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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不许睁眼◎


    裴弗舟撑着手回身看, 乌篷船不大,一张芦苇席平铺在船板上,刚好可以挤下两个人。他有点不信任, 使劲按了按船板,警惕道:“这能行么船板别不能吃重, 回来再漏下去。”


    他检查起来,敲了敲, 又掀起席子看,很是不放心的样子。


    江妩看他忙乎, 忍不住轻轻哼笑一声。他从武之人,水又是他的弱点,教他把后背交出来,躺在船板上真是难为他了。


    她想揶揄几句, 顿了顿, 改口换成了鼓励,“别紧张”


    顺势抬手勾上掐在他腰间束带, 往后拽了跩,道:“过来吧若是船漏了我捞你上来不行么?保证不会让你淹了。”


    裴弗舟起初不肯,可架不住她的手指在他腰后拉着蹀躞带, 不轻不重, 在腰腹那里形成一道无形的柔软的力道似的。


    他长长地叹息,倔强了几下,最终还是在她的好言好语里,慢吞吞地试着往后躺下去。


    然而身子一倾, 那船吃了些重, 摇晃了两下, 弄得他心里一紧, 一下子又弹坐起来。


    他有点僵硬,江妩却忍不住嗤笑出来,干脆半起了身,趁他等船晃悠着分神,上手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倒。


    裴弗舟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跌躺在芦苇席上了。


    船身带着他轻轻晃来晃去,他望着篷顶觉得眩晕起来,耳边仿佛能听到水波排在船身的声音,弄得心里十分不安。


    他皱了眉,不喜欢这个视角,后背不自觉地绷了绷,只好侧身而卧过去。


    谁想,一转身,江妩正侧枕在一双玉臂上,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离得太近了,所以她清妩的眉眼,小巧的鼻尖,一张唇五官的细节忽然就这么放大在他的眼前,叫他心里跟着水波晃了一晃。


    她的唇角微扬,含着一丝狡黠的讥诮的笑意。


    裴弗舟知道她方才笑话自己了,讪讪了一下,难为情起来,“别这么笑我。再笑,我就跳下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江妩反而咯咯地笑出来,她嗓音柔柔的,只好努力敛起来想要揶揄的冲动,道:“在我们那边小孩子都会下水你可是东都堂堂的武侯呀要器宇轩昂,要军威不倒,你这样子怎么行临水露馅,叫人家瞧了说你。”


    裴弗舟淡淡地嗯了声,回望一下她的眼,一双水汪汪的眸里有几分轻嘲,他不好意思,垂眸认了弱点,道:“人无完人我又不是神佛,怎么可能什么都行你别把我看得太高”


    他老实巴交起来,江妩却笑笑,那样孤高的人在她面前低了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想欺负欺负他


    不过,还是改日吧。江妩收了心思。


    她现在很困了,不想再折腾,于是低低的应了一声,轻声道:“怕水?娘胎里带的么我还不知道你从小是不是也这样呢。”


    裴弗舟道:“没有。小时候我阿娘带着我和兄长常去洛水河边走,我那时候不大,初生牛犊不怕虎么,还总爱沿着河边走,被阿娘说了后来么,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江妩半眯着眼听,他声音低沉里带着点温柔,入耳时很舒服,教她困意重了,可听起他说起他阿娘,忍不住又接话。


    “你阿娘凶么?”她牵唇笑笑,“她出身高门,想来肯定十分严苛。”


    裴弗舟说不是,他顿了顿,别开了视线,“我阿娘从来不发脾气她和姨母不一样,是个温和包容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肯定很喜欢你的”


    他有些怅然,凝了凝,低眉试探道:“等你下次有空,陪我去给阿娘上柱香好么”


    话音甫落,却见江妩已经睡着了。


    纤婀的身子,柳条似的躺在那里,侧枕在手臂上,腿微微蜷缩起来,早就神游天地去了。


    裴弗舟只好噎了声,不再说话。


    风一吹,船就晃,他也跟着绷了绷。方才那个还打包票出了事会捞一捞他的人,如今却已经睡得酣沉。


    他忍不住一哂,趁机静静地看她。


    长又密的眼睫细细排列着,闭上眼,在她眼底投下一层疏疏淡淡的影子,衬得一张脸十分精巧。她睡觉时,唇是微微翘起似的,十分神奇,仿佛等待一个亲吻。


    这可很不好,万一她这般姿态让旁人瞧了去,旁人也生出同他一样的想法,那怎么行?


    他瞧了瞧,忍不住想伸手环住她一些,可见她睡得沉,又不想去打扰,于是只好作罢。


    她呼吸一起一伏,泛着馨香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钻进颈窝里头,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发热起来。


    这具没有反抗能力的柔软的身体摆在他的面前,实在是充满了一种蛊惑。


    他定了定神,一会儿又开始神思飘渺,干脆翻过身平躺着过去,不再和她相对而卧。


    他望着黑漆漆的篷顶,江妩不说话了,弄得他好像一个人躺在水面上似的,变得漫无目的起来。


    他无奈,只好也慢慢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也渐渐入定睡着了似的


    裴弗舟好像一脚跌回了前世。


    那时候,他在国公府的院子遇上了江妩。


    她彼时已经是待嫁和亲之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荣华在身,可笑容也变得十分落寞。


    他们最后一次擦身而过,好像就是在那一日。


    他当时去国公府和苏弈商量东宫的事情,不想,却在交错的回廊上碰见了她。


    那回廊很窄,刚好容下两人通过,可转身离去又有些来不及了。


    他没说话,径直走过去,擦着她的肩头掠了过去,只装作不熟的样子。


    江妩缓缓走了几步,在回廊上叫停了他,“裴将军。”


    她突然这么唤了他一声,有点急切似的。


    这声音叫他听得一震,于是顿了足,回过头淡漠地看了过去。


    江妩穿着锦衣,双腕带着金跳脱,好一副端丽华美的模样,可惜,那脸色苍白的像个没有温度的瓷娃娃,只有一丝僵硬的浅笑。


    其实先前,他和她几乎很少主动开口,总是她先同自己客套地寒暄一两句。可那一次,他听她叫他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和试探。


    他快速扫过她的脸,默了默,主动问了一句,“怎么了?”


    江妩一时没说话,就那么直直的地看到他眼底去,仿佛在试图从里头探究到什么东西似的。


    那样的目光教他有些不适,他皱了皱眉,径自别开了眼,只望向了庭院。


    满庭芳华辗转地入了他寒冰似的眼底,他只负手淡道:“不说话,就是没有事。”


    江妩微微愣怔一下,而后勉力地笑了笑,似是深呼一口气,道:“嗯是没什么事。


    她径自一哂,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一垂眸,有些苦涩地说了一句,“裴将军。”


    “嗯。”


    “江妩要走了”


    他沉了一下,“知道了。”


    话音甫落,她那边顿了顿,一时静默了片刻。


    他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想,下一刻,她就先徐徐行礼。


    “那江妩拜别将军了。”


    她声音里染上点绝望似的,带着一丝浅笑,维持了最后的体面。


    裴弗舟剑眉轻蹙,没有说话


    画面一转,是江妩睡着的脸。


    她躺在阏氏墓里,身上穿着一身胡服,玉石和香料堆满在她的身上,似是要将她的身体保存至不朽,以长久陪伴在突骑施可汗的陵园里。


    她浓密纤长的睫羽低低垂着,沉重的金冠压得她似是微微低了头。


    那神情安详平静,只是脸色苍白的可怕,然而,那一双眉眼竟然还被描绘成极其艳丽的模样,贴金箔,点面靥。


    简直不伦不类。


    他瞧了半晌,又气又笑,颤着手摸了上去。


    指尖滑过她僵冷的脸颊,停在了一波唇上。


    那张唇被涂上了鲜艳的红色,仿佛勉强要给她注入一丝鲜活的生机似的。


    他气得拇指一发力,狠心将那抹胭脂抹了下去,而后脱力的停在她的脸颊边,划出一道浅浅的朱痕。


    不想看见她躺在这里的样子,干脆教人去拿衣服给她换过来。


    “将军。”属下颤声道,“换不得了,若是一碰,恐会愈加伤了尸//身不如就留在这里,封棺吧这突骑施的陵寝阴森的很还是不要久留了”


    他听得一哂,侧头看向平躺在那里的她,漠然道:“在军中言鬼道神,带他下去领罚。”


    继而不顾那求饶声,他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一样一样地摘掉了金冠,跳脱,臂钏,耳珰


    亲自抬袖擦掉了她脸上凝结的胭脂水粉,仿佛只是在给一位还活着的女郎卸妆似的。


    属下们目瞪口呆,还是柴锜有胆子过来,叉手躬身问道:“将军,现在如何是好?”


    裴弗舟脱下她手指上的最后一枚戒环,看了看天色。


    长空万里,春到塞外,想必舒州的花都开到极盛了吧。


    “架火。”


    他不假思索道,俯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沉甸甸的落在他怀里,“我要带她回去”


    潮波漫漫,狠狠拍了一下船身。


    裴弗舟猛地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要起身,结果却差点撞上了头顶的乌篷。


    头疼欲裂,原来是做了梦


    他努力缓了缓神,这才发现自己睡了太久,四下里已经黑透了。


    他张手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摸。


    空的。凉的。


    裴弗舟心里一顿,抽手自腰间取下火折,一划便燃起一小簇火焰,见篷中除了他自己再无别人。


    他刹那间醒过神来,额间渗出一丝薄汗,立即急切地叫道:“江妩!江妩!——”


    说着,折身从乌篷船里出去,赶紧去岸边寻她。


    谁想,钻出篷后,才刚迈一脚,他倒吸一口气。


    湖水幽蓝,碧波荡漾。


    带着晚夏气息的风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混着水草的味道,吹透了他的心。


    船不知道何时被解开了,它顺着风意,摇摇晃晃地漂到了湖心。


    四眼望下去,除却一轮月色落下银辉点点,不见任何清晰的景致。


    他慌了神,困在这船上的自己像是武力全失的军士,没有任何用处。


    她是不是失足落水了?怎么自己没听见任何水花。


    裴弗舟踱步两下,盯着平阔冰凉的湖面,那种无能为力的记忆又翻涌起来。


    他眸色沉沉,下一刻,一咬牙,干脆撩袍蹬上船头就要往下跳。


    刚发力,却听身后有人在“哎、哎——”


    他诧异地回头看,江妩正站在船的另一端,攀着船篷看他。


    她在月色下莞尔一笑,努努嘴道:“干什么呢?要寻死觅活?”


    裴弗舟愣怔片刻,见江妩好端端地模样不禁松了口气,一淡笑,“你没走?”


    江妩轻哼一声,“走?能走去哪里?我还能在水上飞么?”


    裴弗舟回过神来,一壁扶住船篷折身去她那边,一壁叹息道:“你起来怎么不叫醒我我以为你”


    他闭了嘴,这话不吉利,于是四下里看了看,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垂眸道:“你刚才去哪了?”


    江妩不以为然,“我就在这边的船头坐着呢。你在里头睡糊涂了么还要跳水,以为我掉下去了?”


    她醒来之后,原本也想叫醒裴弗舟的,可见他睡得很沉,想来是忙公务,巡街,今日又早起等她,实在太累了,于是就没忍心叫醒。


    她指了指天上,道:“我在赏月呢。”


    裴弗舟顺着她的手指向上看,一轮天心月挂在夜幕里,白玉盘似的发着明亮柔润的光芒。


    银色的光辉撒下一池细碎的粼粼波光,这才发现湖心上看月亮竟然是不一样的,比在东都里看的要大很多。


    苍茫的星瀚里,唯有它破云而出,冷光如刃,刀意温柔。


    裴弗舟看得木木的,可还是不敢动,他嗯了一声,低眉问,“怎么船漂到这里了。”


    江妩没应,不想说是她故意解开的。


    她扭捏一下,在船头的一汪月色中坐下来,背过身子敷衍了一句:“可能是绳索松了吧。”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好跟过去,紧紧贴着她坐下。


    晚风拂了过来,湖声蔓延在耳廓。


    她唔了一声,搓了搓手臂,“有点凉。”


    裴弗舟瞥了她一眼,从善如流,立即展开手臂搂住她的肩头,揽了一把,“好点么?”


    她轻轻嗯了下,周身围过来暖意融融的热气教她心安,嘴上道:“还行吧。”


    话落,那肩头的手掌又紧了紧,只将她揽得更加靠近些,“现在呢?”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被在乎的感觉,喜欢他坚实可靠的臂膀,和一双不论何时都不会抛下自己的双手。


    于是歪头靠在他肩上,仰头自下而上地窥他的脸,月色如薄霜,只将那生而冷峻的面容勾得愈发起伏如远山。


    她喃喃,有些旖旎起来,低声道:“我听见你方才很着急的叫我呢你做梦了么,有我么?”


    裴弗舟默了默,说是,“我做的是噩梦,梦见你上辈子死的模样。”


    江妩一皱眉,这话破坏了气氛,她语调轻轻怨怼起来,“怎么梦见这个不许说了。”


    “怎么?”


    她生气道,“我肯定死的很难看吧你见到了我最后的模样,那样子怎么能看你被吓到了,所以才做噩梦。”


    江妩气鼓鼓的,那话却叫裴弗舟一哂。


    “没有。他们把你保存得很好” 他说着,寡淡地勾了个唇角,自言自语道,“那时候应该留下来帮你的。”


    “哪时候?”


    “你走之前,在回廊里同我说话了。” 裴弗舟现在才明白,那时候江妩其实是试着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可他竟然没有发现


    江妩疑惑地扬声嗯了一下,听完裴弗舟说的,而后才轻轻嗨了一声。


    她垂着眸,伸手掠过湖面凉凉的水波,一言不发。


    他见她寂寂不语的样子,反而一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她回过头,直剌剌地道:“不看开,就不会同你讲半句话,也不会给你这样抱着了。”


    这话说得裴弗舟心头软了软,教他忍不住手臂加了点力道。


    他紧紧搂着她柔软的肩头,实实在在的触感教忍不住捏了捏,侧首低眸问,“哼现在不怕我了么。”


    她噗嗤一笑,沾了夏池的手带着点水珠,摸了摸他的喉结,说,“不怕了。”


    他心神动了动,忍不住亲了她一下鼻子,弄得她一痒,又问,“见了我还躲么?”


    她嘻嘻笑了笑,一团孩子气起来,仰脸亲了一下他的唇角,道:“不躲了。”


    他被激发起来,俯首去吻了吻她的唇,不剧烈,只是如月色似的,柔柔地贴了贴她的温热。


    这样浅尝辄止的接触她没有躲开,只是仰着脸承接这带着冷意的温柔。


    裴弗舟见她乖顺起来,软绵的身子靠在他的怀里,他趁机复问,“那还敢诓骗我么?”


    她想起来从前的事情,忍不住咯咯地笑,老实地说出了心声,道:“看情况吧。”


    话音落下,她眼前天旋地转,身子被一股力道压倒下去。


    她呼吸凌乱了几下,发现手腕被他扼在了耳畔。


    裴弗舟已经欺身下来,巨大的阴影拢在她的身上,挡住了半面月色。


    她一惊,他却笑了笑,只是鼻尖对着鼻尖,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你故意解开船的?”


    江妩怔住,他可真狡猾,靠那种缱绻的方式趁机钻她的空子气得脚底空蹬了几下,辩驳道:“我只是想让你适应适应总不能一辈子都怕水吧。”


    裴弗舟愣住,他还以为她是想这样在没人的地方和他独处呢只好手上一松,无奈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江妩半支起脖子,问道:“那你现在还好么。”


    他低低的嗯了声,故意道:“方才你亲我的时候,好像好一些。其他时候,还是头晕。”


    她嗤了声,有些脸红了,被他放开的手反而重新抓上了他的衣领,“你是小孩子么,在找我讨奖励。”


    他暧昧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喃道:“你不给我,我自己可以要。”


    她退缩了,干脆地亲啄了几下他的唇,问:“好了么。可以放开我了么。”


    然而腰间的手臂却越发紧了,她开始害怕起来,脑子蒙蒙的,被他的气息包裹着,有一种要沉溺其中的错觉。


    他说不放,顿了顿,“像上次那样好么?”


    她蔫了声,“哪次?”他亲过太多次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辗转地吻了下去,起初浅尝辄止,小心翼翼的,而后十分熟稔地和她的唇轻轻缠绵起来。


    当时在衣柜里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摸索,也不知道她接吻时是什么神情。


    如今借着点月色,他忍不住睁开眼去看她


    他拉开些距离,轻轻扫了一眼,他一愣,江妩也正张着杏眸端详他。


    大眼瞪小眼的,有点尴尬起来。


    他蹙眉无语,“亲人的时候怎么能睁眼”


    她被发现了,脸红起来,哝声道:“我好奇”


    他说不许好奇,继而从她腰间取下一条绸帕,轻轻盖了上去。


    江妩眼前一暗,月色被滤成朦胧晦暗的模样,眼前看不清彻了


    紧接着,她脑后一紧,只觉得那绸帕被绑在了眼前,失去了清晰的视线,一切变得慌乱起来。


    她紧张起来,五感变得格外敏感,波声打在船身,从前觉得遥远,如今却仿佛就要漫过耳边似的。


    正茫然着,唇上被人吻了吻,突如其来的点点的触碰,像是偶然的火星似的,教她一惊,忍不住后颈抬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我的天昨天明明设置了时间竟然没发出去今天一早才发现,很抱歉我的错。


    评论区留言补红包!!


    今天还会照旧继续更的~


    感谢在2023-05-15 13:14:50~2023-05-16 22:3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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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第 82 章


    ◎我现在想欺负你了,怎么办?◎


    江妩不由心鼓大震, 因为视线变得模糊,所以慌乱起来。


    他这般突如其来的行径,实在教她措手不及。


    本以为他会低头继续亲她, 谁想却没有,身上一凉, 只觉得裴弗舟好像起身离去了似的。


    她看不见,他却也不说话了, 耳边灌尽了茫茫的夜风和漫漫的湖波声,唯独没有他的气息。


    "喂?——"


    江妩有些迷茫起来, 蹙眉轻轻唤了一声,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惊醒的渡鸦,哑叫着拍翅飞起。


    她心慌了, 复提起声音问了一句, “你在么?”


    其实隐约知道他不是会丢下自己的人,所以一定是在的, 甚至,她能察觉到前头有一道目光正看着自己。


    她生起气来,干脆半坐起身, 扬手就要解开脑后系住的结, “我不跟你玩了”


    这举动总算招来几声嗤笑,随风蔓延过来,“别动”


    裴弗舟说着,在这时候靠近些了, 他拿下她的手, 一边一个按在两侧, 不许她再摘下来。


    “你吓唬我?” 她咬牙怨了一句, 可是没挣扎,任凭他温热的手掌压在手背上。


    他又不说话了,然而这一次没走,她感到迎面有一袭温热的气息贴了过来。


    裴弗舟好像越欺越近,她只好又被迫着仰倒回去。


    怕重心不稳,她不得不顺势抬手勾上了他的脖子。就这样吊在上面,直到平躺下去,也不肯松手。


    这次不怕他再跑掉了。


    她十指交叠地扣锁在他的颈后,对着朦胧的身影,学起来他平日审问人的模样,道:“你刚才躲去哪里了?快快老实交代!”


    他牵唇笑笑,只道:“没躲。就在你旁边呢。”


    “你在旁边干什么呢?也不说话”


    “看你。”


    她茫然了一下,“看我做什么?”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唇上一抹温柔的摩///挲,那拇指沿着唇边,来回往返着慢慢移动着。


    他上半身轻轻覆了过来,对上她蒙着的双眼,淡笑道:“从前就喜欢在旁边看你,不行么?”


    江妩一噎,不禁轻轻哼了声,挪了挪后腰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哝哝地怪怨道:“你又欺负我”


    他听得轻哂,指尖自她的唇滑过她的鼻子和额头,一壁描绘着眉眼,一壁低声喃喃道:“是呀可我怎么就喜欢欺负你呢”


    “” 江妩无语起来,悻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他却自嘲一下,停了停,继而低柔着回答她,“从前那时候喜欢你么,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想欺负你你怎么不看看,我对旁人怎么就不这样呢。”


    江妩不屑地嗤了声,说,胡讲,努嘴道,“你那算什么喜欢?整日针对我,教我日子难过。”


    他顿了一下,竟然有些顾影自怜,试着辩驳道:“其实,那时候也没对你怎么样吧。只是不怎么搭理你,偶尔说几句不好听的话”


    她不满起来,挣扎着补充道:“还有,你镇日里冷着脸,跟刚从大狱里训完人出来似的也不爱笑。”


    裴弗舟嗯了声,他有些迷恋她柔软的脸颊的触感,一根、两根手指还不满足,于是忍不住覆上了整只手掌,慢慢沿着下颌抚//摸起来。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顺着耳后抚上她的后颈和发尾,口中不忘回应她的反驳,“嗯,你说的也是不过我对谁都不怎么爱笑的”


    说完凝了凝,裴弗舟赶紧又道,“以后只对你一个人笑好么?”


    江妩想象了一下,大街上,裴弗舟一脸淡漠地和她走着,看谁都是一副无波无澜,冷峻威肃的模样,然而转头看她的时候,却眉眼一弯,咧咧嘴


    她抽了口气,这情景未免有点吓人呢


    江妩没说,只是纯致地回他一句“好啊”,继而却故意撅了噘嘴。


    她对他有点了如指掌似的,这小小的变动,真引得他的手指被吸引过来,顺着脸颊往下蔓延,又折回到了唇上。


    他低低的笑,“你想”


    谁知下一刻,那温柔的绣口忽地一张,像个艳丽的陷阱似的,他手指一沉,直接被她一口咬住。


    尖尖的小牙磕在他的指腹上,不至于出血,但是绝对发了力。


    他一动不动,只任凭她这样咬着食指,仿佛是随她喜欢似的。


    江妩见他没躲,又轻轻咬了两下,可他还是没出声。


    她讪讪的,觉得没意思起来,慢慢松了口。


    裴弗舟却轻嗤了一声,道:“继续咬啊。怎么停了。”


    江妩看不见,以为自己给他咬破了,只不好意思道:“你疼么?是不是我下嘴太重了?”


    他故意嗯了声,说“疼。”


    江妩果然担心起来,开口道:“那你过来,我给你吹吹吧。”


    他不说话,将食指递了过去,贴在她的唇边。


    她轻轻启开了唇,胸脯起伏一下,只轻轻地吹起气来。


    手指上有奇怪的感觉,带着点被她咬到的麻木和微疼,却又被这一阵阵清甜的气息缭绕得有些灼热似的。


    他半侧倾着在她身旁,凝了凝,不知怎么,食指下意识地抚上她的下唇,继而慢慢沿着她的唇形描绘着。


    她没拒绝,只是觉得这样是安全的,然而唇还是被那力道带得微微张开一丝缝隙。


    那手指停在唇边,好像在犹豫什么。


    她蒙蒙的,以为他手疼,于是下意识地伸出舌尖//添了一下那指腹。


    他一僵,酥酥麻麻的感觉,连着手臂似是颤了一颤,呼吸也沉了下去。


    “你怎么了。”


    他缓了缓,闭目道:“没什么”


    江妩察觉出来他的不对劲,以为是他觉得这感觉有些别扭,于是又故意作对地添了两下,招惹他似的。


    可是裴弗舟没抽开手指,反而轻轻抬了一下她的牙关,食指半探着进去一些,他最前端的指关节就停在她的牙上,只要她一狠心,就能给他咬伤了。


    可是他不担心这个陷阱,只是凭着本能一意孤行。


    江妩皱皱眉,以为裴弗舟手指是流血了。


    想起从前弟弟江楼手指破了出血的时候,也总要她这个阿姐哄哄。


    于是她没想太多,只是顺势han住一些,口允//口及了几下,不忘用舌头抵了抵并不存在伤口的指腹。


    “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她咯咯笑了两声。


    潮湿柔润,似是一条蛇正慢慢地教人窒息。


    他彻底僵住了,温软的她缠绕过来时,有一种胜过千军万马的攻击力,教他有些溃不成军。


    手指一颤,他沉沉地呼吸起来,干脆一把缩了回来,也不顾她的尖牙划过了他的皮肤。


    他欺了上去,身体紧紧贴着身体,彼此间的起伏重叠在了一起,没有缝隙。


    她有些吃重,跟着他的举动也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努力睁开眼看,可惜只有模糊的影子。


    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下,弄得她有些硌得慌,皱皱眉,还是径自抬手摘下了那纱帕。


    这一次他没出声阻止,她于是借着月光适应了一阵视线,睁眼看清后吓了一跳


    他眸色沉沉的,十分凝重,然而眉眼间有些缱绻柔情的味道。


    江妩不明所以,慢慢从腰下抽出他的一条手臂,问道:“你干嘛”


    他不强求,只是顺着她的力道拿开后,转而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的,十指紧扣起来。


    他淡淡的说,不干什么,只是俯身下去,错过了她的唇,侧头停在了她的耳畔。


    “江妩,” 他叫她时,嗓音有些低哑浑浊起来,热气喷薄而出,难以自抑,“我现在想欺负你了,怎么办?”


    她僵了一下,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感觉,那獠牙就在脖颈之侧,逃不掉了似的。


    她被他那气势震得弱了下去,一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还被他掌控在侧,她不由自主地嗫嚅道:“这怎么个欺负法?”


    这话竟然教他一笑,他低首亲了亲她的耳垂,她没反应。


    可他不气馁,径自往下,吻了吻她的脖颈。


    下一刻,她在他的怀里轻轻一颤,肩头跟着缩了起来。


    “你这是干嘛。”她闷闷了一声,自己躲开一些,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像个兔子。


    他淡淡牵唇,就着月色看她,肌肤胜雪,娇妩动人。分明一脸怨怪别扭的模样,反而更加教人意乱情迷。


    他喉头微动,浑身灼热起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感,说话也变得没边没际起来。


    裴弗舟低低的问,“你能让我欺负么?”


