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纠缠
“仇野,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听春桃说,现在府里守卫森严得连只蚊子都进不来。”宁熙脸埋在少年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守卫森严?哦, 看守的人好像是比以前要多些。若是宁熙不提, 仇野压根就没注意到。
他轻轻揉了揉埋在怀里的脑袋,“还是像以前一样。”
“你很久没来了。”少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鼻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你在想我么?”
“嗯。”宁熙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 将他抱得更紧。
“我……”仇野嘴唇翕动着, 书房内的烛火映照在他清澈的眼眸中。
他忽然很想去抚摸宁熙白皙的小脸, 可他的手还未触碰到,宁熙就突然抬头,圆圆的杏核眼盯住他。
这是双瑰丽而明亮的眼睛, 被这双眼看着, 仇野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他并不擅长于表达自己。
只见圆圆的杏核眼忽的一弯, 樱桃般丰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你肯定也想我。”
宁熙帮他说出来了。
心事被戳破,仇野愣了片刻, 只能从唇角勾出一个掩饰的笑。飘忽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
宁熙的唇,宁熙的脸, 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双瑰丽的眼睛。
自己说出来跟被戳破,完全是两码事。
仇野想拍拍宁熙的脸,对她说,你看我看得太久了。
可眼前的少女却忽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尽管这并不是第一次, 但在唇舌相触的那一瞬,仇野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宁熙为何会突然亲吻自己。这个吻突如其来, 没有任何理由,少女的嘴唇无比柔软,可他被吻住时却无法躲避。
他也没有思绪再去想其他,只是沉溺在其中,闭上眼睛,一点点降落。
宁熙的腿开始发软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只有唇舌间酥/麻的触感从舌尖传遍全身,让她柔软得快要化作一滩水。
对,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样。
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亲吻,然后把不开心的事情全部抛掉。
在这一刻,她仿佛身处满天黄沙的大漠,驼铃声声,波斯的商队骑着骆驼围绕着她行走;又仿佛身处天山雪原,苍鹰盘旋于蓝天,发出悲怆的长鸣;也或许是在小酌几杯后,微醺地躺在江南的乌篷船上,乌篷船在江上飘荡,而后误入藕花深处。
唇角传来一阵痛感,像是被人用尖尖的犬齿轻轻咬了一口,她被这痛感暂时拉回现实,不由发出一声呻。吟。但很快,湿软的唇舌轻柔安抚,她便又沉溺进去。
不知不觉间,她已浑身脱力,被仇野抱着放在玫瑰椅上,而仇野欺身压上,一只手按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
察觉到少女气息变得微弱,仇野只好离开她片刻,让她得以喘/息。
少女嘴唇微张,胸口上下起伏,长睫如蝶翅轻颤,似乎马上就要睁开湿润的双眸。
这时,仇野伸手轻轻盖住她的眼睛,“不许看。”
少年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他并不愿意让宁熙瞧见他被情/欲点燃的模样,不然日后该教他如何面对?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这般不克制,一亲吻起那两瓣柔软的嘴唇时便没完没了。舔了咬了还不够,甚至恨不得吃进去才好。
牙齿很痒,他咬着唇,皱着眉,心里唾弃自己为何变得这般低俗。
以前在他还是把刀的时候,不懂情,也不懂欲,整个人如锐利的刀尖般令人生寒。
他也曾被三哥季棠拉着进过勾栏,可他讨厌里面的气味,厌恶里面人脸上被欲望侵蚀的嘴脸,甚至不能忍受在里面多待片刻。
季棠围着他转了一圈,不解道:“你这个年纪正是旺盛的时候,这般冷淡实在不应该,莫非,你有隐疾?”
他比季棠更不解,只是厌恶地让季棠滚。
他像把刀一样,冷静又冷漠,好像没有一点除此之外的感情。
而现在,他逐渐由刀变回人,懂得感受人的情感,却变成了以前所看不起的模样,不,甚至还要更加丑陋。
他没来由地觉得羞耻,耳根红得快要滴血,灵魂好像被一刀劈成两半,一半在说放开她,一半在说快去亲吻她。
少女丰润的嘴唇被吻得有些湿润,几根发丝凌乱地粘在唇角,仇野盖在宁熙眼睛上的手慢慢滑下,指腹轻轻摩挲着珠唇,将发丝拨开。
少女终于难耐地嘤。咛出声,他再也无法忍受,冰冷的血液好像在瞬间沸腾,低头咬住那两瓣微张的唇。
既然要堕落,为何不一落到底?
宁熙回应着他,同时也在向他索取。
复杂的情绪瞬间如泉水般涌上心头,她想,此时此刻,若是有人闯入,见到这般场景,定会觉得她是个放/荡的女孩子。
这般不害臊,这般不知羞耻,简直不像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反而同勾栏瓦舍的窑姐儿一样下流。
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为什么要被那些难听的话羞辱?她可以堵住耳朵,什么都不听。为什么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亲吻要受到指责?她分明很享受,她喜欢这种忘我的感觉。
但她的耳根还是没来由地开始发热,脸也烧着,细密的汗珠从后背冒出。
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对仇野感情好像有点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她正准备去思考,可是唇舌间的触感将她的思绪拉回,她简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一味地沉溺。
唇上的触感很柔软,可她又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柔软了。仇野的手按在她的腰上,好像轻轻一捏就能将她捏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
小小的人再也不会被发现,然后她便能被仇野揣在怀里,同他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那里有雪山大漠,溪流湖泊,无边无垠的海面会生出一轮圆月,格桑花会开遍整个草原,然后,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不想成亲,不想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
他们教会她说话,却要她学会沉默,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们教会她走路,却要困她于四方宅邸,不能去见广袤天地。
他们教会她识字,却只要她熟读女诫。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笔作自己的诗,写下自己的游记。
她的鼻尖开始变得酸软,那些日积月累的憋屈愤懑在此刻爆发,最终化作热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亲吻她的少年触碰到她脸颊上的冰凉,不由一怔。
“你不开心?”仇野压着嗓子问。
不,不是的,宁熙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仇野也不再问,只是低着头,将少女眼角的珠泪吻去。
炙热的嘴唇贴在她的唇角、脸颊、眼尾,宁熙积郁在胸中的闷气瞬间消散。
少年轻轻用嘴唇碰了碰她酸软的鼻尖,然后双手捧住她的小脸,额头跟她的额头贴在一起,很珍重地问:“出去后,我们成亲好不好?”
“成亲?”
这两个字忽然给宁熙心头重重一击,她开始挣扎,仇野不得不将她放开。
仇野凝望着少女湿润的大眼睛,丰润的唇,喉珠滚动,又想去亲吻她,可宁熙却捂住嘴,摇摇头,瓮声瓮气道:“我不喜欢成亲。”
仇野顿在原处,雾蒙蒙的眼睛似有暗潮在涌动,他嗓音干涩道:“跟我也不喜欢?”
宁熙被问住了,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自小便被要求着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完全不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只是家里人安排她嫁,她就得嫁,不可违抗。是以,她始终如一地厌恶着嫁人,厌恶着成亲。
“我……”她嗫嚅着,迟迟说不出话。
“那你吻我做什么?”
仇野凝视着她,双手撑在玫瑰椅的扶手上,完全将她掌控在自己的领地中。少年语气认真,微蹙的剑眉使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书房内的蜡烛燃尽一两根,屋里昏暗不少。
此刻,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烛火在无声地摇曳。
从仇野进屋到现在,宁熙才得以看清他的脸。
不知他在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这张俊秀的脸显得十分疲惫,瑞凤目下是一圈浅浅的青黑,一看就没休息好,说不定连着几天几夜都未曾入眠。
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依旧灿若繁星,少年的瞳仁是少见的纯黑,如同黑曜石一般,宁熙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
现在,这双好看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十分固执地要在她这里索求一个答案。
宁熙思索半晌,伸手捧住少年清瘦的脸颊,指腹轻轻描摹着他眼下的青黑,不由露出关心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少年在那一瞬间想躲,但最终还是任由她捧着,只是锐利的双眸仍旧不将她放过,像是死死咬住猎物不松口的猛兽。
宁熙心中一悸,但她并没有害怕,也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那双眼睛,认真回答道:“我喜欢跟你亲吻,我也喜欢你。”
“哪种喜欢?”少年长睫下垂,不再看她的眼睛。
闻言,宁熙却开始觉得疑惑,她偏头问:“哪种喜欢不是喜欢?”
罢了。
是他太着急。
向来冷静的他,怎么到这个时候就不能冷静了?
仇野捉住宁熙的手腕,将她的小手整个抱在手心里。
“……过来。”他说。
虽然心中不解,但宁熙还是乖乖地向他靠近。
猝不及防间,她被抱住了,她被拉下玫瑰椅,倒在少年怀里。少年埋在她的肩颈中,呼出的热气碰在那里,很痒。
只听他喃喃道:“连我都懂了,为什么你还不懂……”
“懂什么?”宁熙问。
“没什么。”
仇野就这么抱着她,不说话,也不松手。
宁熙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心里装着事情。
“仇野,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快要嫁人了。”
“嗯。”少年冷冷应道,将她抱得更紧。
“我不想嫁给那个人,所以我才不喜欢成亲。”宁熙慢吞吞地解释着,“我也不知道成亲到底要做些什么,我只不过是被安排的那个。”
“嗯。”
“我这么说,你懂么?”
“嗯。”
“那你不生我的气啦!”
埋在她颈间的少年忽然低低笑了,抬头用手捏住她饱满的双颊,她的嘴唇瞬间变成一只小金鱼。
少年凝望着她,笑容更甚,“我生谁的气都不会生你的。”
“那你刚才还那样看着我,我都要被你吓死了!”脸颊被捏着,宁熙只能支支吾吾地说话。
“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仇野又低头去吻她。
不知为何,这次要比上次纠缠得更深,他们牙齿抵着牙齿亲吻。
宁熙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你下次见到我,我可能会变个样子。”仇野说。
“变成什么样?”
“还不知道,可能会吓到你,如果你害怕了,可以选择离开。”
“不可能。”宁熙扬起小下巴,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仇野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被吓到。”
“为什么?”
“因为仇野是仇野呀!就算你变成鸡,变成狗,我也不会少了你的米和肉的!”
仇野:“……我就不能还是个人?”
宁熙看着他的眼睛,忽的吃吃笑起来。
清脆的笑声感染了仇野,他看着少女,也忍不住展颜一笑,“放心,不会变得让你认不出。”
“你也放心,我绝对不会认不出你。”
书房内的烛火又然灭一根,房中便显得更昏暗。
仇野用力捏了捏宁熙的手,“我要走了,收拾好东西,下次花无叶会来找你。”
“五姐姐?”
“嗯,她来带你找我。”
宁熙不解,“为什么不是你来?”
“我……没办法来。”
宁熙闷闷地“哦”了声。
“再见。”仇野说。
窗外开始刮风,黑衣少年敏捷的身影轻轻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
宁熙伸长脖子往外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骤然间,惊雷四起,淅淅沥沥的雨千丝万缕地下坠。
宁熙摸着自己的心口,她发现那里正如这惊雷般狂响着。
第62章 解脱
八月初九, 上京传出二皇子夔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刺客身份不详。
众人皆说,是处心积虑禹王陆文琅痛下杀手, 而禹王的下一个目标是太子陆知弈——
八月初十, 夜,禹王府。
芙蓉暖帐,本该是一夜春宵。
花无叶攀着陆文琅,五根纤细的手指插进披散的发丝间慢慢摸索。
要爬陆文琅的床真的很不容易, 花无叶就没见过像陆文琅这样谨慎的人。进他房间时衣服也不能穿, 头上更别想戴簪子。
不过, 即便如此,花无叶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谁叫她是睚眦阁精心培养的杀手呢?
