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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到齐了,大家都是空着肚子来的,等着蹭晏清王爷的早茶。


    赵冉拍了拍手,侍奉的太监便一一将东西端上来。


    早点备得很精致,一人一份,有不同口味的粥、粉和汤包虾饺。


    林霰那份是猪杂粥,他现在吃肉很挑,弄不好就容易犯恶心,霍松声见了,便悄悄和林霰耳语:“你喝我的吧,姜撞奶,暖身子的。”


    说着就将猪杂粥换过来,还把林霰的汤包换成了虾饺。


    都吃上了,赵冉慢慢切入正题。


    他今日将六部招在一块儿,不仅要落实税改新政,还有件大事要商议,新年过去,眼见着就要开春,和亲大臣的人选得尽快确定。


    有关税改是势在必行,新政必须要做,而且是尽快做。


    昨天赵冉和林霰谈过这个话题,已经有了大致方向,除了林霰提到的那些,至于如何安置流民、如何帮助他们复业等还需讨论。


    更重要的,无论是怎样改制,钱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可大历现在正缺钱。


    户部尚书便说了:“今年雪灾盛行,各地赈灾、灾后重建需要银子,再要税改,帮助流民复工复业,给予补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国库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对了,还有宸王向民间借的那笔钱,这些时日下来利滚利也是个大数目了。”


    户部都说没钱了,那说明朝廷是真的穷。


    赵渊行事奢靡,追求享乐花钱无数,向来是无节制,根本不考虑后果。


    赵冉昨夜没怎么睡,将朝廷这些年的账目看了一遍,确实难看。他说道:“请神节最终也没办成,礼部带人去清点一下,看看哪些是能退的,折价退回去,实在退不了的,上称卖吧。”


    再怎么卖肯定也补不上请神节送出去的银子,不过也不嫌粥少了,有多少算多少。


    林霰捧着碗暖手,说道:“宸王那笔钱臣来补上。”


    “林大人?”赵冉意外地看向他。


    “臣有些家底,特殊时期先拿来应付吧。”


    霍松声被他这财大气粗的样子吓到了,偷偷扯林霰的袖子:“你哪来的钱啊!”


    林霰故意逗他玩:“嗯,老婆本。”


    “老婆……”霍松声震惊了都,“我去!你还存私房钱娶老婆?”


    都不知道他的重点到底是在“私房钱”,还是“娶老婆”上。


    赵冉还在说话,林霰稍微侧过身,靠近霍松声耳边,低声说:“逗你的,借赵珩钱的那几个财主富商背后的产业是聆语楼在操纵,明白了?”


    “我去!”霍松声更震惊了,就是说那钱其实是从聆语楼的口袋里掏出去的,那不等于从林霰口袋里掏出去的吗?


    “你这么有钱!”霍松声桌上看了一眼,感觉最精致的是赵冉面前那碟金粉流沙包,他偷偷伸筷子夹了个过来,小心翼翼搁在林霰盘子里,“哥,你多吃点。”


    林霰:“……”


    那边礼部还在想办法:“之前为昭月公主准备的嫁妆,其实也可以适当精简一些。”


    赵渊爱面子,公主和亲都是按最高礼制陪的嫁妆,赵安邈身份特殊,嫁妆更是价值连城,据礼部统计,这些东西光是运载就要将近一百辆车,此去回讫千山路远,难怪要过了年就出发。


    赵冉当即决定精简昭月公主的陪嫁,至少一半。


    一半都有很大水分,林霰再杀一刀:“殿下,留四分之一吧。此前公主和亲最高规制是金银珠宝十五车,二十五车足够体现大历国威了。”


    况且路途遥远,那么多东西若是路上损耗也就白白浪费了,不如最大限度的加以利用。


    赵冉也同意了,如此差不多能解燃眉之急。


    林霰说:“这只是第一步,彻底清除流民非旦夕之事,后续财力务必要跟上。殿下,臣先前与您商议过西海航道一事,待年后亦可提上议程。”


    西海航道还剩最后一点即可完工,钱已经投进去了,一旦建成便可连通赤禹和幽泽实现海上互市,帮助大历恢复经济民生。


    赵冉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西海航道贯通事宜刻不容缓,杜隐丞已经伏罪,由工部接手正是合适。工部尚书,此事交由你来安排,霍将军那里有完整的西海航道图,你们向他去要。”


    航线预计在年内便可打通,到时海上贸易往来皆要官员在其中调度。


    林霰建议道:“各地巡抚恐无心力分管海事,臣以为可在航道沿线设立海市司,专门负责航运,不仅要安排调度,往来收支也要分列明细,以便查账。”


    如此一来,吏部也领了活。


    六部吃粮不管事不是一天两天,现在的六部是林霰重新清理过的六部,撤去了很大一部分人,也任用了许多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几位尚书都想做出点政绩,但前车之鉴,赵冉不想重蹈覆辙,趁今天这个机会也给新六部立了立规矩。


    赵珩既然已经举起反叛大旗,从前他手下的督察院、大理寺及各地驿站也要换人监管。


    于是赵冉下令,从今日起,督察院与大理寺最高长官直接向他汇报,刑部协理。至于驿站,翰林院也有专门负责信件收揽的干事,便由翰林将驿站接过去,每日按信件重要程度统一上报。若是军情来信,不论轻重缓急,皆要第一时间呈报,不得隐瞒藏匿。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整肃大历朝堂,赵珩还命刑部与翰林一同出台一部关于官员问责的律法,待法律成文后,大历在册官员必须依法行事,如有不遵守律法者,按法制严格处理。


    内阁如今形同虚设,首辅之位空悬已久,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但任命首辅之事太大,即便赵冉暂代皇帝处理政事,也不好轻易下旨。


    这个节骨眼上,内阁必须要重新运转,赵冉只好先命林霰代任首辅之位,兼管翰林,待皇帝清醒后再做定夺。


    如此,林霰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入朝议政。


    早茶吃的差不多了,还剩最后一个议题。


    究竟派谁作为和亲使臣护送赵安邈去回讫。


    老皇帝还醒着的时候态度很明显放在那,这个人就是霍松声了,但谁都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当,很可能有去无回,赵冉存有私心,并不想让霍松声做无谓的牺牲。


    可这件事朝野内外确实也没有比霍松声更合适的人选了,即便赵冉有心反对,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个反对的理由。


    对此霍松声本人倒没多大意见,大历和回讫这场仗在所难免,就算这次回讫没找到下手的机会,近一年内也会另寻借口发动战争,回讫不会眼睁睁看着西海航道建成,白送赤禹与幽泽一个跟大历互市的好机会。


    只是今年大灾当前,朝廷的储备粮皆用于赈灾,各地生机尚未恢复,一旦开战军粮的损耗极大,能不能支撑下去是霍松声最大的担忧。所以,两国的交战时间能往后拖是最好。


    林霰却在此时说:“粮饷的问题臣来解决。”


    赵冉皱起眉:“大人要怎样解决?现在除非有大罗神仙,否则不可能在几个月内种出足够十万大军吃半年的粮食。”


    “我们不是有一条新航线吗。”林霰沉吟道,“西海航道只剩到回讫那一段尚未打通,可赤禹和幽泽这段已经可以用了。如果我们先将这一段用起来,从赤禹和幽泽买粮运回大历,即可解燃眉之急。”


    霍松声先计算路程和往来时间:“从赤禹和幽泽运粮到溯望原至少需要半年,时间上来不及。”


    林霰反问道:“如果走水路呢?”


    工部尚书说:“若水路畅通,则可省下一半时间,而且不经陆路,粮食的损耗也可大幅降低!”


    霍松声随身带着西海航道图,他打开来,指着东南处一点,上面写着“通州”二字:“通州以东是还未建成的航道,经水路从赤禹将粮草运到通州,再从通州到溯望原最快要一个月。”


    赵冉权衡道:“时间上是紧了点,可也并非不可能。”


    霍松声点点头:“通州是去溯望原的必经之路,如果时间上来得及,等粮草运到通州,粮车可以混在公主的随行车队中,掩人耳目。”


    赵冉当即决定:“就从赤禹和幽泽买粮,时间紧迫,本王需要一队人马尽快出发。”


    事关溯望原的粮食,霍松声非常重视,他主动请缨,赵冉准了,同时抽调鸿胪寺官员随行。鸿胪寺专管接待外宾及与外国朝贡之事,鸿胪寺卿曾于多年前出使过赤禹,两国外使始终保持联系。


    一切安排妥当,这场早茶吃完已经中午。


    赵冉又将他们留下用过午膳。


    午膳过后,林霰与霍松声同乘一驾马车回府。


    出使赤禹和幽泽之事迫在眉睫,霍松声今夜便要收好行李,明日一早出发。


    从长陵过去,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实在耽搁不起,等和两国谈好,霍松声会随船队一同前往通州,在那里与和亲队伍会合。


    这也意味着,今日一别,霍松声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林霰了。


    其实去赤禹霍松声存了私心,他让殷涧雷去赤禹寻找火蛇草,对方至今没有消息,霍松声想亲自去看一看。


    车上,霍松声坐在林霰身边,手指在他眼下摸了摸:“还以为能多陪你一个月呢。”


    林霰昨天睡得晚,眼下一片乌青有些明显。


    霍松声问他,神情专注:“我走了,你会想我不?”


    林霰开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伸手盖住霍松声的眼睛。


    霍松声的视野黑了,却没动,乖乖坐在那里:“干嘛啊?”


    林霰靠过来,把下巴搭在霍松声肩膀上,抱了他一下。


    人总是贪心的,没有相认的时候,林霰希望霍松声一辈子不要知道他是谁,他宁愿被霍松声误会到死也不想被他认出来。后来霍松声认出他了,他又不想给霍松声希望,可这个人那么磨人,总是黏在他身上,一点点卸下他伪装的冷漠,于是林霰又想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尽量多和他在一起。


    林霰和霍松声说过,他讨厌被感情束缚,认为感情是负累。


    到今天他依然这么想,只是有些感情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也甘愿被束缚,霍松声就是那根绑住他的绳索。


    霍松声笑了笑,有点小得意:“舍不得我?”


    林霰没说话。


    霍松声亲亲他的下颌骨:“哎哟,不像你啊,怎么黏起人来了。”


    林霰的手很轻地按着霍松声的后脑勺,揉了揉:“自己出去要小心点,遇事别冲动,别受伤,别让我担心。”


    霍松声捏捏林霰的腰:“我们俩到底谁比较容易让人担心啊。”


    “嗯。”林霰放开他,“你比我稳重。”


    俩人刚分开点,霍松声立马又把距离拉回去。


    他抱着林霰一条胳膊,歪头靠他身上:“你才是要小心,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我的手。”


    说着,霍松声在林霰手背上亲了亲。


    霍松声说:“安邈的婚期在四月,最晚半年内大历和回讫就要开战,我可能几年都回不来了。”


    这个时间长度让林霰的眼尾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赵珩还在吴东,若他得到吴东王的支持,极有可能在那边自立为王,这根毒刺要尽快拔除,时间越久越不利于民生。”霍松声说,“我多半顾不上这边,可你也别太担心,我爹和公孙武还能战,不会让你们处于险境。”


    大历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这个王朝岌岌可危。


    “所以我保守估计,内战一年内可以摆平,若是那时我还没回来,你又恰好赋闲……”霍松声商量着说,“到时你来溯望原找我呗,不过长陵离漠北太远,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体。算了,还是别了,我若得空便回来看你,不要你折腾。”


    林霰听霍松声计划着将来,垂落的目光却没有霍松声坚定。


    一年、几年,林霰并不确定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的病即便情况好,也就在这一两年了,可霍松声似乎笃定自己可以一直陪他走下去。


    霍松声说了半天没等到林霰的回音,从他身上起来:“我回来找你,行吗?”


    林霰张了张嘴,竟然因为害怕自己会让霍松声失望而不敢回答。


    霍松声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捏住他的脸:“你又开始瞎想了。”


    林霰躲避着霍松声的目光。


    霍松声将他两边脸都捏住:“看我。”


    林霰只得看着他:“别掐我,疼。”


    霍松声便捧着他的脸,就着这个姿势亲亲他的嘴唇:“宝贝儿,我对你有信心,你也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


    “而且,你还要对我有信心。”霍松声悄么声地说,“我一定能治好你,等你痊愈了,就换你折腾,你来找我,怎么样?”


