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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雨越下越大,断线的珍珠似的,顺着屋檐往下落。


    倒春寒来的料峭,风也急。


    林霰痛哭一场,从地下密室中被霍城背了出去。


    吴伯在门口来回踱步,那会霍城要吃人般将林霰拽入地下室,门一关,隔绝一切声音,他怕极了老侯爷会对林霰下手,若是霍松声回来发现林霰没了,这父子关系岂不毁于一旦?


    等了半天,霍城背着林霰出来。


    吴伯腿一软,手都抖了,大逆不道地跟上去问:“侯爷,你把人怎么了?”


    霍城的火爆脾气难得什么都没反驳,对吴伯说:“去打点热水来。”


    林霰哭累了,这一场痛哭压抑了十年,此刻他挨着霍城,宛若失去护持的孩童重回家乡,疲累得睡着了。


    霍城背他回房,放到床上。


    吴伯将水端来,拧干布巾要给林霰擦脸。


    霍城说:“给我。”


    这态度转变的让吴伯看不明白。


    霍城在手上试了温,轻轻擦拭林霰的脸。


    擦完脸,接着擦手,林霰手上还有在都津时落下的伤口,霍城把他的手心翻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捋直他的手指,观察他指甲的形状。


    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抹掉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痕迹,将他变得面目全非的?霍城想不到,但确信,庭霜一定吃了很多苦。


    吴伯压低声音:“侯爷,要不要请大夫?”


    林霰的身体状况不好,吴伯怕他是又病了。


    霍城摇摇头:“没事,就是睡着了。”


    吴伯放下心,等霍城擦完,把布巾接过来,准备带出去搓洗。


    霍城看着床上的林霰,突然问吴伯:“你看他像谁?”


    “啊?”吴伯不明所以,走近一步。


    他不是不知道林霰长什么样子,也不是不明白霍城指的是什么。霍家和戚家太熟了,不止一个人看着戚庭霜长大,可这话吴伯不敢说,说出来要伤许多人的心,于是笑了笑:“老奴老眼昏花,看不太出来。”


    霍城指着他无奈地笑:“你啊。”


    笑完,霍城深深舒了一口气,把林霰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住被角。


    他看上去已经平静,可讲话时胸腔仍在微微震痛:“庭霜回来了。”


    一句话犹如惊雷。


    吴伯惊到站不住脚,扶了下床边的雕花木柜:“侯爷,您别说笑……”


    霍城低下头,手指轻触眉心,一种释然从动作间流露出来:“你看松声还对谁这么上过心吗,原来他早就知道。”


    另一种被欺瞒的不悦很快涌上:“这两个臭小子,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连父母也不告诉,我看他们是想造反!”


    这句没压住声音,睡着的林霰皱起眉,不安地动了一下。


    霍城顿时噤声,满肚不快只得压回去。


    他给吴伯使了个眼色,俩人带上东西离开房间,到了外面,霍城吩咐道:“去林府找下小符尘,把庭霜的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就搬回来住。”


    吴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听从指令,立即就要去办。


    霍城话还没说完:“他那是不是有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现在人是在林府,还是跟着去了西山?你打听一下,若是在林府,一起请过来,毕竟庭霜的病情他最了解。”


    吴伯答应着。


    霍城讲:“让厨房炖点参鸡汤,庭霜爱吃鱼虾,去买新鲜的,清蒸清炒就行,我看他现在胃口不好,不能吃太油腻。”


    霍城吩咐一圈,吴伯一一记下:“侯爷,还有吗?”


    “庭霜的房间……”


    吴伯说:“二公子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干净的。”


    霍城点点头:“等他睡醒,问问他是想睡自己房间,还是要住霍松声那,听他的。”


    终于讲完,吴伯赶紧去准备。


    霍城待人走远后原地停留一会,后来独自又去了一趟地下室,许久都没有出来。


    ·


    漠阳关


    风卷过乌云,留下一片灰白。


    霍松声坐在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上,脚边睡着两具尸体。


    尸体死状难看,头身快要分家,血流了一地,快要漫到霍松声脚边,他嫌弃地抬脚,把尸体踢远了,动作牵扯到肩膀上的箭伤,疼的眉头直皱。


    春信正在给他止血,按了他一下:“主子,你别乱动。”


    霍松声有两个水囊,一个装水,另一个装的是烈酒。


    他打开装酒的那个,咕咚咚灌了几口,烈酒烧喉,酒劲能止疼。


    霍松声纳闷地问:“你说回讫给了我们什么好处,能让汉人将刀尖对准汉人?”


    这些日子以来行刺车队的刺客们黑衣蒙面,面纱底下是汉人的脸。


    回讫想要挑起事端,那就不能让大历抓住把柄,所以他们不会用自己的人来行刺。其实早在多年前,回讫就培养了一批汉人刺客,他们被回讫归化,利用汉人身份潜入大历,为回讫获取情报。


    这些刺客死了也就死了,本来就是死士,被抓住也不怕,都是汉人,只要他们咬死不认,那火就烧不到回讫身上,大历即便知道这是回讫派来的人,但没有证据。


    春信用力将纱布扎进,层层把霍松声的肩膀缠绕起来:“那理由多了去了,有威逼利诱的,有仇恨国家自愿投诚的,不好说。”


    国家归化的那些手段霍松声清楚得很,无外乎是用钱收买,不为金钱所动的就拿家人威胁,这是被迫卖国。还有些主观意愿投靠对方的,要么是被国家背弃,要么是被国家伤害,这种人一般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很难再回头。


    霍松声流了不少血,健康的肤色因为失血显露出苍白来。


    漠阳关视野开阔,他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山脉,还能看到盘旋于高空的大雁。


    “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的自由。”霍松声将视线拉得很长,“又有几个人一生到头,能说一句问心无愧。”


    春信把霍松声的衣服拉上去,拿走他手中的酒:“伤口这么深就别喝酒了。”


    霍松声摸了摸腰带,他在军中行走,惯爱将腰带缠得很紧,将军的腰带皮革制成,与文官用的腰封不同,更硬。许多将军、士兵常年作战,常年要穿重甲,久而久之就落下伤病,这种腰带能起支撑作用,一定程度上保护着军人的腰椎。


    霍松声身上这条是离开长陵前林霰给他的,说是费了好些心思打出来的,用了上好的材料。霍松声试穿时是林霰亲手帮他系的,长度正合适,一寸多余的都没有,一看就是林霰平时握的多了,对霍松声的尺寸了如指掌。


    想到这里,霍松声觉得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不少。


    他突然转过来对春信说:“春信,交代你个事。”


    春信看他神色凝重,不觉也严肃起来:“将军,你说。”


    霍松声摸着腰带侧面嵌着的玉石,说道:“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帮我把腰带带回长陵去,给林霰。”


    春信登觉晦气,朝霍松声嚷嚷:“你瞎说什么!”


    “别叫唤。”霍松声捂了下耳朵,“战场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个万一,你听着就行,要真有那么一天帮我把东西给他。”


    春信有点生气,懒理霍松声的胡言乱语,抱起地上的瓶瓶罐罐走了。


    “你听见没有?!”霍松声按着伤口,喝道,“惯的你没边啊!这是军令!春信!”


    春信顿住脚。


    苍茫天际下他回过头,发现霍松声一身黑坐在那,背后是灰蒙蒙的天,和黑影绰绰的不绝山川,他看起来一点颜色也没有,几乎与阴沉天地融为一体。


    霍松声放轻语气:“听到了?”


    春信嘴唇嗫喏一下,眼睛颤动,半晌答道:“遵命。”


    ·


    林霰没睡多久便被噩梦惊醒,具体梦到什么不记得,只觉心慌得厉害。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嗓子痛,大概是哭的,温水流经喉管得到一些舒缓。


    符尘推门进来:“先生醒啦。”


    林霰点点头:“侯爷呢?”


    符尘说:“爷爷在厨房,说要蒸蛋羹。”


    林霰应了声,坐下来,想再倒一杯水,可他的手不太稳,倒水时竟歪歪扭扭地漏了出来。


    符尘托了下茶壶:“先生,你怎么了?”


    “心慌。”林霰按住自己的手腕,在腕骨处用了捏了捏,“松声还没来信吗?”


    符尘帮林霰把水倒好:“霍将军说到溯望原会报平安的,算算日子也就这一两日了。”


    林霰说:“派人盯着,收到松声的信第一时间拿给我。”


    “知道啦。”符尘走到林霰背后,给他捏了捏肩膀,“先生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等霍将军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说着,没关严的门缝缓缓拉大。


    七福大摇大摆闯了进来。


    “你怎么把七福也带来了?”林霰弯下腰,一把捞起猫咪,软软热热的小东西十分讨喜,林霰天冷的时候就喜欢抱七福,比暖手炉好用。


    “哦,我就差把家搬来了。”


    林霰抬起头:“什么?”


    符尘一根手指挠七福的下巴:“爷爷说,让我们收拾东西,回家住。”


    话音刚落,被七福拱开的门彻底打开。


    霍城端着碗鸡蛋羹走了进来,说道:“滴了香油,趁热吃。”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明月高悬,关外的天空比中原辽阔,连月亮也更加皎白。


    出了漠阳关,回讫若是再想行刺就不那么容易了。


    关外是镇北军的地盘,没人敢在这里撒野。


    再往北路要好走许多,镇北军十万大军沿线驻扎,处处可见镇北军军旗,军队列道为车队让行,军人站姿如松,气势如虹,更多的,他们对霍松声有异于常人的忠诚,这是真心换真心的结果,也是赵渊最忌惮的东西。


    霍松声在七天后终于抵达溯望原,他回来没打招呼,有点像突击检查,直接策马去了草场。


    春天了,溯望原上的草发了嫩芽,士兵们整齐列队在草场练兵。


    呼喝声引得草木摇动,霍松声暗中盯了半天,想看看有没有偷奸耍滑的,让人欣慰的是,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兵,主帅不在也很自觉,没让他操心。


    霍松声没出声打断,看了会便折返去军帐。


    靖北军十万大军,共三十三个营,每个营下在编军人三千人,设总兵、指挥使、总旗等,最小单位为伍,通常五人一伍。


    霍松声一手练出来的精锐二队出自骁骑营,骁骑营总兵秋和,中将陶卫,少将罗田,都是霍松声手下不可多得的猛将。


    这个时辰,他们都在练兵,霍松声派人叫他们来军营一趟。


    等人的功夫,春信喊了军医过来,霍松声肩上的伤挺严重的,一开始只是草草处理一下,这几天下来伤口溃烂,看着就疼,也不知这人怎么忍过来的。


    霍松声嚷嚷口渴,让春信给他洗个果子。


    春信洗干净递给他,霍松声一口咬下去嘎嘣脆,正好军医将他身上血糊的纱布揭开,露出一个可怖的血洞。


    春信觉得霍松声简直像个怪物,每次受伤都这样,能跑能跳能吃能喝,非得把自己熬到起不来才算罢休。


    军医眉头紧皱,语气也很严肃:“将军这段时间不要握剑了,否则这条胳膊保不住。”


    霍松声“哦”了声:“我尽量。”


    “你别尽量。”春信帮大夫拎着水壶,在旁插嘴,“残废了你就别想上战场了。”


    霍松声眼睛一瞥:“威胁谁呢,那正好我卸甲归田,回南林养老去,多好的事。”


    春信被他气个半死,不接话了,低头和军医讨论霍松声这条胳膊会不会留下病根。


    霍松声听得昏昏欲睡,赶紧把剩下半个果子啃了。


    春信讲完话,据经验判断霍松声不是个老实人,趁他不备,先缴了他的剑,不让他再折腾。


    霍松声“嘿”了一声,还没开口,春信拿林霰堵他的嘴:“你不好好养伤,我就告诉林先生你受伤的事。”


    “少吃里爬外啊,看清你主子是谁。”提起这个想起来,霍松声手往后一伸,把砚台摸过来,“差点忘了报平安。”


    军医一边给霍松声上药包扎,霍松声一边磨墨写家书。


    平日里小伤小痛要缠着人闹个没完,如今肩膀被人射穿了却只字不提。


    洋洋洒洒写下一整页,霍松声吹了吹墨渍,说:“帮我送去长陵。”


    春信替他跑腿,刚撩开军帐,外头跑进来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亲兄弟在眼前都视而不见,秋和直扑到霍松声脚下:“将军,你受伤了?!”


