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13
是姜迎灯的。
梁净词坐那儿, 掀着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的不是题,是她的字迹。很嫩的笔触, 用红色笔在每一个叉叉后面写个规规矩矩的订,冒号是点上去的, 充分展现, 字如其人,好像看到少女时代的她。
杨翎煮了壶花茶, 转头就见他坐在那潺潺雨帘下, 斜倚着座椅,叠腿静坐,嘴角噙一点阑珊的笑意, 看着那张也看不出什么花的卷子。
梁净词问:“舅舅送过来的?”
杨翎说:“是,说是学生交的纸质论文,之前一直没翻过, 前段时间上面检查拿出来看,才发现。”
卷子被他轻轻地, 规整地叠起, 他解释说:“她考砸了,不敢告诉爸妈, 让我给她签了名。”
又转达谢意:“和他说一声,有心了。”
梁净词将试卷叠放进档案袋。
“也不知道她带着这个做什么。”
耳侧雨声渐响,他抬手将要合上那扇复古雕花窗棂,一时望着外面蒙蒙天色, 出了神。于是静静坐在窗口, 好一会儿没出声,听风起, 观雨落。看那缀着粉花的枝头还残留春天的余温。
“这是不是叫苦楝树?”
梁净词指了下院子里的高树。
杨翎侧头来看:“是,去年重新装修时种的。”
见他望着树冠不吭声,她又说:“这花挺香的。”
梁净词仍旧不说话。
他会认识这花,还是那年在怡园,个头小小的迎灯领他游园赏花,她指着月季、海棠、鸢尾,挨个跟他介绍,到顶高的一棵树前,忽然磕巴住了,指着绑在树身上的植物卡片,挠挠转不动的小脑袋,回头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字怎么读呀?”
梁净词看一眼,告诉她:“lian。”
“苦楝……苦恋?”
姜迎灯抿了抿唇,喃喃道:“好不吉利,那不赏这个了。”
她接着往前走。
梁净词又看一眼“苦楝”二字,也被她影响,往那重方向上解读。
后来在书上看到,这花意味着相思。
他对杨翎说:“名字取得不好。”
杨翎不以为意:“名字不好,风水寓意好啊,招财进宝,管那些虚的做什么。”
梁净词敛眸轻笑:“嗯。”
杨翎说:“陈总昨天又找我,跑来给我上课。哎哟上得我脑袋晕啊。”
梁净词笑着摇头,淡淡说:“听他的话,审时度势,该投就投,该放就放,果断一点,没有什么好顾虑。”
杨翎说难应付:“我天生就不是干投资的命。”
“没有这样的说法,大不了损些钱财。”想了一想,他又接着道,“损些钱财又如何。就算损到两手空空,手头这一套祖产,也够您锦衣玉食过完余生。”
杨翎说:“那我抛了得了,你说叫我经营酒店,搞点艺术投资还成,什么私募基金,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工程,听都听不明白。”
梁净词淡瞥她一眼:“吃饱喝足就不想为您儿子打算了?”
杨翎数落:“你这叫什么,渔翁得利jsg?坐享其成?”
他轻哂道:“我还得娶媳妇儿呢。”
杨翎问他打算娶几个。
梁净词脸色微冷:“什么话。”
晚餐是梁净词下的厨,俩人进食。他想起一桩事,问她:“西牌楼那边的绿化带是谁承包?”
杨翎:“这我倒不清楚,那不是有个公园么,是私人的地?”
“打听过,一个地产老板出钱修的护城河观光带,有个人经营权。你帮我再问一问具体的。”
“行。”杨翎好奇,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为了哪家姑娘要买个花园?”
梁净词说:“您有一条处事原则,我很认同:揣着明白装糊涂,能活得开心些。”
杨翎听明白,说:“得得得,我不问。懒得管你。”
她搁下筷子与浅浅的圆口碗。
又听见梁净词说了声:“你也是个小鸟胃。”
刚说完揣着明白,纵然心底有些好奇,杨翎便也不问这个“也”的缘由了-
大学宿舍,第一个结婚的人是林好。
婚礼办在周五晚上,姜迎灯去吃了顿酒。毕业一年,林好瘦了不少,她的丈夫徐春天倒是肌肉见长,毕业之后在燕城某所高中教体育,林好教语文,两个人面相都很好,看着爸爸搀着女儿上台的环节,音乐太煽情,姜迎灯有点泪失禁。
好在一屋暗灯掩了她显得有些难堪的眼角泪。
姜迎灯吸了吸鼻子。
许曦文坐她旁边,也感慨地拍着手,说起大学刚入校时的种种,又感叹时光飞逝。
“一会儿去抢捧花?”
姜迎灯:“捧花?”
“等会儿新娘子扔下来,沾沾喜气咯。”
说着,许曦文不由分说就拉着姜迎灯往台前奔去。
姜迎灯被动站进抢捧花的人群中。
脚跟还没站稳,那束花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落在她怀里。
撸着袖子扬言一定要抢到的许曦文却傻了眼,众人看向姜迎灯。
林好在台上握着话筒说:“恭喜你,迎灯!!”
“什么意思?”姜迎灯还蒙蒙的,小声问旁边人,“接到这花什么意思?”
许曦文笑了:“意思是:下一个结婚的就是你!”
“啊……结婚?”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旁人,末了尬笑一下,假意悦纳,说,“谢谢啊。”
花最终被她接回家。
姜迎灯坐在出租车上时,想着林好敬酒时给她的祝福:“希望你能和你爱的人走到一起。”
她说了句:“借你吉言。”
只不过心里想,很可惜,她的缘分还不知道散落何处。
回到家中,筵席散尽后,就剩一身惆怅了。
姜迎灯站在阳台上看昏昏暗暗的河景时,忽然很想念爸爸。可惜她的情况特殊,想也联系不上,只能干想了。
在手机里翻了翻通讯录,想找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似乎也屈指可数。在这屈指可数的人里再挑一挑,这个时间点,她能倾诉的对象,就谁也不剩了。
姜迎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空壳。
她不知道她的灵魂荡在哪里,是江都,是日本,还是这偌大的燕城。可能零零碎碎,散落在各地。
小的时候算命先生说她天生雪花命,那时候小朋友很单纯,就昂着脑袋呆呆问一句,什么叫雪花命呐?得到的回答:就是没有根,没有家。飘到哪儿,就在哪儿落地。
姜迎灯嗯了一声,看着那个戴墨镜的江湖客,又懵懵懂懂说一句:“那我好像会过得很辛苦哦。”
“不会,”那半仙儿还好意安慰她一句,“以天为被地为庐。”
回去后姜迎灯就赖在姜兆林身上,他就是在厨房做饭也逃不过她的纠缠,姜迎灯猴在他肩上,奶声奶气说:“我才不要天为被地为庐,我要爸爸抱着。”
姜兆林就哄着她说,信什么呀,那就是个骗子,迎迎这么粘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到处飘?
男人的承诺就是这么好笑。
想起不守信用的爸爸,她心里没有太多的委屈了。
她现在懂得朝前看,不会算命,也不会粘人了。
姜迎灯划了会儿通讯录,看到小薰这个名字,头像是电影《四月物语》的剧照。
小薰是她在日本留学期间最要好的朋友,单亲家庭,她妈妈姓小林,教东方文学。
这个微信是小薰特地注册用来跟姜迎灯聊天的,她常说要来燕城找她玩,但又抽不开时间。聊天记录停留在上个月,满屏的emoji和感叹号彰显着女孩子们之间的美好期许。
那年东京大雪,小林跟小薰到学校宿舍,接迎灯去她们的家里过年,喝清酒,吃寿喜烧。
酒到深处,姜迎灯想起梁净词,泪眼蒙蒙说她亲缘淡薄,没有什么人爱她。
小林老师微笑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我当妈妈。”
她以为日本人都是外热内冷的,但也遇到了不少让她颠覆认知的温暖。
姜迎灯给小薰发消息:暑假来燕城玩吗?
过了几分钟,小薰回复:我妈妈九月要去师大参加一个交流会,太好了,终于可以和小灯见面了。[比耶]
姜迎灯莞尔:等你。
难得闲暇的周末,姜迎灯闭门不出,在家休息观影。
到周一早晨去上班,手扯开帘子一瞬,姜迎灯的神色呆滞住。
枯燥灰暗的社区旧楼底下,多了一片玫瑰——
不止一片,她再放眼看去,整条河的河岸绿化带都种满了绵延不绝的花,灰绿的河流像是被镶了一道火红色的边,在这灰蒙蒙的清早,这络绎不绝的玫瑰成了鲜艳到有几分唐突的亮色。
姜迎灯飞快地洗漱出门。
下楼时,有去上学的小孩惊喜地指着楼道的窗外:“妈妈,外面换了玫瑰花,好多呀,好漂亮。”
“夏天来了,小花也要焕然一新,是不是?”
她到窗口,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再往深处看,全部都是花,一直延展到她的视线盲区。
好像这大片的玫瑰开满了整座城市一般浩荡。
姜迎灯眼皮一直在跳,莫名其妙的第六感让她立刻给梁净词发了则消息:你起了吗?
他回一个字:早。
电话拨过去,是怕他有什么掩饰,要听第一反应才够真实。
“梁净词,我们这儿突然间开了好多花。”
她没往地铁下行,沿着河岸的路在走,好像人也随着陷进那些在风中摆荡的绝美花瓣之间。
他并不意外,只是问:“怎么样?”
“是你干的吗?”
梁净词还有心思开玩笑,说:“你猜一猜。”
姜迎灯不知是喜是忧,百感交集地行走在花丛间,看见到公交停到站前,她忙快跑着追上,找最后的空座坐下。
“太破费了。”
他答非所问道:“恰好季节到了,换换风景。想来想去,还是玫瑰。”
姜迎灯推开窗,让花香溢进来。
他说,“玫瑰最配你。”
之前听物业说,这河边的花园是位土豪老板买给她老婆,做退休养老用的,那时候姜迎灯还觉得挺有意思,心下想到时以宁说的霸总哄老婆照进现实了。
她趴在疾驰而过的窗口,看着那些花,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梁净词:“因为你需要热烈。”
姜迎灯很不好意思,低声地说:“你换回来,好招摇啊。”
他浅声笑了笑,放轻声音:“也就招摇一回。”
“不为了示好。”想了一想,他接着说,“为了让你在燕城也能有些归属感。省得每一天工作都觉得,像在流浪漂泊。”
“以后不论走多远,都有花儿等着你回来。”
姜迎灯握着手机,想他们虚无缥缈的以后。
想起那捧花,以及她到现在都觉得不切实际的祝福。
然而无论情节如何发展,她会记得,在她停不下颠沛的动荡年岁里,误入这皇城脚下的富贵风流地,也有人甘愿为她铺满半城的玫瑰,保她人在他乡,一路顺遂。
在那浅淡的花香之中,她听见梁净词说:“我也在等。”
第58章 C14
有人搞浪漫, 有人惦记钱财。
她问花多少钱,逼问了半天,话里话外害怕谨慎得很, 叫他不要越红线,她不想再发生任何让她担心的事。
梁净词笑笑说, 没, 是找人说了情,磨一磨嘴皮子。
他说, 他就是一人民公仆, 清廉得很,哪儿来的巨资?
姜迎灯本来将信将疑,听他说清廉, 又不像假的,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只是感叹他的关系网发达。
寥寥几句说完, 她也没多余的意图,刚才情急没考虑就拨出去的电话, 现在难以利落地收尾。
于是各自沉默一会儿。
“工作顺心。”最终, 梁净词给了个台阶。
姜迎灯浅浅jsg地嗯一声:“再见。”
通话结束,她再看外面。
梁净词以前送过她一束花, 可惜败得太快,她假意怨声载道,跟他撒娇说不开心,于是时隔多年, 他换一种方式补偿。
现在倒是不必担心枯萎了, 但此刻姜迎灯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复杂-
在办公室里,姜迎灯查阅资料, 看了好几遍梁朔和拂晓的故事结局,投湖殉情那一段委实惨烈。
姜迎灯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脑上的文字,思绪飘然。
又往上划一划,看他眠花卧柳的风流岁月。
章园说:“没想到那么浪的一个男人会为了爱殉情自杀,也不知道其中经历了什么思想斗争。”
姜迎灯回神,说:“人都贪生,爱到违背本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不认识大概好些。起码能活得久一点,两个人都是。”
章园说:“只是我们这样看,认为他们不认识为好,也许企盼来生的时候,这俩人反而觉得很解脱呢,能做出这种选择,你说是看得太透,还是看得不透呢?”
作为母单的她钻研一番,末了抱着后脑勺说:“实在搞不懂这些爱恨情仇,我有时候觉得有一些古人一根筋也挺轴的。”
姜迎灯想了一想,说得也是,人家爱得深刻,她又凭什么客观地评一句没遇过才好,又不是戏中人。
眼神在屏幕上缓缓地涣散开。
聊到中途,周暮辞暗测测挪步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焦玛,轻缓地放在姜迎灯桌上,眼神试探地打量着她。
紧跟着一道试探的还有时以宁,她站在周暮辞身后,扶着他的肩,偷偷看迎灯。
两人虽然站在她跟前,交换视线时倒有些鬼鬼祟祟的意思。
姜迎灯本来没多给眼神,但一抬眼就看见时以宁火速避开视线,行为略诡异。
她不禁问:“怎么了?”
“最近好些没?”是周暮辞先开口问了句。
时以宁见机行事,把一个硬盘搁她桌上:“那个,您看看我刚做的表,有没有什么问题。”
姜迎灯接了,没急着看,说:“一会儿看。”
时以宁点头如捣蒜。
章园指着时以宁,笑说:“这姑娘就是年纪小,还没经过社会毒打,有时候做事情虎头虎脑的,你担待些。”
姜迎灯终于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缓缓一笑:“是不是我最近脾气太大了?谁对我有意见。”
时以宁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是我做的不够好,老是惹您生气。”
周暮辞心直口快:“她说你这几天状态不对,总有一种受了情伤的感觉。”
“没有,”姜迎灯摇头,失笑说,“我能受什么情伤?——我不批评你,一会儿周彦就得来批评我。谁躲得过?”
