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从医院出来后,陆怀绫提议在附近吃个饭再回去,陈西园却没同意,原因是,天塔区物价太高,在这里吃饭划不来。
那行,陆怀绫听他的,回园区去。她欲叫车,又被陈西园拦下,她以为他要在队员面前展示一下领导风范,没想到他直接带她去了公交车站。
陆怀绫委婉地说:“陈队,这么节俭?”
他搓搓手:“最近手头拮据。”
“您月薪不低啊,买房还是买车了?”她算了算,就算换到现实世界,三级执行员也能月入过万。
“肤浅!”陈西园思索一下,向她招手,“过来,给你看一眼。”
陆怀绫纳罕地凑过去看,陈西园半遮着屏幕,给她瞄了一眼就关掉:“这个,千金难买。”
她说当时看那id怎么那么熟悉,绿东方近在眼前!陆怀绫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出她就是卖家的事实,试探问道:“一个签名而已,值吗?万一是临摹的呢?”
陈西园自信满满:“我有印刷版,字里风骨不是谁都能仿出来的。别提值不值,这是我的至高理想,不能用金钱衡量。”
陆怀绫觉得他的滤镜多少有点深了,她无语,伸头去看:“车还有一会,我饿了,不想等。你吃什么?我请。”
“这多不好……”
“你带我来探视,应该的。”陆怀绫心说,花你的钱,有什么不好,其实就算陈西园不拍,价格也已经被抬到了45万,他多给了她五个月工资而已。
陆怀绫请了他一餐好的,陈西园一顿饭里好像找到了倾诉对象,感慨自己仕途不顺,偶尔抱怨几句,话里话外不乏对执行官大人的仰慕之情。
她找到插话的时机,阻止他继续:“你再说下去,我要怀疑你暗恋他了。”
“别造谣,我性取向很正常。这叫钦佩,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你就懂了。”
“哦。”
等到终于脱离了这个话题,一顿饭也吃到尾声。就在这时,陈西园收到了一条短信,他看了一眼,脸色一变,马上收拾东西起身:“有点急事,你自己回园区。”
“和……”
猜到她会问什么,陈西园说:“和医院那两不省心的没关系。”
“好吧,再见。”
“再见。”
陆怀绫叉起盘里的一块肉,看了一会也没了胃口,独自坐几分钟就去结了账。
乘车回到园区,一路上她都在思考明天该去哪里。她不喜欢被动,这回却没有主动的机会,只能尽力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她去见了盛尧。
希望他能和自己了解的一样,蠢得恰到好处,给她一个引蛇出洞的机会,幸运的是,对方比她想象中还要急不可耐。
夜里,她拿出连周给她的天赋体验卡,卡面上还带有已干的血渍。
玩家:甘姝
编号:06
身份:城邦警卫队Ⅲ级队员
所属队伍:三队
天赋:精神控制
CD:72h
天赋描述:【通过[意识]锁定控制目标,通过[语言]操控任意生物的言行,该效果自生效起持续30min,控制效果受受控者意志影响。】
看完,她不禁去想,甘姝被淘汰前,有用出这个技能吗?还是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连周抢先撕卡了?她一时说不清这天赋与吕春良的时停正面碰上,孰优孰劣,应当是要看谁能夺得先机。
正当她模拟这个场景的时候,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会给她打电话的人少之又少,陆怀绫第一个想到连周,最先跃入脑中的想法是——他越狱了,找了街边的公共电话向自己求救。
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她想象了一下,接通。
“喂,你好。”手机里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压低声调,低沉沙哑,她紧贴着在听筒上才听清。
陆怀绫有点失望,回道:“你好,你是?”
听着她惆怅的语气,他似乎知道她想听什么,马上调起了她的兴趣:“想救人吗?”
“什么意思?”半靠在座椅中的陆怀绫坐直了,椅子后移,发出“吱”的一声。
无需她回答,一个动作就透露出她的答案。
“明天12点前,东兴区,过时不候。”
“你谁?”
“在和谁……嘟——”
电话那头多出另一个声音,对方挂得很迅疾,不回答她这问题。是见不得人?还是笃定她一定会去?
陆怀绫打开桌前的电脑,在地图上查找东兴区,是一个居民区,在四区和八区的交界处,属于八区的管辖范围,从一区到那里要跨越大半个城邦。
不过这不是关键,高挂在首页的搜索结果显示,在几年前,区域重新划分的时候,东兴区的居民全都搬进了邻近的四区。
小区空出来,贫民买不起,七区内的人不会去住,从此废置,紧闭的小区大门挡不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铁门已经被拆卸得不成样子,至此少有人靠近那里。
地点选得微妙,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她当然要去。
明天该去哪里的问题就此解决,陆怀绫得了一个安稳觉。
对方给她的规划的时间是一整个上午,十分宽裕,奈何地点较远,她还是需要早早起床。陆怀绫换上一身宽松的衣服,别上随她征战多次的匕首。
在城邦内出门,不适合带长刀,但经历过城外的意外,她必须多带一件防身武器才能安心,思来想去只剩装备箱里的那把枪。
陆怀绫拆下弹匣推进一颗子弹,装回去,她不是去杀人的,只要有威慑力就足够。说来也巧,连周送她的枪,第一次也算用在了他身上。
一切准备做齐,她别紧名牌,锁好宿舍门,坐上了去八区的公交。
陆怀绫没在八区下车,而是提前一个站点下去,严格算起来还在四区内,今天是周六,下车时便能看到许多城邦大学的学生出校玩乐,让她狠狠羡慕了一把。
沿路慢慢走出四区,看到眼前截然不同的荒凉萧瑟时,她才收心,七区内待久了,容易让人产生岁月静好的错觉,忘记了眼前的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周边还有大片的弃置工程,钢筋水泥随意摞在路边,道路是曾经的老旧布局没有改过,生根的老树把路面撑裂,阻断了任何非机动车行进的可能,打市政电话也不会有管理部门来处理。
东兴区……陆怀绫走几步看一眼地图,她必须注意着路面,担心被绊倒。
走到一个巷口,地图显示往里进,她抬头找了会,巷外用红漆涂有路标——东兴区,由此进→。
这地方就像现实世界里,十八线县城未经开发的老城区,所谓的东兴区也和现代化小区不同,里面尽是三四层楼高的居民楼,草木久未修剪野蛮生长,爬墙虎轻松通过窗子外钢筋宽大的缝隙,钻入室内。
如果要拍惊悚片,这是个非常合适的取景地。
陆怀绫矮下身,从破漏的铁门进去,入目即是老年人最爱的户外健身器材,无一不是锈迹斑斑。
环顾一圈,并没有人在这儿等她。她心中冷笑,面子真大,想要她的命,还要她洗干净脖子候着?
边上有石凳可以坐,不过太脏了,她选择站着等候。期间,她沿着小路在小区里乱逛,很多栋楼外部唯一一个矮小的木门都呈脱落状态,半掩在门框外,走进去上楼看看,没准会有人。
路过时,陆怀绫都会用余光观察,也可能在门后,就藏有人。
她低头沿着直线走,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要装作放松,她这么告诉自己。
地面的砖块是完好的,走两格太远,走一格太近,令人讨厌,她慎重地按着最舒适的步调来,固定走一格半,总有一步要踩在石砖相接处的缝隙里。
就是下一步,一脚踩下砖缝里冒头的杂草,“咚”,木门应声落地。
陆怀绫即刻拔刀蹲下身,一脚踢在身后人的小腿上,她听见一声痛呼,来人的身手比她想的要强一些,结结实实挨了她一下,竟然还能稳定身形站着。
那人横砍不成,忍着骨头碎裂的剧痛,紧握刀柄,竖起刀尖往下扎,半点不留手,完全是冲着取她小命来的。
陆怀绫只能退一步,忍受地面的脏污,打了个滚躲开,在那人第二刀落空的瞬间,起身来到他身后,刀锋横在他的脖子上。
弄脏了衣服,她很郁闷:“盛尧怎么告诉你的,我很厉害?需要你靠偷袭得手?”
被她挟住命脉,没了胜算,那人不再强撑,腿一软单膝跪下:“好痛……痛……”
就这?她收了刀在他头顶敲几下:“真没出息。”
他支撑身体的一条腿抖个不停,痛得厉害,被她这么侮辱却无力反击。
陆怀绫从背后抽走他手上的凶器,丢出围墙外,毫不避讳地从他的腰背摸到他的裤兜,确定他没携带其他武器,莫名把人弄得面红耳赤。
她绕到他跟前蹲下,看了看他胸前,没名牌,又在他面前摇了摇匕首,威胁道:“问你话,盛尧怎么告诉你的?”
“他说……”
陆怀绫洗耳恭听。
“说你是软柿子。”
“哦,”她不生气,反问:“那我软不软?”
“不软……硬、硬得很。”
陆怀绫蹙眉,什么东西。
见她迟迟不下手,那人声泪俱下,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姐,你饶了我。”
“对不起有用吗?下手够黑啊,没换你跪这儿,我是不是已经首尾分离了?”
他哆嗦几下,不敢说话。
“你要杀我,没得手,我讨个说法,不过分吧,”陆怀绫支着脑袋想,“走,去见警卫,好不好?”
他求之不得:“好!好!”
“好你个头!”
她拿着匕首割脚边的杂草玩:“为什么挑在这里?”
那人冷汗涔涔,脑子还是清醒的:“我……我跟你进来的呀。”
撒谎也不过脑子,陆怀绫气道:“跟我进来?你从哪进的?我怎么没看见?”
“后面。”
陆怀绫往他身后看一眼,围墙底下赫然一个狗洞。
“没出息……”她重复一遍,心里蓦地一惊,“跟我进来?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他抬眼看她,眼神无比单纯:“什么电话?”
陆怀绫神色复杂,直到听见附近的一阵脚步声,她起身拉住他的衣领就要把人拖走。
“轻……点……”
“闭嘴,再出声割了你的喉咙!”
那人噤声,任她拖着走,冷汗浸湿了后背。她拎着人走进他此前埋伏的楼道内,把人丢在楼道深处。
半明半晦中,她揪着他的衣领问:“除了你,盛尧还有没有找别人?”
“不……不知道。”
不争气,她气恼地踢了他一脚,拔出枪警告道:“别说话,懂?”
他飞快地点头。
陆怀绫不放心,摸着他的肘关节轻声笑了笑,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捂住他的嘴卸了他一只胳膊。这是她在训练场上学来的手法,让人一秒脱臼失去行动力,还没实践过,正好借他试手。
她起身拿枪指着身后半死不活的人,走去扶起半倒的木门,掩住楼道,侧身倚靠在门后。
第四十二章
东兴小区就一个正门,有别的选择,是个人都不会去钻狗洞。
陆怀绫瞅准正门的方向,往后靠了靠,紧贴上冰冷的墙壁,在外看不出半点破绽。
今天阳光正好,地上树影斑驳,换做人的影子,也应该是格外清晰的,她静静等候着,刚才听见的脚步声却愈渐模糊,趋近于无。
只是路过?
外面安静了,陆怀绫没急着出去,又等了很久,依旧没有响动。
她举在身后的手臂已经酸麻,转头看一眼,行凶不成反被她劫持的那人歪着头,老实坐在地上,俨然放弃抵抗。
她放心,再转回来顺着门缝往外看,猛然瞥见一块黑色的阴影。
果然,有人。
陆怀绫骇然,在看到门外变化的下一刻,做了个后撤的动作,飞快把歪倒的门一脚踢出去。
门外的人没如她所料被门砸中,往外倒的木门在下一秒被人推回来,半卡在门框上,有一个黑影从门和门框的缝隙中探身进来,速度奇快。
楼道狭窄,仅容得下一人通过,陆怀绫连退几步,察觉到危险,她毫不犹豫地举枪对准来人的下半身开枪。
射击位置十分刁钻,这是必然命中的一枪,除非有谁能在这不足三米高的地方,比她的子弹还快,高高跳起来躲开,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她握枪的右手被人捉住,手腕一转,枪口改指向天花板,唯一的一颗子弹,打空了。
来人就在陆怀绫面前,挡住门缝中漏进的一丝光线,她仰起头,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陡然感觉压力骤增,松手丢开枪,用仍自由的左手掏出匕首,毫无征兆地往前刺去。
身前的人反应极快,另一只手向下挡,挡住她夺命一击,仍被她的刀锋划破了小臂,惊险万分。
一刀不中,就该轮到他了。狭小的空间天然对陆怀绫不利,她施展不开,手腕骤然传来一阵疼痛。
那瞬间,她顾不上手腕上的痛感,死死握紧刀柄不放,屈膝身前人的下身攻去。
他艰难地侧身避开,被她的动作惊到,深吸了口气,带着怒意把陆怀绫按在墙上,制止她再做出任何有杀伤力的动作,出声问她:“你要杀人?”