    霍松声说一句,眼睛就亮一分。


    他问完“怎么样”的时候,眼底的水光几乎要遮不住。


    林霰抓住他的手,揪紧眉头:“松声……”


    霍松声退让一步:“你尽力好不好?”


    林霰终于点头,往上吻住霍松声的眼尾。


    霍松声闭着眼睛,睫毛在颤抖。


    林霰吻了他好久,直到霍松声的睫毛不再因为伤心而颤动,才缓缓开口:“答应你,别哭。”——


    弄潮儿小情侣即将开始异地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到侯府,吴伯听说霍松声要走,操心得不行,跑进跑出给他收拾东西,没一会儿便堆的满地都是。


    林霰洗个手进房间,差点绊了一跤,捡起地上一顶虎头帽,针织的小帽子,给小孩子戴的,霍松声现在这脑袋估计戴不住。林霰打开柜子,准备放进去。


    吴伯“哎”了声,拿回来:“这个要给小侯爷带走的。”


    林霰笑着说:“吴伯,松声戴不了这个。”


    “戴得了,塞塞就戴进去了。”吴伯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小侯爷上次回来我就要给他带走的,东西太多我拿忘了。你不知道,这个帽子是戚夫人手打的,用的是上好的羊绒,溯望原那么冷,这个最挡风了。”


    侯府尊贵,可霍松声小时候穿的戴的大多是出自他娘和林雪吟之手。毕竟是自己做的衣裳,一针一线都用了心。


    林霰问道:“松声小时候的衣服还在吗?”


    “在呢,我都收得好好的。”吴伯放下手上的活,“先生想看看吗?”


    林霰点点头。


    吴伯便走到房间最里面,打开一面柜门,里头摞着三个大箱子。他拖出来一个,箱子上挂了把锁,轻轻一拽就开了,不需要钥匙。


    林霰跟过来,听吴伯说:“当初侯爷和夫人要回南林,原本想将这些一道带回老家的,实在太多,没拿下,才一直留在长陵。先生你看啊,这个箱子里是小侯爷两三岁时穿的衣服,小侯爷小时候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夫人和戚夫人就喜欢给他穿花衣裳,可爱。”


    吴伯说起霍松声小时候便滔滔不绝,对那些小衣服也爱不释手,一样样拿起来给林霰看,讲霍松声儿时趣事给他听。


    吴伯讲的那些,林霰大多没有印象,那时他太小了,还没有记事,所以听着很新鲜。


    林霰帮着将弄乱的衣服叠好,手抚着衣料,再离近一些去看针脚的走势,似乎这样就能描摹出做衣服的人当时的动作。


    吴伯说着说着突然“哎呀”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儿还有二公子的衣服。”


    林霰看过去。


    吴伯拎着衣服打开另一个箱子,说道:“小侯爷跟二公子差不多大,小时候常混着衣裳穿,弄不好就放错了。”


    那个箱子也塞得满满的,全是小孩儿穿的衣服。


    吴伯轻轻翻了翻,笑着叹了口气:“若是二公子还在,今年也二十八岁了。二公子和小侯爷情分深,从小一起长大,平时我不敢在小侯爷面前提他,讲多了他要伤心的。”


    林霰摸了摸箱子最顶上的一件小袄,冬天穿的,里头夹了棉,看着就很暖和。


    吴伯说:“先生应当也听过一些,侯府和戚家素来交好,当年老王爷回漠北,带不走二公子,侯爷将二公子当做亲生儿子,放在身边养了十几年。这些事旁人不敢提,怕犯了忌讳,我这把年纪没什么好怕的,戚家出事的时候,侯爷和小侯爷都受了不小的打击,那时小侯爷也才十几岁,一个人跑去溯望原,魂都丢了。”


    林霰只觉一把细密的针尖密密匝匝地戳在他的心上,让他连声音都带了苦味儿:“他很伤心。”


    “伤心,伤透了心。”吴伯点点头,回忆起那时,难免心情沉重,“太乱了当时,回讫还在穷追猛打,侯爷带兵抗战,根本顾不上小侯爷。小侯爷自己一个人去的,又是一个人回来,到家便大病一场,从冬天病到第二年初夏,好几次快熬不下去,瘦的就剩一把骨头。”


    这些霍松声从未对林霰讲过,他在林霰面前展现的一直很强大,连脆弱都很少有。


    “好不容易将回讫压住了,戚家这时候又被判定谋逆,靖北王府被抄了,戚家的衣冠冢被刨了,靖北军的建制都要被取消。小侯爷在宫里跪了一天一夜,求皇上个恩典,让他去守溯望原,这才留住靖北军。”吴伯眼眶见红,哽咽了,“这么一跪,又去了半条命,这孩子就是轴,若不这么固执,现在还好好的在家里做养尊处优的小侯爷,不好吗,何苦要受那些罪……”


    老头子一谈起旧事眼泪便止不住,头几年实在是太苦了,他眼睁睁看着最疼爱的小侯爷几番在生死线上徘徊,心都要疼死了。


    吴伯擦擦眼泪,收整起情绪:“一说这个便要失态,先生见笑了。”


    林霰沉默着没有说话,扣上木箱的盖子。


    霍松声洗完澡回来,房里乱糟糟的,屏风后两道人影:“林霰?吴伯?”


    吴伯背过身去,使劲揉了揉脸,然后扬起嗓子答应:“哎,收拾衣服呢。”


    霍松声探出半个脑袋:“别收那么多,我带不了。”


    “吴伯。”林霰缓缓吐出一口气,表情仍然有些不自然,“我帮松声收吧,你去看看晚饭做好了没。”


    吴伯生怕林霰少了漏了什么,不太放心:“啊这……”


    “就让他收让他收。”霍松声头上还顶着块布,推着吴伯的肩膀哄他出门,“我都饿死了,让厨房给我蒸个蛋,要加扇贝哈。”


    吴伯这才离开。


    老头走了,房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霍松声踱过去,揉着湿漉漉的头发,试探说:“你们刚刚……说什么呢,气氛怪怪的。”


    林霰把箱子抱起来,想要塞进柜子里。


    霍松声赶紧帮忙:“你放着,我来搬。”


    林霰右手还不太吃劲,费力将箱子放了回去。接着走去外间,把地上堆的、桌上放的一一捡起来,该放回原处的放回原处,该让霍松声带走的便打包。


    霍松声扯起林霰的胳膊:“你怎么了?”


    林霰被迫停下来,刚才吴伯说的那些话便疯狂在脑海中窜动。


    霍松声洗过澡,又是在自己家里,颇有些不修边幅,衣服也不好好穿,头发也不好好擦,踩着鞋袜子都没套,也不觉得冷。


    林霰看着他,一时间很难想象吴伯口中的,病得快死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霍松声是什么样。


    “有句话……”林霰抬起指尖,小心地去碰霍松声的脸,“我欠了你很多年。”


    霍松声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林霰指的是什么,他微微一动,发梢上的水滴便落在林霰手背上。


    “哦……”霍松声歪头擦了擦鬓角,“那你现在说。”


    那个一直坚定不移的选择林霰,义无反顾朝他走的霍松声,戚庭霜欠他一句话。


    手缓缓下滑放在了脖子上,林霰将霍松声朝自己这边带了一下。


    霍松声往前撑了下林霰背后的桌子,那姿势有些诡异,像是林霰在掌控霍松声,也像是霍松声圈占住林霰。


    “你干什么。”霍松声痞痞地笑了声,“又投怀送抱啊。”


    林霰半敛的双眸里深刻着霍松声的笑容,他紧盯着不放,似乎这样就能将这个人完整的嵌入身体:“投桃报李。”


    林霰闭上眼睛,偏头吻住了霍松声。


    霍松声发出一声轻哼,第一次觉得林霰的吻很烧人。


    林霰含着他,侵吞他,双唇紧迫地追逐他,空隙中钻进了风,还有潮湿的气息,林霰命令般说:“叫我。”


    霍松声有点招架不住,便叫了一声:“林霰……”


    林霰睁开眼睛,按在霍松声后颈的手微微用力,他看起来很凶,重复道:“叫我。”


    霍松声觉得那澡白洗了,他被林霰的气息包裹住,后背出了一层汗。


    “庭霜……”


    林霰呼吸微滞,这个空隙便叫霍松声抓住机会,立刻反客为主。


    他掐住林霰的腰抱他上桌,膝盖强势的顶开他的双腿,边咬嘴唇边说:“喜欢我叫你什么?”


    霍松声逐一试探,亲一下叫一声。


    “先生?”


    “大人?”


    “庭霜?”


    林霰的衣领被拉下来,露出雪白的颈子,和颈上点点红痕。


    霍松声不介意那里的颜色再加重一点,于是不客气地咬上去。


    “霍松声……”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不让他咬,“不能再……”


    可霍松声轻而易举便按住了他,在林霰脖子上留下一个咬痕。


    “你白的像块玉……”霍松声迷恋地说,“想在你身上多留下点痕迹,就当做是我多陪你一阵。”


    林霰的皮肤泛起战栗:“你……”


    “嘘。”霍松声手指点在林霰的嘴唇上,接着托起腿根将他抱起来,压上床。


    床幔散开,霍松声一勾手解了林霰的衣服,将他翻过去,吻落在他雪色的肩胛骨上。


    “在这里,庭霜……”霍松声含混着声音说,“这里给我留个位置。”


    林霰支起身:“你要什么?”


    “把我刻在这里。”霍松声贪婪地问,“双木成林,你取这个姓,是因为林姨,还是因为我?”


    林霰肩膀倾斜着,他从那道斜角看过去,撞进霍松声凶悍的目光里,然后被霍松声掐着腰转过来。


    “说话,为什么。”


    林霰眼眶颤动,给了彼此一个解脱:“因为你。”


    因为松声涛涛,桐语凄凄,所以才有双木成林。


    霜雪漫天,听声低语,所以才有聆语楼。


    霍松声笑了,追问道:“你欠我的那句话是什么?”


    林霰也笑,这句话晚了好多好多年,总算还有机会说出来。


    ·


    天不亮,霍松声醒过来。


    怀中身体暖热,他低首亲了亲对方的额头,小心的将手抽了出来。


    他刚动林霰便醒了。


    霍松声俯下身,轻触林霰的眼尾:“你接着睡。”


    霍松声起床洗漱,多年军旅生涯,做事很有效率。


    行李已经收拾好,提前便放在门口。


    霍松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临走前又折回来。


    他贪恋地凝视着林霰的睡脸,用鼻尖蹭蹭他。


    林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红绳系在细白手腕上,下面的小金锁格外亮眼:“要走了吗?”