    江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在他怀心处躲着,瞥了一眼,闷道:“你今天欺负我还少么”


    他一顿,手掌抚过她纤细的脖子,那热意烫得吓人,划过之后,似是燎原一片。


    “可这次不一样”


    到底还是要征得她同意,他有些昏了头了,血气全都涌上了一处,这最后一丝理智还是勉强绷住了。


    按说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可血气方刚的年纪里,见了她总是情难自控起来。


    他浑浑噩噩的,压制不住的气息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好像半蒙半懂,可又还是一知半解的可爱模样,只听她傻呆呆地问,“怎么个不一样?”


    裴弗舟被她这副样子弄得忍不住发笑,薄薄地哂了一下,他对她亲昵起来,温柔缠绵地吻了两下她的唇,她抿了抿,对这样的吻有些意犹未尽。


    他看在眼里,忍不住额头抵住她的,直直地对上那蒙蒙的眼底,勉力压着起伏的胸膛,继而淡淡地笑,将声音慢慢压低下去,认真道:“我想狠狠的欺负你行么?”


    他那声音染上了大片的忄青// 谷欠,有些低哑沉浊,却是极其辗转柔情的。


    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头,那滚烫如同烙铁似的,不轻不重地握紧在那里,隔着衣服,仿佛就要灼烫到了她的肌肤。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间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只是他的气息却是愈发的沉了


    江妩噎了声,她不是才及笄的小姑娘,如今这状况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颤了颤,这新奇的感觉教她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喜欢他,所以也不排斥他的身体,此时此刻,甚至有些渴望他能更紧的抱住她似的。


    她脑子里烧成一片,脸颊也滚烫起来,抬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在她的掌下放大。


    江妩不由低呼着缩了手,“你好热!”


    他听得失笑,只垂眸低喃道:“是啊”


    她慢慢吞了下嗓子,这种事情不想太显得太任人鱼肉,犹豫一下,忽然想起来什么,差点挣脱开来。


    急急问道:“你从前有过么?”


    他微怔,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是没有的,可听着有些太过稚嫩;可说有么,这是说谎,更是玷污他的人格似的。


    他只好低声说没有“可算是见过。”


    “见过?”


    这倒让让她惊奇了,忍不住睁大眼睛瞪了回去,“你什么意思你半夜巡街偷窥旁人干这种事情么?”


    “”


    说着,她好像有点嫌弃他起来,嘴巴憋憋的,一脸苦涩,“苍天,你好可怕!怎么有这种癖好”


    裴弗舟无语,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那几次只是偶然不小心看见过。他还没解释呢,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偷窥”?


    他百口莫辩的说没有,“赶上事务调查抓人,不得不去了那种地方,不小心撞见的,怎么能算偷窥呢?”


    她撇撇嘴,只说好吧,扭了一下腰,别过脸艰涩道:“那我试试”


    他被她方才那一番折腾弄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叹口气,只好重新聚精会神地开始吻她。


    深深地加重了唇上的吻,手熟稔的捧过她的脸颊往下滑去,继而抚摸上了她的脖颈。


    他起身,稍稍往下移去,亲起她的下颌,顺着那线条一路往下,在她先前侧颈的地方吻了吻,她不好意思地瑟缩了一下。


    裴弗舟努力起来,犹豫了片刻,抬手按上她肩头的扣子,轻轻一拧,全都松开了。


    忽地,大片的肌//肤露了出来,浑圆的肩头半遮半掩地展现在那,夏衫薄,底下贴身的袔子也露了出来,细细密密的绣线绷出一条起伏的曲线,其下引人遐想,教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风拂了过来,吹透了他灼热的谷欠望,凝了凝她半L果的一侧肩膀,有点不敢继续了


    她对他是珍贵的,是要好好去珍惜的,就这样在这里发生总觉得太过草率。


    他清醒大半,一面懊恼自己脑子失去理智糊涂了,一面赶紧抬手给她重新系上。


    江妩闭着眼等,谁想却等来这个。


    她侧头见裴弗舟给他别上了扣子,不由秀眉一顿,尴尬起来,“什么意思。”


    她一骨碌坐起来,差点撞上他的脑袋,“你是嫌我不够丰腴是么,还是这么快就索然无味了。”


    他无奈,给她正了正圆领,只道:“今日不行,不方便。”


    她觉得他在找借口,气冲冲道:“不方便?哼你难道还会来月事么。”


    裴弗舟无语,干脆闭了嘴,只坐在她旁边不说话。


    江妩推了他两把,他不动。


    于是干脆自己又躺下,四仰八叉,一副准备就义的模样,她喃喃道:“你过来吧,我做好准备了。大不了,就当被狗咬了”


    裴弗舟抿唇叹口气,刚想说什么,忽然江妩猛地又坐了起来。


    “别碰脖子以下!” 她抓着他的手臂,做最后的提醒,“记住了么”


    裴弗舟呆呆的,大惑不解的目光瞧了过去,“你在说什么?”


    江妩捏了捏衣角,小声道:“宫里的晋婆婆,是宫正监的老人了管我们很严的要是发现脖子以下有什么不对劲的痕迹,她就知道我出宫犯禁了,会罚死我的。”


    裴弗舟哑然失笑,那种事情不碰脖子以下怎么继续。


    他不由得摇摇头,“别担心,以后会有办法的。”


    她茫然,看他的目光也有点古怪起来,“以后?今天不了么”


    裴弗舟看向她,庆幸自己幸好停住了。


    她只知道个皮毛中的皮毛,实际上压根都还不了解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裴弗舟转眸看向她,江妩正一手拉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抱膝而坐,那架势,同缠着他出去玩没什么区别。


    只是眼神是有点好奇,有点期待,还有更多是对未知的畏首畏尾。


    这样的神情,对男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蛊惑


    他可真被佩服自己的定力,


    干脆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来,从身后结结实实地环住她,抬手扳起她的下巴,低眉吻了下去。


    这个吻绵长有力,唇齿交融在一起,只是他不松嘴,惩罚一样,故意要将她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堵回去似的。


    没一会儿,她下巴被他捏得有些酸痛了,呼吸也不顺畅,嘴里感觉亲得发麻


    她挣扎着扭了两下,他知悉了,于是在离开前,狠狠地吻了一口。


    江妩憋得脸色通红,轻轻喘息起来。其实他要是来真的硬的,她倒是有胆子去承受。


    可他这样细细密密地吻她,她总是会晕头转向的。


    于是抹了抹唇,低声喃喃道:“你一会儿那样,一会儿又这样简直不正常。”


    他不生气,只拖着她的身子往后头的船篷里去,淡笑着认了栽,道:“还用说么,遇见你这个作精之后,我就没有一日正常过。”


    她被他的力道带了进去,不明所以,扭头眨眼问,“这是干什么呀?”


    裴弗舟见她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有些无语,于是径自在芦苇席上躺下,左臂一展。


    半晌,支起脖子见她不动,他朝旁边一颔首示意,命令道:“过来躺下。”


    江妩不满地呼出一口气,只好也过去,脑袋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无聊”


    过了一会儿,她百无聊赖起来。在东都的时候,天天想睡觉,现在出来玩了,整夜整夜的都不困,她侧头戳他的下巴,问道:“你真要睡了么这么快?”


    话音一落,那手臂已经卷着她捞进了怀里。


    她贴在他的胸膛上,温温热热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进耳朵里。


    他环上她的肩头和腰身,往自己身旁抱了抱,脑袋压在她的头顶上,淡道:“食不言寝不语,赶紧睡觉。”


    她埋在他的胸前闷闷地嗯了声,只觉得无趣。


    睡不着,干脆悉悉索索地乱摸起来,一会儿给他的斓袍解开了扣子,一会儿又拽了拽他的束带,给他松一松,顺便看一看他腰间的环佩。


    江妩叹了气,翻看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于是给他放了回去,谁知,垂手间不经意碰上了他的一柄佩刀。他警惕性也太高了,睡觉时还贴身带着,实在是辛苦。


    她好奇又无奈起来,不经意地用身子拱蹭了两下,想要给他挪开,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你怎么躺着还系佩刀呢睡觉不硌得慌吗?我帮你摘下来了啊”


    她只径自伸手去抓,谁知下一刻,啪的一声,手腕一把被死死攥住。


    她有些疼,倒吸一口气,不由气道:“你弄疼我了!”


    说着,一抬眼,她却怔住,裴弗舟一双阴沉沉的眸子正垂落下来,冷月如霜似的。


    江妩不由自主地哑了声


    那样的眼神是陌生的,犀利的,带着十足的警告,仿佛她再踏越雷池半步,就要难以抽身了似的


    这种对危险的敏锐,教她不敢再继续,只讪讪地赶紧缩回了手,不再说话了。


    裴弗舟却还紧紧握着她手腕,不信任似的,他垂着眸,良久,剑眉微抬,问道:“还睡觉么?”


    江妩瞥了他一眼,那表情真是吓人她脖子一缩,只连连点点头。


    裴弗舟嗯了声,沉道:“那就赶紧睡。”


    说着,他扔开她的手腕,自己转身背对着她侧卧而眠。


    江妩不知所以,也不明白怎么就惹他情绪不佳了,怔怔地看着他那后背,难过地问道:“你不搂着我了么?”


    裴弗舟不回头,闷道:“不了。”


    她默了默,干脆自己贴上去,从后头搂住他的腰,脑袋靠在结实的后背上,赌气的喃喃道:“不搂算了,我自己搂。”


    江妩要是闷气一整晚,裴弗舟哪里睡得着,他顿了顿,无奈地一叹气,只好慢慢转过身来,重新环住了她。


    他问:“还乱动么?”


    江妩道:“不乱动了。”


    裴弗舟点点头,对她总是无可奈何,叹息道:“那我搂着你。”


    江妩嗯了声,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用手指抓了抓他胸前的衣襟,猫爪子似的不安分。


    她轻声嘀咕道:“那到底是什么竹筒一样,不会是谁给你写的情书吧?情书藏那种地方么?你真可怕”


    裴弗舟原本闭着眼快要睡着了,听了这话不禁一皱眉。


    他干脆将她往怀里紧紧一贴,手臂箍紧她的腰身,迫她抬了头。


    “不许问,更不许碰。”裴弗舟在黑暗里低声沉沉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听见了么?”


    江妩抿抿唇,万籁俱静,无风无波,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茫然不解,“要是碰了呢?”


    说完,她努力想去寻找他的神情,然而月影移走,没什么光亮了。


    一片漆黑里,她听见他的气息沉了两下,而后似是微微一笑,低声道:“再碰,我就吃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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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第 83 章


    ◎以后我只为你一人簪花◎


    江妩愕然一下, 睁大了一双眼睛,云里雾里的。


    “吃了我?干嘛吃我”她轻轻皱了眉,嘟囔几声, “我又不好吃”


    话音甫落,裴弗舟却在她头顶低低轻哼一声, 手从后腰往下一移,轻轻拍了一下。


    她呀地一惊, 下意识在他怀里鲤鱼打挺地挣了起来,又被他按了下去, 裴弗舟低喃着威胁道:“谁说的?我最喜欢吃鱼了尤其是江里捞出来的大白鱼。”


    他一壁说着,手掌一壁重新滑上她的腰,重新搂紧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江妩感到他胸膛里冒着一股热气, 等反应过来才一点点涨红了脸, 好像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方才那个意思他跟个猫似的,吃鱼的时候有一种拆骨入腹的可怕感。


    她讪讪羞赧着, 总算不动了,只老老实实地僵在他怀里,不再胡乱摸来摸去。


    从后腰慢慢移开他灼热的手, 给他小心翼翼地放回身侧, 继而露出一副矜持客气的模样,垂眸乖顺道:“我已经答应你睡了我能说到做到。”


    她本能觉出点危险,不敢折腾了,在他的胸膛找了一处最舒服的位置, 把脸埋贴了上去, 双手环上他的腰, 低低喃喃道:“我不动了。你也别动了”


    裴弗舟一哂, 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她倒是很快知道了利害,老实下来。


    他不再理她,手掌重新拢上她的肩头,就这么拥着便睡去了


    江妩一整夜都没再闹他,在他怀里被搂得结结实实的。


    他那手臂在她身后形成一道令人安心的屏障,像个港湾,停留在里头,仿佛外头的风雨都被挡开了。


    她睡得酣甜,一晚上都没有做梦。


    动了动腰身,篷外一缕朝阳照了进来,落在她的鼻尖,有点微微发痒。


    江妩揉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嘤咛着伸了个懒腰。


    伸到四肢舒展得畅快了,下意识地侧头去寻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垂下的视线。


    裴弗舟已经起来了,正襟危坐在旁边,双手搭在膝头,自上而下地瞧她。


    江妩扭着身子,麻花似的,只歪头看他,眨了眨眼惊道,"你醒啦?"


    她憨憨地笑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起的可真早对了,我睡相不太好,没闹到你吧?”


    裴弗舟乜她一眼,顿了顿,“嗯。还好”


    他说完,暗地里却无语起来。


    他习惯了在军中的习惯,坐卧都是规规矩矩的。可她倒好,这一晚实在是过于活跃。


    一会儿呓语着喊热,自己挣脱着翻身而去;一会儿又辗转回来,干脆七手八脚地缠上他。


    他一向睡眠浅,夜半时分被生生折腾醒,原本想按着她的身子压制住,不敢用力,也不想吵醒她,最后只能无果,反倒是自己被她挤到了一旁去。


    后半夜,他基本是侧卧抵靠在船边睡的,至于中间那一大片芦苇席么,全都被她占走了去


    裴弗舟按了按眼下不易察觉的微青,有些休息不足的样子,随口道:“船身太窄了么,也是难为你了。”


    他看她起身了,走出乌篷坐下来,临湖照影,摆弄起凌乱的发髻。


    她摘下了那些个小钿花,只从两侧放下几缕乌发来,绕了两圈,重新反手绾了上去。


    左右比着发髻,开始簪钿花,可惜有些碎发弄不上去,只能任凭他们随意地散在那里。


    裴弗舟看不下去,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钿花,要帮她簪戴。


    江妩扶着头发半回过脸,诧异道:“你会吗?”眼睛打量起他的手,那个只拿弓和刀的手,此时捏着簪花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


    她牵唇一哂,朝后侧的发髻指了一下,“戴在这里。”


    裴弗舟嗯了声,按照她的指点,垂眸小心地簪了上去。


    第一次戴错了,只好摘掉重新再来;可第二次,她乌发如云,他不敢插的太深,怕扎到她,才轻轻簪了上去,钿花却压根没有绞进头发里,一会儿就松得垂了下来。


    他眉宇一抬,赶紧接住,那钿花才没掉进湖里去。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歉意,平日里操弓弄剑的时候,似乎信手拈来,可此刻想为她簪花,却变得笨手笨脚。


    裴弗舟不是轻易会放弃的人,再一次要上手时,江妩却偏头躲了一下,蹙着秀眉,怪道:“不要了你都给我弄坏了。”


    她伸手要拿,他却反手避开,不死心,好言笑道:“这不是没给人戴过么,让我再试试。”


    他没做过给姑娘簪花这种事情,只觉得有意思,给她戴时,心里涌起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感。


    这种小情小绪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彼时总觉得情爱琐碎且无用,可如今他却喜欢细细的品味,只巴不得两人一直在船上呆着才好。


    他跽跪在她身后,依着她反过来的手所指向的位置,重新一个一个地簪紧了上去。海青色的钿花映着日光,衬得她乌鬓盘旋,脖颈修长。


    她对着如镜的湖面左右照了照螺髻,回身看向了他,仰脸问道:“还行吗?”


    湖光漾漾的,投在她的脸上,刚睡醒的模样总是透着一种新生似的光明。


    裴弗舟嗯了声,温淡一笑,“好看。”


    她听了满意地牵唇,自船边坐过来些,咦了一声。


    “怎么了?”他坐下去,顺势将手臂搭在支起的膝头。


    她膝行了两步,凑过来些,攀住他的肩头,倾身靠近他的下颌。


    温然之意蔓了过来,钻进他的气息里,教他心头一悸,不禁往后侧了侧,抬眸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妩嗅了两下,只觉得似是有一阵清涩如断枝的味道,于是离开一些,直起上半个身子,双眼好奇地瞧他,道:“你好香啊吃什么了?”


    她跪直在那,比他高出来些许,于是裴弗舟转眸时,几乎是微微仰头看她。


    他顺势揽上她的腰身,抬目道:“早上时候,我用那盐和湖水简单净了净面口,又嚼了两片薄荷叶醒神。你要么?”


    他说着,自腰间取下竹筒和一个小小的锦囊,直接递给了她。


    江妩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清口呢,只好讪讪地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挣脱开来,背过身去船边忙乎了。


    湖水清凉,扑在脸上透心的凉快。这里没有青盐,能用寻常的盐来代替已经不易,她含在嘴里,就着湖水净口,总算都拾掇清爽了,这才重新坐回他旁边。


    她拆开锦囊,拿出一片干枯的薄荷叶,看得皱眉,然而还是想试试那是什么味道,于是抓了两片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才吃两三口,她脸色就瘪了下去,小嘴一抿,顿了顿,直接回身吐了些许碎屑。


    “这什么啊好苦好凉。”


    裴弗舟在一旁看着她五颜六色的神情,忍俊不禁地沉沉笑了两声。


    “别直接嚼呀,你得含一会儿。”他拿出帕子给她擦擦嘴。


    江妩很自然地接过来,直接抹了抹唇边带着苦涩草香的唾渍,皱眉坐在他身侧,她趴上了他的膝头,侧首喃喃道:“真难吃你很喜欢么?”


    裴弗舟也说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喜欢与否,环着她,只随口道:“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在军中的习惯。”顿了顿,继而淡笑道,“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就是习惯,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听了不禁努努嘴,抽离开一些,斜眼乜着他,道,“那可不好回来过个三年四年的,我也成你的‘习惯’了。”


    他抒怀一笑,将人又揽了回来,教她重新落在他的臂弯里,把膝头让给她去搭。


    “那倒不会。以后你多作一作,我肯定不会习惯你的。”


    江妩哼声,嘟哝着说他只是说得好听。


    “我总有老的那一日么。作不动了闹不动了,那你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么?”


    裴弗舟说也行,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垂眸道,“不作不闹了,你会是什么样我倒是也很好奇。”


    他犹豫一下,靠近些了,鼻子蹭了一下她的,像是在暗示。


    她现在对他这些个门路十分的熟悉,不由红了脸。透亮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得几乎可见他根根利落的睫影,往里看,甚至瞧得见瞳仁里倒映的自己。


    “光天化日的干嘛。” 她嗔着,微微垂了眸,抬手推了一把。


    她在白天要比晚上敏感些,这种事情总觉得有人瞧着似的,浑身有些不自在。可裴弗舟不同,越是白天时候,好像越容易不管不顾的。


    他有些愉悦,好像心情很好,听见之后只是轻轻扬声嗯了一下,说那怎么了,低声道:“这里又没人。”


    这一句讲得毫无遮掩,又有点孩子般无赖了似的,江妩却听得哭笑不得。


    他情到浓时了,俯首过来要亲,她却抬手轻轻挡住了他的唇,故作娇羞地别过脸,道:“将军别这样。小女子从外乡来此,日日采莲为生,你这样我要嫁不出去了。”


    她矜持着,柔柔地说不要,却还冲他眨眨眼。


    裴弗舟起初不懂,不知道她这是个什么喜好,顿了顿,才十分明白地“从善如流"。


    他没松开,反而抓过她的手腕,轻轻拽了一把,人就到了自己眼前。


    她哎哟了一声,说“简直没王法了”,然而神情却是嘻嘻笑着的,仿佛很受用。


    他心里有了底,于是揽腰直接将她压在船板上,低头亲了亲,道:“现在这条船上本将军就是王法。你不用嫁人了,速速跟本将军回去,保你后半生荣华无忧。”


    她很配合地挣扎了两下,一条刚捞上来的小鱼似的,而后哀婉着语调,一副没救了的样子,娇声道:“东都世风日下,还能怎么办只希望将军是个正人君子,日后多多怜惜,千万别辜负我”


    她这么一说,他更加心猿意马起来,心头热热痒痒,千百根羽毛扫过似的。


    于是沉了两下气息,不再说话,径直捧起她的脸颊,给了她一个缠绵深入的吻,听见她嗯嗯地出了声,他有些把持不住,反而加重起来。


    薄荷的清香充斥在唇齿间,还有一种微微的凉意。


    这下她不觉得那薄荷叶苦涩难吃了,混上了他身上淡淡的冷香,反而有一种苦中带甘的味道。


    半晌,他放开了她,眼底有些缱绻的神情。


    叹息一声,无奈地一下子抵住她的额头,一时迷乱起来,低沉道:“和你这么在一起,我都不想回去了”


    江妩嗤笑一下,问,“你的长街呢?”


    “不巡了”


    “那右武侯府呢?”


    “谁爱管谁管吧。”裴弗舟顿了顿,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句。


    江妩轻轻笑出声来,想了想,又问,“你的武侯之位呢?”


    裴弗舟咬咬牙,狠心道:“不要了!对了,你舒州家里还有地吗?” 说着,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我去你家做田舍汉好么。”


    她“啊”了一下,想象了一下裴弗舟一个世家贵公子,最后却沦落到在田里忙来忙去,挑水种地的模样,不禁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自贬其身份,裴家的祖宗在地下听了,怕是要气得爬出来了。


    他微微红了脸,一颗真心放得低低的,低到尘土里递给她,却被她笑话了。


    非得要她还回来不行。


    他低头,在她的脖颈处故意流连忘返起来,辗转地落下了几个啄吻,惹得她发痒又轻轻颤了颤。


    没一会儿,她便气喘微微起来,迷乱中唇里泄露出几个惹人心动的娇吟,她赶紧咬住了唇。


    涨红着脸,抬手抵在他的肩头,不许他继续下去了。


    他停下了,非得趁机去瞧她,见她轻轻噘着嘴,有点不满,可脸色红得像是个灯笼。


    裴弗舟忍不住抬唇笑了笑,有占山为王的得意,分明知道怎么回事,还要问一句,“怎么了?”


    江妩咬咬唇,脸色窘迫地怨了他一眼,推他起开,道:“我好饿。想吃东西了。”


    裴弗舟不再缠弄她,掸掸袖口坐了起来,四下里环顾一番,只道:“这什么都没有,你穿得这么薄,水又冷,总不能直接跳水去抓鱼吧?”


    她哼了声,他倒好,现在默认她去费体力地抓鱼,他在岸边等着吃了么。


    于是说才不,“我们回去岸边吧。我想吃点实实在在的。”


    裴弗舟想了想,“羊膏蒸饼好么?”


    她说好呀,“我还想喝一碗菜羹。”


    他点点头,不忘再加上她的心头好,“吃完了,再去上次上元那家果卖甜果的食肆吃些糕饼。”


    她欢快起来,说“快走吧。”,站在船头张望渡口湖岸,已经满眼期待。


    裴弗舟却尴尬两下,正襟危坐在原地,道:“我不太会划船。”


    江妩大惊,回过头指了指自己,“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一路划回去。我都快饿死了。”


    裴弗舟道:“很费力气么?”


    江妩点点头,可见他一副犹豫之姿,对那摇橹很陌生似的。


    她无奈,只好撸起袖子上手,站在那边,一边一个握起来,给他演示起来。


    她纤细的胳膊使劲用力,总算摇动了.


    船歪歪扭扭地前行起来,船身晃了一下,裴弗舟倒着坐的,一个不稳,赶紧扶住边缘,紧张地望过去,道:“慢点,别那么急”


    江妩气喘吁吁,抬头瞪了他一眼,见他端坐在那里,衣摆低垂,好一副公子矜贵的模样,她呼哧呼哧地哼了声,道:“裴二公子,别挑三拣四了。害怕就自己跳下去,游过去更快!”


    裴弗舟只好闭了嘴。


    等瞧得个大概,他总算能上手起来,只教江妩去船头休息,自己把船摇了回去。


    上了岸,这才是刚开始,当初怎么走过来的,还得走着从东郊回去。


    江妩傻眼了,绝望地踞在树下,饿得一步也不想走。


    裴弗舟心疼起来,蹲下去给她揉揉胳膊,好言哄道:“一回生二回熟么,我没同姑娘单独出来过。等下次和你再出来,我就知道带着一丈乌了”


    江妩嗯了声,说无妨,歪身在他怀里,懒洋洋地叹道:“我真的走不动啦。”


    说着,冲他眨眨眼,拉了拉他的手臂。


    他垂眸盯着她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立即背过身去,弥补道:“我背你好么?”


    她嘻嘻笑着说好,赶紧勾住他的脖子翻身趴了上去。


    身子一轻,就被他轻松地背起来。


    裴弗舟掂了掂,她穿着夏衫,体态衬得更加轻盈似的,忍不住道:“你好轻。”


    江妩立即道:“饿的。”


    裴弗舟一笑,赶紧背她沿着河岸走了回去。


    她侧头靠在他背上,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这样走下去可以走很久很久似的。


    江妩趴在他后背小小地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经快要到东都城门了。


    她见他还在按照原速走着,不由吃惊起来,“你不累么?”


    他说还好,“从前行军不都要自己走么。”


    江妩唔了声,着实佩服他,趴在他耳边低喃了一句,“你体力真好。”


    他不承让,十分肯定地低低嗯了一声。


    她挣扎一下,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一会儿进了城,叫别人看见你背我,像什么样子。”


    裴弗舟说没事儿,她自己乱蹬两下,从他后背滑了下来。


    她抬头看他,额头出了细细的薄汗似的,于是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


    细绢被她的手指捏着,温柔地掠过他深刻起伏的五官。


    脸上感受着轻拂之意,惹得他心头动了动。


    他一动不动地垂眸看着她,只任她的手腕在眼前晃来晃去,良久,忍不住道:“你同我一起喜欢么?”


