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送上门来
同一时间。
崇阳坊内, 崇阳长公主府第。
听得消息的崇阳长公主,在院子里哈哈大笑,乐不可吱, 又兴奋地拍案而起, “二姐姐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太敢干了,我就说, 一家子姊妹,又怎么可能不一样, 出个另类。”
说这话时, 完全不在意一旁驸马崔行的俊脸变成了黑脸,反而戏谑地调侃道:“哟哟哟, 你看, 你看,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捧着的,天下女子表率, 国朝公主楷模。”崔行是探花出身,现在国子监任正六品的国子学助教。
崇阳长公主是特意说给对方听的,见驸马脸更黑了, 反而更觉乐呵,阴阳怪气又别有深意地盯着驸马道:“ 我看呀,二姐姐不同凡响,果真是国朝公主楷模, 值得我等学习。”
驸马崔行抬头一对上崇阳明晃晃赤1裸裸的眼神, 再想到, 襄阳公主所干的事, 顿时觉得下身凉嗖嗖的,有心想反驳一二,又担心崇阳会更得意,微微咳嗽一声,温言哄道:“崇阳,你挺好的,不用学旁人。”
崇阳听了,轻呵一声,表示不屑,昂着头斜乜了眼崔行,“也不知道是那个谁,前些日子还说,皇兄训我的话挺有道理的。”
也不等崔行解释,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跑。
“崇阳,你要去哪?”崔行连忙站起身喊道。
“我去京兆府给襄阳姐姐壮胆。”
“你忘了,你皇兄说,你最近别出门。”
“阿兄让我别出门,是不让我掺和邓家的事,又不是禁止我去见自家姐姐,我走了。”崇阳整个人风风火火的,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
崇阳长公主火急火燎赶到京兆府衙,襄阳公主早已让京兆府尹请去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听从御前安排,接了案,判了义绝,当场行文,襄阳公主拿了义绝的文书,出了大理寺府衙,在门口遇上了闻讯而来的前婆母信都长公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此时此刻,信都长公主恨毒了襄阳,恨不得对方立即去死,从没想到,襄阳会是这样一个毒妇,在儿子被判流放时,她还在想,让襄阳陪儿子去流放地,不想襄阳竟干出这等恶毒之事,这些年,她真是瞎了眼。
而襄阳公主记着这些年的憋屈,也没了往日的恭敬,反正自己有罪在身,破罐子破摔,先出了气再说,于是姑侄俩当场打了起来,不仅带着的随从甲士出动,俩人也不顾体面地上了手。
崇阳长公主就在这个时候赶到。
看着混乱且疯狂的打架现场,两眼闪闪发亮,直接跳下油軿车,带人加入这场战斗,她当然选择帮姐姐襄阳公主,她喜欢现在的襄阳姐姐,不喜欢之前的那个,被捧成了女子礼仪行为典范,女圣人,倒显出她们其他公主全不通礼仪。
简直快要气死她们这些公主了。
飞扬跋扈,嫉妒不贤怎么了,身为帝女,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哪还是帝女吗?这是开国那位长公主的原话。
三位公主当街打群架,惊得四周巡查警戒的武侯及卫士避之不及,金吾卫也不敢上前,最后因为事发在大理寺衙门口前,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亲自带人出来制止住这场斗殴,这位从来不畏权贵,三位公主所带的随从甲士,以公开斗殴,藐视公门,扰乱秩序为由,全部逮捕入狱。
三位公主也被扣了下来,崇阳想溜都没溜成。
公主当街打架,在国朝不是新鲜事,隔上几年就会上演,但被官差扣留下来,进了大理寺府衙,就太丢脸,跌份了。
事情报到御前,皇上都气笑了。
刚才宰相们还在他面前轮番口诛笔伐襄阳干的事,性质过于恶劣,必须严惩,以正风气,御史台的谏官,都聚集到宰相们的办公地,含元殿旁的政务堂,纷纷上书,国子监的学子,更是一个个激愤请愿。
就这轰轰烈烈的形势,几近火烧燎原之势。
她们还不消停。
皇上正要说按律法办,突然问道:“崇阳怎么在里面?”
丘于扬回道:“崇阳长公主是后面赶到的,来给襄阳公主帮忙。”
“混账,”皇上骂了句,沉吟了下,“一切按律法办,至于崇阳,她就是个凑热闹的,把她放了,但她带的人,也按律法一同处置,当是给她长个教训。”
“唯。”丘于扬应声道。
皇上很满意丘于扬的敢作敢为,及时把事态给控制住了,更不畏公主的名头,不似范宁与从前的阎舟,一天天躲事怠政。
待丘于扬走后,皇上叫刑恩去趟凤仪宫,让他把这桩事告知刘皇后,请皇后派人去严厉训斥崇阳一顿,同时要求皇后出一个章程来,就襄阳公主的事以及这次公主打群架,召集所有公主入宫进行训示,且加强对未出阁的公主进行教导。
他不要求公主们成国朝女子典范,但至少不要闹事,还闹得这么震天动地。
就襄阳干的事,普天下的男子听了,都下半身凉嗖嗖的,所以大家才会这么群起激愤。
刑恩退下后,张大总管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饶是如此,皇上还是皱着眉头问道:“这回来的又是谁?”从早上睁开眼,他这勤政堂就没闲过,头一回他觉得这地方就不该叫勤政堂,名字起错了,带一个“勤”字,才会忙成这样。
“回陛下,是赵王,宗正寺寺卿。”
听到赵王二字,皇上生出一种终于来了之感,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先给朕上碗茶,再请他进来。”
当今赵王张耀,与皇祖父是一辈人,也是国朝开国至今,唯一成年后可以留在京城的藩王,世代袭掌宗正寺寺卿之职,赵王留京执掌宗正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手里握着高祖的那道圣旨,他们有高祖授予的监察权。
因此,自太宗朝起,历代赵王都被供着。
眼下这位赵王已逾古稀之年,无论从年龄上,还是辈份上,皇上都不敢怠慢,亲自起身迎接,扶住对方,没让对方行礼,又赐了座,笑问道:“皇叔祖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老臣有事要单独启奏陛下,请陛下遣退其他人。”赵王张耀是个瘦长老者,须发皆白,扶着先帝所赐的龙头拐杖,一开口却带着几分严肃。
皇上亲自给他奉上茶,抬头望向张忠国及堂内的四个内侍,摆手道:“都下去,张忠国你到回廊外边守着,任何人无诏不得靠近勤政堂半步。”
“唯。”
张忠国连忙带上那四个内侍一齐出了堂内,又把外面候着的内侍及宫人都打发得远远的,然后自己守在廊庑外边,这个赵王每次过来都神神秘秘的,但每次他来找皇上,就有人要倒霉,这次又不知轮到了哪个倒霉蛋。
勤政堂内。
皇上听了赵王的话,轻笑出声,摇头否认,“不可能,宫里面知道,妃嫔之子,若得立为太子,必须赐死其母一事,唯有朕与皇后,至于其他人,邓庶人疯了,卫庶人被幽禁,若非有孕在身,也早赐死了,朱美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事。”
“退一步讲,也得有人告诉她是不是?”
皇上反问道,又接着解释,“朕不会说,皇后更不会,至于邓卫俩人,当初是一经发现,朕便立即处置了,后又迁出宫,她们并没有机会往外传,朱美人又能从哪知道?”
“皇叔祖不要随便听了什么话,就当真了,朕最近前朝内廷处置了不少人,或许有人在故意中伤,也说不定。”
赵王听了,急得扯着三羊胡子辩驳,“可本王接到的,是太后给的消息。”
“皇叔祖,一个谋害皇子的太后,她的话,皇叔祖也信?况且,邓庶人与卫庶人能知道这个秘密,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已害了大郎和三郎,焉知不是想害四郎。”皇上肉眼可见地冷下来了脸,语气中已带上几分质问。
“陛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太后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重规矩,一心维护祖制,再者,这个秘密能维系百年而不泄,从来就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陛下眼下没有太子,四殿下是陛下年长且健康的皇子,又极得陛下喜欢,或许可早定储君,以安人心,朱美人不管知不知晓,也算死得其所。”
皇上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怒火从心头烧起,他费了好大的劲,盯着赵王手中的那根龙头拐杖,才控制住,语带提醒道:“朕谢谢皇叔祖的好意,只是朕尚且年轻,四郎年幼,来日方长,眼下朕并不急于立太子。”
然后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威严,“皇叔祖,朕敬你是宗室之长,希望你不要听信谣传,朕为天子,自然会维护祖制规矩,你与其相信太后,不如相信朕,毕竟,太后很快就不是太后了。”
“什么?怎么回事?”
赵王一听这话,顾不上劝皇上早立太子,满眼惊愕,想到一种可能,吓得不行,站起身,喊道:“陛下,太后怎么说也是你嫡母,是先帝皇后,陛下怎能废太后,这是大不孝,陛下若行此事,如何……”
皇上没耐心听说教,最近听谢无说得够多了,直接打断了,“并不是朕要废太后,朕只是执行先帝的旨意,先帝曾给中书令谢无留了道密旨,如今邓氏密谋造反被发现,太后又岂堪为国母。”
赵王是不愿意相信。
皇上却没有给对方逃避的机会,直接挑明道:“皇叔祖可去找中书令谢无确认,也可去天禄阁查档。”
他不想再拖延了。
相国寺禅房封闭已达十余日,听杨新来报,邓太后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必须在太后死之前公布密旨,谢无不愿,就让赵王出面,赵王历经四朝,德高望重,在朝臣和宗室中都有很大的威信,由他出面,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太后被废后再死,省了发丧,也不必他与朝臣及天下人给她服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除了晚上九点之后的更新,其余时间为修错别字。
? 42、推人及己
“娘娘, 临川公主与驸马邓十七郎在大理寺狱中自缢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曲姑回道。
朱颜沉默了一下,“那个灵照呢?”
“据说早已死在酷刑下。”
曲姑说完,瞧着朱颜面色凝重, 未见欢喜, 斟酌言辞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怀恻隐,但他们既然起了害人的心思,害得香草姑娘枉死, 有这样的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娘娘不必觉得难受。”
朱颜听了, 知道曲姑误会了,她的确不想死人, 却也没想放过害了香草的人, 只是她更清楚,这些人这么做,不是针对香草, 罪魁祸首,源头还在她身上,或者在这座禁宫, “我只是后悔,没有早送香草出宫。”
“香草姑娘忠心耿耿,为了娘娘特意进宫做宫婢,哪里会愿意出宫, 她若地下魂灵有知, 如今也能瞑目了, 要是见着娘娘如此伤怀, 反而会不安。”
听了曲姑这话,朱颜摇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眼下讲究事死如事生,讲究死后有黄泉地府,因为至少能让生者对死了的亲人有一份寄托,“皇家寺院中,除了相国寺,还有哪家离宫门口近些。”
曲姑想了下,“最近的寺院,是安福门外的开业寺。”
“你准备些银钱,和刑恩说一声,把香草的灵牌放到开业寺供奉,再替她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先供上三年。”朱颜吩咐曲姑道。
曲姑应了唯,“奴婢马上去做。”心里松了口气,她最怕朱颜放不下这件事。
——
前朝多事之秋,对后宫波及不大。
五皇子的满月宴如期在王德妃所居的玉华宫举办,朱颜没有去,由曲姑和钟傅姆带上儿子阿稷去参加,并让平安带内侍随行。
据说十分热闹,在京能出门的公主们,大约最近被皇后召进宫训示过,都出席了宴会,单单到场的公主就有三十余人,辈份最高的一位是皇祖英宗皇帝的姐姐,七十三岁的同乐长公主,她这个长公主不是因嫡出或受宠,而是她活得长,同辈姐妹只剩下她一人了,皇上特意赏了个头衔。
到了下晌,儿子和曲姑他们还没回,朱颜在宫里迎来了秦珠珠。
秦珠珠是抱着六公主一起来的,“我先一步走了,田田让他那几个公主姑姑轮番抱着不撒手,我担心我等他一起回,都不好意思进你宫门。”
“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拦了其他人,又没让人拦你。”朱颜看了眼秦珠珠,听到六公主奶声奶气地喊她姨姨,哎地应了一声,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六公主跟肉团子似的白嫩胖呼的小圆脸,“咱们伊伊记人了。”
伊伊是六公主的小名。
朱颜接过秋白递上来的拨浪鼓和布老虎,逗着六公主,她更喜欢女儿,软乎乎的,长大贴心,而国朝公主,只要不参与到谋反案中,一般都过得很肆意。
“伊伊这么可爱,你愁什么呀?”朱颜注意到秦珠珠一进来,眉头就没舒展过,倒是挺不常见。
“哪能不愁,估计以后大家都害怕娶公主了。”
朱颜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看来,襄阳干的事,到底在后宫传开了,分辩道:“开国至今,也只有襄阳公主干了这样的事,襄阳公主这事,说起来,大半在于驸马纳妾生子,还抱到她膝下,难道你愿意伊伊将来的驸马纳妾,或是受了欺负,闷不吭声,要我说,伊伊有襄阳这样性格才好。”
说到最后一句,还摇着拨浪鼓逗了下六公主,“伊伊是不是呀,以后学你襄阳姑姑,快意恩仇,别委屈自己。”
六公主听得响声,一手抓着布老虎,一手要来抢朱颜手中的拨浪鼓,朱颜特意转动了几下,才给机会让她抓住,小胖手一抓住便咧嘴笑,口水都流了出来,秦珠珠见了,把女儿递给了旁边的傅姆。
“还快意恩仇,都快把人吓死了,公主和离再嫁,比比皆是,也是寻常,但襄阳公主干的这事,闻所未闻,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秦珠珠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本来大家就觉得公主张扬跋扈,不遵礼仪,不愿娶,这下直接不敢娶了。”
“要是像邓城这样纳妾的驸马,才真不该给伊伊招,伊伊虚龄才三岁,你急什么,难不成皇帝的女儿还真愁嫁,伊伊将来会拥有自己的食邑,你还担心她过不好。”朱颜说这话时,顾虑到秦珠珠的接受度,没敢说,真没合适的,还可以养面首。
这事明面上是不许,但就国朝公主的胆大泼辣,私下里肯定有人养过。
秦珠珠性格爽朗大方,朱颜倒没料到,她在这件事上,这么无法接受。
当然,有可能是关心则乱,心疼女儿的缘故。
“我自是盼她过得好。”秦珠珠附和一句,却让六公主的傅姆及身边的宫人退下,然后挨近朱颜,轻声道了句,“阿颜,刚宴会上,我瞧着皇后脸上罕见地敷了厚厚一层的脂粉,似是气色不好,强撑着坐在上首,几位年长的公主作辞,都没起身相送。”
“你也知道,她一向周到多礼。”秦珠珠见朱颜一脸不信,又提醒道。
朱颜狐疑,“可最近宫里,没听说发生什么事?”
“皇后一向大气得体,总不至于被那些公主们给气的,我倒觉得,很有可能是宫外出了大事,受了影响,可惜,咱们打听不到消息。”秦珠珠遗憾道,内宫与前朝,以乾元殿与凤仪宫中间的候圣亭为界线,分了里外,连消息都是隔绝的。
整个后宫,唯有皇后才有资格知晓前朝的事。
朱颜却突然想起,曲姑早上和她说起,临川公主死了的事,临川公主都入狱十来天了,怎么会突然自缢,或许两者有关系。
晚上,朱颜问起曲姑,才从曲姑口中得知一则惊天大事。
邓太后被废为庶人,且在被废后数个时辰内死了。
邓太后是先帝继后,无子女,先帝宫中十五年,素有贤名在外,却一朝被废为庶人,未能善终,刘皇后身为继后,怕是推人及己,受得触动比较大。
到了次日,凤仪宫传出刘皇后病了消息。
朱颜认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是真的,在下午儿子阿稷散学回宫后,带上儿子往凤仪宫探望刘皇后。
? 43、试探算计
凤仪宫的寝宫内。
朱颜见到靠坐在床榻上的刘皇后, 心里微微一惊,但见刘皇后脸色格外惨白,整个人心力不济, 两眼毫无神彩, 少了以往的自信、从容与了镇定,如同一股子精神气散了,萎靡得紧。
走近前,朱颜拉着儿子行礼。
刘皇后连忙伸出手来, 叫了起,朱颜趋步上前, 握住刘皇后的手, “娘娘怎么突然就病了?”
“天气炎热,加上最近事多, 太忙了没顾上身体, 不想就病倒了。”刘皇后说这话时,还带有一丝鼻音,身上盖了件绸毯, 屋子里没有放冰。
这话后半句倒是真的。
皇后不仅主理后宫,像最近前朝出事,除了训示公主, 还要接见并安抚进宫来的诰命夫人,确实很忙,刘皇后又是一个事事要周全的人,绝对称得上亲历亲为, 呕心沥血。
朱颜握着皇后比她还凉的手, 劝道:“什么都比不上身体健康重要, 娘娘再忙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不要把自己累病了,内侍省六局和内官六局都还等着娘娘拿主意。”
十二局属内廷,辅佐皇后治理后宫。
旁边的四皇子张稷,自进来后,就觉得屋子里热,见阿娘和母后说话,因来时朱颜叮嘱过,皇后病了,今日倒是格外安静,站在床榻边,直到这时,攀着床沿,垫起脚喊道:“母后,母后要快快好起来,不然和阿娘一样,喝苦苦的药。”
刘皇后侧头,看到张稷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满的关心,提到喝药时,笔挺的小鼻子皱成了团,似在让他喝苦药般,额头上有细汗渗出,刘皇后抽出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似一个热乎乎的小团子,立即意识到屋子里太热了。
她病了,屋里没放冰,而朱颜素来体虚畏寒,不怕热。
“瞧这满头汗的,田田去正殿那边玩,母后还病着,把病气过你就不好了。”
“我不去,我身体壮,不怕的,母后病了,我留在这儿陪着母后。”张稷抱着刘皇后胳膊不撒手。
刘皇后听得心慰,抬头望向朱颜,“让人把他带下去。”
朱颜一口答应,心生一丝愧疚,一时忘了,小孩子体热了,“田田乖,让钟傅姆和平乐陪你去外面玩,外面放了冰盆,比这儿凉快。”
刘皇后一边拭去张稷额上的汗珠,一边说:“母后给田田准备了端午宴上田田喜欢吃的香糖果子,还有新扎的艾草小人,让刘姑姑给你取。”
听到香糖果子,张稷两眼发亮,却是仰头望向自己阿娘,拉长声音软糯唤阿娘。
朱颜忍不住抚额,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嗜甜,她在现代看牙医时,曾看到八九岁的小孩,因爱吃糖,小小年纪把一口牙吃成了尖锥形,为了儿子的牙齿着想,她只能控制他吃糖果的量。
“只许吃一小碟,吃完记得要漱口。”朱颜松口道,时下糖果里的甜份,几乎都是麦牙糖成份。
“太好了,阿娘,田田最喜欢你。”
刘皇后一见阿稷欢喜样,打趣问道:“母后记得,田田不是最喜欢母后吗?”
“也最喜欢母后,也最喜欢阿娘。”张稷说这话时,没有一点负担。
“出去吧,出去吧。”朱颜哭笑不得,嫌弃地连连挥手,又对皇后说道:“娘娘别被他哄骗了,这小子一高兴起来,见谁都说最喜欢,只剩一张嘴甜了。”
“嘴甜才好,尤其小孩子,像咱们田田,到哪都惹人喜爱。”刘皇后苍白的脸颊露出一丝笑容,除了曾亲自照料过的太子,后宫中,她最喜爱的孩子就是阿稷,这其中有朱颜和皇上的缘故,更多是因为阿稷,嘴甜会来事,胆子大,和她不生分,不像宫里其他皇子公主,在她面前恭敬有余,亲厚不足。
连她养在膝下的三公主,也总是和她隔了层。
一天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最开始,刘皇后还有心怜惜她突遭变故,却只得到三公主的抗拒,在知道卫庶人彻底回不来后,三公主胆子变小了,面对她时,整个人木木的,累得刘皇后遭皇上责问,她只好多派两个傅姆去照顾,又挑了四个同龄的玩伴,单独挑了院落,供她居住,也免了三公主早晚到她跟前来用膳,免得她不自在。
朱颜目送儿子离开,转回头,无奈道:“娘娘可别夸他了,纵得他胆子越来越大,满宫里,谁也没他胆子大。”
“田田可不是我纵的,他的胆子呀,是皇上给的。”刘皇后轻拍了拍朱颜的手背,“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他。”
提起这话,朱颜顿觉得头痛,“我也是趁他现在年纪小,还能管住他。”
“国朝以孝治天下,你是他亲娘,你最不用担心管不住他,田田一看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但愿如娘娘所说,娘娘是田田嫡母,又一向最疼他,他的孝顺,也必会有娘娘一份。”朱颜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她不该提嫡母的,正要解释一二,却听到刘皇后叹了口气,问,“阿颜,你知不知道?邓太后被废为庶人,前天夜里亡故了。”
“我昨晚听说了。”朱颜闷声道,她刚进来见到皇后第一面,就决定不提这个话题,不想皇后竟主动提起。
刘皇后不意外,“本朝前五代皇帝,从没有过废后,邓太后是第一位,她是继后,庄肃太后所定,在先帝宫中兢兢业业十五年,不想却落得这个下场,不入皇陵,只一床草席埋了。”
朱颜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愈发得紧,这一刻,深刻感受到刘皇后的害怕,眼睛里都透着恐惧,令朱颜看着恍惚,定了定心神,唤了声娘娘,反扣了回去,“您是中宫皇后,先帝为皇上所聘,明媒正娶。”
“正如娘娘自己所说,本朝前五代皇帝,从没有过废后,邓太后是第一位,我虽不知道邓太后犯了什么事,但娘娘只要避开邓太后犯过的事,自然不会步入邓太后的后尘。”朱颜又劝道。
本朝从没有皇后无子废后的先例,从开国起,防的都是外戚专权,母氏临朝,所以邓太后被废,唯一且正当的理由,只有一个,想染指权力,进而威胁皇权。
“周礼有说,天地阴阳,天子理阳事,皇后治阴德,统摄六宫嫔御,掌管内廷事务,辅佐皇上,母仪天下,娘娘素有贤名在外,只要不走邓太后的老路,一定能像高宗继后马皇后那般,赢得生前身后美名。”
刘皇后似被震住了,又似被提醒了,在邓太后被废前,她一直以高宗继后马皇后为榜样,邓太后被废,却让她害怕,原来本朝皇后可以被废,“阿颜,你真这么觉得,本宫可以。”
“娘娘当然可以,皇后关乎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朱颜坚定道,她有种预感,仿佛她一旦犹豫,皇后就会崩溃。
“阿颜,谢谢你。”刘皇后抱住朱颜的肩感谢。
朱颜瞧着刘皇后的反应,后知后觉,心里隐隐也猜到了刘皇后这么做的原因,除了邓太后废死,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个不守规矩的皇上,谁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而眼下,后宫之中,她能影响到狗皇帝。
所以刘皇后在试探她。
朱颜自问,从来没妄想过皇后之位,可是皇后仍旧不信她,更准确地说,刘皇后是不相信狗皇帝。
朱颜拍了拍刘皇后的后背,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想逃离这里的冲动。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算计。
正在这时,听到一串脚步声,朱颜正要回头,刘皇后反应得更快,重新躺靠到床头的软枕上。
来人是刘姑姑。
走近前,面色很平静地禀报道:“娘娘,皇上过来凤仪宫探望您。”
“皇上来了。”刘皇后很诧异,松开了朱颜的手。
朱颜顺势站起来,“皇上来看娘娘,我就不在这儿打扰娘娘了,我带田田先回宫,过几日,再来看望娘娘。”
“也好,你先回吧,我就不送你了,刘姑姑替我送送。”刘皇后看着刘姑姑禀报时,脸上无一丝欢喜,这很不寻常,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想再留朱颜。
朱颜拒绝了刘姑姑的相送。
刘姑姑止住了步子,候立在刘皇后床头,似另有话要说。
朱颜快步走出寝宫,不料却在门外见到了狗皇帝,忙要行礼,让狗皇帝一把扶住,“你带田田回去,朕晚点去找你。”
语气中,比平时多了几分不容抗拒。
朱颜硬着头皮应声喏,没抬头,便告退离去,因为狗皇帝有前科,她心里有些怀疑,狗皇帝刚才是不是站在外面?还有在外面站了多久?