当然,也正因为她来自睚眦阁, 而睚眦阁又恰好跟陆文琅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所以陆文琅才会对她稍稍放下戒心吧。
只可惜, 陆文琅的戒心还是放得太多了。
花无叶用指甲慢慢挑开粘在头皮上的一根银丝,这根银丝由特殊的金属制成,比她的头发还细, 却柔韧无比。
在陆文琅进入的一刹那,花无叶皱着眉头, 将那根柔韧的银丝环绕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
鲜血顺着银丝滑落,在床褥上染出一朵朵红花。
瞧着陆文琅瞪大的,不敢相信的眼睛,花无叶轻蔑地笑了, 她一脚踢在陆文琅的肚子上,阴毒道:“去死吧!”
陆文琅的喉咙被银丝割破, 现在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瞪着花无叶的眼睛像血一般红。
花无叶静静地凝望着他,直到他咽气。
哎呀呀,这个带她入深渊的男人死不瞑目啊。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陆文琅时,陆文琅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呢,现在都开始蓄胡子了。
花无叶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是很好心的,所以她伸手轻轻将陆文琅的眼睛阖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你也放不下我,不是么?”
一切就要结束了,花无叶深吸口气,她马上会开始新的生活。
屋内很安静,人都候在屋外,此刻还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
花无叶也很悠闲,她脱光了站在等身铜镜前,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缎子一般光滑的肌肤却这里一条疤,那里一条疤,新疤盖着旧疤。杀手若是身上若是没有疤就不叫杀手了。
她不慌也不忙,又挑了一套好看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像是在迎接自己的新生。
她一边穿,一边觉得,跟小七比起来,自己也算是幸运的。
至少,她是真的坏,她可以为了一口果腹的吃食杀人,但小七不会。所以,仇漫天才会给小七喂那么多药。
那些药藏在饭里,兑在水里,连空气里的熏香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花无叶总是在身上揣着银针,她怕自己的饭菜中也有。
那是会让人失去喜怒哀乐,逐渐变成傀儡的毒,小七性子本来就闷,在被喂了很多药后,就更闷了,像是块不会说话的生铁。
终于,仇漫天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件杀伤力极大的人形兵器,指哪儿砍哪儿。
只要是人,只要还想活着,即使去杀人也会有所顾忌,只要心有顾虑,就不会去拼命。但刀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所以杀起人来不计后果。
花无叶从脱下来的旧衣裳里摸出一条系着金铃铛的发带,这是那个女孩子的东西。
她做梦都没想到,小七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般。那次他不知想起些什么,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这差点没让花无叶惊掉下巴,不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比起像刀一样冷漠的仇野,还是会笑的仇野更像个怪物。花无叶差点以为他疯了,吓得忍不住后退几步,离他远点。
花无叶勾起系着金铃铛的发带对准烛火晃了晃,铃铛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眯眼瞧着铃铛,喃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好像很喜欢你。”
她有点没办法理解这种喜欢别人胜过喜欢自己的感情,并且认为这种感情多半有病。
反正,她第一爱的是自己,第二爱的是钱,第三嘛……勉强给燕青青吧。燕青青进睚眦阁的时候也才十岁出头,非得跟在她后面喊她姐姐。
很快,禹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直到这时,向来扮猪吃虎的太子殿下才终于引起一股轩然大波——
八月十一,夜,睚眦阁。
这夜的月亮很明亮,马上就要月圆了,风却吹得很大。狂风吹弯高树,吹得窗户劈啪作响。但仇漫天却仍旧端坐于桌前抚琴,甚至连被风吹开的窗户也不去理会。
舒缓的琴音与狂躁的风互不相容。
仇漫天抚着琴想起很多事。
那夜的风很温柔,一点都不喧嚣,月亮也很皎洁,天上繁星闪烁。
是个很美的夜,他身边也坐着个很美的人。
更美的是,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喝酒赏月。
他看着冷如梅,少女的饱满的侧脸因为饮过酒而显得酡红,似是一朵娇艳的桃花。
情不自禁,他慢慢靠过去,嘴唇轻轻吻在少女的唇角上。他心跳得很快,嘴唇明显感觉到少女浑身一僵。
冷如梅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就像是在对付一个淫贼。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离开。
两个人都僵在原地,呆呆地凝望着对方。
冷如梅先开口,“我们今晚没出来喝过酒,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
她说完便走了,而他留在原地,注视着少女越来越小的背影。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夜里的风不再温柔,那轮皎洁的明月也变得暗淡了。
他们三个说好要仗剑天涯路,行侠仗义,不慕名利。
可是,他拿的是刀,冷如梅和云不归拿的却是剑,他跟他们终究不同。
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邱家惨遭龙潭会灭门,邱家刀也被世人误解为邪恶之刀,他要复仇,要洗清邱家刀的冤屈。
凭借这两点,他跟冷如梅和云不归便终将会走向陌路。
那时,三个少年心比天高,考中探花的云不归痛恨官场圆滑,毅然辞官,三个人聚在一起,谋划着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他们要解散龙潭会,这个在江湖上黑白通吃的巨大组织。
可是当他真正触碰到龙潭会高层的权力时,少年的心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能做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做不到。
权力、金钱、野心、欲望,少年的小小的心被撑得越来越大。
为邱家刀沉冤昭雪又如何?为邱家复完仇又如何?有两个好朋友又如何?他们三个能一直在一起吗?能到四五十岁时还去上京城南斗蛐蛐吗?
不能。
执剑的那两个人会成亲,他们会有家庭,有孩子。而他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孑然一身。
友情,爱情,不过是虚妄,金钱和权力才是永恒。
推翻龙潭会,他做到了。只不过,他没有像个少侠一样事了拂衣去,而是将解散的龙潭会重新聚集,并在其基础上建立了睚眦阁。
他坐上第一把交椅,手握金钱与权力——
风还在狂啸,一位少年破窗而入。
黑衣,黑发,黑眸,苍白的手里,一把漆黑的刀。
“等你很久了。”仇漫天也不抬头,只是看着古琴说。
“放我离开这里。”仇野说。
这时,仇漫天的琴弦断了,发出尖锐难听的声音。
“若我说不呢?”仇漫天这才端正身体,抬眸望向眼前这个清傲的少年。
“那我只好杀了你。”仇野说着,将手里的刀握得更紧。
“小七,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誓言?”
“记得。”
“说来听听?”
仇野没有说,黑白分明眸子死死盯着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你不过是个骗子,既然如此,我曾经的誓言,也没有遵守的必要。”
仇漫天不怒反笑,“这话是谁跟你说的?让我来猜猜,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么?性格倒是跟她母亲很像。”
——“仇漫天,我跟你讲哦,对付骗子,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我们比骗子还会骗人,我们就赢了!”
仇野缄默着。
仇漫天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小七,我知道你最近做了很多事。你在为什么铺路吗?”
仇野仍旧只有一句话,“要么放我离开,要么你死。”
直到这时,仇漫天脸上的笑容才完全消失,“先不论你杀不杀得了我,你知道杀死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知道。”
“好!”仇漫天又笑了,他笑着开始鼓掌,“古人诚不欺我,养虎为患,便是如此。”
他一把掀翻面前的檀木几,木几朝仇野砸去,只见刀光一闪,木几便丝滑地被劈成两半。
少年收刀,将刀背在身后,“你想看看邱家刀的第十三刀吗?”
邱家刀法的确总共有十三刀,可第十三刀早已失传。
仇漫天的眉毛皱得很深,他似乎不敢相信地质问:“我分明只教过你十二刀,这第十三刀从何而来?”
“刀术变换,自是从前十二刀变换而来。”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地漂浮在半空,而后沉沉落地。
闻言,仇漫天呆愣半晌,忽地开始狂笑。
原是他这些年太过浮躁,终究是丢了邱家的刀,更丢了自己的初心。
“好,”仇漫天早已不再用刀,他拔出一柄乌鞘长剑,剑指少年,“让我来看看,这第十三刀。”——
风没有半点要停止的迹象,而睚眦阁的灯却在从一楼往上一盏一盏地熄灭。
阁楼内传来横梁被砍断,坍塌的巨响。
终于,阁楼顶层的灯火也全部熄灭了,刀与剑相碰,擦出一道火星,火星溅在帘布上,整个阁楼很快被火光吞噬,黑色的烟雾直冲云霄。
燕青青站在阁楼外,神色颇为担忧,“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季棠挠挠头,似是也在犹豫。
但云不归却手持折扇,一手挡在二人身前,“有什么好看的?都在这儿好好呆着。”
子时,当阁楼几乎快被烧成废墟时,一个高瘦的少年拖着长刀走出来了。
他一步步往前走,风吹动他凌乱的长发,身后被火光吞噬的高楼一点点坍塌。
当他慢慢走近时,能看清他脸上的血,额上的灰。
仇野用胳膊夹住刀身,将上面猩红的血一点点擦干净,在长刀入鞘时,少年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他败了。”
结果不言而喻。
季棠和燕青青同时松口气,而云不归却凝视着被火舌吞噬的阁楼。
这时,仇野取出一根麻绳,将自己的双手捆住,带血的牙齿使劲咬着绳头,打出一个死结。
打完绳结后,他将双手翻在身后,“带我去见柳清风。”
柳清风是个大夫。
仇野现在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眼尾猩红如血,好像下一刻就要失控开始杀人一样。
季棠咬咬牙,“小七,那就对不住了。”
他说着,抬手用力朝仇野脖颈处一劈,可仇野却还清醒地站在原地。
季棠皱眉搓着手吸气,痛痛痛痛痛!他明明用尽吃奶的力气,骨头都快他娘的断了!这小子怎么他大爷的没反应啊!
“你没吃饭吗?!”仇野盯着季棠,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暴露。
燕青青不由吃了一惊,不,这般狂躁,绝对不是仇野,那个少年一向很孤僻阴郁,连说出的话都像是夹着冰片。
难道这么快就开始发作了?
云不归出手迅速,扇柄用力往少年穴上一戳,少年才终于昏睡过去。
“来,老三你背他。”
季棠皱眉,“怎么是我?小七比我高那么多,怎么背啊?”
云不归才不背,他甚至还哼起小曲儿,“我年纪大,没力气,你让小六背也行。反正,拖得越久后果越严重,你要是不想他醒来后把我们都杀了,就赶紧背。”
季棠说不出话了,他只得照做。
临走前,云不归回头看了眼火光喧天的阁楼。
他想起些往事,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反正,承诺你的一百件事做完了,走好。”
第63章 失控
天边出现一道曙色。
上京城郊百里外的小院里, 木芙蓉开得正盛。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层层雾气,穿过窗棂,照在少年蒲扇般的长睫上时, 他轻轻皱着眉头, 缓缓睁开眼睛。
仇野被铁链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椅子又固定在房梁前。他一醒来就开始挣扎,似乎是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柳清风取出银针,在针尖抹上用以镇定的药膏, 可当他拿着银针准备刺入少年脖间的血管时, 却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少年挣扎得厉害, 像是只被困在铁笼,用铁链捆绑的狮子。
嘶——柳清风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当时怎么就答应要帮忙了?
他左看看, 右看看, 不由发起火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呆子吗?来个人去固定好他的脑袋,不然我怎么施针啊!”
燕青青扭头看季棠,季棠扭头看云不归, 云不归抬头望天。
被三双眼睛盯着,云不归没来由地心虚, “实不相瞒,我是怕他咬我。”
少年恶狠狠地盯住眼前的四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牙。
云不归打开折扇不停扇风,“老三,要不还是你去吧, 年轻人骨头硬,被咬一下应该也不会碎。”
季棠跳起来, “滚吧你,人是我背回来的,现在该轮到你了!再说了,我比你小不了几岁!”