说着,桌上的焦糖玛奇朵被她端起来喝了口,居然是换了燕麦奶的。姜迎灯诧异地挑一下眉,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周暮辞。上回在家里的无心之言,却真被有心人听进去了。
姜迎灯大概无意间表示过一次,她喜欢燕麦奶。
进一步说明,人要是愿意上心,什么边边角角的零碎记忆都能翻出来。
周暮辞又表示:“那今晚下班我送你回去?”
姜迎灯漫不经心地笑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地铁挺方便的。”
她这么讲,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周暮辞大概打心眼里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世纪难题。
站在对方角度,姜迎灯都觉得自己难对付。
在旁人眼里,她应该是属于闷闷的,话不多,没脾气,也很少表达意见那种人。这一些年尽管试图开朗了些,但那也不过是一种维持关系的表象,笑眯眯跟别人打交道,骨子里却总是少了热情。
所以一旦输出了不满,就好像有什么变故发生一般,令人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所以他们排队来安抚她,和她表示歉意,问是不是出什么大事。
姜迎灯能说什么呢?
她像是站在一个万丈悬崖的边上,跌下去过,好不容易爬回来,又生怕一不留神,这回许是真要粉身碎骨了。
想起那一年,梁净词带她去云亭山见杨翎,杨翎说她文静,梁净词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说:“别看她闷闷的没话。”
他看一眼沉默的迎灯,“这姑娘有小脾气。”
梁净词见微知著,一阵见血。即便在他们的窗户纸还没捅破的时候,他就把她琢磨得透透。
甚至都谈不上琢磨,他根本不需要琢磨她什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压根没有什么新鲜的少女心事。
姜迎灯那么温顺,她的小脾气,只有他能看穿。
到头来,也就只有他能哄,哄到点子上,哄到心坎里。
姜迎灯看了看咖啡,领会到,“细节都是其次了。”
她跟周暮辞说:“可能还是缺点什么,你要问我具体的,我说不上来。”
最重要的,还是人不对。
她能看出,有人真的做到小心翼翼在学习风度,却又学不到那真正戳中她的要点。
载一段路,躲一程风雨,凭这短暂的温暖,怎么轻而易举就生出爱意呢?她跟不亲近的人,本就很难剖出真心-
六月下旬,姜迎灯随拍摄团队去了一趟溯溪。
车程快半天,梁远儒作为嘉宾,随同拍摄,老人家一身金贵的筋骨吃不消这路途颠簸,于是专机飞来,还带了个保镖。
把梁远儒接到他们的商务车上时,姜迎灯还在睡得迷糊,听见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倏然睁眼,对上梁远儒镜片下精气神十足的双眸。他穿件素净的灰马褂,下身是垂坠很好的一条休闲裤,正跨腿上车,时以宁替他用手挡着窗框。
梁远儒也快八十岁了,头发竟还有一半黑的,拄根紫檀拐,腿脚很利索,登上副驾,不用人搀。
果然财富养人。
他上车后,微微回身,笑着跟车里人颔首打招呼。
梁净词的爷爷,比姜迎灯想象中随和许多。
“这是我们的策划老师,您一会儿跟她对一下台本和录制流程。时间应该不太长,您要是累了就说一声。”
梁远儒瞧一眼后座的姜迎灯,点头说:“好嘞。”
她礼貌微笑:“您叫我小姜就行。”
他问哪个姜。
“女字旁的姜。”
梁远儒中气十足地说了声:“这个姓不错,很好。”
姜迎灯对上他温厚的神色,略感亲切,随后释然地笑一下。
老爷子很健谈,且是有文化的人,跟他们说起梁家在溯溪的历史,说当年皇帝南巡,都把梁园做帝王的行宫,家中还有皇帝亲赐楹联,又说道家里女眷又是如何风光选上当朝王妃。时以宁是真觉得厉害,于是搭腔很多,姜迎灯就坐在后排的暗处,安安静静地听着。
一会儿,梁远儒忽的回首喊她一声:“小姜。”
姜迎灯应了声。
他侧眸看过来:“你是哪儿人来着?”
“江都本地人。”
梁远儒说:“我对江都人印象很好,年轻时在这儿工作过二十几年,受过恩惠,这地方风景也怡人——对了,我孙子前些年也在这儿读过书。”
姜迎灯眸光一滞,声线淡弱地应:“……嗯。”
见她寡言少语,搭不上话,梁远儒也没再问,转而看旁边的时以宁:“你们刚刚去哪儿拍了。”
时以宁说:“去了云谷寺遗址,我手机拍了几张照,给您看看。”
说着,她把照片调出来给老人家翻阅。
“梁朔年轻的时候在这儿修行过一段时间,还给拂晓供了个灯,就是这个。”
梁远儒有些老花,戴着眼镜,也得把手机往远了推,才堪堪见到上面的内容:“哟,这还真是个灯。”
“是,不过灭了几百年了,现在就是个灰扑扑的塔,上面隐约能看见一些字迹——您能看清吗?”
梁远儒对着照片,扶着眼镜看了会儿。
而后,他想起什么,连连点头说着“我知道我知道。”
“千佛灯,这个我知道,我孙子在我们那儿山上也供了一盏。”
听到他提孙子,时以宁来劲得很,忙问:“做什么用的?”
“说是给一个姑娘求平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说着,梁远儒不屑地哼笑了声:“反正我是不信这些。”
时以宁问:“您哪个孙子?”
“梁净词,你们见过吧?上回。”
时以宁嘿嘿笑:“是是是,带我们去祠堂的,帅得很,一表人才!”
梁远儒脸上绽开的笑容不无得意:“我孙子是真聪明能干,国之栋梁。”
刚入夏的小县城,漫天飘着被揉碎的云,车子慢吞jsg吞地驶在树荫下。前面俩人安静下来那一会儿,姜迎灯的耳畔只剩一片嘈杂的蝉声。
她想起,梁净词为数不多领她去山上那几回。
他遵循唯物主义,就是迈进了寺庙的门,也是在一旁看她点香,固执地不肯折一下腰。
很有原则。
但他看在眼里,不会对寺里的香客与规矩指指点点,只是信了那句:未到苦处,不信神佛。
人都有空牵念的时光,留不住的情义,填不平的缺口,只好用那虚无的祷文与钟声、去自欺欺人地补上遗憾。
最终,除了平安,还能求些什么呢?
姜迎灯看着老爷子的后脑勺,轻声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供的灯。”
梁远儒回忆一番,说:“应该是有一回元宵供上的,好几年了。”
第59章 C15
听见梁远儒这句回答的时候, 姜迎灯有些脑袋犯昏,肋骨中间倏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胃部正钝钝的疼。她将要应声, 回答又被这难受袭下去。
连带,眼睛变酸。情绪与身体机能都在这停一阵走一阵的路上急速滑坡。
“学姐, 你好点没?”时以宁注意到姜迎灯苍白的面色, 回头看她一眼。
姜迎灯摇摇头,没有说话的力气, 喝一口手里的气泡水, 但恶心感却变得更重。她揉开川字眉,又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
梁远儒见状,回头瞅了瞅迎灯, “你怎么了小姜。”
一声小姜被他叫得朗朗上口,姜迎灯发自内心地笑了下,但唇角力气微薄, 笑意转瞬即逝,面色憔悴。
时以宁解释说:“她晕车, 从燕城开过来大半天, 难受得不行。”
梁远儒:“晕车?去旁边店里买个风油精,试试看管不管用。”
姜迎灯摆手说:“没什么用。”
“那你回头还是飞回去, 小姑娘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哪儿禁得起这一路颠。”看不出来,梁远儒还是个行侠仗义的热心肠,“你单位不给你报销我给你报。”
时以宁哈哈一笑:“还是爷爷懂怜香惜玉。”
“这都称不上怜香惜玉了, 病患得受照顾, 人之常情。”
他的通情达理让姜迎灯觉得亲近。
她看着老人生出皱纹却慈眉善目的一张脸。叫她去店里买风油精,这话好像不是梁家的爷爷在对她嘱咐, 而是她自己的爷爷。
姜迎灯说:“不用了,我看安排吧。”
手机屏幕上,被调到最暗的界面,搜索框里没输完的“千佛灯”几个字被她急速删掉,姜迎灯把手机塞回包里,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陈皮糖,对她来说唯一管用的治晕车药,但一无所获。
姜迎灯没想到最后,梁远儒真的给她准备了一支风油精,是让随行的保镖去买的。
那会儿,拍摄团队正在南山山脚下取景。
拍摄没正式开始,梁远儒指着梁园门前一块介绍梁园的碑文,给他们讲历史。
姜迎灯身体状况还没缓解,静静站在队伍一侧,看黑色石碑上面的文字,一瓶矿泉水从后面被人递过来。
她好奇地望过去。
“周暮辞让给你买的!”有人喊了声,“不是晕车么。”
他今天人都没到场……她脸一热,接过,但没喝。
碑文的介绍里写道崇祯年间的梁家文人都是东林党,看这行字,时以宁天真地问姜迎灯:“这个梁朔也是东林党?”
“是。”
“东林党不是坏的吗?”
姜迎灯说:“当时是一个制裁皇权和对抗阉党的派系,文官集团的代表,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人,”她想了想,公正地补充一句,“人没有好坏之分,纵观历史,就更复杂了。”
梁远儒点点头附和说:“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立场的高下。”
想了一想,她低声喃喃:“其实立场也没有高下。”
梁远儒若有所思的眼望过来,嘴唇微翕,似是要说几句什么,但又没再聊深,一行人往阶上走,这个建在半山腰的园林海拔略高,即便炎夏,林间的森森冷气,让姜迎灯缓解了暑热和晕车带来的不适。
梁远儒:“我很喜欢明朝这个朝代,很有气节,当年崇祯帝的死也是很悲壮,知不知道这一段?”
吹牛谈天的时间,老爷子很随和,一脸要考考他们的样子,时以宁问为什么。
姜迎灯说:“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李自成打到皇城来,崇祯至死不南迁,他说我可以死,但是不要伤害我的百姓,所以最后真的缢死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后来到了清朝,这棵树还被顺治锁上,命名为罪槐。”
“罪槐?罪名的罪吗?”时以宁问她。
“嗯,”她轻声地说,“不过,罪不罪的,谁能定义。不然怎么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朱由检是个好皇帝。”
姜迎灯声线柔和,听得人舒适,再看她一眼,素面朝天的一张鹅蛋脸,少些气色。黑色挂脖吊带,配一条卡其的工装阔腿裤,看起来很酷很松弛的打扮,却因为路途遥远和她的精气神不熨帖,姜迎灯比来时显得蔫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
显露出以前念书的时候,在她的身上由内而外的那种苍白。
如果不是太疲倦,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聊到这里,梁远儒的保镖过来。
“给那姑娘,”说着,梁远儒接过风油精,很热心地递给姜迎灯,“你往太阳穴涂一涂,手腕上涂一涂,有用得很。”
迎灯受宠若惊,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接了东西,讷讷说一句:“谢谢。”
时以宁不知道查了会儿什么资料,抬头看一眼园林的牌匾:“这儿从前是个什么避难所吗?”
梁远儒反问:“避难所?”
姜迎灯解释说:“晚清时期,江南爆发过几次很严重的瘟疫,当时统治者对瘟疫的态度很消极,战争、朝廷,各方面的原因,导致这个瘟疫蔓延得很快,百姓死伤惨重。好在有一些地方官员和民间收容机构还在做实事,这个园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被作为医馆和收容所,当时住在这里的不是梁氏后人,一个普通的地方官,在南山山脚,他一直在救助病患,不过这一段正史上记载很少,反而是医疗史的书上有写到,基本都是一笔带过。”
她同样抬头看匾,说:“除了帝王行宫,梁朔的爱恨纠葛,这里也承载了很多更值得说道的价值。”
梁远儒听得恍然,连连点头,又问她:“是个什么病?”
“史料写的不太明确。可能是现在的疟疾,霍乱之类的。”
“是么,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姜迎灯随他们走进园中。
梁远儒精神虽好,但腿脚还是不如年轻人,走一程山路,要在檐下歇一刻钟,捶捶腿,捏捏腰,疏通筋骨。
保镖在旁边站如松,气势惊人,搞得几个小姑娘大气不管出。
梁远儒捶了会儿腿,才望向迎灯,忽而开口说了句:“你知道的很多。”
姜迎灯一愣,忙谦虚摇头:“没有,只是偶尔看看闲书,喜欢读野史。”
“野史里的东西才是大有看头。”
她莞尔,点头说是。
“家里有读书人?”梁远儒又问她。
姜迎灯本不想提,但犹豫少顷,觉得不回话不礼貌,还是开了口:“爸爸是老师。”
“那也是知识分子家庭了。”
时以宁插嘴:“是呢,学姐很博学的,一看就是家教很好!——我懂得也多,不过我历史巨烂,以前考试都是死记硬背的。”
姜迎灯面红耳热,叫她小声些。
梁远儒笑了笑。
今天的拍摄还算顺利。
姜迎灯一直没用那瓶风油精,周暮辞给她的水也没喝上。毒太阳照得人昏昏,还好大部分时间在室内拍摄,收摊时,姜迎灯正在收拾着自己的包。
忽而听见外面时以宁喊了声:“完了,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紧?!”
姜迎灯心一紧,问怎么了。
旁人急急地过来说:“梁家那老爷子摔了一跤,就在上山的楼梯上。”
她忙问:“摔哪儿了?”
“好像是摔手了,腿没事,还能站起来,手往地上一撑,起来就动不了了!”
姜迎灯推开人群,跑过去,就听见梁远儒在那嗷嗷叫唤:“我的拐,我的拐!”
眼见他被摔到一旁的贵重的拐,她忙执起。
问:“120打了吗?”