如果朱颜此刻还留在寝宫内,就会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刘姑姑正在向刘皇后回禀这事,“……皇上不让奴婢们通传,直接往这儿来,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进来,也不让奴婢们靠近,直至方才,才允许奴婢进来通报一声。”
“我知……”刘皇后抬头,看到皇上举步走了进来,不辨喜怒,立即打住了话头,招手示意刘姑姑退下,心中生出一丝紧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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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福寿永年
“皇后在怕什么?”
“是真的害怕落入邓废后的下场吗?”皇上站在床榻前, 两眼如利刃,直视刘皇后,拔高的质问声中, 平添了三分怒气, “后宫其他人不知,为什么朕容不下邓废后,难道皇后也不知?”
“在此惊恐不安,悲悲慽慽, 是你一个皇后该做的吗?”
皇后听着这样严重的指责,如轰雷掣电, 吓得连忙跪在床上请罪, “是妾身失职……”
“你没有失职,”
皇上盯着刘皇后, 打断她的话, “朕从来没有认为你失职,朕放心地把整个后宫交给你,至少在今天以前, 你都是一个合格称职的皇后,父皇眼力很好,你也没负你刘家女的贤名。”
“但你今天的表现, 确实让朕很失望,朕不需要一个软弱的皇后。”
“你要是因为邓废后的事,兔死狐悲,心生害怕, 朕是不能理解的, 但如果是觉得阿颜威胁到你的地位, 你害怕朕废了你, 朕可以明确告诉你,此前以及现在,朕都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皇上如实道,有高祖那道圣旨在,他也不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阿颜为妃嫔,他还有选择余地。
若立阿颜为皇后,四郎成了嫡子,他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历代继后,为保性命无虞,都选择不生孩子。
当初太子去世,他就问过刘皇后,刘皇后明确表示不愿生儿子,她是皇后,他尊重她的选择。
“陛下所说,于妾而言,兼而有之。”刘皇后回道,话已说到这份上,她索性把一直藏于心底的忧惧全都说出来,抬头望向皇上,反问道:“陛下真没有生这样的心思吗?陛下真的完全放心把后宫交给妾身?”
“芙华宫里的所有宫人内侍,陛下亲派人挑选,曲姑曾是御前的女官,历来内侍省四名中常侍,三名听候御前,一名隶属于凤仪宫,现如今,陛下身边的中常侍刑恩,时常听差于芙华宫,只差一个名头了。”其他种种特例,刘皇后觉得,她都可以大度容忍。
唯有这一点,侵蚀她中宫之权。
香草的死,她也惋惜,但随着香草的死,后宫隐隐有传出,刑不上芙华宫之言。
皇上立即明白刘皇后会生出这种想法的原因,一时之间,却只觉得好笑,扭头朝半敞开的菱形窗户口望去,外边有一株大石榴树。
此间五月,石榴花开红胜火。
石榴多籽寓意好。
可惜,这座凤仪宫,只诞生过一位皇子,太宗元配杨皇后入主中宫,在此生了嫡幼子,那时杨皇后已是三十八岁高龄,平安生下幼子,太宗皇帝大喜之下,亲手栽了这棵石榴树。
原本图个吉庆,盼着中宫之主,代代子嗣昌盛。
谁知此后入主中宫之人,或因帝后不睦,或因不敢生,再没有皇子在此诞生。
皇上回头,唤了声皇后,“朕本以为,以你的聪慧,知道有高祖那道圣旨在,知道朕对阿颜的喜欢,就不可能立阿颜为后的。”
“可是陛下很喜欢阿稷……”
“阿稷虚龄仅四岁,朕又不只阿稷一个儿子,朕还年轻,不急于立太子,皇后是不是太急了点?”
皇上满脸不可思议,大抵没想到,皇后给出的是这么个答案,不等皇后回话,又说道:“朕承认,在阿颜的事上,朕有私心,阿颜的性子,行事常有不妥之处,朕不放心,才让刑恩兼顾芙华宫,也希望皇后包容,别和她一般计较。”
“但至少现在,朕要的是阿颜,福寿永年。”
“皇后也最好给朕记住这点。”皇上说这话时已带上了命令的口吻,“皇后仔细想想朕说的话,你是朕的皇后,权御内廷,母仪天下,不要作杯弓蛇影、杞人忧天的无谓之态。”
“好好养病吧,后宫需要一个端庄贤惠身体康健的皇后。”皇上扔下这句话,甩袖离去。
走出寝宫,走至中庭,又一眼看到了红得刺眼的石榴花,立即唤了刑恩,“把这棵石榴树给朕砍了。”
刑恩着实愣了一下,心内疑惑,却又忙应声唯。
紧接着,又听皇上下令,“吩咐下去,把宫里所有的石榴树都砍了,以后宫中不许再种石榴树,连花和果子都别在朕眼前出现。”
刑恩第一反应是,今儿这石榴树怎么得罪皇上了?
第二反应,想到刚才朱美人离开凤仪宫,随口夸了句今年这石榴花开得好,秋天结了果实,阖宫又有口福了,当时,刘中侍听了,还特地折了两枝开得极盛极艳的石榴花枝,给朱美人带回宫去欣赏。
皇上这就去芙华宫。
他要不要立即派人去芙华宫和曲姑说一声,把带回去的石榴花枝扔掉。
眼瞧着皇上往外走,也容不得刑恩多想,一边把刘中侍喊来,让他处理砍石榴树的事,一边又打发个小内侍先行去芙华宫传话,然后紧跟上皇上。
——
芙华宫中。
曲姑接了消息,不动声色地吩咐秋月把装了两枝石榴花枝的花瓶拿下去加点水,然后就没再让呈上来了。
她没和朱颜说,是因为按朱颜以往的性子,听说皇上不喜欢,反而会不让扔,她实在不想,皇上好不容易来趟后宫,为了一桩小事情,俩人又拧起来。
不久后,没听到内侍的通传,却听到四皇子张稷抬头喊了声阿耶。
映着夕阳斜照的余辉,狗皇帝一身常服走进了大殿。
众人行了礼,四皇子张稷立即放开手中正在玩的艾草小人,口中唤着阿耶,似离弦的箭一般,朝狗皇帝身前冲去,被狗皇帝伸出两手给抱了起来,“阿耶来了,我好久没见到阿耶了,好想阿耶,三哥哥也想阿耶,他又不敢去乾元殿找阿耶,阿娘也不许我去。”
张稷两只小胖手抱着阿耶的脖子,没忘记告状。
狗皇帝对上朱颜望过来的目光,只好伸手轻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听你阿娘的话。”
“我有很听阿娘的话。”张稷小嘴巴拉道:“阿耶忙得都忘了我和三哥哥。”
“放心,阿耶忘了谁也不会忘了田田。”狗皇帝蹭了蹭儿子的额头,把人抱在怀里,转身对曲姑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水,朕先沐个浴再用晚膳。”刚才皇后寝宫内,没有放冰,他又顶着太阳一路过来,后背早已全是汗,很不舒服。
阿稷许久未见阿耶,一面让刑恩去撷贤苑把三哥哥叫来,一面待在狗皇帝怀里不愿意撒手,狗皇帝索性把他抱进洗浴间,一起洗了个澡。
朱颜看了眼大冤种儿子,没有阻拦。
出来时,天色已暗,宫里陆续点起了连枝灯与大排烛。
灯火辉煌,交相辉映。
朱颜见三皇子张禾过来了,让人开始上晚膳,一起用完晚膳,阿稷听说阿耶今晚不走后,才下地去拉着三哥哥一起玩那堆他从皇后宫里带出来的艾草小人。
期间,狗皇帝问起了三皇子的功课。
朱颜起身,先去沐浴,然后去了笔墨轩纳凉。
为了熏蚊子,阖宫皆是艾草香,笔墨轩敞开的一面,宫人早在夜幕降临前便落下了九华轻纱帐,朱颜拿着团扇,进入轩内,却一眼看到狗皇帝坐在她平时纳凉的竹摇椅上,周身摆放着冰鉴。
朱颜倒没有转身离去,狗皇帝今日过来,明显有话要和她说,因为儿子的缘故,才拖到现在,她径直走了过去,在儿子阿稷所用的那张小摇椅上坐下,未等狗皇帝出声,朱颜坐定后,先开了口。
“陛下在这宫里,想去哪里都通行无阻,但能不能麻烦陛下,按例通传,不要直接往里闯,这样很容易让人措手不及。”朱颜早就想说这话了,以前在芙华宫有过几次,今日在皇后寝宫外,又是这样。
还有刚刚,外面的宫人没说他在这里,想必也是狗皇帝交待的。
狗皇帝听了这话,瞧着朱颜皱着的细长蛾眉,伸手去抚,却让她用团扇扇面拍开,只好收回手,随口问道:“怎么,阿颜,你有什么事不能让朕知道的?”
“谁没有点隐私。”朱颜瞥了对方一眼,瞧这样子,就是没听进去,又说道:“要是我隔三差五不经通传,直接闯陛下办公之所,陛下能舒服。”
“朕乐意之至,就怕阿颜你如今不愿去。”
狗皇帝手背撑着下巴戏谑了一句,见朱颜要气不气的样子,担心真把她惹恼,身体往后仰,仰躺在摇椅上,另起话题,“朕今日要是让人通传了,哪能听到你和皇后的那番话,更不知道,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皇后不是这样的人。”朱颜握着团扇的手,紧了紧。
“你倒是心大,她都疑心你,你还帮她说话。”狗皇帝一直知道阿颜心正,但也不能到这地步吧,他都挑得这样明白了,想一想,他就更不放心了。
“皇后能疑心我,还不是因为陛下,要是后宫只皇后一人,皇后又岂会因邓太后的废死,心生惊惧,疑心他人?”
狗皇帝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什么,合着都是朕的错?”点着头质问完,又给气笑了,“偌大个后宫,只皇后一人,朕闻所未闻,阿颜,你在说什么奇谈怪论,朕看你是最近看那些杂书看疯魔了?”
“朕又不是乡野村夫,升斗小民,连多个女人都养不起。”
狗皇帝说完,几乎要开始怀疑刘皇后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视朱颜为威胁,要是朱颜真做了皇后,就她这不容人的性子,他的后宫还不得让她搅个天翻地覆,他再喜欢美人,也不想自虐,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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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朝会打架
狗皇帝起身转了两圈, 气咻咻地离去。
朱颜没有相送,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团扇,她早就知道, 会是这样, 不是吗?唤人进来,把冰鉴移远点,然后躺到大摇椅上,轻摇着扇子, 透过轻薄的纱帐顶,能望见, 天上繁星密布, 北斗闪耀,银河浩瀚。
仰观宇宙之无穷。
却生出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孤独来。
许久, 直到儿子跑进来抱着她的胳膊, 问她,“阿娘,阿耶怎么走了?”
“你阿耶有事要去处理。”朱颜坐起身, 见儿子是一路急跑过来的,额头冒汗,一手替儿子打扇, 一手接过钟傅姆手中的巾帕,替儿子拭汗,“你三哥哥走了?”
“走了,钱傅姆说时候不早了, 三哥哥该睡觉了, 她要带三哥哥来给阿娘作辞, 曲姑姑说不用讲这些虚礼, 她会代为禀告,让他们回了。”张稷学舌道,钱傅姆是三哥哥最得用的傅姆 。
曲姑听了,蹲下身,接手替四皇子打扇,含笑赞道:“瞧小殿下能耐的,把奴婢的话都替奴婢说了。”
“你们是尽捡好的说,让他这小尾巴一天天的都快翘上了天。”朱颜把擦了汗的湿巾帕递给钟傅姆,把儿子抱入怀里,“现在是夏天,容易出汗,以后别跑这么急。”
“知道了。”张稷趴在阿娘怀里,噘嘴喊了声阿娘,“阿耶之前明明说来这儿的,还说今晚不走,阿娘,阿耶又骗田田。”
狗皇帝的嘴,哄人的鬼。
朱颜心里暗自吐糟,没法回答儿子这个问题,只好拿出杀手锏,“你要你阿耶,我就让曲姑送你去乾元殿,你以后跟你阿耶住。”
“才不去。”
张稷脑袋立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要跟阿娘住。”
“既要跟阿娘,就乖乖听话。”朱颜不放心,又让秋叶去打盆温水来,替儿子擦拭了一遍身子,才抱着哄他入睡。
待儿子熟睡后,朱颜没让钟傅姆接手,亲自抱着回寝宫,放到隔壁的小床上,打发了钟傅姆去歇息,另叫了四名年轻的傅姆和宫女轮流守夜,朱颜坐了一会儿,见儿子睡安稳了,才转身回自己寝宫。
香茹候在里面,一见到她,轻声禀道:“娘娘,陛下派刑公公来接小殿下回乾元殿睡一晚。”
“让他回去,就说田田已经睡了,不宜挪动。”朱颜没多想,一口拒绝了,也不看时辰,这么晚了,想一出是一出,倒有空记起儿子来了。
次日是大朝会。
朱颜没料到,天刚亮,刑恩就奉狗皇帝的命令过来接阿稷,她被吵醒了,把儿子送走后,朱颜回屋想睡个回笼觉,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索性起来用早膳,顺便听一听,曲姑打听到一些事情的后续。
“……陛下昨晚走后,去了玉华宫,瞧了王德妃和五皇子,后面召幸了刘才人。”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朱颜夹着糯米糕的手都不曾停一下,回头看了眼曲姑,曲姑事事妥贴,在她身边尽心尽责,是一个好下属,朱颜甚至更愿意把她看作一个好搭档,若说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喜欢自作主张。
或许,这和她出自乾元殿有关。
“你不是彤史女官,我也不是皇后,不需要知道这些,以后但凡我没问起的事,不用跟我说。”朱颜又强调了一遍,然后没再纠结,直接问道:“襄阳公主的处理结果出来没?”
“还没有。”
曲姑立即回道,心里暗暗叹气,她一面觉得朱颜不争气,一面又觉得朱颜这样也挺好,她在宫中沉浮三十年,见过太多得宠失宠的宫妃,得宠时有多张扬,失宠时便有多落魄。
从来,帝王恩情似流水。
曲姑把朱颜的话记在心里,收了这些心思,又解释道:“襄阳公主的案子,各方意见不统一,争议极大,信都长公主大骂襄阳公主猪犬之徒,德行不堪,不愿与之同列,甚至要求把襄阳公主驱逐出皇室,废为庶人赐死,以正人伦风气。”
“信都长公主放出来了?”
“早放出来了,说起来,公主聚众打架,原不是什么大事,这回要不是撞到新来的大理寺那位严刑峻法的丘少卿手里,公主们连衙门都不用进。”曲姑说着,挥手让其他人退下,才又接着道:“信都长公主送走被判了流放至钦州的驸马和儿子后,就一直闹得要去哭先帝与英庙的陵。”
英庙是指英宗皇帝。
信都长公主是先帝的姐姐,英宗的女儿。
在这个时代,闹得要去哭先人陵,挠先人清静,不是小事,信都长公主这是一心一意要闹大,置襄阳公主于死地。
朱颜听了,轻哦了一声,“她去了没?”
“哪能让她去,皇室公主中,辈份最高的同乐长公主守在她府上。”曲姑回道。
朱颜在这件事上,是站在襄阳公主这一边的,虽然手段……是有那么点骇人,但襄阳干的这事,莫名地让她觉得爽快,“如果按律法来,会怎么判?”
“眼下,大理寺那边是坚持按律法判,以伤人罪论处,动手的人是公主身边的内侍,算是以奴伤主,大不敬,判杖责二十,流放三千里,公主管教不严,可酌情剥夺食邑,降低所享受的仪制规格。”
“有律法可依,干嘛不按律法来?”
“清流那边意见很大,这桩案子除了故意伤人外,更多关系到夫妻人伦之大道与社会风气之大理,言官和国子监都要求重判。”
曲姑说到这,又提醒了一句,“另外,国朝公主只要不涉及谋反,但凡犯事,只要交足罚金,便可免罪,这也是本朝公主能率性而为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三省与御史台阁有人希望籍由此事,修改律法。”
曲姑想起,刑恩和她说这事,最后还说了一句,宰相们办公的政务堂最近都吵成了一锅粥,到御前奏事的宰相们,分成前后三拨依次来,不然就得当面争起来。
此时此刻。
前朝含元殿,大殿内,确实闹成了一锅粥。
自从两个月前,皇上把每日一朝的朝会改成了五日一朝,同时,也改革了参加朝会的人员,以前只有三品及以上各省台阁寺监正职参加的朝会,得以扩大化,改为四品以上各省台阁寺监的副职也有资格参加,甚至遇上国之大事,拥有三公及太师太傅太保等头衔荣誉退休赋闲在家的高官,也须列席参议。
因此,人数多了一倍不止。
每到大朝会,一眼望去,一片朱紫绯红色。
今日大朝会的争吵,皇上来之前,早有预料,毕竟关于襄阳公主的案子,连宰相们都分成了三派,甚至于连一省一阁之内,都不能达成统一。
中书省中书令谢无、尚书省左仆射郭伍、赵王兼宗正寺寺卿张耀、大理寺寺卿范宁,这些人算是温和派,力求按律法来判,就事论事,维持现状,不宜扩大。
门下省侍中华光、国子祭酒阎先、御史台侍御史黄成、京兆府尹郑实,则要求严惩襄阳公主,以正人伦礼仪之风,维护夫妻纲常之制,顺天地阴阳,合圣人德行,纠不正之风,他们算是保守派。
门下省侍中令狐游、尚书省右仆射尚全、御史台御史中丞周宣、大理寺少卿丘于扬,则更激进,认为现行律法对权贵太过宽松,令他们有恃无恐,草菅人命,强烈要求修改律法,以法治国。
登基五年多,皇上早已经习惯了朝会上大臣们的吵闹,只要他们能吵出结果,最终能拿出一个可行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一向是不大管的,只是他没料到,他们除了动嘴外,今日竟然动起了手。
真真是始料未及,大开眼界。
从太子到皇帝,他在这含元殿累计参加了十年朝会,头一会见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哪位情绪比较激动,先动了手,最后三方人直接打了起来。
皇上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拿起手边的镇纸在面前的案几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呯呯呯的巨响,把下面打成一团的大臣,从极度疯狂中给震醒,纷纷记起来,今日是在含元殿,不是在宰相们办公的政务堂。
一个都回过神来,也缓过劲来。
惊恐不已,吓得开始浑身冒冷汗。
整衣袍的,整帽子整靴子的,还有弯腰找象笏板和捡玉笏板的,然后寻回自己该站的位置……
“父皇,他们为什么打架呀?”
一声稚嫩未脱奶音的童声,在大殿中响起。
有胆子大的,偷觑了一眼,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童,长得跟观音座前的金童般,一身紫色圆袍,从御座左侧的帷幔后面走出来,毫不怯场,被皇上招手至御座旁,抱了起来,问:“田田觉得他们为什么打架。”
“讲不赢。”张稷脆生生道,声音响亮,在整个陷入死寂般的大殿上回荡。
皇上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抬头望向下首一个个站得笔挺的大臣,目带寒芒,怒喝道:“一个个几十岁的人,还不如一个四岁孩子明白,你们真觉得自己理由充分,切实可行,朕一直在乾元殿,也没等来你们哪个拿出一个能服众的方案。”
“是不是觉得在这大殿上,你们谁今天打赢了,朕就同意谁的方案,要真这样,朕也不找你们,朕直接找将军们。”
“一天天就知道给朕吵,叽叽歪歪的。”
越说越来火。
他一般不对大臣们直接发怒。
真惹到他,他把人贬官或罢免,不让他在眼前晃就完事了。
但今天他是动了真火,又大声喊了太常寺寺卿殷厚与礼部尚书洪原的名字,“你们这些掌管礼仪的,都来给朕说说,朝廷宰执,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一个个在大殿上打起来,是什么规矩,华侍中牵头,好好给大家宣讲半个月的朝堂礼仪。”
他刚才看得很清楚,打得最凶的,就是门下省这位宰相,侍中华光,这老头一向迂腐,嘴皮子利索,还动不动就哭谏,没想到打架也这么勇猛。
倒是能文能武。
父皇真给他留了个大人才,经常给他添堵,哪能不用。
“还有殿中省殿中监,把凡是动了手的大臣,给朕全记下来,罚俸一年。”
皇上放下儿子张稷,直接站起身,扫了眼堂下低头出列的殷厚与洪原,老脸红成一片的侍中华光,还有噤若寒蝉的大臣,“中书令,两位侍中,左右仆射,御史中丞,宗正大理卿以及国子祭酒,你们九个人,巳时初刻,到朕乾元殿来一趟。”
说完,喊了声散朝,牵着儿子张稷离开了大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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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朝中风云
皇上一走。
整个大殿弥漫的威压与惊恐, 才渐渐散去。
随着宰辅们相视一望,其余人等才敢动起来。
早已羞得红脖子红脸的侍中华光,最先反应过来, 直接破口大骂, “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不讲武德,先动手的,给老夫站出来。”
华光是三朝老臣,进士及第, 与后进的令狐游统领门下省,掌出纳帝命、审议政令、谏言之权, 素有威望, 这个时候,谁敢出头。
华光一一扫过去, 最后还是老对头中书令谢无看不下去, 凉了凉提醒道:“照之兄今天英勇无比,被陛下委以重任,牵头负责给朝臣宣讲朝堂礼仪, 难道这礼仪第一课,就是咆哮同僚?”
照之是华光华侍中的表字。
听了这话,华光只觉得憋屈不已, 谢无谢有缺是专门来克他的,扭头喊了殿中省的殿中监刘计,责问道:“刘中监,你站在一旁, 看得最清楚, 你来说, 到底是哪个先动了手?”
殿中省有一部分权职, 便是维护朝堂礼仪秩序。
今日朝会大闹,刘计作为殿中省长官,未能及时出面维持秩序,本来就已失职,现在又被宰辅华侍中给盯上,整个人只觉得头皮一紧,有些惊慌道:“回侍中,下官没清楚。”
“什么没看清楚,你在干什么,去问问旁边的仪仗亲卫……”
“抱歉,侍中,张大总管在叫下官,下官先走了。”刘计大着胆子打断华侍中的话,刚才被华侍中说的不知所措,正头痛时,抬头四顾,就见左前方的御前大总管张忠国向他点头示意,于是眼前一亮,逃也似的遛了。
他说与不说,都得罪人。
眼下更重要的是,赶紧把参与打架的官员名单整理出来给皇上,免得皇上问责殿中省。
他猜得不错,张大总管找他也是为了名单。
当今圣上,可不比先帝宽和,耐心有限,圣上要的东西一旦没及时给到,他就得挪位子,殿中省的长官不用干了,而且圣上贬官,从来不是一两级的贬,能给你直接撸成白身,永不录用。
当初圣上继位不久,第一次这么干时,直接把朝臣们给整不会了。
先帝是个好人,一向以宽和著称,待臣以礼,虚心纳谏,还被去世的前尚书令刘乐缺捧为仁君典范。
直到圣上登基,大家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圣上喜欢会干事、能干实事的人。
用圣上曾在朝堂上所说的话:你们要是解决不了问题,那么朕只好解决你们。
自此之后,后进辈勇当猛进,他们这些年过五十的老家伙,能保住位置与体面就是万幸了,没见前尚书令刘乐缺去世后,诸子孙在守孝完,起复的几个,连接犯事被撸成白身,遣归回乡。
一招吓得,中书令谢无和侍中华光连忙约束后辈子侄。
中书令谢无,字有缺,进士及第,以文章显达,得先帝喜欢,掌中书省,负责决策出令,性格沉稳持重,是先帝特意给皇上选的三大老臣之一,同时也是最先适应皇上的老臣。
今日朝会打架,他没参与进去。
但眼见皇上动了真火,立即知道不能再这么争下去了,于是主动找上两位侍中华光和令狐游,左右仆射郭伍与尚全,御史中丞周宣,宗正大理卿张耀及范宁,还有国子祭酒阎先,“陛下定了巳时去乾元殿议事,咱们几个先回政务堂,商量一个折中的法子,这事不能再拖了。”
话刚说话,华光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怎么折中?襄阳公主一事必须重惩严惩,要不就是败坏社会风气,纲常崩溃,长此以往……”
“长此以往会怎样?”