    她手上顿了顿,点点头笑道,“喜欢呀。”


    裴弗舟嗯了声,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沉了一下,郑重道:“以后一直为我这样擦汗好么?”


    说完,见她面露迷茫,只是怔忡地看他,裴弗舟赶紧补充道,“我也会为你簪花的只给你一个人。”


    她听完起初混混沌沌的,后来才隐约明白过来点意思。


    抬眼看,他那眸底有几分羞涩的神情,说完之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像是怕被拒绝掉。


    她凝凝地瞧了轻笑,如今裴弗舟这人对她说出这样话,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上辈子姿态那般高的人,连看都不怎么看她,如今却握紧她的手,只等待一个回答。


    她只觉得有点好笑,可又叫她心里暖融融的,于是抿抿唇,故作思考起来。


    江妩答得迟了,裴弗舟有些慌乱起来,他捏了捏她的手背,艰涩道:“行么总不能让我再重生一次吧。”


    她噗嗤一笑,不说话,只扭捏一下,道:“那我先问问耶娘吧。”


    他听了怔了怔,绕过弯来,总觉得这应该就是没拒绝吧!


    于是终于松口气,一把拉起她往前走,心情也欢愉起来,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似的。


    她被他拽了一下,也只笑笑任由他拉去。


    *


    两人回了东都,照着安排一路吃下来。


    江妩太饿了,吃了那些还不够,又点了水盆羊肉来吃,吃了不到一半就饱了,于是推给了裴弗舟。


    裴弗舟也不嫌弃,直接帮她吃掉了剩下的。


    走出花糕食肆的时候,已经是近黄昏了。


    裴弗舟这才想起来什么,问,“你不回你表姑母家么?”


    江妩嗯了声,有点不好意思,依偎在他的肩头在长街上慢慢地走,道:“想着和你出来玩两天再回去的。”


    他淡淡一笑,有一种自己是被她在乎的确幸感,抬手按了按她的手背,道:“下次出来,你要去哪里呢?”


    江妩思忖片刻,叹息道:“如果能去远一点的地方就好了你去过的那些,我也想去看看。”


    话音甫落,裴弗舟才答了一个“好”字,那声音就被淹没在一击重锤的鼓声里。


    一声闷雷似的,仿佛要将鼓皮敲破,炸响在天际。


    裴弗舟足下一顿,剑眉慢慢凝了起来。


    街上的行人也都诧异,回头张望那声音怎么回事。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下一刻,沉重的鼓点一下一下地蔓延过来,只是愈发地紧密了,响了十几声后,忽地一顿,又变换了诡异的节奏,如大雨嘈杂,珠玉落地


    江妩听得浑身泛起了疙瘩,她害怕起来,错了半步,往裴弗舟怀里依了依,喃喃道:“这是夜禁的鼓么,这都还没到时辰呢好吓人。”


    她仰脸看向他,却不由心中一蓦。


    裴弗舟的神情沉凝得像是天际一抹乌云,他眉梢轻锁,直直地看向那声音的方向。


    “不是,”他沉着嗓音,喃喃道,“那是宫中雨点鼓,传递消息的这是急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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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第 84 章


    ◎强硬一点,没什么不好◎


    “雨点鼓。封三品以上必入宫急急觐见。”


    裴弗舟低声喃喃着, 望着巍峨的宫城凝了神,显然是陷入了深思


    按说这一程事情上辈子并没有过,若说是北关战事么, 依他的推断,怎么也要等到明年春天才是。


    他剑眉紧拢, 心思纷乱起来,有些摸不着思路, 这是一种失控的预感,他立在街上, 像是被钉在那里似的,只一路想着自己到底哪一步失算了。


    “你赶紧进宫吧!”


    耳边突然一道娇声叫醒了他,裴弗舟侧头看,江妩正睁着一双杏眸催促他。


    那眼底分明闪过几分慌乱, 可仍然强装镇定的。


    他沉了沉嗓子, 低低嗯了声,径自向前走了几步, 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住,折身回来, 只道:“我先送你回你表姑母家”


    说着, 伸手去拉她。


    江妩后退一步,手却躲开了。


    裴弗舟诧异地一抬眼,江妩却一对袖,不给他牵, 急急催道:“你不用送我了, 我自己可以回去!又不是不认识路。”


    她话落, 见裴弗舟略略迟疑着, 干脆上前一步,坚定地推他走,“你快去吧!别因为我耽误要事!”


    裴弗舟怔了怔,忽而欣慰地淡笑一下,覆手盖住她半边柔软的脸颊,拇指重重地刮了两下,喃喃道:“从前,不该叫你作精的”


    她起初呆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后朝他努嘴笑笑,想着和他嘱咐点什么,他却利落地松开手了。


    “赶紧回家去。”他走之前回头叮咛道,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了。


    她看着那萧然的背影在视线里渐渐的远去,不由得一阵失落,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喂——”。


    然而他没听见,她那点声音顺风从身后飘散了


    裴弗舟进宫之前,速速归家换上了官服,见府中无人,不由问道:“父亲呢?”


    穆戈一面给他挂鱼袋,一面答:“郎主方才正吃饭,听见鼓声就匆匆走了。”


    裴弗舟心里忐忑几分。进宫时,已经是夏暮时分,流霞漫天。


    思政殿里宫灯高燃,他跨进殿,圣人未至,两班重臣位列左右,云云散散地站成一撮一撮的,显然是在议事。


    他皱了皱眉,径自走到裴肃那边,唤了一声“父亲”,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裴肃正和同僚高谈阔论,争个脸红脖子粗,见裴弗舟来了,连忙一把拉到旁边。


    他嗨了一声,压低嗓音道:“突骑施内乱,那个叫索禄的老可汗暴毙啦,结果他们两姓相争,打起来了。起初我还以为争到东都了呢总之不严重,这里没你什么事。一会儿附和附和,速速归家。”


    裴弗舟蹙眉哦了一声,思忖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他是真的惊讶,索禄就是上辈子江妩和亲嫁过去的那个老可汗。


    裴肃一顿袖子,侧目道:“当然是被人杀的,被他下头的部落大首领给发动叛乱,就地扑杀。”


    说罢,裴肃捏着山羊胡子得意一笑,“哼,本来就是患了风病的老东西了,圣人待他不薄,他却还先后依附吐厥与涂蕃,娶了那么多可敦和阏氏,早就耗透啦。”


    裴弗舟顿了顿,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倒是有意思上辈子江妩和亲过去之后,是他找柴锜暗暗鸩杀了此人,而后才引得后面一系列的纷乱。


    如今倒好,他没走这一步,那突骑施一众人自己先乱起来,教那老东西没了。


    裴弗舟暂时定了神,索禄可汗一死,那就应该没江妩什么事情了。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坏事


    他负了手,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冷眸微沉,道:“那就好我听说这个索禄,战中抄掠所得,留不分之,他下属诸部不满,携有二心,难免的事。”


    裴肃满意地看了一眼,赞道,“不愧是我儿。说得好。如今他们残部立了老可汗的儿子做王,和新部打成一团呢。这不,新部那首领欲讨平旧部,到安西都护府外头求援,要上表王朝做十姓可汗”


    他老狐狸似的一哂,“可那旧部的人岂会作罢?他们怕节度使同意,趁机突袭了安西镇,威胁一番,弄得梁国公府那几个废物点心招架不住,这才急急送来了战报。一群胡杂,不足为惧。”


    裴弗舟却喃喃着说不一定,“那新部的首领我知道,十分厉害,他乃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他记得这新部首领,上辈子最后几场硬仗就是和这人打的,差点叫他也送命。


    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怎么想?”


    裴肃哼声,道:“自然还是坐山观虎斗。梁国公府的事情,我不想管。”


    裴弗舟无语,“父亲,此乃大患,当灭之。”


    裴肃瞪他一眼,低声斥道:“蠢儿。千万勿要自己找事!”


    这时候内侍唱了声,圣人驾到。两列朝臣赶紧站好,聆听圣意。


    然而说来说去,还是徘徊在两个争论里头——要么帮旧部,也就是索禄的小儿子,重新扶起一个傀儡;要么扶植新部,通过他加强王朝控制河中地区。


    殿中各说各有理,一通口舌之争下来,最后也没个结果。


    总之圣人决定先调了一部分北庭军驻扎在安西镇附近,准备支援,以应对旧部的骚扰。


    裴弗舟本想说些什么,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说话


    散了庭,圣人召了兵部尚书同四位主事入阁继续商议,裴弗舟凝了凝,却被裴肃扯了一把,“看什么呢,又想掺和?”


    裴弗舟说没有,于是父子二人出了殿,一路过了御桥,走出皇城。


    “我只是觉得,此二举皆为养虎为患。”裴弗舟喃了一句。


    裴肃却对那决策很不爽,“呵,梁国公府自己顶不上,最后还是从你叔父那边拨了人。到时候这功劳算谁的?”


    裴弗舟漠不关心地听着,对这些其实不在意。


    他只是在想,这缓兵之计能抗多久,倘若到了彼时,王权更迭,胡虏烦乱,这内忧外患,天下岂有完卵?


    长空晦暗,夜禁将近,裴弗舟在城门口驻足,抬目看了看长街,无奈淡道:“但愿来日父亲还能同梁国公府较劲,不然彼时朝中打乱,边境不安,反而引来四方觊觎。”


    裴肃冷哼,上马后瞥了他一眼,颔首道:“风雨即来,我如今没别的指望,只盼你能老老实实的,平安在你这位置上坐下去。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你爹我老了,受不得惊吓。”


    裴弗舟笑笑,利落地胯马而上,刚掣了把缰绳要驱马离去,突然马足一惊,微微顿了两步。


    他皱皱眉,低头看去,只见一颗小石子弹在马腿上。


    “喂。”


    裴弗舟疑惑一下,好像听见有人正偷偷地叫他,顺着方向回头看,瞧见了一团身影正蹲在墙根的阴影里。


    江妩见裴弗舟脑袋转过来了,赶紧起身朝他摆摆手,轻声用气音唤了一声,“我在这里!”


    裴弗舟扭着身子,神情一顿,眸子凝了半天,才看清那个身形。


    他心头一跳,十分意外,愣怔间,赶紧拽了把缰绳,稳住了马。


    “还不走?”裴肃瞧了瞧裴弗舟,诧异道。


    裴弗舟犹豫一下,道:“父亲先回去吧,我想起还有些要事没处理。”


    “要事?”裴肃上下打量起他,“什么要事,干了两天还没干完?”


    裴弗舟不搭腔,只作势掉头要往右武侯铺去,道:“父亲早点休息。我今天不回去了。”


    “你”裴肃拿马鞭指了指那背影,可说不得骂不得。儿子大了不由爹,他一拂袖,说“罢了”,干脆地直接驱马走了。


    裴弗舟听那马蹄声远了,半回过头瞧了瞧,见父亲已经拐了弯,这才赶紧又将马头掉回去。


    江妩一直在墙根,没轻易出来,见裴弗舟先走掉,又折返回来,她一笑,立刻从阴影里跑了出去,直冲冲地迎上他,差点惊得他那一丈乌立起了前蹄。


    裴弗舟吓一跳,赶紧使劲儿扯了一把缰绳,将马头扭开,这才没伤到她。


    他翻身跳下来,还未张开手臂,她已经径直扑了上来,落进了他的怀里。


    她冲得很快,险些撞得他踉跄着退了半步,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手臂里已经一暖,江妩率先环腰抱住了他,脑袋贴在他的胸前。


    “你怎么才出来?”她担心地怨了一声,可语调里透着点欢喜。


    裴弗舟完全没想到江妩会在这里,只好赶紧拥了拥她,而后将她慢慢扶正,沉声问,“不是让你回家了么。怎么不听?”


    她抿唇不言,只是低着头,裴弗舟把她的下巴轻抬起来,垂眸道:“出什么事了?”


    江妩摇摇头,嘟哝道:“没什么事。我就是看你走得匆忙,担心你。”


    裴弗舟一顿,问,“等多久了?”


    江妩回头朝墙根一指,道:“你进去之后我就在那里了。”


    裴弗舟愣了愣,那不是都快两个时辰了?


    和她期待明亮的目光一接触,他忍不住心头抽了几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一把揽紧她,低头轻轻狠了声,垂眸说,“你傻吗?”


    “等人,怎么不找个食肆茶肆坐着等。在外头站那么久”


    江妩瞠着圆眼,说不要,只任凭他发力地环着自己,仰脸道:“可那样看不清你是不是出来了啊在墙根那头,你一出宫,我就能立刻瞧见的。”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忍不住生了点气,恨铁不成钢似的,更是心疼她自作主张,一个人在外头空等,“若一到夜禁,四坊皆闭,我不当值,你去哪呆着?”


    江妩嗫嚅了一下,说没想那么多,从袖里拿出一个小铜牌,在他眼前晃晃,轻松道:“你不是给我这个了么我一直带着呢。你说过拿着它,无论夜禁去哪里,百无禁忌。”


    裴弗舟眼前一怔,那正是他从前送给她的那枚青铜令牌。


    他不由失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眸光闪烁,情不自禁地低低叫了一声,“你呀”


    此时此刻只想低头吻她可是这是在大街。


    他彻底拿她没办法了,只好趁着夜色朦胧,唇角快速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我送你回去。”


    “不要”她听了只将他身子抱得更紧些,缠上了他似的,依依不舍的小声道,“我宫假的事情也没和表姑母说。而且方才我都没回去”


    裴弗舟听明白了,心头微微一动。


    要说从前,他自认如果遇上这种情形的话,肯定会劝这姑娘赶紧回家去;可如今轮到自己深陷感情里,泥潭似的,心甘情愿地不想出来。


    他顿了顿,不推辞,只利落地说好,拉过她的手攥住,问道:“等这么久,饿吗?”


    江妩连忙嗯声点头,“有点凉,也有点饿。”


    “快宵禁了。我们去坊里吃。”裴弗舟说着,回手拉过一丈乌,一蹬就上去了。


    他掣稳了马头,朝她道:“上马,我带你去。”


    话落,江妩已经朝他伸了手臂,仰头柔声道:“太高了。你抱我”


    裴弗舟毫不犹豫,一弯身,单手将她拦腰捞了上来。


    他的手臂十分有力,她只眼前一晃,下一刻,人已经勾着他的脖子,侧身坐在了马上。


    江妩立即拉住缰绳,七手八脚地提衫岔开腿骑好。


    裴弗舟从她身后牢牢环住,扯过马缰,低眉问道:“踩稳了么?”


    她不好意思起来,半回过脸看他,轻声嘟囔道:“我有点够不着”


    他怔住,低头一看,这高度是给他自己用的,对她来说的确是有点勉强,


    裴弗舟忍不住无奈笑笑,怜爱地蹭了下她的耳畔,低低故意道:“小短腿”


    说完,胸前立即挨了她两下轻锤,他食髓知味地牵了唇,沉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掉下去。”


    就在这时,禁鼓开始一下一下地响了。


    他速速一驱马,惹得她惊呼一声,他顺势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完全箍在了手臂之间。


    江妩僵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迎面飞来的景象快速掠了过去,像是一道道道划过的星子似的。昔日里,十步一变的街景,全都模糊成了一团。


    其实这速度压根不算快,连“奔”都不是,她头一次坐,难免心慌害怕,还有点头晕。


    然而一退缩,他结实的胸膛就在身后给她承接着,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她忍不住抬眸悄悄看了一下,东都的流光夜色一点点掠过他的那张脸上,真是丰神俊朗。


    只是他神情淡淡的,仿佛有心事似的。


    江妩静静地看在眼里,风声也听不见了,景色也不顾了,只是那么盯着他抿紧的唇角。


    裴弗舟察觉出来,飞速垂了下眸,牵了牵唇,“怎么了?”


    她赶紧摇头嗯了声,随口道:“没什么看你生得好看而已。”


    这话直白地教他有点意外,只淡笑一下,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都不回家了,肯定只能去修善坊的别苑将就将就。


    这个时辰坊里正热闹些,胡商舞姬,夜贩戏台,空气里弥漫着夏夜特有的一种气息,一切味道都变得膨胀起来,与灯红酒绿混杂在一起,有一种教人眩晕的错觉。


    江妩说要吃团油饭,裴弗舟便买给了她,用一小片荷叶包裹着捧来吃。


    她一面走,一面吃。吃了两口,将荷叶递到他的唇边,他便也顺势随意吃了点。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完了,也就到了别苑。


    入夜,门口没点灯,江妩疑惑道:“穆戈呢?”


    裴弗舟道:“在府里。这一处最近不怎么住了。”他说着,自行开了门,走了进去。


    他摸索着找到了烛台,点燃后照亮了内室。


    江妩悄悄打了个哈欠,他看在眼里,笑道:“休息吧。看你困的。”


    知道她喜欢睡软的,于是自柜中拿出两床褥垫,全都铺在了四脚围榻上。


    两人净口洁手之后,裴弗舟给她留了一盏灯在案几上,指了指那围榻,道:“你睡这里。”


    江妩嗯了声,坐在那榻上,十足的软,忍不住倾身倒了下去,像是跌进了云层里似的。


    她舒服地翻了两下,埋在被子里侧头看向他,烛光勾勒出他的脸,坚毅又英挺。


    她喃喃地说,“那你呢?你走了一天了,下午又进宫,很累了吧。”


    裴弗舟说没事,“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要走,谁想烛火跳动了一下,手腕却被她柔柔地拉住了。


    她羞涩地抬了头,低低道:“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屋里害怕。”


    裴弗舟犹豫起来,任她拽着,道:“我大概是要看会书再睡,翻书声会吵醒你的。”


    “不吵的。”她说着,半起了身,准备帮他去,“搬这屋子里来看,陪我好吗?”


    裴弗舟一颔首,“赶紧躺下。我去拿就是了。”


    说着,把烛台放到一边。今夜好像要变天似的,白日还热着,夜里就开始有些微凉了,他弯身给她盖了薄被,掖好被角的时候,想起什么,问,“渴吗?我去烧些水来。”


    他听见她说不渴,继而她朦朦胧胧地轻声笑,“裴家二公子亲自伺候人,简直像做梦一样。”


    裴弗舟怔了怔,而后忍不住淡淡含了笑,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道:“那你就一直在梦里好了。”


    他转身出去,在旁边书室找了起来,想着有几本图志,之前从右武侯府带过来的,翻了翻,果然是有的。


    一并拿了笔墨纸砚,回去的时候,见江妩已经闭眼微困过去了。


    他无奈一笑,本想折身回去,可又怕她醒来时找自己不在,只好复进去在案几前坐下。


    这一动静,她果然“腾”地醒了,揉着眼看过来,笑道:“我没睡,就是闭眼等你。”


    裴弗舟嗯了声,摊开了纸,侧头道:“我就在这呢,不走,你困了就安心睡。”


    他低头看起书来,一会儿勾勾画画,一会儿若有所思,片刻间想到什么,赶紧又提笔写下来。


    如今靠安西单独对抗那两匹突骑施的野狼已经不够,西联大食势在必行。父亲不叫他淌水,没事,可他得上表此计,不然放任新部纵横,必成祸害。


    蜡烛短了一截,月影也上移几分。


    裴弗舟顿了顿笔,下意识地往围榻上看一眼,差点吓一跳。


    幽幽处,江妩正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双眼睛努力地睁得很大瞧他。


    先前本来快要睡眼惺忪了,控制不住地差点扣上了眼皮,见他看了过来,倏地又瞠大了些。


    裴弗舟瞧得轻嗤笑笑,“不是让你快睡么?”


    江妩嗯了声,“等你。”


    “等我做什么?”他一愣。


    她脸红几分,顿了顿,小声道:“等你一起的你还得搂着我呢。”


    那声音温盈着,同她起伏的身姿一同在幽幽月色下蛊惑着他似的。


    他心里微热,举着的笔尖上凝结了一滴墨,慢慢滴落下来,落在纸上,晕染出小小的一团。


    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什么古人说得那么好?


    他垂了垂眸,无奈的放下笔,起身一叹息,“好吧那我搂会儿你。”


    她脸上不自觉地绽放开一抹浅笑,往里榻里挪了挪,不忘提醒道:“吹一下灯。”


    裴弗舟没了辙,立即顺从地折回去熄了灯。


    白烟一缕,在月色下看她反而显得如精怪鬼魅似的,他走了过去,平躺下来时,她已经缠了上来,十分熟稔地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他顺势拢了手臂抱上,低笑道:“你总是不亏待自己。”


    她没反驳,脑袋压在他臂膀那块,拱了拱,故意道:“当然了,人不为己么。”


    说着,有些得寸进尺起来,只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腿勾上了他的腰。


    裴弗舟不由一僵,紧绷起来,挪了点位置,艰涩道:“下去。”


    “不嘛。”江妩不自知这举动的暗示,只一味耍赖道,“我发现这个姿势睡得舒服。”


    他无奈,推了两下,她却悍然不动,那腿勾得紧,继而还上手环了他的脖子。


    不敢轻举妄动了,怕引来她更‘无知’的举动。只好这样无能为力地躺在那,任她刀俎,手无缚鸡之力似的。


    月光涌了进来,落在彼此脸上,裴弗舟望着天顶,起伏隽永的面容无波无澜,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江妩在他怀里悄悄问,“今天出什么事了么?”


    裴弗舟顿了顿,尽量不想去勾起她过去的伤痛,只简单道:“突骑施那个老东西死了。”


    他话落,感到她在怀里一颤,继而慢慢松了下来,喃喃恨声道:“真死了么。死了好祸害姑娘。”


    裴弗舟听了轻笑,喜欢她这样咬牙切齿的模样,一直觉得女子是当有些棱角的。


    于是搂紧些她,低声安慰道:“嗯。真的。你如今很安全的。”


    他发觉掌中有不同往常的触感,下意识拢了拢,才发觉她那外衫不知何时歪斜了,手心似乎直接贴上了她肩头的肌肤。


    细腻,柔软,像春日的湖水掬在手里似的。


    她没察觉,也不觉得抵触,裴弗舟本想给她盖上,可不知怎么,手却舍不得移开了,只好心虚地停在那里。


    他心鼓顿顿的,半晌,听见江妩在他怀里闷闷道:“先前的时候,苏弈来找我说话了。”


    裴弗舟凝了凝,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这反应教江妩挣扎地仰起头来,自下而上地看过去,道:“你不多问我点什么吗?”


    裴弗舟低垂着眸和她对视,低声道:“你要是想说,自己就会说的。”


    江妩不由似笑非笑,他尊重她,不肯多问,这挺好的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淡淡一笑,颇为示意地往怀里搂了她一把,故意轻轻得意道,“再说么,你现在躺在我的怀里”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抱得紧些,舒服得哼了一下声,于是伏在他胸前微微起来瞧他,哝声道:“其实你稍微强硬一点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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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第 85 章


    ◎她是花架子太多的人,打不过真刀真枪◎


    “强硬的时候?”裴弗舟疑声了一下, 有些不明所以,继续问,“比如呢。”


    江妩拉长着声嗯了起来, 故作思索。他没听懂,如今倒轮到她不好意思


    这种事情,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真要说出来个为什么,反而讲不清楚。


    “比如么, 你十分生气地追问我,旁的郎君对我说什么话这般之类的。”


    裴弗舟不解, 暗夜里一双俊眉轻蹙,“可你不是说过不喜欢我太凶的么。”


    江妩唔声说也没有,咕哝道:“有时候,你凶起人来, 也挺好看的。”


    她发觉自己变了, 从前最讨厌他那副冷淡不好接近的模样,如今接触深了, 大概是知道他对自己一番深刻温柔的情愫,再想起来他又冷又凶的表情时,也不觉得发怵和抵触了, 只是想瞧得咯咯一笑。


    裴弗舟听了正有点哭笑不得, 她却将下巴立在他的肩头,眨了眨眼,道:“你凶我一句吧,给我听听。”


    他无语, 不搭理, 她更不依不饶起来, 一团孩子气地晃着他手臂, “快说。”


    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嗤,她作起来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可爱,总是败下阵来。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她的意图,可只好作罢,清了清嗓子,勉力冷下声,叫了一句,“江妩!你”他顿了顿,随意说了一句,“你给我过来。”


    她听得嘻嘻地笑出声,他的冷厉已经吓不到她,反而觉出几分有趣。像是逗逗一只空有火气的猫,越是挥着爪子,她反倒越有兴致。


    裴弗舟讪讪起来,听她嗤笑自己,道:“你如今都不怕我了自然我说什么你都没什么感觉。”


    江妩咯咯笑得总算停下,拍了拍他鼓励道,“没事。你可以再厉害一点么?”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做不到,无奈叹口气,道:“说不出来,我如今舍不得凶你了。”


    她撅了撅唇,戳他的侧脸,道:“没意思。”


    他见她意兴阑珊似的,于是赶紧努力跟上她的脚步,弥补道:“还有别的么?”


    “别的?”


    “嗯。再举点别的例子,总不能都是我凶你吧?”


    江妩顿了一下,重新搂着他的脖子躺下去,檀香漫漫,她的嗓音也变得黏糊起来,“还比如么比如你突然那么一下抱住我的时候”


    说完,她腰上的手立刻紧了紧,“这样么?”


    她说不是,小声道:“再用力点。”


    他不说话,手臂箍得稍微紧些,可不敢真的发全力,那纤盈盈的腰肢不堪一握似的,真要是用力她大概要喊疼了。


    谁知江妩却依然嗯了一下,表示不够,她轻声叹了气,喃喃道:“我喜欢被紧紧拥住的时候有一种不会被丢下的错觉。”


    裴弗舟听得竟然有些心痛,想起她曾无亲无故一个人坐在车辇上,被送去不毛之地,无人在意,那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孤独,怕是给她留下了阴影。


    他默了默,慢慢侧了身子过去,和她脸对着脸盯了一阵,忽然小臂一发力,将勒着她的腰揽了过来,另一只手也环绕她的肩,像个茧似的将她裹在了臂弯里。


    紧紧贴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了。


    他一嗤,低低问,“这样行么。”,说着,两只手臂紧了一把。


    她闷闷地轻哼了一声,总算满意了,呢喃道:“嗯。行。”


    “够强硬么?”