    春信翻个白眼走了,留下霍松声头疼地应付三人轮番问候,发了通火才让他们消停下来。


    药上完了,伤口也包好了,军医提着药箱离开。


    霍松声说:“叫你们来是要说正事,别的先放一边。”


    霍松声上身袒露着,右肩紧紧缠着白纱,他流了不少血,身上皮肤都变得蜡黄。


    陶卫把衣服拿过来:“将军,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回讫屡次三番前来滋扰,但都没有太过火,属下觉得不太对劲。”


    “三个月前,我们在军中抓到一个回讫奸细,那人被回讫收买,负责回传我军情报。”罗田神情严肃,“骨头也不硬,还没用刑便全招了,好在被收买的时间不长,总共就传过两条消息,其中就包括将军你离开溯望原的事。按理说回讫知道你走了,应当趁机开战才对,可他们竟按兵不动,一直拖到你回来都没什么大动作。”


    霍松声穿上衣服,单手系着扣子:“现在这个回讫王是个有野心抱负的,眼光比历任国王都要长远。他们已经不再倾向野蛮扩张了,而是想用另一种更加名正言顺的方式向大历开战。”


    罗田说:“左右都是开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了,就像这皇位,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帝是承继而来,又有多少是逼宫篡位而来?”霍松声说道,“谁都想自己的位置来的正当,是顺应天下民心,回讫也不例外,再血腥的民族也不愿日后史料中将他们与洪水猛兽相提并论,更何况统治者谋利,百姓求安稳,先发动战争的一方,必然会遭受万民唾骂,谁都不想背负千古骂名。”


    说着霍松声勾勾手,他有伤不便,麻烦秋和帮他穿下轻甲。


    秋和走上来:“回讫既想保全名声,又想吞并大历,哪有这样的好事?”


    轻甲再轻也有分量,压上身时霍松声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眼下他们确实有个机会。”


    秋和为人细心,察觉到霍松声不舒服,又把轻甲提了起来:“将军,先不穿吧。”


    “在军营不穿甲像什么样子。”霍松声推开秋和的手,站起身来,“我叫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个,长陵选中大公主赵安邈来和亲,现在人就在军营内,你们务必派重兵把守,不能让她掉一根毫毛,这是一。”


    霍松声谈起正事与平时吊儿郎当的很不一样,军令如山,他讲的每一个字都很干净,不用多大声音就能起到威慑作用:“第二,皇上钦定我为本次和亲使臣,二队给我挑十个人,明日一早跟我去回讫。我要与回讫王商议和亲一事,你们定好人把名单报上来,另外把这个消息也放出去,回讫跟我们玩名正言顺,我们也要大大方方的去,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秋和为人谨慎,觉得此事不妥:“将军,太危险了,我不赞成你孤身深入回讫。”


    陶卫和罗田也阻止道:“回讫对大历仇恨根深,您是镇北军主帅,万一有什么闪失……”


    “放心,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霍松声把吃剩的果核收拾掉,“再说,你们三单拎出来,谁都能独当一面了,镇北军我迟早要交到你们手上,这半年我不在,你们不也把军队带的很好吗?”


    三人不明白霍松声是什么意思,齐刷刷先跪了下来:“将军!”


    霍松声让他们起来,往后一靠,用桌子支撑住身体:“我没别的意思,大历和回讫不会永远争斗下去,即便我看不到太平日子,还有你们,你们看不到,还有你们的子孙,总有人能帮我们看到,总有人能等到那一天。这世上不是离了谁就走不下去,但为了和平,一定会有人牺牲。我是镇北军主帅,我坐这个位子,就会对你们负责,有我在就不会把你们推出去,我不在,你们也要担得起这个担子。我想看到的是,从溯望原走出去的兵,没有一个孬种。”


    镇北军萌生于风雪之中,经过十年打磨,承继的不光是戚氏风骨,更是霍家门楣。


    他们堂堂正正做人,一腔热血为国为民,没有懦夫,没有孬种,多的是不怕死的勇士。


    ·


    此时长陵,由南林侯霍城主导的一场旧案重审正式拉响号角。


    霍城亲下大理寺,提审宸王赵珩。


    第二天,宸王府被羽林军查抄,府中暗阁藏匿七百余封未公开上报皇庭的信件,全部交由内阁,由代任首辅林霰亲自拆阅。


    清安园内,东厂提督秦芳若跪在床下。


    床帏中探出一只枯瘦手臂,秦芳若正垂着头,双手在手臂上轻轻捶打。


    起风了,园里的草木簌簌作响。


    秦芳若抬眼朝窗外看了看,檐下空无一人,园中寂静冷清。


    “皇上。”秦芳若喃喃自语,“您瞧这天,是不是真的变了?”


    枯瘦松软的手臂微微一动,秦芳若把手收回,按于双膝之上。


    只听床上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锦衣卫都安排好了?”


    秦芳若答道:“回皇上,锦衣卫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床帏蓦地被拉开,赵渊一身明黄色净衣坐立起身,他眼神清明,行动不算迟缓,完全不像失去神智的人:“把赵珩的嘴堵死,朕不想听见他说任何关于戚家的事。”


    秦芳若低头应和:“奴婢遵命。”


    “让你查林霰,查到什么了吗?”


    秦芳若说:“东厂的卷轴奴婢已经看过,身世履历毫无破绽。”


    “越没有破绽越是破绽。”赵渊眯起眼睛,沉吟半晌,说道,“你上次说,你曾见到松声从林府出来。”


    “是,小侯爷拿当年给靖北军运粮一事要挟奴婢,逼迫奴婢不要将南方流民霍乱一事告诉皇上。”


    “哼。”赵渊冷哼一声,“真当朕不知他们打的什么鬼主意,朕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霍松声留到今天。”


    秦芳若微微抬头:“陛下,那如今该怎么办?”


    赵渊眼中现出浓厚杀机:“林霰要给霍松声另辟一条生路,朕便先送他下黄泉。”


    秦芳若抿起唇。


    只听赵渊说:“替朕杀了赵时晞。”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风微凉,文渊阁内还有零星光火。


    烛火摇动着,晃了下眼睛,林霰按住手中的信纸,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几沓信件,皆是从宸王府搜查而来,林霰在内阁看了一天,才看完冰山一角。这些信件是过去十多年被赵珩利用职权私自扣下的,一看发现牵扯不少旧案,林霰一边看一边记录,很耗时间精力。


    关完窗回到桌前,林霰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周旦丁和李为也没走,林霰入内阁没多久,便请旨将他们从翰林院调了过来。前些日子林霰不在长陵,赵冉政务繁忙时亦是他们在旁辅佐。


    李为新煮好茶水,奉茶过来,轻轻置于林霰手边:“大人,先休息一会,别将眼睛熬坏了。”


    信件林霰要一一过目,不愿假手于人,是想亲自找到当年靖北军送往长陵、却被赵珩拦下的求援信。


    林霰今夜还要熬着,茶都泡得浓一些。


    李为捡起桌上一封信看了看:“大人,宸王这些年利用职权替下面官员瞒天过海,所收贿赂清点起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前日查抄宸王府,其府中暗室堆满黄金和奇珍异宝,多是受贿而来。


    林霰把看完的一沓信交给李为:“这些是我整理好的,你们拿过去仔细核对。今日时辰不早,明天带上翰林的学生一起看吧。”


    李为笑了笑:“倒不急着走,十三皇子一会要来文渊阁,我再等等他。”


    李为是赵时晞的老师,每日上午都要去皇子殿为赵时晞讲学。皇上还主持朝政时对赵时晞限制很多,不许他离开寝宫,最近这段时间要好一些,不过赵时晞不是贪玩乱跑的性子,即便准许他出门,他也不会跑远,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文渊阁和翰林院,这两个地方逮李为和林霰一逮一个准。


    林霰端起茶杯,随口问道:“十三皇子是从小便跟着你吗?”


    “是的。”李为说,“皇上将十三皇子交给我时我还只是翰林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官,一晃过去六七年,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


    “十三皇子这个年纪学识过人,你是他的启蒙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皇子聪慧好学,我只是抛砖引玉罢了。”李为谦虚道,“况且十三皇子近日明显长进,是大人指导有方。”


    二人一个吹一个擂,将彼此都说笑了。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快到门前又逐步放缓,林霰刚和李为对视一眼,那边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李为去开门,赵时晞顶着张笑脸冲他乐:“好远就听见先生们的谈笑声,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林霰看着他:“先生夸你呢,夸你聪明。”


    赵时晞手里还抱着几本书,独自一人来的,嬷嬷年纪大了,不想让她陪着熬夜。


    李为轻声笑道:“殿下,咱们去隔壁,不耽误林大人正事。”


    赵时晞乖巧地点点头,临走前还帮忙把林霰的门仔细掩好。


    这孩子有一肚子的问题,还喜欢问不同的人相同的问题,从不同的人身上学习不同的角度和思路。赵时晞来了就要待很久,李为不在宫中留宿,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他们最多就谈到那个时辰。


    林霰喝完浓茶精神一些,看着厚厚一堆信件,今夜不打算睡了,想留在文渊阁多看一些。


    李为离开前来敲敲林霰的门:“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林霰转动酸痛的脖颈,扶着脖子说:“嗯,今夜不回去了,你先走吧。”


    闻言赵时晞先亮了眼睛,他也不急着走了,想再请林霰给他讲讲税改新政。


    李为走后,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林霰将桌子整理一番,看到一半的信搁置一旁,和赵时晞一讲就讲到了下半夜。


    赵时晞终于听困了,打着哈欠,想喝林霰喝剩下的一口冷茶。


    林霰拉他起来:“殿下,今天就到这里,我送你回皇子殿。”


    赵时晞敬重林霰,把桌上涂写的废纸收起来,夹在书中带走:“不用了先生,今日叨扰,您早些休息。”


    虽然是在宫里,不会有什么歹人,林霰还是不放心一个孩子半夜独自出行,他坚持要将赵时晞送回去,赵时晞便没再阻拦。


    夜间宫里值守的羽林卫两个时辰换值,正是这个点,宫道上没什么人,看起来格外凄清。


    云雾笼着弯钩似的月亮,幽深石板路上泛着朦胧凄冷的光。


    赵时晞抬头看了看天,收紧双臂,觉出些冷意:“春天了,晚上还是好冷。”


    林霰垂眸看他一眼,将披在肩上的斗篷解下来,轻搭在赵时晞身上。


    赵时晞张着嘴巴:“先生不用……”


    林霰说:“殿下披着吧,我怕冷,穿得多。”


    刚才身上脱下的斗篷还带着一些温度,林霰衣服上总有一股浅淡的香味,清幽幽的,让人联想到梅枝上覆着的新雪。赵时晞觉得好闻,揪紧领襟深深吸了一口。


    鼻息间充斥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赵时晞小声说:“先生,除了嬷嬷,您是唯一一个给我披衣服的人。”


    林霰始终觉得赵时晞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这与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这句话听起来带有感激,也有一些落寞。


    林霰犹豫一下,抬手很轻地摸了摸赵时晞的头:“殿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会只有嬷嬷。”


    赵时晞似乎并不认同这句话:“可我从出生起就只有嬷嬷,我没有母后,宫中人人猜测我是父皇与回人苟合生下的野种,我不受父皇喜欢,父皇也极少来看我。我在宫中受尽冷眼,连太监都可以因为我的不同任意欺辱我,只有嬷嬷陪着我,爱护我,关心我是否穿暖,是否饱腹。”


    林霰抚摸的手微微一顿,反问道:“所以殿下将嬷嬷视作人生的全部了吗?”


    脚下月光轻漫而上,烟一般,赵时晞低头想了想,说道:“人生如烟,我不知自己何时死,如果现在停止呼吸,嬷嬷就是我的全部。”


    林霰不再往前走了,他和赵时晞面对面站着,一高一矮,可他的视线却很平和,没有一点居高临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再看向赵时晞,语气温和地说:“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


    赵时晞面露怔然。


    “殿下,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林霰说,“不想死的悄无声息,那就拼命的活下去。将前路握在自己手里,是让后世记住你的唯一方法。”


    赵时晞仿佛被点醒般,一时间羞愧的几乎抬不起头:“学生惭愧。”


    皎白的光映出赵时晞绯红的脸,林霰对他一笑:“殿下……”


    他哄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突然余光闪过一道刺目寒光。


    一个黑影自宫檐一跃而下,冰冷的刀锋直冲赵时晞!


    林霰心内一惊,大喊一声:“有刺客!”


    旋即攥住赵时晞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


    砍刀已至身前,赵时晞到底只有十岁,当即脚便软了。


    林霰扑倒赵时晞,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击。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显,冲着赵时晞来的。但宫中行刺一击不中,很容易惊动守卫。


    对方听见脚步声,拼着被抓住的危险追上前来,直直向赵时晞刺了过来。


    林霰想都没想,一个翻身将赵时晞护在身下,眼看刀尖就要穿透他的后心,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从暗夜中斜飞而入,一下打掉了刺客手中的砍刀!