燕青青满脸担忧,“柳大哥,小七现在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么?”
柳清风轻嗤一声,“你看他那样像是能认人的吗?你们阁主给他喂太多药了,现在给弄成这样。”
“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蛊。”柳清风接着解释,“那些蛊能将人淬炼成只知道杀人的冷漠兵器,可现在施蛊的人死了,被施蛊的人积压的情绪猛然爆发,冲击灵穴,就会变得像狮子一样狂躁,心里只有残忍的杀戮,若是不快些治好,恐怕是死路一条。”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天灵盖,“灵穴就是这里。你们阁主自然不会让这样一件完美的刀落到别人手里,所以他死后,肯定也会让刀自毁。”
就在说话间,铁链断了,少年挥舞着断掉的铁链,砸向四人。铁链横扫,弄倒三排晾草药的竹架。
云不归第一个反应过来,“快闪开!”
柳清风抱头怒吼,“操,老子的药!”
季棠:“你针上不是有镇定药吗?你扎他呀!”
柳清风:“我靠恁娘嘞,你们也得把他按住我才有机会扎得下去呀!”
木门被砸烂,铁链被少年一圈一圈缠在胳膊上,他一步步走来,如行尸走肉,又如地狱修罗。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铃音像是一只小手,在少年的衣摆上轻轻一拉,他便顿在原地,不动了。
云不归朝柳清风使眼色,“别愣着呀,扎他!”
柳清风虽不会功夫,但反应迅速,飞快取出三根银针,涂抹上药膏,往失控的少年脖颈处一扎。待三根银针完全扎进去后,药物开始起效,少年才又昏睡过去。
见状,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花无叶又摇了摇铃铛,喃喃道:“原来铃铛是用来做这个的。”
她把系着金铃铛的发带丢给燕青青,“小六子,收好,我去找人。”
“找人?谁?”燕青青仰脸问。
花无叶耸耸肩,“当然是能让小七清醒点的人。”
云不归:“我也去。”
花无叶斜眼看他,“你去做什么?”
云不归笑笑:“去见见故人,顺便帮你打掩护。”——
宁熙在收东西,她总觉得这个该带,那个也该带,最后捣腾出大包小包。
当然她只敢偷偷收,若是让春桃看见,又得多嘴问东问西了,说不定还会让阿娘和慕姑姑知道。
她把收拾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床底下,静静等待着。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宁熙等得有些担心了。
仇野是说过五姐姐会来找她,但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找她。
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宁熙等得像是朵枯萎的花。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跳得很快,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没错,房门被一脚踢开,花无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拽起她的衣袖就将她拖下床,“跟我走。”
弄出这么大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宁熙赶紧穿衣裳,将藏在床下的包裹挨个拖出来。
趁着这点时间,花无叶叉着腰在屋内环视一圈,骂道:“去他爹的,难怪推不开,里面都给钉死了。你睡觉不闷吗?”
“闷的。”宁熙小声说。
“闷还不拆?”
“不给拆。”
“你家里人有病,这里闷得跟棺材似的。”
宁熙:“……”
花无叶觉得自己快闷得喘不过气了,她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觉得好一些。
“诶,你东西太多了,只准拿一个包裹!你当我是小七啊,背那么多,我飞不动的!”
宁熙看着自己的大包小包,有些脸红,“对不起。”
“别磨叽,快收吧,你家里人要追上来了!”
最后,宁熙只带了几本小册子。衣裳首饰都可以不要,但这几本小册子不能丢。
很奇怪,她们明明在往东跑,府中的家丁却在往西追。
宁熙回头望了眼越来越小的国公府,咬唇道:“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熙站在柴门前,门楣上挂着“妙手回春”的牌匾。
她上次来这里时,院内的杏花开得正盛,一枝缀满杏花的花枝伸出墙外。现在,杏花却已经掉光了。
宁熙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仇野在里面么?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花无叶却很漫不经心,“你自己进去看看咯。”
可当宁熙走进院子,正准备推门而入时,花无叶却按住了她的手。
“五姐姐,怎么了?”
“有点吓人,你做好准备。”花无叶说。
宁熙眨眨眼,“莫非,仇野变成老爷爷了?!”
花无叶:“……那倒没有,不过,比变成老头子还要吓人一点。”
宁熙坚定地摇摇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怕!”
“真的?”花无叶有些不可置信地挑挑眉,“小七说,你若是觉得害怕,可以直接离开,我呢就费点力气把你带去大漠。那里他都安排好了。”
“我才不会先走。”宁熙倔强地握紧拳头。
“好好,你不会先走。”花无叶敷衍地回应着,“你先别推门。”
她说完,往后退几步,直到退到小院里的杏树后才冲宁熙摆摆手,“你推吧,不用敲门。”
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慌张,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坚定。
手心已然浸出汗水,宁熙攥紧裙子,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干爽的手按在门上,用力往里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宁熙看到门里的场景,愣在原地。
季棠和燕青青受了伤,躲在墙角不敢轻举妄动,而仇野胳膊和身体都缠着铁链,一只手掐住柳清风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刀。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除了柳清风外,三双眼睛齐齐朝宁熙望去。
“仇野……”宁熙小声喊他。
可仇野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不认识我了么?”宁熙说。
仇野仍旧只是看着她,深如潭水的眸子显得有些茫然。
这绝对不是见到朋友的神情。
季棠和燕青青冲她无声地喊:“快跑!”
可宁熙还是站在那里,只有门外的风吹动她的发丝。
果然很吓人,仇野不认识她了。宁熙感觉心被一只大手捏住,想哭但哭不出来。
宁熙不跑,季棠和燕青青却要跑了,他们像兔子一样窜出去,宁熙被撞得摇摇晃晃。
燕青青拉了拉宁熙的胳膊,似乎想让她离开这里,可宁熙还是没有动。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仇野松开掐住柳清风脖子的手,一步一步朝宁熙走去。
柳清风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靠恁娘,得、得救了……”
他心想,大夫可真是个危险的行业,以后他治病的条件得多加些才行。
少年走动的时候,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宛若催命的噪声。
宁熙看着少年的眼睛,那里空洞一片。
她听到身后不断传来让她快跑的声音,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还在站在这里。
少年举起长刀,就要朝她砍去。
她却突然冲上前抱住少年的腰身,泪水夺眶而出,抽噎着说,“我很想你。”
被抱住的一瞬间,少年身体变得僵硬,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他无措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就这样被拥抱着,狂躁的少年一点点安静下来。
好机会,柳清风抓紧时机,将三根涂满药水的银针扎进少年脖子上因为暴动而微微凸起的血管中。
药物很快起作用,仇野昏睡过去,身体沉沉地倒在宁熙身上。
宁熙承受不住少年的重量,只好随着他一起缓缓跪倒在地。少年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她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狂乱的心跳——
银针起作用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仇野就醒过来了。
柳清风替他诊过脉,认定他现在较为安全,所以便将他身上的铁链全拆了,只把他的手背在身后,用麻绳捆住手腕。
现在,仇野坐在圈椅上,眼睛很防备地盯着宁熙看。
宁熙则一会儿看看仇野,一会儿看看柳清风,她对现在的状况还不太了解。
柳清风挠挠头,“好像有你在他是要安静很多。”
“可他现在却跟不认识我一样……”宁熙喃喃道。
“不止你,他是所有人都不认识了,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呢。”
“那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柳清风耸耸肩,“不过你可以多跟他待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我会的!”宁熙坚定道。
“那你跟他先待一会儿吧,可以教他说说话。”柳清风说着关上了门。
现在,屋里只有宁熙和仇野。
仇野仍盯着宁熙看,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视线就没挪开过。
“仇野?”宁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谁料这时,少年忽然冷冷开口,“你是谁?”
宁熙惊讶地眨眨眼,“原来你会说话!”
“你是谁?”少年执着地问。
“我是宁熙呀,宁——熙——”
“宁熙是谁?”
“宁熙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少年的眸色越变越暗,声音也越来越冷。
“那、那我是你的妹妹……你信么?”
“我没有亲人。”少年又开始挣扎了,“说,你到底是谁!”
很明显,他不信。
要让他相信,得有充足的证据。
宁熙绞着手指,“好,你想知道我是谁对吧?我告诉你。我、我其实,是你的娘子,我们刚成婚不久,你就撞坏了脑袋。”
但宁熙刚说完就后悔了,哎,人一紧张就会开始乱编故事。
“娘子?”
“嗯,对!”事到如今,宁熙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继续忽悠。
可谁料,仇野现在虽然有些失控,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当即就森冷道:“我不信。”
“哼,你果然是撞坏了脑子,现在连我都不信。要知道,你以前最相信的就是我。”宁熙边说边比划,“但凡我说一句月亮是方的,你都会指着天上的圆月亮说那是假的。”
宁熙觉得现在一定不能再编另外的身份了,不然仇野绝对不会有相信她的可能性。
可是,仇野仍旧防备地盯着她,冰冷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当我是傻子吗?
失忆不代表变蠢,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
宁熙咬咬牙,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让他相信不可。
于是,她凑上前,捧住少年的脸,在少年略微苍白的唇上轻轻一啄,“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是你娘子了吧!”
第64章 咬唇
周围静悄悄的, 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少年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了,漆黑的眸子依旧盯着宁熙看。
防备的眼神先是变成懵怔,然后再由懵怔变成进攻。
他死死盯着宁熙, 看上去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就像是一头刚开始捕猎的狮子, 它潜伏在草丛里,先以为对面的是老虎,结果走近些发现却是只兔子。可正当它要用利齿咬破兔子的喉管时,兔子却忽然跳起来, 在它嘴上咬了一口。
啊!岂有此理!
宁熙仍旧捧着仇野的脸, 满眼期待地等着他说相信。
可是仇野没说话, 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而捧着仇野脸的双手,能明显感觉到他轻轻地磨了磨后槽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欺负了要反击呢。
“怎么都这样了你还不信啊……”宁熙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
正当她准备再编点其它理由时,仇野却忽然扑上来, 在她唇上也咬了一口。
不是亲吻, 而是真的在咬。宁熙嘴唇都被咬破了, 不得不将仇野推开。
她将唇上的血用舌尖舔去,腥味扰得她直皱眉,不由红着眼睛委屈地瞪仇野, “你现在还真变成条小狗了,不仅骗人, 还咬人!你说过绝对不会变成我认不出的样子的!”
宁熙是那种被咬了也肯定会咬回去的人,是以,仇野唇上也挂了彩,只不过她的犬齿没仇野的尖。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女微微泛红的眼眶看得人太过炙热,仇野舔去唇上的血便将目光挪开, 不再看宁熙。
这样的反应让宁熙更生气了,“跟我说对不起, 我就原谅你。”
可是仇野仍旧别过脸不说话。
气氛就这样僵着。
他有时候会稍稍转头,可当余光瞥到宁熙还在用兔子一样的眼睛瞪他时,他就又把脸别回去了。
最终,还是宁熙先开口。
“哼,你摔坏脑子了,我才不跟你计较!”宁熙说着站起来,推门而出。
她朝门外正在晾药材的柳清风招招手,“他好像又出毛病了,要不给他扎几针?”
“又?”柳清风挠挠头,伸长脖子往里探,“也没砸桌子啊……”
不过,保险起见,柳清风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
得到柳清风的回应,宁熙抱着手,气呼呼地转身准备给仇野比出一个“你就等着瞧吧”的表情。
可是少年漆黑的眼睛幽怨地望向她,好像在说,我们的事情干嘛要第三个人来?