    霍松声抓住他的手,应道:“我走了,你别起来,回头吴伯会来叫你起床。”


    林霰点点头,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等你回来。”


    霍松声碰碰他的唇角:“好。”


    霍松声给林霰掖好被子,起身离开。


    他走在道上,碎雪被风吹起来。


    侯府的树摇曳枝丫,像是在起舞。


    霍松声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昨天晚上庭霜的那句话——


    “霍松声。”


    他说:“我爱你好久。”


    第一百一十三章


    长陵又下了几场小雪,今年是个寒冬,城中腊梅开得很好。


    林霰披着裘袄立在院中,左腕挎着一只竹篮,右手拿着把金色小剪刀,正在剪梅枝。


    府上种着白梅,风一吹幽幽飘着香。


    林霰剪下来便放进竹篮里,这么一会儿已经快盛满了。


    周旦夕夹着一沓信件来找他,入院便说:“大人,护送昭月公主的车队已经出城了。”


    林霰微微踮起脚,剪下枝头上开得最好那一束:“怎么才出城,快晌午了。”


    赵安邈的和亲队天亮就该出发,按说早该出城了。


    周旦夕把信放在一边桌子上:“说是公主走前闹了一通,胡言乱语一些有的没的。”


    林霰淡淡道:“她的疯病愈发严重了。”


    赵安邈疯了,上回林霰去找过她没多久,赵安邈就疯了。


    谁也想不到昔日华光璀璨的大公主会变成这个样子,每天蹲在床上抱着个枕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每到夜深人静时她便将枕头靠在床上,一跪就是整夜。


    林霰听说赵安邈疯了之后又去看了她一次。


    赵安邈见了他更疯了,像是看到什么魔鬼,抓着枕头疯狂的尖叫。


    林霰让人去将她的枕头抽走,赵安邈不肯松手,后来林霰将枕头扔在地上。


    赵安邈撕心裂肺地哭。


    林霰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冰冷地说:“你要疯便好好疯,别对着个枕头喊我大哥的名字,真让人恶心。”


    林霰走后,赵安邈安静了一个晚上。


    后来便不再终日抱着枕头,她更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似乎不再有那些激烈的情绪,直到今天出发。


    她突然又开始疯狂的叫喊,抓着宫人的手,求他们放她走,或是让戚庭霜来见她。


    赵安邈疯了不是一天两天,之前喊戚庭晔,现在又喊戚庭霜,那都是死了十年的人了,怎么可能来见她。


    宫人怕犯了忌讳,堵住赵安邈的嘴,不让她再发疯,捆着绑着,硬是送上了马车,这才耽误到这个时辰。


    “误了吉时不好。”林霰将梅花搁进篮子里,“让车队赶一赶路吧。”


    周旦夕点点头,将拆开过的一封信交到林霰手中:“大人,吴东王今日宣告脱离大历,将在吴东另立新政,推举赵珩为新王。”


    林霰把竹篮和剪刀放到桌上,打开信件。


    周旦夕说:“和您之前预料的一样,宣布成立新政后,吴东军彻底脱离大历掌控,已经和西南军在昆州交战了。”


    林霰看完信:“柏遂怎么说?”


    周旦夕拿出另一封信:“柏将军说今年冬天难过,军队缺粮少米,不好打。”


    “缺粮少米也不是我们一方,吴东同样缺粮少米。”


    大历现在全境缺粮,粮食都拿去赈灾了。


    “所以现在双方只是小摩擦,吴东那边也没敢有大动作。”周旦夕思索道,“这其实是个好机会,如果我们能拿到粮食补给,便可先发制人。霍将军那边是不是可以……”


    霍松声走了十天了,算算路程,应当行了一半。


    先不说赤禹和幽泽能提供多少粮草,即便满足溯望原的要求,也不可能多有剩余。若是从中调借一部分,给到漠北的便不够了。


    林霰没有回答这话,而是说:“确实要先发制人,但是要想别的办法。吴东六州看似铜墙铁壁,实则明争暗斗多年。这种仅靠赵祁鄯一人维系的亲缘政治如同海上泡沫,一击即碎。”


    周旦夕点点头:“大人的意思是,先内部分化?”


    “先让他们自己斗起来,等他们自乱阵脚,我们便可趁虚而入。”林霰道,“让柏遂先陪他们玩玩,我写封信,你拿去给李为,他知道怎么做。”


    林霰进屋写信,周旦夕提起桌上的竹篮:“大人,这个放哪里?”


    “先放院子里,我待会来收拾。”


    周旦夕矮下身闻闻花香:“怎么剪这么多梅花,大人要做香包吗?”


    “泡酒。”林霰说,“今年梅花开的漂亮,待酿好梅花酒送你一些。”


    ·


    此时,吴东。


    河长明正用石杵捻着花瓣,花汁颜色浅淡,流进碗里变得浓艳,房间里弥漫着清幽香味。


    谢逸倒挂在房梁上,垂散的马尾就在河长明脸前晃荡。


    河长明伸手拨开,没一会儿又晃过来,他沉默着往旁边坐了坐,谢逸腿一勾,也往旁边来了点。


    河长明放下石杵:“你若实在无事可做便回去找楼主,别整日出现在我眼前。”


    那日河长明跟赵珩叛逃出宫,二人一路马不停蹄赶赴吴东,才歇下没两天,谢逸便找上门来,说是要保护他。


    河长明说自己不需要保护。


    谢逸不听,将林霰搬出来,还恐吓河长明,说河长明若有个闪失,林霰要将他剥皮抽筋。


    河长明推拒无果,谢逸便在他身边赖了下来。


    赵珩来到吴东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白天基本不会出现,所以谢逸便日日来陪他。若是赵珩不来,谢逸晚上也留在这里,他喜欢待在房梁上,睡也睡在那里。若是赵珩来了,他便出去,具体去哪河长明不知道,他不关心这个,反正谢逸武功高强,去哪儿都随心所欲。


    谢逸从梁上翻下来,盘腿坐在河长明身边,揪住一朵花,一片片地摘花瓣:“你总赶我走做什么,你一个人不无聊吗,我在这儿还能陪你说话解闷。”


    河长明余光瞄着他,担心谢逸将他的花弄坏,语气冷冷的:“我喜欢一个人。”


    “是,你喜欢一个人。”谢逸把揪下来的花瓣扔小碟子里,“喜欢到一个人都不敢关灯睡觉,嘴硬。”


    河长明捣花的力道重了一些:“这与你无关。”


    “谁要我倒霉呢,楼主派了我来看着你。”谢逸单手撑在案上,抓起花瓣一片片洒进河长明面前的碗里,“不过说真的,你那天为什么要跟他走啊?”


    新鲜红艳的花和捣烂成泥的堆在一块儿,河长明忍耐着谢逸:“与你无关。”


    谢逸丢完花,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看着河长明:“你不会真喜欢赵珩吧?眼光这么差?”


    河长明把石杵扔在桌上,侧目看着谢逸。


    谢逸举手投降:“我错了,我胡言乱语。”


    河长明起身,将碾碎的花瓣盛在小碗里,桌上还有个玻璃缸,里头装着白酒,他把那些花倒入缸里。


    红色花泥很快沉底,颜色一点点蔓延开,将白酒染成浅浅的红。


    谢逸跟过来,低头闻了闻:“楼主每年春天都会送我两瓶梅花酿,是你酿的?”


    河长明将盖子拧紧封好:“不是。”


    谢逸说:“我觉得像,你知道梅花酿在回讫又叫什么吗。”


    河长明把玻璃缸推回去:“不知道。”


    谢逸笑着勾起河长明一簇弯弯曲曲的卷发,缠绕在手指上,说了句回语。


    河长明拽回自己的头发:“我听不懂。”


    然后拿着捻花工具离开了房间。


    谢逸靠在半人高的木柜子前,一直看着河长明的背影,接着把食指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玩味地说:“美人香。”


    吴东天气不错,太阳很大。


    河长明把用不上的新鲜花瓣铺在筛子里,打算放在太阳下晒成花干,之后可以做成香囊。


    此时一只灰毛红嘴的鸽子飞入院内,正停在河长明肩膀上。


    信鸽脚上绑了细竹简,河长明停下手上的事,将信打开。


    谢逸走到哪儿靠在哪儿,没正样地倚在门边,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吹了声口哨:“是楼主吗?”


    河长明没说是不是,看完信,他只是搓了搓手指,那张纸便自己烧了起来。


    谢逸觉得新奇:“你怎么办到的?”


    河长明回头看谢逸,阳光下他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头发也不是纯黑,细看之下,其实瞳孔更接近于琥珀色。


    他张了张嘴,谢逸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俩人竟异口同声说:“与你无关。”


    谢逸为自己鼓掌:“能换句词儿吗。”


    他走过来,抓起河长明的手看了看,发现他小指的指甲缝里藏着磷粉:“你就靠这个装神弄鬼的啊。”


    河长明冷脸都快绷不住,想挣开他:“放开。”


    谢逸不放:“那你告诉我,楼主跟你说什么了。”


    河长明保持沉默,将头转去一边。


    谢逸绕去正面:“你虽然没被赵珩限制自由,但出了这个小院便有人跟着,你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


    河长明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挣扎。


    谢逸放开手,装模作样理了理衣服:“本人刚巧很闲,若是美人相求还是很乐意帮一帮的。”


    河美人就差翻白眼,话不说就走。


    “哎哎哎!”谢逸拦住他,“行吧,说什么事儿,我做义工行不行?”


    ·


    当天晚上,谢逸带着林霰的信去了趟昆州。


    昆州地处吴东边界,毗邻遂州,前去追击赵珩的西南军如今就驻扎在此地。


    西南军主帅名叫英飞,曾是南林军副都统,手下一名得力指挥使便是柏遂。


    柏遂前些日子刚在西海立了功,才升的副将。


    英飞不认得林霰,但柏遂和林霰在西海有些交情。


    谢逸将林霰的话带到西南军那儿便走了,多的事一概不管。


    他走后,英飞召集西南军几名大将来到营帐,摊开东吴六州地图分析局势。


    东吴六州实力相当,由于皇帝当初给了赵祁鄯极大的自治权,这六州虽然各有知府,但一切行动皆要先上报吴东王。


    六州各有驻兵,战力亦不分伯仲。


    不过这样平衡的兵力由于赵珩的突然加入有了一些倾斜。


    赵祁鄯住在东吴靠近中心的一座州府,东州。在赵祁鄯宣告全国,东吴要与大历分而治之的第二天,东吴各州抽调了部分兵力保卫东州,这座他们眼中的新“国都”。


    其余五州听从赵祁鄯调令,即便心有不满,也忍下了,可由此带来的兵力不均却是实打实的。


    比如,东吴最北边的柳州,受雪灾影响,大批军官都下乡赈灾去了,留守的军队还要保卫州镇安全,原本人刚好够用,这一抽调,立马便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


    灾情要不要处理?要。


    州镇要不要守卫?也要。


    可是没有人,守卫州镇的军队便分一些去救灾,林霰要找的突破口就在这里。


    于是林霰给西南军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先攻打柳州。


    西南军在兵力上,攻打吴东或许够呛,但想打下一个柳州却是绰绰有余。


    柳州一旦失守,赵祁鄯一定会派兵增援,有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舍近求远,他大概率会选离柳州最近的锦州。


    锦州虽然兵力齐全,但这支军是东吴六州里最松散的,原因在其军队主将去年末才因受贿被贬,新任将领到位不足一月,尚未与军队磨合完毕,这个时候想要击溃他们非常容易。


    如此一来,东吴连下两州,赵祁鄯若是再死守东州,不分兵来帮忙,势必会造成其余五州的不满。可他只要分兵,那就是西南军反扑的时候。


    再有,东吴现在或许有储备粮,但那些粮草一定无法支撑他们打持久战。


    想要运粮,便要先抢占粮道,离东吴最近的一条粮道在昆州,也就是说,如果东吴无法快速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拿下昆州,他们便没有底牌跟大历打。


    所以相比起来,东吴比长陵更加着急。


    林霰在信中让西南军守好昆州粮道,先攻柳州、再下锦州,分其势力,逐个击破。


    英飞部署好兵力,问柏遂道:“这个林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柏遂说:“他料事如神,连霍将军都听他指挥。”


    “是吗?”英飞笑了一声,“改日要好好会一会他。”


    当夜,西南军出兵柳州。


    天空既明时收兵,攻下首城。


    ·


    第二天,林霰照旧去皇子殿与赵冉议事。


    林霰对时间把握非常精准,每次去找赵冉几乎都是同一时刻,赵时晞早已摸清他的规律,常守在院中,等林霰进来,便带着问题向他请教。


    赵时晞问题很多,林霰与他说的通俗易懂,经常三两句便豁然开朗,赵时晞很喜欢问他。


    今日去的时候倒是不同,赵时晞没在院子里候他,而是坐在花丛边晒太阳。


    林霰朝他走去,垂眸一看,小孩已经睡着,手里还抱着一个花盆。


    “殿下。”林霰拍了拍赵时晞,待他睁眼,便指向他身后的寝殿,“进去睡,仔细着凉。”


    赵时晞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枝,问说:“先生,为什么我的紫薇不开花?”


