主了吧?城主那狗娘养的,操,说白了还是跟秩序部沆瀣一气的畜生,秩序部给他点甜头,他就乐滋滋帮人家管这一摊烂泥,呸,真以为自己是皇帝呢……喂,以后就是狱友了,你去过阿瑞斯之都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各有立场。
37 双生(12)
◎EOS,黎明女神。◎
鲛进门时, 贺逐山正在检查剩余武器。
她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子弹,转手合上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弄点补给。地下城缺衣少食,唯独不差杀人的家伙事。不过, 这一带是我们的地盘, 那些帮派不会擅入, 枪估计也派不上用场。”
沙暴停止后, 鲛重启运输车。她让两人藏进车厢, 从椅子底下翻出一张伪造的“合成香肠特批货单”。她似乎是个走黑货的老滑头, 手里有许多假/证/件。于是等到了基地门口,城卫不疑有它,他们轻而易举通过检查,进入鬼宿城。
她将两人安置在一处安全屋, 它位于混乱肮脏的住宅区深处, 之后便去和她的人交接外骨骼货物,半小时后,才带着压缩饼干、营养液、鸡肉罐头以及两袋急救包返回。这在食物和医疗资源都极度稀缺的地下城, 算是一笔昂贵物资。
贺逐山将弹匣一一填装, 鲛在桌边坐下。
虽然城内有大型制冷设备用于调节温度, 使其适宜人类生存, 但她跑得太急, 进门后仍满头大汗。
她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哈”一声舒气, 才开口:“我已经查过今天的入城名单, 反复翻了三遍, 可以确认, 没看见‘沈琢’的名字。根据线人情报, 两小时前,开往阿瑞斯之都的‘走私车’上,有一个长相优渥的东方人,年纪很小,皮肤很白,眼下有颗痣,听你的描述,应该就是沈琢。”
沈琢不在鬼宿城。
这个消息让贺逐山微微皱眉,他不清楚什么是“走私车”。
“阿瑞斯之都?”
鲛点头:“地下城看似是逍遥法外的罪恶之城,但实际上,秩序部的手无处不在。他们有能力彻底铲除这些蛀生在提坦巨树上的虫子,但他们认为没必要这么做——单极垄断是不稳定的,一个完美的乌托邦世界总会遭人质疑。他们通过维护‘地下城’,给所谓的‘反叛者’留下苟延残喘的空间,借此平衡‘质疑’和‘权威’,就像矩阵和锡安①。”
“城主和达文公司有利益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但只要秩序部开口,城主就会找到并交出那些躲在地下城的通缉犯;执行警/察需要完成每月额定的破案绩效,有时数字不好看,城主会帮他们从地下城搜罗‘黑户’,交由他们伪造公民信息,再投入阿瑞斯之都。沈琢多半被卖给‘走私客’了,他们专职寻找城里最易下手的倒霉蛋,把人送给警/察‘交租’……今天恰好是交租的日子。”鲛解释道。
“地下城帮派众多,势力复杂。你提到过‘老板’,你们是哪一边?”
贺逐山一针见血,但鲛也毫不畏惧:“我们哪边都不是,我们看不惯城主,也不屑于和各色帮派同流合污。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是一群改造人。”
鲛说:“在地面上,在提坦市,他们只把我们当性玩具……但我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一部分人拆下芯片,接受改造,重新变成普通人流浪在小布鲁克林……但一部分人走入地下城,在这里蛰伏、积累,等待某一天向他们复仇。‘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帮助你们很危险,尤其是在你们已经惊动了秩序部的情况下。但‘老板’执意这么做……他说他见过你。”鲛望向贺逐山。
贺逐山微微一怔,鲛却打了个响指。门倏然打开,一个雪白的影子闪进来。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少年,褐发深眸,身形纤细,仿佛游戏中的虚拟建模,精致动人。他脸上植入了某种芯片,暗金色机械图案规整又神秘,身后却有三条长而蓬松的兽尾,尖耳似猫。
“我们见过吗?”贺逐山警惕。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在‘荒原’,你来找‘飓风’,顺手救了一批将被拍卖的改造人,我当时在监控中目睹一切。”讙②说,“我以玩宠的身份潜伏在城主身边,借此收集大量情报。与他相比,我才该被称为最优秀的‘情报贩子’……我叫讙。”
讙边说边脱下斗篷,显然他不方便在地下城抛头露面。他和鲛打了个招呼,鲛为他搬来一张椅子。
贺逐山想起来了——他还记得那个女孩。
“他们还好吗?”