    她埋了脸在他怀里,心安地点点头,“够。”


    他是个一点就通的人,抽手将她的下巴又扳了起来,对上自己的唇,径直亲了上去。


    辗转反侧一番,直接撬开了齿门,干脆地席卷起来。他不放过任何空隙,每一处都要占领一下。


    遇到她要退缩时,他不肯她溜走,这时候恍然大悟了,总算知道强硬的意思,利落地按住她的后脑,愈发加重起来。


    良久,总算放开了。


    月光下,她气息微微起伏,眼角泛着灼热,衣衫也扭乱了。可他却依然衣袍端正,无波无澜。


    这个吻更多是满含技巧,情绪倒是其次。他通时达变,能举一反三,复问道:“这个怎么样?”


    她羞红了脸,不吝啬地小声道:“挺好的。”


    她脑子晕晕的,下意识地蜷缩了腿,然而抬起膝盖时不小心碰上了他的佩刀。


    裴弗舟闷闷地抽了口气,原本就已经紧绷着,倏地被撞得更难受。


    江妩连忙说抱歉,下意识地顺势上了手,好心帮他把刀柄按回去。


    他说“别动。”,赶忙去阻止,然而伸手在黑暗里抓了空,还是晚了一步。


    江妩压了两下不成,反而迎面惹来几缕粗沉的气息。她顿了顿,察觉出不对劲,手腕一颤,赶紧缩了回来。


    还好黑夜里看不见彼此,这一刻都留了一层脸面。


    她不动了,然而心却突突地跳起来,抿了抿唇,细声道:“这到底是什么。”


    裴弗舟不想回应这个问题,然而垂眸见她一双眸子映着皎洁的月色,有一种觊觎的姿态。


    他叹了气,低沉着声道:“家传宝刀。”


    她疑惑地喃喃起来,“怎么以前我没见过?”


    他艰涩一下,“这刀识人,不然不轻易出鞘的。”


    江妩哦了声,欲探未探,只这么被他按在怀里,傻傻地抬眼问,“那它现在出鞘了么”


    "额,算是吧。"


    “怎么还算是呢”


    自己的刀自己了解,裴弗舟没法说得太详细,只好道:“若出了全刃,可能还要锋利些。”


    她惊讶起来,“这么厉害能削铁如泥么。”


    他垂眸嗯了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眼睫,低低说,不止,“大概,还能抽刀断水。至于刀法么,有点复杂刀意轻怜利落,或者强横狠恶,看情况用吧。”


    江妩错愕起来,这什么刀,还能抽刀断水,未免太诡异了。她谦虚地柔声道:“嗯确实复杂。我是不懂这些的。”


    她还在傻呵呵,裴弗舟却听得嗤笑,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低声喃喃道:“无妨。以后你就懂了。”


    “以后?现在看看不行么。”


    裴弗舟嗯了声,“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呢。”


    江妩仰脸看他,那怀抱里热热的,似是出了点汗,她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他沉了下喉头,抵着她的额,缱绻低哑道:“嗯要待我、麒麟前殿拜天子,罗帐却扇千金时。”


    他说得动情,可她却一皱眉。


    却扇,那不就是大婚之时?所以他这是说的功成名就,洞房花烛么。


    江妩不好意思起来,低眉笑笑,毫不知情道:“好吧。那你到时候就不要小气了。”


    他一哂,轻抬着剑眉看进她眼底,说,那是当然,手指不自觉地缓缓滑过她的脸颊,道:“彼时宝刀赠美人,你不想看也不行……”


    她又茫然几分,皱眉道:“赠我?可我不会什么刀啊剑的。”


    “那不要紧”裴弗舟勾了勾她的下颌,低笑道:“到了那时候我会教你的。然后,给你一刀。”


    江妩呆呆的,嘴巴半张,“你,你要给我一刀”


    "嗯。"


    她赶紧别问了才好,如今越问,反而勾起他捉弄的意思。


    他想了想,慢条斯理地纠正道,“恐怕不止一刀。”


    她害怕起来,颤声缩了缩腿脚道:“至于么,这么大仇”


    裴弗舟听得忍俊不禁,琅琅地笑了两声,说是啊,“这不是都怪你?”


    她更不懂了,“怎么怪起我?我干什么了”


    话音甫落,他翻了上去,她不老实的腿还挂在腰上,于是就着这架势,故意使劲动了两下。


    江妩不会什么武,自然打不过他那刀,原本安安静静的驻扎地突然遇上了铁骑。


    她是那种花架子太多的人,压根招架不住真刀真枪。


    骤然陌生的感觉引得她措手不及,这波浪实在突如其来,颠簸得两下就要翻船了。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不由惊恐地大叫,抓着他的肩膀,下意识跟着娇呼几声,道:“啊、弗舟弗舟。不要!我害怕!”


    她唤他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颤软的,这么一叫他的名字,听得他骨头酥酥的。若非自己坚定不肯,只是吓唬,恐怕就要把持不住了。


    他停下来,勉力才沉了气,脑袋也晕晕的,充了血似的,喘了喘,低沉道:“当然怪你谁让你不听话,总是犯‘禁’。”


    她知道错了,也不敢了,嗓音呜呜起来,抬手推他,然而却很轻松地推开了。


    裴弗舟翻身重新躺下来,试着平息呼吸,然而这次太过火了,压抑不住,反而愈发地凌乱起来了。


    两人不说话,只听见气息叠在一起的声音,她的味道飘散过来,这实在不好。


    他顿了顿,干脆赶紧起身下了榻离去。


    江妩一见他要走,以为是生气了,一骨碌起来在褥上膝行两步,急声挽留道:“别走我已经知道了,不会三番五次招惹你了。”


    裴弗舟回过头看,她的发簪不知何时已经松了,长发松松散散地落下来,搭在周身。在月色下瞧,她像出水的芙蓉成了精,正哀怨地望过来。


    他看得凝了一下,不禁自嘲,其实这种事情怎么能怪她?想起上辈子,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一颦一笑地同人说话,不是也总是让他梦里流连忘返?


    “嗯,别担心。”他低哑着安慰她,只是没再走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很快你躺回去,别过来。”


    不等她再说话,他立即扭身走出去了。


    江妩失神地坐回去,呆呆的,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她起初抱膝坐在榻头等,可抿唇等了一阵,还不见他回来。


    于是担心起来,赶紧下榻趿了鞋子去找他,然而脚才落地,却想起他不叫自己过去。


    只好又缩了回去,重新裹上薄被坐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妩撑不住睡过去了,缩成一团倒在了被褥里。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身后有窸窣的声响,迷蒙着眸子回过身,是他回来了。


    裴弗舟重新躺下来,声音也变得温和平静,“继续睡吧,我就在这。”


    她揉了揉眼,咕哝着嗯了声,“你怎么才回来?”


    说着,下意识地就要环上去。然而下一刻她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又往后挪了挪,不敢再胡乱去招他了。


    裴弗舟低声笑笑,反而抓了她的手臂勾在自己的颈上,伸手将她强硬地捞了过来。


    “别怕,过来。”他嗓音沉柔,抚了抚她如水的乌发,继而将她的头埋在她喜欢呆的那一处。


    她被他安慰着,也慢慢平静下来。


    江妩察觉到什么,偷偷在他的衣领处嗅了几下,闻见一阵皂角清香的味道。


    她蹙了下眉,喃喃疑惑道:"你换衣服了是么?"


    裴弗舟闭上了眼,也要入睡的状态,闻着她的发香,淡淡地“嗯”了一声。


    江妩犹豫片刻,试探道:“你的刀呢”


    “刀已经收鞘了。”


    “还会伤人么。”


    他一顿,保证道:“嗯,至少今夜不会了。”


    “哦” 她咬咬唇,还是不放心,只努力将腿老老实实地绷直一些,不敢再冒犯。


    裴弗舟察觉出来,轻轻一笑,他没睁眼,只是有些疲惫似的,只随手拍了拍她的大腿,沉沉道:“怎么舒服怎么睡。随你。”


    她贴在他怀里,低声道:“你好像很累。”


    裴弗舟嗓音里低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落在她耳畔,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浑浊似的,教她听得有些心头微跳。


    “还好。” 他模糊地从嗓音挤了两个字,“就是很困了。”


    江妩更疑惑起来,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僵了半晌,才小声复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话落,头顶却迟迟没人应。


    她悄悄看上去,原来他已经睡着了,气息平稳,双眸闭着。银辉落了下来,描画出他沉静默然的姿容,此时此刻,像个温柔的兽似的。


    江妩没再打扰他,自己嘀咕一下,也跟着入了梦


    到了转日,江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是早上的巳时。


    她一个人占满了整张床,趴在那,长发蜿蜒了一榻。


    侧头看过去,裴弗舟照旧已经都收拾利落了,正坐在案几前又开始看书忙碌。


    她顿了顿,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他那危险之地——只见一片和平,毫无刀光剑影的痕迹。


    转而观察他的神情他有一如既往的平淡疏离,仿佛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裴弗舟垂眸写字,察觉出来什么,朝这边看了一眼,刚好瞧见她才睡醒的愣怔样子。


    他看了看,道:“不多睡会么?在瞧什么。”


    江妩脸红起来,轻轻答,“不了。已经醒了。”继而赖了一会儿床,半伏起身子看向他的案几,道:“你昨夜似乎就在忙了在忙什么呢?”


    她有点敏锐,总是发现不同寻常的事情。从前裴弗舟在右武侯府也很少做这些文书一样的事情,见他昨夜和今早都是奋笔疾书的样子,总觉得有点不符合常理。


    裴弗舟嗯了声,没抬头,“事关北关,我有要事启明圣人。所以得想好了再说。”


    北关么,那是突骑施了。她听得入了心,察觉出来他不愿多透露,于是也只好不再多问什么。


    可她还是担心他的生命,只道:“那你会有危险么?会被牵连吗?”


    他听得一顿,心里涌起欣慰来,于是放下笔,道:“不会。我只是献策而已。”


    江妩松了口气,继续道:“那就好我,”


    话落,裴弗舟笑着接了话,“你不想当寡妇。我知道。”


    她愣怔,其实没想说这话的,裴弗舟拿来轻轻揶揄她一下,她心里有点难受起来,于是只是牵唇笑笑。


    找他问来了梳妆台的地方,于是去了隔壁的房间,对镜把长发重新盘成了螺髻。


    她走回来时,已经是衣衫规整,身姿娉婷。


    她款款坐在他身边,看向那些图纸,全是地形图一样,她不由问道:“这些,都是哪里?”


    裴弗舟很耐心,一一道:“这是碎叶,西进是大食。北庭都护府在上头这边,安西镇是这个。”


    她嗯了声,目光扫了一圈,指了一处道:‘我知道这里,应该有个月护河。”


    裴弗舟很意外,问道:“你确定?”


    江妩道:“那时候路过,走了一路都是荒漠,看见了河,就会记得清楚一点。”


    裴弗舟依着她指的位置点了点,道:“可是这里,图志上没记载什么。”


    江妩说,很可能,“这河秋冬时候就总是干涸,春夏才涨水出现。那时候不是刚好开春入夏么,我就赶上了。”


    裴弗舟倒是觉得她说这一点很有价值,于是提笔添上去。


    江妩看了一下,有些惊讶,道:“我随口一说的,你就写了?”


    裴弗舟却道:“你说的很值得参考。有河么,战术就多变些。多亏你记住了告诉我。”


    江妩只是笑笑,依偎了过去,问,“吃朝食了么?”


    他说没有,“不吃了。我今日要去东宫觐见太子。”


    江妩有点失落,道:“好吧你什么时候去。” 本来还想着两人再呆一天的,他却要去忙了。


    裴弗舟道:“最晚午正之前吧。” 他是想陪她的,于是道,“你要吃吗?我陪你去。”


    江妩摇摇头,说算了,“那你赶紧忙你的好了。我今日回表姑母那里看看。”


    裴弗舟道:“我送你过去再去东宫。”


    江妩应允了。


    出了门,光天化日就不得亲近了,再见恐怕又是宫里。


    于是两人临走前,在廊下又亲了起来,唇齿缠绵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他的技术愈发娴熟,几番勾缠,弄得她反而容易脸红起来。


    江妩抿了抿唇,脚底有点发软,半靠在他怀抱里,仰头看裴弗舟神情自若,道:“哼真不公平。你倒是好好的。”


    裴弗舟哂了哂,哄她道:“那以后我不动了,你来折腾我好么?”


    她听完,倒是更加羞赧,照旧给他胸前一通轻锤,他低低的笑,抱着她不舍得松手。


    “那件事,你要同你表姑母说么?”他问了一句。


    江妩思忖片刻,道:“先不了等我闲了,先告诉双亲,看他们什么意思。”她无奈笑了笑,“我阿耶最讨厌武夫粗人了。”


    裴弗舟一听,神色凝重地担忧起来,喃喃道:“怎么办?那我算么”


    江妩忍俊不禁,只好安慰他,“你器宇轩昂,年少峥嵘,自然不算。”


    他只是叹气,对前景堪忧起来,“但愿如此,希望你父亲能同意。到时候把他们接过来,我来安排,这样还能增加一些对我的好感。”


    他开始为自己打算起来,心里甚至偷偷庆幸江妩的父母不在东都,不然先前他对她做过的那些蠢事被他们知道了,哪里还肯同意女儿嫁过来呢。


    裴弗舟为这样有些阴暗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叹息道:“再等等吧!等过些时日,尘埃落定,我要和姨母说起此事,得圣人下旨赐婚,也就放心了。”


    江妩却说不急,矜持地嗔笑道:“我还没升到司记呢,不想那么快。”


    他听得发笑,无奈地说好,“你这向上的劲头当为男子,若心性不变,怕早就一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了。”


    说着,两人出了别苑,裴弗舟关好门上锁,两人重新走上了大街,混在人群里。


    裴弗舟侧头看,她紧紧站在自己旁边,有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想想其实还是如今好,若是上辈子她真的被他偷偷带回来了,必定大部分时间都不能出来,两人还得偷偷摸摸的。


    这么一想,对今生往后的日子变得无限期待起来,于是心头微动,就算在街上,也无所谓了,直接牵上了她的手。


    她讶了讶,赶紧左右飘忽两眼,道:“你不怕你同僚瞧见么?黏黏糊糊,人家会笑话你的。”


    裴弗舟说不怕,反而攥得更紧些,剑眉微抬,道:“瞧见更好。他们笑话,恐怕心里嫉妒得很呢。”


    他直抒胸臆,有点少年人不管不顾的意气。和她一起,仿佛十五六岁时,因为变故而变得淡漠的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江妩不由好笑,矜持地扭捏一下,哼声道:“你无所谓么,可莫要拉我下水。就算在外,宫官也要行止端庄。”


    说着,她故意要抽手,果然引来他更用力的压制,她抿唇偷笑,原来牵制他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未等再说话,她突然脚步一顿,脸色慢慢白了起来。


    裴弗舟看在眼里,道:“怎么了。”


    江妩退了两步,低声喃道:“你看那是苏弈么?”


    裴弗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果然见苏弈正长身坐在茶肆里,背对着他们,仿佛在同什么人饮茶说话似的。


    他先是一愣,而后慢慢微笑开来,道:“是。你说的对。”


    江妩心里一沉,觉得尴尬,只本能地想避开三人见面的情景。


    于是急急转了身,慌道:“我不要见他,我们走小巷绕开吧”


    谁想,手腕一顿,裴弗舟这一次却拉住了她。


    “不用躲。”


    他微微一笑,从容道,“我们一起过去。”


    说罢,重新在袖下牵紧她的手,直接朝那方走去。


    作者有话说:


    * 嗯只是两人关于刀的严肃讨论,咳咳,拜托拜托评论区不要出现敏感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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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第 86 章


    ◎我爱她,不问今夕何夕◎


    如今面对苏弈的时候, 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是感慨,是无奈,还是逃避, 试着用很多词去描述这一段“旧情”,其实都不对。


    或许说是“错误”来得更准确吧。


    所以, 又遇到了苏弈这个“错误”的时候,江妩自然不想再去面对——更多是不愿意想起曾经的那个自己。


    她想躲开, 然而裴弗舟已经率先拉过了她的手,轻轻一拽, 就将她带了过去


    裴弗舟挑起竹帘,恰在这时,苏弈那友人起身出来,和他们刚好碰面。


    “咦, 这不是裴将军?您怎么来了?”


    那人惊声, 引得苏弈也回过头来。


    裴弗舟径直看过去,朝苏弈微微一笑, 道:"路过而已,找你们世子聊聊。"


    苏弈顿了一下,扬起唇, 说, 当然好,只是挥挥手,那人便对袖告退。


    然而当裴弗舟扶高帘子,教江妩先进去的时候, 苏弈眼里却闪过一丝惊讶, 而后慢慢沉了下去。


    须臾间, 他转而似笑非笑一下, 嗤道:“你把阿妩带来做什么?”


    那个叫法,落在江妩耳朵里不由一炸,只觉得无比的窘迫,


    她的手还被裴弗舟牵着,却被苏弈那样叫,她抿抿唇,想说点什么,但见裴弗舟脸色淡淡的,倒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快。


    他闻言牵起个唇角,像是与苏弈从前交谈时那般,自然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称呼是不是该改改了?”


    说着,裴弗舟直接撩袍旋身在苏弈对面落座,那暗纹横生的靛青斓袍的袍角,像一把回旋的刀似的,利落地划了一圈。


    他隔着四方桌看了看苏弈,只是淡笑一下。


    见江妩还踌躇地站在那里,裴弗舟抬眼朝他们之间那个位置一示意,道:“江妩,你也坐。”


    江妩有些为难,攥了攥手,还是垂了眸,在他们之间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新旧情郎见面,两人先前还是朋友,一左一右地在她两侧,这场面实在是教人尴尬。


    茶博士见又来贵客,热络地进来招呼。


    裴弗舟道:“茶。”


    轮到苏弈,只笑笑说不用了。


    茶博士最后才转向了江妩,询问道:“这位娘子呢?”


    江妩刚要开口,苏弈却已经率先接了话过去。


    “给她一盏加了酥酪的煎茶。还有,”他说着,视线调过去,浅浅一笑,“我没记错的话,还要单笼金乳酥。”


    茶博士为难起来,“世子玩笑了,店小,岂能做出那些呢?”


    “那就随便来些什么甜的吧。” 苏弈不在意,“记得拿你们店里最好的。”


    茶博士出去准备了。


    苏弈温和地问江妩,道:“这些,还喜欢吗?可还要加点什么?”


    江妩无话可说,确实挑不出来什么不好,也是她平日里常常点的,只好硬着头皮,垂眸道:“没什么了劳烦世子。”


    苏弈一笑,“不必跟我客气。从前你最喜欢这些,我自然记得你的习惯。”


    江妩尴尬地避开他的视线,无言以对,只好客气了一句,“多谢世子。”


    裴弗舟垂着眸,没有说话。


    “你看,有些事情是改不了的。”苏弈一哂,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此刻才回答起裴弗舟的问题。


    他无奈地笑笑,“称谓也好,饮食也罢。一旦成了习惯,想要更正就很难了。你说是么?”


    裴弗舟顿了顿,低头一嗤,淡道,“无妨。这些都是小事,我一向不计较这些。”


    江妩听着他平淡自然的语气,心里稍微松了松。


    她其实有点担心裴弗舟因为自己和苏弈之前的‘感情’心有芥蒂。如今看来,他并没有在意什么。


    苏弈抬起眼皮,裴弗舟那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有些刺眼,他似笑非笑道:“你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这几句话?”


    裴弗舟说不是,“我本就与你东宫事商议,见你在这里,便顺路进来。正巧,另有一事,想告诉你。”


    “哦?”


    裴弗舟停了一下,刚要看向江妩的时候,江妩就悄悄抬起眼也看了过来。


    四目默契地相撞,她有点羞赧心虚,裴弗舟倒是淡淡一笑,眉眼间一抹爱怜之意溢于言表。


    他坦然地直白道:“我希望苏弈你日后不要去打扰她了。”说完,不忘补充一句,“不论是宫外,还是宫里。”


    江妩心头一跳,以为昨日同裴弗舟说起苏弈找她的那件事,就那么平淡地过去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当然是不清楚,同裴弗舟说完了那话之后,其实他心里倏地有千万个不情愿和别扭,还有点心慌。


    只是,他答应了她,要试着去温和地待她,所以才无意识地去故意忽略掉。然而今日见了苏弈,自然又想起来了那件事,于是忍不住要过来将事情说清楚。


    裴弗舟上辈子不愿意和朋友争人,如今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只是微微一颔首,“她如今同我在一起,所以我必须要护好她。”


    他将“必须”那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故意要给苏弈两个巴掌似的。


    苏弈堵了一下嗓子,不由扯了下唇角,笑意勉强,“你还真是一向不委婉啊。”


    裴弗舟报以微笑,“你很了解我,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


    苏弈很淡定,长眉微挑,笑了笑,道:“是啊。我是了解你,好比现在,你大抵是为了逞能,故意过来带她来见我,好气一气我,不是么?”


    江妩听得有些脸红了,没想过裴弗舟会做到这一步。


    同苏弈摊牌,她对此一直逃避着。虽然她对苏弈没什么情愫了,可毕竟裴弗舟和苏弈曾经是友人。自己先后和他们在一起,多少还有点羞耻似的。


    她是个不喜欢同人撕破脸的性子,有时候不愿意去面对很多艰难的事物和人,于是习惯性地避开。


    可裴弗舟不是,他有单刀直入的利落和义无反顾的坚毅,所以才要干脆地替她将这话说出来。


    眼下,他这是要和苏弈对峙么?


    江妩局促不安,十分尴尬。新欢与旧‘爱’,这么夹在这二人之间,她不想成为他们争夺的战利品。


    她有些焦虑,双手握紧在膝头,垂眸不语。


    然而此刻,一声温柔清淡的嗓音传了过来,如晚夏一缕透着微凉的风似的,吹落在心头。


    “江妩。”裴弗舟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江妩回过神来,见他径直向她伸来了手。


    她抿了抿唇,略略犹豫,依然选择把自己交给他,于是烫着耳根赶紧放了上去。


    下一刻,就被他反掌牢牢握住,坚定沉稳——有一种不会轻易松开的力道。


    裴弗舟安心地牵了唇。


    “苏弈,”他重新抬起眼眸,“你说的不对”


    “逞能,非我所欲;挑衅,亦非我愿。我只是想单纯的告诉你,”裴弗舟顿了顿,看向了身旁的那个人,嗓音郑重又缱绻——


    “我爱她,不问今夕何夕。”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结了。


    柔软的阳光透过了直棂窗落了下来,照在一双牵着的手上。


    他说着,紧紧攥了攥她的手,仿佛要把这样坚定的力量传递到她心里去似的,教她心安。


    江妩哑了声,被那话打在心头,心间有一处在轻轻抽搐似的。


    不是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些表白的话了,可他亲口说“爱”,似乎是头一回


    她耳朵红了,脸色也白了一下,并非因为不喜,反而是有些呆呆的反应不过来。


    其实苏弈也曾和她说过一些情话,多是些温柔暧昧的诗句,带着点隐晦的情意。可她没想到裴弗舟这方面同他性情竟然是相反


    那样冷峻淡漠的一个人,表达感情的时候,居然是热烈而毫不遮掩的,像是一把刀刃,不出则已,一出便如被冰火一同淬过似的,直直地入了人的心里


    他牵着她的手,可她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手臂僵硬,一双乌黑的杏眸呆呆地傻瞪在那里,有一种凝滞的可爱。


    裴弗舟看得忍俊不禁一下,淡淡笑了出来。


    瞧出她大概是惊讶得说不出来话了吧,这样有点糟糕,自己的感情可能比她的要深切一些,如今被彻底发现了这一点,恐怕以后要永远受制于她了。


    他心头兀自一唏嘘,其实这话早就该说出来,或许要更早,早到上辈子的时候。


    如果他当时明白过这感情,与她换一种相处方式,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她是会选择苏弈,还是选择自己?


    管它呢!他是个要活在当下的人,不追忆前尘,只要眼前的她。


    裴弗舟牵了唇,说出来之后心里轻松很多,这时候才略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自得。


    眼见江妩的脸颊一点点蔓延起绯红之色,他不再说什么,只放开了她的手。


    江妩不敢抬头了,紧紧捏着衫裙,只觉得左右两道视线都压了下来。


    裴弗舟他也太直白了光天化日的,在旁人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他都不脸红吗?


    可她不好意思看,只好嗫嚅一下,低喃道:“那个。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们随便聊。”


    “路上小心点。”裴弗舟很自然地说了一句,“得了空出来我再去接你。”


    她提衫起身,立即要走,听了这句话,心里一跳,差点又踩到了裙角,脚踝歪了一下,顾不得太多,赶紧匆匆走了。


    连和苏弈这位世子拜别的规矩都忘记.


    裴弗舟看得一笑,目送着江妩离开,那绰绰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帘后,仿佛将这茶寮里最后一丝柔软也带走了似的。


    苏弈一直看得个十成十,目光落在她面前散了热气的煎茶上,终归是没有喝。


    他文俊的眉眼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似的。


    低眸握住了杯盏,里头淡青色的酒液在他的晃动下漾了一漾,有一种追忆往事的姿态。


    “我们三人最后一次这般相对而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苏弈似是而非地感叹一句,全然不提方才裴弗舟说的那话。


    裴弗舟沉了一刻,道:“在北坊的兴茗楼,彼时临近上元。”


    苏弈说是,笑笑,唏嘘道:“那时候她坐在这里”,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同我一排,而你还是坐在对面的位置。她那时候瞧我的样子,还是笑着的”


    “今非昔比了。”裴弗舟打断了他,固然心中一涩,然而还是微微牵了唇角,“你一向洒脱,为什么还要活在过去?”