谢无直接截断华光的话,也有些恼火了,他一直想就事论事,不赞同把这桩案子扩大化,一桩公主的伤人案,还能动摇国本不成?要是庄肃太后还活着,或许还有可能,但如今邓家是个什么情况。
邓太后被废死,邓家几个核心人物都已经被流放,其余人等或贬官或免职,在朝中枢早已无人,邓城又是待罪之身。
这个局面有什么顾忌的。
谢无直言道:“照之兄要是这个态度,那就没法商谈了,你要是坚持不退让,那你直接去说服陛下,至于结果会如何,弟不敢保证,你我二人同殿为臣,同侍先帝与陛下,弟只盼着照之兄能保住晚节,为后世子孙积善。”
保住晚节。
轻飘飘四个字,却让华光心头大震,气得刚褪下去的羞红又浮上老脸,额头青筋直跳,谢无清楚皇上的脾气,难道他不清楚,扭开脸,极为别扭道:“去政务堂。”
竟是没反驳,率先走了。
谢无见华光服了软,松了口气,其余几人也同样松了口气,毕竟华光的身份摆在那里。
大理寺寺卿范宁,趁着气氛缓和下来,带着少卿丘于扬走过来,含笑道:“谢中书,老夫这身子实在支撑不住,还要回去吃药,政务堂还有乾元殿的议事,老夫就不参加了,让小丘代老夫去,乾元殿那边,老夫也请御前张总管帮忙带话给皇上了。”
谢无点点头,又打趣道,“范兄倒是心胸开阔,不比我等俗人。”
“圣人有云: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老了,小丘却正当壮年,合该有一番作为才是。”范宁说完,把丘于扬留下来,便自己离开了。
众人不意外。
皇上调丘于扬进京,因邓家的案子办得令皇上极为满意。
现如今,皇上格外看重丘于扬,常令丘于扬参加乾元殿御前议事,很明显,在替丘于扬铺路,范宁在大理寺寺卿的位置上,一直延续先帝宽和之政,自皇上登基后,也不曾更改,惹皇上很不喜。
临了,到底做了一件让皇上高兴的事,主动给丘于扬让道。
散朝时已过辰正,离巳时初刻时间不多,他们九人也没敢再耽搁,立即回政务堂商议折中方案。
——
另一边。
皇上因昨晚失信于儿子张稷,夜里又没接到人,为了挽回信誉,一大早的派刑恩到芙华宫接人,只是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他要到含元殿参加朝会,儿子阿稷见到他时,还生着气,气鼓鼓的。
这种情况下,他不好把儿子单独留在乾元殿,索性把儿子带到含元殿。
原是嘱咐儿子乖乖坐在帷幔后面。
谁知一帮大臣会打起来,儿子好奇心盛,突然出声,既已出声,皇上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儿子招到面前来,反正又不是见不得人,只是可能会招些麻烦和猜测而已。
最直接的麻烦,就是上午巳时以后,他和宰辅大臣们议完襄阳公主的案子,中书令谢无还有赵王张耀借口留了下来。
其余人走了,谢无和身边的赵王兼宗正寺寺卿张耀相视一眼,朝皇上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是打算重立太子?”
张耀更是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皇上,前几日,皇上向他保证的话,不急于立太子,犹在耳侧。
脸上甚至露出了受欺骗的委屈之情。
皇上很是无语,喊了声谢卿、叔祖,看向俩人,试探性地问道:“朕要是说,四郎今天出现在大殿,就是个意外,你们信吗?”
果然,他话一出口,谢无和张耀脸上,几乎同步出现皇上在逗我玩呢的表情,明显是不相信。
“四郎会出现在大殿上,就和大臣们会在大殿内打架一般,让朕始料未及。”皇上说完,又道:“朕只想带儿子看你们吵架,又没打算让儿子看你们打架,毕竟四郎还小,学打架不好。”
学吵架就好?
谢无又一次失语,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不过瞧着皇上说得这般随意,他只能相信皇上的话,毕竟四皇子虚龄才四岁,国朝太子,除嫡长子外,年满五岁站住了,方可册封,其余都是等到皇子年满十三岁以后,才予以册封。
无论哪个标准,单论年龄这一项,四皇子都没有达标。
谢无放心离去,张耀却忧心仲仲,惹得谢无多看了几眼,“你有什么好愁的,国朝立储,你宗正寺寺卿都是最先知道的,皇上会提前告知你们一声。”
他记得,当初皇上要被册立为太子,先帝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张耀比他们这些先帝身边重臣,还要提前一步知晓。
张耀听了谢无的话,狠揪了揪自己越见稀少的三羊胡子,他们赵王这一脉,看似尊荣无比,宗室之长,凌驾于诸王之上,辛酸与苦果却是自己吞,开国那位太后,设想是极好。
可惜败于现实。
哪能代代有元配嫡子。
原本先太子年满五岁,被册立为储君后,他是大大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得罪人了。
当初英宗继位后,往死里打压他们这一脉,把赵国六郡封地,砍掉一半,直到庄肃太后与先帝当政,又重新还给他们,他们才缓过神来,恢复元气。
万幸文贞皇后许氏,是自己选择自缢而亡的。
不然,就当今皇上这个狠厉性子,赵国能不能有后都得另说了。
先太子薨世,他的痛心,不比皇上少。
也是最近知晓先太子的死与邓废后脱不开关系,所以,他最终支持了皇上要废了邓太后的决定。
——
皇上送走两位股肱之臣,回到勤政堂,琢磨起刚才临时起意的试探,中书令谢无这个人不用担心,持重沉稳,却又最通应变之道,心有谋略,是个能托大事的人,至于赵王张耀。
大约是从小在英宗也就是他皇祖父的压迫下长大,胆小怯弱,十分怕事,有威胁的,并不是赵王张耀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那道圣旨。
阿娘死后,得知阿娘去世的真相。
他萌生过废除这条祖制规矩的想法,只是随着二郎出生,他没了这个烦恼,于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抛掷脑后。
然而,随着二郎夭折,他面临与父皇及高宗曾祖父一样的局面,再无元配嫡子,只能于众子中选择继承人,那道圣旨便是一个限制。
选择自己喜爱的儿子,子立母死,他舍不得。
如果选择别的儿子,赐死其母,他倒不在意,却又不甘心。
他最厌恶做选择和受约束。
要想不受限,就得废了这个规矩,但他更清楚,规矩这种东西,尤其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后代子孙要想废除,几乎难如登天,
祖父英宗放弃了,最后只是一味打压赵王一脉。
父皇挣扎过,最后阿娘帮他做了决定,也同样放弃了。
那么,他要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风险来做这件事,他同样犹豫了,这不是简单地罢免一个官员,或是对犯事的皇室宗亲夺爵与削封,也不是改一条普通制度与律法。
只要与立储有关,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祖的那道圣旨,是为了防止子幼母壮、外戚专权,同时维护大统、限制帝王因内宠而随意废立皇后与太子。
鉴于邓氏专权,第四代就开始显现了,父皇宽和仁君之名怎么来的,内受制于母后,外受制于舅氏。
只能搏个宽和仁君之名,拉笼朝臣。
他都不好评价高祖所定规矩,到底有没有达到所要的效果。
帝王内宠倒是限制了,高宗朝的陈贵妃,后来的显烈皇后,还有他阿娘,活着时候,恩宠再隆,都没能登上后位。
“陛下。”
皇上抬头看了眼走进来的刑恩,“什么事?”
“回陛下,皇后娘娘派遣刘中侍递过来一份中宫笺表给您。”
“拿过来吧。”皇上收拢思绪,随意说道。
刑恩把笺表递到案前,皇上伸手接过打开,笺表的内容很简单,说了两件事,一是认真反省己过,二是想替邓废后收殓另择吉地安葬,请他允准。”
皇上看到后一条,并未太在意,那个人他好歹叫了十五年的母后,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俗话说,人死债消,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他也没必要去计较,再者,不入皇陵,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惩罚。
“你去传个话,跟皇后说……算了,朕直接批了,你再把笺表还给刘中侍。”皇上话说到一半,改了个主意,想到刘皇后递了笺表过来,他直接在笺表上批字,大约比刑恩去传话,更令皇后安心。
用朱批签了‘知道了,同意所请’几个字,稍候片刻,合上笺表,交给刑恩,见刑恩未立即走,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京兆府尹郑实在殿外求见?”刑恩回道。
“有说是什么事?”
“郑府尹没说,只道有要事面见陛下呈奏。”
皇上听了,直接拒绝了,“不见,让他有事先去政务堂找宰相们,宰相们决议不下的,再来找朕。”
刑恩应了声唯,正要退出去,却被皇上喊住了。
“你去把张忠国喊进来。”
皇上想起接下来要安排的事,先笑了起来,差点把这件重要的事给忘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整华光那个老匹夫一回,他可不手软,待张忠国过来,直接令张忠国去政务堂给华光传道口谕。
“你去告诉华爱卿,别忘了,朕今日在大朝会上所说的,让华爱卿牵头,好好给所有参与打架的官员宣讲半个月的朝堂礼仪。朕记得朝堂礼仪有相应的典制规章,半个月后,所有人必须倒背如流,还要组织一场考试。”
“考试题目,华爱卿与礼部及太常寺各出一份试卷交给朕,届时朕会从中挑选一份,亲临现场进行监考。”
“还告诉他,考试结果会有相应的奖罚。”
皇上斟酌着说完,又捡起案头殿中省递交过来的那份名单,登记了所有今天在朝堂上参与打架的官员名字,他看过一遍,基本没有遗漏,“和殿中省的刘中监说一声,这份名单,也给华爱卿一份。”
张忠国领命,又犹豫提醒道:“陛下,今日朝堂上大臣们打架,武将们都没人参与,所参与的大臣,大多是进士或明经科班出身,背书与考试,都是他们擅长的,怕是难不倒他们。”
“朕知道难不住他们。”皇上挥挥手,催张忠国赶紧去传旨,他要真想为难他们,就不是这么干,而是让武将们考试,文官们比拳脚。
他纯粹就是要恶心他们一把。
天天在他面前念叨,要讲礼仪讲规矩,这也不行,哪也不能做,圣人之言,张嘴就来,你们一个个倒是自己先立起来,约束好自己呀,最后却在大殿上打起架来,简直有辱斯文。
令人又气又笑。
要他说,这群人就是喜欢假模假式,装君子,装圣人,哄骗人,
哪里像他,从来就不装,也不屑去装。
之后,朱颜在宫里听说了这件事,进士或明经出身的文官要去学习典制规章,还要参加考试,考试不通过者,会被贬官,立即想起后世的一句话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作者有话说:
? 47、总该清醒
“……襄阳公主昨日出狱, 交纳金五百斤作为罚金,被剥夺五百户食邑与公主仪制,只剩下一个公主头衔和一座降规格的公主府, 据说, 为了凑齐罚金,还变卖抵押不少东西。”
“好在皇上怜惜安平县主,特例赏赐其五百户食邑。”
曲姑说到这,担心朱颜不清楚公主县主的待遇, “按例公主食邑五百户,县主不享受食邑, 除非特别受宠或是降恩, 才会给予额外赏赐。”
朱颜抬头看了眼曲姑,“意思是, 县主拥有食邑, 就跟公主拥有汤沐邑一样,都需要另外赏赐,不在份例内。”
“是这样。”
曲姑点点头, “像崇阳长公主,因为受宠,出阁时, 先帝不仅破格赏了千户食邑,还赐了崇阳县作为其汤沐邑,这份恩荣,使得崇阳长公主一直凌驾于同辈公主之上。”
曲姑又接着道:“安平县主的父亲是有罪之身, 皇上已下旨, 安平县主归由其母襄阳公主抚养。”
朱颜微愣了下, 才反应过来, “这样一来,五百食邑又回到襄阳公主手中了。”
“也可以这么说。”
“信都长公主能愿意?”朱颜问道。
“先是不愿意,但她已近五十岁的人,独子和孙子又都废了,只剩下孙女安平县主这一点血脉,同乐长公主劝住了她,说是除非她愿意让在流放地的驸马另找个女人生孩子。”
“恐怕想都不要想。”
朱颜直白道,不过一想到信都长公主从前为了要孙子,压着儿媳襄阳公主给儿子邓城纳妾,到头来只剩下安平县主这一支亲生血脉,倒也殊途同归,襄阳公主这一招釜底抽薪,干得极漂亮。
朱颜心里替襄阳公主欢喜,这个结果很不错。
其他的,说现行律法对权贵太宽松,要修改律法。
朱颜只听了一嘴,狗皇帝给了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年时间梳理以往案件,最后让他们拿出一个修改方案,交给三省审议后,经御前商讨通过,再予以实施。
这是个大工程,非一日之功。
因涉及到朝堂政事,朱颜又没嫌自己命太长,听听就过了,没放在心上。
及至听说襄阳公主要来宫里接安平县主,朱颜记起襄阳公主上次送给儿子阿稷一套绝品文房四宝,把秋白叫了过来。
“你去库房看看,十一二岁小姑娘能用的绫罗和首饰,挑几匹上好的绫罗和几套首饰,让曲姑掌一下眼,给安平县主送去。”朱颜吩咐道,香草走后,库房的钥匙和帐目就移交给秋白了,每月底曲姑和平安会核一下帐物。
“奴婢这就去看看。”秋白连忙答应。
“等等,”
朱颜又叫住她,“现在天气热,我记得前阵子刑恩送过来的冰绡纱,有二十来匹,挑十匹出来送给安平县主,剩下的,送到司制房,给田田做几身贴身衣衫。”
这个冰绡纱轻薄吸汗,摸起来有一种冰凉之感,夏天做贴身衣服穿着很舒服。
“另外,我们帐上现在有多少钱?”朱颜又问道。
“截止到上个月底,金六百二十一斤六两,银两万八千一百二十二两。”
秋白报完数,又解释道:“金是历年娘娘所受的赏赐累积下来的,很少动用,宫里平时支出打赏多用银,所以银少一点。”
朱颜不管帐,但她从小在嫡母身边长大,嫡母出身商贾之家,使她对这个时代的物价比较了解,这么多金银,算得上一笔巨额财富。
宫中美人位份年俸银四百两。
皇子年俸银一千两。
她和田田加起来的年俸共计银一千四百两,单单靠份例,再过十年,也存不下这么多钱,之所有这么多金银,一大半是进宫头一年狗皇帝赏赐的。
那时狗皇帝听说她喜欢金银,便简单粗暴地向她砸金子银子,一箱箱往她宫里抬。
这个操作,直接把她给震得目瞪口呆,传说中的千金买一笑也不过如此。
吓得她赶紧劝阻。
虽然劝住了,但狗皇帝还是见天往她宫里送东西,只是不拘金银,更多是各色珍宝贡品,待到芙华宫落成,赏赐的东西更是跟海水似的淌进了芙华宫,成箱成箱的。
到最后,她整个人都麻木了,东西多得再来两个她和儿子阿稷都用不完,于是也不再管帐,凡收到的,一律送库房,由香草入帐。
况且,自儿子阿稷出生后,整个芙华宫,份例之外的开销,用的是狗皇帝的个人私帑,所以,真正需要动用宫里库房帐上银钱的地方不多。
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得承认一点。
她终归受益,所得好处都是实打实的,狗皇帝喜欢人,那是真能把人捧到天上去,然一朝不喜,别说顾念旧情,能留住性命就不错了。
“取金两百斤,赠送给襄阳公主,就说是我给她的贺礼,祝她驱逐阴霾,重获新生,也回谢她上次送给田田的礼物。”朱颜交待完,才让秋白下去。
襄阳公主刚交了巨额罚金,但愿这两百斤的金子,能解她燃眉之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朱颜不介意搭把手,帮一把,反正这些金子放在库房里也是个死物,她连宫门都踏不出半路。
曲姑看过送给安平县主的东西,觉得没问题,但对于送给襄阳公主两百斤的金子,曲姑却不赞同,“娘娘,这不是小数目,奴婢担心出不了宫。”
朱颜听了这话,才想起来,她要送东西去宫外,没有狗皇帝的圣旨或皇后的懿旨,根本出不去,甚至平安要出宫,也得经过刑恩,“你去找刑恩,托他把两百斤的金子送到襄阳公主府上。”
“这些天,安平县主一直住在凤仪宫,十匹冰绡纱和两套首饰可以单独先送到安平县主手上。”这份礼不重。
曲姑见朱颜态度坚决,只好应声去办。
最后经皇上同意,下午曲姑随同刑恩带上两百斤的金子离了趟宫,去了襄阳公主府第。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狗皇帝就来了芙华宫。
在正殿内一坐下,立即开口问道:“听说你挺喜欢襄阳的,她怎么入你眼了?”朱颜进宫这些年,从未主动去结交哪位公主或外命妇,崇阳哪都能贴上来的性格,偏在朱颜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就连宫内,朱颜也只和刘皇后及秦美人有来往。
所以,他一听说朱颜要给襄阳送两百斤的金子,没多想就同意了,毕竟,难得有个人,朱颜愿意与之交结,又让曲姑出了趟宫,去襄阳公主府走一遭。
朱颜没来得及回话,坐在狗皇帝膝上的儿子阿稷,就大声嚷嚷,“阿耶阿耶,我知道,我知道。”
狗皇帝目光转向膝盖上的儿子,听儿子继续道:“二姑姑给我送了一套写字的礼物,二姑姑喜欢我,所以阿娘喜欢二姑姑。”
襄阳排行第二。
狗皇帝轻捏了捏儿子白白嫩嫩的脸蛋,小小年龄歪理倒是说得极通,就是太过自恋了,不过他儿子,有自恋的本钱,“你七姑姑也喜欢你呀,还给你送了那么多玩的。”
“都是玩的,不是写字的,阿娘不喜欢。”张稷一边推开他父皇的手,一边理由十分充足道。
狗皇帝听了这话,直接大笑起来,抱起儿子,夸赞道:“田田,你说,你怎么就能这么伶俐!”越看越让人喜爱,紧抱着儿子贴贴,父子俩玩闹了好一会儿。
晚膳过后,朱颜沐浴完,带着儿子到笔墨轩乘凉,瞧着随后到来的狗皇帝令人搬了张新摇椅过来,倒愣了一下,耳边传来狗皇帝的委屈声,“阿颜,你没准备朕的,朕只好自己准备。”
“就像你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朱颜都开始怀疑,她曾说过的这句话,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吗?及至后面,她才知道,这话已经完全让对方给弄歪了。
她仰躺在竹摇椅上,耳畔听着他们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声,昏昏欲睡之时,却突然被抱了起来,看向狗皇帝近在咫尺的俊脸,天上繁星闪烁,四个角落里的琉璃宫灯发出淡黄色的光晕,衬得对方的眼睛黑得发亮。
呼吸近在耳畔,“阿颜,你是想在这,还是我们回寝宫去?”他听宫人说,阿颜有时候会直接睡这儿。
朱颜几乎秒速清醒,尽量使自己冷静,移开眼冷声道:“把我放下。”
“也好。”随着这声略低沉的嗓音,朱颜重新回到了她躺着的那张竹摇椅上,同时发现儿子不在了,宫人也不在了,“田田呢?”
朱颜尽量说话,刚试着要坐起,便让对方直接给俯身上来。
“睡着了,让傅姆抱回去了,宫人远远打发了,阿颜……”狗皇帝手刚摸到阿颜右侧的衣带,就被一只柔夷给按住,力道极大,令他不得不从白皙颈侧嗅着迷乱幽香中微微仰直头,“阿颜,卿卿,朕极想你。”
“你听话一点,只一点点,阿颜。”语气中带着乞求与渴望,手往上移,顺移至阿颜的细长蛾眉间,秋水如清波,泛着滟潋,任是无情亦动人,脸似皓月,美人倾城,年少时读史,听得红颜祸水之句,总会想,该是怎样的绝世美人,才能令君王昏聩,舍弃家国。
后来他见识了色色种种的美人,却总觉得少了点,直至遇到阿颜。
要是阿颜,他想,他或会愿意的。
神魂颠倒下。
譬如此时此刻,软玉在怀,良宵千金,阿颜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哪怕只换得阿颜片刻乖顺,他亦甘之如怡。
自是浅白朱红色,莫道海棠不销魂。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的,怎么就成这样了?朱颜想不明白,明明炎暑天,她却浑身冰凉,血液似冻在了血管里,无法流动。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在这昏暗轩内,显得分外刺耳。
打碎了沉醉,也打断了沦陷。
近在眼前的巴掌印,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地印在对方左边脸颊上,朱颜才意识回笼,这是刚才自己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掌。
阻止了对方,换得一口喘息,却在看到这血红的手掌印时,升起了一股恐惧来,男人都好脸面,对方又是君王,她不敢动弹,哪怕对方已伏起上半身,她也不敢,直到对方开口,“阿颜,你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哪怕只一丁点?”
听了这荒唐的话,朱颜突然想笑。
也是这句荒唐的话,朱颜觉得,她的胆子又大了一份。
她没回话,觉得自己能动了,推开对方,拉拢敞开的衣襟,掩去一片狼藉,系上衣带,坐起身,下了摇椅,从角落的冰鉴中,取了两块冰,塞到对方手中,“陛下,这回总该清醒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 48、认知清晰
净室门窗紧闭。
室内, 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暖光,在绮窗纸上映照出人影儿,偶尔闻见水声哗啦, 向外传递出一丝动静, 候在外面的曲姑,随着时间流逝,由最开始的静候,到来回踱步, 及至好几次要冲上去敲门。
伸出的手,离门板约一寸远, 又硬生生停在半空。
竟无法下手。
先时笔墨轩中, 皇上突然掀起轻纱幔帐,同时抬手, 朝南边砸出两块东西, 一块落在栏杆外的草丛中,另一块正中对面假山壁,发出咚地一声重击, 打破了夜色的宁静,把所人都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又传来高声怒喝, “朱颜,你好得很。”
那一刻,众人都知道出事了。
却又无人敢上前去。
随着皇上手扶腰间的金钩玉带,怒气滔天大踏步走出来, 看到他们时大喊了声滚, 众人吓得纷纷退让, 缩脖子缩脑子, 就连刑恩也不敢立即跟上,反而留在原地,朝曲姑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回轩内看看。
毕竟刚才轩内只有皇上和朱美人。
曲姑也有这个想法,因此,等皇上稍一走远,几乎小跑着回轩内,恰撞见朱颜如玉山倾倒般跌落在地,鬓云松散,罗衣微褶,形容委顿,经历过上次乾元殿朱颜从勤政堂内跑出来一事。
当时,哪怕朱颜什么都没说,后来,曲姑也隐隐猜到一二,很有可能是朱颜拒绝恩幸,她犹不敢相信,实在太过骇人与胆大。
这次,仿若旧景重现。
由不得曲姑不相信,上前劝说,“娘娘,您又何必如此,宫中女子,无一不盼着帝王垂怜,唯有得了恩幸,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前程爵位,才会随之而来,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从没有人有那个胆子敢去拒绝天恩。”
唯一庆幸的,是皇上盛怒之下,暂时没有降罪。
天子一怒,人命如草芥。
如果一旦降罪,不说朱颜自己性命难保,便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也必将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娘娘,凡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您不为自己,也要为小殿下争一争,历来得宠的皇子和不得宠的,境遇天差地别,如同云泥,小殿下……”
曲姑顿住了,在看到朱颜冷白脸庞上的眼泪时,说不下去了,“奴婢不说了,娘娘,地上凉,奴婢先扶您起来,夜深了,早点回寝宫休息。”
之后,曲姑扶着朱颜起身时,察觉到朱颜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不敢叫其他人,单独照顾朱颜,半道上,听朱颜说要沐浴,直接带朱颜进净室,亲自准备了一浴桶热水和一套中衣。
朱颜让她出去,曲姑也没太在意。
曲姑知道朱颜的习惯,沐浴时,不让宫人入内服侍,更别提今日这种情况,所以,哪怕朱颜不发话,她也会自动退出去。
只是没料到,朱颜会进去这么久。
足足半个时辰,依旧没有出来,就算是大夏天,水也早凉了,直到许久听不到动静,曲姑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敲响了门板,“娘娘,已经很晚了。”
贴着门板,没听到回应。
曲姑又敲了敲,依旧没有回应。
一瞬间,心乱如麻。
第三次,用了重力,声音大了几分,“娘娘,您可好了?”