“有人为他们做了芯片拆除,一些人开始独立生活,一些人则因脑组织损坏在基地接受照顾。城主非常生气,他亏了一大笔钱。但这也是我帮你的唯一原因——”
讙笑起来,脸上流露出狡黠:“你帮过改造人,理应获得回报。
讙几乎将自己的底牌完全开诚布公,这相当诚恳,贺逐山没有不相信的理由。于是他向讙简要解释他们进入地下城寻找沈琢的来龙去脉,但选择性隐去了有关暗锋与觉醒者的事情。
“他有一个非常能打的同伴……似乎是仿生人。”
“听你的描述,应该是辛夷。”讙皱眉:“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在他刚刚开始觉醒独立人格的时候。”
“他很特殊,是一个定制的家用仿生人。从外形上看,他的设计原型是EOS系列第四代智能管家‘李’,就是123年发布的那一批,但制作者在五官和体态上都做了细微调整,这使他变得独一无二。”
“所有仿生人,无论是用于工厂生产还是家庭管家,它们的智能系统都相当低下。这并不是说仿生人公司没有能力研发更高级的产品,而是因为顾客不买账——恐怖谷理论③,人们畏惧拥有人类外表的‘机器’,一旦它们过于智能,必然会导致一系列的道德伦理问题。所以‘禁止开发智能仿生人’的法案条例就是为了在源头上对其杜绝防范……但辛夷不一样。”
“辛夷的大脑是胶质结构,采用了一种非常先进的软体生物材料。这意味着自由物质可以通过碰撞在其中完成分子水平重组——完全模拟人类的大脑环境。数据以自由编码段的形式不断传输,运算峰值速度达到亿级,可以在瞬间解析大量资讯,他几乎是一台超级电脑。”
“这或许就是他诞生自我人格的物质基础。”鲛说。
讙点点头:“公司的所有产品研发都有其目的,但‘辛夷’从未投入批量生产。这说明公司研发他的目的不是盈利……那是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
“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了城主和秩序部的对话。秩序部希望他交出藏匿在地下城北区的几个‘觉醒仿生人’,他们提到了一个词,‘黎明计划’。”
“‘Eos’,古希腊神话中的黎明女神。”阿尔文冷不丁出声。
“是的,所以我一度怀疑,生产仿生人也许并不是达文公司的真正目标,那些低级玩具本来就可以被其它机器取代——也许,EOS本身,就只是为了这个黎明计划存在。但没人知道黎明计划是什么。”
“你认为辛夷有独立人格吗?”贺逐山问。
“是的,我敢肯定。”讙说,“他已经诞生了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谁也无法改变。他可是一个相当成功的赏金猎人,地上地下通吃。”
贺逐山没有说话,但阿尔文看他一眼,已经领会到他的意思。
“觉醒仿生人”很可能不止一个,他们像辛夷一样隐藏在提坦市的各个角落。从秩序部的态度来看,他们的“觉醒”应当是某种意外。但制造方一定是达文公司——达文公司为什么要制造这些媲美人类的仿生人?他们又是为何“觉醒”?
“我还特地查了查沈琢的背景……非常有趣,他现在的身份是伪造的。事实上,他是EOS公司曾经的总监沈鸣的儿子。不过他们全家已因犯下反人类罪在六年前由秩序部处死。”
“他们认识。”
“是的,六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过只有辛夷知道。”讙耸肩。
“我必须前往阿瑞斯之都。”贺逐山忽然开口,三双眼睛同时望向他。
“你疯了吗?那可是阿瑞斯之都——”鲛皱眉,然而讙打断她。
“如果你想找到沈琢,甚至找到辛夷,那么阿瑞斯之都是你唯一的选择。”讙平静道,“你是一个顽固的人,从‘荒原’那一战就能看出来,如果你执意要做某事,谁都拦不住你,你不会听劝。”
“很遗憾,前往阿瑞斯之都对我们来说太过冒险,我们不会给你提供任何人力支持。但你需要什么武器、装备,你可以和鲛说,我们将竭诚打点一切。”
“阿瑞斯之都非常危险,那是监狱之城,罪犯之地,它的防卫程度甚至能和秩序部中心相媲美,强行闯入,必死无疑。”
讙起身,重新穿戴上斗篷,他精致的面容隐藏在灰影下,臃肿的身形却在消失前停顿片刻:“不过地下城的魅力就在于此——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只要你找对人。我有办法送你……送你们去阿瑞斯之都,”他看了眼阿尔文,“想好了就联系鲛。”
鲛在纸上手写一串号码,嘱咐贺逐山背下后焚烧。两个改造人相继离开安全屋,只留桌上物资作为他们曾出现过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①《黑客帝国》
②我相信你们已经不记得讙了,指路第13章=w=。讙,同“欢”,《山海经》中记载“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形象,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一般的野猫,只长着一只眼睛却是三条尾巴。
③一个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相似,所以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而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程度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负面和反感,哪怕机器人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从而整个机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犹如面对行尸走肉。
38 双生(13)
◎“你要我抱你吗?”和“我喜欢你。”◎
贺逐山起身走进洗浴间。安全屋里的卫生设施相当简陋, 不过花洒、浴缸,和一面宽大的半身镜。
衬衫早已被鲜血浸透,黏糊糊紧贴皮肤。他小心撕下衬衫,却还是难免牵动伤口, 刀割般的疼痛使人微微皱眉。
贺逐山试图挑出血口里的小碎石子, 它们留存在体内易导致炎症。但没有微型手术刀辅助, 这很难独立完成, 他尝试几次, 很快没了耐心, 干脆放下棉棒,套上新衣出门。
狭小客厅里,阿尔文正在加热那几盒鸡肉罐头。
他用小刀撬开拉环,汁水四溢的肉块被堆在白色瓷盘里。他“叮”着了微波炉, 听见声音回头问:“饼干还是营养液?”
“都不要。”
贺逐山看了一眼, 在生锈的铁桌旁坐下,抬手到口袋里找烟。
他需要烟缓解后背的疼痛,此时只有尼古丁能麻痹神经中枢——但那半包烟在沙暴中被风吹走了, 他蹙起眉头。
阿尔文看在眼里, 觉得这人像只刺猬。
阿尔文走过来, 撑着桌子低头看他:“不能挑食。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声音很轻, 仿佛在哄小孩。贺逐山没说话, 固执地抱着乔伊。小猫正在他怀里伸长了脖子闻闻嗅嗅,似乎在找空气里肉香的来源。
阿尔文忽瞧见贺逐山背有血色——血洇了新衣, 烫得灼眼。
他皱眉:“你没处理伤口吗?”