    林霰蹲在他面前,目光温和:“紫薇的花期在六月,现在天太冷了。”


    “可是我已经在给它晒太阳了,太阳不是暖的吗。”


    林霰说:“还不够,等你不用穿夹袄的时候才可以。”


    “那是不是够暖就能开花了?”赵时晞抱着花盆站起来,“我把它拿进寝殿,殿里应该够暖了。”


    平日里只见赵时晞读书,没看他玩过花草,林霰看着他跑开,觉得这才像个孩子。


    他也站起来,预备去见赵冉。


    没行几步却恍然顿足。


    赵时晞方才那句话让林霰豁然开朗。


    林霰走入殿内,赵冉桌前堆着高高的奏折和文书,都是这些日子垒起来的。


    见他来了,赵冉将脚下的地龙踢出来,顺手把刚看过的几份奏折也拿给林霰。


    赵冉说道:“税改新政实施有些时日,推进并不顺利,朝廷在百姓眼中已经失去威信。”


    林霰随便翻了翻,奏章报的是南边最新情况。


    “慢慢来吧。”林霰说,“重建朝廷形象不在朝夕。”


    赵冉连日操劳,眼见着消瘦许多,现在需要他决定的事太多了,每件都不容有半点差错。他按了按眉心,难掩疲倦:“全国八大粮仓已经空了一半了。”


    大历共有八个粮仓,全部运转起来足够全国吃半年。


    除去在吴东境内的两个,南方的两个,剩余的四个粮仓已经发挥到极致,要赈灾,还要为前线提供军饷,这些粮食经过运送传递才能到达要去的地方,光是路途损耗就能去掉大半,真正送到手里的实在不多。


    赵冉说:“前天各州开始向百姓征粮,条件都开到允许他们的孩子直接入翰林读书,就这样上缴的粮食也少之又少,百姓口中真的不剩什么了。”


    北方收成算是彻底黄了,若是南方不乱或许还能应付,可现在南方乱成一锅粥,流民占着粮仓粮道,以此为要挟与朝廷对抗,还扬言宁可毁掉也不会让朝廷得到一粒米,搞的南方军进退维谷,根本无法强攻,只能生耗。


    林霰正是为此事而来,他拿出早晨周旦夕刚给他送来的驿报,呈给赵冉。


    “王爷,或许我们可以向流民买粮呢。”


    现在流民对朝廷不满,彻底解决土地问题不可能在这一两天,朝廷首先要与流民建立信任关系,让流民看到,朝廷现在所行一切是基于他们的利益。


    对于穷苦百姓来说,最直接了当的利益形式就是钱,南方没怎么受灾,粮食供应有保障,只要粮食链不断就可以为吴东战场和北方灾区做支撑,如果情况好,或许还能帮一帮漠北,向流民买粮是最有效也是最能满足当前流民利益之举。


    林霰带来的是南林侯霍城的亲笔信,信中霍城已经与流民做了初步交涉,定下粮价,只要朝廷同意,今日便能完成第一笔交易。到时流民拿到真金白银,南边开放粮道运送粮食去灾区,先保证粮食在大历内流转,避免饥荒情况发生。


    霍城在南方有威望,流民不信任朝廷,但对霍城仍然保留了三分情面。霍城在前作保,价是他亲自去议的,事是他亲自去谈的,签字盖章也都留的南林侯的大名。


    流民被朝廷搞出阴影,仍有犹豫,霍城又下令全军后撤,不在泉州城内驻扎,给足了流民安全感,这才将事定下来。


    赵冉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对朝廷和流民来说是双赢,只是买粮需要用钱,这笔开支不小,户部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拿得出来。


    林霰又送上一份文书,说道:“之前让户部清账,查完发现许多大臣向朝廷借款,至今未还,这里是名单和数字。”


    大历国库空虚日久,不仅是君王索求无度,还有朝中大臣无节制向朝廷低息借款并且迟迟不还。


    原先的户部等同于虚设,朝廷流水记录不清,各方欠款也从不追缴,留下许多烂账呆账。林霰整肃过后,命户部将近二十年的流水重新理了一遍,户部上下不眠不休整了七个通宵,将款项一一对齐,欠款细到姓名,以便追讨,林霰手上这份账单正热乎着,也是早上才拿到手。


    赵冉阅览过后,发现数目不小,可想而知之前朝中官员贪腐到了什么程度。


    林霰说:“收缴上来的欠款一部分可以用于买粮,还有一部分臣建议装备军需。无论是吴东,还是未来的漠北,这笔钱省不了。”


    赵冉点头:“让兵部去办,列好给你过目。”


    “对了殿下。”林霰想到方才在门口碰见赵时晞,说道,“臣有个大胆的设想,关于粮草。”


    赵冉听他说下去。


    林霰说:“今年北方天气严寒致使颗粒无收,何不在当地圈一块地方,种下粮食,再以炭火暖之,保证植物生长所需温度湿度,打造一个孵化巢。若是这个方法可行,将来或许不一定要春播秋收,冬天一样可以播种,蔬果也可以四季流通。”


    这个设想虽然大胆,却并不算新鲜,赵冉出身皇室,见过皇室奢靡生活,幼时父皇大冬天想吃西瓜,当时便有大臣在宫中取了一处地,埋下地龙,房内终日烧着炭火,保证西瓜生长的温度,最后竟真的在冬天种出了西瓜。


    但那毕竟是在宫里,寻常人家别说地龙,过冬的炭火都不一定有,想要大规模模拟出适合作物生长的环境,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大历现有的水平,不一定能办到。


    赵冉表明自己的顾虑,林霰听之有理,他突如其来的设想确实不够成熟,还需要进一步考究。


    林霰在皇子殿待到宫门下钥才回去,夜都深了。


    自霍松声走后他便全身心投入政事之中,往往回府已是深夜,家里无人等门,回去也是独自一人,便无所谓待在哪里了。


    到了家,林霰先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符尧正巧来给他送药。


    林霰披着衣裳,一口气将药喝干,刚放下碗,符尘领着一名女子走进来。


    女子生的美艳,红衣霓裳,手里提着一个金色小箱子。


    林霰起身去榻上,将头发拨到一边,卸下肩头的衣物,露出右侧肩膀。


    女子跟过来,打开箱子,取出一套针来。


    林霰趴在枕间,光下他的皮肤像是一块暖玉。


    女子笑着说:“奴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胴体。”


    符尘看见针头就恐慌:“先生,你真扎啊。”


    “嗯。”林霰将脸埋在胳膊圈起的一小块空间里,淡淡道,“有劳姑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吴东


    吴东王府戒备森严,一处僻静小院却如同与世隔绝。


    河长明将桌椅搬到院中,就坐在阳光下给林霰写信。


    谢逸百无聊赖地趴在他旁边,抱着砚台有一下没一下磨墨玩。


    写完了,河长明将薄薄一层白纸提起来,放在一旁晾干。


    谢逸瞅了一眼,发现是近七日的天气。


    “看样子不会再下雪了。”谢逸说。


    河长明喜欢安静,但他赶不走谢逸,也不想理他,多半是装聋作哑。


    谢逸把纸提溜起来,对着光吹了吹:“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河长明抱起书册,调转方向背对着谢逸,靠住旁边树干看起书来。


    他身形偏瘦,总爱穿蓝紫色衣裳,赵珩对他很舍得,做衣服用的都是顶好的绸缎,看上去溜光水滑的,河长明往那一靠,柔顺的衣物便贴住他的身形,继而将他侧面的轮廓完整的勾勒出来。


    谢逸欣赏一番美人,朝他那边挤了挤:“小美人,你看的什么书?”


    河长明卷起书对着谢逸面门就是一敲,坐远一点:“《怎样摆脱话痨》。”


    那一下不留情,谢逸捂着脑门叫疼,说怎么还有这种书。


    河长明往院子口看了一眼:“你再大点声,将人都喊来看你。”


    谢逸觉得河长明特无趣,他早说了不要跟河长明待在一起,人是好看,但架不住他冷。这么一想,谢逸又在心里骂了林霰一通。


    “要么你跟楼主说一声,让我回长陵去。”谢逸抱着胳膊,不怎么高兴,“或者随便去哪都行,让我去打仗也行。”


    河长明早就跟林霰通过信,也说了让谢逸回去,可林霰的信每日定点送过来,偏偏对谢逸闭口不提。河美人对楼主也有意见,但他不骂人,而是固执的在每封回信的末尾都写一句,能不能让谢逸走。


    “不如这样。”河长明主动提议,“你偷偷走,我不告诉楼主你走了。”


    谢逸才不干呢,这风险也太大了,吴东多乱啊现在:“你要害死我啊,万一赵珩哪天想不开拉你同归于尽,楼主把我皮扒了我还能下地府拉你去吗?”


    河长明眼睛一跳,欲言又止地张着嘴,过了半天才说:“楼主不会扒你皮的。”


    谢逸又歪倒了,他把腿架桌子上,枕着双手仰在河长明刚坐着的蒲团上。


    天上太阳很亮,晃眼睛,谢逸扭过头,发现河长明看着他。


    谢逸问道:“发现哥哥长得好看了?”


    “无聊。”河长明将桌上的纸抽走,纸已经干了,他叠起来,打算稍后传给林霰。


    谢逸戳了下河长明:“楼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干你何事。”


    “说了换句词,你不累吗?”谢逸支起脑袋,对河长明好奇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楼主收留靖北军已故将领的亲眷后人,建立聆语楼,继而发展成江湖第一暗卫组织,大家的来历都明白摆在那里,除了你,你不是靖北军后人,为什么楼主会让你进聆语楼?”


    河长明折纸的手一顿:“你怎么确定我不是?”


    “聆语楼存有靖北军名册,故人里面压根没有姓河的。”


    河长明回过头:“也许我用的是假名字。”


    “哈,聆语楼拥有遍及大历的情报网,消息比东厂还灵通,本人刚巧掌管信阁,你来的时候我就查过,河长明是真名,你家在都津,父母以卜卦为生。”谢逸皮笑肉不笑道,“除非你在进聆语楼之前就改过身份,但那时你才几岁,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十四岁?是楼主给你改的吧。”


    河长明终于换了个词:“无可奉告。”


    谢逸也不恼,接着猜测:“那时候聆语楼还不成熟,楼主的计划尚未成型,却早早为你改了身份,那是打定了主意要用你,而且吧……编个那么玄乎的背景,显得你异于常人,正好可以遮掩你这一头卷毛和明显比中原人浅的瞳色。”


    河长明抬起眼。


    谢逸得意地笑了笑,一伸手便攥住河长明的头发:“你有回人血脉,我说对了吗?”


    河长明定定看着谢逸,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很漂亮,像一对无时无刻都在泛光的宝石。


    俩人就这么对视半晌,河长明拨开谢逸去拿竹简,低着头慢慢将信塞进竹简里:“你这么会编故事,怎么不去写话本?”


    “哎,我还真写过。”谢逸打个响指,“名叫《草原之花》,写的是汉人和回人相爱的故事。”


    河长明站起身:“汉人与回人不共戴天,你挺离经叛道。”


    “我就不爱走那寻常路。”谢逸说着,瞥见河长明头发别进一根枯黄的小草,应当是刚才在树上蹭的。


    他掩唇轻笑,并没有帮美人摘草的打算。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


    谢逸摊开手:“信给我吧,我传给楼主。”


    河长明听出那脚步是赵珩,赵珩若来找他,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他便把信交给谢逸。


    信放在谢逸手里的时候,他缩了下指尖,接着拽了河长明一把。


    河长明惊了一下,五指按在谢逸胸口:“你干什么!”


    谢逸高出河长明许多,眼睛一低便看见那根夹在头发里的草。


    谢逸又笑起来,气息扑在河长明头顶。


    然后,他轻轻往那里吹了吹。


    小草没什么重量,轻轻一吹便落下来。


    谢逸放开河长明,在他恼怒的视线中飞身而去。


    谢逸前脚刚走,下一刻赵珩便进了院子。


    赵珩脸色阴沉,浑身充斥着戾气,他不知从哪儿过来,显然是在生气,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河长明的慌张。


    赵珩逮住河长明的手,将他推到桌前,急切地要求:“你快给本王算一卦!”


    这些日子已不知算过多少回。


    河长明几乎是摔在地上,还没起身,赵珩便将他算卦用的钱币和龟壳丢了下来。


    “王爷。”河长明眼神冷得厉害,“结果如此,您就是让我算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变。”


    “不可能!”赵珩双手狠狠拍在桌上,旋即将上面的笔墨纸砚一一扫落。


    砚台翻了,墨汁溅的到处都是,河长明身上也被撒到。


    赵珩眼圈赤红,愤怒地扣住河长明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粗粝的树干上:“当初可是你将林霰找来的,对本王说,他可以助我夺得王位。”


    河长明呼吸不畅,用力扒着赵珩的手:“王爷不知用人……与我何干?如今林霰帮着二……二皇子,大历江山……唾手可得……”


    是啊,林霰确实是天降之才,动动口、动动手便能翻云覆雨,将一个离宫三年不受宠的皇子,捧上摄政王的位置!