“收钱行凶还倒打一耙?”
陆怀绫喘息着,靠墙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身周晦暗不明,她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一个冷硬的轮廓,一滴汗从她额角滴落……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来人不好对付,若是在楼外,她应该能有胜算,但这里空间太小,加上天然的力量差距,她的身法再灵活也派不上用场,她最好能将人引出去,可来路被他堵住,她无路可走。
他只是制住她,没动手,陆怀绫咬咬牙,聚精会神,他要动手,势必会放开她腾出手来,她可以借机逃脱,再不济先上楼,从窗户下去,在这儿打不了,想跑的话,路子还是有的。
藏在角落那人以为找到了同伙,忙澄清道:“没……没收钱。”
陆怀绫打定他动不了自己,毫无怯意,扭头呵道:“你闭嘴。”
那人壮了胆,继续拱火:“大哥,就是她!这女人阴险得很,别听她胡言乱语,不快点动手,等她缓过劲,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眼前的人听着这的话,没下手也没放过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思忖着什么。
僵持片刻,他开口道:“把刀放下。”
“你先松手。”
他显然信不过她,相持不下之际,“咔”,侧卡在门框上木门先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日光从裸露的门框照进来,从地面蔓延上墙边,给这昏暗的楼道添了一丝光亮,空气里满是打斗后浮起的灰尘,随风摇曳。
面前的人似乎被呛到,咳嗽一声,与此同时,陆怀绫终于看到眼前那张脸,离她近在咫尺,眼底平静无波,冷眼看着她。
她静下来,不再乱动。
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
周围静得只剩她的呼吸声,陆怀绫如梦初醒,这张脸她见了无数回,怎么可能不认得?
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是你?”
楼板上有人“踏踏”跺了几下脚,几人抬头,“吵吵吵,大早上的,要闹滚出去闹好伐?要不要人睡觉?神经病!”
身前的人放开她,往门外退开几步,看那神情仍是戒备着。
陆怀绫清醒许多,有点突然,她怕把人吓跑了,挤出个假笑,指了指门外:“可能有点误会,出去谈谈?不打了。”
江留没说赞成还是反对,提步出去,抬手看着臂上的一道划痕,只是被刀尖擦过,破了点皮,依稀可见一条细细的血线。
陆怀绫在后,一一拾起自己的武器,把刀收回鞘中,心疼地吹去枪上的灰尘,理清楚头绪,随后出门。
站在阳光底下,一切都是明朗的,无处可藏,两人相对而立,陆怀绫平视他胸前,没有名牌。
“咳,”陆怀绫揉了揉手腕,“所以,电话是你打的?”
江留觉得她莫名其妙:“不然?”
她简直想笑,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人莫不是在戏耍她?想来就来,想躲就躲,全凭他意愿行事。
“那你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偷偷摸摸?”
“电话里不说是谁,来了还藏在门外不讲话,你没长嘴?”
他反问:“不是你先动的手?”
陆怀绫语塞:“有人要杀我,你一声不吭藏在门外,让我误会了,这个解释可以吗?”
他神色缓和了些,比她预料中好说话:“可以,是谁?”
陆怀绫目的明确:“这不重要,你电话里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留越过她,看着她身后:“他好像要跑了。”
陆怀绫回头,不知何时,她绑来的人质上半身已经在墙外,屁股卡在洞口扭个不停。
她快步过去,提着他的腿把人拖回来,一声哀嚎响彻东兴区。
他趴在地上,微微抬起头,目光里满是祈求,陆怀绫视而不见:“让你走了?”
“姐……姐……”
看着脚边狼狈不堪的男人,至少大她一轮,这声“姐”她不敢应承,避让开,他趴着呜咽几声,万念俱灰。
思虑间,江留忽然绕过陆怀绫,蹲下,从那人裤头上抽出那块若隐若现的名牌,沉声念给他听:“警卫队,应凡。”
他立即止住哀鸣,惊恐地抬头:“不、不是我的。”
“别紧张,没说是你的。”江留把名牌给他塞回去,话语中里不辨喜怒。接着,他从身上拿出一张卡片,低身放到应凡眼前,“走吧,记得,把这个带回去。”
应凡低头匆匆扫一眼眼前的东西,立即伸出还能动弹的一只手,把卡片收入囊中,怕江留反悔一般,飞快答应:“好!”
说完,应凡换了个方向,要继续往外爬,陆怀绫狐疑地看着,没有去拦。
江留提醒他:“你可以走正门。”
应凡只有一条腿能使劲,身残志坚:“不、不用,我爬出去比较快。”
江留失语,不知陆怀绫是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的,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注视着应凡消失在洞口才想起正事。
陆怀绫问:“你给了他什么?”
“通行证,”江留不再给她质问他的机会,他清楚,追根究底是他理亏,抢先开口:“不介意的话,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满脸写着介意,但还是很有涵养地保持沉默。
“这应该算第三次见面?你想的没错,我一直知道你们的存在,碍于手头上一直有事要处理,见了面也没有意义,并不是有意要躲着你们,对此我该说声抱歉,希望你能理解。”
他话说得谦和,语调却很生硬,让她听不出这句抱歉是发自真心,还是纯粹的场面话。
江留真诚道:“如果你觉得口头上的言辞没有说服力,那我或许能帮你们做点什么,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救人。”
救人,自然是指连周。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话,天然带有一种上位者的自信,陆怀绫忍不住笑了,纠正他:“不是‘帮我’,搞清楚,他也是你的队友。”
他顺从:“好。”
三言两语中,陆怀绫在心里替他总结了,他迟迟不现身是自有难处,今天来这是想借连周的事向他们展示诚意,这算是委婉地递了橄榄枝?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态度还算诚恳。陆怀绫不想自作多情,试图帮他把话挑明:“不如说得直接点,你想‘帮我’,是仅限于今天,还是直到游戏结束?如果是后者,那这是你该做的,假设哪天你身处险境,我们也会做同样的事。你要是觉得他给你添乱了,可以事后去找他算账。”
“如果是前者,那么你的帮忙很多余,你有自信能独自赢到最后,我们一样受益,我们在游戏里是死是活,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不是么?”
陆怀绫把关系厘清,是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于此,江留难得没让她败兴而归:“你说的对,是,直到游戏结束。”
简简单单一句话能让他说得如此别扭也是不容易,陆怀绫不再为难他,接受了他的回答:“那我能不能多问一句,你要怎么救他?你是远征队的人?”
“……是,”江留顿了一下,“我只能确保他毫发无损地走出审判庭,其余的不敢保证。”
她喜欢他严谨的说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陆怀绫没法多做要求,改换了态度,莞尔一笑:“足够了。或许我们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总不能见过一面就失联。”
江留坦然道:“我已经发在系统设置的群聊里了。”
嗯?群聊?
陆怀绫打开手机一看,聊天框最底部,就是江留发出一串数字。
同一个方框里,除去无意义的内容,再往前一条就是她在城邦外,无所顾忌的吐槽……虽然内容和辱骂不沾边,但正主就在眼前,怎么说也称得上人身攻击。
陆怀绫发出自己的号码,顺便帮连周的也发了,企图早日把那则消息顶上去。
她尴尬地关掉屏幕,心想,还好连周没被她带跑,跟着附和几句。
第四十三章
陆怀绫早上出门,回到园区时已近黄昏。
把话说开后,他们就没再做过多的交流,审判在即,他要先回去做些安排,时间很多,其他的事过后再议。
他约她到东兴区,只是图一个安全,毕竟是远征队的队员,身份比她更敏感,不带名牌实属正常。而她光顾着尴尬了,甚至忘了问他的名字。
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还成功和新队友达成共识,说不开心是假的,她在人面前摆了半天谱,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样顺利。
陆怀绫心情大好,拆了瓶牛奶坐在床边喝起来,秦之卉给她发来消息,后知后觉地问起她关于审判庭的事。
秦之卉说,如果在这方面遇上了什么困难,她哥是城邦审判官,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陆怀绫一口牛奶险些喷出来。
就算没得到江留的保证,涉及到公事,她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麻烦秦之卉,只回复说没事。
这一段过去,秦之卉又提起宋明远,他这个月成功升任三级护卫员,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护卫队长了,邀陆怀绫几天后出去吃顿饭。
陆怀绫惊讶,依照宋明远这晋升速度,指不定哪天就进执行队和她做队友了,看来那次滑铁卢将他刺激得不轻,从此上进心拉满。
她替他高兴,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无论是为了保持游戏中“陆怀绫”的人设,还是出于真心,她都该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对连周和盛尧的审判开始了,审判过程不公开,只公布结果,这是规矩。
不能围观,陆怀绫只能在园区内等结果。
—审判院—
连周和盛尧站在庭中,审判院的议员坐在左右侧前方,审判官到场,这样的小事还用不上他亲自登台。
从开庭到最后,一直是盛尧单方面输出,他争得口干舌燥,身前的桌面上全是他的口水,连周始终沉默以对。
其实该说的在审讯时都说完了,在这里说再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只是来听审判员宣读结果的。
毫不意外的,连周需要在监狱里度过三年。
得益于盛尧张口闭口不离甘姝,非得替这个完全不存在的人讨一个公道,议员们纷纷怀疑他精神有问题,说的话不可尽信,于是在量刑时,很公道地给连周减了一半刑罚。
盛尧也逃不过,得了和连周相当的处置,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审判结束后,盛尧呆滞了很久,他恍然惊醒,不,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不是说好他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怎么说话不作数?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通,是啊,说好要帮他的又不是他的队友……各自利益冲突,和他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合作,有什么好处?拿他的不死之身当沙包吗?
他只是个弃子,被人用来拖连周下水的工具。
回过神来的盛尧说什么也不接受这个判决,离席前无数遍强调,自己改主意了,庭中众人只当他是发病了,最后他被警卫强行带回到公寓里。
初步的结果已定,消息传到陆怀绫耳中,她懵了一瞬,随即告诉自己,不能着急,再给他一点时间。
幸而她沉得住气,第二次消息传来又有不同——最终结果公布前,连周被人保释了,盛尧杳无音讯。
事发突然,连周彻底从审判庭出来后,盛尧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除了这个世界和盛尧有过交集的玩家,没人会记得他。他躺在公寓的房间里,尸体裹在被子下,胸前的枪伤愈合了一半,全身的血却从手腕上溢出,也许是游戏系统又延迟了,在盛尧的身体消失前,鲜血成功染红了白色的床单。
这一回,他没有得到任何眷顾,那张神奇的卡牌连同带血的床单一起,被受到惊吓的保洁阿姨丢进了垃圾桶,辗转运送到垃圾处理厂一并烧毁,无人在意。
陆怀绫是在训练场慢慢发现这件事的,原本受热议的盛尧忽然无人提起,就连关心队友下落的周桂迎,也没再和陆怀绫提及他,当前玩家人数发生变动,36/45,稳定减少。
陆怀绫有意问周桂迎,上次她找的那个叫甘姝的女孩找到了吗?周桂迎笑着摇头,模糊地应付过去,她也陪她笑笑,心如明镜。
盛尧的死在陆怀绫意料之外,她猜想,这不会是江留的手笔。毕竟只要盛尧一死,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如果是他要对盛尧下手,就不必多此一举,先保出连周。
究竟是盛尧接受不了审判结果,选择自杀?还是遭人毒手?她无从得知。
最终审判结束当天,城邦阴雨绵绵。
第二次走出审判院的时候,连周被一名议员叫住,议员给他递了把伞,对他道了句恭喜,随后转告他说:“有人要见你。”
连周回头望着审判院上高挂的徽章,被朦胧的细雨笼在其中,无半点光辉。他没问邀约者谁,直接点头应约。
*
陆怀绫再次见到江留,是在审判结束的第二天,这次还是他主动邀请,地点不再是偏僻无人的东兴区,而是天塔广场前的广场大楼。
他们在系统群聊中交流,江留约见的不只是陆怀绫,然而连周还在审判庭附近的公寓里,连通讯工具都拿不到,手续没办完,警卫队暂时不放人。
陆怀绫只好独自前往,他们有什么打算,由她转告连周也是一样的。
又一次来到天塔广场,她已经像回家一样熟悉,广场大楼不比天塔,一贯冷清,原因是这里划分给了执行队,有什么重要会议或决策,常安排在这里商讨,可执行队的领队们显然更喜欢在训练场说话,这地方便空了出来。
陆怀绫扫了名牌,走进空荡荡的大厅,乘电梯上十楼,她到时,江留正和一旁的人说话,见她来了,他对那人点了点头,那人随即转身离开,对着迎面而来的陆怀绫一笑,路过她身边时说了句:“没听我的话呀,小陆护卫员。”
竟然是白莹莹。
白莹莹没要她的回应,说完就走远,进了电梯。
陆怀绫跟进室内,问:“她怎么在这儿?”