这眼神细细看来还有些委屈。宁熙简直感觉自己被人当头一棒,她颇为心虚地别过脸,决定在柳大夫确诊之前再也不看仇野。
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有一道凉飕飕的视线在一直盯着她看,就像是被一条凉滑的蛇缠上脚踝。
烦死了烦死了,宁熙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不由在心里郁闷道,仇野这回脑子摔得还真不轻,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是一直不恢复该怎么办?不能摔回脑子,连怎么亲吻都忘记了吧!
“那个……”柳清风拍拍宁熙的肩,“你过去靠近他些。”
“为什么?”宁熙眨眨眼,刚被咬过,她一点都不想挨仇野太近。
柳清风说:“你比镇定药好使,再说了,我那药很贵,虽然他提前付过药钱,但我还是会能省就省。”
宁熙犹豫半晌,她悄悄看了眼仇野,仇野却在正大光明地看她。
少年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动到自己旁边的圈椅,再移回去,最后盯住她的眼睛。
意思很明确,坐。
宁熙才不坐,为了表现出“我还没原谅你”的样子,她走过去站在仇野身边,但却把圈椅踢走了。
结果,少年长腿一伸,又把圈椅勾回来,眼神示意,坐。
宁熙只好把圈椅搬到门外去,再气呼呼地走回来。
这下,你腿再长也勾不到了!
柳清风拿着针愣在原地,他实在有些看不懂这两人在做些什么,只好提醒道:“你们玩归玩,别把我椅子弄坏了,那是请隔壁手艺最好的大娘订做的!”
“对不起。”宁熙说,但她紧接着指向仇野,“但这都怪他。”
“怪他什么?”柳清风问。
仇野偏着头凝望着她,好像也在问,怪我做什么?
“怪他不记得我了。”宁熙说。她红着眼,却很倔强地仰起下巴。
她本来觉得自己该大哭一场,可是却哭不出来。书上说人在悲伤到一定程度时,就是哭不出来的。
看到仇野变成这样,她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心脏想是被一只手捏住,发闷发紧。可她又觉得不该被坏情绪影响,所以就还是像以前一样,该生气就生气。
她才不要对着仇野郁郁寡欢哭哭啼啼呢。她宁愿揪住仇野的衣领,一边摇晃一边毫不顾形象地质问: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她的仇野,除了耳朵一样会变红之外,一点都不可爱。
柳清风轻咳几声,“这个不能强求,你也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过你可以相信我的医术,更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
“相信自己?”
“对啊,你来之后,他安静多了,之前那躁得跟条狗似的。”柳清风一说起这个就开始滔滔不绝,他边走边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他弄坏的。最重要的是他弄撒了我的药,那是我爬了好高的山才采到的!总之,等他清醒过后,记得提醒他赔钱。”
宁熙闻言微微皱眉,她记得仇野以前是个安静到过分的人。
“嗯,我会的。”
她瞥少年一眼,“赔双倍,记住了么?”
少年也在看她,敏锐的眼睛暗暗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在看到她微微蹙眉时,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听到她说话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宁熙无奈地耸耸肩,喃喃自语道:“比之前还木头。”
柳清风则神清气爽道:“木头总比狗好。”
“都没有以前的仇野好。”宁熙小声说。
仇野仍旧在盯着她看,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孩子一样。
宁熙走过去用指尖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快点变回来。”
仇野身体后仰不让她戳,瞪她。
宁熙连忙把手背在身后,瞪回去,“不许咬我。不然我就咬你!”她说着朝仇野磨了磨牙。
少年凝望着她,喉珠上下滚动,便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但仇野并没有坚持太久不看宁熙,等宁熙把板凳搬回来,坐到他身边时,他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宁熙看了。
反倒是宁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看我做什么?”
仇野不说话。
得,宁熙也不再问,反正问什么他也不会说。现在他就是一哑巴。
直到宁熙和仇野坐上马车,仇野的目光都还胶在宁熙身上。
这辆马车是去往津门的,柳清风说,周围人太多不利于恢复,还是两个人呆着比较好。津门正好有座空宅,两个人住刚好。
宁熙掀开轿帘,朝众人挥手告别。马车开得飞快,车轱辘吱呀呀地转,不一会儿,马车就只剩下一个很小的点和车后一串飞扬的尘土了。
季棠不由好奇,“老二,你在津门有宅子?什么时候出手这么阔绰了?”
云不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那是小七出钱,我帮忙购置的。我顺便在里面赚点辛苦费。”
花无叶:“咦——不仗义。”
燕青青:“不仗义。”
云不归:“那是小七犒劳我这个二哥。”
季棠:“捞了多少?不请喝酒?”
云不归:“得,请请请!”——
马车上。
为了避免仇野忽然狂躁的可能性,他手腕仍旧绑着麻绳背在身后。
宁熙在仇野眼皮子底下剥开一只橘子。马车内瞬间全是橘子的清香。
“吃吗?”宁熙问。毕竟吃独食不是个好习惯。
第65章 橘子
宁熙递橘子的手悬在半空, 然而仇野只是盯着她看,迟迟未伸手接。
直到仇野动了动胳膊宁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手被捆着, 没办法接。
犹豫半晌, 宁熙还是剥下一瓣橘子,递到仇野唇边,“勉强喂你吃。”
可正当仇野张嘴准备叼走那瓣橘子时,宁熙却把手缩回了, 他咬了个空。
仇野坐直身体偏头看她, 漆黑的眼眸好像在问, 你到底想怎样?
“看什么看?这赖你。”宁熙说,“谁让你之前咬我?我现在看你露牙齿都害怕。”
“你也咬我了。”仇野说。
“那也是你先咬我,我才反咬的。”宁熙义正言辞, “还有, 我最开始那叫亲, 不叫咬!”
语落,两人同时闭上了嘴。周围瞬间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下车轮碾地的声音。
少年凝望着她, 纯黑的眸子藏在额前碎发下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忽然间, 他别过脸,闷闷地说,“对不起。”
早不道歉晚不道歉,偏偏这个时候道歉。宁熙瞧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尖,不禁在心里合理怀疑, 他之所以现在道歉,只是因为想吃橘子。
宁熙自认为她也算个好心的人, 是以便很大度地说,“没关系。”
她将剥下的那瓣橘子重新递到仇野唇边,叮嘱道:“不许咬我。”
离得近了,也能将那双纯黑的眸子看得更清晰了。
黑曜石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然后用尖尖的犬齿叼走橘子瓣。温软的嘴唇触碰到指尖,宁熙心中一跳,抿着唇在仇野的衣服上将手指擦干净。
“好吃么?”她问。
仇野没说话,他瞧着少女满脸期待的表情,随即点点头。
虽然仇野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被酸得皱眉,也没被甜得微笑,但宁熙觉得他是不会说谎的人。既然说好吃,那味道定是不错。更何况,这橘子看上去又大又圆又漂亮,怎么可能不汁多味甜?
所以,宁熙也掰下一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
然后……她被酸得浑身一激灵。
大意,被阴了!
仇野依旧盯着她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似乎还在期待她的反应。
是以,宁熙只好咬牙切齿地点头说,“好吃。”
她又掰下一瓣递到仇野唇边,笑道:“既然你也觉得好吃,就再来一瓣吧!”
说来奇怪,明知这橘子酸,仇野不仅没拒绝,反而张嘴接受,然后面无表情地将橘子咽下去。
宁熙盯着他看了许久,怀疑道:“你真觉得好吃?”
仇野只是看着她,没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神色有些茫然。
宁熙呆呆地又掰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还是酸得她倒牙。
要是换作以前的仇野,肯定不会让她吃酸橘子,现在不仅撞坏了脑袋,连人也学坏了。
“多吃点。”宁熙把剩下的几瓣橘子全喂给仇野。
她又拿出一个橘子剥开,只不过这回喂到仇野嘴边时,仇野的嘴唇却是紧闭的。
哼,这下酸得不敢再吃了吧!宁熙在心里得意地想。
少年凝望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橘子?”
“很酸。”宁熙将喂到仇野唇边的橘子收回。
“我现在尝不出味道。你之前看上去很期待,我就点头了。”仇野说完很疑惑地看着她,像是在问,你到底喜不喜欢。
宁熙:“……”
她忽然很想拿块豆腐一头撞死。
“不,我喜欢。”宁熙否认道,“我就是喜欢吃酸的,酸的好吃。”
她说着就把刚剥开的橘子放进嘴里嚼,一边皱眉,一边称赞,“哇,比刚才那个还酸!”
“那我帮你剥橘子?就当是道歉。”仇野说完就已经把反手绑在手腕上的麻绳解开了。
他活动活动手腕,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圆滚滚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将橘子皮扒干净,递给宁熙,“喏。”
橘子黄澄澄的,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每一瓣果肉都很饱满,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滋水,极具迷惑性。
少年的手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被这样好看的手拿着,都显得这个酸橘子都没那么酸了。
宁熙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这个橘子是接还是不接。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她,眼里的期待毫不掩饰。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宁熙在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将橘子接过,然后在少年的注视下将橘子一瓣一瓣掰下,放进嘴里。
谢天谢地,佛祖菩萨,土地公土地婆,终于吃完了!
仇野现在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有种不理解但是很尊重的感觉。
“真的很酸么?”仇野问。
他情不自禁地就伸手去将宁熙蹙起的眉毛抚平。
宁熙感觉自己牙都快酸掉了,酸得快说不出话,酸得快要掉眼泪。是以,当她望向仇野时,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四目相对,她用力地点点头,“真的很酸!”
仇野替宁熙抚眉的手僵在眉尾,他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了。
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宁熙当时捧着他的脸亲他时一样奇怪。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只好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背到身后握成拳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喜欢吃酸的人。”仇野感慨道。
宁熙干笑两声,“哈哈。”
“你还吃么?还吃的话,我再帮你剥一个。”说话间,仇野又从布袋里拿出一只橘子剥好了。
宁熙眉心一跳,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饱了饱了。”
她现在简直看到橘子就牙酸。
仇野看看手里的橘子,又看看宁熙一脸拒绝的模样,只好自己把橘子吃掉。反正他暂时尝不出味道,就当补水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宁熙问。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我要离开了。”仇野丝毫不掩饰。
“离开?!”宁熙猛然站起,咚的一声磕到头,只要眼泪汪汪地抱着头看向仇野,“你要到哪儿去?”
仇野摇摇头,冷冰冰地说:“不知道,但我不认识你,总不能跟你走。”
“我是你娘子!”
仇野半信半疑地瞧着她,最后冷冷吐出几个字,“我不信。”
他说着便将宁熙的手反剪在身后,然后用绳子捆住。
宁熙怎么可能不挣扎?她挣扎得比刚被钓上岸的鱼还厉害,逐渐衣衫不整。
“好,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你娘子,我是你奶奶!这下该信了吧!”
“抱歉,你年纪太轻,我很难相信你能做我奶奶。”他连道歉的语气也凉飕飕的。
“你负心汉!你没良心!你放开我!”
仇野不放,麻绳捆了五六圈又打上死结,少女的胳膊上被勒出深深浅浅的红印。
车夫将驾马的速度放慢,耳朵贴在车厢上听,心里暗暗唾弃那少年,长得就是一副招惹桃花的皮相,最后果然始乱终弃了!
诶,怎么不骂了呀,继续呀,还没听够呢!那小子怎么不对骂?是不是亏心事做太多没理由开口?哎呀今儿个拉到的这对简直太精彩了!
