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枯树上依然缠着红丝,金铃将月光反射回,成了个个微小的星点。
无人来时,这里便安静下来,仅剩铃音轻响。
那人一如往常的,一人靠在树上,仰头赏月,颈部微扬,带出道优美的弧度。
他凝神,侧耳听了下,随后扬眉:“等了许久,可算是到了。”
语气中带着嫌弃:“再晚一些,我可就不等了,左右庾苍也是大乘,让他来封印就好。”
树影中走出两人,正是云乐心和庾苍。
还有一只浑身雪白,仅有翼尾带着点墨色的小鸟飞出,落在庾苍的肩上,随后又蹦了蹦,谨慎地挪到远离云乐心那边的肩膀处。
保护尾巴毛毛!
“穆尘,这次不用你喜欢的那只画眉了?”
先前的画眉只是凡鸟,在天元宗附近转悠还好,离得远了,便不再适合。
现在这只名为白羽雀,仅有巴掌大小,擅飞行。
“咕啾。”穆尘附上的白羽雀淡定挺胸,不搭理他。
云乐心走到树下,抬头看着上方懒散的人,叹气:“你这成天待在宫中,再不出来走走,就要发霉了。”
太初宫,主卜算,炼器,符阵及各种小道法。
云奕风,太初宫太上长老,世上唯二到达大乘圆满之境的人。
也是云乐心他爹。
云奕风气道:“吃里扒外!”
云乐心躲在庾苍身后,哼了一声:“那又怎样,之前打不过我师父,现在不也打不过我师兄。”
云奕风是太初宫的长老,按理来说云乐心也应留在太初宫,但不知怎么,仅和玉宸仙君见了一面,第二天就收拾包袱,款款离去,誓要加入天元宗剑峰。
知晓此事后,云奕风气绝,当场打上天元宗,下一刻就被玉宸仙君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还是当时的太初宫宫主亲自上面,赎回自家跑出来丢人的太上长老,捏着鼻子被迫签下一条条不平等条约。
包括但不限于拱手让出云乐心,承认玉宸天下第一,取消太初宫中同名的剑峰。
从此又一个剑峰消失。
允悲。
庾苍:“……”
他依言,配合地抬了下剑鞘。
虽然不是很情愿。
果然,和他师父一样烦人。
云奕风被气得揉了揉眉心,“已经把方法告诉他,至于能不能做到,就看他自己了。”
他精通卜算,知晓天下万事,云乐心前不久为方濯之事联系他,顺路来次封印节点,未想到和方濯碰面了,索性将恢复的方法直接告知。
说完这些小事,云奕风面色随即严肃起来,盯着庾苍问道:“你们确定要这么做?”说到正事时,慵懒的气质一收,大乘威亚放出了些,四周静默,连月光放缓了脚步。
庾苍抬眼,对视,毫不退让:“他们都是我的弟子。”
云乐心此时脸上的笑也淡了许些。
云弈风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我的立场你们知道,若是最后影响太深,我会出手的。”
听到他的话,庾苍握住剑的手紧了点,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就在他们这里气氛紧张,剑拔弩张时。
远处的房屋中,突然涌现一股魔气,那魔气极浓,凝结成了如墨色的云,只是被仅存的理智控制一小片区域中,几乎没有引起注意。
*
暗沉的天,血红的地。
“滴答,滴答……”
血珠滴落。
鼻中充斥着血腥味,脚底的土地绵软,踩下去时,血水渗出,显然已经被血浸染透了。
这一场景有些熟悉。
元溟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
他持剑,剑身没入对方体内,手中染血。
“轰隆。”
将剑拔出,尸体倒地,尘土与血水混在一起,腥臭的血泥溅起。
乱糟糟的头发覆盖在面上,看不起面容,胸口的衣服敞开。
魔纹,雄狮形的魔纹显露出。
元溟只觉得身上疼得厉害,附着在武器上的魔气攀附上他的伤口,侵蚀血肉。
不,还有一部分的魔气是从他的体内出来的。
空气中浓郁的魔气激发了他体内的魔气。
他领队来此做任务,入村时发现此处罩了层法术,迈入进去,里面已是尸山血海,魔气滔天。
刻入骨髓的痛,甚至深入脑中,扯得神识也疼起来。
不行,身后还有师弟师妹,不能留在这,要将他们带回去,他强撑着身体转身,“走,我带你们回宗门……”
声音逐渐降低,直至消散于空中。
“师兄将他杀了。”身后,几声窃窃私语,“可是,他的身上?”
“魔气溢出,是魔修吧?”
他们犹豫地躲在后面讨论,惊疑不定。
元溟看着他们,想上前去,却发现自己上去一步,他们也急着后退,那样子,宛如在面对洪水野兽。
他的目光落到了躲在最后面的小弟子身上,家人早死,途经的人发现这孩子身具灵根,带入宗门。
因为年纪小,许多事不熟练,衣服囫囵套在身上,头发也束得歪歪扭扭。
他知道此事后,每日绕了点路,帮忙束发,理好衣服,再领着去听长老的讲学。
小弟子捏着他的衣角,抬起头,眼睛中尽是依赖仰慕,“师兄最好了!”