“上次从城外回来的时候有队员受了伤,在她的医疗所治疗,她来汇报情况。”
“跟你汇报?”
他点头。陆怀绫视线放到他胸前,上面金色字体有点扎眼,执行队,江留。
……
她笑问:“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戴的吗?”
“……忘了做个自我介绍,”他低头平淡地看一眼,认真道,“江留,来自远征队。”
“我……”陆怀绫和他握了握手,在想她是不是也该自报家门。
江留直接替她把话说完:“我认得你,一级一队的陆怀绫,曾经是护卫队队员。”
这信息有点突然,她一时不好消化,只问他:“老实说,你是不是查过我了?”
他没否认,而是解释:“你进执行队收到的邀请是我发的,你在护卫队的时候,我们就在城外见过。”
陆怀绫想起那个开局就被她吐了一身的倒霉蛋,似乎从来没有来找过她麻烦:“那时候带我回来的人,是你?”
江留没说话,等于是默认了,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陆怀绫用力呼吸一下,很快接受了现实,把话题扯回来:“你今天找我,是以城邦执行官的身份,还是作为……我的队友,一个游戏玩家?”
他们之间有地位差距,但玩家的身份是系统随机发放的,她不想在一个游戏里要因为运气问题,谈话时和别人站在不对等的位置上。否则无论是按照城邦的规定,还是执行队的纪律,她都必须无条件执行江留的命令,他们本应是合作关系,不是上下级。
“我知道,游戏而已,自然是游戏玩家,按系统分配的定位,我应该叫你一声队长?”
“你随意……”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陆怀绫有些坐不住,她在心里骂了连周几句,“你见过他了?”
“打过招呼。”
以他所掌握的信息和权力,应当不会有求于她,陆怀绫很好奇,问道:“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的邀请依旧很突然:“如果我说需要你加入远征队,你愿意吗?”
陆怀绫猝不及防:“什么?”
“字面意思。你们应该知道,想要通关必须走出城邦,我可以用职权出城。但我想,我应该把话说在前面,我的目标是旧城邦。”
那座万里之外的废墟……梁同方和她说过,那里是当初“征途”的最终目的地,那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陆怀绫说:“你有线索了?‘钥匙’在那里?”
“没有,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
“城邦需要掩埋在旧城邦的资源和技术,否则处处受限,只会永远停滞不前,甚至反被污染蚕食。执行队建立的初衷是抵达人类曾经的旧址,你在入队前应当听说过,游戏系统给我分配在这个位置上,我有责任来做这事。”
她发现他对自己的定位还是不够清晰。果然,即便这只个游戏,现实中的普通人还是难以抵御权势带来的诱惑,如果是她坐在那个位置,也未必敢说能够保持初心。
陆怀绫试图唤醒他:“你是不是有点入戏太深?”
江留执意道:“你有没有想过,通关条件里的‘光明’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拯救世界不成?”
他极其耐心:“你出过城,不如看看任务进度。”
陆怀绫依言打开手机,里面有所变化。
【通关条件:获取象征“光明”的钥匙】
【奖励:离开游戏】
【进度:0.2%】
“这不能说明说明什么,如果进度是指距离,我们都清楚,‘钥匙’在城外,离城邦越远,进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江留不急着要她的答案:“你可以考虑过再来回复我。”
“只要我点头,就能进队?”
“是,陈西园会帮你走程序。”
“连周呢?”
“审判结果出来,依照规定,他不能再留在执行队,我问过他的意见,他拒绝了。”
……
执行队不会留一个有攻击队友前科的人,开除对他来说是最轻的惩罚。盛尧死的不是时候,对连周的后续处置还是落到了实处,已成事实,无法改变。
江留靠到椅背上,就算是在和她争执时,语气也没有任何变化,他平静地告诉她:“你不用有压力,如果你不同意,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在执行队,你是可以出城,不过什么时候出城、去到哪里、是否被安排做驻外队员,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不是绝对自由。”
“进了远征队就自由了?”
“我有决定权。”
还不是要听你的?陆怀绫握拳:“给我点时间?”
“可以。”
她又问:“你会不会很忙?”
“不会,现在不是出城时间,有需要你可以直接联系我。”那个成天和他作对的领主一病不起,关于“征途”的后续会议全都暂停了,在探索继续前,他并无要事。
走出广场大楼的那一刻,陆怀绫回想着江留的话,发觉她想的不全对,或许江留执行官当久了,混淆了初衷,但他和她商量的时候,却是把她当作平等的队友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大耐性解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她在广场的中心,抬头就能看见天塔顶上的新月,她明白江留的意思,他的心很大,二者都想要,可通关游戏和城邦的未来,真的会有关联么?
离开的时候,她新鲜地在他脸上发现了不一样的情绪,他问她:“陆怀绫,如果你把这当作游戏,不如想想,这是个什么游戏,开局的意义在哪里?”
她想,这像个RPG,角色扮演游戏。
不同的是,游戏里没设有固定的主线剧情,他们茫然进场,像个漫无目的孤魂野鬼。如今只知游戏指引处处暗示他们去往城外,是这个意思吗?隐藏的主线,是去往旧城邦,那里,会有通关的锁匙?
第四十四章
昨天放晴一日,今天层层云翳卷土重来,看气象局的预报,又是一连几日的阴雨天,不见阳光。
深夜,警卫队办公厅。
放在办公桌上的资料都潮得软趴趴,上手搓搓纸面仿佛能掉毛,窗户必须关紧了,否则飘进来的毛毛细雨能让本就潮湿的室内雪上加霜。
电脑屏幕亮了很久,一直显示着邮箱的草稿箱界面,里面有一封已经编撰好还未发送出去的邮件,收件人是城邦某个接收公民投稿的自媒体账号,光标停留署名处,“匿名”。
桌前的人靠在办公椅上,对着键盘上的一块名牌发愣。
他伸手,指腹抚摸着名牌上的“盛尧”两个字,嘴里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最后手一抖,把名牌倒过来抓在手心,丢进了垃圾桶。
平定心绪,他转而把视线放在那张应凡带回来的通行证上,这东西他不敢丢,拿着又烫手,只能将它压在一摞资料底下,眼不见为净。
它是一个无声地警告,重重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控。会是那九个人中的谁?他猜不出,也不甘心。
发出去吧,既然他动不了连周,那就让别人来做,连周的身份一宣扬开,便是所有局内玩家的众矢之的,还愁没人下手吗?
他一遍遍暗示着,慢慢把手放在鼠标上,“咚咚”,他不可避免地抖了抖,有人敲门。
“呼——”他关了屏幕,起身去门边,从猫眼往外看,“谁?”
“送餐的。”
“我没点餐。”
门外的声控灯坏了一盏,很暗,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配送箱,身穿工作服,低着头看手机,生硬道:“有人给你点了,是这个地址没错,你先开门把东西拿走,我还要跑下一单。”
麻烦。
他打开门,伸手,面前的送餐员却不卸下箱子拿东西,而是笔直地站着,手摸进鼓鼓囊囊的裤袋里,飞快地把一个东西放进他的掌心。
冰冷的……枪管。
低头那刻,子弹已经命中他的腹部,剧痛使他无法保持站立,当即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一枪不够,送餐员又垂手补了几枪,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他痛得无法出声,想掏手机求助,动作时被人踢到一边,接着,他听见几声键盘的敲击声,再后来,就没了知觉。
空荡荡的办公室,地上一抹血迹,一张卡牌被踩过,踢开,跑进办公桌底下。
工作服和配送箱都被丢在地上,男人重新戴上墨镜,擦拭枪管。“啪嗒”,他极具职业素养,离开时,顺手替顾客关上了门。
*
这天,连周从审判院回园区了,刚回来就要搬走,他将再次面临失业。
念及他手上枪伤没好,陆怀绫主动去送他一程。她靠在901门前,看着他把衣柜里的东西一件件丢进行李箱,好在带来的不多,作战服不允许他带走,一个箱子就足够。
“你看看,你每次行动都自作主张,上回被警卫队开除,这回被执行队开除,要不你去护卫队也走一趟?集齐三份通告,佣兵团都要亲自来请你。”连周弯腰做事,陆怀绫在一边念念有词。
他被她逗得发笑:“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给我添堵?过来,扶一下。”
她过去帮他把箱子横着立起来,按住开口,拉上拉链。
“你来执行队干了有二十多天,工资给你打了吗?”陆怀绫坐在箱子上算数。
“饿不死。”
陆怀绫很阔气:“没钱了找我,队长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把你饿着。”
连周从没发现自己的处境有这么凄惨,冷漠地看着她:“起来。”
她坐着不动,忽而严肃地抬头问他:“你为什么不去远征队?”
“不习惯受人指使。”
听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她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去佣兵团。”
还真去?
她哀叹道:“我也不想看人脸色行事,要不我也辞职去佣兵团算了……”
赶不走陆怀绫,连周索性也拉出椅子坐下:“他没来找你?”
“找了呀。”
“那你去远征队。”
“为什么?”
“佣兵团连护具都发不起,不适合你。”
“你是觉得我吃不了苦?”
“那里顿顿西红柿,你吃得了?”
“太苦了,吃不了。”
她趴在拉杆上,绝望道:“身不由己啊……”
连周催她:“快起来,我要走了,有人在十三区等着。”
“等等,”见他急着走,陆怀绫故意使坏,“答应我件事。”
……
“下次行动前通知我一声?我为了赶去救你,刀都不要了。如果我事先知情,总能帮上忙,你什么也不说自己跑去应付,作为队友,我会担心。”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目光直率,连周没敢去看,转过头问:“刀怎么丢的?”
陆怀绫把故事给他从头讲了一遍,说到最后,他不仅不做安慰,反倒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说,我要这天赋有什么用?”
“有机会出去拾荒,我帮你捡回来。”
她只当他在说玩笑话,听听就过去了,不接这话,接着脚在地上一划,随着行李箱向他移动过去,抬眸盯着他:“别转移话题。”
连周往前伸手,抓住箱子拉杠的中段,看着她的眼睛,禁止她再靠近:“行。能走了吗?”
“能。”
陆怀绫站起来,拖着他的箱子去到电梯外等他,连周锁了门跟上,把箱子接回去:“我自己拿。”
“死要面子。”她不和他抢,看他单手提提放放,极其不便。
她已经叫好车,连周上去后,要和她挥手作别,没想到陆怀绫也从另一侧坐进来,他往边上靠了靠:“你上来做什么?”
“我也要去十三区。”陆怀绫关上车门,拿出手机给他看。
今日论坛热帖——城邦神算子十三区见面会,玄机妙算百灵百验,到场即可预约占卦。
“这人是不是有点意思?”陆怀绫把屏幕定格在一个长袍青年身上,他给自己粘了把胡须,故作老成,上回在城墙外没见他正脸,差点让他骗过去。
和连周说话一向轻松,他一看就懂她意思:“他赚他的,不影响。”
“不是他,是他们。说不定他就是他们当中的‘吕春良’。”算命先生挣钱,吕春良也挣钱,他们同属于七区外的公民,能挣钱就是最大的作用,“这算什么?预知能力?”
“可能吧,做这行连营业执照都不需要,有人信,他能算,谁能找他麻烦?”
“看看又不亏,”陆怀绫翻过掌心细看,“给你算一卦?”
“不算。”
车停在十四区,陆怀绫跟着他把行李放回三七巷,回到那间旧屋,进门的时候连周去拉灯泡,不料把线扯断了,太久没通电,灯泡也烧了。
他一只手抬不起来,没法修,出于同情,陆怀绫主动帮忙,在他的指点下,重新接了线换了灯,拖拖拉拉耗去一上午。下来的时候,踮脚的桌椅没放稳,她差点掉下去,连周看得惊心动魄,上前扶了一把,险些又赔进去一只手。
她得意得很:“刚刚谁说我不行?这不就成了。”
他甩了甩扭到手腕,闭口不言。
这个时间点,走去十三区不实际,不过陆怀绫有钱,路边找了个同去十三区的三轮车,两人坐在后面一颤一颤的,很快就到了。
陆怀绫付钱下车,看着连周缠着绷带的手臂,狐疑道:“你这样去佣兵团,人家要你吗?”
没轮到连周回答,马路对面径直走来个人,他插进两人中间,大大咧咧地对连周说:“怎么才来?等你很久了,再晚点,那边就催我回了。”
连周答:“程序没走完,不放人。”
“行,那走?这边没你们天塔那么多屁事,签个名就成了。”
“嗯,”连周绕过他,对满脸阴翳的陆怀绫说,“我先走了?你去吧,注意安全,有事发消息。”
那男人疑惑地转身,这才看到陆怀绫,他有些惊讶:“你?”