    这一切都在打赵珩的脸,仿佛在告诉他,林霰选中谁,谁就可以做皇帝。


    “本王如何没有用他?”赵珩持续施力,中烧的怒火让他将情绪全部发泄在河长明身上,“是他一直心怀不轨!你知道他又干了什么吗?他蓄意挑起吴东六州争端,连取柳州、锦州,逼东州将大批兵力转移到昆州去,外公看出他的把戏,持续派兵驻守东州,那些知府就跟疯了一样往东州咬!现在人就站在王府门口!”


    河长明快被掐死了,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五脏六腑都在爆发剧烈的疼痛。


    “放……手……”河长明脸色惨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在赵珩手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赵、赵珩……”


    赵珩迟钝的觉出疼痛,猛地一惊,突然松开了手。


    河长明如落叶般坠落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看着就是快断气的样子。


    “长明!”


    赵珩迅速将他抱回房里,放到床上,捏住鼻子,抬高头,不停给他渡气,如此做了半晌,河长明才有一些反应。


    赵珩心跳过速,后背已经湿了一层。


    他把河长明搂在身上,疯了般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长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河长明缓慢转醒,抗拒地去推赵珩。


    赵珩更用力地抱着他:“别推开我,长明,我只有你了!对不起,我是太生气了,不是要杀你……对不起!”


    死亡带来的恐惧在河长明心底蔓延,使他更加厌恶赵珩。


    他一刻也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赵珩,嘶哑吼道:“滚!”


    赵珩后退几步才站稳,河长明情绪激动,看他的每一眼都带了深刻的恨意。


    河长明带给他的感觉始终是冷的,即便在床上,他也是压抑而克制的,他在清醒状态下从未对赵珩有过冷淡之外的任何情绪表露。这是第一次,赵珩在他眼里看到了这么明显的痛恨,这种恨让赵珩难以接受,更难以理解,就仿佛这个人已经持续不断得恨了他很多年。


    “长明……”


    河长明依然愤恨地看着他,直到赵珩妥协:“好,你先休息,我喊大夫过来看看,晚点再找你。”


    回应赵珩的是河长明扔过来的枕头。


    这是吴东宣告脱离大历的第十八天,吴东五州知府联合上表吴东王说,他们不会承认吴东独立,并要求吴东王立即交出宸王赵珩。


    然而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南军再下一城,军队已经来到了东州城外。


    吴东是赵珩最后的保护伞,失去吴东的支持,赵珩手中便没有筹码。


    兵临城下,赵祁鄯爱孙如命,年过八十披挂上阵,当前吴东大部分军力集中在东州,想要在短时间内攻下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赵祁鄯虽然年迈,但头脑清醒,指挥作战不输当年。


    一时之间,西南军竟止步门前,无法再进一步。


    两军就在东州边界对峙,一停就是十来天。


    吴东的粮饷眼见着快要见底,若是无法突破昆州粮道,所有人都会被耗死在这里。


    吴东境内的粮价短短几日便被炒至天价,普通百姓根本无力负担,各地抢粮现象频发。加之城内日夜军队巡逻,战火不断升级,百姓心中的恐慌已经达到顶峰。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来自长陵的马车停在了西南军驻东州边界的营帐前。


    林霰怀抱一只花斑小猫,慢悠悠下了车。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东州边界


    两军交战有些时日,军营里乱糟糟的,没人知道他要来,宫里没说。军队的人见过林霰的也不多,但看他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举手投足气质斐然,想也知道是长陵来的大官。


    林霰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军队例行检查,随即入营通报,不多时,林霰便被请了进去。


    柏遂带人巡视去了,但是英飞在。


    英飞早想认识一下林霰,没成想对方先来了。


    “首辅大人。”英飞为人爽朗豪气,出帐相迎,“闻名不如一见,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近来天气反复无常,林霰刚刚病过一场,身体尚未好全,讲话声还有些沙哑,他笑道:“代行首辅之职罢了,英将军抬举我了。”


    当朝新任的首辅大人是个病秧子,这是三军都知道的事。


    英飞请他入营,没什么好招待的,为了御寒,军队常备烈酒,连口热水都没有。


    英飞现场烧点,也没什么好茶,都是些碎茶沫,怕林霰喝不惯。


    林霰说:“将军不用麻烦,我喝什么都行。”


    英飞把水递给林霰:“大人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前些日子病了,在府上待的烦闷,想出来散散心。”


    “恐怕不止是散心吧。”英飞十六岁入伍,今年是第二十五个年头,曾在霍城手下干过,可以说经验十分丰富。虽然今天才跟林霰头一回见面,但这段时间没少收到对方的信,原以为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只会纸上谈兵,后来发现是自己狭隘了,甚至一度怀疑林霰是不是也带过兵,“西南军在这儿停了十天了,大人是想来推一把?”


    林霰低头吹了吹飘在水上的碎茶叶:“将军屯兵于此,有意不战,是在等吴东断粮,自乱阵脚。”


    英飞爽快地答:“不错。”


    “如今吴东境内粮食抬价,百姓日夜恐慌,群情激奋,听闻吴东几州知府又联合起来堵在吴东王门口闹事呢。”林霰抿了一口热茶,微微抬眼,“将军在等的好时机已经到了。”


    英飞面露不解,笑道:“既然如此,大人此行目的为何?”


    林霰抱起在脚边打滚的猫,浑然不在意它的小泥爪子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说了,我来散散心,顺便给大人带个信。”


    “什么?”


    林霰给七福顺毛,一边说:“晏清王有旨,现在归降者,朝廷既往不咎。”


    符尘将一封装着晏清王旨意的盒子呈了上来。


    英飞接过,这道旨意来的正是时候。


    吴东六州除了赵祁鄯,没人有必要为了个作乱的皇子跟朝廷过不去。之前他们跟着吴东王造反,原以为是有保障,没想到搞的自己辖地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另一个泉州。


    可事到如今,他们骑虎难下,吴东六州是一体的,朝廷已经记了赵祁鄯一笔,那就相当于记了六州一笔,这时朝廷来个旨意,说只要你现在悔改,皇室既往不咎。这无疑是给本就对吴东王的做法心生怨愤的知府们一个台阶,此时再不下,难道真要等着大军压境,将他们送回长陵砍头吗?


    晏清王赦罪的旨令传到吴东的时候,河长明正在院子里弹琴。


    他来吴东才一个月,肉眼可见的瘦了。


    那日赵珩来过之后,河长明大病一场,他皮肤细嫩爱留痕迹,脖颈间的指印至今还未完全消除。


    河长明那一病,不仅将赵珩吓了一跳,也将谢逸吓个半死。


    天知道他前脚刚走,河长明差点就小命不保。


    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谢逸一世英名岂不毁在这个不爱讲话的小美人身上了?


    从那天起,谢逸几乎是寸步不离陪在河长明身边。


    河长明病的神志不清还在抗拒赵珩,赵珩没办法,担心影响河长明的病情,后来便不怎么来了,倒给谢逸留了机会。


    河长明身边不喜欢留人伺候,小院清清冷冷就他一个,谢逸便当起了下人差事,伺候喂药,晚上还负责哄睡,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孩子。


    河长明仍是那副冷淡样子,病时离不了人显得黏糊,病稍微好一点就开始烦谢逸。


    谢逸脾气还算可以,耐心也够,成天嬉皮笑脸活像个弥勒佛。


    河长明弹琴,他就在旁边翘着腿晒太阳,不知看的什么书,时不时笑出点声来。都说什么大俗治大雅,差不多就是这场面。


    河长明按住琴弦,推了谢逸一把:“你要在这里待着就别出声。”


    谢逸答应的好,没多久又开始笑。


    都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笑!


    河长明不想弹琴了,夹着琴要回房。


    “哎,你去哪。”谢逸赶紧爬起来,结果琴,“不弹了吗,挺好听的。”


    河长明懒得理他,回房间把药喝了。


    就这一会儿,府上突然吵闹起来。


    河长明推开窗户,见下人在院子后面跑来跑去。


    他神情有些严肃,眉眼压得极冷。


    谢逸探个脑袋过来:“出什么事儿了,西南军打来了?”


    看形势有点像,河长明越过谢逸,这些日子头一回走出小院,揪了个人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下人慌慌张张:“西南军到城下了!吴东五州都降了朝廷!再不跑就死定了!”


    王府下人迅速收拾好行囊准备逃命,好歹跟了吴东王这么多年,大难临头不护主就算了,只想着自己活命,在天家里头实在罕见。


    谢逸明目张胆晃了出来,撞了河长明一下:“走吗?我带你回长陵……”


    话尚未说完,河长明转过身:“你先走吧。”


    “什么?”谢逸略有吃惊,那日在宫里,河长明跟着叛逃的赵珩离开,谢逸就没想通原因。这些日子还以为他是为了留在这里看着赵珩,好给林霰传信,可似乎河长明有自己的打算,“你还要跟着他?”


    河长明往院子里走:“是,所以你快走吧,赵珩很快就要来了。”


    “你疯了?”谢逸一把攥住河长明的胳膊,“赵珩此战必输,别告诉我你是要救他!”


    “那与你无关。”


    河长明甩开谢逸,径直入了院子。


    小院一角整齐摆放五六个玻璃缸,玫红色的酒,尚未酿好,但想来滋味应当不错。


    一旁的架子上搭着竹筛,里面铺着梅花花瓣,趁这几日阳光好,已经晒干了。


    河长明取出一个绣着星月的荷包,用花瓣将它塞满。


    谢逸追着他来来去去:“我说真的,赵珩上回发疯就差点将你掐死,你跟着他是嫌命长吗?”


    河长明不为所动,荷包被撑的鼓起来,他拉起两头的细绳将口封好,凑近了闻一闻,很香。


    谢逸逮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谢逸。”河长明拉了他一下。


    河长明没怎么给过谢逸好脸色,这声名字喊得却不如过去冷淡。


    谢逸心头一跳。


    河长明说:“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这件事楼主拦不了我,你也拦不了,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谢逸多好的脾气这会儿都要上火:“你威胁我?”


    “不是。”河长明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垂下眼睛看着谢逸的手,“谢谢你陪了我这些日子,我很感激,这是谢礼。”


    盛花瓣的荷包轻若无物,谢逸用力攥着,气笑了:“才这么点东西就想打发我?”


    河长明无所谓道:“长明身无长物,你若要就留下,不要就扔掉,都可以。”


    “你……”


    院外的脚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河长明收回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去找楼主吧,替我跟他说一声,长明感谢他多年照顾,往后……”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往后了。”


    说完,河长明从谢逸身边走了过去。


    谢逸猛地抬起手,眼看就要将河长明敲晕。


    河长明手中银光一闪,一根发簪就抵在脖颈间。他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谢逸举到身前的手逐渐僵硬。


    赵珩带着人来到小院,看见二人正在对峙,大喊道:“长明!”


    河长明退后一步,被赵珩带入怀里。他面不改色说:“有刺客。”


    赵珩身后的人立刻包围过去。


    谢逸脸色铁青,寡不敌众,他狠狠瞪了河长明一眼,越墙而走。


    “不必追了!”


    赵珩扳正河长明的肩膀:“你受伤了吗?”


    河长明摇摇头。


    赵珩拿走他手里的发簪,将自己防身的匕首塞到他腰带里:“用这个。”


    河长明问:“外面怎么了?”


    赵珩形容不算狼狈,也没有大难临头的样子,他摸了摸河长明的头发:“朝廷下旨今日归降大历者不降罪名,吴东五州已经停战,西南军破了东州城门,他们很快就要打到王府。”


    “那我们……”


    赵珩语气堪称温和:“我已与回讫取得联系,我们去北边重整旗鼓。”


    河长明睁大了眼睛:“回讫?”