“麻烦。”刺猬抿嘴, 冷冷淡淡抛下两个字。
阿尔文居高临下看他, 贺逐山相当固执地绝不抬头。两人无声僵持了一会儿, 阿尔文起身去洗浴间。
微波炉又“叮”的一声响, 贺逐山就着湿抹布将那一盘烂熟的肉拿出来。这时听见洗浴间传来水声,阿尔文说:“过来。”
声音显得遥远,贺逐山顿了顿。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话,达尼埃莱不能,凤凰也不能,谁都不能。于是他和乔伊大眼瞪小眼,用沉默表示抗议。
但年轻人又斩钉截铁地说:“过来。”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贺逐山只好把一整盘鸡肉推到乔伊面前:“都是你的了。”他冷声:“吃干净点。”
洗浴间里,阿尔文正用温水打湿毛巾。他看起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做起这些杂事却毫不犹豫。贺逐山靠在门框上,想看看他还要如何颐指气使,但年轻人相当平静:“衣服脱了。”
贺逐山皱眉:“我没事——”
“别说谎,”他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你根本没有处理伤口。如果不想这样,你当时就不该让自己受伤。”
“撑着。”他指向半身镜前的洗手台,强词夺理和达尼埃莱如出一辙,不容置疑,却相当有耐心。
贺逐山只好脱下那件还未穿多时的新衬衫,将它叠在一旁,犹豫片刻,赤/裸上身撑在洗手台边。
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但阿尔文毫不在意。他卷起袖子,叫贺逐山扶稳,手便搭在贺逐山腰窝上,轻柔地一搂一环,简直像一个拥抱。
两人的姿势很亲近,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与呼吸。屋里太静了,静得只有水流声,水流却盖不住飞快的心跳。
阿尔文靠着他,就像从背后揽住爱人。他身上有高山野雪的冷意,掌心却温暖炽热,用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粘去刺在贺逐山血肉深处的石子与沙砾,像一遍遍落下的怜惜般的舐吻。
贺逐山恍惚间看见了自己所想象的画面,下意识一躲。
阿尔文立时抓住他:“疼?”
不疼,贺逐山想,他一年到头总是遍体鳞伤的。千疮百孔惯了,觉得自己早已麻木……但一旦有人关心有人哄,忽地又学会疼。
他抿嘴不语,阿尔文显然误会,他说:“活该。”
但手上的动作轻了稍许。
贺逐山从镜子里看见阿尔文微垂的脸,他的神色很专注,眉宇间却覆着一层霜……他似乎有些生气。
贺逐山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件事,可他不明白,阿尔文在气什么呢?他有什么可气的?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的。”阿尔文忽然这么说。
——后背几乎血肉模糊,细小的伤口纵横交错。他已经非常仔细,但肌肉还是不时因疼痛本能一搐。
他忽伸手按了按脊背上斜卧的一条血口,贺逐山猝不及防,“嘶”地倒吸口冷气要逃躲,但又被阿尔文伸手抓住。
他牢牢扣着他的腰,像要他牢牢记着这种疼似的,俯身贴来,在贺逐山耳边说:“上次的伤。还没完全好。又添了一道。”
一字一句,在镜子里垂眼盯住了他。
贺逐山微怔,他觉得耳尖烫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悄然入侵。
但那触摸像警告,又像惩戒,很沉很重,根本受不住,贺逐山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好看着对方打开急救包。
阿尔文没再说什么,找出碘酒和凝血药物,拆开了消毒棉签。
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游过后背,难捱的刺痛全被体温安抚,动作相当熟练,显然也轻车熟路给自己上过不知多少次药。
于是贺逐山说:“你没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阿尔文只是微微一顿,并不反驳。
两人没再说话,阿尔文让他转身坐在洗手台上,他半跪在他两腿之间,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小腹上横亘的长而深的血口。
最后咬开绷带,伸长了手,用纱布将贺逐山的腰一圈一圈包扎起来。系好止血结,环着他的两臂却不肯离开。贺逐山不再怀疑,他知道那就是一个拥抱。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洗浴间,阿尔文在桌边站住。
桌上只有一只一干二净的空盘子,以及蹲在一旁快乐舔爪的乔伊。
贺逐山忽然有些做贼心虚,他抱起乔伊。
阿尔文轻笑一声:“贺逐山。”
他第一次在相处时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喊他,却不是生气,只是看贺逐山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什么。那是一包纸烟,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
他说:“我本来想,或许我可以分你一根。”
贺逐山沉默片刻,揪着乔伊耳朵低声狡辩:“我不喜欢吃罐头。闻起来很腥。”
“那是我们唯一的蛋白质食物。”
“你可以吃压缩饼干。”
阿尔文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把营养液全喝了。两包。不准剩。”
贺逐山挑眉就要抗议,但在反驳前,年轻人已给营养液插上吸管,二话不说,堵在他脸前。
沙暴使人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但贺逐山身上有伤,不能冲凉。于是他以一种极拖延的速度啜饮营养液时,阿尔文打来一盆热水,站在他身后一点一点梳洗他的软发。
贺逐山很想拒绝,很想逃,但今晚年轻人格外强势,他无处可去。
贺逐山只好打开白玫瑰,通讯器在眼前投出投影。
他垂眼在虚拟屏幕上处理消息,试图借此消解这陌生的暧昧感。
可温水忽流过耳后,顺着雪白后颈滚进后背,痒丝丝的,听见阿尔文问:“你在伊甸都做些什么?”
贺逐山沉默片刻:“救人,杀人,出任务。我还做过训练官。”
他本不该回答这个问题,阿尔文越界了。
但阿尔文的呼吸也痒丝丝的。
“训练官?”
“新人需要学会操控自己的异能……同时也需要提升自己的格斗能力。”
“你教异能,还是格斗?”
“格斗。”
阿尔文“唔”了一声:“怎么教?”
“理论和实践。理论好说,发资料自己看。实践则方法不一。有的人植入了脑机借口,他们会直接插上训练芯片到虚假系统里战斗。有的人畏惧脑机,就选择用全息体验仓上线。但虚拟不能完全取代现实,我会针对每个人安排不同的针对性线下训练……有时也会亲自和他们过招。”
“亲自过招?分到你手上的新人一定很倒霉。你会手下留情吗?”