陆怀绫阴阳怪气道:“是,我。我后悔啊,当初怎么就没饿死你呢?”
阿图没了被绑时的戾气,挑衅她:“啧,脾气还挺大,谁让你帮着姓陈的那小子抓我?我朋友等不到我回去,还能放过你们?我说了,让你走,你不走,怪不得我。”
连周扫了阿图一眼,示意他闭嘴,走过去想先劝走陆怀绫,她一脸愠色不遮不掩,忽而笑道:“才答应过我,又不说?那就不要解释了,再见。”
陆怀绫丢下一句话就走,等她消失在人群中,连周转头冷冷看了眼口无遮拦的阿图,他讪讪道:“我哪知道。哎,小姑娘嘛,哄哄就好了,赶紧的,一会那边没人了,录不上名字你不是白来一趟?”
陆怀绫穿梭在人流中,活动还没开始,她自行去吃了顿饭才舒服一些。
所以说,钥匙哪有那么容易被偷?当时场面混乱,无人在意,她也没想到,连周在和甘姝一组动手前就想好了后路,难怪他上了警卫队的车依旧不慌不忙。
他看守过阿图一个夜晚,他们说了什么?
或许在执行队待着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不合心意,再接触到佣兵团,便想好了要离开执行队。只是没料到盛尧根本死不了,还铁了心要送他上审判庭。
陆怀绫冷静下来思考,不考虑对错,站在他们的利益角度,连周做的事完全符合自身利益,放走阿图于执行队而言只是少了个出气筒,却为他开辟出另一条通往城邦之外的路,更自由,更危险。
她发现,自己至今还未真正认识过他。
第四十五章
十三区街头,窄小的一块地坪上,搭起个简易的台子,有人搭台自然得有人唱戏,开场就是一段性感女郎的热舞,劣质音响中播放着动感十足的夜店舞曲,吸引无数人围观叫好,把本就热闹的街头围堵得水泄不通。
一开始还有警卫前来疏散,疏散无果,只好劝往来车辆绕道而行,而他们自己也挤进人堆里跟着围观。
陆怀绫捂住对着音响方向的右耳,挤入前排,舞蹈收场后,才是正戏。
主持人登台,请来护场的临时工搬上一个由饮水机改造而成的抽奖箱,热场的女孩们下场发放奖票,陆怀绫也领来一张。
这些人倒是深谙营销手段,同样的模式直接从现实里照搬过来,效果出奇的好。
主持人请上一排纯朴的十三区公民,开始逐一进行采访式的表演。
第一位讲的是他家三舅,三舅时运不济已久,请了这位横空出世的大师一算,大师放话,月余后必将转运。一月过去,一向老实本分的三舅被忽悠去□□,不料一举就中了头彩。
第二位是他大姨,大师算中她近日外出会遭车祸,大姨觉得晦气,偏不信,第二天出门就让下坡的婴儿车撞断了腿,如今人在床上直叫后悔。
第三位是个女孩,算的是她自己的姻缘,只见她低头羞赧道,卦象显示,她近来会有桃花运,底下哪个小哥有意,可以待她下台后私下聊聊。
陆怀绫乐了,这是在做销售还是在说相声?还混入了相亲节目,要不是在对面人群中看到了个熟悉的影子,她快要把所有访谈都听完。
台下一片欢腾之际,陆怀绫从人海中退出来,她原是站在表演台右侧边,退出场地后,从后方无人处绕到左侧,又往人流云集的地方挤了挤,直到能看清那个背影就停下。
周桂迎。
今天周三,她本该在训练场,突然现身十三区,要说是来凑热闹,陆怀绫是不信的。
陆怀绫站在后排,微微踮脚才能看见人,周桂迎一直站在原地看得认真,没有移步。陆怀绫心想,出城任务的第一天,她在另一辆车上,大概听见了甘姝和那位算命老道士的对话。
甘姝死了,陆怀绫不信玄学,所以她来了,周桂迎呢?八成和她抱着一样的想法。
然而她们想见的人却迟迟不现身,台上采访结束,主持人洋洋洒洒卖了半天关子,和台下观众互动了好一会儿,才把人请上台来。
和出城那一日一样,这位自我标榜的神算子穿了件灰布长衫,下摆都不齐平,一看就是自己裁剪的,陆怀绫隐约看见了里面的红秋裤,下巴上的长须用的是双面胶,戴了个小而圆的黑墨镜。为了保持神秘感,他站在台上不说话,径直走向抽奖箱。
听说他生意极好,预约队伍已经排到了明年,价格时不时飞涨,宣不宣传都不重要,今天的十三区如此热闹是因为不少七区内的人也来到了这里,兴许觉得丢人,大都乔装过一番。
台上已经摇出中奖号码,28号,主持人喊了又喊,始终没人认领。
陆怀绫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奖票,28号。
她马上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她才不想算,几百号人,偏偏摇到她,为什么要把运气用在这里?事在人为,如果结果不好,不如不算。按她的猜测,对方也是玩家,怕是有去无回。
只有一个名额,她不去领奖,只能重摇,下一个,08号,听着周围遗憾的哀叹声,陆怀绫无动于衷,目光在台上台下两个人间盘桓,一心等着活动结束。
摇过奖后,神算子先行下台离场,陆怀绫正纠结要不要跟过去,不料前面的周桂迎也动了,转身要出来,陆怀绫忙偏过头,悄然往侧后方挪步。
周桂迎走得果断,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陆怀绫小心跟上,这里人多,便于掩护。
怪的是,周桂迎似乎没跟着那神算子去,而是无目一般走走停停,像在辨认方向,陆怀绫提心吊胆地跟了半个下午,把十三区的街头巷尾都绕了一遍,最后在饭点时,目睹周桂迎进了一家面馆。
她也饿坏了,跑去邻近的小吃摊买了个煎饼果子,回头守在外面,找辆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坐上去,看着后视镜上的考拉挂件,一坐就坐到天黑。
还不出来?
等候已久,街上的路人都寥寥无几,陆怀绫不甘心,没能尾随那神算子,还把周桂迎跟丢了?
不能白来一趟,她又坚持等了一个钟头,百无聊赖地甩着手里的塑料袋时,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警醒地扭头,那人指着她屁股下:“小姐,这是我的车。”
“哦,对不起。”陆怀绫忙让开,再回头,久久不见的周桂迎已经拐出了面馆。
车主是个热心人,好意提醒她:“天黑了,不回家坐这干嘛?家里人没告诉你,这边晚上不安全……”
“回了,这就回。”她目光随着周桂迎跑,敷衍答话后便提步跟上去。
“啧……”身后的摩托车尾泛起尘烟。
如这位热心路人说的那样,天色已晚,七区外不适合逗留,可周桂迎却不往十三区外走,反而沿着来路回去。
陆怀绫和她保持适当距离,幸而路灯昏暗,周桂迎即便当场回头,只要跑得够快,就不怕被发现。
夜色如墨,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走进了无人深巷里。
周桂迎前后徘徊了一阵,最后在巷尾一层楼的瓦房外敲敲门,陆怀绫驻足在墙边侧耳听,不一会就有人给周桂迎开了门,小声招呼她进去。
陆怀绫贴墙走,摸到屋子侧面的窗户底下,飞快探身看了一眼,消化信息。屋内灯光昏黄,除了周桂迎外,还有个陌生男人,一件深灰色长衫挂在他身后土墙的钉子上,身份一目了然。
换了衣服揭了胡子的神算子一改神神叨叨的样子,埋怨道:“怎么才来?”
“记不清路了,多找了会。”周桂迎拿出手机,放到他眼下,“到底怎么回事?”
陆怀绫仔细听着,不经意间,抬眼看到远处的门牌,28号,她遮着光再看时间,8:01,原来是这个意思。
宣传活动?分明是暗渡陈仓。
“昨天晚上后就没联系上人,我觉得他可能已经……”
周桂迎:“打电话去他队里问过吗?”
“废话!肯定打了啊,你猜怎么着,都说队里没这人,不认识。我打了三处,都这样,你说怪不怪。”
“不认识?”周桂迎坐下倒了杯水,苦笑一声,“那就是了……”
他很急:“是什么?你话别说一半啊!”
“上回来时和你说过的,我的那个队友,甘姝,这次任务在城外出事了,回来以后我问过队里人,没一个人记得她,像不像?”
神算子崩溃道:“她也是玩家?照这意思……不就剩我们俩了?”
“我猜是,头像都灰了,”周桂迎想了会,继续问,“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什么人,怎么会这么突然?”
神算子嘲弄地说:“谁知道。他又看不上我,只想搞我的钱,之前不是说要跟那个什么赌场的一起干,黄了吧才想起我来。除了找我要钱,我俩就没聊过,问他近况也不说,这下好了。”
“最近还是小心点,墙外你也先别去了,又不缺钱,在城邦里都出事,更别说……”
“我懂。你差钱吗?再给你转点,你多存点东西,出不去,在这儿活着也行,我不想死啊。”
“不差,我工资不少,你别想这些了。”
他抱怨个不停:“你以为我……”
话没说完,里头猝不及防传出接连不断的脆响,“啪啪——”
四下极其静谧,陆怀绫被这突兀的响声吓到,随即探头一看,屋内一地的碎瓦,还有数片黑瓦接连从房顶滑落下去,周桂迎立即搬起凳子,护着神算子退到墙边,抬头往上看。
屋顶上很快破出个洞,周桂迎心道不好,回头对身后毫无自保能力的神算子喊:“跑!”
他本事不多,胜在听话,得令拔腿往大门跑去,还未碰到门把,就被屋顶上落下的一个纤细的身影拦住去路,那人手握苗刀,眼也不眨,往他身上平砍过去。
神算子吓得腿软,本能蹲身抱头躲过一劫,来人收刀继续,他直接坐到地上放弃抵抗,闭紧了眼。
“走啊!”刀没落到他头上,被搬着凳子冲过来的周桂迎拦下,木凳当场被劈成两半,陆怀绫在窗外都替他抽了口气。
那个拿刀的身影……陆怀绫凝目看她,纤细高挑,戴着口罩,看不全面貌,一个名字出现在心底,呼之欲出。
周桂迎没随身携带武器,随手拿过墙边的拖把,和突然现身的刺客缠斗起来。缺了进攻武器,即便是通过考核进入执行队的高手,也被逼得步步后退,只能勉力护住躲在墙角的神算子。
这人的目标不是周桂迎……陆怀绫分析着局面,她很想进去,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去,先等着。
待腿软的神算子终于爬到门前,打开门,他愣住了,迈出半步的腿收了回来,定在原地。
“走……”周桂迎挡下一刀,急得扭头要催他,话猝然断在一半,改口喊道,“躲开!”
“砰。”一声枪响,从门外漆黑的夜色中来,不属于屋内任何人。
枪响前一刻,神算子眼疾手快合上门,挡住一枪,下一秒,门被人从外踢开,一个男人擦着枪,缓缓走进来。
寂静之下,危机四伏。
陆怀绫看晕了,这么热闹?
趁周桂迎失神之际,手握苗刀的刺客不顾门外变故,只盯着神算子,提刀往他后心刺去,这一回,他没能躲开,直接被捅了个对穿。
一声惨叫,鲜血四溅。
屋里另外两人都怔了怔,周桂迎忙跑上去扶住倒地的队友,才踢门进来的持枪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苗刀刺客,下一刻就恼羞成怒,举枪对准了她。
陆怀绫彻底晕了,到底是谁要杀谁?
一刀毙命,提刀的刺客目的已经达到,回眸往陆怀绫所在的窗外一瞥,飞身冲过来,躲了一枪。男人见她要从窗户逃走,全然无视了倒在地上的神算子和一边的周桂迎,直追过去。
是时候了。
“砰。”窗户被一刀砍碎,玻璃掉落一地,陆怀绫在人跑过来的瞬间,侧身躲开,等她破窗而出,陆怀绫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是我!”
第四十六章
章妙意意外道:“怀绫?”
陆怀绫看着一地玻璃碎渣,笃定地说:“跟我走!”
她带着人往屋后逃去,身后的人有枪,幸而这里地形复杂,房屋众多,她们拐了几个弯,将人甩出一定距离。
一路无人,只有她们在幽深的巷子里乱窜,跑到巷子中段时,陆怀绫远远看见了停在路中间的一辆摩托车。
她觉得眼熟,跑近一看,后视镜上还趴着只考拉。陆怀绫摸了摸座垫,还是热的,她扭头问:“有打火机吗?”