    苏弈优雅地哂笑一下,“知道如今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


    裴弗舟不答,抬起一双利落的眸子。


    “是死。”苏弈自斟了一杯,语调沉了下去,“上辈子,死,是你自己选择的;于我,非也。”


    他顿了顿,“在送走她的那一刻,我问过你一个问题,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但一旦选择了,我不能回头,所以只能决绝”说着,他兀自一嘲,“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我或许还能假装平淡地继续生活下去,亦或者,我没有染了瘴气病死,能在后半生独自忏悔追忆着,也是不错。”


    “可我醒来之后发现一切又开始一次,她却不是那个她了,你懂这种奇怪的感觉么?”苏弈皱了皱眉,似是自言自语,“我想弥补的那个她,好像不见了。”


    裴弗舟听他神思飘渺混乱,到最后一句时,不禁一嗤,“苏弈,你真的喜欢过她么?”


    “何意?”


    “你说这话就错了。”裴弗舟淡笑,“其实江妩她从来就没有变。”


    那样温婉的脾气,偶尔的狡黠,时不时还有点作精惹事的性情若说她胆子大么,可又有时候会犯怂;可若说她性格软弱,可有时候她有时候的行径之‘猖狂’,实在叫他始料未及


    裴弗舟从回忆里出来时,一向淡漠的目光变得柔绻几分,他轻牵唇角道,“如果你好好观察,就知道她本性一直如此,又怎么能说她变了?”


    苏弈嘲了一下,“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我怎么没瞧出来她也爱你至深?”


    “那又如何?”裴弗舟却剑眉轻抬,十分坦然,“我说了,我不计较那些。她若愿意留在我身边,于我足矣。”


    “可,若她不愿了呢?”苏弈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裴弗舟顿住,眸光渐渐染了一层寒霜,他微微一笑,“不愿,我自放她走。”


    苏弈定了片刻,继而缓缓笑了起来,温煦的弧度蔓延在唇边,他哈哈一笑,“若是可以,我还真想和你打个赌。”


    裴弗舟摇摇头,“我不会拿她赌任何东西。”


    苏弈不由颔首道:“佩服。”


    店家恰逢这时进来,苏弈转而挑眉一唤,“店家,这可是裴家二公子,金吾右统裴将军。我要请裴将军葡萄美酒一盏,还不快快送来。”


    裴弗舟道,“你知道的,我不饮酒。”


    苏弈笑笑,说,“可此时此刻,美酒当配你。”他起身了,放下一小串铜钱,算是请了这顿。


    苏弈袖摆轻拂,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裴弗舟皱皱眉,不解其意。


    然而苏弈却挑帘离去了,朗声自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裴弗舟没说话,待酒送来,他举起琉璃盏看了看。


    那紫色的酒汁如暗淡的血色似的,酸涩的味道飘了出来,瞧着有一种波光诡谲的意思。


    他淡漠的目光凝了片刻,没有喝,径自手腕翻转,缓缓倒在了一旁的冷掉的炉子里


    江妩在沈府呆了一晚。


    如今夏末秋初,白日燥热着,夜里却寒凉,卢氏到底是心疼刚出生的孙子,于是破天荒地又把金坠儿他们接回府里养着。


    她回去这一次,旁人反而对她十分客气起来,大概多少顾忌了宫里的一层关系,更显得她像个客似的。


    她在一旁吃着蜜桔看,如今表姑母一家其乐融融的,也算圆满,心里头也跟着欢喜。


    临走前,塞给抱穗一封信,教她赶紧寄回给家里去。


    “姑娘写了什么?这么神秘。”


    “别问了。”江妩脸红起来,低低垂眸道:“回来你就知道了。”


    转日便回了宫。


    才三日,已经堆积了一些事务。


    她这上头是个不拖沓的,赶紧就开始跟着钟司记忙碌。


    只是提笔时,偶尔神思游走起来,想来那人拥抱和亲吻时候的模样,仿佛还残留着温度和触感似的。


    她忍不住牵唇笑笑,引得钟司记皱眉瞧过来,问,“你怎么了?出去一趟,魂不守舍似的。”


    江妩吓一跳,赶紧回过神来,低头飞速提笔,嘴里喃喃道:“姑姑见谅。没什么,就是看了点话本。”


    钟司记摇摇头,这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若只是因为看了话本就好了。她一哂,故意煞风景道:“氓听过么,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江妩努努嘴,自言自语地得意道:“听过。可我遇到的有点不一样”


    裴弗舟对她爱得更深切呢,就算辜负,也是她甩了他的可能性更大。


    她心里轻松起来,想起若要出宫,还得等下个月了。彼时入秋,落木萧瑟纷纷,红叶热烈灿烂,若能一并去翠鸣山登高就好了。


    钟司记瞧着她无奈地笑笑,江妩不在意,心已经飞了出去。


    虽说裴弗舟说过,若是得空会来瞧她,可这毕竟是宫里,不好明目张胆地见面。


    江妩有时候在路上远远地看见他,同太子在御桥行走,神情很严肃的样子,她也不好过去,也只得望一望他的身姿,最后从旁路离去。


    偶尔,她也能收到他送来的小纸条。


    裴弗舟大概是真的不擅文辞,写的从来不长。她每次期待半天,可依然是不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字数的长度。


    内容么,也没什么情话。所以多是类似【变天增衣】,【勿要贪凉】之类的。偶尔,还会来一句匪夷所思的,类似【想吃蒸糖糕了】。


    她在灯下看得直皱眉,不懂,这都写的什么?


    这些小纸条她照旧全都收好,压在书里,偶尔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描绘着他利落又温柔的笔触,比吃了蜜还要甜。


    一个月过去了,两人一句话都没单独说上,有时候一群人里对视一眼,可碍着旁人在,也不得说什么。江妩看在眼里,总觉得裴弗舟好像很忙的样子。


    然而,等盼到了下个月出去的那日,宫中又忙着重阳宴,圣人要请新科进士同学子入宴,作诗赏花,江妩只能跟着一并去调配笔墨纸砚,没出得去。


    她挤在宫人里往夹道上巴望,旁人看进士,可她却是找他。看了半天,却没见着。


    “左右金吾不是十六府的么,人家忙着巡警皇城,东都,道路还得盯着烽候,哦,就是烽火台。我阿兄说了,边关异动,侦查备战消息可能多一些,难免就忙。”


    阿止叽里呱啦地说一通,因为兄长从军,所以对这些也了解了一些,她一面纳鞋底,一面给江妩讲,罢了,不忘挤挤眼问一句,“你怎么问起这个?是不是你的情郎是哪个金吾守卫?”


    江妩喃喃说没有,不好意思道:“替一个朋友随便问问而已。听你这么说,果然是要忙一阵的了。”


    到了晚上,江妩被雨声吵醒。


    连绵的秋雨如掉落的玉珠似的,风一吹,砸在了窗上。如今绿纱换成了结实的竹篾纸,她睁眼看,似乎能瞧见雨滴迸发在上头的碎珠。


    她有点冷,在寝被里缩了成一团,睡得迷糊了,好像落进他温暖又结实的拥抱。


    然而也知道这是梦,所以她不耽误,趁机对他上下其手起来。


    抬手摸上他的喉结,顺着一路滑了下去,拂过宽阔的双肩,而后沿着两侧有力的肌肉线条摸了下去。他的束带之下有一把//精(*/ω\*)劲有力的腰身,她忍不住,趁机环了一把,依然是那样结实可靠。


    再往下不得了了,那是禁区。


    裴弗舟说过不许,可管不住她在梦里。她搓搓手,解开他的束带和斓袍的下摆,迫不及待地去看看那柄宝刀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口中喃喃道:“对不起,你别怪我,我太好奇了”


    手捏住了衣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把掀开去看却顿时傻眼了。


    那还真是一柄佩刀啊?怎么,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愣在那,一会儿讪讪地败兴下来,重新给他穿好衣服,嘀咕起来。大概是对那个没什么概念,所以压根梦不出来什么具体。


    第二日,江妩在雨声中醒来,两只眼睛没休息好的样子


    走到局中,钟司记吓一跳,“闹耗子了么?”


    江妩说没,淡淡一笑,道:“作恶噩梦了。”


    钟司记哂了哂,拍拍旁边的册子,道:“出去走一圈你就醒了。今日没什么事情,你把这些送去观文阁就行了。”


    江妩望了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气,像是那个扫兴的梦似的。


    她打了伞,绕过自雨亭,沿着朱色的飞廊往观文殿去了。


    那是宫廷藏书之所,图集经文应有尽有。


    将书册交给看守书阁的内侍后,她正巧想找几本帖子来练,正要登记名字,可那内侍却刚好犯了肚子,于是江妩道:“你去吧。我一会儿拿来书后在这里等你再补。”


    内侍谢后捂着肚子跑了。


    江妩走进去,四下里,烛台挂在高高的地方,书香漫漫,依次排列。


    她依照着那名字一路寻过去,手指比在一排书脊上头找,然而瞧见一本奇怪的,颜色古旧,用粗麻绳匝了,做成册子。


    她皱皱眉,有点好奇,抽出来打开一看不禁吓一跳,赶紧又合上了


    这、这、这,好像是尚寝局才有的图册。


    怎么跑这里来了?


    难道是放错了。


    那书简直烫手,她赶紧要放回去,可迟疑一下,见四下里没人,做贼似的偷偷又藏在袖子里,往角落里一躲,就着烛光翻开继续看。


    越看,那烫意沿着手臂一路滑到了脸上。


    两个小人栩栩如生,痴缠在一起,麻绳似的摆出怪异的姿势。


    她不禁诧异,这是杂耍吗?难道那种事情要这么费事?


    没一会儿,她口干舌燥起来,心鼓大作,然而还是克制不住地伸出颤抖的手,翻开下一页。


    她如痴如醉,脸颊红红的,打开了新的大门似的。


    全然没注意一双黑色的官靴停在了身后


    半晌,一道平淡低沉的嗓音混着熟悉的气息,在她耳边蔓了过来,“你看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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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第 87 章


    ◎“男色误我!”◎


    江妩耳边一炸, “啪”的一下赶紧扣上书。


    猛地回头看,着实吓了一跳。


    裴弗舟正负着手,俯身站在旁边瞧, 他英挺的五官分布出一脸的迷惑,恍恍然撞进了她的视线里, 教她实在措手不及。


    裴弗舟见她又合上了,更疑惑起来, 轻嗤道:“你在看什么?鬼鬼祟祟的。”


    江妩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她咬着唇, 敷衍道:“没什么字帖而已。”


    裴弗舟勾了个唇角,眉目一哂,道:“是么?给我看看。”说着,伸手就去拿。


    “不行!”江妩杏眸瞪了起来, 努力掩盖住心虚, 慌道,“这是我先拿的你要看, 自己再去拿一册!”


    这种东西怎么能教他看见!那她还不得丢脸死了。


    她手臂紧紧压着书,护食一样,按在胸前不肯交出去。


    裴弗舟看在眼里, 愈发觉得奇怪, 但见她脸色绯红,耳垂要滴血似的,一抹火烧云似的红晕蔓延至脖颈。


    他皱了皱眉,抬手就要拢上她的脸颊, “你染风寒了?”


    “别”江妩下意识地迅速别开了脸, 躲开他的手掌。


    他一抬手, 袖笼间淡淡的松香和一袭男性的气息涌了过来, 她想起方才图里那些没眼看的画面,不禁更加羞耻起来。


    原本只是很普通的亲昵,是她心里有点不纯洁,所以总觉得那动作好似染了点说不得的情谷欠。


    “怎么了?”裴弗舟的手停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江妩不敢看他,心虚地只想赶紧转移开这个事情,只道,“你怎么在这?”


    裴弗舟顿了顿,分明一个半月没好好见面了,她张口说的这句寒暄,听起来好生无情。


    “你方才进来时,没记录名字么?我就在上头。”他问。


    江妩哦了一声,“那看守的内侍犯了肚子,也就没给我记名册。”


    他嗤了声,道:“再说,这里是观文阁,京中无论朝参官与否,尽可来此查阅。我想要找书,怎么不能在这?”


    江妩嗫嚅一下,道:“藏书的不止观文阁,还有芸台和集贤殿你干嘛非得到这里找。”


    裴弗舟何等敏锐,眉眼一凝,已经察觉不对。他欺近半步,把人慢慢逼到了墙角,垂眸低低道:“我怎么看你有点作贼心虚呢?”


    外头阴雨阵阵,阁中宫灯高燃,烛火透过轻薄的灯纱罩子,投下了一层澄黄的光亮。


    江妩被拢在这层光里头,整个人有一种柔软温和的模样,很好作弄似的。


    裴弗舟看在眼里,心头微动,忍不住又想欺负欺负她,于是故作威严地‘嗯’了一下,低声道:“赶快交代。”


    她无奈于他迫人的架势,只好规规矩矩地靠在墙壁上,她低着头,微微侧着身,不许他接近怀里的册子。


    江妩摇了摇头,死活不肯。


    他无奈,于是上手去拽那书册,谁想,她一个轻巧转身,从他臂肘下侧身溜走。


    然而裴弗舟逮人的速度比她更快,他立即伸手一捉,江妩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他捏住她的腰身,紧紧握了握,脚底逼着她倒退几步,最终眸光低垂着将她抵在墙壁上。


    “还想跑?”他忍不住勾唇一笑,轻嘲自己大概是属猫的,不然怎么就觉得她跑他抓,来来回回折腾的时候如此令他愉悦。


    江妩着急起来,关乎她的脸面,怎样都无所谓了,干脆抬起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看着他,哀哀合十道:“你说过的,我不想说的事情,你不会强迫怎么可以不算数了?”


    裴弗舟津津有味地看她,低笑道:“这不一样。你私盗宫中藏书,人赃俱获,我有权力抓了你。”


    她一迭声地说怎么会,“能算盗么,我还没悄悄带出去呢”说着,‘哎呀’了一下,赶紧闭了嘴。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不占理,于是垂头丧气起来,跟一只耷拉脑袋的鹌鹑似的,不再言语。


    裴弗舟唇边牵了个弧度,不再逼她,抬指扳起那精巧的下颌,低柔地提示道:“那你贿赂贿赂我吧,我就当做没看见。”


    本以为她不肯或者扭捏,谁知,江妩只愣了须臾,很快明白过来,干脆利落地踮起脚,朝着他的脸颊‘啾’了一下。


    “这样可以了么?”她唔了声,水汪汪的眸子看过去。


    他不由失笑一下,想不到她居然就范得这么快。


    于是只好说,不够,“如今市价涨了,只这么点,怎么行?”


    她唇波一撅,没办法,只好赶紧在他另一边脸颊也‘吧咂’了一下。


    他淡淡地微笑了起来,不说话地看她,只是那目光温柔缱绻,还有点暗示。


    江妩感到腰上的手似是紧了紧,心中略略懊恼,嘴里咕哝着说,好吧好吧,“最后一下了。你这贪官”


    他食髓知味地俯首下去,谁想,她却会错了意,只是凑上来,轻轻亲了亲他的喉结。


    那里拿捏着人的命脉,自然皮肤更敏感一些,柔唇扫过的时候,有一种痒痒的触感。


    不碰还好,一碰就勾出一些旖旎的情愫。


    他就着她还没抽身,不受控地低头吻了上去。她呜咽两下,用力推了两把,于是也在怀里不动了。


    平日两人远远地一见,相视笑笑时好像也没什么,可如今唇碰在一起,没一会儿便变得缠绵起来。


    神思是克制的,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吸引。


    他发现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时候换气,不用再扭来扭曲地提醒他松开。


    察觉出来对面温热的鼻息,不由一笑,继续书写这个有些绵长的思念。没有强迫的力度,只是尽量将一切变得很慢很慢,温柔地照顾每一处柔软。


    他离去前,吮了一下柔波,而后才放开了她,低声蛊惑道:“你喜欢么?”


    她被亲的浑身软软的,满胸腔里是燃烧的烛台和纸张的味道,这书卷和竹简堆砌的阁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温暖。


    江妩脑袋晕晕的,有气无力地被他环在怀里,下颌被他一抬,直接对上他的深邃的眼。


    “这样喜欢吗?”他又问。


    她感到自己被热烈的爱着,不由妥协了,细声道:“嗯。”


    他低低的笑,复问,“还要么?”


    她不好意思,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顿了顿,而后闭上眼,扬起了自己唇,撅了撅。


    一声轻轻柔柔的嗤笑,而后第二波便如同春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可这一次,他只是辗转在红波的边缘,偏偏不去正中靶心,非要教人心有期待起来。


    她有些迷离,沉浸在其中,一别三日如隔三秋,上次被他抱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心中不由缱绻依赖起来,她不自觉地嗡了声道:“啊,我还要”


    话音甫落,她忽地感觉他的手掌探上胸前,谁知下一刻,手上一空,怀中的书瞬间被猛地抽走。


    裴弗舟一把放开了她,拿到书,立即旋身离去,得逞似的喃喃道:“藏得可真严实”


    江妩如梦初醒,方才的爱啊恋啊的,全都不复存在了。


    她呆了一下,痛呼道:“男色误我!” 恨得咬牙切齿,红着脸朝他后背扑过去,“可恶,你用男色骗人!”


    他转过身来高高一举手臂,任她左扑右抓够不着,一壁灵巧的避开,一壁垂眸低笑道:“怎么能算我骗,分明是你没拿稳。”


    他不理她,大步迈向矮凳一坐,刚翻开一页,江妩已经冲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手去夺。


    裴弗舟直接扭过身,后背如铁壁一样将她挡在身后。她急了,胡乱拉扯拍打他的后背和臂肘,没用,最后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侧窜了过去。


    他本能想避开,可眼见她要摔下去,赶紧扭身回来,一抬手臂,教她在他的膝头扑了个空。


    “哎呀。”她一下子跌趴在他的腿上,措手不及。


    裴弗舟坐在那,趁机从她后背压了上去,臂肘卡着她的腰身,任她无能挣扎得像个上岸的鲤鱼。


    ‘赃物’在手,美人在怀。


    裴弗舟得意一笑,“让本将军查查,你这个小宫女到底在偷偷看什么”


    他猛地打开,眸光滞了滞,显然也是十分意外,唇边一嗤,“这不是?”


    但见书中一张张画作笔底春风似的,布局有宫禁气象,男女相依相偎,衣衫半解,臂膀纠缠,有私亵之状。


    江妩没脸活了,在膝头难堪得啊啊叫起来,捂着脸道:“以后我不跟你好了!你太过分了!”


    裴弗舟随意翻了几页,眼底映过活色生香的笔触,然而似乎对上头的图画并不感到陌生和羞耻。


    半晌,他淡淡轻嗤,合上书,低头看了江妩一眼。


    那一具温香软玉,正柔柔地横在他的膝上。多娇的江山起起伏伏的,尽在掌中似的。


    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打了两下她的臀,引得那头低低的“啊呀”娇呼一声,他哂了哂,道:“怎么看禁书?哪弄来的?”


    江妩涨红着脸,只能勉力回首辩驳,道:“谁说这是禁书?难不成你看过。”


    他说当然,道:“这是旧历的禁书了,有人偷画了宫禁之事,不知怎么又流传开来。圣人下令销毁市井中的私印本,我亲自办的,自然也看过是个什么样。怎么这里还有?”


    江妩大为窘迫,嗫嚅道:“那谁知道呢我就是随意抽了一本而已。”


    裴弗舟无奈,看来是哪个宫人偷偷带进来的,结果一收拾的时候,就那么和别的书混进来了。


    他手肘一松,江妩立刻从他膝头弹坐起来,他淡声道,“这书是证据,我要带走查查来源。”


    江妩双眸瞬间涌进几分不情愿,捏着衣角道:“不要。这是我拿的,等我一会儿放回去再说。”


    裴弗舟嗤笑一声,拿起书在她眼前晃一晃,逗猫似的,“干什么你还没看够?”


    听他揶揄的语气,江妩当然不想承认咬咬唇,趁他看着自己时,眼神一瞥,赶紧从他手里把书抢了过来。


    然而裴弗舟倏地回过神来,手上一紧,死死捏住,不许她拿。


    “给我——!”江妩使劲往外拽,坚决不许他拿走这‘“绚丽多彩”的画册。


    裴弗舟这次不谦让了,单手就够应付她,手腕也发了力抗衡起来,他恪守规矩,要坚守正道,于是驳她回去,“不给!——”


    两人谁也不肯妥协,僵持着你拉我扯一阵。


    然而裴弗舟手指间却不小心一


    滑,书册一角歪了一下,江妩这头便失了平衡,力气一歪,只听“嘶啦——”一声,寒凉的脆响响彻在耳边


    书页竟然被这二人生生扯成了两半书还在裴弗舟手里,可残页却被江妩拽着,在手中像一片破碎的树叶似的。


    两人呆呆地坐在那里,霎时全都傻眼了。


    江妩下意识往手里一看,忍不住惊呼一声。


    她拿着手里的残页颤了颤,尴尬一下,指了指道,“他、他的佩刀是没了么?”


    说罢,顺势瞥了一眼裴弗舟手里那残书,不禁脸色一愧疚,小声补充道,“天,真的断在那边啦”


    裴弗舟也有些不知所措,就着她的话愣愣地低头看。


    秘戏图上的郎君好像变得凄惨些,方才还春光满面,现在瞧着有些扭曲,下半身连着的“佩刀”已经不翼而飞,一并断折在另一边。


    裴弗舟不禁倒吸一口气,皱皱眉,有点同情这位可怜的郎君。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她却赶紧一把抢了过来,连着残页夹在一起,一并往袖子里塞。


    她涨红着脖子,低头咕哝道:“书坏了怎么行!我先拿去补补,过几日补完再上缴给你!”


    “”


    裴府眸色微顿,见她执着,只好垂了手搭在膝头,无奈地提醒道:“若被发现,你等着挨罚吧!”


    江妩心里突突两下,然而瞥了一眼他,威胁地哼声道:“那我就说你是共犯!你徇私枉法”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共犯”已经一把抱住了她的纤腰。


    他一手直接擒住她的双腕举在眼前,教她整个人依偎似的靠在他怀里,她挣扎两下,却是徒劳。


    裴弗舟喉结微微滑动,垂眸乜着她,好一张抗拒逮捕,宁死不屈的脸,他真是喜欢得很,低声笑笑,“你敢。”


    很久没有认真地抱过了,原本应该等到下次出宫见面,可如今这样搂着她,教他心头一软,也有些眷恋起来。


    于是破天荒地问了一句,“想我了么?”


    她还计较着方才的事情,然而听他这一句,反而更加忿忿。他好意思问么,分明是他不来找自己,整日都在忙其他事情;写的话,每次也都惜字如金


    她哀怨起来,没好气地哼道:“不想。”


    裴弗舟眼底淡了淡,不知怎么,想起苏弈的话来。


    他盯着她的眉眼,复问,“真的?”


    江妩故意冷淡道:“真的。”


    裴弗舟眸色渐冷,似是没有了底,顿了顿,淡声问道:“那你在想谁?”


    江妩没察觉,只是撇撇嘴,轻声羞怨道:“要你管”


    裴弗舟不知怎么,片刻间心里空空的,他思绪纷乱一下,只好低头去教训她的唇。


    然而就在他俯下脸,即将贴在她那张倔强的红唇上时,警觉地听见书阁的门开了。


    他赶紧一把放开她,不再留恋这片刻的旖旎


    江妩咬了咬唇,红着脸背过身去,整理两下衣领和袖笼。


    她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立即端袖从角落走回了书架之间,佯装低头寻找字帖.


    阁中静静的,可眼下不好同他坐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江妩默了默,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低身从那缝隙中偷偷瞧他。


    裴弗舟继续坐在那里,衣冠端方,正若无其事地举着书卷,静静地翻了一页。


    须臾间,他仿佛知道她偷看似的,忽地抬起一双鹰隼般利落的眸子,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仿佛还在因为方才她说不想他的事情而不愉。


    江妩吓一跳,赶紧又把书塞了回去


    她等了一会儿,朝外头巴望一眼,见那守门的内侍也没过来,于是蹑手蹑脚地又走了回去。


    然而矮凳上空空的,裴弗舟却已经从旁门走了.


    外头雨势猛了,秋雨滂沱,急急地冲刷掉一切姹紫嫣红似的。


    裴弗舟撑伞走在御桥上,如松如玉的身影,高大挺拔,仿佛在雨景图上漆了一点墨蓝色的笔触,给这寂寂宫禁更添一丝肃冷孤静。


    他这次没同她道别就离去,心里有点闷闷的,其实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起来。


    抬眼看,昏色的天际滚着水墨色云,沉沉地压在心头,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知道江妩应该算是喜欢他的,可多多少少总是带着一团孩子气,有时候耍赖似的吊着他,他心甘情愿,可事后总会思索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他轻嘲,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本以为在感情里,他可以做到豁达大度,到头来才发现甚至是完全相反。


    那占有欲像是滋生的藤蔓,起初不显眼,可一旦为酸涩的情绪浇灌,便生长得更加疯狂,一点点缠绕了他的心。


    想起苏弈,他嗤了嗤。或许他还真是了解他,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一根软刺,即使想不在意,可终归是本性难移——他骨子里到底没有做君子儒士的通透,纵然已经学着对江妩温良以待,可终究无法掩盖他一副偏执决绝的筋骨。


    好比方才,江妩说她不想他,她到底会想谁?他克制不住地多思,难道真的像苏弈说的,她对过去的事情还心怀眷恋


    裴弗舟不敢细想,一想,上辈子那种混着酸涩和嫉妒的牵痛又涌了上来。


    五味杂陈中,他沉了口气,大步走出皇宫。


    *


    江妩在阁中也没多呆,直接回去了。


    钟司记瞧了她,道:“去了这么久?”