走在前头的人放慢速度,轻轻地应了一声,眉眼温和,粲然生光。
而此时,发带在逃躲时散落,被踩在脚下,陷入泥中,沾染上了污渍。
小师弟一脸惊恐地躲在最后面。
“我,不是。”元溟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干涩得厉害,身体僵硬,只能定在原地。
有人从天际落下。
“太好了。”
“是长老,长老来了。”
“发生了什么?”此次来了不止一名长老,其中一人扫了一圈堆起的尸体,狠狠拧起眉头。
其他的人犹豫不敢上前,一个人站出来,目若朗星,是前不久入门的子弟,应元邵。
“我们来此时,遇到魔修屠村,师兄上去与他们交手,将所有的魔修解决。”
他说完,语气中带着犹疑,“但那首领可是出窍,师兄仅为金丹,怎么能……?”
金丹与出窍之间还隔着一个元婴期,即使能越级,也不可能金丹杀出窍。
“可师兄也是魔修,会不会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目光凝聚到站在中间的人身上。
白衣染血,茫茫伫立。
没有一人出来为他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接触到的弟子,都回避了他的目光。
即使他们知道面前的师兄在不久前,倾力保护着他们。
可是,他入了魔,是魔修。
他们反复在心里念着这句话,竭力为自己寻着理由。
元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很轻,温和而守礼,是长老们一贯满意的样子。
“我没有。”元溟听到自己说,“我不是魔修,没有和他们勾结。”
谨言慎行,不争不辨,他很少如此认真地去解释一件事,此时却一字一顿,“我不是魔修。”
他看到来到这里的长老之中,有的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最后还是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你忘记了,他的体质。”
“体质……?”元溟闭上眼睛,一阵窒息感传来,心脏仿佛被人牢牢握住。
我的体质……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仙灵根,剑骨,他被按于天才之位置上,推至台前,举世赞誉。
却又因未知的体质,拷上枷锁,捆于宗门,不得而出。
“……前辈?”
为什么?
元溟想不明白。
被压在心中多年的痛苦被唤醒,元溟发现自己远没有所自己以为的那么释然。
“前辈,醒一醒。”
恍惚间有人在呼唤他,似乎隔着一层迷雾,仿佛是在一个很远的世界。
他落入一个怀抱中,很暖和,甚至还有一些的滚烫。
元溟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被方濯抱在怀中,他所栖息的石碑立在一旁,光纹有些许的黯淡,见到他醒来,甚至还友好地晃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了方濯身上,像是在辨认什么。
忽而探手向前,握住手腕,灵力探入进入。
“前辈?”方濯被他的动作惊到,但是终究没有任何动作。
灵力探入,干净剔透的经络,不染分毫。
是梦……
不是梦……
元溟缓缓收回手,躺在床上,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我怎么了。”
方濯也是摇头,他是被石碑唤醒的,醒来的时候发现元溟出现在外头,呼吸急促,眉头紧皱,陷入梦魇,石碑立在一旁,看起来有几分焦急。
“前辈是做噩梦了吗?”方濯披上外衣,给元溟倒了一杯温水。
元溟未答,不带什么情绪,淡淡道,“我现在是魂体,热水对我无用。”
方濯递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想还真是一个噩梦,脾气差了不少。
他笑了一下,并不介意元溟的语言讥讽,“聊胜于无,多少是有些心里作用的。”
方濯将茶杯放到元溟的手上,合拢他的手指,让他拿住。
“那就当,我倒的水,可以有让前辈恢复的作用好了。”
幼稚,元溟看着手上的杯子,沉默了一刻,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什么,终究还是拿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
方濯见此,又问了一遍:“前辈做噩梦了?”
元溟嗯了一声,倦怠之情溢于言表。
方濯看着他,见他眉眼下垂,连侧脸的火纹都暗淡了几分。
方濯想了想,从纳戒中取出一个条细绳,放在掌中。
那时金红细线编织而成的细绳,上面有几个看不懂的纹样,尾出缀了一个玉润的小珠。
“给我的?”元溟问。
他伸出手,手骨比常人的细上一些,手链带上去却正好,想是早已偷偷量过了。
方濯给他带上的时候,袖子滑落了一点,露出元溟赠与他的手镯,小巧的紫玉晃动,明月映照在上面,也被染成了紫色。
“蕴魂石。”元溟轻挑了下眉,抬起手腕,和视线齐平,看到上面的小珠子。
上面有光纹流转,看起来好看极了。
这些小珠子极为难得,得是大乘期死去后,残余的神魂之力,凝结成结晶,是为数不多的养神之物。
为此他专门跑到宗门前的剑石处,向师祖讨要了一个祝福。
方濯应声:“前辈送我手镯,我便将此物送与前辈。”
他靠近了一些,手臂元溟腰侧,衣物摩擦,细微的痒意顺着肌肤,一路传上。
元溟眼帘一颤。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呼吸交融,方濯静视着,神情肃穆,诚恳道:“愿它可以保佑前辈,平安顺遂。”
说完,他顿了下,眼中带上了几分笑意,“至少不要再做噩梦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还带上了几分遗憾。
可惜,师傅腰上的那个玉佩没能弄来。
寒月如窗,疏如残雪。
一旁的石碑努力把自己塞到进角落。
远处的树林中,云弈风和云乐心一上一下从树干后面探头,白羽鸟用爪子抓着云乐心的肩膀。
二人一鸟,目不转睛。
看着方濯抱住元溟。
看着他递茶时肌肤相触。
看着他将手链给某人带上。
看着他把手放在某人腰侧。
等等,那个蕴魂石怎么这么眼熟?!
云家父子加上白鸟齐齐转头,看向抱剑而立的庾苍,目光落在他空空的剑穗上。
庾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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