“快到了快到了。”-
梁远儒做完检查,报告出来得很快。
软组织挫伤,有积水。用固定器绑几天,问题不是很严重。没伤到骨头,众人虚惊一场。
下了班,该休息的都回去休息jsg,陪诊的只有姜迎灯和时以宁。
见他有亲信在,姜迎灯就没进去,她一直坐在医院长廊,胃里胀胀的不舒服,东西也吃不进,想去买两颗糖缓缓,但又不知道附近哪儿有便利店。
“你好点没啊?怎么脸色还这么不好?”时以宁过来问。
姜迎灯说:“不知道,可能有点中暑——老爷子怎么样?”
“没太大问题,打电话叫他孙子过来了。”
闻言,姜迎灯一愣,半天才迟缓地“嗯”了一声。
时以宁又问她:“你那个风油精涂了没啊?”
她摇头:“没用。”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姜迎灯仍然摇头。
“挂个号?看看能不能挂个水。”
她说:“算了,不想异地看病,我歇会儿吧。”
既然这么说,时以宁也没再强求。
姜迎灯看着她坐一旁玩起手机的闲适身影,小声地问一句:“他孙子——”
话音未落,楼梯转角有高大的男人行色匆匆过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手里握着电话,在急匆匆讲着,“我到诊室了,爷爷在哪儿呢?——哦看到了看到了!我来了。”
姜迎灯正要起身迎一下,然而男人走得太急切,掀帘子就进了诊室,没分给她半点眼神。
老爷子还在里面包扎,很快,热情的招呼声在医院里里外外地渗透。
隔着一堵墙,传到姜迎灯耳朵里:
“爷爷您没事儿吧?!”
“哎哟吓死我了,还好没伤着骨头。”
“我正好在申城出差么,哥哥没来?”
……
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来,姜迎灯静坐回去。
想着又是一张生面孔,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像庄婷,也像梁守行。
什么来历,都写在五官里了。
时以宁还仰头看着诊室,小心问迎灯:“刚这也是他孙子?”
她摇着头,不多说。
耳边换成老人家的声音,在喊他小河。
梁净词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儿打了会儿盹。
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袭来,卷起发梢,落在颊面,带来轻微痒意,伴随着男人沉沉闷闷的脚步声,她浑浊的意识略显清醒。
是听见那句淡淡凉凉的“哪间诊室?”时,姜迎灯彻底醒了过来。
时以宁已经不在旁边坐着,晚上的医院人流稀少,整个长廊,空旷得只有三个人。
她、他,还有一名被抓住问路的医生。
梁净词穿件很素的白衫,连个图案都没有,身形修长,高大清瘦,头发削短了一些,更显精干利落,微微偏头在找诊室,却看进她的眼。逆着光这一身白,与窗口摇动的樟树影构成浑然天成的精美画作。她几乎没见过他穿过其他的颜色,黑白灰,最衬他的贵气。
对视了两三秒,姜迎灯将眼挪开。
梁净词走到诊室门口,将要进去,抬手推门时,却听见梁京河的声音。
他及时止了步。
梁净词没再往里走,站走廊,问正出门的医生,老人家出什么事。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几乎是医生在说,梁净词没怎么吭声,只浅浅地应。
姜迎灯没抬头看他,但余光能看见梁净词手是插在兜里的。
与他的弟弟不同,他空手来,什么都没带,不难看出赶路的风尘仆仆,但也难掩淡然与闲适的姿态。
“爷爷,哥哥好像来了。”里面人通报了一声。
紧接着,梁远儒从门缝往外看:“哎哟,终于来了!”
梁净词这才往里面走,颔首、淡淡应一声:“您没事儿吧?”
梁远儒这声惊喜的唤却是最让旁人尴尬的。
太微妙了,这样的家庭关系。
姜迎灯光是听着都不免咂舌,侧眸看一眼已经空空的廊。
空手且迟到的梁净词,让受了伤的梁远儒尽显欢心,左右逢迎也不讨好的弟弟,输给爷爷那一瞬间聚光的迫切眼神。
梁京河的声音陡然就黯然了下去。
尽管面子都做得足,说是一点也不区别对待,绝无可能。
梁净词声线沉,没他弟弟那么咋呼,在里面说了什么,隔一扇门,姜迎灯就听不清了。
她踌躇着要不要跟他们说自己先走一步。但梁远儒没开这个口,姜迎灯主动提也难堪,于是就在那儿又等了会儿。
人家是为自己的节目受伤,她可能负不起这个责,但诚心需要表示。
不知过了多久,梁净词出去一趟,几分钟后又折回。
彼时,她犯困严重。
没注意到行至跟前的颀长人影。
姜迎灯昏沉欲睡的脑袋往下一点,下颌撞到一只微凉的骨节。
她一惊,睁眼看到被送到口边的一颗陈皮糖。
糖纸被撕了个口,糖被挤出一些,落在她唇角。
“张嘴。”他说。
她微微启唇,糖被塞进口中。
姜迎灯抬头看梁净词,天花板的光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像在梦里,但他沉稳矜贵的声音又那么真实。平静自矜的注视,像是在打量她的面色。
不远万里托人买来的矿泉水,热情备至的风油精,加起来的关怀,都敌不过他手里一颗救急的糖。
梁净词把糖纸捏在指尖,又问:“一会儿怎么回?”
她说:“我们有司机。”
“能换就换辆车,晕车是车技问题。”
姜迎灯沉默了很久,不见他挪开,才温吞又泄气说一声,“也没别的车了。”
梁净词说:“我给你们当司机。”
第60章 C16
姜迎灯如今头发已经很长很浓密, 于是一低头就能把表情遮了个严实。他站在她的身前,窄廊另一侧是一张方桌,梁净词就松弛地倚在那桌沿。
姜迎灯坐着, 这样的对立姿态对她有利,头发替她保留了躲闪的空间。
她垂着眸, 轻答道:“你爷爷还病着呢, 你就要给人家当司机,是不是不合适?”
梁净词歪着脑袋, 看她发梢里流出的微弱神色, 却道:“如果我说,是爷爷下的令呢?”
她眼色狐疑,稍稍抬眉。
他目色含着真假掺半的散漫:“说叫我送一送外面的姑娘, 人家累了一天,不容易。”
姜迎灯还是将信将疑,“不会。”
骨子里觉得他们这类人多半目中无人, 虽然接触下来觉得梁远儒还算平易近人,也是没见过为打工人着想的资本家。
“他说了。”
梁净词声音很轻, 柔和。又告诉她:“我爷爷性情直率, 没有什么官僚气息。你跟他相处,应该能感受到。”
姜迎灯低低地应一声:“嗯。”
梁净词说:“再不信, 我叫证人来你跟前说?”
话音刚落,袖口被人扯住一下。她力气很大,拽得很紧,但将人拉住脚后便很快松开。
“不要, 没有不信。”
梁净词于是没强求, 在她面前站了会儿,有半分钟左右, 他忽的说:“蔫起来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这话时,他没笑,很平稳的声线。所以她听不出这是在笑话她,还是在缅怀她一去不复返的小时候。
但她抬眼,就对上梁净词打量的深邃视线。
那大概真是一种缅怀的深邃。
昏浊的灯将他修长身影拓在地面,白衫领口被掀动,梁净词安静地站在风间,注视很漫长。
“就当我搭个顺风车。”最后,梁净词退让说,“顺路回去,你不乐意,我也得和你们司机商量商量,捎我一程。”
他不想单独叫车,非得蹭这一程。但姜迎灯怎么听着都觉得里面有刻意为之的嫌疑。
不过人家说了要跟司机商量,姜迎灯就做不了主了。
她只能说:“我决定不了什么。”
这会儿梁京河正热情地要给他爷爷办住院,梁远儒连声拒绝,估计也是被他缠得心烦,声音拔高了些:“别小题大做,就摔个手,不知道的还当多大事,我就没见有人摔个手腕给摔死的,也别耽误人家拍摄。”
姜迎灯听在耳朵里,转而对梁净词说一声:“拍摄可以往后推迟的,他身体要紧。”
“不住,”他不假思索,轻描淡写道,“手挫伤要住什么院?”
姜迎灯本来也觉得不大严重,听梁京河大惊小怪,又觉得忧心,梁净词这么一说,她才真放下心来。不过是有人在演一出献殷勤而已。
“我是说认真的,你要不留下来陪陪你爷爷,他长途跋涉也很辛苦。”
梁净词说:“他不缺人陪。”
姜迎灯轻喃:“他应该更想要你陪吧,你爷爷很喜欢你。”
他不以为然,“都喜欢,只不过分个程度,多一点也只是多一点而已。”
又沉吟一阵,梁净词声音低了些,“里面一个手受伤,外面也有个身子骨弱的。总想着别人,就亏待了自己。”
姜迎灯微怔。
她jsg再去捕捉他的视线,梁净词却恰好挪眼看一旁。
往诊室方向望了望,里面医生在交代什么,他没进门,只到门口站着,看见梁京河,没喊他名字,就使了个眼色,微微偏头示意,让他出来。
梁京河意会,出门后随梁净词到一旁。
他个子低一些,走路姿态也痞气许多,不如梁净词那么周正。
姜迎灯从二人身后打量,又一度感慨梁净词的天生耀眼。
到密不透风的楼梯转角,门一关,隔绝人影与风声,梁京河递过来烟,梁净词没接,他就给自己点上一根。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哥哥。”
笑眯眯的开场白,眼里却都是睥睨。
梁净词跟杨翎形容他这个弟弟,有心机,却又少些精明。使点坏心眼,还处处漏洞,让人察觉。
或许还是年轻了。
前一段时间,梁净词被调查,不知道哪里走漏风声,说他不务正业,日日到会所喝茶。是去过几回,但梁净词还不到贪图这点消遣的程度,何况他每一笔账都来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被查到什么。
但这事很荒唐。
省去了打招呼的环节,梁净词说:“如果你想要什么,表现得坦荡一些。甚至,梁家长子的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不贪图你觊觎的任何东西,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梁京河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语气平淡:“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眼睛都会说出来。”
梁净词冷静看着他,眼眸是幽邃的黑色,神色却很清明,扮足了磊落:“不必做到这样的份上。”
衔着烟的唇缝轻颤,梁京河挑眼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梁净词也打量着他,看见他戴在手腕上的红绳,一枚金核桃,像小孩的玩物,被他视若珍宝,穿底色黯淡的衬衫也要挂这么一抹不搭调的鲜艳。
“核桃挺好。”
梁京河笑一笑,抬手给他展示,只说四个字,话里话外却都是得意:“奶奶送的。”
梁净词只望着他的手串,说:“我周岁时它挂在我身上,用来辟邪。后来这核桃被我摔坏,裂了个缝。奶奶怕影响吉利,说要重新给我请一个,我说不必了。”
说着,他忆起往昔,笑一笑:“废物利用,很环保。确实辟邪,也能炼心。”
梁京河却笑不出来,烟被他忐忑地用指夹住。他说:“这是新的。”
梁净词也不辩解,只微微颔首道:“看来上面没有裂缝。”
这一句话,却让梁京河的面色变得更是铁青。
没了刚才的半分嚣张,只剩下可怜。
“多大了?”梁净词问。
他如实答:“23。”
“我23岁的时候,在学习取舍。人生的课题之一——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梁京河眼神警惕:“你想说什么?”
梁净词说:“有一些人,光着脚来,破釜沉舟,能取则取,能抓的都要抓,没什么可舍下的,也不肯舍,觉得样样都来之不易。并非好事,不懂得取舍的人,这辈子争到顶,最后能够留住的实在有限。因为对没拥有过的东西太望眼欲穿,人家洒洒水,他就感恩戴德,伏在脚前,靠些散下来的好处扬眉吐气,当成莫大恩惠。”
梁净词话里没有过分尖锐的措辞,但话里行间暗示他们母子丧失颜面和自尊。
核桃这事,不管真不真,话都说得太伤人。
而那真真切切一条缝,又坐实了梁净词高人一等的局面。
——你拼命想留住的东西,我早就弃之如敝履了。
梁净词处变不惊一个人,这一番话,大概是他表现出来最为明显的机锋。
重点很好抓。
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你得清楚,即便你得到一切,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你母亲的四合院,你的小核桃,都是梁家最大程度的礼遇。不是我输给你,也不是让给你,是我施舍给你。
梁京河眉头紧皱,“你真的……不想要这些吗?”
梁净词答非所问道:“爷爷不喜欢吵闹,他慧眼识珠,你怎么想,他看得穿。”
他连“你太张扬了”这几个批评的字都说得很含蓄。
末了,劝一句:“适当表达就可以。”
见他要走,梁京河又叫住:“既然有舍,必定要取,你想要的是什么?”
微微沉思,他说:“不要说你,我要的东西,就是梁守行也给不了我。”
梁净词面色从容,说道:“就不劳费心了。”
梁京河看他离开,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
他想过许多的战况,许多的惨重结局,唯独没有想过,他就这样平静地走出了硝烟。
取舍二字究竟怎么写,梁京河还真不会-
溯溪夜已深,姜迎灯居然就那样偏着脑袋睡着了。保镖和急诊医生掺着梁远儒出来的时候,压根没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她也没听见那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垂着头像朵耷拉的花,迷迷糊糊就入了梦。
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迷迷糊糊喊了声:“梁……”
“怎么。”
话被人接上,她顷刻惊醒。
梁净词正松散地倚坐在她身侧,三人座,中间隔一个,两人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他淡淡瞥过来,“梦见我了?”
姜迎灯说:“没,梦见你爷爷。”
他笑一笑,而后轻飘飘地“嗯”了声,接上她的梦话般:“梁老先生是吧。”
姜迎灯不答。
“这么累吗,怎么哪儿都能睡?”
“还好。”简单应一句,想起什么,她转而迫切问:“对了,你刚刚说——他把你怎么了啊?”
梁净词:“听见了?”
“不是,我刚才去那里倒水喝,你们讲话声音挺大的。”
他总结说道:“他以为我作风有问题。”
“不会吧?”她着急拧眉,“是和我有关吗?”
“没。”
他没多说,一个字让话题戛然而止,姜迎灯也不好再问下去,显得关心过度,太越界。她是真心的关怀,却又得藏着掖着,乃至骗过自己,这不关我的事。
她提一件事关自己的:“你爷爷说,你在云亭山供了盏灯。”
他些许诧异:“他和你说的?”