    江妩心绪郁闷,只嗯声道:“内侍临事走了一阵,多等了会。”


    钟司记没察觉,教她一同去后头用午食,江妩却摇摇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姑姑莫要担忧我,我回去歪一下午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可心却不听她使唤。


    江妩躺在榻上,没放下幔帐,放眼看出去,得见窗外烟雨迷蒙。


    算算时辰,他大概已经回去了吧!也不知是回了家,还是又去忙了.


    她后几日接连又去了观文阁,假装路过查书,呆了一会儿,却没再偶遇他。


    心里沉沉的,缠着令人难受的思念和别扭,谁想一拐弯,却在中庭的回廊瞧见他正同什么人说话。


    她眸中华光一闪,他也恰好看了过来,视线碰了一下,裴弗舟眸光冷峻又淡薄。


    江妩没在意,他同旁人说话的时候一向如此,于是只是朝他示意一下,可谁想,下一刻,他说完话之后,又扭身走了。


    她呆呆的,心情跌落下去,路遇匆匆送奏章的中贵人都差点没躲开。有些失神地走回屋里,灯也不想点了。


    索性她不当值,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于是托腮坐在案几前,看庭中几片红叶寒霜,只觉得心头染上了秋凉。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她思绪一动,一骨碌起来出去,然而一开门,原本期待的心绪立即沉下。


    本以为是他托人送来了字条,可谁想,是个陌生的宫女。


    “江典记,这是贵妃娘娘让奴送过来的。小公主新写了字,江典记批正之后送回去便可。”


    江妩顿了顿,赶紧接过来托盘上的一沓纸,说好。


    合上门,屋里头又跌落回安静。


    江妩点灯提笔,没改几个字,总觉得心里发堵,本想继续做完,可一下笔,差点改错


    她不敢在贵妃的事务上出岔子,于是只好搁置半日,自己回被子里闷闷地困觉去了.


    一叶知秋。


    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长空高远,澄澈无云,只是满园残红落木堆积着,仿佛一团烧尽的锦绣灰烬。


    江妩换上了厚些的宫服,出门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早早地起了,利落地改完小公主的字,给贵妃送了过去。


    谁想到了那里,宫人却说,“武成殿的美人蕉开了,娘娘同小公主去那边伴驾了。”


    江妩又只好折回去,一路往武成殿走。走过甬道,绕过回廊,刚登上玉阶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她。


    “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吓一跳,回身看,裴弗舟穿着武侯的官服,肃正威冷,正站在阶下。


    他神情平淡从容,然而见了她时,还是忍不住牵了唇。


    江妩愣了愣,杵在阶梯上瞧,视线随着他步步上来的身姿,最终定格在抬目仰看的姿态。


    他站在她身边,凝了凝,温淡地一嗤,颔首道:“没睡醒么?”


    她在那一瞬间忍不住委屈又生气,可殿前不得失仪,于是咬了咬唇,按压住红红的眼圈,扭过脸道:“睡得很好。不劳烦裴将军关心。”


    “别哭,”他浅笑着出了声,低喃提醒道,“在这里我可没办法帮你擦眼泪的。”


    江妩一听这话,更想哭了,只好背过身去,抬眼忍了忍。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托盘,问,“这是什么?”


    “小公主的字,娘娘让我改完送过来。”江妩抿抿唇,问,“你呢?”


    裴弗舟道,“圣人临时诏见我。”他顿了顿,道,“不说了。你在外面等通传再进。”


    他提醒完,撩袍就要走进去,然听身后的她一声极轻的呼唤,“弗舟”


    他凝了凝,回身看,江妩却欲言又止了。


    她摇摇头,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你先去忙吧。”


    *


    武成殿秋色正浓,一扇扇直棂窗支起来,只为让更多秋光辗转地照进来。


    裴弗舟的官靴停在那,带内侍通报后,走了进去。


    然而才迈进殿中,他不禁剑眉一蹙。


    圣人,郑贵妃都在,然而还有两个人,在他意料之外——苏弈和永王李玶。


    他立刻察觉不对,敏锐地瞥见圣人似是有隐隐的不豫之色,而贵妃正一脸担忧地看他。


    裴弗舟凝了神,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地上阴影与光亮交错着,他的影子最终停在了阶下。


    他垂眸,叉手拜了下去,沉道:“圣人。”


    皇帝抬起眼,慢沉道:“弗舟,永王告发你与大食私相往来甚密。苏弈虽极力为你作证,可朕想听你自己说。”


    那缓慢又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唤醒的威严,一字不落地从殿里飘出窗外。


    江妩站在那里浑身一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悄然往窗下站了站,惊慌地听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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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第 88 章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朕愿意相信你, 所以想听你亲自说。”皇帝纵然再顾虑,多少还抱有宽仁之心。


    裴弗舟听得一瞬间怔住。


    原本今日圣人突如其来地诏见他,传令的内侍急匆匆的样子已经让他心中有了点疑惑, 可不曾想,竟是这样。


    这罪名来得唐突, 他眉头一皱,血液似乎慢慢凝在身体里。


    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也知定是有人对他来者不善,倏地回过神来, 速速撩袍单膝点地。


    裴弗舟一环袖叉手,沉琅的声音回荡在武成殿,“圣人明鉴。臣从未有过叛国之举,与其往来也是按章程行事, 不曾有假。”


    顿了顿, 他抬起沉冷的眼,道:“臣斗胆, 不知何人口出此言。”


    皇帝沉吟片刻,还未开口,永王李玶已经一步踏前, 站出来抬袖一指, 轻喝道:“父亲休要听他辩驳。”,转头道,“裴弗舟,你三番五次往大食使馆与之密谈, 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若是按章程行事, 何必需要那么久?”


    裴弗舟视线调转过去, 淡道:“永王可有证据?”


    “那是自然。”


    李玶扬唇一笑,“我的人不止一次看见你行迹反复出入其所,方才俱已在殿前如实禀告了圣人。一并瞧见你的,还有当日值街的武侯一二。你若要说我收买,我总不能连你右武侯府的属下都一并买通吧?”


    裴弗舟问,“哦?看见什么了?”


    “自然是看见你与太子詹事府令史柴锜一并勾结,与大食使臣鬼鬼祟祟相谈多时,恐密谋危难国祚之事。”


    皇帝听李玶接连给裴弗舟和太子定罪愈发的高了,不由眉头一拧,可他却依旧不言,也想看一看裴弗舟到底如何解释。


    这时候,裴弗舟从容地转过来,朝御座一叉手,道:“圣人,既然永王殿下这么说,何不传召柴锜觐见一同对质。”


    皇帝想了想,颔首应允。


    裴弗舟站在一旁,唇边不易察觉地轻哂。


    听得永王此番言辞,才总算弄清楚,这听起来是“检举揭发”他与大食使臣之事,可其实还是剑指东宫,欲对太子加以打压罢了。


    只是方才永王说起,苏弈也在给他的清白作证。


    裴弗舟眉目沉沉,抬眸看向对面的苏弈,实在不明白他在今日之事中的角色。如今他看苏弈,好似雾里看花,实在是不清不楚


    殿里气势愈加紧绷了,殿外的宫人也都纷纷垂首,尽量避开这风雨欲来之势。


    永王指控裴弗舟,教江妩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


    她其实可以走,但脚底下挪不开步子,只想在原地继续站着。她离那权力之争只隔着一层窗户,心都为他揪了起来。


    没多久,柴锜自东宫那边匆匆赶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太子本人。二人神色沉沉,显然已经得了消息,知道今日一场魏阙风云在所难免。


    临了殿门,柴锜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了江妩,轻声惊道:“江姑娘?”,话落,但见她宫服端雅,显然已是禁庭中人。


    柴锜顿了顿,压低声音迅速劝道:“江姑娘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莫要无端卷进来。”


    江妩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柴锜无奈,只好暗示道:“你不走,里面的人也会担心你的。”


    江妩抿抿唇,依然不肯,对他和太子垂首拜礼后,微微退了一步,只做在外待命之姿。


    柴锜见状,叹了一口气,再也没办法,立即跟上了太子走了进去


    殿中,皇帝正闭目等待,听见脚步声,一睁眼,脱口道:“太子怎么来了?”


    裴弗舟转身一看,但见太子步履匆匆,不禁蹙了眉。


    他与柴锜对视一眼,柴锜只无奈轻轻摇头。


    裴弗舟不语,知道太子这是生怕他们二人出事,所以也赶来想试着稳住事态。可惜,太子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圣人起疑,他和柴锜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今日恐怕必定有一人要被砍下来。


    “父亲,”太子拜见后,垂眸道,“儿正同柴锜商议父亲千秋之贺,忽闻阿监传召柴锜,恐父亲忧虑,于是也过来,还望为父亲分忧。”


    皇帝对这个儿子说不上喜欢,从前太子说话不讨喜,空有仁德,却无果断;如今也算熬些日子了,变得也稍微婉转起来,可听在耳朵里,又觉得卖乖。


    他老了,总不能点卯似的胡乱选一个储君,只能平衡着观望,于是也不驳太子的面子,只冷淡地一颔首,教他去旁边听着。


    皇帝转眸问,“柴锜,你可听说了?”


    “回圣人,臣听说了。”


    “你有何解释?”


    柴锜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淡定道:“禀圣人,金吾执掌东都安防,如今大食使臣人数约有十,不同往昔。将军为首,自是多番走动勘察。他听闻臣略同西域语一二,遂请臣一并同行,算是做些语言译解之事,并无其他。”


    李玶不禁讥笑,径直道:“遮掩罢了,谁不知道你们三个乃太子私下结交的朋党?”


    这一下,倒是把裴家,苏家和柴锜一同与太子捆在一条船上了——虽然原本就是如此。


    皇帝纵然讲究中庸,可到底对私交朋党十分忌讳,脸色沉了一下。


    苏弈开口了,温声道:“圣人。恐永王殿下这话倒是诧异了。柴锜本就隶属东宫,而东都安防之事如今又由太子殿下负责,自然也与裴将军走得近些。至于臣么,不瞒圣人,臣并无鸿鹄之志,喜结交友人。臣与太子殿下曾诗文相附,志同道合,于是也有些交际。”


    裴弗舟看了一眼苏弈,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可见他立场未改,倒放心一些。


    苏弈顿了顿,看向李玶,莞尔笑笑,“其实臣也曾与永王殿下有些来往,永王还曾赠了臣一株赤色珊瑚,永王忘记了吗?”


    李玶不禁一噎,这话倒是不假,他是想过拉拢苏弈,可后来发现,那是个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同谁都往来一些,恐实在靠不住,于是只好放弃。


    如今,又被他反手一刀


    李玶眼里闪过阴鸷的光,不客气地唇角一抬,道:“笑话,那岂能与今日之事同比?裴将军,听闻你于朝觐宫宴之时,已经与大食使臣攀谈西联之事,此乃大食诡计,你身为东都金吾,又为何插手边关之事?”


    李玶这话扣着罪责,虽没有证据,可足矣叫皇帝起了疑。


    皇帝一沉,裴家如日中天,那裴肃裴达,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北庭大都护,虽官重位高,可都是他亲手扶上去的,也一直都恪尽职守。所以,他其实不介意再多一个能护卫东都的裴弗舟。


    可如今,若裴弗舟真年轻气盛,有不同于他父叔的野心与二心,难免教人心中警惕。


    “弗舟,”皇帝虽有顾虑,可对这个年少的郎将还是多报以信任,悠沉道,“永王所言,可为真?”


    裴弗舟不由一顿,一时间迟疑起来,但听闻皇帝有相疑的意思,知道按照这个架势,周旋下去不如和盘托出来得保险。


    他低眉沉了沉,暗呼一口气,还是仰头看向御座,坦白道:“禀圣人,臣的确是主张西联之事,以克北关突骑施。”


    皇帝愣了愣,面色旋即一凛,不禁当即拍椅薄怒呼道:“你逾矩!”


    他难以置信其印证了心中的猜疑,竟真的欲染指边关之权。


    皇帝龙兴大犯,纵然已经垂垂老矣,可终归有昔日震慑明堂的威严。


    他一说那三个字,惊吓得连同殿外一干人等纷纷“扑通”跪下来,垂首不语。


    秋风瑟瑟,吹透宫衣,江妩听得冷汗都渗透了后背,此时一片微凉。


    她跟着那些宫人一同在殿外跪下,心已经飞了进去。


    觉得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虽然两人不过一壁之隔,可和他仿佛隔着山海似的。


    从前她一度想着高嫁,却不知“高”这个字,愈发接近无上权力,便与未知的风险关联得愈紧。


    他被天子质疑,她却比他还要难受。哪怕是上辈子对他抵触之时,她也是十分承认裴弗舟恪尽职守的坚毅。


    真想进去帮他,可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说出的话,怕是和羽毛似的,在那风云里头转一圈便消失不见


    江妩不知道,这些担心其实毫无用处,因为就算是离女子至高之位一步之遥的郑贵妃,此时也已经走下御座,跟着一众人跪在地上。


    “圣人息怒”她道,声音里带了点颤,“弗舟他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其心如何,圣人再清楚不过。”


    皇帝有恨铁不成钢的隐怒,摇头道:“就因为朕清楚,所以才如此失望!裴弗舟,你职在东都,何故觊觎边关军政之权?”


    郑贵妃一听这个罪名,突然抬脸道:“圣人!此事弗舟必有隐情,请给他一个机会说清楚。”说罢,见裴弗舟还站立在那,当即轻斥提醒道,“弗舟,还不快快先伏礼认错!”


    裴弗舟不由微微苦笑,他太了解了,事到如今,伏礼认错有用,那天子还是天子吗?


    怕是他但凡退一步,只怕今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他攥了攥手,喉头一凝,径直上前一步,叉手扬声道:“圣人!”,说着,他在丹陛之下撩起袍角一放,长身直跪下去。


    他环袖,仰起头来,大概是第一次用这般姿态进谏于天子阶前,沉道:“臣这个金吾右郎将可以不做了,但西联大食围剿突骑施之事势在必行!”


    “放肆!”皇帝闻言一挥袖,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连同茶瓯,瞬间拂落在地,斥责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弗舟眸中有灼灼之色,并不避开天子视线,只直直地迎了上去,继续道:“圣人有所不知,臣曾在北庭军中有所经历,知那突骑施新旧二部绝非善类,不可小觑。臣闻上次安西之战报,新部兵临安西请兵增员,旧部犯乱边关之镇,如圣人扶植任意一方,不若养虎,来日势大,必成祸患!为了王朝长治久安,还望圣人三思,应允与大食西联之事!”


    郑贵妃听完,眼前一昏,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太子趁着皇帝不语之时,立即进言道:“父亲,弗舟他这是为了王朝百代基业!又如何是觊觎军权?还望父亲惜才!”


    李玶见皇帝动摇,有些按捺不住了,赶忙接话道:“大食国与我朝从来既非敌人,也非友,旧历之时甚至亦有冲突,何来信任?怕不是他们应允了裴将军什么好处,一定要促成此事?敢问裴将军,西联之后,当如何?”


    裴弗舟捏紧了拳,深呼一口气,道:“臣以为,当东西相夹,将新旧二部,扑杀之。”


    “可笑!”李玶道,“突骑施可汗原本就为我朝加封,如今新部投诚,你这是要挑起两端战事。”


    “是永王不通战事!”


    裴弗舟轻嘲驳斥一句,他怒极反笑,“若历来加封就能平了狼子野心,那早就一派太平,何故反反复复?待其势起后又难以掌控,纵其犯乱边关数年,最后被迫投入无尽将士,才将之平息。旧部如何,新部又如何?此獠之性不可改,再重蹈覆辙,不若放虎归山。若失去安西重镇,恐引来日大灾!非北庭之军可救矣。”


    李玶冷哼一声,只朝向皇帝,道:“父亲,儿另有他法。”


    皇帝道:“讲。”


    “以和为贵,中庸为上。既突骑施新部投诚,不若结为秦晋。这也总好过与大食西结联盟,他们远水不救近火,就算联了,也无甚大用。”


    那个中庸的态度倒是投了皇帝所好,他凝了一下,道:“和亲么”


    裴弗舟一沉。


    他当然知道,李玶推动此事,不过是天真的以为突骑施会就此感激,从此成为他与太子一竞御座的砝码可惜李玶真是错了!突骑施野狼一样,又怎么甘于俯首帖耳?.


    江妩在外头听得胆战心惊,不禁恍惚一下,喘了两口气,艰难地闭了闭眼。


    总以为替嫁和亲之事,她的恨,除了恨自己一时迷了心窍,更是当起源于梁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甚至她当初也猜忌过表姑母的隐瞒,厌过旁人的袖手旁观。


    可当这些情绪也好,误会也罢,渐渐全都烟消云散了的时候,却不曾想,如今发现原来一切的根源不过是永王口中的一句进言。


    这朝堂厮杀的棋盘上,她当年只是一枚被波及的无名的棋子,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甚至是公主也未可知


    她一颓,神思呆滞中,忽听殿内裴弗舟冷厉着声,截了一句,“不可!”


    “圣人!”裴弗舟急急阻止,有些失了方寸,道,“和亲不过一时之策,非万世之计。”


    皇帝拧紧了眉头,沉道:“难道你方才所言,就没有风险,能保万世么?”


    裴弗舟一时沉默,听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头不禁剧烈地一痛


    片刻的寂静中,苏弈忽而一笑,温然道:“圣人。其实裴将军所言,未免不对。”


    裴弗舟一皱眉,慢慢看了过去。


    苏弈嗓音平淡,像个朝廷里的局外人,“臣倒觉得,裴将军所言十分有理。如今和亲么,贵妃娘娘的公主殿下年幼,而太子殿下的妹妹乃元后所出,皆不甚妥当。”


    皇帝问,“你以为如何?”


    苏弈笑笑,看了过去,与裴弗舟四目对了一下,道:“裴将军既振振有词,想来已有良策对付突骑施。不若,就给将军这个机会,请他亲自一试。”


    皇帝一皱眉,“你的意思是?”


    “大食使团就要离开了,既然裴将军有意促成,不若将他封为特使,随大食使团一赴北关,解决突骑施的难题”苏弈说着,朝裴弗舟颔首浅笑,道,“裴将军,你觉得如何?这是一个将功赎罪,教圣人打消对裴家猜忌的机会,不是么?”


    裴弗舟看着苏弈说完,顿了顿,倏地失笑一下。


    万万想不到,他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郑贵妃凄然道:“圣人万万不可!此去路途迢迢,百死难测,怎么能让弗舟去?他还年轻啊!”


    皇帝自是不想轻易打仗的,沉吟一下,道:“其实怀阳去岁岁末之时已经及笄了,也没有订下驸马。”


    太子哪里肯作罢,上前痛道:“父亲,那是儿子唯一的妹妹!母亲去后她吃了不少苦,请让她在东都平安终老吧。”


    一时间,各色声音充斥在殿里,哀求的哀求,进谏的进谏。


    裴弗舟脑袋里乱成一锅粥似的。


    太子要维护妹妹,姨母又拼命保他,而苏弈么呵,他真是小看了苏弈,为了报复他当年的“擅自之举”,居然将他拐到了这条进退不得的路上,要他一样尝尝这种拉扯的滋味。


    他闭上眼,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要被撕裂了,这一刻巴不得自己分成好几份,每一份都去满足不同人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阵十分熟悉的海棠香似乎慢慢顺着秋风拂了进来。


    裴弗舟眉头一皱,觉出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向门口看,江妩的身影绰绰,不知为何,已经走了进来。


    他慢慢咽了下嗓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张嘴想要出言阻止,可嗓子一哑,她已经直接从他眼前走过去了


    她的步子迈得太软太安静了,身形又是那么的娇小,穿着一身宫服,走入偌大深远的殿宇时,一时间竟然没人留意,仿佛只当她是个进来送茶的宫人。


    他窒了窒,不禁大为错愕


    江妩怎么还没回去?是谁让她这时候进来的?他不是说了,除非殿中通传,否则不要进来的么


    她就那么在他的视线里直直行了过去,他几乎都感到她颤抖的呼吸,紧绷的身形——这居然让他心中泛起了一层波澜,有一种未知的慌张涌上心头。


    这时候,江妩已经走向了玉阶,皇帝抬起眼,瞧见了她。


    皇帝皱眉虚眼,“何人进来了?”


    江妩一直垂着眸,听见那低沉的帝声,脚步一顿,刹那间,只觉得皇帝,郑贵妃,裴弗舟,苏弈殿中之人全都看向了她,针扎似的直直钉了过来。


    她从来没这样在这样的场合被这么盯着,一时间呼吸错乱了起来,手在袖子里止不住打颤,可脚底下还是不听使唤地继续向前。


    她顾不得了。她不要让他去送死。"圣人。"


    众目睽睽中,江妩颤了声,努力压下紧张不稳的嗓音,抱袖倾身拜下去,她伏地一礼,而后直起身。


    她垂着眸,不敢抬头看,嘴唇抖着,终于说了出来。


    “请圣人明鉴妾出身非皇亲国戚但,愿斗胆替怀阳公主和亲”


    话音甫落,一阵猛烈的秋风忽地翻涌进来,吹得殿宇幽深之处的幔帐起起伏伏,如波澜沧海。


    她直身于寂寂的大殿中央,像一只脆弱又淡薄的蝶,只稍一有风浪,便轻易将其吞灭似的。


    裴弗舟听罢哑然一窒,整个人凝在那里,像是被钉住了似的。


    江妩嗓音不大,带着不稳定的颤。


    可那话落在旁人耳畔,如一声重击似的,一时间,以为听错。


    就连李玶都傻愣在那里,不知道这又是太子找来的什么人施苦肉计


    江妩听没人回应她,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了,旁人没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握,忽地抬起了头,又努力扬声重复了一遍,“圣人妾愿意代替怀阳公主赴突骑施和亲。”


    裴弗舟眸色一沉,心间旋即染上一抹无比的痛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忍心去想


    皇帝苍老的眼睛眯了眯眼,似是也瞧见了个新鲜事似的,打量起来,疑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宫人?”


    江妩倏地回过神来,自己太心急,竟然失仪未报上名字,脸色一红,赶紧埋首曼道:“妾身乃尚宫局典记江氏女家父承天恩科考,任舒州司马。方才在殿外候令,偶闻圣人之忧,这才唐突,望圣人宽恕”


    司马的官职显然是太小了,小到皇帝一辈子都没去在意过。江家么,前朝旧望,已经落魄了不知多久,他不在意这些,只一颔首,哂道:“你一小小女官,可知在说什么?”


    江妩咽了下嗓子,说知道,她听皇帝并没有发怒,于是沉了沉气,直起了脖子垂眸道:“边关不稳,和战两难全妾既为女官,又为王朝之民,食君之禄,理应有责”


    这话倒叫皇帝听得一笑,他靠上凭几,随口问道:“你说你替公主和亲突骑施,可是有人教你的?”


    “没有人教。”


    “你真的愿意去?”


    江妩顿了顿,如临悬崖,然而她一咬牙,只定声道:“愿意。”


    苏弈听得按捺不住了,江妩此举在他意料之外,他不由失色,两三步上前,急急进言道:“圣人三思!如若送一个和亲人选过去就能保万世太平,朝廷要那些武侯士兵还有何用?殊不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江妩闻言,当即说,不对!


    “世子此言诧异!”


    她转眸过去,抬起眼时,眸底翻涌起一袭坚定之色,直直道:“如遣妾一身能安社稷、能抵将军万死!我自心甘!——”


    高燃的宫灯投下澄黄的光芒,落在了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圈细碎的镶边,她脖颈纤长,眉眼温淡,分明瞧着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伸手可折断起筋骨似的,可偏偏此时是一袭孤绝坚毅的侧影,任江海风浪肆虐于眼前而波澜不惊。


    众人听得一震,半张着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灌了全身,僵硬着,沉默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妩看向苏弈,眸中分明因为太过紧张而有些泛了红,然其中唯有一丝坚韧的底色,不可抹去。


    苏弈眸色微凝,也变得无言起来。


    江妩方才脑子一热,说完一大通,如今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殿中央,上有天子,左右各有皇亲贵戚,方才自己所言,怕不是被当成了笑话


    她脸一红,呆呆地滞在那里,一时间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似的。


    忽然,臂弯里传来一股温柔坚实的力道,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已经被人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地上凉,起来。”


    裴弗舟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了,手还扶在她的臂肘,没有放开。


    “江典记,”他垂眸,利落的眼梢一瞥她的侧脸,轻声嗤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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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第 89 章


    ◎不许嫁给别人◎


    裴弗舟唇边轻嗤, 垂眼同她淡淡一笑,语调里有一种温柔的轻嘲,像是情人之间再普通不过的揶揄。


    “江典记,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他立在她的身侧,方才一双冷峻的眸子在流转间已经染上几分淡薄的温柔之色, 那是他在这肃正的朝堂大殿之上从未有过的神情。


    江妩一时怔住,看出他眼中那番隐隐的怜意, 仿佛在说她冒傻气,失语片刻, 倏地脸就涨红起来。


    她轻轻咬了下唇,为自己那番急进的言论感到羞赧。


    闹得好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禁庭宫人对思慕暗恋已久的裴将军剖白情愫了似的


    她有些发窘,垂眸嗫嚅一番, 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弗舟看着她, 方才还义正严词的姑娘,如今却偃旗息鼓, 涨红着脸,手指好似勾绞在对袖里,他的心口反而更加泛起一种爱怜和隐痛。


    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去胡蛮之地, 哪怕头衔加封, 锦绣荣华。可她这一次却说心甘


    裴弗舟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是个木头,还能听不出来么?


    江妩这是在护他。


    她宁愿自己重新踏入那个地方,也不愿意他去送死


    傻。


    真傻简直傻透了


    他连连想了这几个词, 不禁垂眸轻嗤, 他怎么从前不知道, 江妩是这么一个傻得教他想要苦涩一笑的姑娘。


    这武成殿之上, 随便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今日如沧海浮萍,安危难测,她却非要站在他的前头。


    她把他当什么了?