    兵器锒铛落地,刺客见状立即飞窜逃走,林霰脸色僵冷地抬起头,看见了霍城。


    刚换完值的羽林军将将赶到,霍城沉声下令:“追,本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羽林军即刻出动。


    林霰看向赵时晞:“殿下,没事吧?”


    赵时晞吓坏了,惊恐地摇头:“我险些成一缕青烟了。”


    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林霰看他没什么大碍,把小孩拉起来,还没站稳,霍城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月色敞亮的地方:“受伤了吗?”


    “没有。”林霰摇摇头,“侯爷怎么会来?”


    霍城没好气道:“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我去文渊阁找你,守卫说你送十三殿下回皇子殿去了,我便来接你一程。”


    说的好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子,林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霍城摆摆手,转而又皱起眉:“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宫里行凶?冲你来的?”


    说着低头看向赵时晞,回忆起刚才那刺客的指向,似乎是冲着赵时晞?


    什么时候争皇位连个不受宠的皇子都得除掉了?


    霍城怒上心头,正要发作,突然瞥见林霰若有所思的眼神,刹那间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林霰说:“此事必须彻查到底,明日让大理寺介入。”


    霍城“嗯”了声,当着赵时晞的面没再多说。


    “皇子殿不安全,侯爷,能带殿下走吗?”林霰问道。


    “我那是什么收容所吗?”霍城翻了林霰一眼,然后说,“未及冠的皇子按例不许出宫,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找晏清说一说,看能不能卖个面子。”


    林霰点头道:“侯爷的面子,王爷肯定要给。”


    赵时晞略显拘谨,轻轻扯了扯林霰的衣袖:“先生,我要出宫去吗?”


    林霰弯下腰来,拍拍赵时晞身上蹭的灰:“对,今日那刺客冲着殿下来的,刀刀刺向要害,我担心他一击不中,还会再来。”


    赵时晞看了看霍城,大概是觉得他凶,凑到林霰耳边说:“我不能去先生家住吗?”


    林霰难得磕巴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也住在侯府。


    他含糊道:“嗯,算是我家,殿下如果不嫌弃,可以跟我一个屋。”


    赵时晞简直巴不得,哪能想到被刺杀还能收获与林霰同住这种好事,立马把刚才的惊险抛去九霄云外,高呼道:“太好了!”


    霍城不耽搁时间,带着赵时晞回了趟皇子殿,赵冉还没休息,听说竟有人敢在宫中行刺,一贯温和的人也发了通火,立刻传了大理寺卿樊熹,要他连夜查明幕后黑手。


    至于赵时晞出宫的事,赵冉一开始并不太同意,只说可以加强皇子殿的守卫,保护赵时晞。后来霍城亲自发话,赵冉也就没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赵时晞得了恩准,高高兴兴回寝殿找嬷嬷,想让嬷嬷帮他收拾些衣物,跟他一起去侯府小住一段。这个时辰嬷嬷已经睡下,屋里黑漆漆的,赵时晞挺不好意思打扰嬷嬷休息,但还是敲了敲门,在外小声喊:“嬷嬷。”


    嬷嬷平日睡得不死,基本喊一声就有人应,可赵时晞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回,他又敲了敲门:“嬷嬷?”


    林霰在廊下等他,听见动静走过来:“怎么了?”


    赵时晞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嬷嬷不开门。”


    林霰拉开赵时晞:“我来。”


    他先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于是直接将门推开。


    下人住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头,里面空空荡荡根本没人。


    赵时晞心脏乱跳:“嬷嬷不在,她从不会这么晚出去。”


    林霰牵住赵时晞的手,发现他手上温度比自己还冷:“去你房里看看。”


    赵时晞的房间还亮着灯,是嬷嬷给他留的,担心他晚归害怕。


    门掩着,林霰先走过去,手一推,发现门没关严实,碰一下就开了。


    接着他看见桌上伏着一人,正是平日里照顾赵时晞的嬷嬷。


    赵时晞眼睛一亮,甩开林霰的手:“嬷嬷!”


    林霰想抓他没抓住,赵时晞已经跑到桌前,拍了拍嬷嬷的肩。


    小孩子没多大力,可就是这么一下,嬷嬷如泥墙瘫倒般摔下椅子,她仰面倒在地上,翻过来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早已没了声息!


    赵时晞被这一场景骇得神魂离体,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发抖地被林霰抱住,捂住了双眼。


    林霰看向桌子,桌上有一碗冷透的甜粥。


    想来是嬷嬷特地做给赵时晞吃的,但左等右等他不回来,甜粥冷却,她舍不得倒掉,便自己尝了一口。


    正是这一口要了她的命。


    林霰觉出手掌间有湿意,他抱起赵时晞,想带他出去,可赵时晞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小孩纯净的眼睛难掩惊惧和悲痛,赵时晞没有大哭,而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他强迫自己看向地上的尸体,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林霰都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又挡了一下赵时晞的视线,皱眉道:“殿下,出去吧,这里交给大理寺。”


    赵时晞缓慢将目光转向林霰,颤抖着问:“是因为我吗?”


    林霰无法开口说不是,只能保持沉默。


    赵时晞才十岁,他从小不被赵渊喜爱,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就在不久前,他还坚定地告诉林霰,他短暂的一生中拥有的全部是嬷嬷。


    林霰把赵时晞抱起来,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不让他再看。


    赵时晞咬住林霰的衣服,呜呜地哭。


    他突然切身体会到,林霰口中所说的,他的一生很长,不会只有嬷嬷,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嬷嬷为他生,也为他死。他的全部不是嬷嬷,可他是嬷嬷的全部。


    “先生,你知道是谁要杀我对不对?”赵时晞哽咽着说,“我要给嬷嬷报仇。”


    林霰脚步微顿,半晌答说:“好。”——


    “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改自“人间岁岁年年,谁敢说如烟。”——《海底》·凤凰传奇改编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赵时晞惊惧过度,在去侯府的路上就发起烧来,他窝在林霰身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传递出来的温度火一般。


    林霰略显担忧地看着他,抬手抚去他额上湿热的汗。


    这一番折腾,到家已经很晚了。


    林霰把赵时晞交给符尘照看,小孩子身体强壮,睡一觉应当就能好。


    霍城始终在旁跟着,家里敞亮,才注意到林霰下颌处有一点擦伤。他不悦地皱着眉,催促林霰:“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去睡觉。”


    林霰有话要对霍城说,将他请到房间。


    “霍伯伯。”林霰关上门,说道,“十三皇子留在侯府,还请您多加照拂。”


    林霰没有点明讲,但霍城听得明白,意思是要杀赵时晞的人很可能还会再来,侯府需要加强戒备。


    “谁要杀他,是皇上吗?”


    林霰说:“时晞身份特殊,他在赵渊身边长大,赵渊必定早已知晓他非同一般,当年留下时晞性命并非心软怜爱,想来也是为了在手中留住一张回讫的底牌。”


    回讫皇族近亲结婚,后代多有不足,其中最明显一条是后肩有一块形似豹头的红色胎记。林霰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才知道原来当年奸污赵安邈的人出自回讫皇室,而赵时晞身上,恰恰流着两国的血。


    赵渊不是什么仁心良善之人,林霰一直想不明白,一国公主被异族歹人奸污生下“孽种”,何等奇耻大辱,按赵渊的性情为什么没有立刻杀死赵时晞,而是将他认作自己的儿子,保他平安长大,甚至后来给了赵安邈极大的权力。


    直到看到赵时晞身上的胎记他才想通,赵渊早就知晓赵时晞的身份,一个同时拥有两族皇室血脉的孩子太关键了,与枝叶繁茂的赵氏子孙相比,回讫非常需要一个血脉纯正的继承人,赵渊拥有了赵时晞,如同扼住了回讫的咽喉,他可以随时用赵时晞做交易,换取回讫短暂的求和,甚至他可以将赵时晞留在长陵为质,以此要挟回讫对大历俯首称臣。


    霍城拨弄林霰桌上熏香的盖子,抖落一层浅浅的烟灰:“如若按赵渊的想法来,至少可保大历边境数十年太平。”


    “可我要的不止是那几十年。”林霰立在桌边,轻轻将掉下来的烟灰拢向桌角,“溯望原的百姓苦战争已久,我想结束这一切,不止是在我们这一代,千秋万世,我想要大历全境共享太平盛世。”


    霍城不想打击林霰,可他的想法太理想化了:“庭霜,人心难测,且不说赵时晞日后会不会变,即便他初心不改,你能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不会再起事端吗?土地、资源,为了生存下去,摆在回讫面前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向南扩张。”


    “不。”桌上的烟灰被林霰抹平成巴掌大小的一块,他用手指在上方圈出一个圆圈,“让时晞回到回讫,让他做大历和回讫之间的桥梁,用一百年时间,将回讫变成大历的附属国,同化他们,彻底覆灭这个王朝。”


    林霰圈出的是回讫的国都,与溯望原相隔不过二百里。


    霍城双眸剧烈震动,林霰的想法太大胆了,也太大逆不道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怒道:“我瞧你是失心疯了!回讫与我们血海深仇,你父兄怎么死的,你忘了吗?你还要我们与回讫通婚?!”


    香灰被震散,飞的到处都是。


    林霰一咬牙,直挺挺跪了下来:“庭霜没有一刻忘记父兄血海深仇,回讫杀我族人,辱我母亲,此等血仇,我一定会向回讫讨还回来。但报仇之后呢,我杀他,他杀我,我们的后代难道要生生世世活在无休止的仇恨和战争之中吗?除非我们将回讫灭族,可回讫全境三百万人,军队二十万,我们要付出多少才能歼灭他们?余下那二百多万人,他们之中又有多少曾做过危害大历之事,我们难道要对无辜百姓下手吗?”


    两国对立是立场问题,除却真正交锋的军队,更多的是渴望和平,希望结束战争的普通人。除非大历彻底铲除回讫,将他们一个不留全部绞杀,单方面抹掉两族的仇恨。或者就是林霰说的那样,先创造一段长时间的稳定期,利用这段时间,大历一点点侵吞回讫,同化他们,将回讫变成自己的附属,断绝战争的可能。


    林霰说:“只要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我是个自私的人,不想再看到在乎的人流血了。”


    霍城眼皮猛跳,他的亲儿子此刻就在前线,战事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霍松声能不能活着回来,即便他这次打了胜仗,以后呢,将军百战死,历朝历代有几个将士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到家乡?连不败战神戚时靖都永远停留在了风雪中,像戚庭霜这样的奇迹又能有几个?


    林霰撑住桌子,缓缓站了起来:“赵时晞是我给松声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我不会允许他出一点差池。戚家的案子我不仅要推翻,还要亲手揭穿赵渊的真面目,他喜欢装傻,我不介意让他一辈子都做个傻子。”


    霍城无话可说,甩开袖子大步离开,冷哼道:“但愿赵时晞永远不知道你一直在利用他,否则你那宏图霸业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门大敞着,林霰被风吹得狠狠颤了一下。


    他想到赵时晞单纯的眼睛一点点被恨意浸染,忽然神情疏冷地笑了一声,自语道:“我算计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


    ·


    清晨,霍松声带着骁骑营二队选出的十个人出发赶往回讫王都胡蚩。


    这十个人都是军中精锐,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同行的还有骁骑营少将罗田,今年刚满十八。


    年轻人神采飞扬,罗田为人坦率赤诚,性子虽直,但做事有分寸,霍松声很喜欢他,总觉得他身上有自己和戚庭霜年少时的影子。


    溯望原距胡蚩二百里,快马加鞭要行两日。


    霍松声作为和亲使臣,来往回讫有盖了玉玺的通关文书,过了边境线也不会受人阻拦,不过对面是回讫的地界,回讫与镇北军对抗多年,早已到了见到彼此不问缘由就要开打的地步,霍松声势单力薄进入回讫,回讫想要将他们诛杀在此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现在的回讫不会这么做,就在霍松声离开军营的前一天晚上,春信和秋和就着手将他要去回讫之事大肆宣扬了出去,现下边境线上消息早已传遍。回讫要保全自己的名声,就不会让霍松声在回讫境内出事,这跟回讫想要在赵安邈到达回讫前将她杀死是一个道理。


    两国虽然打的不可开交,但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入回讫。回讫与他想象的差不多,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破败,这个依赖草原生存的游牧民族刚刚历经一场百年难遇的寒冬,草木凋敝,飞沙漫天,如果不是黄沙中若隐若现的土著屋舍,几乎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是城池还是沙漠。