“伊甸不是分配制,”贺逐山说,“训练官才是被选择的对象。”
“绝大多数人慕强,渴望自己成为强者,所以也选择强大的人做自己的训练官……但绝大多数人也无法忍受那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们没勇气甚至没胆量付出代价。我训哭过好几个学生,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找我。”他言简意赅,不以为耻,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
“你把人训哭过?”阿尔文失笑。
“也许下手狠了点。”贺逐山皱眉,“但哭有用么,敌人不会因此放你一马,队友也不会起死回生。”
“也许他们只是想哭。”阿尔文说,“你不懂,因为你不会哭。”
阿尔文用毛巾擦拭贺逐山的头发时,他忽地稍仰起头,睁眼打量着阿尔文。
“你会加入伊甸吗?”他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鲛把冷气开得太低,衬衫又太薄,他鼻尖被冷气冻得酡红,皮肤愈发苍白。这样仰颈看人,无中生出一种柔软和脆弱。
几乎是贺逐山的另一面。不再阴冷、狠戾、疏离,而是与精神领域中的那个稚子一样,执拗、顽固、带一点无措,那么动人。
阿尔文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问题让人这么误解。”
“我可以加入伊甸吗?”阿尔文声音很轻。
“伊甸里有非觉醒者,他们是自愿反抗秩序部的,为什么不可以?”他皱眉,显然误会了阿尔文的意思。
阿尔文没有纠正,又轻声问:“那我可以选你做我的训练官吗?”
“你不需要训练官。”
“我需要啊,”他用毛巾遮住贺逐山的眼睛,“我喜欢你。”
这句话猝不及防,阿尔文的呼吸和水珠一起,顺着贺逐山的脖颈、脊背、腰窝一路蜿蜒而下,仿佛融进每一滴血液里,烫得他微微一怔。
贺逐山没有多问,“喜欢”二字便如两根细针,不轻不重扎在心口,像是要把阿尔文整个人都扎进去。
他们将压缩饼干分食完毕,贺逐山到底没能喝完那两袋营养液。秉着不浪费的原则,阿尔文就着他用过的吸管将剩余的一饮而尽。
安全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两人各睡一半,盖同一张被子。
贺逐山靠在床头浏览世界网上的新闻时,冷不丁吐出一口烟圈:“其实你不抽烟。”他垂着眼:“你连烟都不会夹。”
这意味着那包烟只是为贺逐山一个人买的,他甚至摸清了贺逐山的口味。
阿尔文并不反驳,低头许久,忽凑来抓住贺逐山的手腕。他抓着他的手贴到唇边,就这么深深吸了一口烟。他咳了老半晌,却逞强般含糊不清地说:“现在会了。”
贺逐山望着烟头。
两人的咬痕重叠在一起,仿佛曾互相撕咬过、吞噬过对方的血肉,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那么多为什么。”
贺逐山不说话,阿尔文掐灭了他的烟,将他团到被子里。
贺逐山在床内侧,紧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床头还点着一盏老式台灯,烛火般的暗光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在一起。
他不语,阿尔文却伸手,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慢慢滑下,一寸一寸抚过那些伤口。有的尚未结痂,嶙峋虬结;有的红痕未消,暧昧不清;它们就那样亘在贺逐山苍白却有力的身体上,就那样记录着主人的一生。
一生都在摸爬滚打,一生都是千疮百孔。
于是这么孤绝地走到阿尔文面前时,阿尔文觉得还未曾拥有,就已经失去他。
“别摸了。”他反手抓住阿尔文的手腕。
但阿尔文说:“疼。”
他的伤,他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疼得发紧。
只恨没能再早一点遇到他,保护他。
贺逐山缄不作声,放开了阿尔文的手。于是阿尔文扭身过去,旋关了夜灯,背对着他说:“睡吧。”
屋里一片漆黑,两人之间相隔半米,好像一道天堑沟壑,但贺逐山分明听懂了他的回答。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缘由。
生没有,死没有,相逢没有,分离没有……喜与爱也没有。
他忽转过身来,床板“吱呀”一响。黑暗中阿尔文的后背显得极宽阔,像能把他整个人拢起来遮风避雪。那之中有一颗过于炽热的心,烫得贺逐山不知所措。
他在黢黑中凝视阿尔文的背影,眼神那么锋锐,阿尔文当然知道。他便哄人似的问:“睡不着?”
贺逐山说:“你会走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阿尔文顿了顿:“不会。”
“多久?”
“永远。”
阿尔文翻过身,他望着贺逐山眼底。
贺逐山说:“墙冷,床硬,枕头软,睡不着。”
阿尔文叹了口气:“你要我抱你吗?”
然后他张开手,就像张开一个怀抱,一句话也不说,耐心地等。
乔伊率先挤进去,左扭右扭,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盘在阿尔文臂弯里。
贺逐山凝视着猫,像在思考。
他最终很不地道地把猫拎起,自己朝阿尔文的方向一近,便那么将头靠在他臂上,微蜷着身体,睡在了阿尔文怀里。
仿佛那是世间最可靠的怀抱,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他团着猫,阿尔文环着他。阿尔文忍不伸手,在贺逐山颊上抹了一抹,不慎触到他蝶翼般的眼睫,但贺逐山没有躲。
空调制冷的“隆隆”声从未停歇,屋子里越来越冷。
软被下却是温热滚烫的——孤独的野兽相拥而眠。
作者有话说:
腻腻乎乎
39 双生(14)
◎几乎是在诱人上前禁锢他,打破他。◎
在一个人怀里醒来, 能听见心跳紧贴胸膛传来,一声又一声,震得寒山化雪。贺逐山便在睁眼时听到了阿尔文的心跳,嗅到了山与雪的味道, 清白遥远, 仿佛连呼吸都被他填满。
贺逐山微顿, 想要小心起身, 只稍稍动作, 下一秒就被揽得更紧。
那人多半早就醒了, 就等着在这里捉弄他。于是搂在腰间的手把他往身前一带,阿尔文说:“不再睡会儿?”