姜迎灯:“不小心透露的。”
许久,梁净词轻淡地“嗯”一声,承认道:“是给你供了一盏。”
果不其然,姜迎灯感慨万千地沉默一阵,说:“可是……我从没见过你礼佛。”
梁净词说:“灯是灯,不礼佛。”
姜迎灯问:“那你去庙里做这些,不得点个香磕个头什么的?”她莫名在奇怪的地方有些执念,坚持在问,怕他出些纪律问题。
磕头?
他说从不。
“长这么大,只跪过你一个人。”
姜迎灯纳闷地揣摩他这话。
随后,思索一番,梁净词又淡然地补充说,“似乎也不少回了。”
过了两三秒,她倏然想起这是什么意思,连忙起身,抓着手机给时以宁打电话,假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第61章 C17
姜迎灯心里想这个人真不懂得害臊, 说这样的话也能面不红心不跳。
梁净词跟着她往外走时,脚步很轻,她步履匆匆要逃开, 他腿长,迈得再缓, 只要她不跑, 怎么都能跟上。
竞走似的,姜迎灯蹬蹬下楼。她忽而想, 不知道怎么见了他总要落荒而逃。她现在可是被追求的人, 硬气一点又如何?
闪现的念头让她顿住脚步,沿阶梯向上看,另一个方向上还没有折回的梁净词, 在凄凄昏昏的灯影中,俯首与她对视。
“你心不诚。”她忽然说。
梁净词说:“想着你的时候,心诚就足够。”
声线低抑, 却口齿清晰,荡在密闭的消防通道里。无论她觉得多么矛盾别扭, 他总有理由自洽。姜迎灯是欣赏他身上这份几乎不会自乱的从容的。
又走几步, 到医院广场,她回身再忐忑地问一句:“真的没事吧?”
梁净词没答, 反问:“这么担心我?”
“还好。”姜迎灯想着,嘀咕着说,“你很精的,不像我爸爸。”
精?这是个好词吗?
梁净词浅声地笑了一笑, 点头:“谬赞了。”
天色很晚, 姜迎灯放慢步子。有一句简单的话,迂回在心里好久, 没有人分享的愉悦,在她这里三缄其口,又亟待托出,兜兜转转片刻,她还是低低地出了声,“你爷爷今天夸我了。”
人往往是羞于表现沾沾自喜的,不过在梁净词面前,许多次,她都因为“我拿奖学金了,我论文最高分,我考试全猜对!”借机jsg缠在他怀里,露出一副求夸夸的表情。
他问:“夸你什么?”
“说我懂得多。”
“只是夸懂得多?”
“……嗯,是的。”
“何止这一方面。”梁净词又说,“不过他很少夸人,看来很喜欢你。”
姜迎灯走在前面,不被他看到的脸上漾起一点笑,感到很满足。
被他纵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很年轻,很小,心思很稚嫩,还有可以撒娇的本钱。这时候得到的喜悦,是真正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梁净词是她仰慕的人,一直以来,也是她想要成为的人。
姜迎灯以为她已经能够妥帖淡然,对很多事泰然处之,能够游刃有余在各种陌生的地方奔波,面对烦心的工作也不再手忙脚乱。但却在此刻,为他只言片语的称道又乱了心弦。
她认识到,自己还是个小女孩。
他的清风霁月,平静与坚定,都是浑然天成的,旁人学不来。
她也不必学。
想要长好丰满的羽翼,与他飞到同一高度,等真的到了这一天才看清楚,她想追逐的人,一直都是她的辽阔天空。
晚风让姜迎灯头脑终于清醒不少,也恢复了些食欲,时以宁刚才不在,是四处帮她去搜刮零食了,递过去好吃的好喝的,姜迎灯只接了瓶喝的。
梁净词腕袖卷起,扶着方向盘,开这辆黑色商务车,不够熟练,但行事谨慎稳妥,在夜里,后座的灯亮起一盏,将他的白衣映得昏黄。
他不食言,真来给他们当司机。
“你爷爷好些没?”时以宁从后座,头往前伸,迫切与他交谈。
“很精神。”
时以宁绕了绕腕子:“他那个手是不是动不了了?”
梁净词说:“暂时性的,半个月就能恢复。”
“你是从燕城来的嘛。”
“是。”
“特地还跑一趟,真不容易。”
他说:“也不是特地。”
“办事顺路吗?”
“顺便做些别的。”
“工作?开会?给人当翻译?有什么会开在这里啊。”
时以宁嘴很快,也不管人介不介意,不过脑子就一通乱问。好在人的傻气能够得到宽宥,姜迎灯正要给她使眼色,就听见了梁净词的回答——“追一个姑娘。”
时以宁瞪大眼,好像听到不得了的八卦,看看姜迎灯,又看回梁净词,小心地问:“真的吗?你有心上人了啊?”
梁净词没答话,抬手拨了下镜子,姜迎灯以为他是要看路,抬头瞥他小动作,下一秒,她憔悴的神色就落在那双眼中。
看了她几秒钟,梁净词挪开眼去:“这么远的路,怎么不坐飞机?”
时以宁说:“我们设备太多了,老板肯定觉得开车方便,不过走高速也挺快的,就是有点儿腰酸背痛。”
“老板叫什么?”
“周彦。”
梁净词沉吟,像是在搜罗他的信息库。
时以宁说:“一个白手起家的打工仔。”
意思是,您没机会认识。
怕梁净词因为周彦的吝啬多心,姜迎灯出了声,淡淡说道:“老板挺好的。”
时以宁附和:“周老板还是好的,就是有的时候有点严肃,看着凶,不过社会精英嘛都是这样。长得帅的呢,隔壁宣传部还有小姑娘暗恋他。”
“暗恋?”梁净词反问一声,好像对他来说很新鲜的一个词。
“对啊,可惜英年早婚了。哭倒一片。”时以宁感叹,又说,“不过没关系,大老板早婚,我们还有周老师。”
“——哎呀也不对,周老师是姜学姐的。”
她话音未落,车子刹车被一下踩紧。
姜迎灯惯性往前,险些撞上座椅。
四平八稳的开车技术,唯独在这个平常不过的十字路口,乍现一点失控。
梁净词声音沉沉,开口解释两个字:“红灯。”
也不知道时以宁看见个男的就要使劲塞给姜迎灯是什么毛病,总是比她婶婶还急她的姻缘。
姜迎灯扶着额,有点无奈地打断她的絮叨:“安静会儿吧,后面司机大哥在睡觉。”
时以宁乖乖点头。
酒店在郊区,梁净词把人送到,想着还是得赶回去探望探望他爷爷,于是不久留。临分别时他问:“明天去哪儿拍?”
姜迎灯说:“还是南山。”
他想了想:“我和你们一起。”
时以宁笑嘻嘻。
“陪你爷爷还是追姑娘啊。”
梁净词在揣摩,斟酌。
她点到为止说:“好了好了,我不问。”
姜迎灯和时以宁住在一间屋子,她进门后打开电脑看了会儿拍摄素材,看手机是半小时后了,两条消息。
梁净词:刚刚有人不方便提。
梁净词:我请你吃个饭。
姜迎灯回:这两天有点忙。
他说:那就再过两天,等你有空。
姜迎灯:我要是一直没有空呢。
梁净词:我等着。
姜迎灯:可以拒绝吗?
梁净词:可以。
她放下手机,去洗了澡,取了明天要穿的衣服。
一件淡紫色的薄裙。
她还记得,高考结束那一个夏天很炎热,热到弱不禁风的姜迎灯在军训场上第一个倒下,有人用陪家属的名义义不容辞地赶来见她,问她要什么,她挑了这条裙。
那时他疏离淡漠,边界感十足,深邃一双眼让人怎么也琢磨不透,因为太过理智而无形中把人伤成一片一片。看她的眸色里,只有对小妹妹的恩宠与宽待。
再无其他。
那时的她,满脸生涩、慢慢吞吞地进入他的生活,却只能停留在边缘地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被人说书呆子,又被人评价苍白。能做的,就是满腹心事地夜夜抱着手机,祈求他尽快来电。
十几岁的审美早就过时。
十几岁的迷恋也在慢慢远走,连同她因为一场错爱而草率收尾的青春。
姜迎灯已经不喜欢这条裙子了,甚至这颜色在她眼里都冒土气。
也不会再胆战心惊地编辑和他聊天的每一个字符,在等不到回音的漫长时间里,将一颗心自溺到水底。
她现在能够对梁净词的每一个“晚安”视若无睹了。
她现在也能有拒绝他的权利。
此刻反而领会到,潇洒不是心怀不满,充耳不闻,一副没从恩怨里走出来的高傲姿态。
姜迎灯修炼得更上一层楼,潇洒是:再吃一顿饭又如何呢?
既然清醒地认识到,他们回不去了。
这一次,该提心吊胆的人,必定不再是她。
整理好一切后,她转了一个收藏很久的西班牙餐厅给他:想吃这个。
梁净词回道:好-
她穿紫色的连衣裙,气质就变得更柔和。
姜迎灯绑着马尾出现在摄制团队里时,早就领着梁远儒在贵宾室喝起茶来的梁净词放下杯盏,一眼捕捉到她。
在重重人影之间,在淼淼时光之后,长不大的风铃草复现眼前,好像散发着清幽淡香,又带一点苦涩。
梁远儒的腕不能动,梁净词代替他的拐,搀扶着人往长桥走。
“这片湖叫镜明湖。”
队伍里有人在介绍,“意思是水太清了,就像镜子一样,把人照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梁朔和拂晓自尽的那片湖。
姜迎灯低眸往下看,水色的确清亮,泛绿意,水绿则深,跌进去就没有生还的转机。
她盯着水面出神地望了会儿。
潋潋的水光,在飘摇的人影之间,姜迎灯看到梁净词。
湖水洁净,的确把人照得干干净净,两个人澄明的眼神在水面,隔着人海交汇。
姜迎灯急忙别开眼:“我记得书里说他当时刻了一段碑文,昨天好像没见到。”
时以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搜了下,在前面那个乔木丛。”
到她说的地方。
姜迎灯找半天,还是不见所谓的碑文。
直到梁净词用手拂开一丛低矮的月季花枝。
黑色的石碑顷刻露出。
“这儿。”
众人闻声,凑过去看。
瘦金字体,用烫金漆镀上,自左往右——
【上元佳节,见月落,闻乌啼。
酒酣灯暖,互诉衷情,五浊恶世,惟红颜渡我。
叹良宵苦短,韶华易衰。
故许一程烟雨,共梁园百顷,赠我爱妾拂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
署名是:燕京故人。
默读完,不知道是谁在后边轻“哇”了一声:“好痴情的梁公子。”
相机怼过来拍。
时以宁问:“五浊恶世是什么?”
姜迎灯看着那碑文,答道:“佛家观念认为,因为尘世混浊不净,人才会在苦海里浮沉,所以菩萨要发大心,发大愿。”
史学她能讲一讲,佛学也能聊一聊。
梁净词偏过头去,也沉默在听。
时以宁又问哪五浊。
姜迎灯和她解释。
时以宁不由叹一声:“在这五浊恶世里,jsg只有你能渡我,真是情种啊。”
姜迎灯又望向被拨到一侧的花枝,视线虚焦,像在怀旧,不知道哪里捻来一句:“多情自古空余恨,还是无情好。”
梁净词稍稍恍惚,视线收紧在她淡粉色的耳梢。
“怎么了,学姐不相信爱了?”
一旁的梁远儒听着,笑说:“哎哟,你这才多大年纪。”
迎灯低喃:“拂晓跳河的时候还没有我大呢。”
梁净词又看向碑文。
夕阳西沉的时刻,镜明湖的湖面被照出一片粉光。耳畔是梁远儒拉着迎灯,语重心长和她谈缘分未到、爱有天意云云,试图让她振作。
梁远儒是喜欢迎灯,和她一路闲聊说笑,到后来梁净词倒成了局外人,他这根“拐”也用不上了,老人家另有倚仗。
梁净词便立在原地,接了几通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等到梁远儒发现人没跟上,又匆匆折回。
梁净词收回电话,看过来,问:“怎么了?”
“对了,忘了给你介绍这姑娘,叫小姜,昨天我摔了,人一块儿陪我上医院来着,我那会儿急着看病,也没好好犒劳人家,”转而又跟迎灯说——“这是我孙子,叫梁净词,今年28。”
梁净词望着迎灯,打断说:“30了。”
姜迎灯尴尬一笑,生硬地说句:“你好。”
他憋着嘴角的笑,没接话,只点一点头。
梁远儒不满地啧啧,急得给梁净词眼神示意,怪他不该多嘴的时候瞎坦荡,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梁净词当然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觉得好笑,摇一摇头,配合小老头的想法:“28,四舍五入30。”
这回换姜迎灯努力憋笑。
梁远儒没再往深了提,只问梁净词道:“你哪天走,要不录完节目一块儿吃个饭?把小姜带着,小姑娘跑两天也辛苦。”
梁净词想了想,说:“明天有工作。”
他又看向迎灯,建议:“改天回燕城吧。”
梁远儒妥协说:“也好,不过你别忘了。”
梁净词颔首:“一定。”
看着拘谨的姜迎灯,梁远儒连声安抚,说吃个饭没什么-
梁净词去了一趟江都市里,在录完节目的第二天。
阔别多年,在这冷月无声的古城,他独自前去当年游园赏花的故地,一棵参天的苦楝,要昂首才能看清树冠,又从风里捕捉到浑浑的月影。
寂静的夜,处处都是为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唱挽的遗迹。
那时跟随“小导游”,漫不经心走在这偌大园中。步调温吞,从后面见她柔弱又腼腆的耳根,一切诗情画意,暖意融融。
苦恋、苦恋,信手拈来的一问一答,待余温褪尽,再品那无心的对白,就只剩惆怅了。
梁净词每来江都,都会去一次监狱。
数次请见,都被驳回。他能够理解姜兆林对他避而不见的心理,你见过我昔日风光,就不该再见我大厦倾倒。
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令他备受煎熬的,又何止时光与高墙。
然而梁净词太执着。
在门口站一天不挪步,给足了诚意,撼动了姜兆林的决心。
于是时隔多年,他终于再见到青丝成雪的恩师。
姜兆林肯见他的理由不止于此,也源于有事憋着没有过问。
这一天,回去的路上,梁净词带走一封旧信。寄出人是三年前的姜迎灯。
信被转交到他手上时,姜兆林面目沧桑,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
“我知道,一定是你。”
第62章 C18
姜迎灯放了个假。
她回江都的路上诚惶诚恐一直在想, 梁远儒对她怪热情的。他大概只是知道梁净词交过一个女朋友,但没见过脸,也没听过名, 可能听过名,又所幸, 梁远儒一路上一直没问她叫什么, 只是小姜小姜这么亲昵地称呼着。
所以姜迎灯侥幸获得了老人家的喜欢,靠她实则谈不上出众的口才。
裴纹这几年生意红火, 换了小别墅住。
在开发区, 附近是茶山风景区,游客络绎。
进门时,姜迎灯都端好了笑, 遥遥就听见裴纹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通话的声音,她笑意微敛。
“就我那小侄女,啊, 对,燕城师大毕业的——本科, 没读硕士, 我们年纪小的,二十岁出头, 长得漂亮,当然漂亮,聪明伶俐,乖得很。你儿子现在在燕城上学啊?哎哟那巧了, 那巧了。”
等她笑意盈盈打完电话, 姜迎灯出声:“婶婶,我回来了。”
裴纹昂首看她一眼, 手在围裙擦一擦水,迎过来。
“正好,刚有人来说媒,介绍了个刚毕业的男孩子,我看着挺不错,就是比你小一岁。”
“小一岁?”姜迎灯惊讶,而后失笑说,“现在男孩子都这么着急找老婆了吗?你推了吧,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你喜欢年纪大的?”