宁熙气得说不出话,她把脸别向一边,不看仇野。
仇野却在盯着她看。
“别哭了。”仇野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
不知为何,仇野不愿看见她落泪。她一落泪,他心里就很不舒服,闷闷的,赌得慌。
“我才没哭,你不是要走么?怎么还不走?”宁熙包着一眶泪瞪他。
“我是要走的。”仇野清清冷冷地说,他揉了揉宁熙刚被磕着的脑袋,“应该不疼了吧?”
“不关你的事。”
“那我走了。”仇野说。
可他推开车厢,正准备跳出去时,又转回来看宁熙。
宁熙笑他,“你不是要走?要是你能走得像你说话一样爽快就好了!”
闻言,仇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耳尖也不可察觉地变红了。
他的身体凑过来,指腹朝宁熙脖颈处一点。
宁熙惊奇地发现,她现在不仅不能说话,还不能动!她瞪仇野,水汪汪的眼睛像是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解。”仇野说着将捆在宁熙手腕上的麻绳解开,“这条绳子太粗糙,捆太久会痛。”
果不其然,分明才捆了一会儿,少女白皙的胳膊已经被勒出红痕。
仇野解完绳子,又将宁熙放倒,让她平躺着。这样躺着不会累,即使被点穴四肢也不会酸痛,睡一觉就到津门了。
等做完一切,仇野长舒口气,“那我真的走了。”
宁熙瞪他,你要走就赶紧走吧!
反反复复,仇野终于从车厢上跳了下去。他轻轻一跃,一个翻身便轻盈地落在树上。
彼时,西天残阳如血。少年背着手,立于夕阳下,迎面的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又跟着马车跑了一段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要走的,这才停下来,目送马车在视线中越变越小。
嗯……现在该去哪儿呢?
第66章 夕阳
夜, 无星,无月,唯有美酒四坛。
更夫的更鼓已经敲过二更天, 花无叶还在喝酒。
入秋后, 秋老虎的时令还未到,最近夜里的风总是凉爽的。凉风吹到花无叶酡红的面颊上,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醉了。
但她还在喝,今夜若不醉倒在这家酒肆, 她绝不会收手。季棠和云不归已经醉倒了, 花无叶和燕青青还没有。
现在最清醒的是燕青青。四人中, 她功夫最低,但酒量却是最好的。
她以前是个杀手——之所以说是以前是因为她决定以后都不做杀手了,因为功夫并不高超, 所以她杀人总是喜欢把人灌醉后再杀, 久而久之, 她便有了个好酒量。
仇漫天已死,云不归便将睚眦阁解散了,以后他们会各奔东西。
离别的夜里, 四个人聚在一起说了许多心事。他们追忆往昔,又畅想并不太光明的未来。
季棠喝醉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惜老大疯了,老四死了,虽然以后不用再刀尖舔血,但我又能何去何从呢?”
云不归笑他,“你一身力气, 去种地多好。种什么吃什么,种多少吃多少。”
燕青青劝道:“别听二哥的, 他不靠谱。你连株花都能养死,种什么地?既然有力气,就该去镖局找活路做。”
季棠醉醺醺地点点头,张嘴正想口齿模糊地说声好,却啪叽一声醉倒在桌上。紧接着倒下的是云不归。
燕青青望向唯一还算清醒的花无叶,“花姐,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花无叶笑道:“我不是提前跟你说过?我要去南海买一座小岛,在那里做我的岛主。”
“那你现在能买了么?”
“能啊,当然能,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多有钱!跟我一起去呗。”
然而燕青青摇摇头,“我不能去,我娘的坟还在这里,要是去了南海,以后逢年过节……”
“行了行了,”花无叶打断她,“别说那种伤心事,来,满上满上。”
“好,我敬你。”燕青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花姐日后再回上京,我定为你接风洗尘。”
花无叶一边喝酒一边笑,“小六子,你就等着看我以后过得有多好吧。”——
翌日,花无叶交给季棠一封信,“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季棠宿醉刚醒,脑子迷迷瞪瞪的。
“三年后帮我把这封信交给燕青青。”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给?”
“因为我是个飞黄腾达就会忘记朋友的小人,到时候我成天对着金山银山,美味珍馐,还有目不暇接的美男子,哪儿还有心思想起她?”
“所以你让我给这封信的目的是……?”
花无叶笑道,“你真笨啊,当然是为了让她后悔。”
“后悔什么?”
“当然是后悔现在没选择跟我走咯,总得让她羡慕嫉妒恨一下。”
季棠挠挠头,烦躁道:“我不送,要送你找老二去。”
“二哥指不定在哪儿浪呢,三年后想让他回到这里,简直难如登天。”
“你的意思是我会在上京碌碌无为一辈子咯?”
“那倒没有,万一哪天就做到镖局总镖了呢。”
季棠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嘲讽的笑意,“那借你吉言?”
“你那叫承蒙我吉言。”花无叶取出一枚金元宝在季棠眼前晃了晃,“一句话,送不送?这锭金子,若是你不拿去狂赌滥嫖,够你吃三年!”
季棠冷哼一声将信件塞进怀里,“当我季棠是什么人?你又把我俩之间的交情当什么了?”
花无叶抱手冷冷瞧着他。
只见季棠比出两根手指,“两锭金元宝,少一个你都找别人去。”
“一金一银,你若是再贪得无厌,我封信我宁肯不送!”花无叶说着就要去季棠怀里抢信。
季棠灵巧躲过,“行,看在我俩交情的份上,一金一银就一金一银……不过我有个问题,这信为什么非得是我送?”
花无叶耸耸肩,“你送的她才信啊。对了,送信的时候,别跟她说是我三年前给的。”
“行,我办事,你放心。”
“还有,信件你不准拆开看。”
“我说老娘们,我虽然多坑了你点钱,但也不用这么不信任我吧?”
花无叶冷笑:“老臭虫,你最好值得我信任。”——
花无叶并没有跟他们正式告别,反正总会分开的,走之前告不告别也没什么区别。
她找到陆知弈,“事情我已经办完了,我要的东西呢?”
陆知弈今日没穿道袍,反而穿着锦袍,衣裳边缘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纹。
他像狐狸一样笑起来,“别着急,你要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不就是钱嘛,买/凶/杀/人给钱,天经地义。”陆知弈招招手,“韩玥,把东西拿上来吧。”
韩玥推着几个大箱子进来了。
陆知弈接着说,“明日卯时,江边有人接应。”
花无叶眼前一亮,她几乎迈着欢呼雀跃的步伐前去开箱,像是一个得到蜜糖的孩子。
她抚摸着金灿灿的珠宝,内心汹涌澎湃。有了这些钱,她就可以过想要的日子,可以不用刀尖舔血,可以无拘无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等到明日卯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她要开始新的生活。
可惜,她并没有高兴太久,一根毒针不知从何处飞来,扎进她的脖子间的血管中。
她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扭头怔怔地看向韩玥。
韩玥咬着唇,眸中眼泪打转,不敢看她。
韩玥紧接着躬身朝陆知弈行礼,“她已中剧毒,时日无多。殿下莫要弄脏手,还是让妾身来处理罢。”
还有机会,韩玥心想,只要陆知弈点头,她就能救花无叶。
可是,陆知弈似乎并不嫌脏,他拔出一柄长剑,直接捅穿花无叶的肚子。
现在,这个女人必死无疑。
“你卑鄙!”花无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怒吼。
陆知弈后退几步,看着花无叶像面条似的软在地上,轻飘飘道:“这叫兵不厌诈,你还是太贪心了点,眼睛胶在钱上,哪儿能看到针呢?”
他又看向韩玥,“玥儿,你看到了么?两头吃就是这个下场。”
韩玥垂着头,冷静道:“殿下说笑了。”
其实韩玥心里清楚,即使花无叶不两头通吃,只要花无叶想走,陆知弈就绝对不会放过她。
夕阳的光从阁窗外透进来。
原来太阳快要落山了啊……
花无叶一点一点,慢慢地朝那束光爬去。
可是腹间传来的剧痛已经无法支撑她爬得太远,她只能挣扎着伸手去触碰那道晚霞的光。
兴许是上天垂怜,落日西斜,光芒朝阁窗内透得更多。
霞光照在她的指尖,温暖极了,她便这样,带着仅存的一丝温暖,缓缓阖眼。
当太阳完全落山,夜色如幕时,花无叶的身体也变得同黑夜一样冰冷了。
第67章 醋鱼
落日西斜。
仇野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人。
一人,一刀,他紧紧地握着刀柄朝晚霞消失的地方走去。
一个孤独的刀客正是如此。
他其实有些漫无目的, 他不记得很多事, 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之前听那个女孩子喊过他的名字,仇野,那他就姑且认为自己是仇野吧。
女孩子的声音宛若银铃般清脆,念他名字时, 咬字清晰又好听。
仇野没来由地怀念起来。
可是, 明明要走的是他, 现在他真的走了,却又在半路后悔。
难道要回去不成吗?当然不能!
他应该是很能忍受孤独的才对。身边没有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说话,该得有多清净!
是以, 仇野将刀柄握得更紧, 走路的步子也迈得更快。
很显然,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因为离开那个女孩子而变得越发烦躁。
天色已完全变暗,最后一丝晚霞也在山头消失殆尽,身着黑衣的少年彻底隐匿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唯有一双眼灿若繁星。
夕阳已落山,现在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远处有火光, 马蹄声和呼救声交相起伏。
仇野朝火光走去,他喜欢亮堂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的笑容也是亮堂的……
好烦,头好痛。
他只好晃晃脑袋,企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去。
这个火光喧天的地方是一个正在被山匪洗劫的村庄, 他们骑着马拿着火把,一路打家劫舍。霎时间, 村庄内妇孺的哭声,汉子的惨叫声,马蹄声,山匪的嬉笑声,响成一片。
仇野站在村庄口,手按着刀柄。
兴许是因为少年的眸中全无恐惧的神色,所以在这帮山匪眼里,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显得尤为嚣张。
一个眼睛上有刀疤的人扛着鬼头刀吼道:“白脸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仇野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他想起一些往事——
那时候他还在杭州府,而且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跟着个,扎着双丫髻,头戴金铃铛的少女,名字叫宁熙。
大半夜,客栈的房门被一阵蛮力敲打,仇野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对青年男女,还有垂着头连话都不敢说的宁熙。
仇野拉过宁熙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再不分青红皂白地冷冷瞧青年男女一眼。
“怎么了?”少年语气含冰。
“你就是她的兄长?”男人问。
兄长?她对外称呼他为兄长么?是又闯什么祸了?
仇野扭头去看宁熙,可宁熙的额头却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转身,宁熙也迈着小碎步往旁边移动一段距离,似乎并不愿意让他瞧见脸。
对此,仇野什么也没说,俊秀的脸上依旧一副平静冷漠的表情。他再次看向青年男女,点头称,“是。”。
女人像是憋了一肚子气,将男人推到一边,上前就想将宁熙从仇野身后揪出来。奈何少年身高体阔,宁熙躲在他身后,旁人怎么揪都就不出来。
女人最后只能放弃,“既然你兄长在这里,那我就明说了。你虽是好心,但好心却办了错事,你自己跟你兄长解释吧!”
男人按着女人的肩膀安抚,看向少年,奇怪地问:“你们真是兄妹?”
仇野的面色阴沉得快要结冰,“与你何干?”