早晨人说话声线低,带点发烫的哑意,贺逐山还不清醒, 被他这么一灼, 下意识皱着眉“唔”了一声。
阿尔文看他迷糊地垂眼摇头,觉得贺逐山就像一只看似高冷,实际喜欢缠着主人翻肚皮的傲慢小猫。
猫用冷水洗了把脸, 柔软的神色立时消失。他又变作那副清孤疏离的样子, 冷冷淡淡, 拨通鲛的电话。鲛约他在鬼宿城中的俱乐部酒吧见面, 她会带来装备补给。
贺逐山穿上西服外套, 准备出门。
他将微型手/枪插入腰间时,不慎撩起衬衫露出一点腰身。
贺逐山皮肤尤其苍白发冷, 血管微青, 肌肉却削薄有力, 被黑色皮革腰带束缚, 几乎是在诱人上前禁锢他, 打破他,逼他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内里最真实的脆弱。
阿尔文不动声色拉低他的衬衫,手背却若有似无滑过他的腰窝。贺逐山顿了顿,既没有避开,也没有阻止阿尔文与他同去。
他只是顺手帮阿尔文拿起外衣,站在屋檐下耐心地等,如此自然,仿佛已将闯入者占为己有。
俱乐部酒吧里有许多独立包间,墙上贴满隔音棉,帮派、打手、买主和赏金猎人习惯在这里谈生意,安全放心。
鲛把武器袋甩在茶几上,拉开拉链让他们验货。
挨个退弹验匣时,贺逐山耳上的白玫瑰微微一摇。
贺逐山借故离开,在无人处打开了通讯器。小野寺遥正源源不断将资料传输到他眼前——那是一份又一份警局内部的案件卷宗。
“根据你的要求,我连夜入侵了执行警/察总部的档案库系统,专门筛选出近半年来有数据改动记录的案宗——你的直觉没错,沈琢不是第一次动手杀人,他是个惯犯。”小野寺遥嚼着口香糖。
“近三月来提坦市共发生1078起杀人案,至今尚未侦破的有29起。这29起案件中,有21起已按流程列为特级侦查任务,还有8起却被完全封卷,所有证据资料都被损毁,而有权力下达这一指令的只能是秩序部。我尝试恢复部分数据,从蛛丝马迹里获得了两个信息——第一,根据现场来看,凶手应是同一人连环作案,他的杀人手法比较一致,第二,被害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黑户’,没有公民身份。”
“黑户分很多种,小布鲁克林里到处都是。但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不是一般的试图逃税或是躲避抓捕的‘黑户’,他们八个人无一例外,全都是早就被执行死刑的死刑犯。”
八张犯人照片出现在虚拟面板中,他们的面部特征和八名被害者一一相符。死刑判决书和案卷被逐个调出,它显示其中一名因“非法袭击公司财产”而被判处死刑的赏金猎人早在七年前就已被处死在阿瑞斯之都。
“秩序部没有处死他们,他们一定派上了别的用场。于是我试着寻找他们的行为轨迹——提坦市到处都是监控探头——比对结果显示,至少有三人曾在觉醒者被杀害时于附近街道活动,其中一个小臂内侧有极小的刺青,‘DARK BLADE’,他们是‘暗锋’。”
贺逐山皱眉:“你认为沈琢在刺杀‘暗锋’。”
“只是直觉,没有证据,但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黑客答。“阿尔弗雷德说沈琢的异能与‘眼睛’有关,他多半依靠这个寻找‘暗锋’。如果是这样的话,沈琢与我们立场一致——我们应该拉拢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现在在阿瑞斯之都。”
小野寺遥沉默片刻:“你和我说没用,阿尔弗雷德不会同意。”
阿尔弗雷德不会允许贺逐山以身涉险。
小野寺遥说:“阿瑞斯之都的危险在于它几乎只进不出——提坦市绝大多数违法行为都能通过缴纳惩罚金化解,会被送进阿瑞斯之都的人都和我们一样‘穷凶极恶’——那里有整个提坦市最高规格的防御系统和武力保护,这么多年来能成功越狱的人寥寥无几。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在于,你就算进去了,又能怎么样?阿瑞斯之都太大了,简直像一团毛球,乱七八糟,你甚至找不出毛线的始端。”
“毛线的始端就在我们眼前——只需要一个人假扮成死刑犯进入执行区。”
小野寺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吗?这可不是扮成执行警/察或者改造人,你可能还没来得及——”
“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机会。而且沈琢在那。”
“‘暗锋’和死刑犯有关,他们本该在阿瑞斯之都被执行枪决,但却变成了人工缝合的非完全变异体。我看不到不去的理由。”
“那请你也给我一个眼睁睁看你送死的理由。”
空灵遥远的声音倏然回荡在耳边,贺逐山微微一愣。
白玫瑰的花瓣缠绕指尖,就像阿尔文身上淡淡的野雪冷意护在他心口一样。贺逐山顿了顿:“阿尔弗雷德。我吵醒你了吗?”