姜迎灯微愣,竟也应了一声:“嗯。”
裴纹说:“年纪大的,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也不用你们一起奋斗了,享用现成的,是吧?”
是也不是。
把房车挂在嘴边的一句形容,让姜迎灯觉得几分古怪。她贪图的明明不是这些,也不是认准了年纪,只不过是在应答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人而已。
“我说了不用给我介绍了。”
满心欢喜地回来,又陷入这低压的氛围。姜迎灯低语说:“没什么意思。”
裴纹给她准备了一间房,按照姜迎灯的喜好布置的,跟从前的住处无异。她的书被搬家公司运过来,大批量的工程,大概是受了委托,工人动作轻巧,一个书页都没有折损。她抽出一本小时候看的童话书,衣服也没换,就疲惫地躺下,翻了翻插画页。
婶婶很周到,一切都给她备好。但姜迎灯看着那些文字的上方,姜兆林因为怕她看不懂而挨个标上的拼音,她却在想,这张床不是她的床,这个家,不是她的家。
吃饭的时候,又老生常谈,说找对象。
裴纹说:“你不能因为受过情伤就一直封闭自己,嘴上说着能接受,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一针见血的话多伤人,姜迎灯心里一咯噔,说:“跟那没关系,已经结束了。”
裴纹说:“结束和释怀是两码事。”
她又一次被击得七零八落。
捧着碗,姜迎灯沉默,不吃东西,只看着饭米粒,她带着自虐的想法,想要找点骂,于是说:“他最近回来了,我因为工作的事跟他有一点交集,我……”
裴纹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姜迎灯说:“他说请我吃个饭,我答应了。”
果不其然,碗被置在玻璃桌上,发出带着脾性的脆响,砰的一声。
“还有没有骨气了?拖泥带水,给自己找罪受!”
姜迎灯不回呛,只闷闷地想,她大概是没有骨气,所以斩不断青丝。
“你当初说你们为什么分开,你自己还记不记得?”
姜迎灯看着她。
裴纹说:“你说他娶不了你。”
她眼眶渐渐变红,“对。”
又说:“只是一顿饭,不会旧情复燃的,如果不是不得已得交涉,我不会把他加回来。”
最后,裴纹说:“远离让你觉得痛苦的人。”
姜迎灯喃喃说:“如果我说,痛苦是因为爱呢。”
裴纹沉默下来。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
“取决于他的想法。”
于是这顿饭,很快话不投机地散了。但婶婶的话,激出她深埋心底的祸根。
都是因为爱。
小宝高考完,在外面玩一整天,回来之后抱着姜迎灯撒娇,说她高中的一些琐事。
迎灯安静地听着,想到更为久远的一些密语,问她,“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哪个?”
“……初中那个。”
“哪个学期的?”
姜迎灯失笑,说算了。忽然又有些羡慕这些善变的心-
回燕城忙完工作,姜迎灯休息了还没几天,周暮辞约她去动物园玩。
她惊得矢口拒绝。
“我去过了。”
“去过不能再去么?”周暮辞不以为意。
姜迎灯说:“跟前男友去的。”
他也愣住,随后就闷不做声了。
“水族馆呢?看看海豚表演。”
姜迎灯不说话。
“也跟前男友去过了?”
“没。”
周暮辞笑起来:“去玩玩啊,天天待家里无不无聊。窗帘一拉,哭哭啼啼看电视,还不如出来晒晒太阳。”
姜迎灯想了想,“看话剧吧。”
“看什么。”周暮辞问她。
“枕头人,马丁麦克多纳的暗.黑.童话,丽南山的美人,直面戏剧的代表作,青蛇,法海和小青的爱恨情仇,你挑。”
周暮辞最终挑了一个:“青蛇,没文化隔阂,我能看得懂jsg。”
虽然都是文科生,在迎灯面前,他却总自嘲缺少内涵。
这一出戏姜迎灯很喜欢,但这回却看得兴致缺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下了点雨,心情阴翳。一部好的文艺作品会让人产生巨大后劲,然而走出剧院,听周暮辞讲了两句笑话,戏里的惆怅就烟消云散了。
他天生积极,开朗向上,对人的情绪有感染力,兴致勃勃和她讲法海,姜迎灯听着,心里太多的想法想交流,却在此刻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走了神。
想他也去她家里做过饭,也坐在一张餐桌上,看过一场日落。进行了像约会一样的活动,也能肩并肩走过那些她向往的万家灯火。
但她身边的男人,好像总是模糊了面貌。他可以姓周,也可以不姓周,姓王,姓李,那都是无关紧要的。
被周暮辞送到家门口,他在小区楼下的便利店里买饮料,姜迎灯顺便取了个快递,快递柜弹开,摸到里面躺着一封薄薄的书信。
以为是爸爸寄来的家书,姜迎灯旋即拆开。
下一秒,她的手却顿住。在雨后湿漉漉的空气里,姜迎灯捏着那张辗转多年,命途多舛的卷子,久久沉默。
打开手机。
原来梁净词早就发来消息:寄了个快递过去,收一下。
如果它早几年出现,她会惊喜,会感动于它失而复得。可是现在,热血上涌,带着一种感到不公的羞耻。早就放下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袭击她的身心。
来晚的东西,就不要来了。
“怎么了吗?”周暮辞攥着矿泉水出来,看见姜迎灯握着手机的腕在颤抖。
她过很久才嗫唇开口,声音低得不像她,说,“我要打个电话,麻烦你回避一下。”
“ok。”周暮辞很识大体,说着就到一旁树桩下站着,像个侍卫,给她空间。
姜迎灯低着头,指尖蓄着千斤重,在翻他的号码,电话拨过去,对方接得很快。
两人同时出声——
“迎迎。”
“梁净词。”
他云淡风轻,她隐忍沉重。
默了默,梁净词让一步:“你说。”
姜迎灯颤着声,竭力镇定,咬字清晰,没问哪里来的,只是指责般说:“为什么寄给我?”
他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帮你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依稀听见那一头也淅淅沥沥,猜他是在外面,或是车上。
她一愕,“……你看到了吗?”
他声音浊重,呼吸闷沉,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一字一顿在敲击她脆弱的耳膜。
“燕子梁的梁,观身不净的净,一曲新词的词。”
姜迎灯呼吸滞住,想让他闭嘴,却发不出音节,艰涩地吞吐,“不要说……”
“爱别离的爱,谓我心忧的我。”
“梁净词……”
他念完,问道:“这就是你的心愿?”
试卷被她不知不觉揉皱在手心。
“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姜迎灯说:“明明是你,错过了看它的时机。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暗示,是你没有放在心里!”
“不要说错过。”
梁净词的声音也沾了点克制的沉痛,咬着牙,以防情绪倾盆而落。
她说,“你说追求我,我随你怎么做,怎么试图动摇我,你使出你的解数,都跟我没有关系——但请你不要再提这一些事,好吗。
“愿望早就过时了,卷子也已经丢掉了,它就不该被捡回来,你就算看到了,也不用跟我说,你就假装没有看到,我就假装没有发生。”
它们不应该存在于此刻的时空里,而她也已经没有回首的余地。
“我只有一颗心,脆弱得一碰就碎,所以我要保护好它,再也不想再被人凌驾,支配。我不想因为这些过期的东西,让感情再次变成我的累赘。没有了你,我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应该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应该也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我会有让我值得憧憬的未来。
“你来招惹我,是觉得这个女孩子还不错,她很乖,她很懂事,你勾勾手指她就会过来,你可以和她交往试试,可以每天牵手,接吻,拥抱,仅仅因为这样做会让你觉得愉悦。”
“可是我陪不起了。”
“你的玫瑰,你的礼物,你的甜言蜜语会让我感动,但也只能停留于感动,我要的不是这些。”
你一直都知道。
她说,“梁净词,你一直都知道。”
姜迎灯艰难地说完这些话,连同剖出了她的一颗心,精疲力尽,又无比解脱。
梁净词沉默地听着,很久,声音沙哑,问她一句,“你在哪?”
“别来找我。”
他仍然说:“给我两分钟。”
电话在雨声里被切断。
而后,挡在她头顶的是周暮辞的伞。
同时接过他的纸巾,姜迎灯想要擦眼,却发现眼睛是干涩的,于是她用纸拭了拭犯潮的发尾。
周暮辞没问什么,举着伞说,“走吧,送你回去。”
很快,她意识到梁净词的两分钟是什么意思。
在回单元楼的路上,他的奔驰车刹住在路口,梁净词坐的是后排,车停下后,司机转头望他,请示下一步。
一袭黑衬的男人周身凛冽,从濛濛的雨里过来,他不撑伞,皮鞋踩在水塘,浑不在意,只是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人。梁净词站在她的跟前,平坦的眼中,一半是高高在上,一半是失魂落魄。
“姜迎灯。”他喊她的名字,声音冰冷低沉得像欲碎的玻璃。
周暮辞张了张嘴,觉得这种场合他该说些什么,但又生怕错一个字,看迎灯。
梁净词目不转睛看着她,沉沉道,“我有话要说,让他走。”
姜迎灯抬起湿漉漉的眸和他对视:“凭什么,你说走就走?”
梁净词说:“不走也可以。”
被逼到了一个情绪的爆发点,他永远镇定的眼波里也出现了一丝紊乱。
“那就让他看着。”
她感受到,梁净词在害怕。
害怕真的失去,害怕他姗姗来迟的吻再炽烈,也留不住她“过时”的爱。
她踮起的脚尖,他领子上的酒气,她抵在他胸口的掌心,他火热的唇,一丝一缕的细枝末节,缠乱在一起,成为这个凶猛又混乱的雨夜,最潮湿的记忆。
第63章 C19
这不是梁净词第一次强吻她。
再温文随和的人在屡遭碰壁, 无计可施的时候,也不得不用这样唐突冒昧的方式让感情破土。他滴水不漏的心迹有了缺口,从里面漏出来, 是对她的不舍和疼惜。
幸而他吻得不深。
浅浅一个烙印却滚烫,落了她满唇。
姜迎灯再加一把力推他, 梁净词就自然而然退开了。
他眉眼里有醉意和失态。发间, 领上,各有一点潮气, 眼睛也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隔两三秒, 他抬手揉了揉皱紧的眉心,转而便恢复好整以暇的姿态,动了动嘴唇, 可能是想为这唐突道个歉,但姜迎灯显然不想听。
这时应该做什么呢?骂他一句,或者扇一个巴掌, 都不过分。但她没有太过激动,只是看着他说:“因为走投无路了, 所以就不择手段了吗?”
一旁的周暮辞尴尬得耳朵发烫, 想帮姜迎灯撑个伞,又实在怕被卷进风波, 只好退到一旁的廊下,放低了伞沿装透明人。
“不择手段?”梁净词刚揉平整的眉头再次皱起,严肃地看着她,惊讶这用词。
“不然呢, 你有什么立场亲我?”
她湿漉漉的眼在夜色里炯炯, 并不避让他的进攻性:“梁净词,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招数。”
他卑劣道:“有用的话, 再来一次又何妨?”
姜迎灯一滞,脸色沉冷:“如果你只有这样鲁莽的回答,我回家了。”
她说着,正要走,手腕被擒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只掠过在他肩侧的耳畔。
“我告不告诉取决于能不能改变。我不能,我的力量太微薄了。既然早就看透,又何必再去做扑火的飞蛾,自焚一场,伤透的仍然只有我自己。”
手腕被他捏得一片潮热,梁净词力量很紧,这回又不管不顾她的疼痛,只想把人留住一般心态执拗。
“我爸和你说什么?”
姜迎灯抑制着鼻酸,仰头又看他晦暗低潮的眼:“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这是你教我的,我现在能够做到不去计较这些了,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来撕扯我的伤疤?”
梁净词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再提?”
“我刚才已jsg经说得那么清楚。梁净词,你猜我为什么说你精?因为你明明就心如明镜,比谁都懂,一遍遍盘问有什么意思。”
“是,”他肯承认,“我知道你要什么,只不过我需要处理一些麻烦。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些事我会——”
“因为那时的我,并不想让你为我陷入这些麻烦。”她难抑地颤着声,打断道,“如果你要娶的人是顾影,你不会有麻烦。然而我是姜迎灯,你就要为我分心,为我忧愁,为我去安排这这那那,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甘心放手,我只想让你轻轻松松过完一生,我想让你做那个应有尽有的天之骄子,而不是为了姜迎灯满身负累。我不想看到你为我失落,为我痛苦,为我腹背受敌。”
“一定要亲耳听我说出这些话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再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两个人注定就是悲剧结局,这就是一个死局,不要再去圆了。很生硬,很痛苦,也很折磨。我不想为难你什么,当机立断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
梁净词说:“那时的你这样想,现在的你呢?”