    看着那一袭纤阿柔弱的侧影站在幽深暗沉的殿宇,他忍不住一哂,若非在此,他怕是早就要一把将她按在怀里,非要惩罚她这一番胡言乱语了。


    “江典记言重了。”裴弗舟敛神后微微一笑,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臂,“战事未明,何来万死?”


    这话,是对江妩说的,也是对殿中的旁人说的。


    他眸中有坚定之色,显然是已经有了决断。


    江妩看在眼里,错愕片刻,立即明白过来,极轻极轻地脱口道了一句,“不要!”


    然而裴弗舟已经上前一步去了,他的背影,宽阔挺拔,像一棵风雨不倒的松柏,立于山海,也立在她的身前。


    裴弗舟神色很平淡,“圣人,臣以为,苏世子所言甚是。”


    皇帝不说话,也没阻止,只借着高燃的宫灯看向他的表情。


    裴弗舟继续道:“既然是臣提出此策,便推脱不得,自然应保其万全。其中风险,让臣来担当,也是当仁不让的事。还请圣人成全,给臣这个证明的机会。”


    李玶呵呵两声,显然不乐意,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你如今已是十六府的金吾右郎将,整个右金吾都在你的管控之下!如今又要边关的兵权?呵,实在是不可不防!”


    裴弗舟微笑道:“那就恳请圣人撤臣执掌金吾之权,赐我会盟使之衔,至少能在大食使臣中便宜行事。等商议事成,再请圣人定夺。”


    皇帝唔了声,本就是因起疑裴家势大,恐其与太子一党欲提前觊觎皇权可如今裴弗舟自贬,他倒也无话可说了。


    “之后你打算如何?”皇帝问。


    裴弗舟道:“彼时需调部分安西军和北庭军,与驻扎的王将军之伍里应外合,共克敌军。”


    皇帝道:“朕记得王将军如今还在碎叶,梁国公府举荐的苏、薛两位参谋官是不是也还在?”


    裴弗舟顿了顿,快速扫了一眼苏弈,道:“正是。”


    皇帝沉吟思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原本就在一旁焦虑着,好不容易将怀阳和亲的事情压了下去,转而又听闻裴弗舟自贬,欲赴边关,不由忧心其来。


    如今他完全信任之人唯裴弗舟和柴锜莫属,生怕裴弗舟出事,于是赶忙上前一步,急急道:“父亲!裴将军若无一些实权,如何便宜行事?大食如今有求于我朝,可他们一向见风使舵,若裴将军只是会盟使,能同大食使臣走多远都很难说。”


    皇帝看了一眼,道:“你有多大把握?”


    裴弗舟凝了凝,这事情是他上辈子也不曾预料的,若说实话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可他也能肯定,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


    他对袖,道:“臣既提出来,便是有底气的。若臣输了,自会负荆请罪,请圣人责罚。”


    皇帝听到这里,说好,“你肯将功补过,朕自然愿意成全你。可此战非同小可,你若是输了,丢的是王朝的脸面。彼时之罚,非你一人,你可知道?”


    裴弗舟垂了眸,皇帝这话的意思若他赢了,无功;可输了,却是大过。


    可他还能怎样?但凡退一步,李玶的和亲策恐提上日程,彼时江妩如何,更未可知。


    如今,他退无可退,唯有前进


    于是默了口气,而后利落地一叉手,抬起眼时,眉目被那灿然的灯辉折射出一道锐利的锋芒。


    裴弗舟说,知道,“臣唯愿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寒凉的秋风吹动着他深色的斓袍,那袍角微微晃动着,滑动出一圈又一圈的孤勇的弧度。


    他的声音回荡在武成殿,字字清晰,声声如玉,坚定地敲击在旁人的心头,有一种百死不悔的气概和决心。


    在坚定淡然的嗓音里,江妩回过神来,有一瞬间仿佛觉得他就要转过身来,对自己微微一笑。


    皇帝沉了沉,大呼,“好!——”


    “朕便特封你会盟使,允你一同与大食行进北关。待到事成之际,朕与你总调令于碎叶驻扎对抗突骑施的三军之权。至于参谋官么”


    柴锜道:“圣人,请允臣同去。”


    裴弗舟一皱眉,起先不解,而后和柴锜对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


    柴锜这是投皇帝之好——今日皇帝允他承接此大事,必定要在太子和李玶之间做个考量和平衡。柴锜自请离去,太子便看起来左右空空,孤立无援,皇帝必定不会动得太多。


    皇帝果然道:“也好。朕一并应允。”他起身了,悠然一拂袖,做离去状,“过几日将你的谋策同兵部尚书与侍郎说与后,再交于朕一阅。还有,”皇帝顿了顿脚步,最后隐晦道:“朕不想看见你马革裹尸的死,更不想看见你好高骛远的输。弗舟,你从前有的,朕自会给你留着。懂吗?”


    裴弗舟对叉一下手,道:“臣明白。臣会竭力为圣人献上大捷!”


    皇帝说罢离去,武成殿那沉甸甸的气氛总算散去些许。郑贵妃因忧思过度,也被七手八脚地扶下去暂时歇息去了。


    李玶咬牙切齿地一瞥,今日之事未完全得他心意,可总算教太子两条胳膊都下来了,遂也还算满意地转身出去。


    待到太子也离去后,柴锜一叹,道:“圣人到底还是没能留下将军的郎将之位。”


    裴弗舟默了默,道:“我如今不是了。以后也不必那般叫我了。”


    “裴尚书还不知此事,将军恐要多有应付了。”柴锜不闻那话,只自顾自地说着。


    裴弗舟一哂,说是,他撩袍迈出殿外,宫城秋光潋滟,可惜他无心赏景,只道:“过几日使团就要离开了,此事不能耽搁。柴锜,劳烦你将我所言西联之事写下后速速转交使团,如有突变,他们人在中原,我们还好应对。”


    柴锜应是,“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办。”


    裴弗舟本想再去提醒他称谓,可见柴锜执着,只好作罢。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侧身看向了苏弈。


    “世子,”他一笑,道:“你有好计谋。这盘棋,我暂时停在这里,算你赢。”


    苏弈呵呵一声,长身玉立在阶上,道:“我从未计较什么输赢,只是想知道你若身处那般绝境之中,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可还会依旧那么义正严词,那么自作主张。”


    裴弗舟没有反驳,只是定定注视着苏弈,秋光恰自武成殿之间割出明暗的影,将它们二人分裂开来,他冷峻的眉眼在那晦暗的阴影中似是藏了一抹锋芒,有出鞘之势,他哂笑一下,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苏弈一皱眉,瞬间抬眼看了过来。


    话音一落,苏弈面前生风,被裴弗舟差点一拳打在脸上。然而那手生生停在那里,终归没有继续。


    他怔住,眼睁睁见裴弗舟将那手慢慢落了下去,他眸色微微眯,笑道:“你不敢打”衣领忽地被转而一把揪了起来,苏弈再度一皱眉。


    然而下一刻,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重心不稳,被人一把扔了过去,直接跌在地上,一向整洁斯文的衣袍叠叠落落,他的身子直接后仰在宫砖上。


    他眼前一懵,正要慢慢起身,忽然衣摆被一脚死死踩住,动弹不得,倏地一抬眼,裴弗舟那冷厉骇人的气息已经逼近在耳畔。


    “我不打,是在这禁庭中给世子你留一张脸。既然你不要,就别怪我和你不客气了。”


    裴弗舟的脸色比冰霜还要肃冷,说着,他居高临下地揪起苏弈的交领,握拳扬臂就要打下去。


    “不要!”


    手臂正要发力,忽地被一团柔软拦住了,裴弗舟剑眉一拢,回身看过去,江妩已经双手圈住了他的臂肘,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瞪着他。


    “别打他!”江妩大叫,“若传出去说你在禁庭中打伤梁国公府世子,被责罚的会是你!”她急急提醒,拼命将他的手臂按下来,紧紧圈在怀里不动。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见那脸色还泛着绯红,眸中泛着几缕未定的惊惧和怯意,显然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坏了。


    裴弗舟握了握拳,那手攥得骨节格拉两声,终归沉下一口气,还是一下子扔开了苏弈。


    他眼梢轻垂,对苏弈冷笑道:“你记住。这一拳,我早晚会给你。”说罢,他一把从江妩怀里抽出手臂,扭身便走。


    江妩手里一空,回过神来时,裴弗舟已经下了玉阶,大步快速离去。


    她吸了一口气,顾不上苏弈,提衫拔腿就追了过去。


    她在后头喊他,“喂——等等我!”然而,裴弗舟却不理睬,走得反而愈发的快。


    江妩不能在宫中跑,只能也咬牙跟上,可他走得真是迅速,一大步顶她好几个小步,如今故意加速了似的,好像要将她甩开。


    她跟着他踏上回廊,见他依旧不停,不由哽了点嗓子,朝他背影呼道:“我那是为你好。你干什么生气?你打了苏弈,你就不占理,这都不知道吗?”


    他不回应,她只好抹了抹眼,继续在他身后追走,扬声道:“你干什么走那么快?我跟不上。”


    一路辗转,出了内禁,到了中庭,如今眼见中庭之外就不能去了,她心里凉下去,眼圈红了起来,心头好似被生生被捏住。


    她眼里拢上了模糊,朝他最后酸涩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欺负我”


    话落,那身影却渐渐慢了,而后停住。


    她呆站在那,揉了揉眼,见裴弗舟折回身来,朝她愈走愈快,气势汹汹的样子。


    江妩吓一跳,抽了下鼻子,惊着退了几步,犯怂喃喃道:“你干嘛没让你打苏弈,你就和我置气么”


    话音未落,她后颈一凉,嘴已经被他重重堵上,千言万语都噎了回去。


    一袭有力的温度拢在身上,她回过神,反而觉得委屈,想起他方才那一副决绝疏离的样子,忍不住眼前湿润,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他环抱着她,辗转几下便转到了避人的假山之后,唇还贴在她的上头,没有放开。


    她觉得天旋地转,一会儿便被亲的失去了力气,自己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咸的她忍不住皱了鼻子,嫌弃得很。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她被他放开了,睁开眼,模糊一片里看见裴弗舟垂着眸子,正端详她这一张哭脸。


    江妩懊恼起来,抓起他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那一小片织锦被晕染得更加暗沉了。


    她咽声故意道:“你干什么亲我?”


    他轻哂,也故意道:“你跟在我后面,太吵了。”说着,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心中微颤。


    然而他这话激得她一抬眼,润湿的眼睛上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又气又哀地看了过来,“我说了,不让你打,是为了你好。”


    “我说是因为那个了么?”


    江妩听了一噎,不明所以,她抽了抽鼻子,不说话。


    裴弗舟看她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口反而抽痛得更加厉害,若这样,他还怎么心无旁顾的去北关?


    “江妩,”他低低的沉了声,抬起两只手覆上了她的脸颊,用力地捧了捧,微微恼道,“你今日说那话做什么?逞能么?”


    江妩抬眸看他,审视着他一双深邃温柔的眸子,总算明白过来,她忍不住难过,道:“我不是逞能,我只是不想你去。”


    这话叫裴弗舟一笑,无奈道:“胡闹!”


    他真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从前是,现在也是。好像她无论做什么,总是能牵动他心底那根丝线,轻轻一拽,他被牵绊住了。


    “你不让我去,难道我就会让你去么?”裴弗舟忍不住一叹,仿佛心有余悸,抬手包住她的后脑,往怀里按了按,喃喃自语,“你真是让我吓坏了。”


    在灼热的拥抱里,江妩晕晕的,下意识地回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么我以为你除了怕水,什么都不怕呢”


    裴弗舟一嗤,“我还怕你,行了么?”


    秋风阵阵,卷起他们的衣摆,勾缠在一起,这里无人,落叶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教人慢慢心安下去。


    裴弗舟叹道:“最后一次。以后别这么冒险了。”


    他方才走得快,是真的生气了。气江妩不知珍惜她自己,做这些毫无必要的牺牲。若非他阻拦及时,皇帝应下了,又该怎么办?


    “你是有多恨我?”他忍不住对上她凝凝的眸子,拇指掐了掐她的脸颊,道,“非得让我心痛至死才满意。”


    这话冷烈、残忍又温柔,她听得心头颤了颤,有些羞赧,自己压根就没想过会对裴弗舟有这么大的影响。


    她环上了他的腰,不肯离去,只侧头靠在上头,哀伤道:“能不要去吗?”


    “不能。”


    “那我这个月出宫去找你。”


    裴弗舟顿了顿,拢起她几缕碎发在耳后,轻声道:“我大概要很忙了。”


    江妩心头黯然下去,沉默地咬了咬唇,忍着羞耻,几不可闻地嗡声道:“那你要不然‘给我一刀’吧我能承受”


    裴弗舟没料到她居然想到这一茬,忍不住一嗤,说不行,“那我还是人吗?”


    江妩在他怀里起来,仰脸呆道:“什么意思?”


    裴弗舟凝视着她的一派无知的脸,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嘲着提醒,“你不是不想当寡妇吗?”


    “你会死吗?”江妩大惊。


    “不知道。”裴弗舟微微苦笑,目光放到远处宫阙楼影之处,“此路遥远,变数未知。我不想耽误你。”


    江妩咬咬唇,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低头道:“已经耽误了我如今喜欢不上旁人了,这都怪你。”


    裴弗舟笑她一团孩子气,抬起她的脸,轻拢眉梢,呵笑道:“你没听见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有几个虚衔。”


    “嗯,我知道。”


    “所以,如今的我,暂时没法让你高嫁了。”


    江妩一听,立即跳起来反驳道:“没关系!我不嫌弃你的。就算输了也无妨,实在不行,你入赘江家吧!”


    裴弗舟被她一派天真弄得不禁牵唇笑笑。


    江妩怔了怔,看出那笑里分明带着点怅然,他也是不舍的,于是她复哀道:“还有别的办法么?你去问过你父亲了么?他那么厉害,肯定能有法子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要在关外绕一大圈得多久,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贴唇在她的鬓边,鼻尖嗅到阵阵发香,心中有了点眷恋之意,忍痛顿了顿,柔声道:“等我回来好吗?乖乖的——万一有什么事,去找贵妃,她会护你出宫回家的。以后,你能偶尔想着点我,我也就知足了。”


    她察觉出来他去意已决,惊得猛烈摇头,道:“不会的你要是死了,我才不会想你!我说过的,我不给你当寡妇。”


    裴弗舟失落一下,苦笑道:“是吗,也好你一向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


    谁知,下一刻,江妩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滚烫的豆子顺着他的手背流淌下去,一颗一颗滴在他的心头。


    她哽咽了声,说裴弗舟你错了。


    “我这辈子不要做寡妇,我要等着做你的夫人等你大捷归来,荣归东都。我要为你弯弓之后擦汗,也还要你日日为我簪花”


    裴弗舟一怔,对上她红通通又哀怨的眸子,忍不住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阿妩。”


    她亲口说她要做他的夫人,这简直像做梦一样。就算他此生到此为止又如何?好像一切都圆满了似的。


    “听你这么说,我回不来也值得了。” 他笑着叹息,眸色温淡,手臂紧了紧她的腰身,仿佛要把她慢慢融进身体里似的。


    “还没完!”


    然而江妩却秀眉一挑,不忘狠了声,一把轻轻拍松了他的手,红着眼圈噘嘴道:“裴弗舟你听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马上找人嫁了!我要办一个大大的喜事,就在你头七那天这还不够,我会带着我那郎君日日去你的坟前谈情说爱,让你瞧得生气,瞧得吃醋,直到再把你从地底下气活了”


    裴弗舟听得愣住,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半晌,终于忍不住低沉的笑了出来。


    那笑声带着点轻快和涩意,然而更多是抒怀。被江妩那么一说,一切难事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他身体里燃起一番斗志,剑眉轻抬,重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不顾一切地让那起伏贴在自己的身前。


    裴弗舟俯身下去,像从前第一次同她说话时那般,附耳命令道:“不许嫁给别人。以后你还要等着做我的诰命夫人呢。”


    第90章  第 90 章


    ◎就当现在是一场梦◎


    江妩听他语调昂扬坚定, 放了些心,破涕为笑道:“这个我知道,是一品, 比你的官衔还要高!”


    裴弗舟看着她,忍不住淡淡一笑, 说好,“那我竭力取胜。”


    江妩连忙急急更正道:“不是竭力, 是必须!我就要这个,总之, 你得活着回来”


    其实这些头衔,如今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要能教他不要失了战心,能心里有个追逐的目标就好。


    她抿抿唇, 垂首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裴弗舟一叹, “越快越好。最好就在月末拔离,不然等入了冬就行得慢了。”


    “月末?那不就还有五六日?要这么快”江妩登时失落, 心间沉了下去,忽而想到什么,眼前又亮起来, 笑道:“也好, 去得早就能回来的早吧!是不是年关时候就结束了?”


    裴弗舟一顿,略略失笑,不知怎么来哄她,只好无奈道:“年关不行但我会尽快。”


    她听出来那不可能的意思, 于是心底浮起一层幽幽的微凉, 须臾间, 她复抬起脸, 勉力朝他抬起嘴角,道:“没关系我等着就是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她嗫嚅了一下,“我已经给家里写信说起你的事了”


    “写什么信?”裴弗舟怔了怔,过来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淡柔地一嗤笑,道,“哦,原来有人心急着嫁人了。”


    他说完,本以为她会出言地羞涩地反驳,谁想,江妩却只涨红了面颊,厚着脸皮怼了回来,她说是呀!


    故意道:“我来东都就是为了钓一个贵婿的,上辈子你阻拦我,如今你自己上钩了我瞧你还算合眼,当然怕你跑了!心急一点又如何?”


    她说完见他轻笑,这才觉得有些羞耻,赶紧环紧他的腰身,把脸偎在他的胸前,蹭了两下,半晌,闷闷道:“那日在观文阁的时候,我其实想说很想你的”


    他在她头顶低低一笑,双臂慢慢箍紧了她些,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我知道。”


    她被吻得有些难过,这时候才发现时间不够了。


    他给她写过字条,可她却还一张都没回过;他说下次出宫要带她去远些地方瞧瞧,可如今他人都要走了


    分明才两人在一起,那点甜意还未来得及细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一切就要戛然而止了。


    她在他怀里默了默,忽地抬起脸看他,四目相对间,他的眸子比她的要单纯些。


    “怎么了?”裴弗舟被她这豁出去的眼神弄得有些疑惑。


    江妩心中却已经有了个决断,干脆一咬唇,开始上下其手去探索他斓袍的扣子,一面摸索,一面口中喃喃,“我不管。还是先把事情办了吧!这样你走多远就会想着我了”


    她想多留下些关于他的记忆,所以有些不择手段,裴弗舟怔怔地惊诧,领口一耷拉,才忽地发现她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寻到了蹀躞带。


    他眼眸微沉,一把捉住她的手阻止,绝对不给她胡闹的机会,直接利落地一左一右给她别到身后去。


    他束缚着她,低垂着眸审视那噘着嘴的倔强模样,不禁无奈地略牵了唇角,扬眉低低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知道他明知故问,于是脸在他的视线下翻涌一层又一层的热浪,声音细弱蚊蝇地交待道:“看过书了,那事情似乎不难”


    他一哂,捏起她的下巴与之对视起来,提醒道:“这可是在白日的禁庭”


    “这边没人。”她弱弱的说了一句,顿了顿,脸颊别开他的手,只低头哆哆嗦嗦开始抽自己的衣带,“你不来我来好像很快就能完事的吧?反正你一会儿快着点就行了!”


    裴弗舟失笑一嗤,她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居然还要他快点完事也不知她是在嘲笑他,还是实在是一知半解。


    “快不了。”他不禁嗓音低哑了一下,反手又给她把衣带系上。


    生怕她又开始自作主张,闹得他自己把持不住,于是一把将她扶正,按下一双柔软的肩头,冷声放了狠话。


    “我方才说过的话不会改变。别想了。”


    她却难过起来,揉着袖角解释道:“你懂什么?有了牵绊,你就舍不得死了,自然回来得快”


    他怔了怔,心头不由一悸,双眸蔓延过一丝慰藉又无奈的笑意。


    就算她不做到如此地步,也一样是他的牵绊。


    江妩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每一个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教他招架不住,总是要触动他自认坚硬的心。


    就是有本事,叫他去爱她至死似的。


    “你听好,”


    他无奈一笑,说着,指背沿着她温婉清妩的眉眼一点点滑下,最后停在那张红润的柔波上,点了点,“我总是喜欢把爱吃的留到最后,细细慢慢的品尝,这样,才会吃得更有滋味”


    闻言,江妩的脸更红了。


    “我才不是吃的。”她抿抿唇,含糊地咕哝了一句。


    裴弗舟轻哂,淡淡地牵了嘴角,他裹住她的双手,爱惜地紧紧握住,那柔软温暖的两团落在掌心,


    真不想松开可他现在必须走了。


    战事前,他沾不得太多这样依依不舍的情愫,每多呆一刻,都是教他有些沉湎温柔乡似的。


    “我一会儿就去尚书省商议要事了。”


    于是他迅速一敛心情,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腰,唇边牵起一个温淡的浅笑,道:“快回去吧,我想这么看着你走。”


    本以为这场离别应该是难舍难分,执手泪眼的,可裴弗舟却尽量让它不是,语调仿佛只是寻常送她归家时那般轻松。


    江妩听得他利落淡然的嗓音一如往昔,心仿佛也被抚平下来,也不知怎么,就那么一步三回头地招招手,待到身子一转,便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她有些呆呆的,端袖走过回廊,直直往中庭去,可这才刚离开一会儿,她就已经开始想念。


    倏地后知后觉,她发现居然忘记和他再拥抱一下,于是赶忙折回去寻,然而,那壁后早就没有人了


    秋日高照,雁字南飞,江妩怅然地走过尚宫局外的花圃时,见满园热烈的秋色,然而落在眼中,却多了几缕肃杀的艳绝似的。


    她忽闻丛中有细细碎碎的笑声,转眸看,原是几个小宫人正一面采花,一面对她指指点点地嬉笑。


    “那就是江典记呀!”


    “是呀。就是她偷偷思慕裴将军,闯入武成殿呢。”


    江妩听得那议论,不禁脸色窘了窘,睫羽一垂,不好意思地赶紧走开。


    这宫里简直没有不透风的墙!才这么一会儿,她和裴弗舟这点事就被传开了,可惜,还是错的!


    谁暗暗思慕他?分明是他一直思慕自己。


    虽然如今,的确是她也在想他


    江妩不想同小宫人解释,只快步走入局里,一进去,钟司记已经等在那里,一脸“我全都听说了”的神情。


    她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姑姑千万别说我了我自己都知道。”


    钟司记看她一眼,撇撇唇,想说点什么,终归还是叹道:“你胆子真大!”


    江妩垂眸尴尬一下,也不知这是指她在武成殿所言所为,还是说她一个宫官公然“思慕”裴家二公子的事情


    她只埋头扎进那些文卷之中,拼命忙了起来,只想赶紧驱散那种令人烦乱的思念。


    直到黄昏,她处理完所有事务后回了官舍。


    一照铜镜,不禁脸色“腾”地涨红起来


    只见自己的衣带上下纷乱,顺序不对,显然是系错了!


    估计是当时和裴弗舟在假山后头因为“那件事”推推拉拉一番,他给自己顺手系好,谁想,大概是不知道这宫服的系法,结果就这么错了。


    想起方才钟司记一番意味深长的眼神,江妩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胆子大”是何意


    大概,以为她和裴弗舟真的大白天在哪里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然怎么衣衫都会是系的错乱?


    江妩无奈地抿抿唇,干脆仰身一倒,疲倦地跌在榻上,她哀怨起来,裴弗舟他还没走呢,自己反倒先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闲谈。


    她有点怨他,可又很想他,脑子昏昏的,却又睡不着。


    索性她转日不当值,于是干干脆脆地放任了一次,夜里也不睡觉,只是拿出了针线,破天荒地开始主动做起女红来。


    然而忙了两晚,夜里就昏沉起来,只觉得浑身要烧起来似的,可又有点冷得发颤。


    等到转日,她始终没去局中,这才被钟司记发现她晕乎乎地躺在这里,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于是赶紧叫了医官来瞧,“这是秋寒,一冷一热刺激的,也不休息。熬个三四天就好。”于是开了药,阿止煮好后又给她喂了进去。


    当天夜里,江妩果然复烧了起来,脸颊连着脖子都开始发烫,仿佛就要被灼烧掉。


    她迷迷糊糊的,发觉自己的手真是凉,一贴上去,衬得那脖子好像一块烙铁似的。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被子,忽地发觉,自己的手好端端地在被窝里


    那脸上是谁的手?


    她心头一沉,茫然地睁开眼,瞧得眨巴几下,眼中不禁泛了点点泪雾。


    “是你么你怎么在这?”


    她不可置信,借着案几上那一点晦暗的烛火,努力瞠着泛酸的眼睛看。


    裴弗舟落落地坐在她的榻旁边,一身深色利落的衣袍外披着一条薄氅,那冰凉的手掌带着点粗粝,正覆在她的脸上,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眉心无奈地蹙了蹙,淡道:“别管我怎么进来的了。你怎么突然病了?”


    她只觉得这感觉不真实,滚烫的脸颊蹭了下他的手,企图辨别那到底是不是确切的触感,嘴里如呓语般哀哀咕哝道:“都怪你,你系错了我的衣带,我这几日还被人笑话了”


    裴弗舟听得一哂,她前言不搭后语,看来是病得昏沉。


    他轻轻叹息,回头要去检查案几上的药盏,问,“喝过药了么?”