“有。”两人停下,章妙意从单肩包里掏出来给她。
“对不起了。”陆怀绫默默道了句,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作废的奖票,裹上一袋手帕纸,点燃了丢在车下,最后把打火机也一并抛出去,拉着章妙意提步逃离。
身后火光乍起,又跑了一段便没了追踪的声息,两人却不敢轻易停下,直到快跑出十三区居住范围,陆怀绫放慢了步子问:“你住哪里?”
“就这个方向,接着走。”
章妙意步履不停,带着陆怀绫进了一个居民区,走进其中一栋破旧的老楼,一口气爬上六层楼。
“没事了。”章妙意站在门前用力喘息,手放进包里摸着钥匙,微微颤抖。
陆怀绫靠在墙上,比她稍好一些,可见平时的训练不是白搭。
她沉默着,看着章妙意拿出一串钥匙,从中挑了把银白色的,插进锁芯一转,“吱呀”一声,门就开了。
章妙意请她进去,进门是几平米的一个小客厅,十分老旧,只放着沙发电视机就把地方全都占去,只留过道。屋子不大,还算温馨,和连周的住处一比,那就强得多了,可见贫民区和贫民区也是有区别的。
章妙意看着身上刀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依旧冷静:“我去收拾一下,你先坐,壶里有水。”
“好。”
说完,她转身进了沙发边上的小门,里面传出一阵水声。
陆怀绫从面前方方正正的小茶几上挑了个透明水杯,盛杯水,抿了几口,等一杯水见底,章妙意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了。
她坐到陆怀绫身边,打开电视,调出新闻频道,里面正报道着今日发生在天塔区的一起纵火事件。
听着播报员标准的口音,章妙意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那里?”
“可以先让我问问吗?你为什么要杀他?”
“受人所托。”
“悬赏?佣兵团还干这个?”
章妙意挑眉:“类似,雇主安排了,做什么都行,有人善后。那个追着我们不放的,应该和我接了同一单,被我抢先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怪不得他穷追不舍,无事相争时是热心路人,动起手来是不法之徒,人都是多变的。
“嗯,那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章妙意被问住了……她想了一下,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她记得今天做的所有事情,记得自己的刀穿进别人身体里的感觉,偏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忘掉吧,不重要。
她有些痛苦地垂下头,不敢再想:“我……不知道。”
章妙意显然无法抵抗系统强制移除记忆的机制,她很快会自动忽略他,再将与之相关的事情通通模糊处理,以至于看到离开的玩家留下的痕迹,都不会再去怀疑其中的种种疑点。
这是目前为止,NPC和玩家最明显的分别,除此之外,他们在任何方面都与一个正常人无异,以至于陆怀绫至今无法把这些人看作毫无价值的游戏工具,像楚门的世界,她是误入其中的演员。
“别想了,”陆怀绫止住她的思绪,“从谁那里接的活?”
“我的领队发来的,雇主都是匿名,不能透露。”
陆怀绫不再追问,笑着说:“好,我说我路过那里,你信吗?”
“信。”
“别回去了,晚上这边打不到车。”章妙意不谈这个,给她添了杯水,“睡这儿吧,里面是上下铺。租来的时候嫌它碍事,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
两人就着一壶凉白开,看完了所有夜间新闻节目,跑了一夜,谁都不想再开口说话,光是坐着就觉得很放松。
这是她和章妙意惯常的相处模式,保持安静,做自己的事,陆怀绫很喜欢。
12点一过,电视台放起百年前的动画片,章妙意看过无数回,先回屋了,陆怀绫倒是很感兴趣,又怕影响她休息,索性关了电视进房间。
章妙意已经铺好了床,爬上上铺,陆怀绫关了灯,也去床上躺好。
夜深人静时,陆怀绫看着头上的床板,心事重重。
一日之内,周桂迎接连失去了两名队友,以后只留她孤身一人。陆怀绫对她印象不错,奈何她是玩家身份,陆怀绫只能深表同情。
唯一替她庆幸的是,她能亲眼看到队友消失,最后捡走他留下的体验卡——能算命,是预知未来的能力。
神算子为了几枚游戏币,如此高调行事,陆怀绫能怀疑上他,起疑心的另有他人不奇怪,能用出买/凶杀人这种手段,足见玩家之间没有任何情谊可言,谁也不敢心软。
想到此处,陆怀绫慢慢翻了个身。
章妙意感知到,问她:“没睡吗?”
“没。”
“晚安。”
横竖睡不着,陆怀绫点破她:“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为了几万元愿意对钱六的欺凌忍气吞声,到毫不迟疑地动手杀人,没见面的日子里,她经历了什么?
陆怀绫先问:“今天这一单能挣多少?够医院那边的支出吗?”
“那边不用去了。”
……
章妙意不咸不淡道:“知道我去佣兵团,她……吞药自尽了,我去的时候,没能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只收到她的遗书,写在一年前。”
“抱歉。”
“没什么,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城邦的医疗水平……没有希望的,与其日日忍受痛苦,不如一了百了,她最后是笑着的,很久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陆怀绫提起别的:“要回护卫队吗?我想你去考执行队也不会是问题,我和之卉去考核现场看过。”
“不,我要留在这里,”章妙意说,“悄悄告诉你,团长决定了,要去旧城邦。”
佣兵团团长?旧城邦?远征队都需要慎重决定的事,他们怎么敢?
陆怀绫:“你会去吗?”
章妙意又有了几分精神:“会,我就是为了这个留下。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可笑,她走后,我一直在想,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我想做些事,有意义的事。”
陆怀绫静静听她说:“你要是长期住在这儿就能看到,更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能去到旧城邦,都会好起来吧。”
“执行队不敢干,那我们去做,听说,那里不仅有从前的研究结果,还有最新的净化污染的技术,可惜没来得及用上,灾难来得更快一步。”
对于他们来说,旧城邦象征着危险,同时也是希望,是废墟,更是灯塔。
“如果可以,我想爬上旧城邦的天塔,走上瞭望台,亲眼看看旧世界。”
“天塔?”
章妙意语带期盼:“对啊,城邦是依照旧城邦的布局仿建的,天塔区的街道,在旧城邦都能找到一模一样的旧址。”
复制粘贴的作品,另一座天塔的塔顶上,是月亮,还是太阳?她曾查过旧城邦,百科上并无附图,网络上找不到任何相关图片和具体描述。
陆怀绫灵光一闪,想到宣传手册的底图,那颗太阳太耀眼了,显得城邦新月的盈盈之光不足挂齿。
线索,光明……在进入游戏前,册子里不就给了她暗示?她记得,手册末页猩红色的字体过于抢眼,不一定人人都能注意到那张模糊的背景底图,藏得太隐晦了。
陆怀绫的心怦怦直跳,她要的东西或许真的在那里。
陆怀绫正分神的时候,章妙意忽然道:“你不是‘陆怀绫’,对吧。”
她的心跳了跳:“我是谁?”
“我的朋友。”
……
“没关系,怀绫,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说出去,”章妙意格外清醒,“可能是我比较敏感?身边重要的东西一个个消失,所剩无几的在意的人发生变化的话,总会有点感觉……说你像‘她’,不如说你就是‘她’,她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陆怀绫细细思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一样的人。”
“区别在哪里呢?”
“我觉得,没有区别,我想想该怎么形容……对,你更像一个失忆以后,努力重拾记忆的人。”
陆怀绫明白了,曾经的“陆怀绫”就是城邦里的另一个她,匆匆忙忙来到这里,现实中的她局促又无措,即便有曾经的生活记录帮忙,也难以做到面面俱到,章妙意心细,所以有所察觉,宋明远是不是也是这样?
只要她一口咬定,这些问题都是可以糊弄过去,不过没必要,因为对方是章妙意。
她是NPC,也是自己的朋友。
章妙意露出头,温凉的空气沁入心头:“如果不对的话,你就当我随口说说,别多想。睡了,晚安。”
“晚安。”
*
次日,陆怀绫从梦乡中醒来,她梦到自己站在天塔顶上,目之所及是一片荒芜。
睁眼,是头顶的木制床板。
她穿鞋下床,衣柜就在对面,空间狭隘逼仄,章妙意在柜子上贴了便签,起身就能看见。
“钥匙放茶几上了,如果你不回一区,就在这儿住下吧,我去团里做事,晚点回来。”
陆怀绫找到笔,写了句回见,把它压在客厅的钥匙底下,锁上门离开。
第四十七章
坐上回一区的公交,车程很长,陆怀绫点开屏幕,上面有数个未接电话。
都是陌生的号码,她不可能就着这个号码打回去,果断关了屏,重新输密码开屏。
系统群聊里的红点十分醒目,她翻了翻。
队友一:「结束了吗?回园区了?」 20:05
队友一:「到了回个信。」 22:05
后续是几个未接来电。
队友二:「去哪儿了?」 23:25
队友一:「十三区,可能没回,你找陈西园问问。」 23:24
队友二:「都睡了,明天再说。」 23:26
……
陆怀绫的感动刚冒出苗头就被无情击碎,她回一句「在园区了」,而后默默地给两人打上备注,一会一,一会二,看岔了不好。
经过昨夜的深思熟虑,她已经准备好给江留一个答复,不过今天还是该去训练场。
旧刀丢在了城外,今日,陆怀绫背着那柄未出过鞘的新刀出门,一进训练场,就瞧见坐在休息区内的陈西园。他咬着苹果,对她招了招手。
陆怀绫才卸下刀,疑惑间,抱着刀走过去。
“换新装备了?看看。”
她连着刀鞘送到陈西园面前,他拔出一截,上手摸了摸冰冷的刀锋,评价道:“好东西。”
“那是自然。”她收回去,作势要去室内,
陈西园急了:“回来,先别走!”
陆怀绫面向不变,倒退回他面前,等着他的发言,陈西园坐着,总觉得自己低人一头,也站起来,神秘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去远征队?”
“怎么可能,队长,别逗我玩了。”
“谁说不可能?如果不是你,矿队能不能平安回来还不好说,你在变异兽面前有多勇猛我都看在眼里,这就是机会!”
“什么机会?”
“面试的机会。”
陆怀绫摆手:“抬举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你只要去面试就行,面试官自有决断。你想想,进去那里,你后半生的生计都由城邦承包了……”
陆怀绫打住他,忽然问道:“陈队,执行官给你什么好处了?”
“什么好处……”陈西园往别处望了望,很快回头真心实意道,“我只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不愿意,我还能逼你去吗?机会在这,自己决定。”
陆怀绫不逗他了,同样诚实道:“我知道,您帮我进一队,我很感激,知恩图报嘛。你放心,不会要你失望的,我先进去了。”
说完,她扭头就进了训练室。
陆怀绫在一排训练室里,找了间人最少的。她坐到角落,抽出刀,仔细端详刀上的波纹。
她在想,如果刀身浸上血,血液会沿着刀面上的纹路向下流动吗?伸出手指摸过去,刀面无比光滑,答案必然是不会。
昨天夜里,章妙意一刀没入神算子的背后,刀尖从他身前窜出,这个画面在陆怀绫脑中反复回放。
饶是她和神算子无冤无仇,也得不得不承认,看到那个画面的瞬间,她的心底涌现的不是害怕,反而感觉血腥又刺激。
环境促使人变化,她的心境已经和初来乍到时不同,不知不觉中,她逐渐适应了游戏规则,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令人心惊。
低头沉思之时,一个人从她面前路过,陆怀绫抬头一看,正是昨天才见过的周桂迎。
除了精神不太好,她看起来一切如常。
在她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前,陆怀绫重新低下头,认真给刀柄缠上绳。
周桂迎走到陆怀绫面前蹲下,看着她动作:“早啊,怀绫。”
陆怀绫抬头看她一眼,不经意道:“早,昨天没睡好么?”
“很明显吗?最近一直失眠。”
她用力打好结:“执行队的宿舍不舒服?”
周桂迎闭上眼:“那倒不是,到哪都不习惯。还是家里好,突然想回家了……”
“我也这么觉得。”
*
秦之卉的消息来得毫无前兆,今天她和宋明远恰好休息,特来询问陆怀绫今晚是否有空。
陆怀绫当然有空,她不必出城,也没有勤奋到天黑了还留在训练场,太阳一落山,她就适时地上了回园区的班车。
他们体谅她每日都要训练,把地点定在了一区,陆怀绫如时赴约,地点不是什么洋房餐厅,又是街边的烧烤摊。
烟雾缭绕中,陆怀绫找到了坐在其中的俩人,她搬了条塑料凳坐下,把刀放在桌边,秦之卉伸头摸了摸:“聪明,这样就不怕醉鬼闹事了。”
她回答:“我只是懒得回宿舍。”
宋明远问:“刚从训练场回来?执行队训练辛苦吗?”