    “此事我日后再慢慢跟你说。”赵珩拉起河长明的手,“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离开。”


    “等等!”河长明往后看了一眼,“我的琴。”


    “不要了。”赵珩说,“到了回讫,我给你做新的。”


    ·


    硝烟战火弥漫全城。


    赵珩又一次败走而逃,顶在前面为他争取到时间的,是他年过八十的外公。


    赵珩带着河长明上了马,身边跟着十几名精锐。


    他们一路狂奔离开,不走官道,一直往山路上钻。


    河长明颠的想吐,筋骨都快散架。


    天渐渐黑了,他们已经远离吴东,下了山,走入一条偏路。


    奔袭了两个时辰,再不休息马都撑不住了,他们停在溪边歇脚。


    河长明坐在溪边,赵珩接了水拿给他喝。


    他们出来的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只随身装了一些干粮。


    赵珩取了吃的,是粗粮饼,他让河长明吃一点,河长明摇摇头,说自己不饿。


    赵珩便揪下一块喂到河长明嘴边:“吃一口喝一口水,太干了,等我们到了回讫便不会这么受罪了。”


    河长明皱着眉头,不喜欢仍是吃了,问道:“去回讫要经过溯望原,那里镇守着靖北军,我们要怎么过去?”


    “不走溯望原。”赵珩微眯起眼,“我们从雪域绕过去。”


    漠阳关是连接漠北与中原的关口,通常过了漠阳关就是溯望原,再往北去就是回讫,可与溯望原毗邻的雪域却很少有人提及。雪域位于溯望原西侧,那是一片冰封千里的辽阔高原,终年覆着厚厚的积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雪。


    人们很少提到雪域,因为那里环境太过恶劣,没有活人居住。单从路程上来说,通过雪域到回讫路途更近,可无论是大历人还是回讫人,鲜少有人会从这条路走。


    过去有一句话是说,入了雪域九死一生。古往今来,成功穿行雪域活着到达回讫的不足两百人。即便活着到达对面,那人也会因风雪侵袭留下终身隐疾。


    现在赵珩要去回讫,为了避开镇守在溯望原的靖北军,他竟起了要从雪域走的心思。


    河长明制止道:“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雪域,王爷,不要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赵珩却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今日之仇我必要找林霰血偿,大历江山我誓要从赵冉手中夺下,在那之前我绝不能死。”


    河长明口中干涩:“可我会,我走不出雪域。”


    “我会护着你。”赵珩对自己极有信心,他握住河长明的手,“长明,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让你受伤,我们一定能安全到回讫。”


    “可是王爷,你手中有什么筹码能让回讫帮我们?”


    赵珩微微一顿,还是没有告诉河长明:“等我们活着出了雪域我再告诉你。”


    河长明觉得很蹊跷,但赵珩不肯说,他也无从查证。


    一行人在溪边稍作休息继续上路,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身后便有追兵赶到。


    赵珩阴沉着脸,再次带人入山,好不容易将追兵摆脱,可只要他们一下山,立刻又有追兵追上来。


    如此走了两天,赵珩一行人已经弹尽粮绝。


    追兵仍然穷追不舍,赵珩分出一半人在山下做饵,剩下的跟他一起在山中穿梭。


    河长明体力几近透支,他这个样子别说去雪域,连下山都够呛。


    赵珩找了一座山洞,让河长明先在这里休息,跟着去山林中打些野味果腹。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珩遭遇了一次埋伏。


    随行的精锐为了保护他,全部被杀。


    赵珩万万没想到西南军动作这么快,他侥幸脱逃,回到山洞便要拉河长明走。


    河长明情况很不好,但不想拖后腿,强打精神爬了起来。


    赵珩于心不忍,咬咬牙,用干草枯枝将洞口堵上,抱着河长明躲在洞内,时而侧耳听取外面动静,时而留心河长明的状况。


    河长明难得有温顺的时候,他靠着赵珩,手指按在他喉结上,一下一下地摸。


    赵珩抓住他的手:“怎么了?”


    河长明没讲话。


    赵珩笑了笑:“我们像不像亡命之徒?”


    河长明轻轻应了一声。


    “别担心,他们找不到这里。”赵珩亲亲河长明的额头,调侃道,“你爱干净,等离开这里我带你找个镇子洗个澡,换个衣服。”


    河长明说:“好。”


    洞内阴冷,赵珩抱紧了他,心中有个问题盘桓很久,此刻四下安静,滋生的黑暗让赵珩慌乱,他问道:“长明,后悔跟我出来吗?”


    河长明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赵珩停顿片刻,说:“其实那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跟我走。”


    河长明抬起眼,发现这里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你总是清醒冷静,下了床便跟我划清界限。”赵珩自嘲般说,“你的眼睛很漂亮,但是里面没有我,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走。”


    河长明的沉默将山洞里的空寂拉长了。


    好在赵珩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继续说:“但你既然跟了我,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赵珩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河长明揉进怀里,他的独占欲很分明,让人觉得如果拥有不了河长明,他便要玉石俱焚。


    赵珩也的确是这样说的:“长明,你可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他的声音带着寒意和极致的疯狂,哪怕河长明看不到赵珩的表情也依然惊得打了个战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河长明跟赵珩在山洞里躲了一夜。


    第二天天不亮,赵珩先出去看了一圈,确定追兵是否还在山上。


    追兵跟得太紧,赵珩也没有把握,而且他不敢走的太远,将河长明独自留在山洞里他不放心。


    赵珩回到山洞,又将洞口堵上,对河长明说:“追兵还在山上搜寻,我们先躲在这里比较安全。”


    河长明点点头。


    二人从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过,时间久了,河长明很不自在。


    赵珩倒是不见半点局促,将河长明抱在腿上,玩一玩他的头发,捏捏他的手。


    河长明担心自己再待下去会窒息,主动和赵珩说起话:“王爷,算卦吗?”


    “哦,平时喊你算一卦你百般不愿,现在怎么来了兴致?”


    河长明捡了几个石子:“闲着也是闲着。”


    赵珩搂着人:“算什么?”


    河长明将石子放在掌心:“算王爷能否破局。”


    石子碰撞时发出细微声响,河长明让赵珩摊开手,他摸一颗便给赵珩一颗。


    赵珩问:“怎么样?”


    河长明看着卦象,如实说:“九死一生。”


    赵珩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将石子扔在墙边:“那一成生机就够了。”


    河长明眼波流转,进而问道:“王爷把宝都压在回讫身上,太冒进了。”


    “冒进有之,但值得。”赵珩自信得很,“任何人面对这样的诱惑,都无法抗拒。”


    河长明仰起脸。


    赵珩碰碰他的唇角,挑起眉:“很想知道?”


    河长明说:“王爷不想说便算了。”


    赵珩很吃河长明这副无所谓的冷淡样子。


    “本王告诉你就是。”赵珩靠近河长明耳边,先吻了吻他的耳朵,然后说,“溯望原下面,有一个天然火油湖,非常、非常大。”


    “火油湖?!”


    这三个字如惊雷般炸在河长明耳边,他震惊地说:“当真?”


    赵珩点点头。


    火油是什么?那是金子都买不来的东西,是无价之宝。


    火油往往存在于地下深处或海下,由于开采困难,所以产量极低。当今天下拥有火油的国家少之又少,就连大历这样的大国,全境内也没有一个稳定输出火油的开采点。


    火油是制作火器和火炮的原料,因为它的稀少,所以连带着火器和火炮也很难制造。


    世上诸国混战频发,谁都想抢占资源为自己的国家和百姓谋一条生存之道,所有人都在向外扩张,冷兵器已经无法满足掠夺的需求,可火油的稀缺让各国在制作火器时停滞不前。


    所以,拥有火油意味着这个国家在侵略的过程中抢占到了先机,源源不断的火油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火炮,一炮轰过去,便能将一座房屋炸毁,它可以迅速的带领一国攻占另一国,继而带来巨大的财富。


    大历很显然在火油的储量上不占优势,也造不出什么火器。


    可现在赵珩说,溯望原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火油湖,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只怕漠北永世不得安宁。


    难怪赵珩如此自信回讫会帮他,这是一个天大的诱惑,回讫一旦得到,想要拿下大历轻而易举,谁会拒绝这样的好处?


    河长明一时惊骇的无法出声。


    赵珩缓缓说道:“这件事世上除了你我和父皇,应当没人知道了。”


    确实,风声走漏后果不堪设想,别说别的国家,就是大历自己人也难说能抵挡住火油的利益,不会贩卖走私。


    河长明半晌才找回声音:“……那王爷是如何得知的?”


    “我掌管天下驿站,所有消息送抵长陵皆要从我手中经过。”赵珩回忆道,“那是十年前,戚时靖亲手写给父皇的密信,被我截下了。”


    他不仅截下来,还打开看了,看过之后原封不动送到了赵渊手里。


    赵渊应当很早之前就知道火油湖的存在,他和戚时靖甚至为了避免别人发现火油湖,秘密断掉了通往火油湖的路。


    他们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对,为了国家稳定,赵渊宁可自己不用,也不能让别人发现大历有这么个湖。


    当时的赵渊还算是个为国为百姓考虑的好皇帝,可他骨子里就是个自私多疑的人。世上仅有他和戚时靖知道那个湖的存在,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戚时靖当真就能当火油湖不存在,做到十年如一日不为所动?


    赵渊不相信有这样的人。


    以至于他对戚时靖的忌惮越来越深,最后演变成逼得戚时靖用火油湖来威胁他给漠北运粮。


    戚时靖那封信写的就是这个。


    战时粮草消耗极快,漠北一直缺粮,十万将士始终饿着肚子在上前线,朝廷的救济粮却迟迟不发。


    戚时靖知道赵渊是有意为之,眼看着将士们饿的面黄肌瘦,有的甚至连刀剑都拿不起来,戚时靖实在忍不了了,一封密信送去长陵,告诉赵渊,如果再不给漠北送粮,待回讫打入溯望原,漠北失守,他会引爆火油湖与回讫同归于尽。


    他连要粮食的时候,想的都是如果实在没办法,他宁可引爆火油湖和敌人一起死,也没有半点以火油湖为筹码向赵渊牟取利益的想法。


    于是赵渊同意了。


    赵渊送给戚时靖五百万石霉变的粮食,彻底堵住了他的嘴巴。


    河长明不寒而栗。


    戚时靖有多狠呢,其实他这个不败战神一点也不如传闻中凶狠。


    他口口声声说一旦漠北失守便要引爆火油湖和回讫同归于尽。


    可他至死都没有这么做。


    戚时靖守住了火油湖的秘密,到死都在维护自己的国家。


    而赵珩,他截下了所有漠北发回长陵求援的信件,唯独将这一封送给了皇帝。及至今日,他为了王位,为了权力,以此为条件,打算与敌人做交易。


    河长明难以抑制的发着抖。


    赵珩发觉了,搓着他的胳膊:“很冷吗?”


    河长明点头。


    岂止是冷,溯望原的风雪都没有这么冷,让他连骨头缝都觉出了疼。


    ·


    赤禹


    霍松声赶了近一个月的路终于到达赤禹。


    鸿胪寺的官员将通关文书递呈上去,余下的便要等待赤禹国王的接见,时间不会太久,霍松声在文书上写了加急,通常半天到一天对方就会给回复。


    霍松声在下榻的驿站好好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干净,完事儿照照镜子好歹像个人样。这一个月除了睡觉都在马上,他都快没型了。


    房里有笔墨,霍松声在桌前趴了半个时辰,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张纸的家书。他憋了一个月的话要跟林霰说,三张纸怎么够,要不是春信来喊他,恐怕还能接着写。


    春信敲开门:“爷,雷子来了。”


    霍松声赶紧起身,将信装好拍在春信身上:“寄去长陵。”


    殷涧雷离家月余,过年都没回去,带着十几个人从大历西南部来到赤禹,一直在寻找火蛇草的踪迹。


    主仆二人好些日子没见,碰面连叙旧都免了,直接切入正题:“主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霍松声不喜欢坏消息:“先说坏的吧。”


    殷涧雷说:“我带着人从西南府找到赤禹,都没有火蛇草的踪迹。”


    霍松声当即脸色一沉,这火蛇草难道真的在世间绝迹了吗?


    “好消息呢?”