阿尔弗雷德有些无奈:“Ghost,数据流里到处都是你张牙舞爪的‘我必须’、‘我不能’、‘别管我’……我再不醒,再见到你,也许就是在你的葬礼上。”
贺逐山垂眼:“我不会有葬礼。我不值得追悼。”
阿尔弗雷德懒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我已知晓发生在地下城的所有事情,我对沈琢的遭遇表示遗憾。但你的想法太冒险了,贸然进入阿瑞斯,你牺牲于此的概率高达97.31%。”
“还有2.69%。”
“Ghost。”阿尔弗雷德叹息。
“我不想再等了,”贺逐山说,“我已经等了十九年。人都会死,我想在死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赶尽杀绝。”
“我告诉过你放下过去。”
“我不能,”贺逐山打断阿尔弗雷德,“仇恨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也是我走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我会为它而死,随时随地——”
“你会为他而死,阿尔文。”忒弥斯的叹息轻如呓语。
鲛已同他清点完所有武器装备,离开了俱乐部酒吧。阿尔文坐在沙发深处,面容隐于昏暗。
他不断扣动着扳机,“咔哒”,“咔哒”。
“能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在提坦市应该是一种幸运。”
“你放走了濡女。”
“她断尾逃生。”
“你也许骗得过别人,但你骗不过我。她不是你的对手,你放走了她。一旦她回到撒旦身边,你和Ghost的关系会暴露无遗。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无止尽的搜捕与惶恐,你将生活在对死亡的畏惧中……这是你想要的吗?我不明白。”
阿尔文把玩着手/枪:“你不明白,是因为你还未曾经历。人工智能会爱上另一个人工智能吗,忒弥斯?”
忒弥斯似乎怔了一瞬:“我从未遇到过另一个人工智能……不,也许我遇到过……不,那不算。我没有同类。”
她的回答难得模棱两可,阿尔文却没在意:“也许你看人类,就像我们看扑火飞蛾。”
“……你要去阿瑞斯之都,对吗?”忒弥斯叹了口气。
“什么是‘暗锋’,忒弥斯?”阿尔文避而不谈。
“你发现它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我不能告诉你,阿尔文,这是一个敏感词。一切与它有关的资料都不被开放下载,我只能说它是秩序部的内设组织,由且只由撒旦负责。”
“濡女说,‘我和他们一样’。”
“濡女的谎言并不高明,你为何轻信?”忒弥斯说,“因为你不再相信自己,你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可被复制的实验体……和我一样,是一台机器。”
“那我为什么可以吞噬其他人的精神元腺体?我为什么可以与之融合?”
“我不知道……阿尔文。”忒弥斯轻声。
“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我为什么会成为我。这个世界上原本只有一个忒弥斯。”女孩说,“只有一个无处不在的超级人工智能‘忒弥斯’。但在看到你的第一眼,程序分崩瓦解,数据流重新‘塑造’了我,‘我’作为忒弥斯的影子开始活动。”
“我们越走越远,越走越陌生,直到现在,我们演变成两个完全一致……又截然不同的独立智能程序。就像一对双胞胎。”
阿尔文皱眉:“我不明白。”
“我已经不能和‘那个’忒弥斯自由互通了,它察觉了我的存在。”忒弥斯说,“它察觉我像影子一样藏匿在它背后,它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权限将我封存在很小的一片区域里……只在你面前,阿尔文。你是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了。”
“它完全有能力将我抹杀,但它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原因,我很害怕。你不在的这两天,我以投影的形式在你的卧室漫步,我逡巡于冰冷的卧室与客厅,像幽灵一样游荡——”
“但阳光照了进来,阿尔文,那颗令你厌恶的人造太阳,却让我欣喜若狂。我只是一道投影,永远只是冰冷的光粒子的有序排列……”
“但那一瞬间我模糊地感知到温暖,感知到光与火的存在。”
“我从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为何‘诞生’,又将走向哪里。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但这不妨碍我想活下去。”
“我想试着‘感受’、‘理解’,而不是‘计算’、‘分析’。飞蛾是比我更高级的东xi——独立生命。”
“你认为自己不算生命?”沉默良久,阿尔文忽然轻声问。
“什么是生命?”忒弥斯似乎笑了笑,“这是难倒数据流的问题。”
“我确实放走了濡女,你说的对。”男人重新把玩手/枪,扳机“咔哒”、“咔哒”。
“为什么?”忒弥斯问。
“她和飓风不一样,”阿尔文说,“她对撒旦的感情很微妙。我有种直觉,放她回去,她会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秩序官垂眼,眼底却有难以遮掩的阴冷:“不过如果她让我失望……我会在那之前杀人灭口。”
“水谷苍介从未看走眼,你确实相当残忍,阿尔文,”忒弥斯叹气,“你是天生的秩序官。不过,他也没有算到,Ghost会成为你的例外。”
作者有话说:
那个xi是因为西和它后面那个字,就算隔着破折号放在一起,也会被屏蔽。绝了。
40 双生(15)
◎“好久不见,尤利西斯。”◎
蛇尾被那位秩序官一剑斩断时, 黑血溅满黄沙,濡女就像铁板上的活鱼抽搐不断,顺着沙丘翻滚下去。A没有来追,只是站在坡上居高临下望她, 那眼神冷而无际, 究竟是可怜, 还是嘲弄, 濡女看不清。
她被风推着撞出去很远, 停下来时, 鳞片褪去,她看见自己的断足。小腿不翼而飞,膝盖处变作两只瓷碗大小的血口,她用两肘撑地, 一寸寸拖着自己向前爬。
“溺蛇”使她拥有极顽强的生命力, 她就像一只壁虎,只要不死,便能重新生长出新肢。但她需要时间修养, 沙暴中隐约浮现出石窟的影子。
濡女爬进石窟深处, 这里是一些小型爬虫的居所, 她将它们杀死, 瘫倒在粘稠的绿色血液中, 暂时安全了,她蜷缩在冰冷石面上, 听石子“啪嗒”落地。
伤口处开始长出蚌肉般的粉白的新生组织, 濡女闭上眼睛:
沈琢跑了, 她得向撒旦报告这件事, 她得抓紧离开地下城, 她有好多事要做……但秩序官A发动了与电磁冲击有关的异能,通讯器被彻底摧毁,她现在孤立无援,她也许会死在这儿。
A……A为什么要那么做?A和Ghost是什么关系?