周遭一片寂静。
只剩下笃笃笃的敲门声。
曲姑再沉稳,在这一刻,心头也开始惊慌起来,急得招来旁边五六个守夜的宫人撞门,巨大的哐当声响起,却依旧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
曲姑一颗心,一沉再沉,到了这一步,再顾不得其他,只能把门劈开,一边让人赶紧去西边的小厨房取菜刀,一边遣人去喊平安平乐赶快过来一趟。
工具和人很快到位。
幸而净室的门板是薄梨花木板,不是大门口的铜门。
不计后果的毁坏,门很快被劈开一道口子。
曲姑让众人在外面,先一步急跑进去,口中不停唤着娘娘。
入内后,发现朱颜坐在浴桶里,胸口以上,露出水面的位置,不知是烫的,还是搓洗得太厉害,红得都有些脱皮,脸上也这样,却依旧难掩国色天姿,又添了一股弱枊扶风之态,两眼紧闭,……
还好,还好有气息。
曲姑近前探过鼻息后,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大浴桶中的水,凉得沁手,赶忙放了水,用单罗细棉布巾包住朱颜的身子,才喊外面几个宫人进来,给她搭把手,把人挪出浴桶,平放到临窗的美人榻上。
“娘娘这是怎么了?”有人吓得问出声。
“昏过去了。”
曲姑简单回道,又强作镇定安排,“出去和平安说,让他去请宋太医来给娘娘看诊,再赶紧去抬把竹摇椅过来,方便把娘娘抬回寝宫,你们都先出去,我给娘娘穿好中单衣,会叫你们进来。”
四人听从曲姑的吩咐,哪怕心里有再多的疑问,也在曲姑平时的积威之下,不敢多问。
眼下宫门已落锁。
入夏以来,朱颜身子好上许多,晚上宋太医也就不常驻守在太医院。
不过,宋太医依旧来得很快。
快得出乎意料。
曲姑的心,又多了几分安定,减了几分不安。
芙华宫,寝宫内。
宋太医先摸了朱颜的脉象,然后又问了原由,曲姑没有隐瞒,如实说了,惹得宋太医急得差点跳脚,“朱美人的身体受不得凉,哪怕现在是大夏天,也不能这么作,老夫的脉案是要呈给皇上看的。”
“你们一个个近身服侍的嫌命大,老夫还盼着寿终正寝,从没见这么不爱惜身体的。”
宋太医就差直接指着曲姑骂了,想了下,安排道:“寒气已入体,让医女来,用针灸把人唤醒,先服半粒雪煎丸,出汗后,明早再吃一粒,雪煎丸还有没有?”
雪煎丸是治伤寒的药丸,算是芙华宫的常备药,他专门负责给朱美人看病,医箱里也时时带着。
“有,还有九颗,用坛子密封着。”
曲姑连忙回道,转头吩咐秋白去取,又让候在一旁的陈医女做施针准备,自从去年冬天那回朱颜在皇上面前昏倒,芙华宫里便添了名医女,宋太医过来前,她就已经先过来给朱颜搭了脉。
朱颜醒过来时,还不甚清醒。
直至曲姑端上来半碗水化开的药丸,熟悉的清苦药香入鼻,意识渐渐回笼,喝完药,抬头看见帘外的宋太医,还有退下床榻的陈医女,心下明了,道了句,“有劳你们了。”
“不敢,请娘娘多多保重,身子终归是自己的。”宋太医恭手劝道。
“我知道。”朱颜也想同从前一样,身体康健,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受不得凉,稍一受凉就心虚气短,严重时会昏迷不醒。
雪煎丸的药效很快。
朱颜刚服完药,不过片刻,浑身就开始发热,慢慢有细汗涔涔渗出来,持续一刻钟左右,曲姑见朱颜发汗了,才放心让宋太医离去,又叮嘱道:“明早还得麻烦您过来一趟。”
朱颜出了一身汗,感觉到浑身粘腻,想要沐浴,曲姑却不敢让她去净室,最终把浴桶搬到寝宫内,似是吓怕了,亲自守地屏风外,朱颜只能简单地让身子过一遍水。
朱颜重新躺回床榻上。
今晚的事,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翻腾。
她反思自己怎么就会对狗皇帝失去防备心的,他人在一旁,她竟敢心大地阖眼睡过去,或许从他每次留在芙华宫,刚露点苗头,就被她用冷水浇灭后,他会自己找台阶去明月轩睡。
又或者是上次在勤政堂。
那种情况下,几乎箭在弦上,狗皇帝却最终让她出去了,以至于,使她误会,只要……只要她不愿意,他便不会用强。
讽刺的是,经过今晚,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一个巨大错觉与自欺欺人。
那两年的相安无事,是他在认知到自己有错在先的前提下,能容忍的最大时间长度,两年期满,无论有没有去年的那场选秀,从把苏婉清安排进芙华宫那一刻起,就昭示着,她平静生活的结束。
从此之后,再不可能有了。
曲姑说,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
那么,纵使可三可四……难道她能这么一直拒绝下去,直到对方厌恶的那一天,或是索性失去耐烦心。
以她对狗皇帝的了解,他的耐烦心很有限,大多数事上,都是三分钟热度,过期不候,所以,她相信,越到后面,他失去耐烦心的可能性会更大。
让他厌恶,她最多在这宫中生活艰难些,但刘皇后性子宽和,真到那一步,她还能受到皇后的一点照拂。
如果是让他失去耐烦心,令他如梗在喉,依他唯我独尊的霸道,得不到他会宁愿毁掉。
届时,她将有性命之忧。
而今的一切宽容,不过是对方心存期望,存着更大的索取。
当所有的认知,在她脑海中衍化无数遍,然后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也更清楚地意识到,她不能再这么被动地拒绝下去,被动地跟着对方的步伐走,否则,今晚在竹摇椅上的绝望与无力,只会再次重演。
她是干不了襄阳公主所干的事。
但既然她安生不了,索性大家从今往后,都别安生了。
作者有话说:
? 49、相识恨晚
安兴坊内, 襄阳公主府。
襄阳公主自从收到朱颜送来的两百斤金子后,心里就很不平静,人前还能端着, 到了人后, 尤其夜里在自己寝房内,立即拉着自己贴身傅姆的手,差点乐得跳起来。
“阿姆,真的没弄错, 是宫里朱美人送的金子。”
“曲姑曾是皇上身边的女官,公主从前在东宫见过, 两年多以前调到芙华宫服侍朱美人, 还有一同过来的刑恩公公,自是错不了。”戴傅姆有理有据替公主分析。
她是襄阳公主的傅姆, 打小看着公主长大, 自从公主生母去世后,就成了公主最信任的人,她也真心替自家公主高兴, 只她平时是个严肃惯了的人,此刻笑起来嘴角微歪,显得有些不自然。
戴傅姆又道:“要是皇上私下补贴您, 只会打着皇后的名义,也不用曲姑来跑这一趟。”
“阿姆说得对。”襄阳公主连连点头,内心的狐疑,却是更大了, “只是平日我和她并没有往来, 她怎么会突然给我送来这份厚礼?”
她更想说, 朱美人不仅与她, 与其他人也都没有来往,连崇阳都在芙华宫折戟沉沙,所以有传言道:朱美人孤傲得紧、目下无人。
怎么会突然对她青眼相待?
“会不会是因为公主上次给四皇子的礼物,讨了朱美人的欢喜?”戴傅姆猜想道。
她也不确定。
毕竟两百斤的金子,不是二百两银子,她陪襄阳公主在内廷生活过,清楚地知道,能一口拿出两百斤金的妃嫔,整个后宫中不超过五个人,“曲姑也说了,是回谢公主上次送给四皇子的礼物。”
“不可能,”
襄阳摇头笃定,崇阳借皇上的手,送给四皇子的礼物,还少吗?也没见崇阳得朱美人青眼,再说,她当初决定对邓城动手前,临时起意送给两位皇子礼物,是想讨好皇上。
襄阳想到曲姑传的那句话:两百斤的金子,是朱美人送给她的贺礼,祝她驱逐阴霾,重获新生。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朱美人是支持她对邓城所做的事?
要知道,自从她出狱后,男人见到她,夸张点说都快到拔腿就跑的地步,而女人,就更视她为毒妇,罪大恶极,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贬低她,所以,她为了凑罚金去变卖抵押时,只有崇阳伸出了援手。
当然,她知道,这其中少不了信都长公主的手笔。
但更多是因为她所干的事,他们不能接受。
不说民间,以夫为天的纲常伦理,便是同为公主,大多都认为,与驸马过得不好,可以和离义绝,也可以毒打驸马一顿出气,却不能阉了驸马。
可是在襄阳心里,简单义绝,或是毒打邓城一顿,也太便宜他了,怎么能解,这十来年,邓城仗着信都长公主与宫里的邓废后,给她所受的气。
邓城不是喜欢纳妾吗?
她就让连他男人都做不了。
信都长公主既然嫌弃孙女,想要孙子。
她就让她只有一个孙女。
而这个孙女,将来还会继承她的食邑,成为享邑最大的县主。
“公主,明天要不要先去崇阳长公主府,把抵押在她那儿的东西给搬回来?”戴傅姆见襄阳许久未说话,于是出声问道。
原本襄阳公主准备去官署抵押公主府里的物件,最后崇阳长公主送来所缺的一百斤金子,襄阳公主也硬气,把要抵押的物件,转头给崇阳送去,说不占她便宜。
“先缓一缓,”
襄阳回过神来,认真道:“崇阳那不急,你明天先取二十斤,让长史去牢里看文凡,想法子把他弄出来。”文凡是帮她动手阉了邓城的内侍,被判大不敬,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
她不能扔下他不管。
“另外,这座公主府要降规格,御史台那边盯着,将作监和少府监的人,很有可能明天就会来修膳公主府,进深以及面积,都会给降个两级标准,让长史派人盯着这事。”襄阳又交待道。
公主府的长史,负责公主府的一切日常事务。
“要是毁了我的物件,就得让他们赔。”
戴傅姆听了,满口答应,“公主放心,老奴等会儿就去传话,时候不早了,老奴侍候公主先歇息,明天公主还得进宫去拜见皇后,接回县主。”
“是该去接她,幸好提前把她送进宫里。”
襄阳公主说着走到床榻边,突然又问了句,“阿姆你说,我明天进宫,要不要去芙华宫拜见一下朱美人?”
“公主想去,就去好了,想来朱美人也会愿意见您的。”
“我也这么觉得。”襄阳公主附和一声,她总觉得,她那个猜测是对的,不然,她又不是金子做的,怎么能得朱美人青眼?
况且,哪怕她是金子做的,只怕也入不了朱美人的眼,看朱美人这大手一挥,就是两百斤金子,她都有些羡慕,什么时候,她也能大手一挥,就能挥出两百斤金子,不,能挥五十斤就很好。
大约睡前都在想着金子,当晚做梦,襄阳梦到她发现一座金山,金灿灿的,全是分割好的金块,她刚要喊戴傅姆一起搬时,梦就醒了。
顺手拽开帘帐,见外面天光大亮,金灿灿的太阳光照射到了床边。
原来是白日作梦。
——
宫里都道,芙华宫的宫门难进。
襄阳公主带着女儿安平县主进入芙华宫时,如似做梦般,相比于凤仪宫的庄严厚重,古朴典雅,一如刘皇后那个人,处处彰显规矩,合乎礼仪,芙华宫便显得华丽奢侈,花团锦簇。
直至迈入正殿,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朱美人,杏眼如秋水清凌,柳眉似罥烟细长,身段慵懒漫显风流态,偏又透着一股清正的气息,杂揉在了一起,竟毫无违和感,如斯美人,我见犹怜。
此刻,脸庞含笑,神情和善,
倒与传说中的孤傲与宫宴时的沉静,相去甚远。
襄阳公主带着女儿,刚要行礼时,便让对方给出言阻拦了,“你是公主,不用给我行礼,我也不喜欢这些虚礼,以后你就知道,在我这儿不用讲规矩,你和安平都坐,不用客气,自在些。”
朱颜说着,指了指右侧下首紧挨着的两个位置。
襄阳公主越发肯定,她的猜测是对的。
难得遇到一个能理解支持她的人,她选择听从朱美人的话,却让女儿安平正经行了大礼,因为安平是晚辈,抬头对朱颜笑道:“安平在宫里这些日子,有劳皇后及娘娘的照顾。”
她今日进了宫,才知道,朱颜不仅给她府上送金子,还给她在宫里的女儿安平送了厚礼,不说首饰,单单十匹冰绡纱,便是极贵重。
皇后和她说,冰绡纱今年宫里拢共得了五十匹不到,刘皇后那儿留有二十五匹,剩下的都给了芙华宫。
原本今日在凤仪宫,她心情受了点影响,有些犹豫要不要来芙华宫,听了刘皇后这番话,最后还是决定来。
朱颜让曲姑把安平县主扶起来,又关心地问了几句话,然后让曲姑带她和戴傅姆去一旁吃冰镇西瓜,才扭头望向襄阳公主,“我瞧你眉间有愁色,刚才在凤仪宫,是不是让皇后给训了。”
襄阳公主第一次与朱颜打交道,原本心里有些谨慎,朱颜过往的名声太大了,甚至刚见到朱颜时,她就觉得关于朱颜曾经拒绝晋封的传言是真的。
不然,就皇上在东宫时的性子。
后宫中,这样一个人间绝色,不可能只是正四品的美人。
单单分冰绡纱一事可以看出,朱美人依旧圣宠优渥,宫里嫔妃中独一份。
只是……只是她没料到,朱颜会这么直白,比她还要直白。
摸着对方的性子,襄阳公主也没扭捏,以玩笑的形式大大方方承认了,“听说前阵子,姑母和姊妹们都进宫受训了,我当时在牢里,正偷偷庆幸自己躲过一遭,不想还是被逮住。”
“没能逃过这一劫。”
襄阳说这话时,还带上一丝哀怨,“回去后,还要抄写《女戒》,两百遍,定了三个月要交,不许人代劳,还派了个女官去公主府监督我,我已经能想像,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一片水深火热。”
“这可不关皇后的事,是皇上安排的,你要怪就怪皇上,还有就是,最近宫里有女儿的嫔妃,有一个算一个,全跑到皇后那儿去哭诉了,说以后公主难嫁,皇后也是没法子。”朱颜少不得替皇后辩驳。
有些话,朱美人敢说,襄阳自问,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说,毕竟她今后的待遇能否恢复,全在皇上一念间,端的看皇上能否顾念那比纸还薄的姐弟之情了。
她不比崇阳,与皇上是同母所出。
她倒有两个同母兄弟,却早早地被打发去了封地,阿娘去世后,兄弟姊妹间关系就更淡薄了。
襄阳公主只说道:“什么公主难嫁,国朝从来没有嫁不出去的公主,依我看,那些没胆子娶的,也不配做驸马。”
“就是这话。”朱颜附和道,果然这话对她脾气,俩人越说越发投机,到后面,朱颜随口问了句,“你钱还够不够用?”
只这一句,襄阳公主心头,忽地升起一份强烈的相识恨晚之感。
作者有话说:
6.25号的更新~
? 50、铁树开花
襄阳公主很心动, 却毅然拒绝了,没再收朱颜的钱。
一是她燃眉之急已解。
二是凡事讲一个度,有来有往, 方为长久之道, 她出狱后处境微妙,长辈与同辈,都没几个人愿意搭理她,甚至排挤她, 但她不后悔自己所干的事,所以, 眼下能攀上朱美人这条关系, 多少能改善一下她那已陷入贫乏的人际关系。
她生于皇宫,长于皇权旁。
比大部分人更懂得权势的重要性。
自开国那位平原大长公主干预朝政、插手储位之事后, 历代帝王都防范与忌讳公主干政, 于是公主们的目光,从前朝转移到后宫,给皇上送美人, 便成了公主们最常干的事。
枕头风的作用,历来不可低估。
如今,她只剩下一个公主的头衔。
其余公主相关待遇全部取消或是降了两级标准, 后宫一个盛宠在身的嫔妃示好,她自然要把握住,她公主的尊荣体面,能不能恢复, 不出意外的话, 或许很大可能系在朱颜身上。
她现在没有旁的路子。
像崇阳那样, 给皇上献了两次美, 也不过得了百斤金子的赏赐。
怎么算,她都不亏。
襄阳公主既打定主意要一心攀附朱颜,想着朱颜久在深宫,又鲜少与他人往来,于是尽量多捡些京中近几年的趣事,特意说与朱颜听。
直到红日西沉,才依依不舍地作辞。
临走前,得了朱颜一句,“你有空了,可以常来我宫里坐坐。”
襄阳公主听了,顿时觉得这一下午的功夫没有白费,含笑答应,心情畅快离去,连领了皇后那两百遍女戒的罚,也不是个难事。
朱颜亲自把襄阳公主送出大门。
随着襄阳公主离开,曲姑对站在大门口许久未动的朱颜说道:“娘娘,您也回吧。”
朱颜轻嗯了声,转过身。
又听曲姑道:“娘娘,襄阳公主的名声不好,奴婢瞧着,她功利心极强。”她是十分惊讶,朱颜居然会和襄阳公主合得来,所以不得不开口提醒,她也知道,这话有些得罪人。
“我知道呀。”朱颜眼睛又没瞎,襄阳公主对她的奉承那么明显,“我只是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
说到这,朱颜特意停住脚步,抬头问曲姑,“曲姑,宫里有淡泊名利的人吗?”
“可人的名,树的影,襄阳公主的名声……”
“我在宫里,又不在宫外,谁管她的名声。”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襄阳至少活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能去做,这便很好。
抬头间,见影壁后面及两旁新移栽过来的月月红,大红花迎风招展,鲜艳极了,中间杂有几株盛开的白色栀子花,送来缕缕清香。
“剪上十枝盛开的栀子花,挑个花瓶盛着,派人送到乾元殿给皇上,让刑恩摆放在勤政堂。”朱颜突然出声吩咐。
一旁的曲姑听了,着实怔住了,她来芙华宫伺候朱颜这么长时间,可从来没见朱颜往乾元殿递送过东西。
“东西能送过去吧?”
朱颜没听到曲姑的回话,歪头看了眼曲姑,她忽然记起来,前阵子狗皇帝下过一道诏令,后宫嫔妃无召不得进入乾元殿地界,沈才人做的吃食,一直被拦在侯圣亭外,送不进去。
沈才人已经找刘皇后哭诉了好几次。
“娘娘自然能。”
曲姑回过神来,望向朱颜的目光染上了几分欣慰,娘娘这是……终于想通透了,难怪今早起来,她便察觉到朱颜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眉宇间不似往常沉静,而是多了一份开阔。
既然朱颜想明白了,她少不得提醒道:“娘娘,栀子花的香气太过馥郁甜腻,放在屋子里就更浓烈了,皇上一向不喜浓香,娘娘要不送……”
“可我喜欢呀。”
朱颜笑着打断曲姑的话,初进宫那一年,俩人几乎朝夕相处,她怎么会不知道狗皇帝的这个喜好。
就是知道他不喜欢,她才送的。
“你让刑恩这么和皇上说,就说芙华宫的栀子花开得极盛,我很喜欢,所以特意剪了十枝,送过去给皇上欣赏,请皇上一定要摆在勤政堂,摆上三日,蔫了我可不依的。”
“三日后,我会过去检查。”
“当然,要是皇上不愿召见我,就算了。”朱颜轻飘飘地说完这几句,意态闲适地往回走。
曲姑没跟上,落在后面,望向朱颜的目光,已由最开始的欣慰,变成了复杂,她怎么觉得,朱颜的想通,和她预想的以及期望的方向存在很大差异,但愿……
但愿是她的错觉。
“奴婢亲自帮娘娘送过去。”曲姑追上说道,至少见着皇上时,真有不妥,她能随机应变描补一二。
朱颜猜到曲姑的心思,没在意,“随你。”
曲姑很快挑了个淡雅娟秀的美人觚,装上十枝盛开的栀子花,给朱颜过目后,亲自前往乾元殿找刑恩。
刑恩听了曲姑的来意,也是惊得一批。
这不是栀子开花。
是铁树开花了吧?
稀奇的得紧。
刑恩没敢耽搁,小声地接着美人觚,直接进入中间的正殿,匾额上厚沉大气地写有乾元殿三个大字。
小片刻功夫,刑恩一脸喜色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陛下说,知道了,还说三日后会召见朱美人,让你回去,好好照顾朱美人。”
传完皇上的话,刑恩示意曲姑往外走一点,轻声嘱咐,“三日后,你可一定要让朱娘娘来。”
他刚才抱着花觚进去,皇上立即皱了皱鼻子,抬头望着他阴着脸正要发作,他及时说了句,这瓶花是朱美人特意派人给陛下送过来的。
紧接着,把曲姑的话,重述了一遍。
话未说完,皇上直接伸手把花觚夺了过去,放在案几前,脸色肉眼可见的没那么可怕了。
曲姑盯着刑恩左脸颊瞧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你左脸怎么了?”
刑恩反应过来,忘了遮脸上的巴掌印,连忙退开几步,尴尬地转了下头,“没事,记着我的话,回去吧。”
叮嘱完,刑恩头也不回地往大殿去,好似后面有猛虎追一般。
自从昨夜里,皇上怒气冲冲从芙华宫回来,进入养心堂,把当时在里面的内侍与宫人全部给喝斥出去,有位走得慢的内侍,直接被下令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赶出御前。
一时间,整个乾元殿气氛恐怖吓人。
过了许久,见里面一直没有动静。
刑恩壮着胆子进去,正撞见陛下脸上犹见血痕的巴掌印,差点没把他吓死,腿一软跪了下去,正要请罪,头上传来皇上的冷厉声,“看见就看见了,朕这样子也没法见人,你正好给朕把门看严。”
“再想想法子,怎么把印迹消去。”
刑恩侥幸逃过一劫,自然不敢说去叫太医来看。
只是抬头看到皇上脸的巴掌印时,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声老天爷,朱美人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难怪皇上会发这么大的怒火。
从来没见后宫哪位嫔妃敢打皇上。
之后,刑恩出门,让个小内侍狠打他一巴掌。
那个小内侍起初是不敢打,只刑恩威胁得厉害,最后那一巴掌,打得刑恩脸见血印,太痛了,刑恩差点要去踢那个小内侍,瞧着小内侍哆嗦样,意识到是自己要求的,收住脚,挥手让对方离开,还给了他五两银子。
为了皇上。
他是找打还给钱。
之后,刑恩顶着巴掌印去找太医院轮值的太医,用心记下要注意事项,又多要了份药膏。
那时,平安过来说朱美人昏了过去,要出宫去请宋太医。
皇上又还在气头上。
养心堂的东西,已砸过一轮了。
刑恩是胆颤心惊地去禀报皇上,谁知,皇上只沉默了一下,便让他带着手谕去开宫门,领着平安出宫去。
刑恩重回养心堂,皇上却没有问起朱美人的病情。
所以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出乎意外的。
这次,朱美人竟然主动派人送东西过来。
瞧着皇上夺过去的那瓶花。
他觉得,不是栀子花,是铁花。
——
次日,朱颜带着儿子阿稷用完早膳,便吩咐平安去司苑司走一趟,把狄司苑请来芙华宫。
司苑司,属内官六局之一尚寝局下面的一个司,掌园林种植花果蔬菜之事。
众人听了,只以为朱颜是想给宫里花草重新换个品种。
直到狄司苑过来。
朱颜坐在大殿上,见到狄司苑,提了一个要求,“三日内,宫中无论是谁到司苑司要栀子花,司苑司都不要给。”
曲姑先是一愣,立即猜到原因。
心中暗叹了口气,朱颜这是笃定乾元殿会把那十枝栀子花养蔫掉,还不许人到司苑司更换,朱颜到底要干啥?