    “半个月前,我收到一封南林来的家信,是我爹寄来的。”殷涧雷说道,“信上说当年西南府为感谢老侯爷平定西南之乱,曾找工匠打造一面铜镜,用到了火蛇草。但铸镜人早已过世,侯爷辗转找到了工匠的后人,信中留下了对方的姓名和住址。”


    “我爹?!”霍松声有些惊讶,没想到霍城口口声声厌烦林霰,竟不声不响在帮他寻找火蛇草。霍松声内心颤动,忙问,“那人住在哪里?”


    “年头久远,那人早已搬离原先的住址。”殷涧雷缓缓说道,“我几番周折,从西南找到赤禹,终于确定对方如今就在赤禹境内。”


    霍松声心中大喜:“太好了!快带我去找他!”


    事不宜迟,殷涧雷立刻带霍松声去找那位工匠后人。


    对方是大历人士,早年西南腹地被赤禹统治,二族通婚,那人娶了个赤禹老婆。四年前,那人的妻子生了重病,临死前想要回到故土,他便带着妻儿来到赤禹。妻子死后觉得赤禹的生活也还不错,便没有离开,一住就到现在。


    霍松声在街上买了许多吃的穿的,如果对方真的有火蛇草的下落,他能够满足对方一切要求。


    后人名叫张单,靠着一门手艺在赤禹开了一间打铁铺,以此为生。


    赤禹国内汉人不多,张单一见到霍松声和殷涧雷便觉亲切,人还没开口,他先主动问起:“二位从哪里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赤禹我很熟,大家都来自大历,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霍松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单:“大哥,实不相瞒,我是想跟您打听火蛇草的下落。”


    “火蛇草?”张单明白过来,“你们是特地来找我的?”


    “正是。”霍松声说,“我的家人生了重病,需要火蛇草救命,可我们遍寻大历也没有发现火蛇草的踪迹。听闻西南府的张老先生曾铸造一面铜镜送给南林侯,铸镜时用过火蛇草,可老先生已经过世,我们辗转几番才找到您。”


    张单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火蛇草有益于淬炼铁器,当年家父也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株,便溶于铜镜内赠给南林老侯爷。此草珍稀,生于悬崖峭壁之上,千颗种子才结一株芽,极难养育,我也不知哪里可以找到。”


    霍松声听他说完,心又沉了下去。


    张单理解霍松声的心情:“对不住,我没帮上忙。”


    张单为人忠厚,想要帮忙的心是真诚的。


    霍松声摇摇头,仍然十分感激:“谢谢了,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店里,一定要张单收下,张单不肯要,提着大包小包追着霍松声出门。半途突然想起点什么,喊道:“小兄弟,你等等!”


    张单说:“当年家父得到的那株火蛇草是带了种的,铸造铜镜时以种子进行点装,我记得总共有八颗。你们不如去南林侯府问一问,老侯爷心善,说不定愿意借出种子让你们救命。”


    霍松声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


    老天爷偏要玩弄他,让他看到希望再狠狠打碎。


    那面铜镜被他拿去送给了庭霜,庭霜带着上了战场,镜子碎在溯望原,又被他丢在了大雪里。


    霍松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平地走了一个踉跄。


    ·


    七日后,都津。


    那天摆脱山上的追兵之后,赵珩重新找了一匹马,带着河长明继续北上。


    赵珩希望尽快赶到回讫,因此快马加鞭,七天便到了都津。


    都津是河长明的故乡,河长明生平第一次对赵珩提出要求,他希望回家看一看。


    河长明在世上已无亲人,这一点赵珩知道,早在他将河长明带回长陵之前便调查过他的身世,河长明的亲人死于三年前都津的一场洪灾,也正是因为那场洪灾,赵珩才得以结识河长明。


    赵珩这几日对河长明都很有耐心,答应他说:“可以,但不能久留。”


    北方的气候稍微要冷一些,入夜之后更凉,不过天上有星星,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河长明没有回家,而是走了一条僻静山路。


    那路并不难走,前几年城中大兴土木修葺过,山路上铺了层青石砖,人行马过都很方便。


    赵珩没怎么来过都津,便问道:“我们去哪里?”


    山路两侧挂着白色灯笼,一直到很高的地方都有,照亮了前面的路。


    河长明说:“去看看我爹。”


    赵珩心里有了猜测,果然上到半山腰处,看见大小不一的坟包,原来山上是一片坟地。


    河长明走在前面,这边便不亮了,只剩一点微光,夜色中河长明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素来穿着得体,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弄得有些狼狈,不过好在他气质出尘,即便落魄也不似凡夫俗子。


    风将河长明蓝紫色的长袖拂了起来,他的袖口用金线绣着天上银河,此刻随风而动,像一簇会动的流光。


    河长明停在一座无名碑前,接着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墓碑老旧不堪,已经许久没有擦拭过。


    赵珩递来自己的手绢,体贴道:“和你父亲说说话吧,我去旁边等你。”


    谁知何长明却说:“不用,你不用走。”


    赵珩心中一动,连带着看河长明的目光都柔和起来。


    河长明用赵珩的手绢擦拭墓碑,很平整的一块石头,上面只有零星划痕,除此以外一个字也没有。


    民间重视婚葬嫁娶,除非是有罪之人或身份不明的人,一般不会留下无字碑。


    赵珩奇怪道:“为何碑上不刻名字?”


    河长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停止动作,他擦了半晌,将石碑上的灰尘尽数擦去,然后笑了笑,轻声说:“爹,你好福气,这是宸王的手绢。”


    赵珩觉得河长明的语气有些奇怪,但还没体会分明,便听河长明接着说:“我带他来看你了。”


    赵珩低垂视线,可以看见河长明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有些怔然,河长明跟了他三年,真正笑起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赵珩伸出手去,抚了抚河长明的头顶,接着蹲下去,从河长明手中拿过手绢,抖了抖灰,又把墓碑底下的台子擦了擦。


    河长明侧身看着他,目光晦涩不明:“王爷千金之体,何必如此。”


    “因为这是你父亲。”赵珩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河长明觉得好笑:“可王爷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赵珩宠溺地捏了捏河长明的鼻子,“你父亲是都津的活神仙,据传三岁通灵,五岁断吉凶,八岁就能预言祸福。”


    河长明盯着赵珩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去,问了句能掉脑袋的话:“王爷,您可以跪下吗?”


    赵珩这辈子只跪过皇帝,现在蹲在这儿已经是给了河长明极大的荣宠。河长明从未对他提过非分要求,赵珩并不情愿,沉声说:“长明,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毕竟是皇子。”


    河长明抬起眼睛:“王爷说喜欢我。”


    赵珩点头:“是。”


    河长明继而问道:“王爷口中的喜欢指的是什么?”


    赵珩想了想,他与河长明相识三年,他看中河长明的样貌、身体,看中他卜卦问道的能力,他们的关系仅仅止于床上,可那日他离开长陵,竟要求河长明一起离开,赵珩明白,那是他想和河长明在一起。


    “在乎。”赵珩说,“我在乎你,日日想要见到你,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河长明淡淡笑了一下:“可王爷连我父亲都不肯跪。”


    赵珩一时语塞,若是放在之前,在河长明第一次提出这种非分之想的时候他就该拂袖而去,可今日竟然鬼使神差地想,既然长明说了,跪一跪也无妨,那人毕竟是他的父亲。


    赵珩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旋即甩开衣摆,真的跪了下去。


    河长明没有看他,但感受到了赵珩的动作。


    他笑了,不是那种浅浅的笑,而是开怀大笑。


    赵珩从未见过这样的河长明,更没见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觉得河长明现在很痛快,像是完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赵珩无奈地说:“高兴了?”


    “高兴。”河长明语调轻快,“我太高兴了,王爷,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赵珩叹了口气,刚才心里那点别扭已经散去,美人一笑难得,他也豁出去了:“高兴就跟本王好好的,正好你父亲也在这里看着,本王今日便请他做个见证,你跟了本王,本王不会亏待你。”


    河长明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


    赵珩看他起来也想起来,谁知竟被河长明按住了肩膀。


    河长明贴着赵珩的后背,偏过头,气息呵在他耳边。


    当着人家父亲的面,赵珩都觉得有点挂不住脸:“长明,在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河长明微凉的手指滑过赵珩的侧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王爷,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


    河长明却说:“可是王爷答错了。”


    赵珩不明就里:“本王不会记错。”


    “那就是……”河长明悠悠的朝赵珩吹了一口气,“王爷从一开始便错了。”


    “你什么意思?”


    赵珩皱起眉头,再次要站起来。


    可这一次,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正是他拿给河长明防身那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珩身体有些僵硬,他仰起脸,发现河长明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长明,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把匕首收回去。”


    河长明缓缓摇头:“王爷,你没有机会了。”


    赵珩不认为河长明有那个胆子敢杀他,他分析着河长明这么做的原因,找到一个理由:“你怪我强迫你?”


    可河长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我是自愿的。”


    “既然是你情我愿,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赵珩冷下脸来,他可以容忍河长明冒犯他,但他绝不容许一个人拿着匕首对着他。


    河长明握着匕首,锋利的尖端顺着后心缓缓向上,它走过的地方,在赵珩身上激起本能的战栗,最后停在了赵珩后颈处。


    赵珩咬着牙:“因为那个人是吗?那天在院子里要带你走的人,本王想起来了,当日在广垣宫,跟在你身边的侍者就是他。”


    河长明仍是摇头:“赵珩,和别人没关系,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


    “那本王就想不明白了,你我之间,床上了结,何来恩怨?”


    “王爷贵人多忘事,何况此事经年日久,忘了也正常。”


    赵珩耐心不多:“别给本王卖关子。”


    “哦,既然王爷开口,那我便提醒提醒王爷。”河长明语气渐冷,冷峭的目光中涌现几分恨意,“王爷上一次来都津是三年前,再上一次呢?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赵珩不常来北方,来都津的次数一巴掌就数的过来。他说:“十年前。”


    “十年前,王爷来都津都干了什么?”


    赵珩紧抿着唇。


    十年前,他将戚时靖那封威胁信送到赵渊手中的第二日,皇上秘密向东厂发了一道旨。这道圣旨原本除了东厂不该有其他人知晓,但由于信是赵珩亲自交给赵渊的,赵渊便将他也算在了内。


    那道圣旨足以颠覆整个靖北军,赵渊命东厂即日起调动全国粮仓给漠北运送五百万石粮食。运粮素来由户部负责,怎么都不该归东厂管,而且旨意颁布得急,还下了令不得外传。


    赵渊多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他肚子里的那条老蛔虫秦芳若却全部读懂了。


    于是第二天,秦芳若便发动整个东厂,在大历境内搜集霉变、烂掉、卖不出去的粮食,然后秘密经水路运到漠北。


    那项行动足足持续了三个多月才收集完毕,其间赵珩正好到都津办事,想看看东厂运粮的进展,便随他们去粮仓转了转。


    没什么特别的,东厂办事效率很高,口风很紧,凡是参与运粮的人,事后都会被封口。那天晚上便处理了一个误入的,他亲手杀的,人当场就死了,没漏一点风声。


    赵珩想到这里,突然怔住。


    他猛地看向面前的无字碑。


    河长明欣喜于他的反应:“王爷想起来了?”


    赵珩不可置信:“不可能,你爹三年前死于都津洪水,东厂办事不可能有错!”


    “东厂办事当然不会有错,‘河长明’的父亲确实是三年前死于洪水,‘河长明’亦是都津人人皆知的活神仙。”河长明的声音轻轻慢慢,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幽灵,“可我根本不是河长明。”


    赵珩瞪大了眼睛:“那你是谁?!”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呐。”河长明笑声如铃,一句话说完,突然抬手,狠狠将匕首扎向赵珩的后颈!


    赵珩只觉后方一阵凉风划过,本能向旁边一避,匕首便插进他的左肩!


    “呃——”


    赵珩肩膀剧痛,也就是这么一下,赵珩猛然发力,在河长明拔出匕首之际,反手击在他的手腕上,匕首落地,赵珩扣住河长明的脖颈将他按在了地上!


    赵珩双目赤红,因为疼痛浑身打着细颤,可他看向河长明的眼神异常阴鹜:“你竟敢伤我?!”