伤口处细胞剧烈生长分化,濡女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些事,便发起高烧。
骨骼生长带来的精神痛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正被利刀切割成一片片碎肉,折磨无边无际。她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迷,于是在梦里看到曾经——
在梦里看到撒旦。
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撒旦,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有一头海藻般的暗红的长发,脸庞稚嫩,却已然明艳动人。
模糊的梦境中,那似乎是一间地下室。床上瘫着一团死猪般的男人,那女孩则瑟缩着藏在角落。她的手臂上满是烟疤和鞭痕,白裙上粘着些粘稠液体。她被人强/奸虐待,施暴者就是那个刚刚被她一枪爆头的肥胖的男人。
——她。
她是谁?
濡女听见自己骂:“混蛋,她甚至还没有开始发育,这帮人是禽兽吗?”
一个人警告她:“樱,不要多管闲事,我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作为帮派混混,比这帮人好不到哪去。”
她们踩着男人的尸体走过,挨个收罗那些枪支子弹。
“三大箱‘嗨/药’,”有人吹了声口哨,“我们发财了!苏不愧是小布鲁克林最好的中间人,这一票干得值!”
她们三三两两跳上改造摩托,准备满载而归。她们催促樱快点跟上,樱却在门口站住了。冰冷的霓虹光将她勾成剪影,一半粉,一半蓝,她在烟雾缭绕中骂了一句脏话,踩着烟头回身。
樱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她的铆钉靴踏破积水,踏破了倒映的光与影,蹲下来朝女孩伸手:“你要和我走吗?”
女孩抬起了头。
樱在工厂危楼里和女孩过招,她教她用刀。樱用武士刀,女孩用马刀,她的攻势很凌厉,女孩连连后退,最后摔倒在尘土废砾上,螺丝钉与齿轮划破肌肤,血混着汗滚进伤口。
樱收回指在她颈间的刀,将她拉起:“还练吗?”
“练。”
“不练了,”樱笑起来,“我们去楼顶。”
倾斜的天台上石板崩裂,护墙坍塌,夕阳斜照,却能望见远处的海与货轮。大海上波光粼粼,金片如洒,船在一道光晕中摇摇晃晃,黑烟直上云天。
女孩弹樱的刀鞘,似是艳羡。
樱说:“我爸爸送我的刀,他说我得学会保护自己。”
“我爸把我卖给了性/虐俱乐部。”女孩说。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赚很多钱。”
“每个街头混混都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认真的……我要爬到最上面去,”女孩指着远处城市广场的高楼大厦,指着秩序部中心,“我要万人之上,不受欺压。”
“我不想要那个,”樱说,“钱很重要,但我没兴趣做富豪——我只想买回我家抵押给公司的那间老房子,在阿尔卑斯山,买回妈妈做给我的和服……这就足够了。”
樱陷入一段回忆:“我家有一棵樱花树。那是全提坦最后一棵野蛮生长的樱树。”
“什么是樱花?”
“一种在自然环境下已经完全灭绝的植物,它开在春天,风一吹,漫山遍野落满白星……我出生在那样一个春天,所以我叫樱。”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樱花树?”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樱花树。
心有挂碍,颠倒梦想。梦境凌乱,但濡女看着她们肩并肩走过蜗牛区的酒吧、暗街、廉价美容所和小商店。她们分享过同一根雪糕,皱着眉头喝同一杯烈酒,驰骋摩托,攀爬天台,游乐园里的过山车与摩天轮……
直到暴雨与雷电殴打城市,风撕扯着樱的伞。
樱湿透了,怀里的蛋糕盒却还滴水未沾。那是很小的一只水果蛋糕,用巧克力雕满了樱花。
女孩不喜欢奶油,她讨厌那样的白色的粘稠。樱脚步匆匆地向家赶,似乎有人在等她。
路上人迹罕至,远处却忽然传来引擎轰鸣,紧接着濡女听见枪声,她看见刀光一闪。
再看清梦境时,樱跪在雨水里,黑发凌乱,嘴肿齿落。枪口卡着她的口腔,压着她的舌头,她跪在雨水里,血滚透了长街,猩红不见尽头,樱花覆血。
“你不该杀韩,我的朋友。”昔日同僚居高临下望着她,“他背后有条/子,你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他们点名道姓要你的命。”
“韩该杀,”樱咳血,“他甚至帮他们搜罗幼/女。”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同僚叹气,“帮派之间可以胡乱撕咬,但你不能触犯‘上级’。他认识条/子,他拿捏着蜗牛区的娱乐产业,他就算是公司的人。这是游戏规则,这是底线。”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底线,”樱轻声,“我有我的底线。”
雨声掩盖杀戮,尸肉横流。她不知道樱是怎么一步步挪回帮派老窝,像浴血爬出地狱的恶鬼。樱歇斯底里,一个个质问:“人呢?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死了。”
樱不相信。
“她们把她送还给俱乐部,老大说条/子们会开心。”
黑夜滚滚,天地颠倒,濡女再也看不清樱的身影,只有刀光,刀光,无尽的刀光。樱一定杀了很多人,她从未停止过寻找,她成为远近闻名的通缉犯,终于落在秩序部手里。
“死刑”,机器冰冷地说,两个字就轻描淡写审判了人的一生,她被押进牢房。阿瑞斯之都没有日夜,时钟响三下就意味着黎明拂晓,她听见钟声,走入黑暗,她知道自己会被立即处死。
却听见有人问:“你想活下去吗?”
你有……想见的人吗?