    风沙的关系,回讫路面上很少能看见人在走动,死人倒是见了不少,随意弃置在路边,任猛兽啮咬,若是天气炎热,这里肯定会生出瘟疫。


    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人确实很难生存下去。


    即便两族交恶深重,看到这里也难免会起几分恻隐之心。


    回讫扩张的手段和方式野蛮残暴,但他们想要为自己的国家和子民另谋一条生路的心没有错。


    这样的环境在接近胡蚩时稍有改善,虽然也没有好太多,但至少风沙小了,商铺和行人也多了一些。


    前来接洽的回讫官员态度并不友好,霍松声不在意,将心比心嘛,若是现在回讫的使臣去了他那,他多半也给不出几分好脸色。


    霍松声听得懂回语,也能简单交流,对方臭着脸让他等,说他们国王近来身体不适,此刻还没起身。


    回讫历代国王都短寿,就霍松声在溯望原这十年,回讫都换了三个王了,眼下这个上任还不足两年,年纪好像就比霍松声大两岁,膝下原本有个儿子,养到七、八岁就病故了,算下来,回讫正统王室就剩下当今国王一人了,若他也一命呜呼,这支血脉断绝,再要立新就得选旁系了。


    不过回讫重视血脉传承,他们对做国王不似大历那般热衷,或许是因为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往往年少早夭,回讫又是信奉天神的民族,久而久之便有了国王受诅咒所以才会短寿的传言,这个位置就更没人去争夺了。


    回讫是草原之国,回讫王族常年居住于草原之上,那里有连片的白色毡帐,国王那顶是红色,顶上铺着七彩绸缎,以示尊贵。


    霍松声等了小半个时辰,官员来通知,国王起来了,现在要接见他。


    霍松声带着人去到国王住着的毡帐,刚要进去,门口士兵挡住他的去路。


    霍松声扬起眉头,只听对方说:“大王只见你,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罗田疑心有诈:“我们只来了这几个人,回讫还不够放心吗?”


    对方还是重复那句:“其他人免谈。”


    霍松声笑了声,拍拍那士兵的胸口:“招待好我的兄弟,他们若在你营地有了闪失,你家大王就别想活到下一个日出。”


    说完,他一撩毡布,浑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回讫国姓那齐,意思是草原上的霸主。通常来说,回讫王子继任王位,便会舍弃原先的名字,只保留姓氏。所以回讫王世代都叫那齐,以代数作为区分,现任回讫国王是回讫第三十一代那齐,他在位时称那齐,等他死后尊号就是那齐三十一。


    国王的毡帐里光线并不明朗,窗用灰布蒙着,只在拐角立着一两座烛台,烛火很微弱。


    回讫这任那齐在位时间不长,但野心极大,秉承前人的遗志,企图向南扩张。不过他身体差得离谱,传言不能见光,在光下待久了便会全身脱皮,呼吸困难,所以他不似过去的回讫王那样还会亲临战场,他几乎没走出过这顶毡帐。


    霍松声入了帐,毡帐不算小,乌泱泱站满了人,等适应此处光线后,霍松声才看出来,这些都是穿着甲胄,手拿兵器的回讫士兵。


    回讫人身量高,体格也健壮,长期在北方草原生存,使他们非常能适应寒冷的天气。中原已经入春,漠北还冷得厉害,这昏暗毡帐阴冷得很,一点火光都没有,还被冷兵指着,更觉寒意。


    霍松声大剌剌搓着胳膊,用简单的回语交流:“就我一个人来,你们还弄这么大的阵仗,是有多抬举我?”


    尽管回讫曾见打败过靖北军,但必须承认的是,从戚氏开始守护这片草原开始,到霍松声接手这十年,靖北军和现在的镇北军,始终都是盘踞在回讫人心中无法驱散的阴影。


    毡帐最前方,极黑暗处摆放着一张披着厚厚虎皮的高背椅,回讫王正坐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松声。


    这是现任那齐和霍松声第一次见面,他被病痛折磨的身形消瘦,回讫人眼睛大,眼窝深,这是他们异族长相的象征,因为瘦,那齐的眼窝完全凹陷,加上灰白脸色和暗沉的光,他看上去阴森恐怖,鬼魅一般。


    毡帐中安静须臾,那齐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摆了摆,说道:“中原讲究礼尚往来,霍将军孤身来此可见诚意,我们也不要失了待客之道。”


    回讫与大历打了几十年,仇恨根深蒂固,现在一军主帅连兵器都没带站在这里,想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毡帐里的士兵迟迟未动,眼里俱是凶光,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霍松声抱起胳膊,笑了声:“那齐,看来您讲话也不好使嘛,这若是在我军中,怎么也要杖刑伺候。”


    那齐从阴影中探出头来,看向周围:“你们?”


    回讫士兵对那齐保持极高的忠诚度,他们纷纷转向那齐,黑暗中对视片刻,然后缓缓放下手中的武器。


    霍松声嘴唇勾着,从怀中取出和亲文书:“这是大历为此次和亲准备的一点见面礼,请那齐过目。”


    一名头戴毡帽,身穿裘袄的人走了过来,那人看起来是个不小的官,肩膀上搭着一只狐狸头,动物的尸体已经风干,和衣服缝在了一起,是身份的象征。


    赵安邈是大历大公主,曾荣极一时。按照国例,大公主嫁妆享最高规制,整车装十五车,为了彰显大历国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给到赵安邈的足有二十五车,前无古人。


    礼单详细记载在文书上,厚厚一沓,翻都要翻很久,那齐就着零散光线看了看,说道:“听闻大历皇上很钟爱大公主,如何舍得让她远嫁回讫?”


    “大历与回讫世代联姻,我们将最尊贵的公主送过来,是表达对回讫的重视,我们也愿意和回讫亲上加亲。”霍松声说着,轻轻转了下食指上的玄铁戒,“这还只是一点前菜,相信那齐也知道,大历海域之上有一条通往回讫的航道,我们预备今年年底或明年开春正式通航,小动作就不必搞了,届时我们会在各港口建立海事司,将一切交易往来摆在明面上,不会让回讫吃亏。”


    杜隐丞修建的那条航道暗通回讫,这航道怎么挖,从哪儿挖,踩的哪个点,这些都在修建前和回讫秘密商讨过。霍松声直接点明航道的事,看似讲的都是好处,其实是警告回讫,不要再搞小动作,你们的暗度陈仓,都被我看在眼里。如果你们老实,我可以用这条航道带你们分一杯羹,如果你们还有不臣之野心,那一切就要另说了。


    那齐“哦”了一声,被蒙在鼓里的样子:“什么航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底下人有几个抬了头,目光与那齐接触后又挪开。


    “这事那齐自己去问吧,反正航道已经在那儿了,如果回讫决定不用它也告知我们一声,我们好去将那一段炸了,以免日后生出事端,影响两国关系。”霍松声往前走了一步,“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眼下已经入春,我们的公主也已到达溯望原,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不知回讫这边有没有想法。”


    赵安邈的和亲对象并不是回讫王,而是他的弟弟,那齐律。


    现任那齐没几日好活了,能不能挨过今年还不知道,他若死了,王室旁系中最有可能接任王位的便是那齐律。


    那齐说:“大历讲求生辰八字,回讫信奉天神六柱,要选一个两边都能接受的日子,霍将军您说呢?”


    “那是自然。”霍松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出发前礼部按照赵安邈的生辰八字,算出来的吉日,“这是大历选定的日子,不知回讫这边几时能算好?”


    那齐看向帐子左边一个老人,对方说:“需要三天。”


    霍松声倒不着急:“那等您算好了我们再看,日子定下来,我们便可以着手准备送公主来回讫了,等公主与那齐王弟完成婚事,我这和亲使臣的任务也算结束,回去能交差了。”


    过去大历与回讫和亲,都是先将公主送到回讫,再定吉日成婚。


    那齐说:“既然大历皇上与回讫已经约定好亲事,公主就已是我回讫的人了,将军不必等待,明日将公主送过来吧。”


    回讫正找机会发动战争,成婚之前,任何变数都可能成为开战的导火索。和亲路上,回讫几次三番设伏想要杀死赵安邈都没有得逞,一旦赵安邈进入回讫,失去霍松声的保护,她随时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霍松声不赞成:“大公主身份与众不同,我要确保她的安全。”


    作为回讫的老对手,历任回讫王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驻扎在边境的靖北军,其中重点是要研究他们的主帅。那齐虽然没见过霍松声,但对霍松声研究的不少,最后除了得到他是个强硬的人以外,霍松声的战术、身法,他从没研究透过。


    那齐原本沉着脸,此刻连声音也沉了下来:“将军的意思,是觉得将大公主留在回讫,她就不安全了?”


    身处敌方营帐,身边环绕着虎视眈眈的敌人,现在还能游刃有余,甚至甩脸发脾气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惹的。霍松声就是这种人,他也沉了脸:“那齐这么说就不对了吧。”


    霍松声冷冷地说:“本将孤身在此还被你们用刀剑指着,不放心公主安全,应当也在情理之中吧。若是公主在成婚前有了什么差池,这账是算我们的,还是你们的?那齐今日若是能给本将一句准话,本将立刻回营,亲自送公主来此。”


    两国之间本就没什么信任可言,都是在试探,回讫的目的是开战,大历是要堵住回讫开战的嘴。这几句话瞬间将毡帐中表面的平寂撕裂了,士兵们高举手中武器,里三层外三层将霍松声包围起来。


    那齐撑着手边的人站起身,逐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将军此言差矣。”


    他说话极慢,走路也慢,空荡荡一副骨架似的,像是一巴掌就能散架:“我听闻,大历公主在长陵生了场重病,如今变得疯疯癫癫,认不清人。回讫诚心与大历交好,大历却将一个疯子嫁了过来,若要算账,也该是回讫找大历算吧。”


    话音一落,数道剑光照在霍松声脸上,剑端映出霍松声寒意深深的脸:“哦,本将初入回讫,见回讫城池残破,草木凋敝,原以为只是土地荒废,不料人脑子也挺废,此等谣言竟还有人相信,真是令本将大开眼界。”


    哗地,指着霍松声的剑齐刷刷架上他的脖子。


    那齐说:“将军,这里可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大历。”


    霍松声视线都没晃动一下,仿佛此刻被刀架脖子的人不是他,他冷笑一声,道:“是吗,本将只知不要任人宰割。”


    说着,霍松声一抬手,直接将架在脖子上的刀剑全缴了。


    地上哗啦啦掉落的都是兵器,霍松声翻了翻被割破的袖子,说道:“若是我们的公主好端端来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那齐一脚踩上月牙般的弯刀,说道:“那就听将军的,大婚之时再送公主入回讫。”


    “既然如此,那齐明日来溯望原,本将带你看个够。”霍松声拇指抹过下嘴唇,哼笑着说,“那齐,你敢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讫称霸草原长达一百余年,若非君主短寿其国运远不止于此。


    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霍松声与回讫打了十年仗,比任何人都清楚回讫的实力。


    毡帐中安静非常,那齐看着霍松声,眼神犹如一头饥渴的野兽,他并不吝啬的向霍松声展示着自己想要杀死他的欲望,甚至透过眼睛大张旗鼓告诉霍松声,只要他想,现在就可以杀掉霍松声。


    回讫与大历船商合谋修挖航道,一旦修成,光靠两国来往的情色交易,就足够回讫养活自己的子民,这是一条能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暗线,乃至回讫可以通过这条航道直达中原腹地,为他们进一步扩张做准备。但现在这条航道被发现了,回讫征伐的大计被打破,摆在眼前的财富不翼而飞,就连侵入大历的宏图霸业都要打个问号。


    如果在这个时候先将对回讫最有威胁的霍松声拿下,失去主帅的镇北军便如同一盘散沙,回讫可以先取溯望原,再攻漠阳关。只要他们占据漠北,回讫三百万人就有了新的家园,到时如何进入中原便是细水长流、指日可待之事了。


    那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霍松声视线一低,紧接着,环绕在他周围的士兵再次举起手中的弯刀,有两把甚至架在了霍松声的脖子上。


    回讫气候严寒,毡帐又不生火,冷兵都透着森然寒意。


    霍松声被刀刃抵着脖子,拿刀的人是回讫一员虎将,名叫勒达,俩人曾不止一次在战场上交过手,勒达脸上有一道纵横整个面颊的刀疤,那是霍松声的杰作。此刻,勒达的刀锋缓缓向上,刀尖戳刺着霍松声锋利的下颌骨。


    霍松声微微仰头,不慌不忙地看了勒达一眼,再看向那齐:“看来回讫并非诚心想与大历交好。”