他向来话不多,更不要说与旁人多说一句话了。
男人看出少年面色不善,便只好打着哈哈道:“有些东西,该懂的还是得懂,不然日后得添不少麻烦。”
他莫名其妙来上这样一句话,便揽着女人的肩膀离开了。
这时,一直躲在仇野背后的宁熙探出一只脑袋,冲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喊:“对不起。”
男人手举过头顶挥了挥,“行啦,不必再致歉。”
黄昏,夕阳还未落山。西湖岸,杨柳边。
醉香苑是开在西湖旁的一家酒楼,东面便临着西湖的柔水,三尺高的红漆雕花木栏将酒楼和西湖分开。
栏杆旁是酒楼的雅间,雅间里摆一张洗得发亮的红木八仙桌。
桌上放着几碟菜,宋嫂鱼、龙井虾仁、东坡肉。桌边还放着四角酒,因为花雕太能醉人,宁熙觉得辣喉,所以酒壶里装的是甜丝丝的米酒。
宋嫂鱼也就是西湖醋鱼。鱼不仅要活杀清蒸,而且重量须得控制在一斤二两,还得在杀之前先饿养几天,除去土腥味,这样在蒸熟浇料之后,才会肉质鲜美,回味无穷。
醋鱼上桌时还冒着腾腾热气,仇野先动筷,他将一块去掉骨刺的鱼肉夹进宁熙碗里,清清冷冷地说,“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吃醋鱼么?”
上京即便有醋鱼,也不会做得像本地一样正宗。宁熙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白白嫩嫩的鱼肉,再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少女眼睛瞬间亮起来。
仇野还在给她夹菜,宁熙将龙井虾仁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她鼓着腮帮子抬眼去瞧仇野,口齿含糊地问:“你就不问问,我今天去惹了什么麻烦?”
“不用问,你想说自然会说。”
“哦,好罢。”宁熙手肘撑在桌上,捧着脸望向西湖。
杨柳依依,西湖在夕阳下浮光跃金。晚风拂面,宁熙额前的碎发被吹飞,系在发带上的金铃铛也清脆作响。
她忽然转头看仇野,正经地问:“你知道山东有个叫梁山的地方么?”
难得见她这么正经,仇野给她倒了一杯米酒,点点头,“知道。”
“在前朝没有招安之前,梁山上住着一百零八位好汉。”宁熙说起这一百零百位好汉时,神情那叫一个向往。
少年纯黑的眸子望向她,似是在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据说他们上梁山时还要签个叫‘投名状’的东西,你们杀手也签吗?”
仇野摇摇头。
闻言,宁熙小声嘀咕,“那也正常,毕竟是前朝的事。”
“所以,你要上梁山?”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望向宁熙的眸中满含笑意。
“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将他们‘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精神发扬光大。”
“哦?”
宁熙拍拍桌,“不许笑,我很严肃的!”
“好。”仇野不笑了,雾蒙蒙的黑眼睛望向宁熙,“你向那对……嗯,夫妻,吼了么?”
“夫妻?他们是夫妻么?”宁熙绞着头发,但她也懒得想那么多了,直接进入正题,“我当然没对他们一声吼,我还是很有礼貌的。”
她饮下一杯米酒接着说,“昨夜,我下楼打水——我们不是在三楼么?他们在二楼。下楼时,我听到有女人在哭,那女人哭得可惨了,一抽一抽的。”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然后我就回房拿起了你给我的那把没开刃的剑,虽然没开刃,但外形看上去还是像那么回事儿,吓唬吓唬人绝对没问题!接着,我寻声望去,发现那哭声就是从一道虚掩的门内传来的!”
“嘿,你猜怎么着?”说得累了,宁熙又饮一口米酒,想着接下来正要说到精彩之处,索性就坐到对面去,跟仇野挨着。
仇野神情有些凝重,“然后呢?”
宁熙压根没注意到,依旧眉飞色舞地诉说起她的英勇事迹。
“我断定那个女人肯定是被欺负了,若不是挨了别人的拳头,肯定都哭不出那么惨的声音。于是我就像大侠一样,一脚将门踢开。
心想着,要是那个打人的家伙走了,我就安慰安慰她,要是打人的家伙还在,我就用剑把那人吓跑。结果那人果然没走!打人的是个男人,他正把那姐姐抵在墙上咬人家耳朵呢。”
“咳咳……”仇野被酒呛到,闷闷道,“你还是别说了。”
“不行,还没说到精彩处呢,我一定要说。”宁熙连忙过去给他拍拍背,“你可千万别再喝酒了,不然我怕你又被呛到。”
仇野:“宁熙。”
“诶,别打岔!你说,耳朵能是用来咬的吗?太残忍,太恶毒了,这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那姐姐的耳朵就要被咬下来了!那得多痛啊!”
“……”仇野的视线飘忽到少女小巧的耳朵上,但只一瞬间,便将视线移开,就像被灼烧到眼睛似的。
少女依旧激情满满,“然后,我就拿着剑,指着男人质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能欺负人呢?你要是被狗咬一口,肯定会痛得骂娘,可是这位姐姐有修养,被狗咬了也只是痛得哭而已。
我进去的时候,他都还没注意到我,直到我说话的时候,他们才匆忙分开。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比我这个义愤填膺的人还要愤怒,两个人一起骂我有病,骂我多管闲事。
这我能忍吗?当即就反驳了。这世上人真奇怪,居然还有人心甘情愿让人咬的。可惜他们是两个人,我是一个人,一张嘴能骂过两张嘴吗?于是我就说,找我兄长说理去。
然后我就带他们找到了你,结果他们见了你,什么都没说。当时,我心里想着,这件事确实是我多管闲事,所以才向他们道歉。路见不平一声吼,也不能什么都吼。”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宁熙早就口干舌燥了。幸好话一说完仇野就递来一杯茶,茶水清凉又解渴。
仇野按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宁熙,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你说。”
“以后若是想再路见不平一声吼,得跟我一起。”
宁熙点点头,“肯定啊,我当时就是想着,天色太晚,你肯定睡了嘛。”
门吱呀一声关上,宁熙目送前来上菜的店小二离去,凑到仇野旁边小声问:“刚才那个上菜的人在这里停了好久,直到我把那件事说完才走。他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那件事既精彩又离谱?”
仇野:“……也可能是觉得你长得好看。”
宁熙眨眨眼睛,“那你觉得我好看么?”
仇野耳根一热,给她碗里夹了一颗龙井虾仁,“还是赶紧吃饭吧,不然凉了不好吃。”——
现在,夜已深,仇野瞧着此处被火焚烧的村庄,以及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笑着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神色。女孩子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
是以,少年苍白的手缓缓握住刀柄。
他当然没有“一声吼”,他甚至没有说话。
他迅速拔刀,如魅影般冲入匪群中一阵乱杀,长刀在月华与火光下,冷得教人胆寒。
少年的速度实在太快,山匪最初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如梦初醒时,已经被抹了脖子。
他们有些人在看到一道淡淡的刀光后倒地不起,有的丢盔弃甲地仓皇逃离。
很快,苍凉的月光下,只有一位黑衣少年刀客孑然而立。
众人痴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想上前感谢这位少年刀客,可少年浑身散发出的冷意又让人望而却步。
这时,一对大难不死的青年夫妻在火光中不顾旁人地亲吻着,他们一边亲吻一边流泪,像极了一对苦命鸳鸯。
仇野走过去,仔细盯着两人瞧了许久。大概两人亲了多久,仇野就盯着他们看了多久,看上去像是在认人的样子。
不过,这种情况,貌似不是该认人的时候……
一般来说,没有人会盯着一对忘我亲吻的鸳鸯看。两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忽的就害臊起来,推开对方,恨恨扭头瞪少年。
可一看清少年的容颜,他们就呆住了,这不是……那个谁吗?!
他们想起之前被跟在这个少年身边的少女打断过,不由在心里骂道,真是好一对卧龙凤雏!
果不其然,少年神色冷淡地看他们一眼,问道:“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们?”
青年男子有些汗颜,既然被认出来了,他也只得说,“是啊,咱们有过点小误会。那个女孩子没跟你一起么?”
“哪个?”
“就是那个头上有四颗金铃铛的女孩子,你娘子,这回够清楚了吧!”
“我……娘子?”
“嗐,虽然你们以兄妹相称,但该懂的,我都懂。”青年男子笑着说,“很多私奔的情人都会以兄妹相称,这我很熟悉。”
“原来真是这样,她真是我娘子。”仇野喃喃道。
“你们闹别扭了?”青年女子问。
仇野紧紧闭着唇,没说话。
“那可得好好哄哄。”青年女子接着说,她进屋去取出一袋蜜桃,递给少年,“喏,你也算是咱们村的救命恩人,这袋蜜桃你拿回去给你娘子吃,她肯定会喜欢。”
仇野皱着眉,没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青年女子还在催促,“少侠,你就拿着吧,你难道想她一直生你的气?”
仇野只好接过蜜桃。
第68章 夫妻
仇野回到马车上时, 宁熙还在熟睡中。
穴道已自然解开,女孩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浓密的长睫在昏暗的车厢中轻轻颤抖。
仇野又多点燃一盏灯, 车厢里才终于亮堂起来。
少女的容颜在烛火下清晰可见。他细细地观察着少女流畅的轮廓, 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便是他的妻子了,仇野心想,从今往后,漫长的余生, 他都会与她共度。
他们会同桌吃饭, 同榻而眠, 病中互相照顾。春日同车赏花,夏夜共扑流萤,在秋风下登高山, 隆冬腊月于湖心亭看雪。
然后, 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会看着她的青丝一根一根变成白发, 她也会笑他又掉了一颗牙。
再往后,他们都死了, 尸体也一定会放在一口棺材,埋入黄土。尸骨慢慢腐烂,他们的骨血亦会混在一起。若百年千年后,他们很不幸被人挖出来,人们只会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白骨。
这便是夫妻。
少年冷漠的目光不由变得温柔起来, 纯黑的眼眸中,塞满了少女熟睡的脸。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的脸庞, 指腹从饱满的脸颊上滑过,最后停在少女被他咬破还未愈合的嘴唇上反复摩挲。
事到如今,好像什么都能够解释清楚。
为什么他看到宁熙时烦躁的心会变得平静,为什么在被宁熙吻上时身体会战栗,为什么在离开她后又会莫名其妙地疯狂想她。
原来她是他的妻子,他热忱地喜欢着她,这便是原因。
他居然把这样重要的事给忘了。忘记他们什么时候定终身,什么时候拜天地,入洞房。
竟然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真是罪该万死。
幸好,他的心还会分辨,在见到宁熙的时候,心跳总会快些。
头又开始痛了,一些记忆的碎片从脑海中闪过。他看见宁熙拿着糖葫芦蹦蹦跳跳朝他跑来,笑靥如花。
恨不得头再痛些才好,这样他或许能想起他们拜天地的场景。
宁熙此刻微微蹙了蹙眉,仇野便俯身,柔软的嘴唇吻在少女的眉心上。
接着是眼睛,脸颊,鼻尖,最后落到嘴唇上。他颇有些后悔地轻轻舔舐着少女被咬破的唇角,希望这样能稍稍安抚这个容易炸毛的女孩子。
当时宁熙吻上来的时候,他身体一僵,随即是轻轻战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所以他才用牙齿咬了回去。
没想到,这些只不过是身体的记忆。他虽然忘记了好多事,但身体依旧记得喜欢她的感觉。
宁熙感觉到脸上有个湿软温热的东西在啄来啄去,最后竟然落在她的嘴唇上辗转反复。
她被吻醒了。
不过她刚睡醒,并没有想到是仇野,还以为是有小动物翻进马车车厢里觅食。
若这是一匹狼,那她就完蛋了!
是以,她猛然睁眼,将俯在她身上的物什推开,双手抱膝,脑袋也埋进膝盖里,缩在一旁。
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沙哑地唤了她一声“宁熙”后,才恍然大悟地抬起小脑袋。
少年静静地凝望着她,纯黑的眼眸似是蒙上一层雾气。
宁熙有些窘,她连忙抚平襦裙上的褶皱,端正好姿态,微微仰起下巴,十分不满地问:“你不是要走么?怎的又回来了?”