“不出城邦的话,没什么辛苦的。”陆怀绫拧开瓶水,“刚升职就开始打听?你要来么,三级后参加考核有加分啊,比从零开始简单不少。”
秦之卉道:“不急着去。你在训练场可能不知道,上面之后会有新的决议,有希望直接在三级中免除考核直接招录。”
陆怀绫讶异:“什么决议?”
秦之卉压低声音:“我听来的,扩充执行队队伍,你说是要干嘛?”
“出城。”看来江留不是在和她开玩笑,已经在慢慢筹备么……
“不说这些。”宋明远岔开话,问起她的近况,几人聊着聊着,秦之卉就给自己灌了瓶酒。她永远都是自己喝,给陆怀绫丢一瓶饮料,从而佐证章妙意的话没错,她就是陆怀绫,游戏中的陆怀绫一样不会喝酒。
谈话间,秦之卉手机响了,她正在兴头上,拿起要挂,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马上改点了接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陆怀绫觉得新奇,宋明远在一旁小声补了句:“她哥。”
周围太吵了,秦之卉听不清,没说几句就开了免提。
对面传来催促的话语:“玩够了记得早点回来,你多久没回家了?”
“没别的事……”电话那头也带着杂音,纷闹中,陆怀绫似乎听到个熟悉的声音,她往四周看了看,没这么个人,是从秦之卉的扬声器里传来的?
只那么半句话,过后就没了后续,可能是她耳鸣了。
“安心安心,我今天一定回,12点前啊,拜!”秦之卉飞快挂了电话,长吁一声,喝口水压压惊。
陆怀绫:“你回家?”
“是,忘了告诉你,上上次任务,我得到了梁队的当众表彰,他特意还找了渠道转告我哥……他们一直以为我在胡闹,这回总算信了,我是认真的。”
陆怀绫鄙夷:“这就梁队了?”
秦之卉痛改前非:“以前是我有眼无珠,队长是个好人!”
宋明远调侃她说:“不如以后你对我客气点,我申请一下,调到你那儿当个队长,多表彰你几次,让你带回家面上有光。”
“你这个一点含金量没有,不稀罕,先带好你的新人吧宋队长。”
一顿饭到最后,秦之卉喝得烂醉如泥,起身时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稳,陆怀绫忙扶住她,不可能放她自己回家。
宋明远去结了账回来,看着这个醉鬼头疼不已,对陆怀绫道:“我打车送她回去吧,你住附近,就别多跑一趟了。”
“好,路上小心。”陆怀绫扶着秦之卉上了车,被她拉着不让走,宋明远强行摁着她的爪子扒拉开,喊陆怀绫快跑。
陆怀绫发现自己的刀其实根本防不住醉鬼,还让她弄得一脸口水。
车里,宋明远趁着秦之卉不注意,合上车门,对窗外的陆怀绫挥了挥手,车子随即开动,把站在路边的陆怀绫远远甩在后面,秦之卉安静了,他才松口气。
“去天塔区,新城街道01号。”
听着地名,司机愣了一下,很快回道:“好嘞。”
驶入天塔区,夜里,这儿没有绚丽多彩的霓虹灯,只有路边整齐立着的白色路灯,黑灰色的钢铁建筑在素白的灯光下,格外冰冷锐利,死气沉沉。
宋明远往外看,一盏盏路灯从窗外掠过,默数了不知多少盏,灯光突然变亮,车也正好停在路边:“小兄弟,到了。”
宋明远推推搡搡把秦之卉弄下车,回头嘱咐道:“您先别走,我把她送进去,一会还回去。”
这个点还能接到生意不容易,司机乐呵呵地点头应好,待人走开后,拿着手机回几句消息,打开一局消消乐小游戏。
01号,想找错都难。下车的时候宋明远就看见了,那栋房子门前站两个人。他们在门外说了几句话,在宋明远扶着秦之卉过去前,其中一个人已然低着头,步行离开。
门前的秦正初大步走过来,把秦之卉接过去,拍了下她的脑袋:“欠教训。”而后抬头,温声对宋明远道:“真够不懂事,麻烦你送她回来,下回不用管她。”
“朋友,应该的。”宋明远偏着头,没去看他,说完这句就准备告辞。
不想秦正初竟问道:“你就是小宋吧?”
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多话,宋明远一愣,答:“嗯,是。”
秦正初笑道:“秦之卉在家里提起过,她的朋友在队里很照顾她,我记得还有一个是……陆……”
“怀绫。”
“哦,对。有空可以多来坐坐,不介意的话,给个联系方式?她不省心爱惹事,下回有事,你直接联系我就行。”
宋明远想说,秦之卉不是他口中的那样。
可除去秦之卉哥哥这层身份,作为城邦的领导者之一、最高审判官,秦正初在向他要联系方式……他能拒绝吗?
司机师傅结束了一把热血激情的消消乐,把头伸出窗外,想着宋明远怎么还没回来,刚探出头,人已经走到车门外。
“师傅,去护卫队三号园区。”
“好嘞!”
也许是困了的缘故,路上,司机师傅积极搭话:“住在那里的,不是一般人吧?”
“都是能进天塔里工作的。”
司机说话好听,夸他道:“呵呵呵,你看你年纪轻轻就住护卫队三号园区,搬进那里不是迟早的事?不远了不远了。”
宋明远笑了笑没接话,何止不远了,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四十八章
送走秦之卉和宋明远,时间已经不早,横竖不急于这一时,陆怀绫决定把话放到明天说,她觉得,江留应该不会喜欢大晚上被人打搅。
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她没来得及找个公共电话拨通江留的号码,反而收到了连周的电话。
那时陆怀绫正在洗漱,铃声响了,她咬着牙刷走出卫生间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着lz这一备注。
她迷迷糊糊,想了会才记起这是谁。毕竟连周从不会用自己的号码打给她,每次拨过来的都是一串陌生数字。
今天这么早,他连找个公共电话的时间都没有,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那天在十三区分别后,对于他的隐瞒,陆怀绫确实有些生气,不过她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眼,一点小事念念不忘到今天。
陆怀绫接起来,听筒中传来“刺啦”一声,如同对准麦克风在撕塑料袋,她拿远手机,等这一阵刺耳的声响过去。
“有时间吗?”另一头,连周终于出声,他的声音忽大忽小,有些急促。
“怎么了?”
“说不清,你过来一趟。”
“现在?”
“对,现在。”
“好吧,你等我。”陆怀绫挂掉的时候,他还在电话里说了句尽快。
她收拾一下打车过去,到37号时,房门是半掩着的,陆怀绫敲了敲,无人应答,便直接推门进去。楼下灯还亮着,桌上瓶瓶罐罐七倒八歪,玻璃杯中的水满至溢出,湿了桌面,混着一团纸巾,一片狼藉,边上还放着……一罐婴幼儿奶粉?
“连周?”陆怀绫不大确定地喊了一声,四处观望。
连周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转角,一副身心交瘁的样子,招呼她:“上来吧。”
陆怀绫困惑地随他上楼,嘀咕着:“什么情况,佣兵团那边不顺利?还是有人找你麻烦了?”
这间房子仅有两层楼,从窄小的楼梯上去就是二楼卧室,一进门,陆怀绫闻到一股浓浓的奶腥味,不由屏住呼吸。
“没有,小点声。”连周走到床边,让她也过去看。
陆怀绫缓步走近,薄薄的空调被中,裹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小家伙。
“你……”
连周捂住她的嘴,摇头:“一晚上了,好不容易才睡着,别吵醒她。”
陆怀绫做口型:“哪儿来的?”
连周进游戏也才三个月,总不能是他的……
“十四区外捡来的。”
“捡?”
连周无奈地点头。昨夜,他开车回来,如旧停在那处废弃工厂,下车没走几步,就听见了一声声啼哭。起初,他以为是猫叫声,走过去才发现,纸箱里装着的是个孩子……
附近原就空旷冷清,车辆都少有,更别说是在深夜里。不带走她,她可能度不过这漫漫长夜,七区外的野猫野狗不是吃素的。
“没去找警卫吗?”
连周嘲弄道:“找过了,还在调查。”
他记得,深夜巡逻的警卫这么答他:“你捡来的,肯定得你先照顾着。我们工作在身,哪有工夫管?带人回去等消息吧……都住十四区了,没见过这种事?下回记得,装看不见就得了,对谁都好。”
他从前就是警卫,怎么可能不清楚这帮人的德行?推脱来推脱去,就是没有要把人带走的意思,话里话外还怪他捡了人,给他们添麻烦。
折腾一夜,他一宿没睡,天一亮就去买了奶粉,照着说明书冲泡好,钻研半个上午,难得让人吃饱了不再哭闹,自己也是弄得一团糟。
他疲惫地横躺在床尾,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给你打点话的时候还是醒着的。先帮我看着她,我想睡一会。”该怎么处理,等他醒后再说。
“行。”
陆怀绫答应得痛快,实际上,她也没带过孩子,万一这小娃娃忽然醒了,陆怀绫多半止不住她哭闹,只能祈祷她多睡一会儿。
陆怀绫蹲下来看着她细软的手臂,两根手指就能轻松握起来,大约在被抛弃前,她一直处于吃不饱的状态。放在现实世界里,路边被弃养的猫猫狗狗都容易引人同情,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游戏真是坏得掉渣,维持现状就够了,竟然还要继续制造NPC,没降临这个世界没多久,又要收回她的生命,除了残忍,陆怀绫不知作何评价。
陆怀绫把目光放回她的脸上,不料她已是睁开了眼,圆圆的眼珠转啊转,好奇地盯着陆怀绫看。
连周刚闭眼没多久,陆怀绫有点紧张,生怕她忽然大哭起来,露出个自认为温柔的笑,希望她能保持安静。没想到看见这个笑容的下一秒,她嘴角往下拉,“哇——”
……
“别哭呀,别哭别哭……”陆怀绫手足无措地抱起她,依照生活经验抱在怀里摇了摇,没作用。
连周麻木地坐起来,在床边弯腰支着脑袋冷静一会,伸手说:“我来试试。”
被折磨了一晚上,他应该比较有经验?然而事实是,并不比陆怀绫好多少,小奶娃甚至哭得更大声了。
陆怀绫灵机一动:“是不是不能这么抱?姿势不对?”
“怎么抱?”
“等等,我查一查。”陆怀绫掏出手机,想了想,迟疑地问连周,“你应该……买纸尿裤了吧?”
“什么?”话刚说完,连周感觉裤子上一片温热……!
担心弄湿床单,连周立即站起来,然而他上衣下半截以及裤子已经湿透了,陆怀绫飞快抽了几张纸,伸手过去,心想不对,又缩回来,接过孩子,让他自己擦。
位置太合理,他灰色的运动裤前黑了一半,连周空出手低头看了眼,脸都黑了,陆怀绫移开目光,实在忍不住笑:“真的……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冷漠道:“下楼。”
“好好好。”陆怀绫强忍住笑意,把小娃娃带到一楼,解决过人生大事,她不再哭闹,乖乖趴在陆怀绫的肩上,直流口水。
陆怀绫坐到桌前,把她从身上移开举高高,逗得她直笑,这才对。
连周清理过,换了身衣服也跟下来,陆怀绫问要不要喂她吃点东西,连周被闹得没了困意,脸色阴沉,陆怀绫看着他的眼神,怀疑在警卫找来前,他会一直饿着这位罪魁祸首。
她索性亲自动手,照着包装袋上的比例冲泡奶粉:“要拿她怎么办?”
“一会我去警卫队办公厅。”
“他们不管呢?”
要把她丢回箱子里,送回路边吗?不敢想象,要做多少心理建设,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陆怀绫把牛奶晃匀,送进她嘴里,想起个人:“我打个电话,让人送点东西过来吧。”
江留应该有办法,既然他视建设城邦为己任,就没理由对这样的事情坐视不理,顺便,陆怀绫正好有话要说。
连周只有一只手方便,他抱着孩子,只能由陆怀绫扶住奶瓶,打通电话。
铃声只响了两下,那边接得很快,陆怀绫直接道:“你有空吗?能不能过来十四区一趟?”
江留甚至不问什么事:“地址?”
看来他真的很闲,陆怀绫没了心理负担:“三七巷37号,还有,麻烦带包纸尿裤过来。”
“?”
“哇——”
“对不起对不起。”陆怀绫把奶瓶移开,忙拿纸擦了擦,光顾着打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呛到她了。
“?”