    刀光凛冽,那齐往后退了一步,躲回阴影之中,缓缓道:“霍将军,如果大历真有诚意,此刻应当是公主站在我的营帐里,而不是你。不过你在这里也算天神赐予回讫的意外之喜,大历的皇帝选中你为和亲使臣,是你的国家亲手将你送往这条断绝生息的死路,将军聪明如斯,想必没打算活着回去。”


    赵渊给霍松声准备好的确实是一条死路,在赵渊决定送赵安邈来回讫和亲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了要放弃霍松声。赵安邈是赵渊选定的用来牵制霍松声的工具,但她太不争气了,明明已经有了无上尊宠,还背地里做那些腌臜之事,于世不容。


    赵安邈破坏了赵渊控制霍松声的计划,索性赵渊将计就计,送她来回讫和亲。为了名正言顺向大历开战,回讫一定会在路上想方设法除掉和亲公主,如此一来,若他们得手,作为和亲使臣的霍松声就脱不了干系,他最好是死在战场,如果他侥幸不死,回到长陵等待他的不是论功行赏,而是秋后算账。


    赵渊的这个计划仅仅只是为了除掉霍松声,甚至不惜以漠北为代价,诱导回讫进攻。在赵渊最初的设想里,他不仅为霍松声准备了回讫这一把催命刀,送赵安邈去回讫的和亲队伍里安排了锦衣卫,即便回讫没能杀死赵安邈,锦衣卫也会出手,送赵安邈上路。


    只是赵渊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一病不起。


    这一病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和安排,和亲队从里到外由晏清王亲自选派,霍松声没让回讫在半路得逞,和亲队里也没有他准备好要取赵安邈性命的杀手,回讫在明面上失去了开战的理由,如果今天霍松声不来这里,回讫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


    “那齐还不知道吧,我们的皇上病入膏肓,如今主持朝政的是皇二子赵冉,大历的天已经变了。”勒达的刀尖刺破了霍松声的皮肉,一抹鲜血顺着弯刀缓慢流下,霍松声声音很稳,“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孤身一人深入回讫与您商议和亲大事,若是我太久没回去,或是回不去……”


    说到这里,霍松声有意停顿一下。


    同一时间,毡帐的帘子被人掀开,光猛地透进来。


    回讫士兵急匆匆闯入,气未喘匀便说:“那齐!边境突然集结了大批镇北军,外面都在传回讫私自扣押镇北军主帅,意欲破坏两国和亲!现在草场上来了好多牧民,都叫着让您放人,立刻与大历停战!”


    那齐被光照地抬不起头,余光里满是刺目的白昼和霍松声志在必得的脸。


    霍松声出发前安排了两件事,其一,大肆宣扬他今日要去回讫议亲,其二,无论他有没有回到溯望原,在他进入回讫都城后一个时辰,立即造势说回讫将他扣押,试图破坏和平,挑动战争。


    霍松声伸出一根手指,轻搭在刀锋上,没用多少力便将那刀从颈侧推开了。


    “大历和回讫这十年虽然小摩擦不断,但大战一直没打过。”霍松声抹了抹脖子上的血,“如果回讫想做这个挑事的人,本将也不介意陪你们玩玩。”


    那齐退回椅上,沉默地看着霍松声。


    “本将不喜欢被人拿刀抵着脖子,这次看在那齐的面上就不追究了。”霍松声挑起眉,“怎么样,那齐还有兴趣去溯望原玩玩吗?”


    ·


    赵时晞发了一夜的烧,快天亮时才退。


    林霰早起后去房间看了他一次,见他状况还好便放下心。


    时辰还早,林霰急着进宫,早饭没吃两口便要出门。


    霍城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语气僵硬地问:“去哪?”


    昨天算是不欢而散,林霰反正不会记仇,如往常一般回道:“进宫,我要去一趟清安园。”


    霍城说:“天没亮的时候宫里给了信,说昨夜行刺赵时晞的刺客找到了。”


    “人还活着?”


    “死了。”霍城把手臂上搭着的披肩扔给林霰,“尸体泡在御花园的池子里,泡了一夜,看不出身份了。”


    林霰心里已有预设,他抖开披肩穿上:“意料之中,皇上不会让我们找到证据指认他。”


    霍城神情略有复杂,叫住往前走的林霰:“还有一事。”


    林霰回过头。


    霍城说:“宫里还说,皇上今晨醒来精神大好,已经搬回广垣宫了。”


    赵渊住在清安园表面上是静养,实际是为了遮掩他神志不清的事实,搬回广垣宫说明他已经清醒,也意味着,他不继续装了,不想再给赵冉权力。


    林霰轻笑一声:“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让我翻案了。”


    戚家旧案牵连甚广,当年这案子是皇帝亲审,也是他亲自判的,这么多年讳莫如深,如果要推翻当年结论,无异于打皇帝的脸,而且事实真相也会彻底颠覆皇室形象,这是赵渊决不想见到的事。


    他其实早已清醒,这些天一直装疯卖傻是以静制动。


    自从林霰来到长陵,从赵安邈到赵珩,再到赵冉,长陵宫局势彻底被打乱。如今赵冉、林霰上位,朝中官员上上下下换了个遍,赵渊卧病在床,谁在搅局、谁在兴风作浪,一眼便看得分明。


    霍城手中捏着一张纸,他低头看了眼,然后交给林霰:“皇上已经下旨,停止旧案重审。告示已经下达,若再有人提及此事,一律按戚氏同党论处,杀无赦。”


    告示新鲜出炉的,被霍城亲手揭了下来。


    林霰展开来,冷然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过。


    “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霍城嗓音浑厚低沉,暗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戚家是皇上的逆鳞,若要揭开,势必伤筋动骨。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林霰眼尾一跳。


    霍城抓住林霰披风的绳子,用力一抽,帮他系紧:“我反正这个岁数了,没什么好怕的,你的人生还很长,松声还在等你。”


    林霰双目睁大,未及反应,忽然颈侧一痛,他眼睛蓦地黑掉,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倒了下去。


    “先生!”符尘扶住他,“爷爷,你做什么?!”


    霍城抬手摸了摸林霰的头:“我做什么还要向你交待?带你的先生回林府去,别在我家待着。”


    当初是霍城非要他们搬过来,怎么没住几日就开始赶人?


    符尘弄不明白,但看霍城神色严肃,心里没来由变得很慌:“爷爷,是出什么事了吗?我们去西山找谢大哥商量吧!”


    “有我在,还用不着仰仗别人。”霍城指尖一蜷,硬朗面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不舍来,但仅仅是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了,“回去吧,照顾好庭霜,等他醒来,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符尘觉得不太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急得眼圈都红了:“爷爷,你要去哪里吗?”


    南林侯平日里锦服加身,今天却穿得干练。


    吴伯提着战甲走来,霍城张开双臂,套上重甲,吴伯再递上一柄乌金重剑,正是林霰送他的那一把。


    “爷爷要上战场了。”


    霍城难得没有横眉冷目,他抚着剑身,神情似乎飘到了多年以前。


    半晌,他挎上剑,再不多言,径直离开了侯府。


    银色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环,霍城策马狂奔。


    十年前,他在长陵接到噩耗,也是这般策马狂奔赶赴溯望原的。


    霍城忽觉遗憾,此生再不能与兄弟并肩作战,同时也觉得痛快,戚时靖欠他不少,他帮着戚家养儿子那么多年,还被拐跑了自家小子,如今还要再加一件,来日地底下相见,他怎么都得多向戚家要几杯好酒。


    长陵的春风荡起了马骢。


    霍城笑了笑,朝晖披了满身。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赵渊今早刚搬回广垣宫,便以久不闻国事的名义将朝中大臣全部召集过来。


    赵冉陪侍在侧,劝道:“父皇,您身体刚刚痊愈,应当卧床休养,不宜操劳太多。”


    赵渊身边围了七、八个太医,正在搭脉会诊,他精神尚可,神智清明,太医看过都说皇上龙体康健,已经大好了。


    赵渊摆摆手让太医都退下,说道:“听见了?朕的身体没事。这些时日朕神志不清,过得颠三倒四,不过既然朕好了,往后你也能放松一些,不过你先别走,一会朝臣们进来述职,朕也想听听你这段时间的心得体会。”


    赵渊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重新把控朝政。


    赵冉走到宫门口,对守门的太监低语几句,没多久,在外等候多时的朝臣陆续走了进来。


    大臣们在赵安邈倒台后换过一批,赵冉上位后又清理了一次,那些面孔并不算陌生,许多是过去被贬的臣子又重返长陵。


    赵渊在内室召见群臣,不算正式,盘腿窝在龙榻之上,具有压迫感的目光将底下跪着的人一一看了个遍,然后说:“倒是换了不少人,晏清,说说你的用意。”


    赵冉拱起双手:“父皇,宸王叛逃过后,父皇病倒,儿臣在调查宸王利益关系时发现朝中大臣与其牵扯甚多,于是下令整肃朝臣,清理掉一批作风不端和意图不轨的,如今这些官员任命,皆是儿臣亲自筛选,眼下朝堂亦比从前干净许多。”


    赵冉站在赵渊身侧,赵渊扭着脸看他一会,沉沉“嗯”了一声:“不过朕瞧着,其中也不乏有代罪之身。既然晏清王给你们机会改过,让你们重回长陵,往后便给朕管好嘴巴,朕能贬你们一次,就能贬你们第二次。”


    赵珩逼宫一事无论林霰掺和进去多少,他是不是被设计才走到那一步,但他逼宫的事实无可更改。皇子夺权放在任何一个君主身上都无法容忍,何况赵珩还在其外公赵祁善的襄助下,在吴东当了几十天的假皇帝。


    赵渊不会放过赵珩,听闻赵珩已经被捉拿,现在就关在大理寺,当即下令不需要再查了。逼宫夺权理应问斩,但赵渊说顾及父子之情,且留他一条性命,将他双腿打断,流放西海,此生不得返回长陵。


    赵珩的罪再大都大不过逼宫,赵渊一锤定音,就此翻过赵珩这一页。


    樊熹为人耿直,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大理寺在搜查宸王府时还发现了大量被扣下的信件,共七百余封,涉案量三十余起,甚至包括十年前戚氏……”


    樊熹话还没有说完,赵渊开口打断了他,嗓音极重:“朕说了,朕念及父子之情,将赵珩流放西海,现在罪名已定。”


    樊熹猛地抬头,赵渊的意思很明白,赵珩的罪就是逼宫,其他的,作为皇帝,他都不在乎,也不想再追究。赵渊根本不在乎被赵珩私自扣下的七百多封信,甚至他连“戚家”这两个字都不想听见。


    赵渊对戚家有多避讳,整个大历无人不知,就在入宫前,赵渊还亲自发下诏令,禁止百官重审戚氏旧案。


    如果樊熹足够聪明,这个时候他应该闭嘴了。


    可他若是真的闭嘴,当初也不会因为帮赵韵书说话获罪皇上被贬去遂州了。


    樊熹眉头一紧,竟不管不顾继续把话说完:“七百封信中,包括十年前靖北王戚时靖从漠北发到长陵的求援信,这些信件始终为达天听,臣以为……”


    赵渊再次打断,高喊道:“你给朕闭嘴!”


    樊熹后背乍起冷汗,诏令中有言,国中若有人再提旧案视同戚氏同党,斩立决。


    樊熹咬紧牙关,“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如果所有人都保持缄默,如果所有人都被那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那这世上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真相,有没有公道,有没有人心。


    樊熹在赵渊愤怒的眼神中,不卑不亢地说:“臣以为靖北王谋逆一案有待商榷,靖北军忠骨埋雪十年,理应要个迟来的公道。”


    赵渊一扬手,甩掉了搭在腿上的薄毯:“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赵冉惶恐跪下:“父皇!”


    内室瞬间跪成一片。


    就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和太监尖细嗓音:“侯爷!侯爷您等等!宫中不可带兵!您快将剑卸给奴婢再进去!”


    “哗——”


    内室大门被推开,南林侯霍城边走边卸下腰间重剑。


    霍城身高体壮,威势逼人,赵渊竟被他席卷而来的气势惊到,往后撑了一下:“霍城,你想干嘛?!”