“现在?时过境迁了,现在不重要。”
他说:“我不甘心。”
冷雨潇潇,垫在他还算沉着的嗓音之后,为这被热浪席卷的夏夜,添了几分萎靡。
“我后悔了,迎灯。”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当初轻而易举放你走,后悔亲自送你离开。如果凡事讲一个甘愿,你甘愿放手,我甘愿承担我需要为爱情承担的代价。我从没想过凌驾你,支配你。如果你觉得不公,以后随你意愿,我会用时间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又重了些,声音哑然,像耗尽了力气一般低沉:“但是你能不能,别让我成为你的过去?”
姜迎灯将他压制的手缓缓推开。
良久,她说:“不会追人就别追了吧,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痛苦。”
转而看向在一旁躲雨的男人:“周暮辞,你送我上楼。”
周暮辞听命,往前小跑两步,帮姜迎灯撑住伞,“走走走。”
在雨里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色,像是融进了夜幕,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不过背影也写满了悲痛。
姜迎灯很累,一句话都不想说。嘴唇的温度好像始终没有降下来,更让她烦躁。
周暮辞可能是怕尴尬,断断续续和她继续聊了聊《青蛇》。
昏暗的走廊,姜迎灯吞吞往前走。
周暮辞拎着伞,配合她的步调,余光里的姜迎灯珍惜地展开那张皱掉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抻平每一个角角落落。
周暮辞说:“结局我没有太看得明白。”
姜迎灯说:“法海六根不净,心系凡尘,僭越佛道,爱上了青蛇。”
他反驳说:“不是吧,他们俩还能爱上?应该是法海得道升仙了。”
“‘小青,你等我回来,再为你授业解惑’——已达彼岸,又返苦海,为你再修一世轮回,这还不叫爱吗?”
周暮辞回忆一番,又要继续辩驳,但对上姜迎灯的视线,退让一步,讪笑说:“有有有,我脑子笨。看不太懂。”
姜迎灯哑然笑了下,她去按密码开门。
没请他进去坐,周暮辞心里也有分寸,问:“你现在好点没?”
姜迎灯不明所以看他。
他低咳一声,说:“这么大雨,我明早来接你。”
“我……”
她正要说不,周暮辞抢白:“那我就先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拜拜!”
姜迎灯站在门廊,目送他快步走进电梯间。
她回到家,先去了一趟厨房。
因为在这里能够看到楼下,亮起车灯的黑车缓缓驶远,最终消失在柔情万缕的新雨之中,空中久久弥漫着惆怅,她矗立久久,身心俱疲。
昼短苦夜长。
泡了一杯奶粉,姜迎灯打开电脑,在氤氲的香气里,忙了一会儿工作。和梁朔有关的拍摄已经告一段落,零零碎碎的无用素材在本地和邮箱里,姜迎灯整理了一番。
最后一张照片,停留在那篇碑文。
【故许一程烟雨,共梁园百顷,赠我爱妾拂晓。】
她手指顿了顿,在删除的提醒界面点了取消,私心留住了这一段逾越百年的深情。
同时,一秒间,家里陡然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的暗光昏昏浊浊。
才充了一个季度的电费,不至于一两天就用完。
她掀开帘子看外面。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姜迎灯在群里问了句:34栋供电出了什么问题吗?
得到的反馈是没有。
她想去看电闸,但在室外。警惕心起,姜迎灯最终还是请来物业帮忙查看情况。
果然是跳了闸。
电路恢复正常后,她把门反锁两层,才回到床上休息。
第二天并没有下雨,大好的晴天,玫瑰花瓣被风吹雨淋,凋了一两层,在炽热的光下浮着一层薄薄的红。
姜迎灯不知道周暮辞有没有来,但她接到了梁净词的电话。
她有挂断的意图,但想来想去,还是接了。
他开口气息很沉,很压抑,说:“昨晚太难过了,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她问:“你难过什么?”
“难过我们的缘分不应该这么浅。”
姜迎灯平静地说:“不用道歉,我早就复元了。”
“迎灯。”
要挂断时,又被他叫住。梁净词有些气馁地告诉她:“我是真的很难受。”
姜迎灯也不知道能说什么,问道:“需要我安慰一下吗?”
最后,他沉默很久,克制着情绪说:“工作顺心。”
她对他说,不会追人就别追了,这样只会让她更痛苦。
可是姜迎灯不知道什么样才是正确的,好像只要他出现,她就会陷入各种各样的痛苦-
梁净词最近喜欢待在杨翎在长明街的住处,清净、雅致,听阵阵松涛,看交相辉映的青灯明月,借此抚平他紊乱的心弦。
手里握着一张照片,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正月十三,迎灯净词】
姜兆林的题字,经时光沉淀,又浑浊了几分。
再一次在家里翻了好半天,才将这张薄薄的纸片找到。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是把她弄丢,要费好大一番劲才能找出来。
他们过往一点一滴的交汇,于他,不过如一抹轻尘般拂过眼梢,却被她深深镌刻在心口。
不忍卒读的信笺也一直被他带在身上,但梁净词没有勇气拿出来再看一遍,一闭上眼,字里行间,都是她的“血流成河”。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一个腼腆拘谨,一个漫不经心。是他们,可能也已经不是了。
杨翎回来时,带着好消息。
一份胜诉文件摆在桌上,她神采奕奕让阿姨去沏茶。
梁净词问分了多少。
杨翎比了个数。
他又问:“什么时候发证。”
“可能还要过一个月。”
梁净词笑一笑,说:“恭喜你,妈妈。”
视线扫过她手腕的旧伤,问:“现在还觉得疼吗?”
杨翎说:“只是遗憾,怎么没早点让他倾家荡产。”
梁净词起身,看杨翎已经装裱到位,挂到墙上的那篇《蜀道难》。
在他名字的落款后面,是迎灯亲手盖下一个hello Kitty的章。
粉粉嫩嫩,跟他的笔风丝毫不搭。
看着这个章,好像被那双天真无邪的眼望着,她抬头跟他煞有其事地说:“要按一个章才好,我看古代人的字画都是这样。你要是没有的话,我把我的借给你,是一个猫猫头。”
彼时梁净词顺从道:“按吧。”
她郑重其事地为他落下这个印章。
又喃喃说:“这样你会一直记得我吧。”
梁净词只是浅笑说一声:“你不盖我也记得。”
想到她冒傻气的样子,他有点想笑,但此刻表情凝重,一点也笑不出来。
像心口被压了千斤重的石,闷闷的,透不过气。需要听她的声音,等她首肯,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态有所转圜,他才能够得到一丁点的释然。
然而现在,却像进了一个死胡同。
梁净词又看向杨翎,她摘下了戴了多年的金项链。
他问:“这是结婚时他送的?”
杨翎说:“是啊,现在金价估计翻了几十倍,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卖了。”
梁净词没给她主意,但看着那项链微微出神。
过会儿,他问:“结婚的话,是不是备个保值的金器好些。”
杨jsg翎说:“这得看女方需求。”
他想一想,又问:“城东是不是有个楼盘?”
杨翎说是。
梁净词说:“先想办法抛出去。”
“这会儿难抛,容易赔。”
“不难,价低些也成,赔不了多少。囤太多也有隐患,总想着等一等,最后砸手里了。”
见他这般火急火燎,杨翎揣摩一番:“你这是急着用钱?”
梁净词苦苦一笑,也承认:“再不努力,老婆跟别人跑了。”
照片被他扣在桌面,梁净词闭上眼,想她的一言一行。
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
——他已经忘了他哪一时哪一刻说过这话。
梁净词似乎给她讲了许多的道理。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还是姜迎灯给他上的。
她读了许多故事,见了许多飞鸟各投林的分别,比他先一步理解、也释怀了人与人的聚散离合。
可是梁净词还没有。
第64章 C20
梁净词还有一些底牌, 和他爸爸有关的。
见面是在一周之后。梁守行问他想吃什么,他去订席位。梁净词说不吃了,你陪我去动物园走走吧。
父母对孩子, 与孩子对父母,终归是不同的。
梁守行再对他横眉冷对, 看不惯他叛逆眉目, 该释然也要释然,上火不过一时, 心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 跟自己教出来的儿子没有什么气要怄。
梁净词不一样。
他对父亲寡言少语,一直以来,新仇旧恨, 繁复积蓄,只不过他不爱把心底话挂在嘴边,梁守行就以为那无足挂齿。
学会宽恕, 学会冷静,梁净词的心性从不是让人教的, 可以说, 都是被逼出来的。
那时正值盛夏,天空和树木都呈现出饱和度极高的色彩, 一路没提离婚的事,走到园子深处。
梁守行用手掌抵着额,遮太阳,去看企鹅馆前面排队的阵仗, 遥想自己的不耐, 含几分愧疚说道:“小时候见人多,没带你进去, 还想看看么?”
风流一世的男人,鬓边也有了雪色,梁净词静静地看着他。
梁守行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
梁净词答:“不爱看了。”
梁守行声音温柔下来:“爸爸是不是亏欠你太多?”
“我不是小孩。”梁净词打断他突如其来的煽情,“不必说这些。”
梁守行笑意克制住,转而问他:“那你,接下来怎么安排?”
梁净词坦言:“有结婚的打算。”
梁守行一惊:“你妈给你安排了?”
一阵沉默。
“自己找的?”他继而挑一下眉,诧异渐深。
梁净词置若罔闻,忽的提及:“你给庄婷的转账记录,我这里有。”
“……”
“不止记录,很多年,能保存的都保存了。”
梁守行面色沉冷下来,一脸不敢置信。
“你兴许从来也没有瞒天过海的想法,毕竟孩子都生了,这事儿本身就瞒不住。不过庆幸你这些年算计得还算得当,懂得官场上做人的分寸,没有得罪小人。有些事没被捅出来是你的运气,但一旦走漏风声,毁的或许是梁家的根基。”
“你——”
“挺稀奇是不是?我也会存一张这样下三滥的牌,”见他满面愕然,梁净词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庄婷的儿子,我还想不到这么一出,原来我也有让你身败名裂的把柄。”
尽管只是威胁和警告,又深谙他多半做不出这样的事,梁守行仍然惶恐地深吸一口气,皱眉道:“爸爸不理解你这样的做的理由。”
如果不是不得已,梁净词必然不会如此行事狡黠,讲话不留白,对他的父亲用上有关证据的字眼。
“如果你非要理由的话,是因为我恨你。”
他平静地说恨,让梁守行怔忡。
“够不够?”
“净词,我们已经没有半点情分了吗?”
梁净词说:“我不在乎这个姓,不在乎我的父亲如何,也不在乎你能给我多少滔天权势。”
“多说无益,只要你不去打扰迎灯,从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梁守行显然已然遗忘得一干二净,思索半天:“迎灯?”
他淡淡道:“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动物园里,大人牵小孩,热热闹闹,成群结队。
唯独这两个关系迥异的父子,矗立在微澜的暖风里,静默无言。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对爸爸说出这样的话。”打感情牌的时候,就开始左一个爸爸右一个爸爸自居。
梁净词说:“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当年也想不到,我以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会折磨我二十多年。”
他说着,笑了笑:“人生不就是各种各样的想不到吗?出其不意的遇见,出其不意的分别。出其不意的当头一棒——都快成老人家了,就别总想着钻研是非了。”
梁净词抬手,替父亲拈去肩上一根短细的白发。
“你有许多的爱,分给许多的人。可是我只有独一份的爱,是留给迎灯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也柔和下来。
梁净词丝毫没有晚辈姿态,直直地注视着梁守行,“你记住她,记住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梁守行不住地点着头,说着,“想起来是谁了。”
最终临别时,梁净词问了他一个问题:“给我取名时,为什么改掉我的字辈?”
梁守行还在诧异之中,缓了很久,才低低出声:“欲得净土,当净其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净这个字寓意很好,不喜欢么?”
“很喜欢。”梁净词品了品他的用意,微微一笑,说,“就当是你留给我最后一件珍贵的礼,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所有的开始,初心都是好的。可惜到最后,人都面目全非,爱都消弭减退。
也只剩那最初的好寓意能够伴他终生了。
“再见,爸爸。”-
不久后,逢七夕,梁净词去了一趟云亭山。
杨翎照旧领着她的司机佣人一块儿吃斋饭,热闹如初,但分明一切都变了。那饭里一滴油水也没有,梁净词不爱吃,他站在寺庙的堂前,平静地展开姜迎灯三年前的那封家书。
想再看一遍。
烈日似是灼着她泫然欲泣的字迹。
他听了太多物是人非的陈词,直至此刻才真正悟得,什么叫做欲语泪先流。
要配平的爱,不能靠他三言两语,他亏欠她的实在太多。
多看一眼,就多一分后悔。
梁净词看到第二页,心绪闷沉,堵得难受,读不下去,他闭上眼,想他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当年。
大概在姜兆林眼里,他就是个祸害吧——
也不用谁觉得了,他本身就是。
不知道姜兆林会不会后悔不迭,让迎灯遇见他,看到这样的字迹,他又是如何万般心痛,想到这里,梁净词自觉就是有两条命也不够他发泄的。
梁净词手握成拳,将纸张塞回裤兜。
他垂首,想点根烟倾泻心中郁结。
杨翎从身后唤他。
“师父来了,不是要看你的灯?”
梁净词回眸看见穿昏黄袈裟的僧人,他微微颔首,跟着老方丈前去大殿。
来时路上,杨翎问他:“打算求什么?”