“尽快!拜托了!”她忽然能理解连周和她说尽快时的心境了。
一瓶牛奶见底,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陆怀绫疑惑,来这么快?她放下奶瓶去开门,门外站的竟是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卫。
除他们外,身后还站有两个衣着俭朴的人,一男一女,都低着头,陆怀绫隐隐能猜出是谁。
警卫大哥见开门的是个陌生女孩,后退一步去看门牌号:“三十七号,没错啊。”
“没错,是这里。”陆怀绫把门完全打开。
警卫大哥侧身对身后的人道:“进去吧,你们去看看,自己说。”
其中的男人畏畏缩缩走进门,连周直接站起来,把人抱到他面前,以为他会接过去,没想到他避之不及,飞快退至门外:“不是不是,不认识。”
警卫大哥嘲讽地对连周一笑,似在说:“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跟在一边的见习警卫憎恶道:“不是你的?当监控是假的么?”话毕,警卫大哥回头瞪了她一眼,斥责她多嘴,她不服气不行,偏过头不言语。
“有监控啊,”陆怀绫若有所思,走出门去打量他们,“手脚齐全,养不活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是是是,我不要,我的孩子,要你多管闲事?”听着陆怀绫不友善的质问,男人忽然硬气起来,打量她的衣着,“七区里的有钱人是吧……”他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斥骂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是,你养不起别生啊,还能买不起套吗?爽完了就不管了?”陆怀绫不知道他哪来的脸在这据理力争,揪住他的衣领推到墙边,“你爸妈怎么当初就不把你也丢了呢?养出这么个废物,死了得了。”
男人被她说得脸红:“你一个女的,嘴里怎么这么……”
“停停停,”警卫大哥见状,上来和稀泥,他拉开陆怀绫,劝一旁的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快带回去吧,家丑不外扬,一会来人了。”
男人气得呼呼喘气,立在原地,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拉起边上瑟缩着的女人,转身就跑,警卫一看也无语了:“这都什么人呐。”
陆怀绫望着火急火燎拐出巷口的背影,放弃交涉。她冷静下来,问门前的警卫:“你们能带她走吗,送她去福利院?”
“啊?”警卫大哥有点怵她,退了几步,“福利院早满了,也不收这个年纪的娃娃,谁有精力带啊。”
“听我一句劝,好人当不得,眼睛一闭……”青天白日下,有些话他也说不出口,“总之你们懂啊,不介意的话,当自己孩子养算了,你看你俩正合适,没孩子吧……”
“队长。”见门内的人脸色不对,见习警卫上来制止他继续胡言乱语,否则恐怕要挨一顿毒打。
“我还巡逻呢,小姐,我给你个地址,大不了你把人丢他们家门前去,别管了啊。”话说完,警卫大哥掏出便签和笔,写完后粘了点口水撕下来给陆怀绫,陆怀绫看了一眼记下,没接。
“再见。”她关上门。
两人坐回桌前,争执时,孩子趴在连周怀里睡着了,他曲起左手捂住她的耳朵,眼下终于能拿开,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陆怀绫苦笑道:“要不我努力表现一下,去争个高位坐坐,指不定就能管这事了。”
连周宽慰她:“解决不了根源问题,治标不治本。”
根源问题……
“咚咚”,门又响了。
陆怀绫过去开,以为还是那两警卫去而复返,门打开,见到的却是手提塑料袋的江留。她把话咽回去:“来挺快,进来吧。”
“嗯,太绕了。”他说。
“没人注意到你吧?”把人请进门,陆怀绫留心上了锁。
“没有。”
进门见了一室狼藉,江留反而没了电话里的疑惑。陆怀绫拿过他手里的东西,撕开袋子,为了连周的裤子着想,她琢磨着怎么把这东西给人先换上,努力了一会,她抬头问:“是这样吗?”
看他们茫然的表情,明显是不知道。
“算了,差不多就行了。”陆怀绫坐下喝水。
“怎么回事?”江留站在桌前,眼前精疲力尽的两人谁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桌前的灯光被挡住,连周说:“先坐吧。”
江留依言坐下,陆怀绫润润喉,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通:“你能送她进福利院吗?”
看着睡得正香的那一小点,他点了点头:“小事。”
陆怀绫感叹权力的力量:“真好啊。”
……
由于连周实在没精力再带一夜孩子,江留和陆怀绫更不可能抱着她回家,趁天还亮,三人动身去七区内的福利院。
那里只收养已经到记事的年纪的孩子,但不包括七区外的儿童,不然就太多了。
走时用的是连周长租来的汽车,陆怀绫主动去开车,地点就在七区,正好夹在一区和十四区之间。
陆怀绫跟着导航稳稳当当开到附近,江留不方便出面,给了他们一张通行证和一个签名,只需要以他的名义把人送进去,不会有人有异议。
连周带着东西下车,陆怀绫本想跟出去,被他挡回来:“我不在七区内走动,我去比较好。”
她只好坐回车内,看着连周出示通行证,被门外的接待人员友好引进门内。
陆怀绫虚握着方向盘,静默时,她忽然对后座安静的江留说:“你让我考虑事情我想好了。”
“什么?”
回想着近几天发生的事,她心绪纷乱,先问他:“你进游戏前,有观察过那本作为媒介的宣传手册的尾页吗?”
“有一行字。”他说了句废话。
“不止一行字,你知不知道,旧城邦的天塔上挂着什么样的标志?”
“不知道。”
“我以为你会知道。”她难免失望,“我猜,是太阳吧。”
她又说:“你说得对,城邦确实需要改变。我在十三十四区待过几天,看得出,七区外的秩序始终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
人们藐视纪律,不顾道德法理,生活已经足够困苦,却情愿在赌场散尽家财,享受暂时的狂欢。
当秩序彻底崩塌的时候,就是城邦开始被污染侵蚀的一天,而最先被侵蚀的不是阻断污染的高墙,也不是滋养生灵土地,是难以操控的人心。
她转过头,率真道:“我想好了,我申请进远征队,请求您的批准!”
“不同意。”他不苟言笑。
“?”
“走流程,我只给你提供面试的机会。有过一次经验,你应该不想被当做唯一通过潜规则进队的队员。”
陆怀绫尽量忽略他无意的讥讽,诚恳道:“好吧,那面试官是谁?”
“我。”
……
道貌岸然的狗官。
第四十九章
近半小时后,连周办完手续回到车上,看了眼时间,16:45。
“怎么说?”陆怀绫伏在方向盘上问。
“一切顺利。”
车内安静一瞬,陆怀绫犹豫着接下来往哪儿开,是时候回园区了,他们刚好在一条线上,不过这里离一区最近,她问他们意见:“你们都去哪里?吃饭吗?”
默默坐了会,江留下车道:“我回天塔区,不顺路。”
麻烦他特意跑了一趟,连周答谢道:“多谢。”
“客气。”江留关上门,背过身走远。
陆怀绫摸着安全带想,回一区是要往十四区反方向走,这么说来她也不顺路。
连周问她:“你不走?”
“啊,那我走了。”陆怀绫解开安全带也要下车。
连周在心中算了算:“从这里直线去园区,只要10分钟,你准备坐一小时公交绕道回去吗?”
陆怀绫考虑着他的提议:“也不是不行。”
他直截了当:“帮我开车。”
“去哪里?”
“吃饭。”
连周没说要求,陆怀绫干脆自作主张,到园区附近的步行街停下:“这边容易碰上熟人,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吃了回十四区?”
“随你。”
“那我走了,”她一只脚放到门外,忽然想起件事,又坐回去,“我听朋友说,佣兵团要去旧城邦。”
“嗯,听说了。你在执行队,将来也会随队去那里。”
看来他已经顺利混入佣兵团了。
“你会去吗?”陆怀绫把宣传手册上的发现也给他讲一遍。
连周不假思索:“看情况,现在还早,走不了的。”
“为什么?”
“要选在冬天。”
万物沉睡之时。
陆怀绫跨出车门,跟他告别,背影没入往来行人中,连周坐回驾驶座,等了一会,摇上车窗,开车离开。他太困了,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
远征队的面试定在新历9月12日,通知来得很突然,所有人都没想到,远征队怎么就突然开了招录渠道,通知上还写明了,此次考核由执行官亲自担任面试官。
说起来,远征队上一次招录新人,还是在一年前,通过率为0。即便如此,机会无多,人人都盼着能有个进面的机会。
一队这边倒是平和,大家都有自知之明,都是一级队员,头上的队长还在原地踏步,谁敢妄想自己越级往上跳?
然而在入选名单出来后,队员们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名字,陈西园推选了手下队伍的陆怀绫。
这个决定难免引人争议,队里私底下议论纷纷,由于陈队早已心有所属,足以排除权色交易,最后争论出的结果是——陈西园多少有点把柄在陆怀绫手上。
也不排除是他屡战屡败,对执行官彻底失望,故而推举个新人上去暗讽他。
区别是,这回陈西园长了点心,在周一集体训练当天,把队员召集到一块,说明了这么选择的理由,陆怀绫听着他在台上夸耀自己,先听不下去,局促地撇开了头。
空口无凭,陈词结束后,陈西园还要求陆怀绫和他比试一番。
……
陆怀绫清楚陈西园的用意,他是要赌上队长的尊严替她正名。
握着刀的时候,她有些下不了手,两人互相退让,陈西园以为她没领悟自己的意思,心急如焚,索性倾尽全力迎锋而上,逼她接招。刀口就在眼前,陆怀绫迫于压力出手挡开,两人对抗到快要力竭的时候,陈西园的刀在一次格挡中断成了两截。
他一身的汗,扶着膝头气喘吁吁,充分证明自己没有留手,丢开手里的半截刀坦然承认:“我输了。”
观战的队员们看得眼花缭乱,还没醒过神来,陈西园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谁要不服气,等怀绫休整一会,可以继续。能赢了她,机会就是你的。”
……
这一回,场外鸦雀无声。
在强于对方,或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人们才可能对双方实力做出错误的判断,但在对手远远强于自己时,不会有人想不开去自取其辱。
在场没人敢说能打赢陈西园,也从未见他在谁面前吃过瘪,今天这场面还是头一回见,同时证实了陈西园对陆怀绫的夸奖不是胡编乱造。
陈西园默数了十秒:“没人?那就这么定了。”
安静了片刻,二哈带头鼓掌,是心悦诚服的掌声,陆怀绫觉得不好意思,收刀入鞘,跑去角落里乘凉。
也许是被两人的比试刺激到,她坐在场外,看队友们在场内训练时,都比平时多用了几分劲。
陈西园从身后过来,拿着瓶水敲敲她的肩头:“看见没,有实力就不要遮遮掩掩,受人非议,多冤枉。”
陆怀绫没法解释这事,横竖都要离开了,显露一回也无妨。她接过水瓶拧开:“拿你自己给我当垫脚石,就不怕影响威信?”
他踢开地面的杂物坐下:“不至于,实话告诉你,你愿意去远征队,我也有好处。”
“哈?我就知道。什么好处?”
“再见我江哥一回,我三年,三年面试没见过他了……”
他说起这事来没完没了,陆怀绫是见识过的,她打住他:“好,可以了。”
“你公正地说说,我到底差在哪里?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你真要听?”
“嗯。”
“我只是猜测。队长,你有没有觉得,必要的时候,应该狠心一些?比如上个月的城外任务,还记得那个雇佣兵吗?你留他一条命就算了,还好吃好喝供着他,知道你心软,他下回他还偷你的。”说这话的时候,陆怀绫并无私心,真心实意给陈西园提意见。
“我就当你在夸我善良了。”
她发觉自己还是说得太委婉:“别曲解我的意思,这是优柔寡断。”
陈西园一口喝掉半瓶水:“懂了。”
“加油。”
“小师妹!”两人话到一半,树荫底忽然下多出个人。二哈把匕首插进面前的草地上,一点不见外,坐到一边,“真人不露相,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本事不小。”
陈西园推开他:“人马上进远征队了,你占谁便宜呢?滚一边去。”
“进面就是进队了?陈队,那您进队五次了,”说完,他觉得这话不妥,对陆怀绫解释说,“我不是咒你啊,在外面,能打赢陈队的就没有进不去的,加油!”
陆怀绫笑了:“借你吉言。”
“事不过五,陈队,你也得进,不然拿什么和人竞争?永远低人一头,哦不,是好几头,人家都看不到你,还怎么看上你?”
陆怀绫探头:“竞争什么?”