    霍城手提着剑,穿过跪了一地的人,径直走到赵渊面前,然后“啪”地一下,重重将剑按在赵渊面前的小方几上。


    赵渊心头一跳,霍城已经跪了下来,沉声说:“臣霍城,恳请皇上,重审十年前戚氏谋逆一案。”


    “你——”


    赵渊瞪大双眼,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霍城肩头:“霍城!你不将朕放在眼里是不是?你以为娶了朕的妹妹,朕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霍城被力道带了一下,很快调整好姿势:“臣不敢,当年之事确实有诸多疑点,如今有证据表明戚家叛国一案另有隐情。大历十万将士惨死边塞,神魂难归故里,皇上,真相不会永远被大雪掩埋,您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一堵就是十年,但您堵不了一辈子,堵不了后世千秋。”


    赵渊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他怒火中烧地注视着霍城,那表情像是要将他吃了。


    秦芳若赶紧扶住赵渊,捻着手指阻止霍城:“侯爷!您快住嘴,皇上龙体将将好转,您此时说这些,是想将皇上气死吗!”


    霍城视线一偏,威赫之势全压在了秦芳若身上:“本侯同皇上说话,有你这阉人插话的份?你这么心急拿皇上压本侯,是怕本侯先将你做的那些恶事抖出来么?”


    “侯爷!此话可不敢乱说!”秦芳若顺着赵渊的腿跪了下来,转眼便流下眼泪,“皇上!奴婢没有!”


    赵渊虽然装疯卖傻不少时日,但那天被赵珩气到昏倒是真的,他感到头晕,和那天的状况非常相像。他稳住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戚氏一族是大历罪人,卖国谋逆,罄竹难书!朕早有言,谁敢替戚家说话,朕便要谁的命。霍城,这些年,朕够给你和霍松声面子,奈何你们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让、朕、失、望!”


    最后几个字恨意极深,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你那么向着戚时靖,霍松声满心都是戚庭霜,让朕恶心。朕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你们就去阴曹地府慢慢叙你们的兄弟旧情。”


    话音一落,满朝大臣纷纷劝阻:“皇上不可!!!”


    “谁敢拦朕,朕一道要了他的脑袋!”


    赵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忍霍城和霍松声很多年了,今日皇令发了,告示也贴了,话都说尽了,霍城还敢替戚家说话,那就是违抗皇令,找死。


    霍城脸上不见半点要掉脑袋的惶恐之色,他甚是平静的从胸口取出一封文书,在赵渊愤怒的视线下,缓缓站了起来。


    “皇上既然要老臣的命,老臣无话可说。但臣临死之前,必须要将旧事昭告天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底下跪着的是一支新成立的文官队伍,他们效忠天子,但更效忠天理。他们身处长陵,心在天下,这是林霰一手组建的队伍,霍城相信他们会带着这份真相走下去,直到有看到曙光的那一天。


    “唰”地一下,霍城展开文书。


    极长的一封,上面写了很多字,是誊抄,亦是旧事重现。


    霍城缓缓读出,语调肃穆沉重,字字诛心——


    “大历十八年十月十三,漠北往长陵:今冬苦寒,特请批粮五百万石。”


    “大历十八年十一月七,漠北往长陵:念及北郡雪灾,请批粮三百万石。”


    赵渊朝他怒吼:“给朕住嘴!”


    霍城不为所动,继续读道:


    “大历十八年十一月九,漠北往长陵:漠北将士自愿让粮为国救灾,减至一百万石。”


    “大历十九年一月二十,漠北往长陵:漠北已收粮,八十万石。若开春形势好转,请朝廷优先考虑为漠北批粮。”


    “大历十九年三月十二,漠北往长陵:回讫滋扰频繁,漠北粮草供应不足,特情批粮五百万石。”


    “霍城!朕真的杀了你!”


    “大历十九年四月三十,漠北往长陵:急请长陵批粮五百万石应对回讫进攻。”


    “大历十九年五月五,漠北往长陵:加急,五百万石粮食特请批复。”


    “大历十九年五月十四,漠北往长陵:送请皇上,漠北余量仅够支撑六个月,请皇上考虑漠北十万将士性命,尽快调粮北上——戚时靖亲笔。”


    赵渊左右环顾,抓住不久前霍城拍在他面前的重剑。


    “大历十九年六月二十,漠北往长陵:尚未收到长陵回复,若有困难,可适当减少运量。”


    那剑极重,赵渊试了几下才提起来,费力将其抽出。


    “大历十九年六月三十,漠北往长陵:漠北战事吃紧,请朝廷优先考虑。”


    赵渊猛然将剑举过头顶:“啊啊啊啊啊啊——”


    “大历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漠北往长陵:已收到长陵回信,谢主隆恩——戚时靖亲笔。”


    重剑直劈而下,霍城念完抬起眼,有力的手掌轻轻握住剑锋。


    鲜血落下,霍城问:“陛下可知,靖北王收到的是长陵什么信?”


    赵渊喘着粗气,奋力压下剑。


    霍城感觉不到痛般,对他说:“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长陵往漠北:粮草申请朝廷已批,五百万石,今日辰时已送出,漠北注意查收。”


    “臣敢问皇上,大历十九年七月,长陵何时往漠北发过五百万石粮食,谁人批复,谁人经手,哪支队伍负责运送,走的哪条路,路程几何,何时到达漠北?”


    霍城紧握着剑,声音逐渐颤抖:“臣敢问皇上,为何漠北发往长陵的求粮信会出现在宸王府中暗阁?敢问皇上,这封回信又是出自谁手?”


    秦芳若脚底一软,忽地扑倒在赵渊脚边。


    霍城缓缓松手,最后问道:“敢问皇上,是谁,拦了靖北十万将士回家的路?”


    赵渊脸色一变,失去阻拦的剑猛然抬起。


    霍城手上的血滴滴答答垂落在地,他不躲不避,眼睛不眨看着那把剑从头顶而落。


    就在此时!


    一双手突然抓住了赵渊,长剑擦着霍城左臂落下。


    赵冉抬起赵渊的手,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父皇,儿臣恳请皇上,重审戚氏旧案。”


    遍地群臣以首叩地,沉闷声音此刻振聋发聩:“臣恳请皇上,重审戚氏旧案。”


    赵渊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渊,看向霍城,看向地上跪着的,他的臣子。


    “你、你们……”


    广垣宫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


    风忽地灌了进来。


    林霰出现在门外,一袭白衣胜过漠北冬天瓢泼的大雪。


    “臣,戚庭霜——”


    他一步步走来,直视着赵渊的眼睛,不卑、不亢、亦不请求。他用自己,堂堂正正地问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那一个人,要一句交待。


    “代表靖北军十万将士,找陛下要一个公道。”——


    侯爷:我要死了。


    庭霜:还可以救一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柔和的日光打在林霰后背上,仿佛将他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他踩着光走进来,轮廓被光影晕染开来,模糊了他的容貌。


    赵渊脑中轰鸣作响,震怒的心在胸腔狂乱跳动,他看着步步逼近的林霰,一瞬间竟想不起他应该有的长相。


    霍城抓住林霰的手腕,警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立刻回去。”


    林霰视线一低,瞥见霍城受伤的手掌,危险地眯了一下眼睛,对边上太监说:“侯爷的手受伤了,请太医过来。”


    霍城攥着林霰的手微微用力,低声叫他的名字:“庭霜!”


    林霰顿了顿,推开霍城的手:“这是戚家家事,与侯爷本无关系,您不用再管了。”


    霍城手一松,再要去抓却扑了一个空。


    林霰忍辱负重十年,改头换面,没有片刻不在忍受煎熬。一个人要彻底否定自己,再转变成另一个人,那个过程太痛苦了。


    养在侯府那十七年,霍城很用心在教导戚庭霜,幸而没辜负戚时靖的嘱咐,没将戚庭霜养歪。庭霜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光明磊落,率真善良,他虽然生养在长陵,心中却住着草原,不曾忘记过父母的期许,也始终以为漠北战斗为毕生志向。


    可那场战争改变了他的一生。


    为了活下去,他吃过很多苦,也可以做任何事。为了替父母兄弟报仇,他抛弃了自己,步步筹谋,精心算计,亲手杀死了那个美好的戚庭霜。后来的戚庭霜时常憎恶自己,他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再不是磊落君子,他还是走了歪路,给世代清正的戚家蒙了羞。所以他不肯承认自己是戚庭霜,他首先无法面对自己,其次无法面对向他投来的和从前一样目光的故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不配。


    但戚家的仇要报,他要向赵渊讨一个公道,这件事只能也必须由他来做。


    戚庭霜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十万冤魂,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代替他站在这里,任何一种身份都没有资格代表靖北军。他拼了命从地狱里爬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堂堂正正站在赵渊面前,问问他,十年前的血仇究竟该怎么算。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极其扭曲,他们以同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林霰,试图将他和“戚庭霜”这个名字拼凑在一起。


    赵冉的震惊不比赵渊小,他回忆着回澜山上和林霰初见的情景,想他们那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林霰自称是靖北军旧人,说自己受戚庭霜所托,带回靖北军虎符,立誓要为死去的人报仇。


    原来那真的就是一双来自故人的眼睛。


    改头换面,装成互不相识的样子,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做了那么多。


    赵渊手里的剑抖得厉害,他双目圆瞪,眼里不仅有惊,竟然还有几分惧意。


    “你……”


    赵渊恍然醒悟,林霰将他身边的羽翼一一折断,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赵渊默念着,明白过来,原来真正想要逼宫篡位的不是赵珩,而是林霰……不,是戚庭霜!戚家谋逆之心日月昭昭,十年前他们没有得逞,留下一个死里逃生的戚庭霜,十年后,他带着仇恨而来,依然没对他的皇位死心!


    “好一个苟且偷生……”赵渊嘴角歪斜,笑容扭曲变形,“好一招偷天换日……”


    赵渊将剑锋贴近林霰的脖颈,一擦便是一道痕:“朕真没想到,身边竟还藏着个戚氏余孽。”


    “皇上,戚家究竟是不是反贼还未可知,‘余孽’这个词,臣确实有些当不起。”林霰轻眨眼睛,幽幽道,“不过皇上既然已经认定戚家罪名,臣也想问问,方才南林侯念的那些信,皇上可曾见过?”


    “这些信皆自宸王府搜出,每封漠北发往长陵的信件中,都盖着靖北王的印签。而最后那封长陵来的回信……”林霰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泛了黄的、打皱的信纸,那是回信的原件,历经十个年头,终于重见天日,“是臣在靖北王军案上拿到的,上面还有当年户部和兵部的签字,以及发出前宸王的盖章。”


    寥寥几字,红色章印的边沿颜色已经有晕染,但不难分辨上面签的是谁的名,盖的是谁的章。


    皇家印签皆是礼部特制,既是为了防止作伪,也是身份象征。


    林霰往后看了一眼:“礼部尚书也在这里,当着皇上的面,你来看看上面的印签是真是假。”


    礼部尚书今年七十六岁,是这次整肃朝臣中为数不多几个没被换掉的老臣。闻言,他亲上前来,年老目花,他挤着眼睛仔细辨认,确定道:“这确实是宸王的印签。”


    赵渊眼角抽动:“朕没见过这封信。”


    “皇上的意思,这信是宸王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回给漠北的?”林霰微微一笑,“想必皇上也无法回答南林侯的问题,更对当年送往漠北的五百万石粮食一无所知了。”


    “你休要在这里兴风作浪,无中生有。”赵渊剑抵着林霰往前走了一步,眼中浮现浓重杀意,“你隐藏身份潜入宫中,祸乱朝纲、欺君罔上……”


    “戚庭霜?”赵渊冷冷笑道,“你自己送上门来,朕这就送你下去,让你们父子团聚!”


    赵渊猛地抬高剑。


    林霰不躲不闪,迎着剑锋“哦”了声:“今日臣替戚家翻案,皇上要杀了臣,南林侯替戚家翻案,皇上要杀了南林侯。来日,天下万民请愿求皇上重审旧案,皇上也要杀尽天下人吗?”


    林霰毫不畏惧的向前走了一步,几乎与赵渊面贴着面。他肤色苍白,眼下有细小的血管,蓝紫色透过皮肤显现出来,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清:“五百万石粮食,那么大的动静,除了您还有谁敢做这样的决定。皇上,您真以为东厂杀死了所有参与调运粮食的人,天下就无人知晓你们的罪行了吗?”


    赵渊浑浊的眼珠不停颤动,他已无力再举重剑,郎当一声响,长剑落地,重击之下,地面裂开圈圈龟纹。赵渊面目狰狞地引颈狂怒:“天下都是朕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问朕的罪!”