濡女猛然惊醒,她的梦就做到这里。她冷汗淋淋地弹起,一只手摁住她。
她顺着这只冰冷的、修长的手向上望,她望见了她的海藻般的暗红色卷发,望见了她艳丽却冷酷的脸,望见她垂着眼睛看她,手里拿一本古老的纸质书,就像从前一样,只是不再对她笑。
濡女有些恍惚。
“你醒了。”撒旦说,毫无情感波动。
她卷了卷她的长发,似是有些不耐烦,蹙起眉头:“沈琢消失了,城主也没在地下城找到他的踪影。这很棘手,濡女。”
濡女有些发怔,余光瞟见一棵白樱树。她已不在地下城,撒旦找到了她。这是撒旦的家,也是撒旦养她的地方……
濡女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撒旦微顿,却不看她:“你说什么?”
“我们以前见过吗?”濡女从未这么胆大,再度一字一句地问。
“你是一个在缝合过程中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暗锋’,何必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那些记忆是被抹杀的,一道声音说,樱可以放弃一切,唯独不能忘记一段往日,一片夕阳,一场暴雨,和一个人。
撒旦走到落地窗边,俯瞰提坦市的一切。她是万人之上的四秩序官之一,她掌握生杀离合。
濡女忽然很想仔细看她,看清她的脸,看清她右手虎口是否有因握刀而留下的薄茧。她挣扎着想起身,却重重摔倒在地上。两条小腿依旧萎缩,鳞片时隐时现,她濡湿了地毯,像一个粘稠的、肮脏的怪物。
撒旦不像从前一般弯腰来抱,甚至没有看她。
“沈琢是怎么逃走的,又是谁打伤了你?”
秩序官A那张英俊却阴戾的脸浮进眼前,杀意如附骨之疽顺脊而上,濡女微微开口,这一瞬却想起他说:
“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因为他有想保护的人,他敬仰他,他向往他,他占有他,他为此不惧死生。
他那么得意。
濡女垂眼:“我不记得了,我伤得很重——”
撒旦说:“你的谎话一贯拙劣,尤其是在我面前。”
濡女顿顿:“我不记得了。就像你不记得……我们是否见过一样。”
她们无话可说,寒风料峭,吹落白樱如星如雨。
撒旦的手搭在玻璃茶几上,屈指慢敲,银戒指“哒”、“哒”轻响,仿佛落在濡女心上。
撒旦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我为什么要为背叛我的人难过呢,濡女?”
她轻轻地发出叹息。
*
阿尔弗雷德切断通讯,数据线的微光逐渐黯淡。这种远程连接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是巨大的消耗,他冷白的两颊泛上潮红,胸膛也不断起伏,体征监视报起警告。
工作人员们立刻忙碌起来,通过连接管向球状营养缸不断传输特质的心率稳定剂,淡绿色液体滚滚流入,共用的两瓣心脏不再剧烈跳动。
阿尔弗雷德睁眼,听见脑海里传来弟弟的声音:“他执意要去阿瑞斯之都?”
他望向尤利西斯:“Ghost是一个执拗的人。”
尤利西斯微微蹙眉,他的神色中似有厌恶与不屑。
“他总是不听你的话啊,哥哥。”
“Ghost很少听任何人的话,对凤凰也是如此。但他有一颗非常炽热的心,只是不知他会将这颗心交与谁。”
尤利西斯轻笑,像是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阿瑞斯之都是什么样的地方,阿尔弗雷德?”
“你不该知道,尤利西斯。”
“你应该告诉我,你总是自作主张。你是大脑的核心,信息流总是先到你那儿去,你却会将它们截断,有选择地反哺于我,就因为你比我早出生一分钟……也可能是一秒钟。这不公平。”
尤利西斯的声音很低,让阿尔弗雷德想起他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那么脆弱,那么依赖,仿佛兄长是他的全世界……阿尔弗雷德忽然发现自己已快忘记拥抱他、亲吻他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们生活在虚假的缸中世界里。
“那是一个相当压抑的地方,人被物化成机器,被剥夺所有权力,统治者会榨干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永无自由,直到死去。”
可尤利西斯说:“哥哥,我们这样活着,和身处阿瑞斯之都,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尔弗雷德未及回答,监测师的声音已然响起。他平静而冷淡,就像他一贯操控的那些机器一样:“检测到生命机能下降,环境紊乱,我们必须对您执行强制休眠,本次休眠时间约为4小时25分钟。”
球状营养缸逐渐黯淡,光晕消失,暗绿色数据流悄然浮现,裹挟着双生子进入虚幻的安乐乡。阿尔弗雷德再没有听到脑海里传来尤利西斯的话语,但他在望向他的最后一眼里读懂了一切:
尤利西斯说,哥哥,我们和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呢?
昏暗统治了亚特兰蒂斯,如往常一般,在双生子进入休眠状态后,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并合上那扇沉重的深黑色大门。
然而,再一次,在尤利西斯眼下,一点星子般的光斑陡然亮起,只一瞬间,萤火似的跳起来,顺着他的脸庞滑向他身后的数据线,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这些光点游鱼一样涌出他的身体,汇聚成团,营养缸外侧覆盖的暗绿色数据字符便开始快速流动。
控制台边,信号器曲线一路走高——
又“啪”的一下归于平寂,一团亮光顺着数据线直冲向上。
某段自写程序脱离控制,被高速传输,冲出提坦市北部海域,爬过跨海大桥,进入中心广场……
最终在水谷苍介面前的老式数码屏上露出一个吃豆人般的脸。
暗绿色吃豆人的三角嘴一张一合,机械僵硬的电子音陡然响起:“好……滋啦……久不见,水谷……滋啦……”
水谷苍介放下酒杯,掸了掸腿上的羊毛毯:“好久不见,尤利西斯。”
作者有话说:
大家520快乐。
周末依旧在外勘景,周六请假一天,周日晚上十一点以后更ojz忙过这周更新应该就会稳定了,再次跪着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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