陈西园瞪了二哈一眼,再说真生气了,二哈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我训练去,入秋考核来了,难啊。”
陈西园被他一番话说得倒胃口,没心情聊下去,拍了拍陆怀绫的肩,拿她借力站起来,转身离开。
有瓜,陆怀绫想。
*
面试当天,江留给陆怀绫私下发了消息,不用去太早,她排在名单末位,次序在最后。
他没给她准确的时间,陆怀绫拿不准,总不能去晚了让人干等着,于是提前了几小时赶去广场大楼,坐在休息室里等候。
既然来了,就该认真对待,她安心坐着,等待通知。
江留诚不欺她,整场面试还剩最后十分钟才有人通知她进场,她搭乘电梯上楼,正好有人从电梯内出来,大约是刚结束面试的队员。
他打着电话走出来,语速很快:“我现在手心里还在出汗!他坐在那,我话都说不利索,太丢脸了,还是去年的嘉悦姐温柔。”
“没凶我,就是全程不说话,完全没表情,你懂吗,我没敢看他,感觉说什么都是错,一定是我有问题呜呜呜。”
陆怀绫心里安慰这位考生,不是你的问题,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对你笑的。
面试地点在一号会议厅,留给她的时间只剩十分钟。到了楼层,陆怀绫飞快赶过去,江留侧对着门坐在桌前,反复扣着手里的笔帽。
她敲敲门,他才扭过头,颔首示意她进去。
“来得很快。”
“你只给我十分钟,现在剩九分钟了。”
“不急,有什么要问的吗?”
陆怀绫以为这只是个客气的开头,她摇头。
“那就把名字签了。”他放下笔,连同桌前的白纸一起推给她。
陆怀绫仔细阅读,发现这和她当初上交人事部的宣言并无二致:“就这样?”
“你希望怎样?”
“那我有问题。”她指着纪律中的一条,“我有多自由?”
“不损害队伍利益的前提下,你想做什么我不会管。”
陆怀绫果断执笔写上名字,这回是端正的楷书:“这是特例?”
江留满不在乎道:“我不正在滥用私权吗?”
“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也是。”
他把东西收起来:“可以了,下次出城时,你会收到通知。”
江留说的通知和陆怀绫所理解的不太一样,她以为指的是面试结果,实际上,结果出得很快,且只在执行队里公布,并不外放。
那天离开前,她还问了问陈西园的情况,江留没给他答复,但在通过考核的名单上,陈西园的名字赫然在列,五年夙愿终成,他高兴得三天没睡。
除自己和陈西园以外,名单上还有个陌生的名字,听说是一级二队的队长,加起来一共三人,比起去年为零的通过率,属实让人震惊了一把。
江留担任面试官的好处就在这里,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决定,一切顺理成章。
他们无需去报到,更没人来通知搬去哪里,依旧暂住园区,训练照旧。去训练场时,陆怀绫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有人跑来向她求教,陆陆续续经历多了,她只好去借训练室,管事阿姨给她钥匙时,都比平时痛快许多。
除此之外,陆怀绫更常去的是射击场,在训练场受过她指点的队员见了她笨拙的射击手法,不仅没有对她提出质疑,反而对她敬佩更甚——枪法不行都能得到执行官大人的认可,她一定还另有长处!
……
于是乎,在来自各队伍的队员们的热心帮助下,陆怀绫进步神速,比不了头部队员的水平,但也够用。
一天收枪回园区时,周桂迎和她赶上了同一班车,她没有因为队友的离开一蹶不振,反而很积极地询问陆怀绫,进远征队的面试是怎样的。
“因人而异吧,这是保密内容。”签字时陆怀绫是有看到这么一则要求。
“哎,”周桂迎垂头叹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陆怀绫发现周桂迎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她太清楚周桂迎在抱怨什么了,好在将来她们不用同行,周桂迎在一队里并威胁不到自己,这足以打消她的很多疑虑
身为玩家,她对周桂迎的处境感同身受,不吝于当个暂时的树洞。
下车时,她也给周桂迎留了一句加油。
——加油活下去。
第五十章
值夜过后,秦之卉乘车回家。
秦正初说服了父母,允许秦之卉留在护卫队,作为条件,她必须从园区搬回家里。尽管十分不便,但家里给出让步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她不敢得寸进尺。
秦之卉小步走在明亮的路灯下,人到门前,就听见了房里的争执。
秦家父母在城邦大学任教,住的是校园内的职工楼,家中只有兄妹二人,这声争执只能是来自她的哥哥。
秦之卉拿出钥匙,无声地打开门,猫着腰走进去。一楼开着灯,她小心坐进沙发里,随手挑了个橘子吃。
争吵声从扶梯往上的二楼门前传出,坐在底下听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他什么意思,领主还没签字,他就想带人出城,这次是这样,下次呢?你巴巴地去给他送人情,他多看你一眼没?”
“这事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麻烦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拒绝我,于他而言也是损失。”
“事实是你完全可以不用对他让步,你的行为等于上门和他挑明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秦之卉听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
“秦正初,你好天真,你不会以为你怀疑他,他就对你放心吧?清醒点,事实是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先不说文件还没下来,现在不过刚入秋,他要带人出城也只能是继续上次的探索,你太敏感了。”
“继续?你确定不是为征途做准备?”
听到这段,秦之卉明了,她哥一向和执行官不对付,这段时间里,为了这个决议,他已经不是头一次发脾气了。
“你不够冷静,我不想和你谈,什么时候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再联系我吧,我走了。”
“姜荷!”
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响声,秦之卉马上把橘子咽下去,老实站起来,跟正下楼的女人打招呼:“姜荷姐!”
姜荷下楼的步伐僵了一瞬,极快平定好情绪,温婉笑道:“愿意回家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之卉吐吐舌头:“刚回。不早了,要不你先住这?”
“不用,我先回了,还有事等我处理。”
秦之卉遗憾道:“啊,那再见。”
“嗯。”大门未关,姜荷半低下头,快步离开。
秦正初靠在扶梯顶端,眸子里一片阴翳,目送姜荷离开后,把目光放到秦之卉身上,他气急了,口不择言,险些忘了自己这个妹妹最近回家里住。
“回来了怎么不出声?”
“你吼那么大声,听不见还怪我咯。”
秦正初头晕,没力气和秦之卉再吵一轮,简短地命令她:“上楼,睡觉。”
“嘿,秦正初,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你别使唤我,”秦之卉控诉他,“你这臭脾气也就姜荷姐能忍着,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把姜荷姐吓走了,谁还敢要你?”
秦正初不理会她,转身回屋,重重关上房门。
秦之卉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脾气,出于对兄长的敬畏,有些话她只藏在心里,不敢当面明说。
——躲在城邦这座龟壳里畏手畏脚不作为,城邦哪里看得见未来?秦之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尚且有心去护卫队磨练,而自幼引以为傲的哥哥却借着审判官的权力和远征队作对,为什么?
他不该是这样的……咽下的橘子微微发苦,一种难言的感觉堵在心头,这天夜里,秦之卉罕见地失眠了。
*
晨光熹微,拉开窗帘,阳光洒至床前,陆怀绫望着窗外洗漱,身后电脑任务栏不断闪烁,她回身,丢掉手里的纸巾,弯腰点开。
Dear 陆怀绫,
你好,城邦远征队将于新历100年9月16日启程,任务目标为继续上次未完的探索,请于16日上午到园区大门处等候,收到请回复。
简短而又突然的文字让陆怀绫短暂地停止了思考,她习惯性回了个收到过去,瞥了眼右下角的日期,9月16日6:50。
够突然。
陆怀绫丢下鼠标,立即去收拾行李。远征队的任务想必和上回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他们7月1日从城外回来时,是有人受伤的,她在白莹莹的医疗所见过。
邮件里没有特别通知,她就按上次出城的经验备齐装备。来执行队前,她买过一个大容量旅行包,把能想到的东西都塞进去,只装了一半。
迟疑了一会,她将那把枪也装好子弹放进包里,背上刀出发。
等电梯时,手机响了,陈西园给她来了电话,在这通电话之前,他就曾给她发过信息。
这个点还有人在休息,陆怀绫不想在楼道里接,先挂掉,切出聊天框给他回复:「门口见。」
然而她还未走到园区大门,就看见了东张西望的陈西园,他见到她,像是松了口气,对她挥挥手。
陆怀绫往他身后看,大门外空空如也,她不疾不徐走过去:“陈队,你急什么?”
陈西园答非所问:“我现在不是你的队长了,别这么叫我,让人听见不好。”
“我注意,”陆怀绫走到道闸前往外面看:“你也收到邮件了对吧,上面有说时间吗?”
“没呢,等着吧,他们从天塔区过来,我估计差不多了。”
陆怀绫走回去,心里想着邮件内容,向陈西园打听:“‘继续上次的探索’,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你应该不知道,上回远征队带着三级一队去到B区,还没扫荡完毕就折回来了,一队里有人受了伤,听说人已经从医疗所出来,不过退队了。”
B区……上次去到的矿区在安全等级上属于D区,接触到的变异兽都是最低等的物种,一刀一个。能让三级执行队员受伤,远征队临时带人折返,可见B区的危险系数对比D区是成倍增长的。
“很危险啊。”陆怀绫道。
陈西园觑向她,像是怕她临阵脱逃:“城邦会解决他日后的生活问题,有得有失。”
“我们这回是去B区扫荡?”
“嗯……”陈西园把这个字拉长,忽地偏头往后看。
“这么早?”
陈西园回答:“不早了。”
陆怀绫顺着人声扭过头,目光停在缓步走来的人的身上,心头震颤,是他……在十三区时,他们见过一面,他不一定记得她。带着章妙意逃离前,她还烧了他的摩托车,多亏她没露面,他应当不知道。
他敢接悬赏去杀神算子,不会是玩家。
黑色的短靴停在跟前,陆怀绫定定神,抬头自如道:“这是?”
陈西园道:“三级的,我队友,程柏川。”
那个一级二队的队长,今年进远征队的第三个队员。陆怀绫依稀记得二哈对他的评价,加上那晚上见过他的凶相,她给了此人一个定位,心狠手辣。
譬如他现在正对着她笑,她便觉得他笑里藏刀。程柏川说:“你好。”
陆怀绫回道:“你好,陆怀绫。”
他迎着日光,眯起眼,和那天暴戾的样子大相径庭:“大名鼎鼎,听说过的。第一次见到真人,倒是有点眼熟。”
陈西园回击他:“你看谁都眼熟?少来,这招不管用。”
程柏川悻悻:“那就是记错了。”
“车好像来了。”陆怀绫笑了笑糊弄过去,踮踮脚往外面马路上看。
“出去吧。”陈西园带头走出大门
陆怀绫没看错,遥遥数辆装甲车卷着尘土而来,把道路牢牢占住,路边的人纷纷驻足观光,不一会儿,车子就在他们面前停下。
陆怀绫估计了下装甲车的数量,这次出城的得有数十人,远征队有这么多人?
陈西园一把拉走站在原地发怔的她,走去距他们最近的一辆车,三人爬上去,陆怀绫在最左侧的窗边坐下,把背包塞到座椅后。
至此,前面驾驶座一直没开口的女人出声,夸道:“不错,准时。”
坐后面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她慵懒地靠在座椅上,长发微卷,声音轻柔,陈西园似乎认识她,熟稔地问道:“你发的邮件?”
“是啊,检查一下,几位有没有时刻待命。”
“太严格了,嘉悦姐。”
前面的车子动起来,钟嘉悦踩下油门跟上,跟他们闲谈起来:“一队的小朋友5点就到天塔广场了,我让你们多休息一会儿还不好?”
程柏川接话:“贴心。”
这期间,陆怀绫一直靠着车门,往外看,每次从七区内去到七区外,沿途突变的风景都让她触动。又要出城了,刚才匆匆被陈西园带上车,她还没观察一下江留在哪里。
陆怀绫低下头,侧着手机给连周发信息,她觉得还是该告知他一声:「我们去城外了。@连周」
过了一分钟,他回:「注意安全。」
陆怀绫回想了一下,每次他说完这句话,都要出点事……
这时候,钟嘉悦忽然点到她:“咦,我们新来的小姑娘怎么不说话?”
陆怀绫回神,往前看。
注意到她的沉默,程柏川也说:“都是自己人,不用紧张。”
陈西园不屑道:“紧张?你是没见她怎么砍变异兽的,去外面让你长长见识。”
陆怀绫再一次想捂上他的嘴。
钟嘉悦接道:“能从执行官那越级晋升,自从江队上位来还是头一个,要知道,我们队里有人和他说话还磕巴,扫荡的时候,谁都不想和他一路。”
有这么可怕?陆怀绫稀奇:“为什么?”
“压力大啊。所以说,还是年轻人厉害。”钟嘉悦感慨。
陈西园:“嘉悦姐,你也不老啊。”
钟嘉悦意味深长:“是不老,也就和指挥官一个年纪吧……”
陈西园撇开头不说话了,程柏川坐在一边笑。
车子逐渐行至城外,陆怀绫又不由自主地去看窗外,上一次,她在这里见到了神算子,而今他已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一粒尘沙都不曾留下。
这一次,他们没在城墙下停歇,而是径直驶离城邦,开往千里外的B区。
他们从钟嘉悦口中得知了那座城市曾经的名字——亚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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