    林霰继续往前走,他是赵渊口中登不上台面的东西,如今往前走的每一步都逼得赵渊连连后退。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林霰字句铿锵,“在您的默许下,五百万石霉变粮食由东厂监工,经全国上下四个粮仓周转,历时四个月运抵漠北前线。您说十年前那场恶战靖北军为什么会输?您借回讫之手,正大光明的完成了对靖北军的绞杀,为了除掉靖北王,将漠北十城拱手让人,视十万将士性命为草芥,我戚家世代忠良,死后还要被冠上叛贼骂名,我算什么东西?我确实什么也不是,但你,枉为人君,愧对先辈,根本不配坐在这把龙椅之上!”


    赵渊目眦欲裂,满面涨红:“戚时靖独霸漠北,通敌叛国乃不争事实!他对朕座下龙椅觊觎已久!他对朕的皇位虎视眈眈!!!”


    “没人稀罕你的位置!”林霰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赵渊身侧,“是你小人之心!是你求娶我娘不成对我爹怀恨在心!是你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自私自利!是你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在乎手中权力,甘愿为国牺牲!”


    仇恨的种子三十年前就已深深种下。


    当年还是王爷的赵渊在戚时靖、霍城的帮助下平定大历藩王内乱。戚时靖与霍城认识的早,林雪吟是霍城父亲霍林收养的女儿,二人早有婚约,只待国家安定后便要成婚。


    可赵渊却看中了林雪吟,不止一次暗示过霍林,希望将她接入王府做侧妃。


    后来这门亲事是林雪吟亲自拒绝的,她直言自己身份低微,而赵渊日后是要成大事之人,身边不缺名门贵女,更重要的,她与戚时靖情投意合,早已认定对方为余生伴侣,不想因为自己让赵渊与戚时靖心生间隙。


    皇室子弟,要风得风,竟得不到一个女人,尽管林雪吟不想,但间隙还是生下,在她表明自己与戚时靖两厢情悦的那一刻起,或许赵渊就再也无法容下他。


    赵渊急促喘着粗气,嘶吼道:“雪吟本就是朕让给戚时靖的!是他贪婪!他得寸进尺想要更多!他问朕要五百万石粮食!他想做什么?他是要利用这些粮食称霸漠北!与朕对抗!”


    “荒谬!”


    霍城厉声斥道:“以十年前的运粮条件,五百万石粮食从中原到漠北至少要损耗一半!靖北十万大军,分你二百万石粮,还要在前线抵抗回讫攻击,你觉得多吗?!够吗!!!”


    “你们当然说不够了!你去过漠北几次?你怎知他不够!”


    “那敢问一次都没去过漠北的皇上怎知够不够!”林霰抓住赵渊的衣领将他从龙榻上拖拽起来,双目通红紧锁着他,“你可知,回讫大军压境之时,我们的将士已经多少天没有吃过粮米?你可知回讫的敌人剖开我军将士的肚腹,从他们的身体里看到了什么?!”


    朝臣卒不忍闻,纷纷低下头去。


    “是漠北的黄沙和干死的树根。”林霰一字一顿,咬着牙和着血说,“他们不是被回讫杀死的,是你的怀疑和猜忌,断绝了十万忠良活下去的希望。”


    赵渊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在赵渊一生固有的思想里,皇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必须牢牢攥紧在手中。他不允许任何人对皇权有僭越之心,不允许任何一方独大。而那些年,远在漠北的戚时靖威胁实在是太大了,十万兵马,漠北十城皆听他号令,一旦攻下回讫,边境太平,那下一步,戚时靖的目光是不是就要转向中原?


    古往今来将领拥兵自重、自立为王的事还算少吗?赵渊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不愿去赌一个臣子对国家的忠诚能抵御权力的诱惑。赵渊自诩看人很准,在接二连三收到戚时靖的求援信后,确定他要那么多粮食是为造反。他终于决定要彻底铲除这个对他威胁最大的隐患,他要将一切谋反之心扼杀在襁褓之中,只有戚时靖死了,他才能重新收回对漠北的掌控权,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兵没了可以再招募,马没了可以再蓄养,大历十万万人,不缺戚时靖这样的将领,他完全可以再培养一个听话的、好掌控的人为他镇守边塞。


    赵渊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以最险恶的心揣度戚家。事实也如同他想的那样,戚时靖死后,朝中陆续有了戚家谋逆的传言,因为这场仗本不该输,戚时靖不仅输了,而且输的惨烈,这太不对劲了。于是,赵渊借坡下驴,命人抄了戚家,试图找出戚时靖谋逆的证据,来佐证他内心的猜想。


    可赵渊没想到的是,无论是长陵的将军府,还是漠北的靖北王府,最擅搜证的东厂用了大量时间,甚至掘地三尺,但都没有找到戚时靖通敌的证据。


    凡事只要做了,不可能不留半点痕迹。


    赵渊不敢置信,他不信真的有人能廉正如此,更不愿承认自己错杀忠良。


    他是天子,天子要杀谁从不需要理由,天子更不可能错。


    所以错的只能是戚时靖。


    于是,没过多久,东厂带着戚家谋逆的“证据”返回长陵。


    天子震怒,从此,戚家成为大历不可言之于口的禁忌,无人敢提靖北王一家姓名,无人敢为他们立碑,无人敢供香火祭拜。


    广垣宫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大片大片的光倾泻下来,扫开半室阴霾。


    赵韵书一身孝服,头戴白花,疾步走了进来。


    她手中拿着厚厚一沓信件,此刻尽数扔在赵渊脚下。


    赵渊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当年他让东厂伪造的,戚时靖通敌的证据。


    这些证据后来被写入奏章,上呈皇帝,之后随信一同存放在东厂禁地之中。


    “秦芳若。”赵韵书一脚将秦芳若踩在脚下,“父皇护不了你了,不如自己招了,我让你死个痛快。”


    秦芳若早已泪流满面,他期期艾艾看着赵渊,再看看这满室文武大臣,终于认清属于赵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合上眼,浑身颤抖不休,抱着赵韵书的脚说:“我这一辈子,天子脚下行走,为奴为婢,从没有过自己的选择。皇上要戚家的命,我若不做亦会有别人替他做,但我做了才能往上爬。”


    “你站在十万人的尸体上走到今天,倒也睡得安稳?”赵韵书哼笑一声,对樊熹说,“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大势已去,赵渊颓然坐在地上,他这一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到头来,身边却是众叛亲离。


    “父皇。”赵韵书走上前来,蹲在赵渊面前,抬手将他挂在脸上的白发撩开,“你想听听万民的声音吗?”


    随她话音而落,广垣宫门窗悉数打开。


    赵渊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跪地俯首的百姓。


    他们目光坚定,整齐高呼着同一句话:“请皇上收回成命,下旨重审靖北王谋逆旧案!”


    不绝之音贯彻于耳,回荡在长陵各处。


    赵渊怔忪片刻,恍惚间似乎看到多年以前,自己也曾有这么多真心信服他的民众。那时他身边有两员虎将,人人都说他赵渊是天子之相,日后必承大统。他还记得,当年与戚时靖月下酌酒,对方诚恳的对他说:“王爷,您只管向前走,什么都不用考虑,我和霍城永远是你的后背。”


    赵渊凄然笑了起来,在那些正义声中,看向林霰,问道:“雪吟是怎么死的?”


    林霰摊开手心,手中握有一枚狼头玄铁戒。他轻轻转动戒指,将它戴上自己的食指,冷声道:“你在决定送那五百万石粮食的一刻起,就没考虑过我娘要怎么活,现在又何必假惺惺?陛下,你的这份情太轻贱了,连狗,都不屑要。”


    说完,林霰站直身体,手掌抚过衣衫,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物。


    他似乎在借这样的动作迅速恢复平静,然后不急不慢地说:“王爷,戚氏旧案重审一事,您有什么意见?”


    赵冉张开口,因为嗓音过于沙哑,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看了赵渊一眼,说道:“本王以摄政王之名,宣布继续重审旧案。南林侯主审,大理寺协同,尽快为靖北军平反。”


    林霰双手垂落,深深躬下腰:“靖北军上下,谢王爷成全。”


    殿外阳光正好,林霰没走几步便被跟出来的赵韵书喊住。


    “庭霜。”赵韵书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林霰,问道,“庭晔走的时候,痛不痛苦?”


    戚庭霜深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被乱箭穿透身体还不肯倒下的兄长。


    他摇了摇头,尽量坦然地回答:“不,没什么痛苦。”


    赵韵书笑了一声。


    林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悬吊了十年的一口气,也彻底松了出去。


    跪在外面的百姓突然慌乱地伸出手,林霰听见一声声充满敬畏的“二公子”,内心觉得很不真实。他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看见已然陌生的,只存在于旧梦之中还算明朗的自己。


    他在那样的梦里重重倒了下去,继而被无数双伸出来的手稳稳托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霍松声刚过边境线,边关守卫就拦住了他的马。


    “将军!”


    霍松声猛提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差点没勒住从人身上碾过去。


    这动作实在危险,霍松声不禁火道:“讲不出个正事,就让你去骑兵营里做马夫。”


    那守卫被骂了还一脸激荡,扑通跪倒在黄沙地上,皴裂的手掌从怀里摸出一块灰色绸布:“将军!长陵下令重审靖北王旧案!公示书刚到边境……”


    话还没说完,守卫手心一空,东西已经被霍松声截了胡。


    霍松声几乎是跌撞着翻下马的,落地时差点没站稳,险些摔了个跟头。


    公示书雪白颜色,经一路辗转,已经变成灰蒙蒙一片。


    可这并不妨碍霍松声看清上面的内容,随霍松声一道去回讫的将士纷纷下马,簇拥着围上来,都想看看公示书上写了什么。


    霍松声嫌他们挡光,左右拨开人,走到敞亮地方。他逐字阅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看着眼圈便红了,连喉结都在发颤。


    “他做到了……”霍松声手指揪紧,难以言说此刻心情,他比谁都清楚这张公示书来的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清楚林霰为了等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块布,几乎耗尽了林霰的生命。


    他忽然很想很想林霰,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感受,煎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有没有好过一点,以后能不能开心一点。


    霍松声差点被自己的想象惹出两行热泪,他吸了吸鼻子,将公示书扔给手下传阅,连溯望原都等不及回了,走入边境的军营,立刻要给林霰写信。


    可霍松声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远在长陵的林霰并没有他预想中的种种反应,而是进入沉睡状态,已经人事不知的过了三天。


    这三天,符尧几乎没有从他房里出去过。


    林霰一口气吊了十年,若是没报仇这个念头,他早该死了,强撑到今天已是不易,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的精神彻底散了。


    他陷入深眠,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甚至出现了油尽灯枯之兆。


    第一颗火蛇草的种子在花锁玉和赵玥的悉心养护下已经发芽,但仅仅是发芽还不能够,那一点点嫩苗不足以清除林霰体内的寒毒,可林霰的情况过于凶险,谁都知道他已经等不了了。


    符尧其实也没有把握,但比起林霰就这样在睡梦中停止呼吸,至少他们还可以将一点希望寄托在尚未成型的火蛇草上。


    符尧决定先取苗保住林霰的命,他们还剩下两颗种子,如今只能重新再种。


    火蛇草取出新苗入水煮干,熬成浓厚一碗,那味道刺鼻,符尧试药时尝了一指头,险些将隔夜饭吐了出来。他给林霰喂药,那么难闻的味道,林霰毫无意识,连自主吞咽都很难做到,到最后这药完全是硬灌下去的。


    霍城连房都不回了,寸步不离守在林霰身边。赵韵书也日日过来,带着时蕴,时蕴趴在林霰床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叫他“小叔”,让小叔快点起来,说想他。赵时晞也在侯府,跟时蕴一头一尾得趴着,他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偶尔有几次霍城抬眼看他,才发现赵时晞看着林霰沉默地流眼泪。


    吃了药的第四天,林霰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又过一天,林霰全身骨头开始疼痛,他没有醒过来,但眉头也一直没有松开过。


    这种疼是林霰很熟悉的感觉,过去这十年,他的身体很多时间都伴随着一种砭骨的痛,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忍受。真正令他难以支撑下去的,是他的梦。他在不停重复着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的父亲被敌人斩首,兄长被乱箭射杀,母亲为了救他转身赴死,溯望原上血流成河,十万冤魂攀附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的对他说:“活下去”。


    太痛了,林霰觉得生不如死。


    他跑向自己的父母,跑向他的哥哥,跑向并肩作战的同袍,痛的连面容都扭曲了。


    “爹!娘!”林霰撕心裂肺地喊,“带我走,我不想这么疼了!哥,救救我!我好痛!”