仇野吐出一口气,慢条斯理道:“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所以我回来了。”
等等,等等,宁熙惊讶地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他这是,又撞着脑袋了?
“你都想起些什么?”宁熙试探着问。
“想起你是我的娘子。”
宁熙:“我虽然是这么对你说过……”
“娘子。”少年轻轻唤她,十分坦然,千分认真,万分欣喜。
反倒是宁熙被这一声声清冷中饱含柔情的“娘子”喊得有些不自在。毕竟,她当时是在情急之下胡诌的。
宁熙很好奇,仇野说,是他想起来他们是夫妻,而不是相信了她的话而认为他们是夫妻。所以,仇野到底想起来些什么?
事到如今,宁熙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回应,“夫、夫君?”
“嗯。”少年笑着应道,看向她的眼神,可谓是深情款款。
宁熙心里一咯噔。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仇野看她的眼神一向很克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如潭水,寒若冰川,只有笑起来时才会微微融化。
可现在,仇野却毫不保留,毫不掩饰地看着她,那双眼哪里还深如潭水,寒若冰川?分明柔情似水!
被这样看着,宁熙不由得脸红起来。
她喜欢慕姑姑,喜欢小婉,喜欢哥哥,也喜欢仇野。可是,不管是慕姑姑还是小婉和哥哥,都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这眼神跟要吃了她似的,更不要说,一直吻她,直到把她吻醒了都还不够。
在她还小的时候,慕姑姑会笑着亲亲她的小脸,说咱们蔻儿是世上最乖的囡囡——只有慕姑姑会喊她囡囡。然而慕姑姑也只会亲她的脸,亲一下就够了,而且那是她三四岁时才会发生的事。
可她现在都快十六岁了,在这个年纪还会亲她的,只有仇野一个。
“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你宁熙,宁——熙——”仇野说。
他就这样,如同捧出一颗真心般,准确清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比世间最稀有的珍宝还要珍贵。
“我也更喜欢你喊我的名字,仇野。”他接着说。
“那你不喜欢我喊你夫君?”宁熙噘嘴道。
仇野摇摇头,“喜欢,不管你喊我夫君还是喊我名字,我都会应。”
“还是叫你仇野吧,我也更喜欢喊你的名字。”宁熙闷闷道,她现在一点都不敢去看仇野的眼睛。
他们明明没有拜堂成过亲,却要互相称呼娘子夫君。反正,宁熙嘴里喊夫君的时候,心里挺心虚的。也不知仇野恢复记忆后,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哎,扯谎扯大了。
“宁熙?”仇野喊她。
“啊,我在。”宁熙慢慢回过神。
仇野靠过来似乎想要抱她,她却往旁边一躲,不让仇野抱。
仇野扑了个空,“还在生气么?”
宁熙将脸别向一边,闷闷道:“你刚才又捆我手,又点我穴,我能不生气么?”
“对不起,”仇野这回倒是一点傲气都没有,直接道歉,然后将绳子递到宁熙手里,“要不,你也捆回来?”
宁熙将绳子丢掉,指着自己脑袋说,“我又没撞坏脑子,为什么要做撞坏脑子的事?”
这话逗得少年低低笑起来,“那你吃桃子么?”
他说着从布袋里取出一颗又大又粉嫩的蜜桃,取出小刀,三下五除二削干净皮,又把蜜桃削成一个小兔子模样递到宁熙面前。
少年笑道,露出好看的犬齿,“喏,你听。”
看到少年的笑容,宁熙瞬间呆了,在她的印象中,仇野即便是笑也会笑得很含蓄。就像是消融的冰川也会带着冷意一般。
可现在,他笑得像是打马过长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是不是因为失忆的缘故?
失去那些痛苦扭曲的记忆,反而变得明媚。或许仇野本就该是明媚的,只不过暂时被黑暗笼罩了……
宁熙精神有些恍惚,“听什么?”
“小兔子在跟你说话。”
“它说什么了?”
“它说,快点吃掉我,以及,你的夫君知道错了,忘记那么重要的事是他的不对,你快原谅他吧。”
少年将削成玉兔的蜜桃放在她唇边,满眼期待地凝望着她。
宁熙抿唇,忽然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
她不知道失忆对仇野来说是好还是坏。虽然仇野现在不记得很多事,但依旧在她身边,甚至还叫她娘子,最重要的一点,仇野比之前爱笑多了。
就是他现在看上去精神有些不太稳定……
“宁熙,你要是不快点吃掉它,它会难过的。”
少年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
宁熙下定决心了,在这样明媚的仇野面前,她该高兴才对呀!
所以,她磨磨牙,一口咬掉了兔子的耳朵。
蜜桃清甜多汁,宁熙又接着咬了第二口,第三口,最后险些咬到仇野的手指。
仇野取出手绢替她擦嘴,然后撩开轿帘,“你看。”
宁熙顺着仇野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到天边一轮明亮的白玉盘。
“今天是十五,”仇野说,“月亮上有只玉兔,我身边也有只玉兔。”
宁熙左看看右看看,“你的意思是,我是只兔子咯?”
仇野点点头。
宁熙不服气,“我哪里像只兔子啦!兔子爱吃胡萝卜,我却讨厌吃胡萝卜。”
仇野的指腹慢慢抚上宁熙的眼尾,“还说自己不是只兔子,眼睛都红了。”
“赖你,你把轿帘掀开,让我眼睛进沙子了。”
“哦,进沙子了么?我帮你吹吹。”仇野撑开宁熙的眼皮,小心地吹着气。
呼——
呼——
可宁熙的眼眶却越来越红,她深吸口气,猛地将仇野推倒。
车厢内“咚”的一声响,她一口咬在仇野的下巴上,“快说,你是何方妖孽?为何附身我夫君!”
“别咬了,很痛的。”仇野拎住宁熙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将她上半身拎起来。
“附身的妖孽还会怕痛?古籍上说,人被妖物附身后就会性情大变。”
“哪来什么妖孽,我跟你以前,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当然不是。”
“那是怎样?”
“嗯……你会亲亲我。”
“我会亲哪里?”仇野笑。
“嗯……你会亲……”
宁熙话还没说完,就被仇野吻住了唇。
第69章 无畏
这并不是宁熙跟仇野第一次亲吻, 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紧紧包裹,还带着蜜桃的清香。
柔软的嘴唇温柔而缱绻,一点一点, 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她之前被咬得发肿的唇角, 似是在安慰她一般。
宁熙是喜欢亲吻的,她其实并不太懂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吻过一次后,喜欢上这种黏黏糊糊, 口腔被塞满的感觉。
这样她便能放下心中所有思绪, 将所有感受都投入到敏感的唇舌上, 使得自己的身体不断放松。
或许这便叫做欲望。
欲望与生俱来,六根不清净的人都有。这没什么,世上九成九以上的人六根都不清净, 否则世人就都出家去当尼姑和尚了。
她只不过是被束之高阁的闺秀, 又不是无情无欲的圣女。
可是, 从小看过的书,长辈耳提面命的话语,都告诉她, 这样是不知羞耻的,放浪的。总之, 不管在何时何地,出没出嫁,只有贞洁烈女才会被称作是好女孩。
她的心开始挣扎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错。
是以,她回吻了, 坦然而认真地回应了这个吻。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异样,仇野微微一怔。两人分开数寸, 他用指腹抚上少女湿润的唇。
车厢内烛火明亮,少女鲜艳丰润的嘴唇清晰可见。
仇野在少女唇上红肿的那处轻轻一按,沙哑开口,“还疼吗?”
宁熙摇头。
仇野眉眼一弯,“那就好。”
他托住少女的后脑勺,重新咬住她的唇,加重力道,辗转反复。
马车行驶过一段粗糙的道路,车厢颠簸起来,少女头上系着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铃音,叮当,叮当——
唇舌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与欲也纠缠在一起。千丝万缕。
很多年以后,宁熙偶尔想起这个时刻,她都会在笑自己无知的同时,又感叹自己无畏。
她不知自己的情,不知自己的欲,却在不知不觉间,无畏地投入了整个身心。
直到马车变得平稳后他们才黏黏糊糊地分开。
其实是宁熙有些累了。她趴在仇野胸膛上,微微喘气,两人狂跳的心脏紧紧贴合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这一声声心跳究竟是属于谁。
仇野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坐到自己大腿上。
他似乎很快就适应了夫君这个角色,并且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
他抚摸着宁熙的脸,有一次没一下地亲着,越看越喜欢,怎么亲都亲不够。
反倒是宁熙适应得有些慢,她被亲得脸红了,便埋进仇野胸膛里闷闷地说:“我困了,要睡觉。”
睡罢。
仇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便这样抱着她入睡。
一夜好梦——
仇野在津门买的宅子是两进两出的户型。宅子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两个人住绰绰有余。
大门后一个影壁,垂花门连着抄手游廊,前面是一个正房两个厢房,中间一个内院,内院中央种着一棵又粗又高的银杏树,再往后,是一个正房和两个耳房。
宅子处于繁华的闹市与僻静的郊区之间,不会太过吵闹也不会太过偏僻,往市中心走可以逛街购物,往城郊走可以游山玩水。
之前宁熙跟仇野一起去江南的时候,一路上仇野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衣裳首饰还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当时宁熙被慕姑姑带着回国公府回得急,除了一路上写的书册,甚至连自己装衣裳的包裹都没来得及带上。
本以为这些东西可能在孔雀山庄丢了,没想到如今却连着仇野给她买的东西,整整齐齐安置在前面的正房中。
两人到达后修整半刻钟后,宁熙肚子咕咕叫了,他们便去附近的如意酒楼吃饭。
津门跟上京挨得近,吃的虽然有差别但也差不了多少。宁熙毕竟是养在国公府的贵女,珍馐见过也吃过不少,所以如意酒楼里卖得最贵菜肴并没有让她眼前一亮,反倒是抱着一套煎饼果子啃得起劲。
饼皮是石磨绿豆面浆,她加了三颗鸡蛋,刷的是甜面酱,撒的是辣油,在刷酱那一面均匀地撒了满满的葱,再包上棒槌馃子。
仇野看着她吃。
在明白过来自己是她的夫君之后,便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好像她做什么都是可爱的。吃东西是可爱的,跟人斗嘴也是可爱的。
就比如宁熙跟摊煎饼的伙计说:“我要加三个蛋。”
伙计摇摇头,“三个太多了,两个。”
“不多,我能吃完。”
“介不是吃不吃得完的问题,问题是摊三个蛋不香。介又不是鸡蛋饼,您说是不?”
“可你明明加鸡蛋了,而且还加了两个,既然加了鸡蛋,为什么不叫鸡蛋饼?”
“我介里面还加了葱呢,那为嘛不叫葱饼?”
宁熙一拍手,“对哦,为什么不叫葱饼?”
伙计:“……”
“我不管,你再加一个蛋,要三个蛋。”宁熙说。
伙计坚持:“你肯定是外地人,本地人从来都没说要多加蛋的。因为三个蛋根本就不正宗!”
“你要是不加三个蛋,我就在这套煎饼果子里夹肉松。”
摊煎饼果子的伙计一拍桌子,紧张道:“不行,除了果篦儿和棒槌果子什么都不能加!”
“那我要三个蛋。”
对伙计来说,比起加三个蛋,还是在津门的煎饼果子里夹肉松比较恐怖。于是他屈服了,“好,三个蛋就三个蛋,你吃了可别说我摊的果子不正宗啊!”