梁净词的脑海里闪过很多词,求缘,求月老的红线再牵一回,求天上的喜鹊再为他搭一次桥。求白头偕老,恩爱如初。
他贪心得要命,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求。和她有关的一切,统统都要留下。
眼下,杨翎再问。
看着那一盏香火鼎盛,写满她名字的千佛灯。
他忽的说:“不求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算了——
“来还个愿。”
来感谢感谢菩萨这一些年的照拂与爱护,保她安康顺遂。
说他心不诚,梁净词是不爱听的,可是他也不太懂得要如何展现诚意。
那一刻又恍惚地在想,时至今日,他们的故事该书写到哪一页?
耳畔回响多年前一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那是藏在诗文里的谶言:千古情人独我痴。
梁净词屈膝时,那封信纸从裤兜里恰恰滑落。
杨翎拾起,想为他塞回去,但无意见密密麻麻地文字,便粗粗地读了下去。
她背过身,站在门外,一页一页地掀过纸张。大半分钟后,门槛之外传来暗暗饮泣声。
很快,一切窸窣嘈杂被肃穆的钟声涵盖。
他没有回身去看这一切,只是静静地跪在大堂的中央,合上手掌。仰头见神明,闭眼看到了自己的心。
第65章 C21
姜迎灯独处久了, 戒备心变强,上回无缘无故跳闸事故让她很是受惊,心jsg有余悸, 长时间泡在租房软件,考虑换新居。
但问来问去, 又为难住。不是为钱, 就是通勤。
北漂真不是个容易事。
姜迎灯在工位上,攥着手机, 想起那时梁净词在她家说, 租房找他,一件小事让她走神片刻。
找他是不可能找他的,只不过一想到和这个人有关的种种, 就像掉进一个坑,再想情绪抽离,要慢吞吞从坑里爬出来。
大概是因为那个冒失的亲吻, 她最近又开始梦见他了。
这种感觉让她的心快要碎掉。
“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妈呀, 这句话好戳我。”不知道看到什么情感视频, 时以宁在一旁又发表感想。
“不过得到了,没准阳春白雪就变成下里巴人了, 跟我初恋似的,谈了发现也不过如此,世上男人一般狗!”
像是溺了场水,艰难浮出水面, 姜迎灯深深呼吸, 把手机归原位。
她说:“真得到了,细水长流过完一生, 那就不叫故事了。”
时以宁回眸看过来:“啊?你有故事?”
姜迎灯勉力笑一笑,说:“是《半生缘》的台词。”
她很快投入工作,只有工作的忙碌会让她短暂忘记烦忧。
七夕有几个人约她。
她推掉周暮辞的约,去见了远道而来的日本友人。
姜迎灯已经好久没回过师大了,正好这天文学院在做一个和日本文学有关的座谈会,受邀的老师就有小林。暑假来参加讲座的学生不多,但是有各路媒体扛着机器来拍摄,姜迎灯的邀请函是小林亲自寄过来的,她进了礼堂,看一眼邀请函的席位,却没好意思往大师云集的位置里挤,就在后排随意找了个空座坐下。
紧接着,火急火燎的脚步声传来,旁边的座椅被一只男人的手按下,杨格手里捧着两本书,坐在姜迎灯旁边。
“开始了没?”没注意到旁边人是谁,杨格坐下,摊开手里笔记本,就问了这么一句。
“杨老师。”
姜迎灯莞尔一笑,提醒他一声。
杨格这才抬眸看她,怔愣一会儿:“姜迎灯?好些年不见你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笑意变深,眼如弯月:“怎么都这样说,我以前什么样?”
“瘦瘦的,不爱说话,文文静静。现在看着是大方些了。”
见台上还在做准备,杨格斜坐着,跟她闲聊,“你毕业多久了来着?工作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跟新传院的朋友搞了一个公司,拍纪录片的,最近在扩大规模,准备上市了。”
“好啊,企业家。”
迎灯笑着摇头:“老板不是我。”
“还以为你还在搞文学,来这儿听讲座。”
“没,有个认识的老师来参加,好久没见了,想碰个面。”
“哪个老师?”
“我大二那时候不是去日本一年么,在东京认识的老师。”
“小林杏?”
她微讶:“您也认识吗?”
“我也是之前去日本访学的时候认识的,她是研究日本古典文学是吧?”
“嗯,现代文学也涉及一些,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之前她在东大做了一个丰饶之海的专题讲座,是跟师大这边有线上合作的,您应该有印——”
她话还没说完,杨格喝了口水,抿抿嘴唇,忽然话锋一转:“交男朋友没?”
姜迎灯微愣:“什么。”
“还打光棍呢?”
“嗯……没交。”她低下头去。
杨格打量她,笑着说:“我看我们家净词跟你还挺不错的,郎才女貌,般配得很,那会儿怎么就分了。”
杨格心直口快,不会打哑谜,就这么直白地提起这些事,姜迎灯耳根微热,答道:“因为异地。”
“不是因为异地吧?”
“有这个原因,不过……感情的事不能够三言两语概括。”她坦白道,“你要问我真正原因,我说不上来。”
杨格点点头说:“是这样,能理解。”
紧接着,座谈会开始,麦克风调不到合适的音量,主持人频频喷麦,在这刺耳声里,姜迎灯似乎听见杨格说了句:“你前几年去日本的时候,他还——”
但音色渐弱,加上周遭嘈杂,她听不清,看向杨格:“你说他怎么了?”
杨格吊住一口气,摇摇头,再吐出来。
“没事。”
他浅笑一声,开始做交流会的记录。
结束时天色渐晚。
姜迎灯带着小林和小薰去学校附近吃饭,七夕氛围浓厚,商场在做折扣活动,招牌喊得响亮,他们事不关己地坐在各色情侣中央,平静地寒暄。
人的心中总有一方净土。像故乡的烟雨,像异地的知交。
梁净词的名字,在其中拔得头筹。
其余的,就被各种有温度的片段填满。
一个人,如果被早早附上一则“以天为被地为庐”的签文,那她这一生遇到的好人,就真的是纯粹的好了。因为她这样的存在,并不值得谁工于心计去图谋什么。
母女两个长得很像。
小林就是中年版的小薰,但个性倒是迥异,母亲温和些,女儿活泼,一路拉着迎灯扯东扯西,难得出趟国,见什么都好奇。
姜迎灯的日语水平经她训练,在日本一年归国,顺利考到了CATTI的证书。
这一回,换姜迎灯尽地主之谊,在火锅蒸蒸的热气里,给她们介绍说:“中国的饮食文化给人感觉很热闹,都喜欢围坐在一起吃饭,很少有分食一说,不管在哪里待,我还是喜欢吃中国菜,有家的感觉。
“以前我爸爸跟研究生吃饭,都会把我带上,在饭局认识了很多硕士博士的师哥师姐,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他们玩行酒令,这也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游戏方式,很有意思。”
小林说:“你喜欢热闹的饭桌。”
姜迎灯点头:“一直都是。”
“日料我总是吃不惯,在去东京之前,我就很不喜欢吃生食,如果桌上有活虾生鱼,我男朋友都会让人煮熟了再端上来。”
她遥想着,笑了一笑:“他很迁就我,也不会认为我无理取闹,来日料店还要计较这些,好像在他的观点里,配合我的步调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灯的男朋友?”小薰八卦的耳朵竖起来。
她说:“分开很多年了。”
“为什么分开?”
一天之内,要回答两遍这个问题。姜迎灯苦苦一笑,只用中文说了四个字:“相爱很难。”
小薰听不懂:“什么意思?”
姜迎灯便给她翻译一遍,用日语表述,就变成了:爱一个人很累。
小薰说:“那应该不是很好的爱情。”
姜迎灯不应声。
“我去日本那一年,东京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我还记得有一回因为下雪导致电车停运,那天我是自己一个人去镰仓看了海,结果回不来,我就沿着铁路线慢吞吞地走,背着书包,样子很可怜,一边走一边哭,感觉眼泪都要冻住了。”
现在提起这些事,姜迎灯自然是笑眯眯了。当时的绝望,连后来的自己都无法共情。
但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寒地冻,白雪茫茫的前路。
就像她看不到下一个站点的人生。
差点就困在雪里出不来了,那一刻她最想念的人是梁净词。
她在南方长大,从没见过这样厚重的雪,在那个前所未遇的冬天,哭得泪眼蒙蒙,也没有伞,就任凭雪花落了她满身满头。
姜迎灯站在雪地里,无助地伸出手去,像是笨拙地想要把那前路的烟瘴扫清,那一刻想着,要是他在就好了。
那年在机场,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她是真的会后悔,并且反复后悔,要是让他陪她久一点就好了。
再久一点又如何呢?
她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不过才二十岁,这场恋爱如果能谈得更久一些,又能让他们梁家损失什么?
没有爸爸妈妈的二十岁,姜迎灯站在异国他乡的路口,仿佛迷失了一切。
“梁净词。”
“梁净词……”
她哭着喊他的名字,喃喃自语一般,在听不到回声的雪里。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眼泪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姜迎灯艰难地擦干净,信号很弱。
附近有便利店在营业,她迈步正要走过去,看见一辆熟悉的车朝着自己驶过来。
车灯亮在雪光中,像是指引迷途的灯火。
小林从车上下来,“怎么了小灯,怎么哭成这样?”
她接过擦泪的纸巾,坐进温暖的车里,脸上泪痕斑驳。
小林说:“这两天电车停运,忘jsg记告诉你了,是不是没有看新闻?”
姜迎灯停下了哭声,不住地说着:“谢谢你,老师。”
“要保重好自己啊,别让人担心。”
那是迎灯第一次觉得,日语的发音也会有一平一仄的温情。
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一条路,只要一直往前走总能找到终点,而只有他不在身边时,她才能真正地学会坚强-
七夕的饭局结束,在高楼处,借他人的光,见了一场浩荡的示爱烟火。火焰一团一团地绽,姜迎灯看得眼波淡淡,随火光流转,却已经没有太强烈的感知能力了,对于爱情的因果。
姜迎灯坐进出租车,在回程的路上,她想起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在日本看夏日祭的烟花。
是跟小薰一起。
那天她穿了一次浴衣,盘起发。
完成心愿的那个夏天,他不在身边。
姜迎灯也一样很快乐,只不过笑容略显空泛。
想起这事,便在相册里找到当年拍的视频重温。
内容都不长,几秒,十几秒,姜迎灯逐一划过去看。
日本的烟花花样很多,很浩大,镜头里,昏黑的夜被焰火一瞬照亮,姜迎灯迎着镜头走过来。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看着看着,她忽而注意到视频的边角。
在人潮之中,一个背影将她视线吸引过去。
似乎……
姜迎灯定睛,把画面拉大,在视频的角落里,不过两三秒的一个虚晃而过的影子,姜迎灯也认出了梁净词。
距离她十几米远,他穿浅白色的衬衣与黑裤,身形修长,背身逆进人流的姿态,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落寞。
当年这几个视频她没发动态,因此也没细看,没想到也有被她遗漏的,他的秘密。
姜迎灯呆呆地看了许多遍,擦去眼角的湿气。
她打开梁净词的聊天框——
“你去看了烟花吧?那一年在日本。”
几个字打下来,又在踌躇之后,被挨个删去。
既然分了手,就寸步难行。这个道理,两个人都懂,他不靠近,自然有他的理由。
一桩陈年旧事,已然没有任何揭穿的必要。表示缅怀的方式,就是又把那段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到了,小姑娘。”司机在前面说。
“谢谢。”
姜迎灯在小区门口下了出租,往单元楼的方向走。
低下头看手机,视线还停留在他们的聊天记录上。
最后一条内容,是他问:几号有时间?
她事前说好的西班牙餐厅,梁净词问几时去。
姜迎灯当时没回复,后来也忘了。再想起来,见他没问第二遍,索性就把问题晾在那里,让他在另一头空耗。
他们之间,追与被追这样平衡而稳固的关系,没让姜迎灯觉得多么负重,但那突如其来的试卷、在诗集里藏着的爱意,错乱了时间的重现,让她尘封的秘密破土,彼此就陷入了一个僵局。
纵使心知肚明,梁净词不会行事卑劣,她也不想让她多年的迷恋,反变成用来战胜她的利器。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姜迎灯站在峭壁一侧摇摇欲坠,不能够再往后退了,她会失守。
梁净词今天过来。
看到他的车时,她顿一顿步子,而后若无其事别开眼睛。
他住处就在附近,来这里太方便,周而复始的等候也是诚意的一环,她丝毫不意外。
车仍然停在老地方。
姜迎灯看了一眼,挡风玻璃的里侧昏昏暗暗,她也看不太清,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图,继续闷着头往前走。
梁净词坐在车里,见迎灯过来,用手指提住副驾的塑料袋。
见面时,他会习惯性给她带些小礼物,说是礼物,其实就是些零食水果,吃的喝的,姜迎灯不要别的,食物让人心情愉悦。
他一向就是这样惯着小孩,很受用。
提起袋子,梁净词又掀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丝绒盒。
正要打开盒口看一看里面的旧物。
在这时,梁净词余光瞄到姜迎灯的脚步停下了,他便抬眸去看。
姜迎灯三步一回头,好像察觉到被人尾随,看向墙角。
那个影子几乎是突然扑过来的。
一瞬间。
“梁净词!有人跟踪——”
她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然而一回身就被一只手稳稳搀住,梁净词握住姜迎灯的小臂,将她甩到身后。
他说:“躲远些。”
来人是一个精瘦的高个男人,梁净词一拳头挥过去,男人踉跄到墙上。
脑袋磕到墙角,他粗鄙地骂了句:“草!”
手里喝了一半的酒瓶被“哐”一声猛地砸碎在墙上。
姜迎灯都没看清酒瓶是怎么刺过来的,眼前就只剩下梁净词的小臂上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梁净词又一拳落下,男人脚跟不稳,往后一跌,手心的酒瓶随之脱离。
“去车里,报警。”
梁净词回眸,看一眼姜迎灯,往车的方向偏一偏头,示意她快过去。
余光里是正从他身上往下滴的血,姜迎灯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打开拨号界面:“我先打120——”
他说:“110。”
“……”
跌倒在地的男人正起身,蹒跚要过来。
梁净词扫视周围,眼尖看到旁边水管下方,施工团队落下的一根短粗钢管,他迅速躬身拾起。
在身侧男人要搞偷袭的一刹,梁净词偏过身,闪开那攻击性极强的酒瓶,随后不留余力,一棍子打在男人的背上。
酒瓶瞬间滑落,在地上摔个稀碎。
男人再度跌到墙上。
棍尖已经侵略到他的命门,梁净词握着一端,另一端就抵在男人喉结下方的凹陷,让他疼得龇牙。
借月光,梁净词打量着男人的容貌,随后,声音沉冷说:“证件拿出来。”
“没带……草!”