    可是走在前面的人不曾回头。


    雪地上蜿蜒出一条血路,林霰跪在那里,四肢百骸透着刻骨寒意,那些寒意像刀一样,钻进他的骨缝,往灵魂里扎。


    “我受不了了……”林霰从不曾示弱,极少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如实地坦诚自己的感受,痛到不愿意再忍受,“我真的……太痛了……”


    巨浪般翻涌而来的剧痛淹没了林霰,他崩溃地乞求着:“娘,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林霰好像终于可以放肆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侧卧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说胡话,汗和泪披了一脸,整个人都湿透了。


    霍城始终陪伴在林霰身边,几天下来鬓边白发丛生。


    赵韵书劝霍城去休息,霍城坐在那里不说话,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只是很随意地坐着,可朝下的嘴角出卖了他。


    霍城活了这么多年,心惊肉跳的次数不算多,这几日却一直没有平静过。


    他给林霰擦汗,擦完之后就握着他的手,做父母的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霍城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再听到的就是不好的消息。


    符尘急匆匆的,不知从哪里来,跑的满头大汗。他手里逮了一封信,气还没喘匀就急忙塞给霍城,断断续续地说:“信,爷爷……霍、霍将军寄来的……”


    那是霍松声刚抵达溯望原时写给林霰的家书,辗转多日,竟然才送到长陵。


    霍城连忙拆开,刚看了个开头,便拍拍林霰虚握着的手:“庭霜,松声给你写信了。”


    昏睡中的林霰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很迟钝,他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无法自拔,此刻听见霍松声的名字竟然条件反射地动了下手指。


    信写的并不长,没有华丽的辞藻,短短两行倾注了霍松声全部的想念。


    信上说:“今晨抵达漠北,溯望原一如往昔,庭霜,我在这里等着你。”


    霍城念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保持着提着信纸的姿势,良久,将信折好压在林霰枕边,然后很轻地说:“庭霜,睡够了就起来吧,松声还在等你。”


    林霰腥风血雨的梦里忽然清明起来,他的天空一碧如洗,雄鹰飞过连绵的山川,青绿色的草原上烈马奔腾。


    “庭霜!”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林霰回过头,霍松声从很遥远的高坡上俯冲而来:“庭霜!过来!”


    林霰怔然望着他,见霍松声弯下腰,一手拽着缰绳,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来:“上来!我带你跑马!”


    “跑马……”林霰喃喃重复,“我不会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跑马了。”


    “没关系!”霍松声不容他拒绝,一个用力将林霰拉上马背。


    风大了起来。


    霍松声紧紧拥抱着林霰,带他感受草原上无边无际的风。


    “庭霜!”风太大了,霍松声不得不提高嗓音,每一声都撞击着林霰的鼓膜,迫使他的心脏不规律的跳动。


    “你是我的!”霍松声说,“我不会放你走!”


    蛮横的话语在风中激荡。


    林霰觉得自己飘离的神魂被这一句话野蛮地拖回身体,他重重抖了一下,那些可怖的梦境、身体的疼痛,统统离他远去。像是终于从空中落地,林霰猛然攥了下手,发现自己终于触碰到了实物。


    “庭霜!”霍城站起身来。


    林霰睫毛不停地颤,他又一次回到人世,恍然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林霰张开苍白的唇,嗫喏道:“信……”


    霍城将林霰的手放在信上,让他能碰到。


    林霰滞涩的瞳孔缓慢移动着,五指继而收紧,仅捏了一下便不再动了。


    霍城再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又闭上了眼睛。


    符尧小心翼翼搭着林霰的脉搏,半晌,长舒了一口气,艰涩道:“挺过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霍松声回到溯望原的第四天,回讫王托使臣将算好的良辰吉日送到了霍松声手上。


    婚期定在下个月十六,据那齐所言,那是个天神降喜的大吉之日,大历会为回讫绵延子嗣,保回讫生生不息。


    霍松声捏着写了字的金箔纸,摇着头笑了。


    大历与回讫关系敏感,这么多年,赵渊一贯的怀柔政策,往回讫送过那么多和亲公主,但从未有过一人生下孩子。回讫重视血脉传承,但赵渊不会让这个孩子成为回讫拿捏大历的把柄,每位公主在送往回讫之前都会喝下一碗断子绝孙的药,保证她们断绝生息。


    尽管霍松声在很多方面都不同意赵渊的观点,但在这一点上他是支持赵渊的。回讫并非诚心与大历交好,那这个孩子就是个变数,没有人愿意拿一个国家的命运去赌一个变数,所以没有最好。


    霍松声把金箔纸扔给春信:“盯着回讫,安邈那边也别放松,还有一个月才成婚,我担心回讫没死心还想做手脚。”


    可意外的,一连半个月过去,回讫那边毫无动静。


    往常回讫还会隔三岔五在边境弄点小动作,现在就像是两国联姻在即,回讫以这种方式向大历表明自己想要和平的决心。


    军帐里是骁骑营几员大将,霍松声皱着眉头:“回讫安静的过分,我并不认为这是在向大历示好。回讫王怎么样?”


    霍松声一下抓住关键,上回他亲自去了趟回讫,回讫王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春信派去回讫的探子无法深入回讫王的毡帐,但每日在城中游荡也听到不少消息。春信说:“据说回讫靠联姻冲喜,回讫王一高兴,身体好了不少,这几日还亲临回讫贫民窟慰问百姓。”


    霍松声背靠沉木长桌,抱着双臂,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上臂:“我没记错的话,回讫这任那齐是个见光死,在位这些年就没怎么出过他的毡毛帐。”


    秋和说:“这任那齐当年差点死在回讫王即位的祭坛上,就是因为他们有习俗,每任新王即位是要在神山下拜太阳神。”


    春信沉吟着:“可我们的人亲眼看到那齐出现在贫民窟,难道他真是因为两国快要结亲,一高兴病都好了?”


    “怎么可能。”罗田摇着头,“他那病要这么容易好,回讫也不会历任国王都活不长了。”


    陶卫上前一步:“将军,我觉得有问题。”


    霍松声应了声,思考着那齐这么做的原因。


    那齐确实是快要死了,这不是可以再救一下的事,这是回讫世代近亲通婚造下的孽根,是天神给回讫带来的“诅咒”。两国联姻近在眼前,回讫王却一反常态出现在天光之下,仿佛在告诉回讫百姓,萦绕在回讫王朝上的魔咒已经消失。


    “而且回讫族内对这次联姻非常重视,之前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回讫为了这次联姻,特地在草原上修建了一座宫殿,据说是一比一复刻的公主府。”春信说。


    起初回讫以为要和亲的人是赵韵书,为表和亲诚意,他们特地请工匠在草原上仿刻赵韵书在长陵的公主府,希望能缓解公主日后的思乡之情。


    这座宫殿从去年开始着手修建,现在还未完工,但不难体现回讫对此次和亲的重视和诚意。


    秋和低语道:“他们停止对边境的骚扰,修建公主府,放任我们自由出入回讫……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场联姻,包括回讫王突然好转的身体……他们是想……”


    一个念头在霍松声脑海中闪过。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


    回讫想要对大历开战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开战需要理由,为了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开战理由,回讫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他们在公主和亲的路上设伏,杀死和亲公主,破坏联姻,将锅甩到大历头上,以此为借口举兵。


    可如果这一条路没有成功呢?


    霍松声和回讫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想要识破他们的计谋太容易了,所以必须要找一条他怎么都想不到的路。


    回讫生长于草原之上,人人提到回讫都觉得他们狠,那是因为草原上讲弱肉强食,他们饮血嗜肉,如果不狠就没办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这是回讫与大历最大的不同,所以他们为自己准备了第二条路。


    那就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王。


    回讫用他们濒死的王营造了一个假象,在这个假象里,回讫向世人展示了他们想要和平的诚心,他们的王很健康。如果假象破灭了,那一定是有人破坏了既有的和平。


    霍松声猛然站直身体,正要开口,突然一名将士匆匆闯入营帐。


    “将军!”那人说,“刚刚边境来报,回讫王带了几个随从企图越过边境线被拦下,双方发生了争执,回讫王他……”


    霍松声脸色阴沉:“他怎么了?”


    “他在争执中被刺刀刺透了小腹,人已经没了……”


    营帐中几名大将俱是一震:“什么!”


    军将说:“现在回讫说我们假借联姻之名行刺杀之实,两国结亲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收服回讫!回讫大军兵力集结,已经和我们在边境交战了!”


    ·


    四月,大历多地进入了漫长的雨季。


    长陵下了小半个月的雨,今天稍微放了晴。


    林霰缓步沿着石子路走,走到尽头再走回来,这一个月他每天都要这样走上一会,起初在廊下走,走的时间短,没走多久便气喘,体力也不支。这两天好多了,趁着天气好,多走几个来回,人也看上去精神不少。


    “上回酿下的梅花酒,你得空帮我搬来侯府,晚饭时给侯爷添一点。”林霰慢声说道,“等到春末,青梅成熟,我再酿些青梅酒。侯爷和松声都喜好青梅酒,到时我留下一些给侯爷,剩下的带去溯望原给松声。”


    林霰这段时间病了,几乎是被赵冉和霍城勒令在府休养,闲杂人等都不得来打扰。旧案重审一事是霍城在负责,林霰便安下许多心,这么多年没这样轻松过,闲来无事便在府中遛弯,累了回屋睡觉,醒来便爱看一些做饭、酿酒之类的杂书,偶尔还会给霍城做晚饭。


    符尘答应说好:“我现在去吧,爷爷昨天还说想喝酒,正好给他尝尝味道。”


    小孩正是抽条的年纪,眼见着又长高了,林霰已经够高了,现在看符尘还要仰一点头:“怎么突然就冒这么高了。”


    符尘一直照顾林霰,对自己反而不太关注,林霰一说才觉得是这样。


    林霰抬高手,温和地摸着符尘的头发:“长高了,也懂事了。”


    符尘半个月前才经历过一场提心吊胆,真正的生死面前,谁对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小孩年纪小,被林霰保护得很好,有点不谙世事,所以爱憎分明。


    南林侯府是个温暖的地方,这么多年,符尘始终觉得林霰过得很孤独,好像谁也无法走入他的内心,可是南林侯府就像是一个避风港,霍城和霍松声重新给了林霰一个家。


    符尘回去搬酒了,半道上逮住了赵时晞和时蕴。赵时晞这阵一直住在侯府,时蕴也因为看望林霰的关系时常往侯府跑,俩小孩年龄相仿,一来二去的熟络起来,整体形影不离,十分亲近。


    赵时晞离开了拘束他的深宫,性子也放开一些,和时蕴打打闹闹的,终于像个孩子了。


    符尘找了两个小帮手,很快便跑没影了。


    赵韵书刚刚一直跟在小屁孩后面,现在追上林霰:“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说起这个,林霰有些歉疚,“阿姐,让你们担心了。”


    赵韵书也跟着提心吊胆了好多天,但都比不上霍城。南林老侯爷那是真着急啊,头发都急白了,自从林霰病倒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我倒没什么,是姑父一直在照顾你。”赵韵书说,“他虽然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他还在为没能第一眼认出你而内疚。”


    林霰顿了顿:“我知道。”


    “你自幼养在姑父身边,情分深重,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晚年还要不要过了?听阿姐的,好好养身体,姑父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年纪摆在那边,别让他操心。”


    林霰点点头,像幼时被说教那样:“我会的。”


    赵韵书温柔地笑:“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说你就装老实,转头就把话忘了,下次还是那样。”


    “这次是真的。”林霰握了下手掌,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身上暖和过,但这段时间他明显感觉到了皮肤的温度。那颗刚刚发芽的种子在他身体里起了效,虽然微乎其微,但也在推着林霰往好的方向走,“阿姐,我不想死,从来都不想。只是以前我不知道该怎样活,所以就想着赶紧把大仇报了,那样即便是死了,我也无愧于父母兄弟了。这些年我始终带着松声送我的镜片,冥冥之中或许是他在保护我,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护了我十年,又给了我一线生机,所以我怎样都要活下去。”


    从前没有希望的时候,觉得眼中就只剩下报仇这一件事,如今林霰发现,他还有很多话想和霍松声说,还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做。他过去不太想“将来”,这些日子窝在侯府,上瘾一般,每日要设想成百上千次将来的事。


    在回长陵以前,林霰没想过自己的人生里还会有霍松声。而现在,他和以后有关的构想中,桩桩件件,都有霍松声的身影。


    赵韵书轻笑一声:“好,知道你的心意了。”


    正说着,不知哪里传来符尘的声音:“先生!”


    林霰回头看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等那声音再近一点,才见符尘白着脸从外面跑回来。


    看符尘着急的样子是出了大事,林霰迎上去:“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符尘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先生!刚刚军报过城!我们和回讫开战了!”


    林霰眼中残存的暖意一扫而空,顷刻间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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