仇野看着她,唇角挂着笑。
宁熙用胳膊碰碰他,狡黠地笑道,“跟杀人放火比起来,偷鸡摸狗简直算一种美德。”
仇野捏捏她的手,“你不是想吃三个蛋,你只是想看人着急。”
宁熙吃吃笑道,“谁说的,我就是想吃三个蛋。”
后来,宁熙拿到三个蛋的煎饼果子,“鸡蛋好像有些厚……”
她抬头对上仇野雾蒙蒙的眼睛,接着说,“有些厚不代表不好吃。”
她说着又咬了一大口,“好吃!”
仇野噗嗤一声笑出来。
被仇野看得太久,宁熙有些不好意思,“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仇野:“不知道。”
宁熙埋着头吃煎饼,要知道,仇野没失忆之前是绝对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简直在把她当成一道风景欣赏似的。
“我以前不是这样看你的么?”仇野问。
“不是。”宁熙闷闷道。
“那是怎么看的?”
“你盯我一会儿,就会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开。”
“那个时候我们肯定还没成亲。”仇野笃定道,“在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之前,我肯定不会这样一直盯着你看。”
宁熙干笑两声,“还真是。”
她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别的。
第70章 碎叶
趁着天色尚早, 两人又去了一间瓦肆看傀儡戏。
傀儡戏演的不是别人,正是仇漫天被刺的那一幕。
两个傀儡争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最后, 黑衣傀儡执刀将紫衣傀儡一刀毙命。
观众在起哄叫好时也不免有些唏嘘, 没想到盛极一时的睚眦阁会在一瞬间轰然坍塌,而年少成名的睚眦阁阁主会在中年之时死于最为信任的部署的刀下。
睚眦阁起火,仇漫天被刺的消息仅仅在几日内便传遍大街小巷。执刀之人是谁,众人皆心知肚明, 毕竟这世上能杀得了仇漫天的人, 寥寥无几。
没人清楚当时的场景, 只能看见喧天的火光将漆黑无边的夜色染红。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都未止息,浓烟滚滚直冲云霄,阁中无数珍宝被毁。
直到一场秋雨降落, 睚眦阁的残骸才随着雨水的冲刷, 露出被烧成炭的框架。
住在上京周围的居民都知晓, 大火过后,那场秋雨的雨水,是灰色的。
人们只能凭借那场大火, 那场秋雨,和早已不复存在的睚眦阁的江湖恩怨, 去猜测仇漫天的死因,然后撰写出大厦将倾时的野史。
宁熙看着傀儡戏,时不时用余光扫仇野一眼,她的手紧紧攥着,手心已经出汗。
可仇野似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 他看傀儡戏看得津津有味。
宁熙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捏住,有些喘不过气, 她只好伸手去握仇野的手。
仇野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朝他伸过来,他将其握住。双手交叉,手心贴手心。
“怎么了,傀儡戏不好看?”仇野问。
“一般般,看多了没什么意思。”宁熙噘嘴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该喝药了。”
走之前,柳清风嘱咐过她。
仇野中的蛊药叫做焚心。这种药长期服用会消除人作为人的意识,从而使之变得像刀剑一般冷漠。断药后,中药者会在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理智,最后暴走身亡。
虽然有她在仇野身边,仇野的理智暂时找回,但如果不快些恢复记忆,毒素便会蔓延至全身,毒发身亡。
口头跟仇野说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没有丝毫用处,反而会干扰恢复,只能让他自己想起来。
所以,宁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仇野身边,监督他喝压制毒素的药,三天一罐。
这还是宁熙第一次给仇野熬药。
于是,在仇野的注视下,她蹙着眉头将晒成干的蜈蚣盘蛇放进药罐底部,在铺上草药,加水浸泡半个时辰后,烧大火煮开,再小火慢熬两个时辰。
等药熬好后,天色也已经黑了。
仇野单手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水盯着看了好久,“我非喝不可?”
这药看上去不好看,气味也难闻,肯定苦得要死。宁熙一想起这药是用什么熬的就禁不住起鸡皮疙瘩,这看上去哪儿像是解药,毒药还差不多。
但宁熙还是很认真地点头道:“是的,你非喝不可!若是嫌苦,喝完后咱们出去买蜜饯。”
药是两人守在瓦罐前一起熬的,宁熙不能让仇野单独熬药,自己出去买蜜饯,也不能自己熬药,让仇野出去买蜜饯。
总而言之,柳清风嘱咐过,她最好不要离开仇野太长时间。
上回仇野单独离开再回来后,宁熙摸到他一身滚烫。幸好还没开始失控,不然后果会如何可想而知。
仇野端着盛药水的碗沿放到嘴边又放下,“这是什么药?”
宁熙:“能让你恢复记忆的,省得你过不久又把我忘了。”
闻言,仇野再未说话,仰头一口气将汤药喝完。
“苦么?”宁熙凑上前问。
仇野现在能尝出味道了,而且味觉还十分灵敏,她觉得咸淡刚好的菜,仇野会觉得过于咸。
“苦。”仇野倒是一点都没逞强,“特别苦。”
“真的么?可你眉头都没皱,面无表情咕嘟咕嘟就喝完了,我还以为那药是白水呢。”
仇野恍然大悟,“要表现出来你才会心疼?”
那就皱下眉吧!
宁熙咯咯笑起来,“你这表情哪里像是被苦到的样子?跟要去杀人似的,快别吓我了。”
她说着踮起脚尖将仇野微蹙的眉头抚平。
她想,大概是因为仇野总是一副平静冷漠的样子才会如此吧,不管是受重伤还是吃了很酸很苦的东西,仇野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就像是不知道痛,也没有味觉一样。
之前在下江南的路上,有次她给仇野夹了块泡椒鸡,问仇野好不好吃。
仇野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是辣的。”
她给自己夹了几块又给仇野夹了几块。等埋着头吃饭的她抬头时,却看见仇野嘴唇鲜艳得过分,眼眶也发红,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显得诡异而妖冶。
这时他碗里的泡椒鸡已经吃完了。
宁熙被吓得不轻,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仇野“哭”。连忙问,“你、你怎么啦?”
仇野依旧面无表情,他冷漠地将脸上的清泪抹去,然后又很淡定地给自己倒杯茶喝下,嗓子沙哑道:“大概是被辣的。”
宁熙目瞪口呆。因为除了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外,仇野的神情甚至比天上的皎月还要冷上几分。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仇野不能吃辣。
她心虚地问:“为什么觉得辣还吃呀?”
仇野雾蒙蒙的眼睛望向她,语气依旧清清冷冷,“你夹的,我就吃了。”
宁熙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只好埋着头扒饭。
现在,她已经将仇野故意蹙起的眉头抚平了。
仇野肯定都不知道吃到太苦的东西该露出什么表情,就像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该怎么笑一样。
“我们出去买蜜饯可好?蜜枣还是荔枝煎?”宁熙问。
仇野摇摇头,“不用吃蜜饯。”
他忽然俯身在宁熙唇角蜻蜓点水一啄,“这样便够甜了。”
宁熙笑着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正准备去吻他时,他捂住嘴笑眼盈盈地摇头。
宁熙颇有些疑惑,“你难道不想再甜点?”
仇野说:“我嘴里很苦,若是你以后都怕苦不吻我了怎么办?”
宁熙转转眼珠拉起他的手往屋外走,“还是出去买蜜枣吧,去去苦。”——
入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毕竟他们现在是“新婚的夫妻”,哪儿有新欢夫妻分床睡的道理?
然而,两人都有些睡不着。
仇野先开口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宁熙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乱胡诌了,不然扰乱了仇野的记忆该如何是好?所以她只好心虚地说:“你按时喝药,都会想起来的。”
仇野:“好罢。”
宁熙:“那我们睡觉咯?”
仇野:“嗯。”
皎洁的明月往西边又斜了一点,耳畔传来少女平静的呼吸,仇野却还没睡着。
睡在床上的感觉,让他觉得既陌生又不安全。太舒服了,舒服到让他一闭上眼,浑身的肌肉和神经就会瞬间反射性紧绷,得坐起来才会好些。
他的身体,似乎不允许他哪怕仅有一瞬间的放松。
头又开始痛了。
外面传来更夫敲打二更的更鼓声。
这种痛几乎能痛到他喊出声来,可他却皱着眉头,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
在恢复的碎片记忆中,无时无刻都不在受伤。刀伤,剑伤,亦或是被长箭刺穿肩胛骨,都很痛,可是没有哪一次痛会让他脆弱地嚎叫。好像痛本就不该说。
身体开始冒冷汗,仇野替宁熙盖好被子,然后轻轻一跃,跳上房梁。
这里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却让他莫名觉得熟悉。
宁熙其实也没睡着。
她光着脚下床,望向藏匿于黑暗中的少年,“仇野,你是想起来些东西了么?”
“嗯。”少年闷闷应道。
“想起些什么?”
“一些不好的事。”
“能说给我听么?”
“不要。”
“好吧……”宁熙咬咬唇又继续说,“那你下来。”
仇野没动。
“你就是这么对你新婚妻子的?让她独守空床?”宁熙闷闷不乐地噘起小嘴,“你下来。”
少女的声音很细小,虽是指责和命令的口吻,但听上去却有几分委屈,像是小猫挠人一样。你若是不下去哄哄她,那你就是在欺负人。
仇野脖子后一根筋简直要麻到头顶上去,只好下来。
他轻盈敏捷地落地,霜白的月光透过雕花镂空的木窗,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宁熙心里吃了一惊,“你身体不舒服?”
“还好,只是头有些痛。”
“那你赶紧躺好!”宁熙拉住他的手准备将他拖去床上休息。
可她怎么拉得动呢?刚捏住仇野的手就被仇野反握住,仇野轻轻一拉,就将她拥入怀中。
“仇野?”宁熙试探性地喊他名字,他今夜实在有些怪异。
少年紧紧地抱着她,脸埋进她的脖颈处。
宁熙安安静静的,任由仇野抱着。她能感觉到,仇野的呼吸又深又沉,显然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要是仇野能喊出来就好了,宁熙心想,像她一样,痛了,不高兴了就大哭一场,发泄出来就会好。
可她也知道,仇野是绝对不会喊痛的。仇野似乎有自己的发泄方法——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仇野的呼吸渐渐平稳,他闷闷地说,“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没睡,而且,就算是睡着了,你摇醒我不就好了?”
仇野没说话,只是抱着她。
最后,仇野还是在宁熙的强烈要求下睡到了床上,而且是他睡里侧,宁熙睡外侧。
“这样休息才能休息好。”宁熙抱着他胳膊,闭上眼睛。
事实证明,的确如宁熙所言。
被柔软的身体抱着,紧绷的神经好像也开始逐渐放松。
当更夫敲响三更的更鼓时,仇野终于缓缓入眠——
第一夜和第二夜,仇野的确很放松也很安静,可是从第三夜开始,事情发生了些变化。
他细细瞧着宁熙熟睡的脸庞,喉珠上下滚动,然后别过脸去,将宁熙抱着他胳膊的手拨开,仅仅只穿着里衣走出正房,一直走到内院的深井旁才停止。
夜很深,月很明。
他从深井里打出一桶水,这个时间段,深井里的水冰凉刺骨。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将刚打出来的井水对准头顶一股脑浇下。
一桶水浇完还不够,他又打了第二桶和第三桶。
淋完水后,仇野没直接回房。浑身都湿透了,怎么能再挨着宁熙睡?
反正他现在热得很,根本睡不着,索性练练刀。
晚风吹拂,银杏树沙沙作响。
金灿灿的叶片纷扬落下,刀锋凌厉,斩风劈叶。
等翌日宁熙早起的时候,她所见到的,是一地碎成渣的落叶,和一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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