满心欢喜而来的狄司苑,坐在下首的狄司苑,脸上笑容微僵了一下,“娘娘,如果是凤仪宫,或是御前,奴婢没法拒绝。”
“皇后娘娘素喜淡雅,你见她宫里什么时候出现过栀子花,至于御前,自然是不给。”朱颜说道理所当然。
狄司苑听得不由轻啊一声,顿时如坐针毡,把目光投向曲姑。
曲姑只得硬着头皮帮忙劝说:“娘娘,狄司苑只是正六品的司苑,没法拒绝御前的人,这么要求,的确有点为难了。”
“这样吧,不为难你。”
朱颜考虑了一下,“御前要的话,不论谁过去,你和他说,是我的要求,谁有意见,让他直接来芙华宫找我。”朱颜交待完,又喊了宫人秋月。
“你陪着狄司苑回去,帮我过去在司苑那边盯上三天,御前谁过去,你带他来芙华宫,说我要见他。”
秋月应了声唯。
狄司苑只觉得嘴里全是苦涩,她对天发誓,她以后再也不嘴碎,再也不传芙华宫的闲话。
? 51、上有所好
当栀子花开得极盛时。
采摘下来, 插瓶里用清水养护,最多养两天花瓣便会自然蔫萎。
朱颜以为,她对狄司苑的要求传到乾元殿后, 又派人守在司苑司, 就狗皇帝好面子的人,把花养蔫了,也绝不会派人去司苑司,采摘新鲜的花枝偷偷替换。
朱颜要找茬, 只为防着御前的人。
没想到,后宫中竟会有其他人去司苑司要栀子花。
“不是说, 栀子花花香馥郁, 大家都不喜欢,各宫也没人移植栽种吗?”朱颜第二天听到平安来报的消息, 顿时有些蒙圈, 抬头望向身侧的曲姑,这话还是曲姑曾和她说的。
她是存心要折腾狗皇帝,又没想为难后宫嫔妃。
曲姑连忙解释, “娘娘,因为皇上不喜欢,所以各宫没人移种, 嫔妃中也没有人喜欢这花,每到花开时令,更不会装瓶在屋子摆放。”
朱颜只听到头一句,就立即反应过来。
倒是她犯蠢了。
上有所好, 下必从之。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忽略了。
朱颜问道:“是谁要的?”
“明华宫的沈才人, ”
平安站在大殿中央回道:“狄司苑拒绝了, 说娘娘下了令, 三日内宫中任何人要栀子花枝都不给,沈才人得了这话,本来已经回去了,谁知又突然跑来咱们宫门口,要见娘娘。”
“可有说,她要栀子花做什么?”
“说是要一些花回去做菜装盘用的。”
朱颜听了,点点头,这位沈才人是宫里唯数不多,不以容貌而以手艺得宠的人,厨艺精湛,还特别擅长煲汤,为此,狗皇帝特地给她在明华宫设了个小厨房,“咱们宫里也有种,你领着她去折一些花枝,让她带回去。”
“那人,娘娘见不见?”平安问道。
“不见了,你好好招待她吧。”朱颜想起这位沈才人最近常去刘皇后面前哭诉,又听刘皇后提过,说沈才人的性格有些粘粘糊糊。
这听着就不对她性子。
再者,朱颜也担心沈才人在她面前哭鼻子,她没有刘皇后的好耐心。
当天下晌。
朱颜午睡起来,陪儿子阿稷在如意轩内玩拼字游戏。
自从天气越来越燥热,朱颜把儿子去仁本阁的时间,由下午一个半时辰,挪到上午,从巳初到午正,即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共计三个小时。
“阿娘,找到了,这个这个。”张稷举着一个刻着‘場’字的木块,走到朱颜面前。
朱颜伸手接过刻字木块,放到身旁小矮桌上,之前桌面已有七块排列好的刻字木块,这块放到最后,正好形成一句话: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这是儿子阿稷今日在仁本阁所学千字文中的句子。
自从上次狗皇帝让儿子去仁本阁跟李翰林学认字后,朱颜便特意请少府监刻了一套千字文的木块,木块上刻有字,又特意涂上各种颜色,有的还刻了图案。
譬如这个‘凤’字,便在木块背面刻了只涂了颜色的彩凤。
阿稷每天在仁本阁待半天。
另外半天,朱颜一般让他先找在仁本阁当天学的字,找完后,把一千木块重新打乱,再让儿子把之前学的,全找出来按顺序排列,算温故知新。
木块做得很精致,颜色丰富,还有图案,近来,儿子玩得乐此不疲。
每天来回两三次都不厌。
朱颜放下字块后,挨着儿子白嫩的脸蛋亲了口,“田田厉害,速度越来越快了。”
“李先生和三哥哥也这么说。”
张稷顺势双手环抱住阿娘的脖子,十分傲娇,只是没能维持住几息,在见到秋红姑姑端了两小碟冰镇西瓜进来,立马撒娇道:“阿娘,我要多吃一碟西瓜。”
“不行。”朱颜一口拒绝了,“冰镇过的西瓜有些凉,你还小,吃多了,会像上次一样闹肚子的。”
冰镇西瓜是夏日消暑的好东西。
只是小孩子贪凉,又不知节制。
之前有一回,一个没看住,摆上桌的半个西瓜,儿子一会儿来拿一块,最后半个西瓜让他一个人全吃了,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后面拉起肚子,差点没把她吓到。
从那之后,朱颜都让宫人把西瓜切成丁用小碟装,按着份量上。
秋红把两小碟西瓜放到矮桌空白位置,然后回禀道:“娘娘,平安让奴婢和您禀告一声,清阳宫的楚才人来了,要拜见娘娘。”
“她来做什么?”朱颜问完,立即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来的是养了只猫的娘娘吗?”张稷刚用勺子挑了一小块西瓜吃了,突然抬头望向秋红问道。
秋红听了,倒记起来,楚才人的确养了只猫,宫里的嫔妃好像也只有她养了只波斯猫,含笑回道:“小殿下,正是她。”
“安心吃你的瓜。”
朱颜摸摸儿子的脑袋,站起身,“吃完,接着玩你的拼字木块,阿娘去去就回来。”又叮嘱钟傅姆好生照看,离开时,把另一小碟西瓜端走,惹来儿子不甘心的叫唤。
走出轩内,走到九曲回廊上。
朱颜半倚靠着栏杆,背面是笔墨轩,正对面是正殿前面的中庭,午后炙热的太阳光,把正殿前的那一丛美人蕉晒得耷拉着枝叶花朵,萎靡得没有精神。
朱颜把手中西瓜碟递给秋红,“我现在不想吃。”
秋红连忙伸手接住,又继续禀报,“楚才人也是去司苑司要栀子花,没要到,所以来了咱们宫门口。”
“倒奇了,平时大家都不喜欢这花,怎么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一天不到,一个两个都来要,都变了喜好,全喜欢上了。”朱颜皱了下眉头。
“大约是前天曲姑捧着那瓶栀子花送去乾元殿,给惹起来的。”秋红把曲姑的猜测说了出来。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朱颜也赞同这话。
毕竟,在这个宫里,除非是由狗皇帝和刘皇后亲自出手,有意封口隐瞒,不然,没多少秘密可言。
再说了,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朱颜清楚,因为狗皇帝,她这儿没动静,都能吸引住许多目光的关注,更别说,她这儿有动静了。
秋红又道:“她在宫门口,说娘娘霸道,说皇后都没发话,娘娘凭什么不让司苑司给她栀子花,还说娘娘瞧不起她,见了沈才人却不见她。”
说到这,秋红还不忘小声告状,“娘娘,你是不知道,这个楚才人,才是真正的霸道,仗着姐姐丽妃,在清阳宫欺压其他嫔妃,别的宫里位份比她低,或是不受宠的,多少都受过她的气……”
“行了,这没根据的话,以后少说。”朱颜看了秋红一眼,制止住她继续碎嘴。
后宫历来事非多。
楚才人新入宫不久,能被传成这样,左右不过是性子强势点,又一张嘴不饶人,真要是欺负了人,刘皇后第一个不会看着不管的。
“你去和平安说,参照上午沈才人,领她在宫里折些栀子花,把她打发走。”朱颜吩咐道。
“如果她不愿意呢?”
秋红有些担心,她还是第一次见敢这么在芙华宫门口叫嚣的人,“娘娘,不如直接让看守宫门的人把她赶走。”
朱颜摇头,沉吟了一下,“如果她不走,就让平安直接告诉她,说是我说的,让她缓个两天,两天后,她想取多少花都行,问问她,我朱颜的面子,能不能值她楚才人两天时间?”
“好,奴婢这就去。”秋红应声,连忙风风火火往外跑,平安早就想赶人了。
——
乾元殿,养心堂内。
暮色四合时分,刑恩瞧着皇上把盛着栀子花的花觚,从勤政堂抱到养心堂,这两日,看着这瓶花,皇上心中欢喜,或是抱着,或是摆放在身前桌案上,几乎没有离开过眼前,修剪根枝与换水,也不假手于宫人内侍,亲自动手。
司苑司专门莳弄栀子花的宫人常芳,被临时请来乾元殿照料这瓶花,也只在一旁提供意见。
只是从今天早上开始,这瓶盛开着的栀子花就不如昨天鲜活,少了水润光泽,皇上折腾了半上午,换水剪枝洒水,发现蔫得更快,不敢再多动它。
旁观一切的刑恩,联想到,朱美人昨天对司苑司下的那道命令,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这瓶花撑不过三天便会完全蔫了。
他实在担心朱美人又要搞事情。
没见皇上因为脸上巴掌印,昨日一天都没见外人。
直到今天才消去印记。
“陛下,要不奴才明天派人去东市,买一些新采摘的栀子花回来替换。”刑恩出声提议道,宫里不能摘,总可以去宫外摘,“明天替换上新的,后天朱娘娘来看时,也不会蔫。”
“你买的,就不是阿颜送的了。”
皇上头也不抬地一口拒绝,抱起花觚放到窗台上,叮嘱道:“今晚放在这,承些夜露,不必关窗。”
“唯。”刑恩只得答应,又向皇上说起今日芙华宫里发生的事。
皇上听了,一张脸立即沉了下来,“楚才人多口舌之恶,无贞静之德,请皇后派人过去训斥一番,再和丽妃说一声,让她好好管管她妹妹。”
“另外,今晚召沈才人侍寝。”
作者有话说:
? 52、事非上身
清阳宫。
大太监如江把凤仪宫的刘中侍以及刘尚仪亲自送到宫门口, 刘尚仪是内官六局之一尚仪局的女官,负责礼仪、起居之事。
如江送完人,回转身, 刚走到中庭, 发现宫中各阁各轩的嫔御及宫人内侍,朝正殿那边在探头探脑,紧接着,正殿传来一连串叮咚哐当的巨响, 砸得如江太阳穴嗡嗡作响,只觉得无比心累。
自从楚才人入得宫来, 清阳宫就不曾消停过。
这位楚才人, 不像是来帮衬丽妃的,倒更像是来拖累的。
“请各位娘娘先回自己轩阁内。”如江朝几位嫔御拱了拱手, 含笑道, 宫里一般只有九嫔以上,方可称娘娘,这些低位份的嫔御, 他称一声娘娘,不过是抬举之意,却也不容她们拒绝。
他身上虽没有品级, 却是丽妃娘娘身边最得用的人,替丽妃管辖整个清阳宫。
如江利索地招呼几个内侍去驱人,把大殿附近的人都赶走了,伺候的宫人内侍又打发得远远的, 之后, 他亲自守在大殿外, 没有进去。
“……你砸, 等到全砸完,连用的东西都没有了,你再自己去领,反正我不会去内侍监领,你也不许再打着我的名号去领物件。”
大殿内的楚才人,听了阿姐这话,手中高高举起的玛瑙碟子,只稍稍顿了一下,叮当一阵响,砸在金砖地板上,梗着脖子硬气道:“自己领就自己领,我就不信他们敢不给。”
“当然会给,但才人的份例、待遇及规格是什么样的,我不多说,你看看住在这宫里的李才人就清楚,你要是再不听我的,一直这么胡闹下去,下次皇后派人来,就不是训斥了。”
相比于楚才人的怒不可遏,丽妃的声音,依旧冷清得紧,“你入宫时,我就和你说过,这是宫里,不是长公主府,让你不要胡来……”
“阿姐能不能少说点风凉话。”
楚才人气得胸口激烈起伏,愤怒地打断丽妃的说教,“我只是没有遇到机会,要是阿姐愿意提携我,我能像现在这样,出不了头吗?”
“我怎么没有提携你。”
楚丽妃淡眉微蹙,“哪次皇上来了,我不叫了你在一旁,可最后皇上不去找你,我能怎么办?我还能直接把皇上送到你床上去不成……”
说到这,楚丽妃那张一贯清冷的脸,似出现裂痕一般,带着震惊与不可思议,语气头一回有了变化,声音多了几分冷厉,“妹妹胆子大,我没这个胆子。”
“姐姐到底是胆小,还是不愿意。”楚才人冷嘲热讽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要是不愿意,当初皇上问起,我就不会同意。”
“阿姐可没有说同意,阿姐只说听皇上的,我能留下来是皇上的意思,可不是阿姐的意思。”
“你……”
楚丽妃难得被气到了,总觉得妹妹自入宫后,变得刻薄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后没事,你不要出清阳宫,另外,晚点让如江陪你去一趟芙华宫,为你自己昨天在那说的胡话,向朱美人赔罪。”
楚才人脸上十分抗拒,“我不去,凭什么呀?”
“你说凭什么?”楚丽妃冷冷望着妹妹,“就凭皇后派女官来训斥你多口舌之恶,无贞静之德,如果这不够,那么刑恩过来告诉我,让我好好管教你,这份量总该够了。”
“我知道妹妹一向聪明,从小在人堆里就拔尖,但阿姐还是那句话,这是宫里,不缺聪明人,也不缺标新立异的人。”楚丽妃清楚妹妹的不甘,当初妹妹进宫,那起好事者,还曾说,妹妹会是第二个她。
谁知,一入宫,却被皇上抛至脑后,这么长时间,却连侍寝都不曾。
崇阳长公主几次进宫,都怨妹妹无用,白白浪费了她的心思。
大家一样就罢了,偏芙华宫朱美人太打眼了,妹妹自诩样样出色,唯独容色上输了一二筹,免不了嫉妒丛生,连信心都受到打击。
楚丽妃又劝道:“阿林,算阿姐求你,你安分些,别太着急了,你进宫日子浅,这宫里,去年选秀入宫的,四年前选秀入宫的,还有各藩王与公主进献的美人,许多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或只远远瞧了一眼,便没入这□□之中,能入幸得宠者,从来是少之又少。”
“我楚林只会是少数。”楚才人强嘴道,瞧不得阿姐这副没志气的样子,白瞎了一副好容貌,也没把楚丽妃的话当回事。
不过,阿姐让她去芙华宫赔罪?
她细长的狐狸眼微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倒是一个可以去芙华宫的好借口,她素来喜欢奢华,芙华宫不愧是近年新建的宫殿,比宫里别的殿都繁华富丽许多,也难怪,从前朱美人看不上清阳宫。
这么一想,眼前这座清阳宫。
她也看不上。
——
夏日的午后,阳光炙热。
空中连一丝风儿都没有,燥热得人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甚至懒得动弹,所以在如意轩内,看着儿子玩拼字游戏的朱颜,听到沈才人来拜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时候出门,也不怕中暑?
“有说什么事吗?”朱颜问道。
秋红连忙回禀,“说是感谢娘娘昨儿送的栀子花,她特意下厨给娘娘和四殿下做了藕丝荷粉和莲藕桂花糕,送过来请娘娘和四殿下品尝。”
“还说娘娘没空,不见她也可以,但请娘娘务必收下吃食,是她的一点小心意。”
朱颜听了这话,很想说,一点都不需要感谢,甚至有些暗暗后悔对司苑司下的那道令了,况且,明华宫离芙华宫,至少两刻钟,一来一回,这么大太阳,中暑倒不好了,“把她请去正殿坐坐。”
“唯。”秋红领命出去。
旁边玩拼字的张稷,走过来趴到朱颜膝上,“阿娘,你要去见那位沈娘娘吗?”
朱颜低头看着儿子很意外,“田田想见她?”
张稷点头,“沈娘娘做的东西好吃,我在阿耶那吃过,她有一段时间经常给阿耶送吃食,后面没再送,就吃不到了。”
不是没再送,是乾元殿不再收了。
狗皇帝历来是贪新鲜的人,等新鲜劲一过,立即扔爪哇岛了。
朱颜答应了,但要求儿子拼完字晚点再过去。
沈才人的厨艺确实名不虚传,朱颜哪怕第一回见,可看着从食盒里端出来的冰镇藕丝荷粉,色香味俱全,尤其莲藕桂花糕晶莹逷透,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藕粉是我从莲藕中提取出来的,味道很鲜,桂花是去年入宫时,明华宫里恰好有株桂树,当时花开得很盛,我摘了一些桂花晒干保存了下来,专门留着做糕点用。”
朱颜望着面前眉飞色舞的沈才人,一说起吃食,圆眼都笑成了月牙形,真正是被嫔妃耽误的大厨,又想到,能正经参加选秀入宫,都是五品以上官家女,“你厨艺这么好,跟谁学的?”
“跟我阿娘学的,阿娘祖上是御厨出身,只是家道中落,才给阿耶做了妾,阿娘和我说,宫里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厨艺很高的御厨,所以我才进宫的。”沈才人说到这,忽然凑近朱颜,轻声道了句谢谢你。
朱颜听得这话,不明不白。
又听沈才人含笑道:“我好久好久没见到皇上了,昨天来你这儿,晚上皇上就召幸了我,所以谢谢你。”她去皇后那儿跑了无数趟都没用,只来芙华宫一趟,就见到了皇上。
不解释还好。
一解释,朱颜只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一般。
目光定定地盯着沈才人,瞧着她高兴样,还有满眼里的感激,朱颜直觉认为,或许……或许她真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倒失了反应。
沈才人递过来一碗冰镇藕丝荷粉,旁边的曲姑只得上前替朱颜接过,“多谢才人好心了,只是我们娘娘吃不得凉的。”
直到听见平安来报,说是清阳宫的楚才人过来给她赔罪,人跪在大门口。
朱颜回过神来,曲姑犹豫了下,把楚才人今日上午被刘皇后派人给训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而曲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上次朱颜强调过,她不问,便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宫里事。
有这么一个对照组,难怪沈才人会误解。
宫里的幺蛾子,十有八九与狗皇帝脱不了干系,明天她不把乾元殿搅个稀巴烂,她就不姓朱。
朱颜见了楚才人,还有楚才人的猫。
知道的是来赔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遛猫的。
朱颜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但楚才人进入大殿后,近前向她行礼时,朱颜觉得很不舒服。
朱颜不惯虚以委蛇,听了苏婉清为昨儿的胡言乱语道歉后,只淡淡道:“行了,我收到了,没事两位就请回吧。”索性一个都不留,沈才人的脑回路清奇,她吃不消。
这位楚才人,和苏婉清一样,她同样想避而远之。
“妾身是诚心来赔罪的,美人若不原谅妾身,妾身只好在此长跪不起了。”说着,楚才人竟直接跪了下来。
态度转变得如此快,如此顺滑。
简直令朱颜大开眼界,个个是人才。
朱颜暗暗决定,从今往后,后宫嫔妃,除了秦珠珠,她谁也不见,简直闹心,朱颜侧了侧身子,打算把正殿交给曲姑,自己直接起身离开,却见儿子跑了进来。
“阿娘。”张稷喊了声,又朝沈才人和楚才人拱了作揖,之后目光定在楚才人身边的那只波斯猫身上打转,移不开眼。
“四殿下喜欢线线?”楚才人狐狸眼微弯,含笑问道,线线是这只波斯猫的名字。
“喜欢,我能摸摸它吗?”
楚才人见机,伸手抱起猫,递到张稷面前,“自是可以的。”
张稷欢喜地揉了几下,毛绒绒的太可爱了,可惜阿娘不喜欢猫,扭头偷偷看了眼阿娘。
朱颜不喜欢猫,更多原因是猫掉毛太厉害,从前在家,二妹朱绮养了只狮子猫,一年到头,家里到处是猫毛飞舞。
“你别跪着了,起来坐吧。”朱颜实在不喜欢被人跪。
楚才人磕头道了谢,起来后,便把猫往张稷身边赶,张稷顿时乐得不行,趁着大人说话间,看了眼阿娘身旁桌面上摆着的一碟糕点,拿起两块偷偷去喂猫。
楚才人是个善谈的。
哪怕知道朱颜不喜,也能拉着沈才人从猫谈到吃食上去,不冷场,大约只要她愿意,总能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我瞧着四殿下这般喜欢猫,以后我常让人送线线过来陪四殿下玩,好不好?”
“好呀。”张稷抬头渴求的目光望向阿娘。
“再说吧。”朱颜看到儿子丧着头,也没有心软。
直至太阳西斜,沈才人和楚才人才起身告辞。
只是谁也没料到,陪着四皇子张稷玩了一下午的那只波斯猫线线,会在走出大殿时,突然身体抽搐,倒地不起。
没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 53、只因偏爱
内仆局猫狗房专管猫的内侍, 很快被叫了过来,查看后,诊断猫是被毒死的。
“不可能。”
围着猫哭泣的楚才人, 悲愤喊道:“线线的吃食……吃食, 在清阳宫都有专人负责,不可能被下毒。”
那位内侍小声回道:“也可能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它不可能乱吃东西。”楚才人边哭边解释。
朱颜听到“毒死”二字,一颗心早就巨烈地跳了起来。
再听到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朱颜几乎立即上前, 抱起正和楚才人一起围着猫哭泣的儿子阿稷,急问道:“田田, 你告诉阿娘, 刚才的糕点你有没有吃?有没有哪不舒服?”