    她反手拉住他的衣袖不松手,点头蒙蒙道:“喝过了。你别走。”


    裴弗舟没动,任她拽着,可她身上的烫意惊人,隔着那被子,仿佛还散着热气似的。


    他忍不住皱皱眉,心疼得将手掌覆在她的脑门上,按了按,企图用一丝凉意驱散开她的病热。


    “啊好舒服。”她不由轻叹着娇吟出声,闭眼感受着那种带着压迫感的冰凉的力度,只觉得心安。


    他瞧得唇角一扯,不禁慢慢俯身撑在一旁,垂眸审视起来,低声道:“都这时候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裴弗舟看着她,不禁抿禁了唇。


    病中的江妩有一种千娇百媚的姿态,双眼迷离又柔弱,带着一种引人破坏的冲动。


    她虚弱地嗯了一声,见他的身影在晦暗的烛灯下变得飘渺起来,于是伸手摸了摸,似乎掌下有起伏英挺的曲线,好像这是真的,不是梦。


    她口中只喃喃道:“怎么了什么表情。”


    他哂了哂,不答,只替她盖好被角,低低道:“我不能呆太久。得走了。”


    她一听,这时候生了点力气,上手环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目光迷蒙道:“不行。”


    裴弗舟无奈,就知道这样悄悄来看她会是这个结果。抬手扯了两把她的胳膊,她却轻声喊疼,弄得他不敢再动。


    他默了默,只好低声道:“我明天就要随使团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她一听就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胡言乱语道:“我也去。”


    他淡然一笑,勾指抚去她脸颊上的金豆子,道:“你睡吧就当现在是一场梦。”


    她赶忙揽紧他脖子说不要,“你还没抱抱我。”


    裴弗舟无奈,只好倾身从她腰下环过手臂,将她滚烫的身体拥在怀里,按了按。


    谁想,刚放下她,她却得寸进尺,又蒙蒙道:“还没亲呢”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


    他只好又低头亲了亲,再这样下去,怕是他真的不想走了。可江妩还不满意,眼看就要闹起来,叫道:“不要这种。要那种”


    他吓一跳,生怕她招来旁人进来查看,只能赶紧从善如流,倾身压了上去,吻了几下,转而在她唇间重重地深//入//浅//出起来。


    她的口腔里烫得吓人,简直要把他的也要融化了似的。


    病中的她变得格外缠人起来,回应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不矜持的姿态,一寸寸要扰乱他的理智。


    这样很不好,他发觉自己有点失控。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的病热蔓延得不轻,单薄衣襟下后背肌肤滚烫,手掌顺了进去,一路从低谷的平原到精秀的山脊滑过,都被灼了一下似的。


    光洁细腻的热意在微凉的指尖绽放开来,他忍不住低唇,微微向下发力地吻住她的脖子。


    她闭着眼,不禁婉转低吟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难受 ,弄得他惊觉地回过神来,赶紧停下。


    他微微地起伏着前胸,起身慢慢推开她时,却见她居然就那么睡着了


    裴弗舟失笑片刻,也不知道该无语还是该庆幸,只得把她的手臂又放回了被子里,给她重新盖好。


    他不能多留了,趁着她睡着得赶紧走,于是放下幔帐,旋身便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离去前,他不经意往案几上一瞥,见那上头放着一个香囊,鼓鼓的,大概是才放进去些香料,只是那上头还未绣花,大概是没做完,然而仔细看,上头起笔的针迹分明是他的姓氏。


    他看了看,于是将它拿起收进袖子里,立即走出去没入在夜色里


    江妩转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快上了中天。


    因着她生病,钟司记没强行来叫她,只这么放她继续休息。


    她揉了揉眼,起身时只觉得病热消退,身体好像已经好了很多。


    她不好耽搁,于是赶紧换了衣服,准备梳妆去局中报道。然而想起昨天那个迷迷蒙蒙的梦


    仿佛并不真切,让她有一种全是幻想的错觉。


    她坐在镜前有点发懵,盯着自己的脸半晌,试图回想起昨日的真实,然而,她忽地定睛一看,对着镜子里自己微微拉下衣领,只见脖子上有个若隐若现的红印。


    她皱皱眉,抬手摸了摸,显然是印在了肌肤上似的。


    想起什么,赶紧走到案几上一翻,自己做了一半的香囊已经被什么人顺手卷走了。


    她迟疑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再看向那个红印时,脸颊不由飞起一片绯红


    去了尚宫局,恰逢阿监也在。


    江妩已经用粉覆盖住了某人留下的印记,她赶紧端袖地走了进去,道:“阿监有何事?”


    阿监道:“恭喜江典记了,哦,不对,”说着,他轻她一步,道,“贵妃娘娘擢升你为司记,快快去云宝殿听封吧。”


    江妩一听,十分惊讶上次贵妃因裴弗舟的事情伤怀,如今竟继续开始协理六宫了么?


    她只好赶紧跟着走了过去


    到了云宝殿,贵妃已经坐在正座。


    江妩拜见后,贵妃并不多言,只按照章程,对她加封为司记,得了印,与钟司记共同管理文书册卷之事。


    江妩谢过后,立在一旁,并未多言。


    郑贵妃屏退了旁人,微微疲倦地靠在凭几上,一叹,“知道么,你做到司记,其实是早晚的事情。是弗舟临行前,多多央催我,教我赶紧给你擢升加封,生怕你人微言轻。”


    江妩顿了顿,抬眼道:“他走了么?”


    郑贵妃怅然地点点头,“圣人封他做龙华特使,天不亮就走了。”


    江妩心头一颤想起昨日那梦不是假,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郑贵妃的脸色,显然是不知道昨日裴弗舟人在她那里呆了一阵


    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听那头衔叫龙华特使,多威风的名字,可哪又怎样?他到底还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贵妃依旧盛装,在宫里有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如今只有她俩,于是也不把江妩当外人了,她哂笑。


    “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公主,没有皇子么。因为我早就知道圣心难测。历来帝王好弄平衡之道,我若过胜,便是失衡。我郑家、裴家本家相连,但凡我势头太大,来日两家倾倒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是我压根就不要皇子,只为了谋求两族万世平安。这般小心行事走到尽头,如今么,还是轮到弗舟了”


    江妩听得惊心动魄,不要皇子如何不要的?她不敢多问,只怕是一碗汤药的事。那高门出来的人家看似富贵锦绣,可底下却也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涩。


    她垂了眸,不知说什么好,只低声道:“他答应过,会尽快回来。我相信他可以的。”


    郑贵妃苦笑一下,拉过她的手,道:“弗舟他临走前很记挂你,教我一定护你。我知道你的心,不用多想,以后在宫中,你就是我的人。很多事情,还要你多多帮衬于我。”


    江妩听出这个意思,自然只能答应,道:“是。”


    陪郑贵妃说了会儿话,江妩离开了云宝殿。


    她一路行过回廊,见马球场喧嚣,飞卢驰骋,那是其他皇子贵仕在那里酣畅击球,只是没有那人的身影,似乎也变得没有观看的必要。


    辗转间,又见御庭花岗秋色正浓,石径微斜延伸至坡上,她曾和他在这偷偷拉手,跟在御驾的后头走。


    她思之一笑,转而行至到了清波池的水榭,秋水寂寂,想起宫宴时旖旎的一夜,她脸色微红。


    长天高远,秋风微寒。禁庭昼景,一如往昔。


    只可惜,如今只剩下她形单影只一个人。


    江妩看得有些惆怅,轻轻呼出一口气,转眸间,见苏弈临水而立,衣带飘然。


    她微微一蹙眉,本能地想避开


    然而忽地想起了裴弗舟,她默了默,还是朝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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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我要同他在一起。◎


    霜序的时节里, 鱼藻池的湖波上吹来的风,泛起丝丝凉意。重阳一过,秋菊开开落落, 若算一算,如今离着年关不过两月略略有余。


    回想一番, 换上夏日绿纱窗的事情宛如昨日似的;然而再往更远些思虑些,她上辈子的这个时候, 已然开始盼望着一场几乎触手可得的高嫁。


    可如今,秋景如旧, 一切却都变了。


    江妩慢慢走了过去,她抬眼望,恰见宫外翠鸣山之上,红叶杳杳, 烈烈如火。


    洛阳与舒州不同, 沾染了北地的朔气,于是秋也来得凛冽肃杀些, 少了点婉转多情的留恋。


    她径自停在苏弈旁边,不说话,苏弈亦是察觉到是她似的, 并没有讶然, 只照旧维持着负手的姿态,笑了笑。


    “你还是来了。”


    他临风而立,衣袂翩跹中依然是一副斯文儒雅的皮囊,一如当年出现在洛水河畔龙舟会时, 引得各家娘子争先瞧望的洁素模样。


    “世子, ”江妩淡漠了眉目, 侧眸看他一眼, 道,“我以为,世子你和裴弗舟,至少还算是朋友。”


    她还是有些紧张和抵触,只是压平着嗓音,尽量做出一副平淡的架势。


    上辈子觉得苏弈的那种温然令人如沐春风,却殊不知他待谁似乎如此,唇边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教你也看不清彻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用力握紧了在袖中的双手,筋骨在细腻的手背上绷得紧紧的,她折身看他。


    “世子”,她唤了一声,“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苏弈露出十分宽柔的浅笑,伸手想去按住江妩的肩头,却被她挥手隔开了。


    他一笑,并不生气,只道:“你不必担心,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再出什么事。”


    江妩却摇了头,喃喃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求个庇护而找你。是为了他。”


    “为了他?”


    苏弈神情微顿,湖水波光映在他的眼中,隐隐闪过几缕明灭,旋即温然牵起唇,似是也不意外。


    他微微转过半个身子,只慢声笑了笑,“裴弗舟再如何被去了官衔,到底也是高门世家的裴二公子他的身后自有贵妃、大都护和吏部尚书护着他你自己呢?”


    江妩沉了沉,启唇欲答,不想,却被他率先接去了话,“你是想说,你有裴弗舟护着吗?”


    苏弈轻轻温笑,眉眼永远是和煦的,教人看不出情绪。


    江妩原本就要嗯了声,可听他径直反问过来,于是一警惕,只抬起眼定声道,“我不用他护着我,我自己也可以。”


    苏弈闻言一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跃了声过去,继续起方才的意思,“可惜了就算他想护你又如何?你瞧见了,如今他自身难保,深陷两难。什么叫有心无力,他或许也该明白我了。”


    江妩一皱眉,不禁疑声道:“世子何意。”


    “就像我当年一样。”


    苏弈笑得有些波诡,怅然的语调里像是说着一件极轻极轻的小事,“指责来得太轻易,非要落到自己头上才知其中轻重深浅当年之事,诚然是我应下了,也是我背了那样的负罪感,可谁知道我心中之苦?阿妩,”


    他顿了顿,挑起了眉看向她,情绪不明,道,“你觉得,他当如何?”


    这个‘他’字说得略显模糊。江妩一时也不知道苏弈问的是当年的他自己,还是如今的裴弗舟


    她垂了眸,却忍不住牵唇呵笑,喃喃道:“那怎么会一样呢?就算把弗舟放在当年世子的处境,我知道,他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哦?”苏弈扬了一声,不禁嗤了嗤,道,“哪怕当年他亦是在旁,在你登上车辇时袖手旁观着,你也如此轻易就原谅他了?”


    江妩握了拳,眸色忽沉,痛心道:“他袖手旁观的原因,世子不知道么?!难道不也是因为你?”


    他拧了眉,语调一转,“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直面这个曾经推她出去的旧“情郎”,纵然对他的莫测和无情感到心悸,本能地想要避之不及,甚至,只想要就那么淡如尘烟地忘却


    可为了裴弗舟,她还是咬咬牙,干脆上前一步。


    “顾此失彼。” 江妩摇头哂笑,“他那时袖手旁观,我不知道他还处于什么考量,我承认,在那一刻,对于那个不知道他后面一切安排的我来说,那一刻是一种冷漠;可于世子你,他却是成全”


    “”


    江妩说到这一步,也不怕彻底和苏弈、和梁国公府结下什么怨了,干脆直截了当起来。


    她直起嗓音,嗤道:“是、他是两难!可他是在你和我之间两难。彼时他没有立刻阻拦你,因为他知道,让你亲眼瞧着蓉娘子和亲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所以他做不到直接去破坏这事情,将梁国公府推入困境”


    苏弈一瞬间起了些薄怒,拂袖转眸道:“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最后还是教我苏家家破人亡。”


    他牵唇一冷笑,扬声道,“朋友?”,说着,朝江妩迈进一步,眉眼在她的脸上流转,忍不住轻嘲,“彼时你我相好之时,他就暗中觊觎朋友妻,你以为我瞧不出来么?”


    江妩脸色窘了窘,退了一步,咬唇不语。


    苏弈没再过去,只径自一嘲,垂眼看向平静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轻轻嗤道,“想起阿妩你,我便心生罪恶感。这是我二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你知道这种么,就好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时间并不能消解,反而愈压愈沉,沉到让我曾想醉生梦死的忘却,想故作平淡的生活,甚至,也想过直接面对自己的龌龊”


    他牵唇苦涩地笑,复回头看她一哂,“裴弗舟也当时如此吧!呵只是,如今他只肯自己去填补这种负罪感,却还要继续将我推入这种轮回的沉重,解脱不得!他凭什么?他裴弗舟就偏要自己做好人?偏要教我苏弈,去继续背负彼时无奈选择之下带来的痛苦?”


    他拂袖,“裴弗舟与我,不过类尔!只是,如今他抢先一步而已。”


    苏弈说了一通话,大概是从未如此失态过,言毕便立刻沉了沉气,因微愠而起伏的前胸慢慢平息下去。


    江妩在一旁听得失笑。


    没有同情,只有无语


    她再看向临水而立的苏弈,那旁人眼里一袭温润潇洒的身姿似乎碎成了一块一块,掉落之后,站在那里的只剩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半晌,她几乎是从鼻尖轻轻嗤了一声,喃喃着说,不对。


    江妩面色淡薄,眉眼间透出一种无奈的轻嘲,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涩,道:“类尔么?难道世子不知道,他与世子你完全就是两种人是。裴弗舟他虽然口冷面冷,不好接近,又很吓人,可没有比我更知道,他有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可你呢?”


    她侧眸一嗤,慢声问道,“世子。你还有心么?”


    目光掠过那副文俊的眉眼,与最初记忆里的苏弈似乎别无二致。


    可这似乎就是这人的可怕之处——无论何时,无论对何人,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温润如春的面貌,然其皮囊之下的温度,却未必就一样是暖,甚至,是相反的。


    其实仔细想想,苏弈那时看她的时候,与他看向其他女子,并无什么不同。


    或者说,彼时的他,似乎待谁都是一样的体贴温和,教人无法去说他一句不好。将她放到那些人堆里一比,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苏弈听见江妩问出那话,忍不住心头一沉,千头万绪的记忆拢了过来,他轻叹,“阿妩但你于我是特别的。”


    江妩闻言一哂,她默了默,俯身从枯草中捡起一枚小石子,来到了苏弈身边。


    看了着一池的湖波,秋光潋滟,细细碎碎的洒在上头,风一吹,映出一双并不亲密的倒影。


    她忽地扬手,石子便自手中抛了出去,扑通一声,打碎了苏弈的倒影。


    瞬间,湖面上那个俊雅如玉的人,翻涌出几层涟漪,碎了。


    江妩没有怅然,也没有恨意,只有不悲不喜的漠然。


    她淡了声,目光垂向荡漾着又重新试图聚拢起来的湖波,缓缓道:“世子,其实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你最爱的,永远都是洛水之上,你自己的倒影罢了”


    “”


    旁人都说苏家世子风流潇洒,温文尔雅,可如今在江妩眼里,那不过是临水照花的虚无而已。


    “你对我的负罪感,只是因为我的事情教你的倒影上有了一个污点,一道裂痕所以你才如此追逐,想要补偿我可是,裴弗舟他不一样”


    江妩想起那个人,不禁轻拢秀眉,她的心此刻才完完全全和他的印在了一起,可他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她勉力牵唇一笑,轻吸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一面,定声道:“我要同他在一起!无论他人在这里,还是不在。我会等他”


    江妩说着,重新端起了袖,修长的脖颈昂了起来,她微微颔首,临走前,郑重道:“所以世子,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如果你还要继续,” 她握紧了手,一双柔弱的肩头板得直挺了一下,坚定道,“我自己会想办法阻止你的。”


    说罢,她不再和苏弈多言,只径自转身离去。


    苏弈听得微怔,回过神时,江妩的身影已经绰绰地绕过橙黄的花丛,消失在朱色回廊拐角之处了。


    半晌,他无奈失笑。


    这样么。可太晚了或许来不及了。


    苏弈负手望向北方的长空,徐徐呼出一口气,嗤笑着喃了一句,“裴二,我便祈祷,愿你造化大一点吧”


    江妩快步走回中庭后,不由松了口气,浑身都卸下一股力道,整个人有些疲惫下去。


    她本想回去歇息,然而想到什么,又改路往观文阁去了一趟,待到出来时,抱回来一堆书卷竹简。


    回了官舍,她赶紧在案几前坐下来,秋日高远辽阔,天色也极为敞亮,因此不必点灯。


    就着身后的几缕天光,她摊开了一卷图册,从洛阳的位置费力地用指尖一路找到了北庭都护府与突骑施的边境之处。


    至于大食,在突骑施的另一侧只有个大体轮廓。


    可惜这图只是个粗略,太过详细的那些事关机密,自然不会从观文阁里调出来给她瞧。


    江妩展开指尖一段一段地比了比了距离,不由微微叹息,从洛阳走到大食和突骑施的边境,还要要绕一小段路,算是十几个从舒州到洛阳的距离了


    她试着去理解他要行进的路线的长短,不由有点失落。


    等待,是她心甘情愿的,可这才第一天,却已经这么难熬了。


    她托腮了一会儿,今日有点无所事事,干脆拿出来他以前写的字条,一张一张地铺在桌面上看。


    他每次写得话都十分简短,能简洁地少些一个字,就绝对不要废话似的。


    她细细地看起来每一张,不由瞧得轻笑,从前十分嫌弃,如今倒成了个小小的慰藉,至少还留下一些他关心的痕迹


    时间一


    晃,一转秋暮冬初,院子里的落叶从金黄转为泛着点干枯的颜色,堆积在角落里,都是思念的痕迹。


    江妩这日正给申请出宫的宫人排名册,忽闻小宫人跑来禀报,“江姑姑,贵妃那边来人了,叫你过去一趟!”


    江妩赶紧放下笔,一壁呵着手,一壁旋身走了出来。


    昨日变了天,地上落了层似雪似霜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走,问,“贵妃可说什么事情了?”


    宫人道:“没说。但贵妃早上一高兴赏了宫人玉露团,看来多半是好事!”


    江妩心里一悸动,步子也加紧起来。


    一进云宝殿,暖意熏人。


    外头初冷,贵妃这边早早地烧起了熏炉和炭火,衬得一如暖春似的。


    见了江妩,郑贵妃笑得十分高兴,拉她的手在身边坐下,抚掌道:“到了!弗舟他们已经到了安西的敦煌!”


    江妩听得心脏砰砰一跳,忍不住眸色沉沉漾开,急急确认道:“真的么?这么快?”


    他走了快三十多日了,她在一日一日地数,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每天都在尽量让自己过得充实些——不是忙碌宫务,就是看书练字。


    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不由差点又站起来,然而下一刻察觉自己失态,脸色微红,连忙又坐正些。


    她唇边一动,想起曾看过的距离,垂眸道:“怎么比寻常的快那么多,大概他路上很辛苦么?”


    郑贵妃笑笑,道:“路上顺遂。按说怎么也要将近五十日才到,可事关发兵之事,军情要务耽误不得,所以弗舟他们是急行。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那大食使团恐要赶路跟上,不容易。”


    江妩还有些懵懵的,不到四十日,她和他已经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北,隔着千山万水,除却一轮日月相连,什么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她忍不住多问,“接下来呢他会去哪里?” 心里有了点隐隐的盼头,这样是不是他就能提前回来了?


    郑贵妃道:“今早圣人得知西联之事在敦煌商榷得顺利,将他从特使转为了军使,可与王将军一同调遣三万兵。”


    江妩听到这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不由替他高兴。


    如今虚衔不够,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四处卧虎藏龙,手里没有军权,怎么能便宜行事?


    如今好了!他做了军使,既可以御敌,更可以自卫。


    她温然的笑意荡漾在唇边,脸色红润起来,心中有万分的欣喜,可脸色扔维持着矜持的弧度,暗暗激动道:“如此么那太好了。只恐他们日后要更繁忙,可惜柴令史一同跟着去了,不然,他在的话,消息或许会得知的快一些。”


    郑贵妃点点头,叹道:“你说的是。咱们在这禁庭没有办法,只能一点点等着听了。”


    一会儿小公主过来,郑贵妃有意多留江妩,便教她教小公主习字起来,一面教,一面让江妩又陪着说了点话,


    东都尚有一丝晚秋的柔和余韵,然而安西都护府已经一脚踏入冷冽的冬。


    大食使团已经自敦煌离去,沿着安全的路线回去,准备起东西夹击的事宜。而裴弗舟则没有再跟着前去,而是在安西营帐这边留下来。


    他原本想着按原计划要绕路一并过去,然而为了尽快推进日程,他临时变了一下,干脆在路上就直接同使团的人一路走,一路商榷。


    有柴锜在侧协调,事情进展得倒是快。大食没那么多定死的规矩,拿到了东西应战的路线后,欣然同意,只速速从敦煌分开后,将消息带给他们国主去。


    柴锜端着两份晚食走进来时,营帐内火盆燃燃,正座上的那一袭萧然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微微靠在凭几上,垂眸看着步兵图。那光晕落在他周身,隔绝出一道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


    柴锜顿了顿,若非见过裴弗舟谈起江妩时候那般眉眼温柔的模样,恐怕真会觉得,那是一位冷情寡欲,不入红尘之人。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时将托盘放在了案几的一旁,道:“将军用饭吧!一整日了,莫要太过辛劳。”


    裴弗舟闻言放下书,而后抬手捏了一下眉心,低沉道:“苏、薛两位参谋官不会排兵,如今这步兵的方式实在是太乱,恐要重来。”


    柴锜道:“只可惜圣人并未将他们二人撤下,若要行事,怕是要多多在人事上费心。这一点,属下会去办妥。”


    裴弗舟点点头,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如今凛冬,不可硬战,自是休养生息为上,开拔怕是要等开春了。不过么”


    柴锜见裴弗舟欲言又止,道:“将军但说无妨。”


    裴弗舟凝了凝,忽地唇边泛起一丝柔淡的浅笑,稍纵即逝,“不是我。是江妩说过,北关线外应该有一条月护河,不曾在图册记载。我一直记挂着此事,或许可以一试。”


    柴锜迟疑一下,道:“可江姑娘并未去过突骑施如何就?”


    裴弗舟轻轻咳了两声,一提到江妩,他就有些神思游走,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淡定补充道:“她家藏书甚多,前朝所录之册,未必就不对。”


    柴锜默了默,问,“那江姑娘所言,是否可靠?”


    裴弗舟一笑,有几分率性利落,“我自是信她的。所以,打算教你派人去外头探一探,东走应有干枯的河床,春夏才出水。如若真如此,我们暗暗穿渠引水,未必不能获得些先机。”


    柴锜不由对裴弗舟的思虑和胆识心生佩服,叹道:“王朝有将军,幸也。”


    裴弗舟不在意那个,撕开一块胡饼,问,“北庭军如何?”


    柴锜道:“将军放心。原本裴大都护得了您父亲裴尚书的信后,要亲自过来瞧,您多番劝阻,总算没来。不过,大都护的话,已经带到。这些么,都是咱们自己人。”


    裴弗舟想起自己临走前,父亲那又气又无奈的模样,不由一哂。


    他说好,继而眼波沉了沉,和柴锜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低声道:“你我在北地,可东都之事不可懈怠。我恐永王趁机生变,咱们务必两手准备。真若待到来日一竞长短,这些北庭军,有用。”


    柴锜自然明白,不再多言,环袖道:“将军英明。”


    裴弗舟说罢,顿了顿,转而问道:“最近有军报送回去么?”


    柴锜一愣,“最近是没有的。怎么了?”


    裴弗舟尴尬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不将自己给江妩写的信拿出来,随口道,“没什么。吃饭。”


    入夜,他躺在矮方榻上,有些辗转不眠。


    一轮边关冷月入得窗来,光刃泛着冷锋,比不得东都月的温柔。


    他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可如今,竟然开始有些思念起洛阳的夜晚了。


    自离开时是九月末,如今将近两个月了,怕是宫里又要因为除夕和元日忙碌。


    先前在路上反复敲定西联的事,不得闲,如今在安西暂且安定下来,可惜又没有军报可送,自己给她匆匆写的这封封信,到底还是没法送出去,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傻兮兮地以为自己没写信就是死了,已经开始寻思着嫁人,准备大办喜事,在他的坟头气活他。


    他翻了个身,想起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牵唇一嗤。


    那点记忆里的甜润进了心里,纵然沙场无情,可还是教他有了点盼头和慰藉。


    抬手一搭,准备闭目,然而碰到了个鼓鼓的东西。


    裴弗舟拿出来一看,想起这是当时最后看她的时候“顺”走的那枚香囊。


    可惜,是个半成品。


    他放在指尖接着月色来回看,好像她的女红好些了,针脚密了点,就是缝都有些急,看来是赶工做的。


    裴弗舟放在鼻尖嗅了嗅,不禁皱眉。不是花香,反而有一股熟悉的药味似的。


    他有点好奇江妩是拿什么塞进去的,于是解开香囊,将里头的那些填充的木料倒出来一看。


    顿了顿,不由怔住


    冷厉的月光落在他起伏如山峭的眉眼,良久,那唇边忽地划开一道带着柔情的弧度。


    他摊开掌心,借着银辉看了又看。


    原来,是【当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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