抵住他脖子的钢管又紧了紧。
“手机。”
“没——”
梁净词倏然往前一步,将铁钢管一横,死死挤压在对方整个颈部,男人发音都变得困难,面红耳赤,挑衅的眉目也有气无力地松下来一些。
“再横?”
“……”
“证件。”
话音刚落,一张身份证丢到他脚边。
第66章 C22
看到他的姓名, 地址,证件号,粗略两眼, 梁净词记在心底,再看那张狰狞的脸, 把人情况摸了个大概, 要是做绝,他有本事让这人在燕城永无宁日。
派出所就在小区对面, 110出警很快, 梁净词没将这男人擒住多久,民警便赶过来。
铁管被丢到地上,他的指腹沾上一点锈迹, 梁净词搓一搓,皱着眉往兜里摸纸巾。
空的。
很快,从后面递过来一张纸, 只有姜迎灯才会从这小细节里看穿他在烦什么。
梁净词眉心舒展,伸手接过。
“我打个120吧。”
要不是她这带着一点惊慌的执着, 梁净词差点都忘了自己英雄救美, 还光荣负伤。
他看了眼小臂的伤口,平静地说:“打吧, 再晚些伤口该愈合了。”
姜迎灯点着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
“……”她抬起落在手机屏幕的视线,柔软的眼波扫过他半干的疤痕,好像将他伤处轻抚了一遍。小声道:“很疼的。”
梁净词擦完指尖, 说着:“还不疼, 等过了这一阵,没人在身边, 无人问津的时候,才会开始疼。”
姜迎灯眼滞住。
好像一语双关的话,她顿时就听懂了。
那头警察过来,说要他们配合调查。
“她受惊了,需要休息。”梁净词拒绝,简单说明情况,而后道,“这里监控多,慢慢调。我留个电话,你们有新的调查进度跟我联络。”
警察说:“行,那这人我们先带走。要是还有需要协助调查的地方,还得请您行个方便。”
梁净词微微颔首:“谢谢。”
姜迎灯想起什么,又去和警察补充了几句上回被拉闸的事,想一想,再无其他线索,寥寥几句说完,目送民警离开。
转头找人,梁净词已经快一步去旁边小超市买了消毒工具,自己在为伤口做清理。
明明是怪可怜的一个画面,但梁净词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配合那平静无波的神色,令人觉得好像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
□□凡身,经他的克制,也变成万敌不侵的架势,姜迎灯看在眼里,却缓缓地心安下来。
想要是他为这疼痛皱一下眉,她估计都会难受得不行。
上前去,要给他帮衬。梁净词已经简单地处理好伤口,将东西塞回了包装袋。
她暗暗缩回手。
姜迎灯说:“这个小区安保做的不是很到位,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车都能进来。”
确实挺乱七八糟的,他姑jsg且也算一份子。
梁净词说:“今晚就不要住这儿了,我帮你安排住处。”
她心中一忸怩,说:“我自己来。”
他想了想,看破她的小自尊:“也好。”
姜迎灯的手还没在挑选旅店的页面划几下,梁净词又开口:“住我那儿也行。”
“……?”
“檀桥,你熟悉的。”
这句熟悉让她脸红一红:“不用,谢谢。”
“这附近酒店少说五六百一夜,白打一天工,值不值?”
“……”
她腹诽,那我也不能住前男友家里啊?像话吗?
梁净词又撺掇:“说少了,可能得七八百,你看看?”
姜迎灯真在看:“有一百多的。”
“那能住人?”
“怎么不能?”
梁净词慢慢地应一声:“行,那我去给你门口守着,万一又有欲行不轨的歹徒——”
“你好坏啊,不要说了!”姜迎灯着急地跺一下脚,瞪他一眼,“住你那有什么好处?”
他说:“便利,安全,干净,还免费。”
她妥协了:“就一晚。”
梁净词不假思索:“上车吧。”
坐上副驾,姜迎灯眼望四周,不忘挖苦他一句,嘀嘀咕咕:“这里风水也是不好,招醉鬼。”
“我受伤了,妹妹。”梁净词哪儿能听不出她这内涵,忍不住笑了,“说话客气点,好不好?”
“……”看来他还是懂得卖惨的,只不过要选择合适的时机。
姜迎灯跟他没什么话说,没让气氛凝滞住,梁净词开口,真挚地和她道歉:“那天太唐突了。”
她喃喃:“谁叫你喝酒。”
“喝酒误事。”
“拿陈年旧事来压我。”
他再三强调:“不管喝不喝酒,都没有压你的意思。”
姜迎灯声调扬起:“可是我被压疼了。”
这话被他听在耳朵里,莫名有点撒娇求安慰的意思。
不管姜迎灯有没有这样的用意,他的心是真真软了下来。
“是我的表达方式欠妥。”梁净词语调轻缓柔和,坦诚道,“想提一提,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不过我很好奇,你那张初中的卷子,怎么留到——”
这话又招她不满:“不要说卷子!”
“好,不说,”梁净词哄着她,旋即住了口,又道,“郑重地给你道歉,为我的不稳重。”
姜迎灯走在前面,她有失分寸,当成往年来这里,像回家。
梁净词在后面一步一跟,见她脚步缓缓停留住。
“你走前面。”她指使道。
他听从她的话,快步往前,给来客领路。
姜迎灯能明显感觉到,她离开后,这里是长期不住人的,物品稀少,空空荡荡,她陡然觉得,没人住的房子就像没了灵魂的肉身,那就真不叫家了。
在熟悉的地方坐下,明明安逸舒服,还要假装拘谨。
“除了道歉,我还想和你说一说我的心里话。”梁净词倒了一杯她喜欢的饮料,在斜角的沙发坐下,跟她面对着,让彼此的神色在灯下一览无余。
“希望这一次,能够有分量一些。”
姜迎灯忐忑不已,又不得不装作自如地接话:“你想说什么?”
他稍加思索,“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嗯。”
“上一回你说,现在不重要,这话是不是口是心非?”
姜迎灯在脑海里搜索这句话的前因后果。
她说她从前不去抗争,不想让他深陷麻烦,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地位,又因为她隐忍的爱意,不愿意让他苦恼忧愁。
梁净词问她现在怎么想。
她脱口而出“不重要”。
那时姜迎灯渐渐琢磨出一点,在感情的扯皮里,不重要是一个万能回复。
喜欢吗?不重要。还爱吗?不重要。为什么?不重要。
说的人一定是一脸洒脱,我对你满不在乎,也能顺便回避掉很多锥心的问题,能高高在上地拿住对方。
简直是糊弄学的最高技巧。
然而糊弄得了他,糊弄不了自己。
一段漫长的思索过后,梁净词又出声。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姜迎灯把话头扭转:“说你的事就好。”
梁净词徐徐开口,说:“不知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常常想你。不是偶然想到姜迎灯这个人,而是不思量,自难忘的那种想。
“你了解我的为人,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把你的喜欢当做和你较量的工具,也不会因为这封信的出现,就想着我应该更爱你,更呵护你,这是有目的的感怀和偿还。爱不是偿还,我的更爱、更呵护都是基于我的心,是我的心把我推向你。我理所应当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你爱过我。
“所以它充其量不过是一段感情的记录、见证,是属于你的守望和真心,不该因为我如何看待而变成你的负担。”
他说话声线平稳柔和,姜迎灯反倒觉得喉咙口苦涩,想截住他的话,却力不从心,开不了口,于是就这么听了下去。
“所以,善待你的青春,不要曲解它,不要看低它,就算那一张代表过去的纸被揉皱了,就算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你的真心也留在原地,坚如磐石,不会变质,在那一段故事里,发光的不是我,是少女时代的你自己。她不该被否定,更不该被藏起来。”
姜迎灯低着头,吸一吸鼻子,柔软的纸巾落在她的眼尾。
梁净词温柔地帮她擦泪,说着:“不要哭,迎迎。我还没有说完。”
她颤着声:“你接着说。”
他说:“我不是一个会在脸上写满为爱痴狂的人,但你要知道,倘若我说爱你,那我的心一定正在为你燃烧。
“我愿意追随你的时间,远不止这三个月,这三年,也可以是三十年,乃至我的整个余生。
“你可以不依赖我,但我还想成为你的依靠。不止是一处遮风避雨,可供停靠的港湾,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相互陪伴、呼应。
“你的诗集我读完了,还记得你在诗里写,我是断线的风筝,你是我在人间的牵挂。那么请问,现在可以收线了吗?”
最后,他说:“断线的风筝也想要回到人间,和你组建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一团团揉乱的纸巾落满脚边的垃圾桶,姜迎灯泣不成声地擦着脸,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拿什么做保证?”
“今年之内,我会写好婚书——如果在梁净词这三个字的旁边,能够填的是你的名字。”
姜迎灯缓了一缓,抬起蒙蒙泪眼:“婚书?好像是要爸爸写的。”
“我那个爸爸,我能指望得上他什么。”说到这,梁净词自嘲地笑了声,“我亲自写。”
没说答不答应他又一次诚心满满的告白,她最在意的事,是被轻描淡写带过的爸爸。
姜迎灯问:“你怎么说服他的?”
梁净词说:“你知道有的事改变不了,那就换一条路走。跟他这样的人磨嘴皮子,大概连怜悯都换不来。”
所以干脆不说服。
“说了一些重话,以后恐怕就是他名存实亡的儿子了。”
她惊住:“你跟你爸爸割席了?”
“迟早的事。”
“他很器重你的。”到现在她还记得,梁守行是怎么阴阳怪气说要他听话,要给他全部。
梁净词却说:“不必遗憾,他有很多的选择,我有我的正确方向。也算是彼此成全。”
姜迎灯很感动,他把选择这个词丢给了他爸爸,把正确二字留给了迎灯。
她不是他的选项。
姜迎灯担心地问:“那对你的事业有没有影响啊?”
“从来没有。我为国家工作,需要他鼎力支持什么?该得的祖产,我一分不亏,明明白白写在财产证明里,这就足够了。”
之前听谢添说起过他爸妈离婚的事,姜迎灯恍然,嘀咕说:“果然很精。”
梁净词笑着:“现在不算是个好的形容了。”
“你就是精!”她梗着脖子,跟他计较起来,“要不是你妈妈正好这会儿离婚了,你分到利益了,但凡提前一天跟你爸爸决裂,他笔锋一转,都给别人,你什么都不剩,你也会舍不得放手,对吧?”
“是挺讨巧jsg。”梁净词不否认,但说:“退一步说,如果不巧又怎么样?身外之物,多些少些,我都带不走。”
姜迎灯:“说的好像你能带走什么似的。”
他说:“几百年后,我拥有的一切都消亡,电视台来拍我的故事,不会翻我的账本,只会拍我同棺同冢的妻子,拍我们长相厮守的一生,碎银傍身,苟活于世,不求多少。只有情义千古,高于世俗。千年万年,都是如此。”
梁净词说话沉缓,语速慢,待她细细品完:“你都想到几百年后了,好夸张。”
“这叫先见之明。”他笑一笑,不再谈论这些高深的话题。
首饰盒被梁净词取过来,他说:“这个放你这儿。”
展开,是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根祖母绿的海棠簪。
小心翼翼被推到她眼下,他说:“做我的聘礼。”
姜迎灯看着它,却没接:“我没有答应。”
“不管答不答应,不许再退还了。是你的,就是你的。”
姜迎灯伸出指,徐徐地将簪子挑起来。
她看了好久,说:“你帮我戴上。”
“好。”
好多年不碰女孩子的长发,梁净词的手法生疏了些,怕弄疼她,他动作很轻,但很快在指尖丝丝缕缕勾缠的发梢里,又慢慢地又找回那熟悉的感知,暖融融的发香,一成不变。
末了,梁净词望着她的眼,温声地唤一声:“迎迎,这一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姜迎灯垂眸,刚收好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砸在手腕上。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说话艰难,音节断断续续,找到一个突破的口,她整个人便开始决堤。
“我很孤独的,都没有人和我说话。”
“我不喜欢日本,我再也不想去了。”
“……”
话音未落,比安抚的话先到的是他温暖的拥抱。
梁净词用嘴唇轻抵住她的额角,感叹说:“说起来,还是吵一架好。不然我想破头也不会看穿你的心思。”
“你总是把话说得很满,其实心底又留三分,特别狡猾。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所以我就会变得别扭,很矛盾,想要爱你,可是又不敢,我就是林黛玉,骂了你还要为你哭,我有毛病,病入膏肓。”
他笑着,继续帮她擦眼泪,抱歉说:“是我不够妥善,当初就该更磊落坚定些,以免我们总是蹉跎。”
“可是——”
即便他说了这么多,姜迎灯还是觉得整个人好像双脚悬空,落不了地,满心都是各种可是,“可是,万一我们还是走不到那一步怎么办。我真的、真的不敢赌了,我没有赌注了。”
“没有这种万一,你的赌注就是我的爱。”他笃定地说,“很多很多,这次一定赢。”
“那你要发誓,梁净词,你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
他点着头,郑重地承诺道:“我发誓,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拥了她一会儿,梁净词轻轻捏着她发烫的耳尖:“把头抬起来。”
姜迎灯顺从地抬眼看他,湿漉漉的眼带着无辜的问询,怎么了?
“好好地接个吻。”
因为哭过,她的嘴唇发热,微微干涩,逐渐被他浸润,变得濡湿,滚烫,姜迎灯环着梁净词的肩颈,仰面配合他春风化雨般的轻吻,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
真是没救了,就算一百年后和他接吻,大概还是会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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