又扭头朝平安喊道:“去,去太医院把宋太医还有李院正叫过来。”
“我没吃, 沈娘娘做的东西好吃, 我全喂了线线。”张稷掉着眼泪道,却突然嚷道:“阿娘,你说糕点, 线线是吃了糕点死掉的。”
原本围观的沈才人,听了这话,立即惊吓得手足无措, 急忙否认,“不是,糕点是我亲自做的,绝没有毒, 我……”
沈才人吓得都快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吃给你们看。”
扭头去看桌案上的食碟, 却见食碟空空, 一块剩余的糕点都没有了,顿时浑身冒冷汗,觉得自己有理都说不清了,只能乞求般望向朱颜,拼命摇头,“我没有,朱美人,你相信我。”
只是不等她靠近朱颜,伤心愤怒至极的楚才人,已扑向沈才人,一巴掌甩了过去,“你这个毒妇,是你害死线线的,我要跟你拼命。”
“我没有,我没有,我的糕点没有问题,是好的。”沈才人不停分辩,被扑到在地,被楚才人按在地上抽打,脸上火辣辣的痛,头皮一阵阵发紧,才回过神来要反击。
“线线在外面,只吃了你做的糕点,就是你毒死线线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吃食里下毒,你安的什么坏心,还送来给朱美人和四殿下……”
“我没有下毒,我没有,你冤枉我。”
大约沈才人失了先手的缘故,被压在地上,一时间成了楚才人单方面的殴打。
事发突然。
朱颜没想到俩人会扭打起来,震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发现沈才人脸上已见血,急忙喊道:“住手,快住手,快来人把她们拉开。”
曲姑带着秋红几个,足有七八个人一涌而上,用强力分开了俩人。
楚才人还好,只是衣服有些褶皱,此刻痛哭流涕,哭得极伤心,抱着猫一个劲地喊线线死得冤。
沈才人着实很惨。
脸被楚才人挠花,深深的指甲印带血,挠出了好几道口子,发髻散落,钗环坠地,还被楚才人生生揪掉了一捋头发,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只一个劲掉眼泪,说自己没有要害猫。
“我的吃食没有问题。”沈才人似突然反应过来般,转身,走到上首的案桌旁,抱起那盅藕丝荷粉喝了两大口,“这也是我带过来的,我敢吃,绝对没有问题。”
楚才人听了,目眦欲裂,又要扑向沈才人,好在被四名宫人牢牢拽住,只能愤恨道:“线线吃的是糕点,下毒的是糕点,不是藕丝荷粉,你当然敢亲自试吃。”
“你血口喷人,你胡说八道,我没有下毒,你不能凭空栽脏陷害我。”沈才人大声反驳,似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绝不能让下毒落在自己头上,要是吃食有问题,不是死一只猫这么简单。
“就是你,除了你……”
“够了。”
朱颜出声打断俩人的争辩,目光在俩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是你们谁,也不知道你们谁怀了坏心思,一切交给皇后来处理,在此之前,你们俩谁也不能离开这个大殿。”
说完,喊了声曲姑,“你亲自去一趟凤仪宫,把这里的一切禀告皇后,请皇后过来一趟。”
曲姑领命而出。
只是还没等到刘皇后和太医,却先等来了狗皇帝。
众人行了礼。
阿稷喊着阿耶,伸出双手作要抱的姿势。
狗皇帝抱过儿子,对朱颜轻声道:“朕都听说了。”然后抬起头,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如利刃般射向楚才人和沈才人。
楚才人瞬间哭得悲愤难抑,指证沈才人下毒害人,“陛下,沈才人做了有毒的糕点,送来给朱美人和四皇子,明显存了歹毒心思。”
沈才人连连喊冤枉,“妾没有,陛下一定要相信妾身,妾身再蠢也不会在自己亲手做的吃食里下毒,请陛下一定要相信妾。”
“都不用辩解,朕没功夫听你们废话。”狗皇帝冷喝道,喊了刑恩,“把她们俩,还有她们今日带到芙华宫的人,全抓起来,拉去暴室狱审讯。”
伴随着这句话一出。
无论是楚才人,还是沈才人,都齐齐打了颤栗。
楚才人哭诉着,“这只猫死得冤,妾身和阿姐都很喜欢,请陛下给妾身做主。”
沈才人却醒神地把救助的目光转移到朱颜身上,“朱美人,妾是真的来感谢你的,没有要害你和四殿下,妾敢对天发誓,有半句虚言,让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发了毒誓后,大约是生死关头,头脑反而愈加清晰,“等太医来了,可以让太医验猫尸,也可以验猫吃下去的糕点,到底有没有毒。”
朱颜是有几分相信沈才人。
毕竟以常理论,若真要害人,再蠢也不会在自己亲自送上门的吃食里下毒,除非不要命了,可很明显,沈才人惜命。
可楚才人呢?
楚才人很喜欢的猫,却突然死了,更像是一个受害者,要说她害死自己的猫,她图的又是什么,还做得这么明显,有点得不偿失。
狗皇帝看出朱颜的犹豫,直接把儿子阿稷重新递到她怀里,“阿颜,你带田田去如意轩,太医来了,朕会让太医立即过去,这里交给朕。”
“好。”朱颜应了一声,她也不愿意处理这些事。
朱颜强忍着没去看沈才人,也没理会她的叫喊,抱着儿子阿稷走出大殿,遇上赶过来的刘皇后,抱着儿子行礼,被刘皇后拉起,“阿颜,阿稷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些吓到了。”朱颜回道,又有些愧疚,“给娘娘添麻烦了。”
“说什么话。”
刘皇后听着阿稷喊她母后,伸手摸了摸阿稷的脑袋,让朱颜离开,自己往大殿去,刚在走到芙华宫门口,看到御前的人,便知皇上已经过来了。
刘皇后一进大殿,看到楚才人抱着猫,膝步移至皇上面前,一边低声哭泣,一边意有所指,吱唔道:“若不是沈才人,若妾真冤枉了沈才人,那会是谁,这么讨厌线线……让线线死,让它连这芙华宫的宫门都出不了……陛下,妾害怕……”
刘皇后暗骂了声蠢货。
正要上前阻止,却听皇上冷笑一声,“你这话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朱美人做的局,要陷害你们,还害死了你的猫。”
“没……没有,妾不敢,妾没这个意思,只这一切都发生在芙华宫。”
皇上突然俯下身,伸手托起楚才人的下颌,对上楚才人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的楚楚可怜以及眉间的妩媚风韵,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眯,似笑非笑,“朕倒小瞧了你,你胆子真大,丽娘温婉柔顺,谨小慎微,你们还真不像一母同胞。”
说完,一下子松开手,朝刑恩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全都拖下去。”
楚才人十分不解,急喊道:“陛下,妾的猫没了,是妾被害了,为什么要审问妾?”
“你说为什么,”皇上站起身,十分厌恶地看了眼楚才人怀里猫,“朕告诉你,这只畜生,如果真死在阿颜手上,倒是它的福气了,朕不管你们怀了什么心思,但你们在这,芙华宫里出现毒,便是你们的错。”
楚才人瞬间脸色惨白。
头一回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讲道理。
她才终于意识到,阿姐所说,宫中不一样,因为长公主府中,长公主求的是利益回报,而宫中……
事非对错,计策曲直,全抵不过,皇上明晃晃的偏爱。
哪怕刘皇后早已见惯了,也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扶着刘姑姑的手才站稳,定住心神。
作者有话说:
? 54、如此凉薄
大理寺的仵作给猫验了尸, 又和太医院的太医一起辨认过肠胃里的食物,未在糕点里发现任何有毒之物,只在胃里查出两种含有微量毒素的东西, 即草乌头和白矾, 并且份量很少,不至于使猫当场毙命。
这个结果,不说皇上能不能接受,便是参与的仵作和太医都不能接受, 毕竟猫已经死了,他们却连死因都没查出来。
后来, 还是太医院一位专门负责药草的林老太医出面, 断定猫死于一种罕见毒物,无色无味, 无影无踪。
乾元殿, 勤政堂。
皇上单独见了林老太医,听他说出七星海棠四个字时,目光一凝, 神情立刻变得极严肃,“你确定?”
“微臣敢以阖族性命担保。”林老太医颤颤微微道。
皇上盯着面前这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须发皆白, 面皮打褶,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得紧,出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太医院的?”
“微臣是显圣十二年进的太医院。”
显圣, 是皇曾祖高宗皇帝的年号。
“你也算四朝老臣了。”
皇上倒不疑心他能不能辨认出七星海棠了, 七星海棠是大虞皇室的秘制毒药, 当年他祖父英宗生母陈贵妃、也是后来的显烈皇后, 便是死于这种毒药之下。
据传七星海棠与寻常海棠无异,花叶根茎均有毒,却不伤人,但一经炼制成毒物,无色无味,巨毒无比,还不会留下痕迹,让人如睡梦中去世,能维持体面,自开国起,赐死皇族宗亲多选用此毒物。
只是皇祖父继位后,就下令彻底销毁了这种毒物。
所有知晓炼制此毒物的药师与太医,全部被诛,到最后,连皇家林苑中种植的几株七星海棠,也被砍了当柴烧,连树根都没有放过。
五十年过去。
时至今日,七星海棠早已成为传说,却突然冒了出来。
“这事,你先不要对外说。”皇上神色极为凝重地做了决定,“对外只说猫是中了草乌头和白矾的毒。”
“唯。”林老太医答应了下来。
皇上派张忠国送走林老太医,不久后,便下了一道褒奖林老太医的圣旨,念其历经四朝,劳苦有功,加封为正六品太医院副院正一职,赐钱十万贯,同时特准恩荫一子孙入仕。
——
沈才人和楚才人进暴室狱后,由刘皇后与内侍监陈道以及前不久新上任的暴室狱狱丞刑由一起,共同审讯。
当天晚上,楚丽妃脱簪披发,跪在凤仪宫前请罪,替妹妹求情。
崇阳长公主得知消息后,一早进宫,把跪了一夜的楚丽妃,强行拖拽带离凤仪宫,回到清阳宫,之后,据说气不过,又闯进暴室狱扇了楚才人两巴掌,骂道:我是看中你上进,没想到你会犯蠢,还不如你阿姐那样没志气。
然后跑到乾元殿请罪。
“皇上已下令,限她们三日内招认罪状与所下之毒,如有隐瞒或不实,将废为庶人赐死。”曲姑又禀告道,“皇后刚才也去了乾元殿,除了上报案子进程,便是向皇上替沈才人求情。”
朱颜听了这话,如判言般道:“看来,沈才人是无辜的。”
曲姑倒有些意外,朱颜竟是这么信任刘皇后,摇头如实道:“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皇上并没有同意皇后所请。”
朱颜沉默了。
刘皇后素来宽和仁厚,为沈才人求情,大约是不想累及无辜,但狗皇帝历来的风格,好严刑峻法,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愿放过一人。
以至于后宫中,哪怕私底下波谲云诡,明面上一定是安静如鸡。
大多数时候,后宫发生争端,众位嫔妃宁愿由刘皇后主持公道,也不愿意闹到狗皇帝面前,因为闹到狗皇帝面前,碰上他高兴的时候,还能听你说一两句。
碰上他不耐烦的时候,不管青红皂白,事非曲直,凡涉事之人统统责罚一顿再说。
“晚点你去乾元殿那边看看,那边什么时候得空,我过去一趟。”朱颜说道。
曲姑一听,心中大喜,连忙道:“刑恩昨晚临走前,说了,娘娘随时都可以过去。”
“你先去看看。”
曲姑瞧出朱颜的坚持,连忙应声领命。
待到夕阳西下。
朱颜前往乾元殿,带着儿子阿稷一起去,因为昨日死的那只猫,不仅死在儿子面前,前一刻还陪着他玩,所以阿稷很伤心,夜里还惊醒过两次,今天上午朱颜都没让他去仁本阁。
刚到乾元殿门口,狗皇帝就从里面迎了出来,望着朱颜含笑抱怨,“阿颜,你是真能拖,朕从早上盼到天黑,才把你盼来。”
“白天太阳太大了。”朱颜简单回道。
不料话音刚落地,惹来狗皇帝的侧目注视,盯得朱颜有些不自在了,方才移开眼,心里却是溢出不尽欢喜来,难得这般没有夹枪带棒,或干脆不搭理,还认真接了他的话。
怎能不令他欢喜。
狗皇帝长臂一伸抱起儿子阿稷,“田田是怎么了,今天蔫蔫的,见面连阿耶都不喊了。”
张稷听了,干巴巴地唤了声阿耶,抿着嘴巴很不开心。
狗皇帝自是猜到缘由,进入正殿河清殿后,和朱颜商量,“要不,让田田去猫狗房选只长毛猫回来养着。”从前没发现,儿子阿稷会这么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他说这话时,明显看到儿子眼睛都亮了一下。
朱颜也注意到了,望着狗皇帝道:“可以,领回来养在你这乾元殿。”
狗皇帝脸上笑容一僵。
养在后宫就罢了,他这乾元殿养猫,还不得被宰相和言官们以玩物丧志给抨击死,况且,他又不喜欢毛绒绒软趴趴的东西。
朱颜冷笑一声。
口头上做好人谁还不会。
狗皇帝碰了壁,又见儿子阿稷眼巴巴地望着他,顿时后悔自己嘴贱,明知道朱颜不喜欢养猫,还提这一茬,想了想,到底不忍儿子失望,“田田,阿耶在撷贤苑你三哥哥旁边,给你先选个院子,你把挑好的猫在养在那儿,好不好?”
“等你满六岁后,正好可以搬到那个院子去住。”狗皇帝又说道,皇子年满六岁,便离开内廷,搬到前廷皇子所住的撷贤苑。
他现在这么做,相当于提前给阿稷选好院子。
张稷先是觉得好,可一听要搬到那个院子里,便强烈抗拒,“我不要离开阿娘。”扭身就朝阿娘方向伸出双手。
“没让你离开你阿娘,以后你大了再过去住。”狗皇帝把儿子抱转过来,哄道。
“以后也不要。”张稷不乐意地要扭身。
“那要不要在那儿养猫了?”
“要。”张稷大声道:“我以后每天从学堂回来,可以去那儿看它。”
狗皇帝哄好儿子,见内侍进来点灯,外面天色已暗,便吩咐刑恩在正殿上晚膳。
朱颜望着摆上桌的八道御膳,想到她最开始在这座大殿内,见到一百零八道御膳上菜的盛景,每一道菜式都很好看,却因菜式繁多,根本动不了几筷子,最后多浪费。
她当时提了个建议:菜式太多,不好选择,不如每餐固定上几个菜,一百零八道御膳轮着来。
狗皇帝听了,特意问她:你说几道合适?
她随口说了个吉利数:八。
不曾想,狗皇帝那么好奢华摆场的一个人,真就直接把一百零八道改成了八道,到如今,都不曾变过。
诸如此类的。
多不胜数。
朱颜后来不愿来乾元殿,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进宫头一年,在这里留下有太多的印记与回忆。
那时节,她与同一批入宫的秀女住在光华宫,光华宫位于西六宫之末,离乾元殿又远,来回要一个半时辰,以至于,在芙华宫落成之前,她大半时间是常住在乾元殿东边的养心堂。
在这里,每一处,或者每件寻常事,都能和从前扯上关系。
晚膳过后,到养心堂内。
朱颜看到狗皇帝似鼓了一肚子气抱着那瓶蔫了的栀子花进来要先发制人时,她索性抢先开口,另问起沈才人和楚才人的审问进度。
狗皇帝愣了下,倒立即回过神,“你还提她们做什么,胆敢去害你和阿稷,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能宽限三日,是因为七星海棠,看能不能引蛇出泂,要不然昨夜里就令暴室狱的狱丞刑由给她们一个了结,哪会留她们见到今天的太阳。
“或许,她们并不是要害我和阿稷。”朱颜今日又仔细想了想,真要害人,再蠢的人,也不至于亲自送上门来,自己亲自动手。
何况那俩人也不像是蠢人。
尤其是楚才人,后面沈才人被挠得跟毁容一般的脸,她意识到,楚才人真要害人,只怕针对的也是沈才人,不会是她。
“阿颜,这事你不许插手。”
狗皇帝难得对朱颜板起个脸,极为严肃道:“是不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敢在芙华宫生事,就得承担后果,如果昨日的事,与她们有关,她们罪有应得,若其中真有冤枉,处置她们,正好以警效尤。”
“沈才人应该是无辜。”朱颜想了下,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狗皇帝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花觚,走到朱颜身边坐下,问,“皇后去找你了?”
“没有。”朱颜摇头。
“你们就好成这样,你信她,倒不信朕。”狗皇帝咬牙道。
她当然更愿意相信刘皇后的宽仁之心,不愿意信狗皇帝的随心所欲,前一晚召人侍寝,睡了人家,第二晚就能要人家的命。
如此凉薄。
她敢信,她能信吗?
作者有话说:
? 55、今夕何夕
“娘娘, 奴婢听说,朱美人今晚在乾元殿留宿。”
正准备就寝的刘皇后,听了这话, 抬头望向和禀报的刘姑姑, 先是微微一愣,尔后却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呀。”
她可没看出来,“娘娘……”
只是刘姑姑刚喊了声, 话未说出口,就让刘皇后挥手打断, “阿姆, 你难道以为我从前说的那句:宁愿阿颜做宠妃,是假话不成。”
“皇上性格强势, 处事严峻, 做事一向由着心性来,”刘皇后觉得自己已尽量用了温和的词了,顺者昌, 逆者亡,全凭喜好,才是最真实的写照。
“后宫之事, 他一旦做了决定,连我都不敢劝,也劝不住,阿颜却能劝住, 阿颜又心正, 单这一点, 就比旁人强上许多。”
“更何况, 皇上喜欢,不是吗?”刘皇后说到最后,特意看了眼刘姑姑。
这一眼提醒。
直接令刘姑姑心头一梗,无数次升起的怨念,又再次涌了上来,自家主子太不争气了。
“行了,你也下去早点休息。”刘皇后可不想再听刘姑姑说教,她不是不争气,她是知道得清楚,她要的,从来是中宫之位稳如泰山,不使家族蒙羞。
刘姑姑只得退下,不过给刘皇后放帘帐时,突然想起今天自家主子为了沈才人向皇上求情,皇上却没有同意,主子心里为沈才人可惜,不大好受,于是询问道:“娘娘,那如果朱美人为沈才人求情,沈才人能保住性命吗?”
刘皇后听了,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保不住,谁也保不住。”
她想起,上午的时候,皇上回她的话来:和她无关,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说明她是个十足蠢货,蠢货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话里的她,指的便是沈才人。
——
三日,眨眼即过。
沈才人和楚才人在芙华宫投毒,蓄意害人,证据确凿,罪不容赦,即日起贬为庶人赐死。
皇上为了达到以警效尤的效果,同时也为了震摄,公开了对沈才人和楚才人的处理结果,并令刘皇后借由此事,训诫后宫嫔妃,安分守已,谨言慎行。
一时间,后宫中串门的都少了。
明华宫中,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苏婉清,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守在旁边的宫人朝雪,忙上前,“才人,你醒了。”说着,伸手扶起苏婉清。
苏婉清就势坐起来,看着无比年轻的朝雪,好一会儿,缓过劲来,又听外面传来嘈杂声,开口问道:“外面怎么回事?这么吵?”
“内侍监那边派了人过来,在嘉斯轩拆小厨房。”
嘉斯轩。
苏婉清才意识到,沈才人是真的死了。
当时建这个小厨房时,风光无限,转眼间,主人都不在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
这一世,她提前几年把沈才人推出去,沈才人竟这般无用,还活得这么短,撑了两个月都不到,简直是个大笑话。
要不是性格、长相还有手艺都一模一样,她简直要怀疑,沈才人是不是和朱贵妃一样,换了人。
前世的沈才人,是在两年后得宠的。
在前世,当时,皇上嫌弃选上来的秀女都长一个样子,把三年一选,改成六年一选,两年后的那场选秀,便被叫停了,所以,谁也没想到,已经进宫三年多的沈才人会靠着厨艺,异军突起。
一年不到,由宝林晋升为妃位。
当时朱贵妃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动。
意外的是,沈才人会自己作死。
随着沈才人盛宠不衰,沈才人嫉妒心变得越来越重,最后达到顶峰,不许皇上亲近别的女人。
皇上那性子素来强势,唯我独尊,不受拘束,怎么会听一个女人的话,彻底冷落了沈才人,不曾想,沈才人会胆大包天,仗着擅长厨艺,在皇上的膳食中动了手脚,下毒。
前世,苏婉清就是凭着揭发沈才人,救了皇上一命,才彻底赢得了皇上的心,至于沈才人,谋害皇帝,受凌迟之刑,被诛九族。
本来这一世。
苏婉清提前推沈才人出场,是想借此事翻身,至于借沈才人之手,想毒害朱美人和四皇子,不过是临时起意。
七星海棠的毒药。
在前世,一年后,北宫一座大殿被雷劈中,被雷火烧成废墟,杨新带人清理现场时,有个内侍在地下挖到一个极精美的小瓶子,打开后,里面是液体,透着诱人的醇香,那人还以为是酒,直接喝了,回去后当天晚上就死了。
神情犹如生时。
这件事,在当时成了一桩奇案。
直到后来,皇上要赐死朱贵妃时,遗憾道了句:可惜了那瓶七星海棠。
她才从皇上口中知晓原委。
所以,这一世,她凭着先知,提前把这瓶毒药拿到手里,没想到,沈才人竟给她白白浪费了,没伤到朱美人和四皇子分毫,她明明都提前打听到,四皇子在乾元殿,很喜欢沈才人做的吃食。
小孩子碰上好吃的,哪能忍住,又哪能不喂给自己娘亲。
此时的沈才人,依旧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明明设计得好好的,朱美人再有戒心也逃不过,竟是这般命大。
这次出手,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况且,她还要小心,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依她对皇上的了解,在这件事上,皇上不可能轻轻放过,她也是后来彻底赢得皇上的心后,才发现,皇上要是真把一个人放在心上,那是护得严严实实,旁人碰都碰不得。
至少,眼下。
朱美人便是这般存在。
这也是她急于出手的原因。
她不允许,也不能容忍,在她之前,有这样的人存在。
在她之后,她有信心,不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功亏一篑,接下来,她什么都不能再做,哪怕重生以来,所有的不顺,都因为朱美人,哪怕朱美人和前世的朱贵妃一样,实在令人讨厌得紧,她现在也只能忍着,先把孩子生下来,徐徐图将来。
苏婉清摸着自己的肚子,暗骂了沈才人无用。
——
仁守堂内。
狗皇帝从盥洗室出来,穿着中衣进入屋子,明亮的连枝灯火照射下,看见阿颜以及她坐的桌案前摆着两个大盘,立即意识到是什么东西,抬头就要问刑恩,却发现刑恩不在屋子里。
方想起,阿颜不喜欢屋子里留人。
“这东西怎么放到这儿来了?”狗皇帝问道,就要喊慈姑。
却让朱颜打断了,“是我让慈姑和秦司设端过来的。”
眼前两大玉盘,里面装着宫里所有嫔妃侍寝的玉牌,正三品婕妤以上是白色玉牌,单独放在一个玉盘子里,正四品美人以下是绿色玉牌,另放一个盘子。
“我数数有多少个。”朱美人右手里团扇一摇一摇的,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狗皇帝,“比我上次见到的,多了一倍不止。”
朱颜上次见到,是在两年多以前,跑到乾元殿司寝房,把自己的玉牌,砸了个稀巴烂,自那以后,玉盘里,再没有朱颜的玉牌了。
想起前事,再听着朱颜这话,狗皇帝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朕让慈姑进来拿走。”
“一个玉牌一个人,这么摆放着,陛下就没觉得像菜市场猪肉摊子上摆放着的猪肉条,任人挑拣。”朱颜说着,收回目光,抬手把玉盘里的玉牌,像搓麻将一般,打乱了顺序,抓了一把,随即松开,“陛下翻个玉牌,回养心堂吧。”
狗皇帝一听这话,立即上前抱住朱颜,“胡说什么,有你在这,朕还翻什么翻。”软玉在怀,沁香盈心,何况,他对阿颜向来没有抵制力,眸色转浓,欲亲未近。
近在唇边的芙蓉脸,忽然让一面团扇给遮挡住,“阿颜。”
“陛下要不翻,我就把这些也全砸了。”
清冷的厉喝声响起,狗皇帝听得脑子清醒几分,定定地望着朱颜,见她是认真的,突然笑了起来,笑出声来,伸手拿开那面团扇,凑到朱颜面前,额头贴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近在咫尺。
“阿颜,你是不是,从来从来都没记我说的话。”
“我说过的,你想要什么,要做什么,都可以直接和我说的。”狗皇帝亲了亲面前一抹樱色,一沾染上,便欲罢不能,好不容易带着一丝克制把话说完,“你要砸,明天一天时间,随你砸……只现在不行。”
之后溃不成军,如玉山倾。
巫山路,高唐行。
阳台之下,温柔乡。
但见,襄王沉醉不复醒。
唯一的不满,便是阿颜的身子太弱了,不比从前。
次日,朱颜醒来,太阳已照进屋子,照到床边,抓着帐帘,忽生出一种今夕何夕的混乱感来,到盥洗室洗漱时,发现盥洗里的东西都换了,仿佛把芙华宫的盥洗室搬了过来。
听曲姑说道:“陛下让内侍省照着咱们芙华宫,重新准备了一份用具,安置在这里。”
朱颜没吱声,洗漱完,才觉得脑子清醒些。
回到正堂内,看到桌案上摆着的那两碟玉牌,微眯了下眼,吩咐道:“你帮我准备个铁锤,我晚点要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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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道行太浅
朱颜用过早膳, 回头看那两盘散乱的玉牌,还有旁边放着的一把精致小铁锤,忽然觉得, 干嘛要自己费劲, 要砸,也该让狗皇帝亲手砸。
“皇上在哪?”朱颜问道。
曲姑一见朱颜主动问起皇上,连忙回道:“在前面勤政堂。”勤政堂位于仁守堂的正前方,中间隔了座矮墙及长廊。
“我过去一趟。”朱颜起身往外走。
她在仁守堂已住了四五日, 瞧狗皇帝这架势,是打算让她长住在这里, 不愿她回芙华宫, 前几日是一心挽留,今日是索性把她常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从仁守堂往勤政堂的长廊, 两旁种有一排绿竹, 南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
朱颜带着曲姑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勤政堂的后门, 门口有两个小内侍守着,看到朱颜时有些惊讶,连忙行礼, 其中一人小声禀报,“朱娘娘,皇上正与几位宰相们在议事。”
朱颜没想到这么不巧,随口笑问了句, “皇上有说我不能进吗?”
“没有。”那人如实摇头回道。
“我进去瞧瞧。”朱颜说着, 那人立即殷勤地让开一步, 他对面的高个子, 面上露出一丝犹豫,也没有阻拦,反倒是曲姑诧异地看了眼朱颜,下意识劝阻,“娘娘,这只怕不合适。”
以前娘娘从来不干这样逾规的事。
除了对皇上,其他事上,娘娘其实很守规矩,尤其是遇上这种前朝事,娘娘从来是主动避开,掉头就走。
“你在外面候着。”朱颜交代曲姑一声,举步往里走。
本朝防女主专政,防外戚专权,却又没有明确规定,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究其原因,便是开国那位太后常插手政事,使得开国高祖,不敢制定这样的规定。
当年,庄肃太后干预朝政时,曾明言: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是因孝道在政事上请示于她。砍了一波人后,就再也没人在朝堂上瞎逼逼了。
所谓制度规矩,看的是解释权握在谁手里,怎么去解释了。
勤政堂分前后明暗两间,用一座十二扇千里江山图的屏风隔开,前堂为明间,是皇上办公及与大臣们一起议政之所,后面暗间为休憩的地方。
朱颜刚进去,就听到狗皇帝的声音。
“……淮南水灾一事,按郭爱卿及工部提交的法子来办,高昌国的使臣,朕就不见了,让鸿胪寺负责接待,如有不决,由谢爱卿和华爱卿共同决定。”说完,又问了句,“还有没有其他事?”
“京兆府尹郑实,反应了一桩事,近来,京中邓氏女的和离案件,突然增加了许多,还有清河王、辽阳王、广陵王传书到宗正寺要求与王妃和离。”中书令谢无禀告道。
清河王和辽阳王是狗皇帝的叔叔。
广陵王是狗皇帝的哥哥。
这三位藩王的王妃,都出自邓家。
“都判了吗?”狗皇帝问道。
“一开始判了五例,但后面实在有点多,郑府尹不敢再判,全压在京兆府衙门,又请了信都长公主去说和,收效不大,只有三家撤了案。”
“这种事,还需要报到朕这儿来?”
狗皇帝生气地扫了一圈坐着的五位宰相,他心里清楚,他们哪是判决不了邓家女的和离案,他们只是想借此事,来进一步探知,他对邓家的态度,毕竟,邓家流放了一批,还有一些人只是免官。
另外,邓家四位尚公主的,也只襄阳公主和离了。
他们无法保证,邓家将来会不会有起复的可能。
“既然提起来了,朕倒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狗皇帝索性看看他们对邓家的态度。
只是不出他意外,侍中令狐游和右仆射尚全,旗帜鲜明地率先支持判和离,中书令谢无和左仆射郭伍希望酌情处理,上百桩案子太多,影响不好。
侍中华光直接从道德层面批判这些人,“罪不及出嫁女,女方家出事,男方便提出和离,明显是品行不修,应该杜绝这种风气的蔓延。”
“怎么杜绝?国朝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和离。”狗皇帝淡淡看了眼华光,他不在乎邓家女和离的案子,但对于通过这桩事,来试探他对邓家的态度,他一如既往地反感。
知道邓家根深树茂。
因此,他对邓家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十分明确,可总有那么一批人,喜欢自作聪明,不停在他面前提邓家。
“华爱卿,朕不是先帝。”狗皇帝又道,罢免的人,他不会再起复,“这桩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郑实要干不了,就主动挪位置,让能干的人上。”
五人齐齐应了声唯。
狗皇帝见无事,便让他们都退下。
朱颜见大臣们都走了,才从屏风后面出现,因为出现得突然,狗皇帝脸上的厉色与浑身的威势都还没有散去,“你怎么在这里?”
朱颜吓了一跳,忙回道:“我是从后门进来的。”
狗皇帝收敛住气势,眉眼里很快多了一丝笑意,“阿颜,你来找朕,是不是想朕了?”
想你个大头鬼。
一时间,朱颜真的难以适应狗皇帝的变脸绝活,移开眼,“我进来时,正好听你们说起邓家女的和离案子,华侍中的那句话,罪不及出嫁女,却没说错。”
昨天襄阳公主进宫找她说话,也说起了邓家女的事,语气中颇有几分为邓家女抱不平,觉得这些人遇人不淑,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
“阿颜就算同情她们,民间夫妇之事,朕也没法去干涉。”狗皇帝不愿意管这事。
“只要抓几个典型,在判和离后,揪出男方有作奸犯科的给予严厉处罚,那些因邓家出事而提出和离的,便会自动撤案。”
狗皇帝摇头,“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告诉世人,邓家人不容欺负了,邓家还没有倒。”
朱颜听了,瞬间明白过来,狗皇帝并不是没法干涉,而是不愿干涉,尤其不能让世人认为,他对邓家还存有余地。
“你真想朕干涉?”狗皇帝握住朱颜的双肩,让她在一张围椅上坐下,盯着她问道。
朱颜心里明白,她不该提及这些,并且,明显有些违背狗皇帝的心思,可是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她,仿佛只要她答应,他便会去做的架势,哪怕违背自己的心思,也再所不惜。
她觉得,她可能疯了。
脑子里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这些天以来,一直压都压不住。
她想试试,他对她的忍耐度和底线,到底在哪里?
所以,她看到了自己点头。
也看到了狗皇帝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答应了,喊了张忠国进来,吩咐他去把京兆府尹郑实召来。
“我要回芙华宫。”朱颜重新提了这个话题。
“回去干什么,芙华宫离乾元殿远,不像住仁守堂方便,朕能时时见着你,仁守堂之前除了三郎和阿稷住过,也没有其他后宫嫔妃住过,你再住阵子。”
又是这话。
朱颜心中一动,要推开狗皇帝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改为抱住狗皇帝的脖子,凑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是在担心,我回芙华宫后,便又不理陛下了?”
这话一出,朱颜感觉到狗皇帝身体微微一僵,甚至因为离得近,肉眼可见地察觉到,狗皇帝神情中的不自在。
竟真是这样。
有那么一刹那,朱颜有一点震惊。
片刻后,朱颜只觉得可笑,她也真笑了起来,“放心,只要陛下不再想,让我哪个妹妹进宫,我就不会生气。”该生的气,那时早已生完了。
狗皇帝一听这话,脸白了三分,朱二娘那件事,他早悔青了肠子,“朕没有这心思。”
“真没有?我另外还有两个妹妹,最小的四妹,我入宫时六岁,五官比我还精致。”
“你说什么胡话。”狗皇帝恼羞地把朱颜紧扣入怀里,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注视着朱颜,“再精致又怎样,也不是阿颜你呀。”深情款款。
朱颜,“……”
扭开脸,推开了狗皇帝,“我去收拾一下,今日就回芙华宫。”她觉得,自己道行还是太浅了。
比不过对方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哄人的话,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她哄不来人,只能甘拜下风。
作者有话说:
? 57、废除规矩
狗皇帝先吩咐大理寺丘于扬, 调查所有向京兆府提交与邓氏女和离的人家,如查出作奸犯科在身的,挑两个严重案例, 令京兆府尹郑实判了和离, 紧接着,就让大理寺对其犯罪行为,进行立案审判。
作为典刑案例,从重从严从快处理了两家。
事情一出, 陆续有好几十家,都不约而同地撤销了和离案。
最后只剩下六桩和离案, 确因夫妻感情破裂, 提出和离,京兆府予以判离。
至于清河王、辽阳王、广陵王要求与王妃和离, 狗皇帝只告诉宗正寺赵耀一句话:和离可以, 但与邓氏女和离之后,藩王再娶之妇,朝廷将不给正式册封。
宗正寺寺卿赵耀把这话传给了三位藩王。
之后, 三位藩王就没动静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狗皇帝又和大理寺少卿丘于扬说,希望黔州有好消息传来。
于是, 不久之后,流放至黔州的邓钦与邓翔,伏罪上书,言罪孽深重, 有负圣恩, 无颜苟活, 选择自缢而亡。
如此一来, 狗皇帝虽然出手干涉了邓家女的和离案子,但依旧没有放过邓家。
并且狗皇帝一朝,由此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凡因重罪流放到南疆北塞的外戚勋贵,皆死于当地,子孙三代不得还归中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你不喜欢这些玉牌,朕让刑恩带下去销毁就是了,以后宫里不会再有玉牌了。”
仁守堂内。
狗皇帝见朱颜要他一块块砸碎这些玉牌,索性挑明保证道。
他多少猜到朱颜的想法,一是厌恶通过翻牌子召幸后宫嫔妃这种行为,二是以为他会不舍与可惜,顿时觉得好笑。
孰不知,他也讨厌翻牌子这件事,祖宗定的规矩,是希望后宫雨露均沾,同时约束君王,不允许出现偏宠与专宠。
可是,人心从来是偏的。
朱颜坐在桌案旁的玫瑰交椅上,没把这话当回事,只望着狗皇帝含笑说了句,“我喜欢听玉牌碎了的声音。”
但见秋水盈盈,横波流转。
狗皇帝看得心中一荡,觉得只要阿颜喜欢,让他做什么都行,拿起那把小铁锤,瞧着玉盘里散乱的玉牌,忽然间想起朱颜昨晚说的话来,有些好奇问道:“阿颜,你也是五品官家女,怎么会知道菜市场的猪肉摊子?”
当然是上辈子见过。
这话朱颜不能说,随口找了个勉强的说辞,“听我阿母说的,我阿母出自商家。”
她口中的阿母,是指她嫡母莫氏,她嫡母娘家是淮扬的大商人,朱家豪富有一大半财富是她嫡母带来的,她生母是家道没落的官宦之后,据说和她阿耶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才甘心做妾。
在朱家后宅内,她生母完美生动地演绎了薄命怜卿甘作妾。
朱颜有三个妹妹,三个弟弟,全是她生母卢氏所出,她入宫这几年,或许后面还又添了弟弟妹妹。
她嫡母没有孩子,她和大弟朱进,一出生,就抱养在嫡母膝下。
“你和你阿母感情好,不如朕调你阿耶入京,再给朱家赐以爵位田宅,到时候,你可以时常召你阿母进宫相见。”狗皇帝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
后宫嫔妃,正三品婕妤以上,便可以依例恩封父母。
他当初打算册封阿颜为昭仪时,下一步就预备赐封朱家,只是朱颜拒绝了昭仪之位,再之后,发生了朱二娘的事,他没敢再提了。
眼下俩人重修旧好,他心里不愿让阿颜一直屈居美人之位,“朕听皇后说,你不喜欢贵妃之位,朕另外给你想个封号,位列众妃之上。”
他也觉得,本朝的贵妃之位不祥。
朱颜听了狗皇帝的话,深吸了口气。
有些事,终究绕不开,三年前,回避的问题,又重新摆到了她面前,那时,她新入宫不久,不敢说出口,现在却无所谓了,“陛下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拒绝昭仪之位。”
“陛下不会真相信我当初的鬼话。”朱颜回想了下,她当初说了什么来着,哦,陛下待我恩宠逾隆,我心中惶恐,不如待孩子降生,再行册封。
狗皇帝只觉得脸痛,亏他那时觉得阿颜性子温婉,谁知……此刻,瞧着朱颜咬牙道:“你倒是不怕欺君之罪。”
不过,他更想知道,阿颜为什么要拒绝昭仪之位,毕竟那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我不说,才是真正的欺君。”
朱颜凉凉道,国朝以孝治天下,而她的想法,却格外不合时宜,“我不愿意陛下恩赏朱家。”
不愿意朱家,因为她而得到任何好处。
正三品以上婕妤,按例能恩封父亲为郡国公,哪怕多数时候这只是一个荣誉头衔,能得多少实际封赏要看皇上的意思,但朱颜也不愿意。
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当初,她父亲执意让她进宫。
她曾说过,一定会让他后悔送她入宫。
她甚至在想,朱二娘的行为,有没有她父亲的撮弄成分在里面,毕竟,她入宫得宠那一年时间里,狗皇帝每次要赏赐朱家时,都被她拦了下来。
“陛下不必让朱家进京,我阿耶才干平常,颖州府长史的官职,是靠巴结与贿赂刺史得来的,我大弟不好读书,更精于商贾。”因为这个,大弟朱进从小到大,挨过的打比吃过的盐还多。
狗皇帝惊讶得张了张嘴,其实这些他早派人打听过,所以,他打算调朱青云进京,只赏赐府第爵位,钱财田地,并不给予实际官职。
不曾想,阿颜会毫无遮掩地和他说家中隐秘,而且打听来的消息,阿颜与父母关系很融洽,眼下看来有出入。
“行,你不愿意恩赏朱家,朕先不封赏,你大弟精于商贾,倒可以去太府寺下领个职。”狗皇帝说道,太府寺掌财货、禀藏、贸易。
“不用了,他不喜欢做官。”朱颜拒绝了,大约物极必反,相比于父亲朱青云是个官迷,大弟朱进打小就不喜欢官府之人,更愿意和莫家舅舅们来往,时常往莫家跑。
狗皇帝打听过,知道阿颜和她大弟朱进同养在嫡母膝下,姐弟俩关系好,他希望阿颜有亲人留在京城,首先想到调朱父进京,然后便是想让半年前已成亲的朱进入京为官。
只是阿颜都拒绝了。
狗皇帝也就作罢。
况且,自皇祖母薨逝后,父皇便开始慢慢抑制外戚,及至他登位,虽有改变,但如今经历邓废后的事,他不仅认同父皇的这一做法,甚至觉得有必要加强。
阿颜既不想恩封朱家,不如从今往后,除皇后外,后宫嫔妃皆不得再恩封母族。
朱颜得知狗皇帝的想法后,震惊之余,担心将会在后宫中掀起巨大波澜,反倒是前朝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中枢宰相,还是朝中清流,都不喜欢外戚,因此绝对会支持这一做法。
第一波狗皇帝砸了后宫嫔妃侍寝的玉牌,下旨往后不再使用翻牌子的方式召幸后宫嫔妃,尚寝局的两位尚寝及各司司首,都齐齐跪在乾元殿,恳求皇帝重制玉牌,维护体统规矩。
第二波,三品以上婕妤不再加恩母族,同时也说清楚,过往不究不废,饶是如此,圣旨一下,引得后宫震动,刘皇后更是直接跑到朱颜的芙华宫。
“阿颜,我知道你一直是守规矩的,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结怨于整个后宫,得罪天下所有想依靠外戚身份晋升的人。”刘皇后着急得慌。
哪怕是荣誉虚衔,也是正二品以上郡公的荣誉虚衔。
有这个虚衔,可以方便办许多事。
“这是皇上的意思,跟我无关。”朱颜只是不想朱家受恩封,没想到狗皇帝会直接扩大化,扩大到整个后宫。
“那玉牌呢,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皇上动手砸的。”朱颜此刻庆幸,当时是让狗皇帝动的手。
刘皇后明显不相信这话,“有那个玉牌在,至少能保证后宫大部分嫔妃的恩宠,雨露均沾,如果没有玉牌,许多嫔妃只怕往后难见圣颜,阿颜,这些人完全分不了你的恩宠。”
尤其皇上从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有侍寝制度在,多少还能约束下一二,如果没有,刘皇后根本不敢相信,以后皇上会怎么任性而为。
“阿颜,就当是本宫恳求你,这两桩事上,你劝一劝皇上,收回成命,好不好?”刘皇后只希望后宫平和,不要乱生波折。
朱颜低头,瞧着刘皇后紧握住她的手,沉默了下,许久才道:“我劝不了。”
听得朱颜的拒绝,刘皇后不由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你离开乾元殿后,传出这两道旨意,后宫众人都会觉得和你脱不开干系,眼下皇上宠你,哪怕真是皇上的意思,也请你劝住皇上,我相信你能做到。”
“娘娘,皇上是什么性子,后宫中,谁要是觉得自己劝得住皇上,谁去劝皇上好了,我是真做不到。”朱颜摇头,何况她心里也不想劝,真去劝,才真是又当又立。
“朱美人,你真觉得自己往后能长盛不衰,专宠后宫。”
朱颜心中一凛,抬头望了眼刘皇后,“娘娘,您说笑了,妾身从来不敢生出这种想法。”伸手捋了捋耳畔垂落的鬓角,她不愿意得罪皇后,“娘娘,您在皇上身边待的时间长,比妾身更明白,皇上不愿意受规矩约束。”
刘皇后定定地看着朱颜,她当然更了解皇上,所以,她没有先去找皇上,而是来找朱颜,只是朱颜竟会拒绝了她。
“你好自为之吧。”刘皇后说完这话,甩袖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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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无法阻拦
好自为之。
怎么个好自为之法?
朱颜也想知道, 只是到头来,终究是不得其法,还不如让自己舒坦些, 今朝有酒今朝醉, 哪管明日愁与忧。
况且,废除后宫嫔妃恩封母族,要是真能杜绝那些卖女求荣的人,不再送女儿入宫, 也算功德一件,可惜阻止不了。
天下熙攘, 皆为利往。
皇城, 作为天下权力中心所在,自会引得无数人前赴后继, 搏上一搏, 一旦成功,前程爵位,家族荣耀, 什么都有了。
刘皇后从芙华宫出来,仗着心头的那股子腾腾火气,去了乾元殿。
“皇后来了, 正好朕也有事和你说。”
皇上心情极好,直接在勤政堂见了刘皇后,他原本打算今晚去一趟凤仪宫,两道圣旨已下, 涉及后宫之事, 切身关系到后宫嫔妃的利益, 他需要皇后去安抚与平息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尚寝局的两位尚寝及各司司首, 已全让他叱责回去,等候发落。
刘皇后坐下后,看了下勤政堂的布局,一眼发现,皇上日常所用的那张燕翅案几上,多了一束栀子花的干花,想到这些日子的传言,一束花惹出来的祸事,心中火气,又涨了三分。
“陛下,妾身过来,有两件事要请示陛下。”
刘皇后委婉地开了口,没让心中肆意蔓延的火气冲昏头脑,一上来就请皇上收回成命,而是理了下思绪,“陛下废除现有侍寝制度,不知往后陛下召幸嫔妃,按照什么章程来?”
“另外,废了正三品以上嫔妃恩封母家的荣耀,有违国朝祖制,国朝历来,推亲亲以显尊尊,才有赐封嫔妃母家之制,一来可彰显陛下圣泽恩德,二来可提升嫔妃母家地位,使孝道伸张,不知陛下为何要废除?”
每一桩,都足以引得后宫人心不安,众人心怀私怨。
皇上听了,才注意到,皇后面有忧色,好似压着一股子火,他也听出来,皇后是反对这两件事,脸上笑容转淡了几分,“后宫侍寝制度,只是少了个翻牌子的手续,其他未变,朕想召见谁,依旧让尚寝局的人去传旨。”
皇上顿了一下。
在他眼中,规矩是为他服务,而不是来限制他的,“后宫嫔妃恩封母家的制度,从前正四品美人以下便没有,如今朕仅仅是提升到正一品妃位而已,何况这事于国有利,可以节省朝廷爵位俸禄与封赏田宅。”
刘皇后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能从皇上口中,听见‘节省’二字,建芙华宫,修缮九极宫避暑庄园,皆极尽奢华,皇上什么时候在乎过钱?
国朝承平五十年,国库铜钱,堆积如山,各地粮仓,陈粮生霉。
又听皇上说:“再有,朕只是取消以往惯例,但没说完全不恩封。”为了安抚后宫众人,他还是要留一线,不过权限握在他手中。
“皇后所提孝道伸张,朕倒觉得,要真顾全亲亲之念,莫若让后宫正三品婕妤以上嫔妃,可以定期召母家女眷入宫相见,皇后出一个制度来,定个一年一到两次左右。”皇上想出这个法子,是考虑到阿颜以后见家人,不用特下恩旨。
另外,也是作为取消恩封嫔妃母家制度的补偿。
“皇后还有什么担心的?”皇上特意看了眼刘皇后,如果这样都不能稳住后宫,那就是皇后不称职了。
刘皇后惊醒地连忙回道:“后宫嫔妃若能定期召见家人,自是一项天恩,能令后宫众人振奋不已,妾身也没什么担心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
不是随便说说。
女子一旦入宫,此生便难再见家人,有子女的,将来还有出宫的机会,如无子女,只能老死宫中。
刘皇后突然间想起,两年多以前,朱家女眷受特旨入宫,突然间明白,皇上这么做,是为了朱颜,毕竟,如今后宫众位嫔妃,召过家人进宫的,唯有朱颜。
皇上不喜规矩,他定的所有规矩,都是为了方便自己。
“行了,这两桩事就这么定了,”
皇上作了结尾,说起自己的事,“朕这儿也有几件事要和皇后说,头一件,册封阿颜为妃,封号朕暂时还没想好,想好了,朕会让中书省拟旨,现在天气太热,册封仪式等到秋天再办,诸如服饰仪仗,皇后可以安排内官局提前准备,一切物什,朕都要全新的。”
“第二件,慈姑卸任尚寝局尚寝一职,保留正五品的女官品级,调去三郎身边,以后全权负责照看三郎的一应起居,另一位陈尚寝,免掉官职,发配去先帝皇陵,给先帝守陵,尚寝一职由秦司设接替,以后尚寝局只设一名尚寝,另外,今天上午凡跪在乾元殿的各司司首,全部罚俸一年,名单你找张忠国要。”
皇上手指轻轻敲了敲几面。
他最不喜被胁迫,尤其厌恶在他面前倚老卖老的,若不能听使唤,他只能换上听使唤的,“还有九极宫已峻工,朕打算六月中旬起程去九极宫避暑,随行的后宫嫔妃及公主名单,由皇后看着安排。”
“妾身遵旨。”刘皇后起身行礼,说实在的,听到头一件,她反而心里生出一种尘埃落地之感。
只是不知,这一次,这份盛宠,又能维持多久?
——
夜已深沉。
京城,崇阳坊内。
崇阳长公主府第后门,进来一行包裹得十分严实的人,但见行色匆匆,很快被领进了一座纳凉的水榭中。
灯火摇曳,轻纱拂动。
坐在美人靠上的崇阳长公主,看向为首的中年男子露出面孔来,抬手挥退身边服侍的人,“都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所有仆从退下后,中年男子带着身后三人给崇阳长公主行礼,“求公主帮忙了。”说完,让后面三人摘了披风兜帽,露出脸庞来。
是三个风格迥异的绝色美人。
个个姿容绝丽,身材高挑,肤白如雪。
崇阳长公主招手让她们近前,一双桃花眼微眯成了一条线,就着灯光,来来回回打量着面前的三个年轻女子。
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左边的眉尖若蹙,蕴含一段风流劲,中间容貌妖冶艳丽,光芒四射,右边的那位梨颊微涡,瞧着秀色可餐,似小家碧玉。
“倒真是良材美玉,你从哪寻的?”
崇阳长公主的眼一向被养刁了,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三位,还真真是各有特色,终于点了点头,望向那位中年男子,“你要知道,皇兄下过令,宫里不许再出现邓家女,便是我也不敢违背。”
“长公主放心,她们都不姓邓。”
“不姓邓?”崇阳长公主脸上带着疑惑,要是不姓邓,邓家打算通过她的手,向皇上献美人,纵使这三位美人得宠,于邓家能得什么好处?
“是,”中年男子连忙回道,“但她们三人都是邓家外嫁女所出的女儿,是邓之外甥。”
“你在京中,应该也听说了,后宫嫔妃往后将不再享受恩封母家的荣耀,你还要送她们三人进宫?”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禁宫之内,端的是看天子恩泽,若无制度惯例,皇上真要封赏,必然也不受框束,说不定,给的荣耀更胜从前。”
崇阳长公主听了这话,饶有兴趣道:“你这话倒是没说错,没有限制,便有无数可能。”
那名中年男子略略松了口气,又朝崇阳长公主拱手,“一切都拜托长公主了,若她们来日有造化,也定不会忘记长公主提携之恩。”
崇阳长公主神色一顿,盯着中年男子看,直看得对方不自在,才出口戏谑道:“邓演,说起来,从皇祖母那边论起,吾应唤你一声表叔,按母后这边论,吾该唤你一声堂舅。”
“草民不敢当。”
中年男子也即是邓演立即弯腰拱手,他以前有官职,可惜经过邓家谋逆一案,哪怕他没有牵涉其中,也因是邓氏族人,便被撸成白身。
他不甘心,所以才想到通过崇阳长公主向皇上献美人,三人中只要一个人有造化,他就有机会重新获得官职,也有机会赦了邓家之罪,光耀邓氏门楣。
崇阳长公主直摇头,“邓家以军功起家,男儿立志军中,可自皇祖母被选为太子妃,之后,母后继位中宫,到如今,直接沦为送女入禁宫,仅仅三代人,你们这是吃女人饭吃习惯了,只知道靠女人了,倒忘了立家的根本。”
邓演听了这话,面有惭色。
然而,别说他,便是已被流放,曾经的平阳侯邓钦与新宁侯邓翔,也早就扔了邓家的根本,一个个都软了骨头,谁还能吃得了习武的苦头。
更不用说,邓家极显赫时,一门两后、两公、三侯、四将军,簪缨冠冕数不胜数,可不是靠军功挣来的。
富贵荣华,哪个来得更容易,一目了然。
邓家男儿,也早已提不动刀枪了。
崇阳长公主是看不上邓家,但这次答应给邓演帮忙,一是看在邓废后的份上,哪怕她被皇兄废了,她也曾叫过邓废后十来年母后,又得她打小照顾,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楚才人那个废物。
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连累到丽妃。
丽妃在她眼中,亦成了废子。
要是早知这样的结果,她当初说什么都不会送楚才人进宫,这种情况下,邓演求上门来,她顺势答应了。
“你先回去,她们三个留下来。”崇阳长公主对邓演说道。
邓演刚被数落了一番,心中正忐忑,得了这句准话,不由大喜,朝崇阳长公主一揖到底,“以后她们三人就麻烦公主教导了。”
作者有话说:
? 59、又作妖了
皇上六月中旬去行宫避暑一事, 在宫中传开后,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都盼着能随行, 出一趟宫门。
九极山行宫, 位于京都西南面的崇山峻岭中,距离京都一百七十余里,那里原本有一座前朝遗留下来的行宫。
狗皇帝嫌弃简陋。
登基之初,便派了将作监去修膳, 以作夏季避暑之地,前几年, 狗皇帝一直催促将作监加紧工事, 终于在今年夏初赶工完成。
前往行宫的人,除了后宫嫔妃、在京公主, 还有朝中正三品以上重要省寺部级长官随行, 相当于把半个京城的权贵都带去九极山。
如今宫外,传得比宫里还热闹。
襄阳公主一进宫,先去凤仪宫拜见刘皇后, 之后来芙华宫,也兴致勃勃地说起此事,“吾算了下, 估计有近万人随行,这下金吾卫有的忙了,据说,已经开始去安排沿途布置了。”
金吾卫是负责皇上出行的亲卫, 担任巡察与警戒之责, 隶属于北衙禁军。
秦珠珠今日也恰好在芙华宫, 一听襄阳公主这话, 满脸惊讶,“这么多,那出行队伍得多庞大?”
“加上车辆辎重,还有仪仗队,最少也得十里长。”襄阳公主口中说的这个数,是公主府长史给她推算的。
圣驾出行。
夏天去宫外避暑,或是冬日去骊山泡温泉,在高宗朝以前十分寻常,皇帝们经常爱出宫巡视,然而,到了她祖父和父皇这儿,一方面嫌弃太过靡费,铺张浪费,更主要的,俩人都是不愿意动弹的主。
两朝下来。
无论是宫外避暑还是骊山泡温泉的活动,都变成了传说,并且受皇帝影响,宫外大臣们和在京的公主及勋贵们,也不敢轻易出行。
这次一听说皇上要去九极山避暑,一个个心情比近几日的暑气还要火热几分,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我喜欢热闹,这么多人出行,想想就挺好玩的。”秦珠珠高兴道,心里盼着去行宫的日子快点到来。
“我刚从皇后那儿来,听说宫里出行的名单定下来了。”襄阳公主瞧着朱颜从她进门后,除了打招呼外,神色一直淡淡的,似对她和秦珠珠所说的事,完全不感兴趣,“阿颜,你今日怎么都不说话?”
“你别理她,你自己跟自己瞎较劲。”秦珠珠直接道。
襄阳公主心中微惊,虽然早听说朱颜和秦珠珠关系亲密,但这样的话,秦珠珠敢随口说,她却不敢随耳听,斟酌道:“行宫不比禁宫内,行宫在外面,规矩会松泛许多。”
朱颜一听这话,倒是侧了下目。
在她眼中,去行宫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搬到另一个牢笼,眼下天气暑热,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下过雨了,天热得跟烧烤似的,她不想动弹,也不想跟去行宫,偏偏狗皇帝一定要她去,怎么都说不通。
襄阳公主眼利心慧,察觉到朱颜神情变化,顿时心里猜了七七八八,有了底气,才继续道:“内官局和内侍省的人不可能全部跟去,行宫人手严重不足,管规矩的人少了,又是出门在外,少了拘束,阿颜去了,只当是放松心情。”
襄阳公主说到这,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听长辈们说,从前太宗皇帝去宫外行宫,经常带着杨皇后独自出去逛,留下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监国,当时高宗皇帝才十岁出头,有一次,气得直接在宫里哭着不干了。”
朱颜听了,没有怀疑。
这个小故事,她在国朝史书中看到过。
太宗皇帝和杨皇后夫妻恩爱情深,是史书盖过章的,太宗皇帝九子十一女,其中杨皇后生了四子三女,其余后宫嫔妃生了五子八女。
但这不影响太宗皇帝对杨皇后的感情深厚。
至少,时下的人,都认为太宗皇帝和杨皇后夫妻恩爱,鹣鲽情深,是帝后相得的典范与楷模,杨皇后活下来的三子三女,爱尽帝宠,除了继承大统的高宗皇帝,余下二子三女,恩赏食邑,在太宗朝,远超其他兄弟姊妹。
朱颜听出了襄阳公主的暗示。
左下首的秦珠珠更是直白地嗤嗤笑望着朱颜。
两人一副我很看好你的样子,让朱颜摇头不已,大抵是所有人都看好她,唯独她自己不看好自己。
此刻,却见平安从外面进了大殿。
“什么事?”朱颜抬头问道。
平安站在大殿门口,“回娘娘话,宋太医和王太医来给娘娘请脉,在外面候着。”
“最近白天太阳大,不是说让他们晚点过来吗?”朱颜皱了下眉头。
她最近身体并没什么不舒服,偏狗皇帝说她体质虚寒,要冬病夏治,王太医便是地方推荐上来的名医,精于调养之术,狗皇帝赐了太医的身份,特准入太医院。
据说,推荐王太医的那位地方官的妻子,也是产后落得个体质虚寒、见不得风的毛病,经他调养,改善了体质,之后,来京城,又治好了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正因为此,才被允许入宫和宋太医一道给朱颜看病。
“娘娘,已经酉正了。”
“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不然,宫门落锁就出不去了。”襄阳公主连忙起身,夏天宫门戌初落锁。
秦珠珠看向外面,“太阳还没落下就酉正了,如今天黑越发晚了。”
朱颜起身送走襄阳公主,让平安请两位太医来大殿,又对秦珠珠道:“你之前说,你最近嗜睡,等会儿让太医给你瞧瞧。”
“好呀,那我蹭一下你的光。”秦珠珠大大方方答应。
两位太医很快进了大殿内。
朱颜免了他们行礼,又赐了座,宋太医和陈太医都有七十多岁了,陈太医比宋太医还年长两岁。
两位太医相继上前给朱颜把脉,然后商量了一阵子,宋太医才开口,“娘娘脉象有好转迹象,增损泽兰丸补益虚劳,调理血气,娘娘还要继续服用,艾炙每日一次不能松懈。”
“我知道了。”
朱颜点点头,每日中午,艾炙由宫里的陈医女给她烧,配套的治疗还有一味贴敷的药膏,朱颜嫌弃气味重,药膏粘腻沾在身上不舒服,没有用,王太医于是把药效加到吃的丸子里。
王太医在写脉案,朱颜让宋太医给秦珠珠诊下平安脉。
宋太医听了,上前给秦珠珠把脉,刚摸上手腕,不由面色微怔,很快回过神来,收回手,拱手朝秦珠珠道喜,“恭喜秦美人,美人已有两个月的妊娠了。”
“真的?”秦珠珠有些不敢相信。
“你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秦珠珠看了眼朱颜,“我自从生了小六,月事就一直不准。”小六是指六公主伊伊。
“脉相如珠圆滑,错不了。”宋太医又确认道。
朱颜握了握秦珠珠的手替她高兴。
秦珠珠自从生了六公主后,一直想要个儿子,吩咐曲姑,给两位太医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并且派人去凤仪宫告诉皇后娘娘。
秦珠珠心里高兴得紧,就差蹦高了,“阿颜,晚点我让人把银子送来,不许推却,这是我的大喜事,不能让你破费。”
“好,是你的大喜事,不跟你抢。”朱颜满口答应,又请宋太医给秦珠珠看看胎象是否妥当,也是她懒惫,连每月的平安脉都不请。
秦珠珠这回听宋太医的医嘱,听得极认真,等两位太医告退后,秦珠珠心里的欢喜劲褪去两分,却发现了一件悲伤的事,“阿颜,行宫我去不了。”
后宫嫔妃的随行名单,虽没有公布,但皇后素来宽和,凤仪宫已传出消息,除了刚诞下五皇子的王德妃,怀有身孕的徐贵人、苏才人不方便出行,以及禁足的许贵人。
其余有品级的嫔妃,皆得了去行宫的恩典。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诊出身孕,自是没法去了。
“去不了就不去了,我留下来陪你。”朱颜拍了拍秦珠珠的肩膀安慰道。
“别开玩笑了。”秦珠珠却不信朱颜的话,朱颜去不去,又由不得她自己作主,没见皇上近来日日都在芙华宫。
自从皇上废了翻玉牌侍寝的规矩,后宫一片哀嚎,却无人敢出头,归根结底,这个规矩的受益者,多是一些不得宠的嫔妃,能偶尔通过翻牌子得到召幸,至于得宠的,有没有玉牌,皇上都能记得。
朱颜把秦珠珠送走,宫里刚点上灯,狗皇帝就来了。
夜里,在笔墨轩纳凉。
朱颜听着狗皇帝给儿子阿稷讲九极山行宫里的布置,没有搭话,直到儿子睡着,被钟傅姆抱下去,朱颜开口问了句,“陛下真想我去行宫?”
“当然是真想。”
狗皇帝从摇椅上坐直身,侧身望向躺着的阿颜,又把自己椅子移近了几分,抓着阿颜椅子的扶手,轻声含笑道:“阿颜,除非朕不去,不然绑也把你绑去,朕在哪,你就得在哪。”
又是这话。
朱颜握着团扇的手紧了又紧,睁开眼望向凑近前的狗皇帝,“我去也行,但有个条件,后宫嫔妃,陛下只带我一个人去。”
几天以来,狗皇帝没想到阿颜竟松口了。
虽然说玩笑话,要绑阿颜去,也是他真实想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么做,先是惊喜,尔后却面露难色,“可这事上,朕跟皇后早说好了,不好出耳反尔。”
“我不管,要么陛下只带我一个人,要么我不去了,陛下带其他人去。”朱颜就是要他二选一。
他觉得为难,正好,她就是要他为难。
狗皇帝哪还看不出来,气得牙根痒痒,直接扑到阿颜身上,在她耳畔逼问,“阿颜,你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 60、病得不轻
深蓝澄澈的夜空中。
一轮明月高悬, 银光洒落人间,月华倾泻进了九华轻纱帐内,竹摇椅上人儿成双, 亲密无间, 香1艳的气息扑面而来,朱颜脸庞染上了酡粉,费了好大的劲,挣得片刻喘1息, “不在这,回, 回寝宫去。”
“朕什么都听你的了, 你总得让朕放肆一遭。”狗皇帝含住阿颜的耳垂,手上动作未歇, 用了些较巧劲, 从胸前一路辗转直下,满意听到阿颜气息急促,吻向脸颊颈脖, 留下寸寸印记,幽幽沁香,点点嘤咛, 成了最好的催1情药,
温香软玉盈怀满,使人沉醉不复醒。
突然间,左肩上猛地一下巨痛, 令狗皇帝回过魂来, 略侧头, 看到被阿颜咬了一口的肩头, 清晰见血的小牙印,看到阿颜松开嘴,丹唇素齿染上了鲜红,妖冶生光,看得他喉结微动,眸色愈狂。
咽下了放肆二字。
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朱颜努力睁大着清凌凌的双眼,盯着对方,轻轻嚅动嘴唇,“回寝宫去。”
“你……”
狗皇帝低头直接吻上了阿颜的唇,狠亲上几口,不待她挣扎又迅速离开,万分艰难地从她身上起来,大喘着气,暴躁地骂了句见鬼了,“你就使劲折腾。”
狗皇帝下了地,略微缓了缓,抱起朱颜离开笔墨轩,往寝宫方向走,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开口说话,“明儿把田田睡觉的地方,挪去如意轩。”儿子阿稷现在就睡在阿颜寝宫旁,隔着一道木隔断,夜里他根本不敢有大动作。
这事上,他向来随性惯了,也肆意惯了,什么时候忍过了。
朱颜捏了捏狗皇帝肩头渗血的咬痕,见他龇牙咧嘴望过来,开口怼道:“你跟你儿子说去。”
狗皇帝听了,都气笑了,“有事就是朕儿子,没事就是你心肝宝贝。”瞧着阿颜肆无忌惮的样子,他发了狠心,今晚要是放过她,都对不起肩上的痛。
一到寝宫,喊了曲姑来,“把田田抱去如意轩,夜里要是哭了,你们好好哄着他。”
等曲姑把儿子抱走,屋里没了旁人,狗皇帝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没了任何束缚和顾忌,朱颜才生出几分害怕来。
夜正长。
窗外明月照九州,阅尽人间千万年。
朱颜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第二天醒来,下地时,两腿发软,差点跌倒,被曲姑一把扶住,“娘娘,净室准备了热水,里面放了舒筋解乏的药粉,奴婢领娘娘过去泡一泡。”
朱颜听了,再对上曲姑一言难尽的眼神,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暗骂了句狗皇帝不做人,昨晚咬的那一口,咬轻了。
到了下午,宫里忽然传出一则消息。
说太史监夜观天象,昨夜月犯轩辕,主后宫嫔御忧,因此,宫中近期不宜有大的动静,原计划后宫嫔妃随驾去行宫避暑一事,被取消了。
到了夜幕降临时分。
朱颜欲安排上晚膳时,乾元殿的小内侍林辅跑来传话,“陛下去凤仪宫了,说晚点再过来,让娘娘和四殿下自行用膳。”
“知道了,劳你跑一趟。”朱颜不意外,皇后是六宫之主,这么大的事,不是说取消就取消,狗皇帝肯定要和皇后说一声。
朱颜清楚自己任性了。
但狗皇帝会答应她,她同样不感到意外。
毕竟,狗皇帝行事更加任性而为,随心所欲,凡事只按自己想法来,他决定要做的事,规矩情分在他眼里几乎没有约束力。
晚膳后,朱颜被儿子阿稷给缠上了。
“阿娘,田田不要去如意轩睡,田田要跟阿娘睡一起。”张稷抱紧阿娘的脖子撒娇,早上醒来,发现换地方了,傅姆和曲姑也不带他去找阿娘,后面阿耶来了,还说他长大了,是男子汉了,以后要住如意轩,不能粘着阿娘。
他才不要。
阿娘都说,他还小,虚岁四岁,要过了今年的生日才满三周岁。
他不要做男子汉。
他要阿娘。
阿耶太坏了,还让人把他睡觉的小床搬去了如意轩。
朱颜垂眼瞧着儿子在他怀里,跟扭麻花似的翻腾,瘪着小嘴巴,脸上眼里眉尖,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委屈,一声声阿娘唤得她心软得一踏糊涂,又想着,有儿子在,狗皇帝至少会克制些,不然,像昨夜里,简直无法无天。
她现在想起来,腿还打哆嗦,一口答应了儿子,“好,今晚跟阿娘睡一起。”
张稷一听这话,举双手欢呼,“太好了,阿娘。”身上的委屈劲消失得无影无踪,抱着阿娘脸颊左右各亲了一下,“田田最最喜欢阿娘。”
朱颜被儿子感染,熟悉的奶香味令她心花怒放,搂着儿子亲了回去。
“你们母子俩倒不嫌弃口水。”狗皇帝大踏步从外面走进来,直接把儿子阿稷从朱颜怀里提溜起来。
张稷身子忽然腾空,哇哇叫唤,待看清是阿耶时,两脚朝他蹬去,“阿耶坏人,阿耶最坏……”
“昨晚才说最好,今晚就变成最坏了?”狗皇帝一手抱住儿子,一手轻拍了下他的屁股。
“就是最坏,放开我,我要阿娘。”张稷来回乱动要挣脱开,还朝阿娘伸出双手要抱,却被阿耶举高高,抛了起来,来回几次,张稷兴奋得不行,一个劲地嚷着还要,早忘了阿耶坏。
“行了,不许再抛了,太危险容易摔着。”朱颜连忙出声制止,她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狗皇帝及时收手,把儿子递给旁边的曲姑,“带他下去洗洗。”
张稷却抓住阿耶的衣袖不松手,“阿耶,我不睡如意轩,我要和跟阿娘一起睡,阿娘答应了。”
“是吗?”狗皇帝捏了下儿子白嫩的脸蛋,眼睛却是望向朱颜。
“田田还小。”朱颜躲开他的目光。
狗皇帝收回眼,看向儿子,笑着哄道:“都听你阿娘的。”拿开儿子的手,让曲姑把他带下去,然后抬手挥退众人。
朱颜满脸防备地看着对方。
狗皇帝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跟盯猎物般盯着阿颜,及至坐到铺地软榻上,“阿颜,为你一句话,朕今日累了一天,临了你还在儿子面前拆朕的台,你也太没良心了。”
说着,还不忘伸手摸去阿颜脸上儿子留下来的口水,“以后不许这么亲,儿大避母,朕没见宫里谁母子俩亲成这样。”
朱颜听着儿大避母,只觉得荒谬,“田田才四岁。”
“四岁也不行,他是儿郎。”
狗皇帝理直气壮道,阿颜只能是他的,盯着阿颜莹白如玉的脸庞瞧了好一会儿,在她要起身时,从身后抱住她,箍进自己怀里,感爱到阿颜身子的僵硬,不由轻笑出声,“阿颜,你真当朕是神人,今早朕出芙华宫的门,整个人都是打飘的。”
昨晚造得太狠了。
多少次他没记,反正到最后,他也舍不得出来。
忽然提起这个,朱颜恼羞成怒地瞪了狗皇帝一眼,正要推开对方,却让对方阻止。
“别动,朕就抱着你说说话。”狗皇帝头靠在阿颜肩头,“等会儿把田田哄睡了,再抱他去如意轩,要养成他自己睡的习惯。”
“去行宫的日子,定在大后日,太史监看过日子,那天宜出行。”
狗皇帝说起自己的安排,“朕考虑了下,把跟去的人做了精简,前朝各省、部、寺重臣,只带去一半,一半留在京中,宰相华光和郭伍留守,这样不耽误事。”将有两个月见不到华光那讨人厌的老头,他心里也高兴。
“后宫嫔妃都不去,皇后也留下来,朕只带上你和田田,明日让曲姑给你们简单收拾下贴身用的,其余一应物件,行宫都有。”
朱颜瞧着狗皇帝说完,一脸期待地望着她,突发奇想,要是她此刻开口,说不去了,狗皇帝会不会直接掐死她。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
朱颜没敢付诸行动,因为她清楚,狗皇帝不会掐死她,但绝对会绑着她去,她一点都不想被这样对待。
宫中五年,让她学会两个道理,一是能让自己舒服,就尽量让自己舒服;二是别想太远,活在当下,因为无法保证你明天会不会活着。
次日,刘皇后向六宫下了道口谕:各位嫔妃用冰的供应份例,比照往年增加一倍。
这道口谕,佐证了昨日传出的那则消息。
后面,陆续有人去凤仪宫向皇后求证,也得到皇后明确回复,后宫嫔妃不去九极山行宫,一时间,整个后宫一片哗然,人心浮动。
有人求到刘皇后面前,有人更是鼓起勇气去闯乾元殿,或是在路上偶遇狗皇帝,只是未近身,就让刑恩带人给拦住,狠罚了两个,其中刑婕妤降为刑才人,一下子降了两级,大家立即消停了。
刘皇后在凤仪宫,笑叹了句:到底年轻,都是后进之辈。
没见东宫旧人,一个都没敢动。
宫外的崇阳长公主一听说后宫嫔妃不随行,喜得立即去见了邓家献上来的三个大美人。
明华宫里的苏婉清,听到消息时,满脸愕然,犹不敢相信。
又与前世不一样。
前世里,这一次去行宫避暑,后宫嫔妃除开有身孕的,其余人都去了,并且,皇上这次去九极山避暑,会去一趟河西的鄯州城,在那儿得到一个奴隶出身的将才任法善。
任法善是皇上在位期间的四大名将之一。
上一世,她同样怀孕没能跟去,朱贵妃却是趁着初见的机会,与任法善结下了一缕香火情,以至于后来朱贵妃事发,任法善还为她求过情。
这一世,她本来想选个蠢货送上这段香火情,但大家都不去,倒也好,谁也沾不上边。
等到皇上出行去九极山那日,苏婉清得知皇上带上朱美人和四皇子时,气得砸掉了手中的琉璃杯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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