    河长明被他摁着脖子,奇怪的是,赵珩虽然眼神可怖,看起来像是要将河长明吃了,可他手上却没有用力。


    河长明迎上赵珩吃人的目光,耳朵轰轰作响。他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蛰伏在这一刻全部撕裂,他迫不及待想要杀死赵珩,让他疼,让他痛,让他为自己的罪恶下地狱。只可惜一击不成,他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我只恨不能杀了你!”


    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停止流动。


    当河长明痛恨地说出“我要杀了你”这几个字时,赵珩被迎面而来的汹涌的恨意砸了个正着。


    原来那天不是他的错觉,河长明真的在恨他,恨到要让他死。


    血顺着肩膀流到手背上,再流到河长明身上。


    赵珩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愤怒到想立刻杀了河长明。因为河长明让他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带着河长明逃出长陵,逃到这里,一路保护他,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的就是河长明毫不犹豫刺向他的一刀,换来的是这个人处心积虑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向他刺这一刀!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赵珩额角青筋暴起,“我说没说过,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你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河长明毫不畏惧,满腔恨意化作怒吼,“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西南军马上就追上来,你跑不掉的!林霰会将你带回长陵!你的罪恶会被公之于众!你这辈子都坐不上梦寐以求的皇位!”


    “啊!!!!!”


    赵珩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朝河长明头顶刺了下去!


    可就在锋芒离河长明的皮肤不过毫厘之近的时候,赵珩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双目因为愤怒而赤红,可他却停在这里。


    赵珩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了。


    他发现自己在带河长明出长陵的时候,曾认真想过,以后要好好对他。


    头顶的云被风吹开,星星在闪烁。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不重,声音却极冷。


    赵珩保持着要刺死河长明的姿势抬起头。


    林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谢逸。


    林霰说:“赵珩,放开他。”


    赵珩缓缓低下头,看着河长明,终于明白,原来他是林霰的人。


    赵珩的理智被河长明绞杀成一片一片。


    他的眼神很凶狠,同时也很悲哀,他用那样的目光去看河长明,低声喃语:“你一直在骗我……”


    是了,如果不是欺骗,怎么能始终保持清醒。


    难怪他一路走一路都有追兵,原来是河长明一直在通风报信。


    这一个个圈套,原来早已精心布好。


    赵珩看着河长明,看着这张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的脸,当初他就是被这张脸骗了,干净、漂亮,从不主动示好,亦不纠缠不休,他不将赵珩放在眼里,孤高、冷清,因而更显得特殊,也更让人放心。


    原来都是假的。


    委身人下是假,放弃长陵的一切追随他是假,全部都是假的。


    赵珩肩膀耸动,笑出声来,太好笑了,他竟被河长明欺骗了这么久。


    匕首就在手中,赵珩随时都可以杀了河长明,眨眼的事情,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不差河长明这一个。


    河长明对赵珩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是啊,我一直在骗你。”


    赵珩曾为了哄河长明笑付诸过许多行动,但都没有成功,今天河长明毫不吝啬他的笑容,用这个来践踏赵珩的尊严。


    赵珩染血的手掐住河长明的脸,他弄脏了他。


    “我最恨别人骗我。”赵珩沙哑地说,“我再喜欢你都没用,你骗了我,就得死。”


    匕首的光在月色下格外刺目。


    然而就在赵珩出手的瞬间,一枚石子从空中飞了过去。


    石子是谢逸扔的,他的准头很好,指哪打哪从没有过失误。


    耳边却传来林霰惊恐的声音:“长明不要!”


    河长明伸手挡住了那枚砸向赵珩的石子,小小石头力量不小,直接从河长明的手掌中穿了过去。


    赵珩向下的力道微一停滞,下一刻,河长明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用力往下一划。


    匕首的尖端在河长明脖子上留下深深的一道裂口。


    赵珩往后抽了一下手,视线里是一片湿润的红。


    “河长明——”


    赵珩感受到了痛苦,这感受尚未分明,他已经被人撞了出去。


    “真蠢……”河长明胜利者的姿态笑着看向赵珩,讥讽地说,“你竟然以为……我对你会有真心……”


    山上的西南兵迅速包围过来,将赵珩按在地上。


    谢逸第一个冲上来,有条不紊地撕下衣服上一块布,将河长明的脖子裹了起来,给他止血。


    林霰被迎面而来的血腥味激到脚底虚浮,几乎是跪在河长明身边,手止不住的发颤。


    谢逸要将河长明抱起来,带他走,但是河长明制止了他。


    河长明的脸色因为失血而迅速的衰败下去,他缓缓转过脸,向林霰伸出了手。


    林霰立刻握住他。


    河长明的手很冷,差不多和林霰一样,他看人也很冷,极少会笑,那双秀气的眉总压得很低,像是有很大的忧愁。


    林霰第一次见河长明那年,他才十二岁。


    十年了,河长明从少年长成骨肉匀亭的样子,也是第一次,他看到河长明笑的这样孩子气。


    河长明餍足的对他说:“哥,现在这样就很好……你觉得呢?”


    林霰无法点头,也无法认同。


    他失去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河长明可以有更长的人生,他明明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甚至他有很多次机会离开,都没有,不是走不了,是他不想走。


    河长明身体的温度在飞速的下降,谢逸捂着他的脖子,血渗透了布,染红了他的手。


    “不要……难过,也不要……有负担……”河长明捏了捏林霰的手,像是一种笨拙的安慰,“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哥,你不欠我什么了……”


    林霰从谢逸手中接过河长明,抱着他,像是在哄小孩子:“别说话了,我马上带你走……你再坚持一会……”


    赵珩疯狂地挣脱束缚他的人,想要冲上来看看河长明,可他被牢牢按在原地,只能不停地嘶吼出声。


    林霰挡住河长明的视线,捂住他的耳朵。


    河长明的目光渐渐变得混沌,说话声也越来越小:“我想……我娘了……”


    “好,我带你去找你娘……”林霰答应他,“我带你走,我们回溯望原……”


    “星星……”河长明喃喃说着胡话,他的意识已经模糊,飘忽的视线在看到夜空中某一点时微微停顿一下,接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颗星星从黑沉的天际缓缓落下。


    呜呜风声如泣,在世间奏起一首挽歌。


    河长明冷白的指尖坠落下去。


    有光照过来,河长明近乎无声地说:“好亮啊。”——


    长明:谁也不爱。


    第一百一十八章


    霍松声在赤禹待了三天,在幽泽待了四天。


    从长陵出来前,他带了两箱原本给赵安邈准备的嫁妆,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一箱给了赤禹,一箱给了幽泽。


    赤禹和幽泽与回讫不同,他们对大历没有过强的侵略性,更贴切点说,他们有贼心没贼胆。


    霍松声来这一趟不光为了买粮,从赤禹、幽泽到大历的那片海域迟早通航,后续几国之间怎么走,这条航道能给彼此带来什么,他要提前把话讲明白。


    赤禹和幽泽一个盛产名贵药材,一个盛产丝绸,这是他们的筹码。


    为此,霍松声代表大历开出自己的条件。


    等到海上互市,除了资源互通以外,大历还特别允许符合条件的赤禹和幽泽人进入大历境内,允许他们在大历生活、农耕、务工,所得亦可带回本国。但若其在大历境内行凶作恶,必须受到大历律法惩治。


    对于赤禹和幽泽这样资源匮乏的国家来说,大历开出的条件让他们找不到理由拒绝。


    三国代表很快决定在赤禹和幽泽各个海峡关口设立海市司,为日后海上交易做好准备。此外,霍松声以两箱金银珠宝换取两国粮草共三百万石,同时为了试航,两国同意用本国货船为大历运送粮草到通州,预计通航时间为两个半月。


    事情一谈妥,霍松声便随着航海队上了船。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海上航行,蔚蓝海域令人敬畏,霍松声在船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大海发呆。


    殷涧雷看他这样也不好受,他本想继续留在赤禹搜寻火蛇草,但霍松声说不用了,将他们都带了回来。


    霍松声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说不用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船在海上航行了十个日夜,下了两场大雨。


    那两次霍松声都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后来有惊无险,万幸粮草也没有受潮。


    那之后,霍松声便给林霰写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过多的花言巧语,也不够长,短短几行写尽愁绪。


    他仍在为没有带回那些碎片而后悔。


    写完,霍松声将信揣进心口。


    他想着,如果真死在海上,尸体沉入海底,这信怕是怎么也无法送到林霰手里了。


    他跟林霰分开快两个月,太想他了。


    ·


    林霰从梦中醒来,惊觉身上湿淋淋一片冷汗。


    房里点着灯,符尘趴在桌上已经睡着。


    林霰动了一下,谢逸从那边榻上走了过来。


    “醒了?”谢逸搀扶林霰坐起来,把水递给他,“喝点水,我去喊符尧。”


    林霰此刻仍在都津。


    他病了半个月,处理完河长明的后事便一病不起,几次险象环生。


    没一会儿,符尧来了。


    符尧给林霰把了把脉,什么都没说,让他好好休息。


    河长明的死对林霰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为没有河长明,林霰就活不到今天。


    房间里面气氛沉闷,连谢逸都不怎么说话了,懒懒靠在一边,要么就歪在榻上。


    符尘揉了揉眼睛醒过来,很懂事的没吵没闹,安静陪在先生身边。


    林霰坐了一会又乏了,侧躺下去,睡不着。


    符尘趴在床边,虚虚握着林霰的手,停了很久才发出声音:“先生,霍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林霰轻轻眨眼:“怎么了?”


    “我想他了。”


    符尘哪里是想霍松声,不过是想霍松声回来陪着林霰。有霍松声在,林霰病都好的快一点。


    林霰说:“还要很久。”


    符尘心中蔓延开无边无际的恐慌。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先生的状况很不好,连一贯爱絮叨的符尧都不说话了,终日沉默着闷在药房里,试不同的药,可是都没有用。


    谢逸走过来:“霍松声寄了封信给你,前些日子就到了,你不在家,聆语楼便将信送给我了。”


    林霰听见这个才算是有了精神。


    他再次坐起来,符尘取来外衣给他披上。


    林霰摸着信封,觉得有些厚,将信打开后发现足足有三张纸。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夜晚光线不好,看起来有些费劲,符尘把灯摆在他手边,让林霰看得更清楚。


    林霰一字儿不落的看完,又回过头再看一遍,过了许久才慢慢将信放下,仔细还原,放在枕头下面。


    他躺了回去,手压着枕头闭上眼睛,仿佛借此汲取着霍松声身上的温度。


    林霰身体状况令人担忧,睡时多,醒时少。


    西南军已经押送赵珩先一步回长陵,林霰现在不宜舟车劳顿,必须留在都津养病。


    一日谢逸问起林霰,说是否要将河长明葬在他父亲身边。


    林霰摇了摇头,念及河长明死前说过的话,说道:“我要带他回溯望原。”


    谢逸曾猜测过河长明的来历,但知道的也不多,他原以为河长明是靖北军的后人,但连河长明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可如果不是靖北军后人,河长明为何对溯望原抱有执念。


    谢逸说:“长明看起来不是汉人。”


    林霰这几日有了些力气,正随谢逸一起在院中散步。闻言,他点点头:“长明的母亲是回人,他娘死在溯望原,所以他才想回去。”


    汉人与回讫有世仇,大历极少有汉人会与回人通婚。


    谢逸问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


    那些年的往事总是折磨人的神智,林霰深吸一口气,缓言道:“冻死的,为了救靖北军。”


    ·


    为了争抢漠北这片土地,进一步入主中原,也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能够有一个稳定适宜的居住环境,回讫与大历已经交恶几十载。


    在前朝,甚至是赵渊刚登基那些年,回讫与大历的关系十分恶劣,两族严禁通婚,并且朝廷设下了非常残酷的刑罚用以处置那些私自通婚的人。


    靖北十万大军,其中近一半人来自漠北,他们生长于这片草原,忠心驻守着自己的家乡,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回讫人打交道。两国立场不同,战时多,和时少,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些不该发生的感情还是发生了。


    河长明的生父姓燕,单字秋。


    燕秋在军营里出生长大,十五岁便被靖北军收编,二十岁认识了河长明的母亲巴兰。


    巴兰是一个普通的回讫姑娘,长了一双大眼睛,头发天生带卷,阳光底下皮肤白的发光。


    那几年溯望原还算太平,两国交界处偶尔会有对面的农户过来跑马。


    燕秋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巴兰,他对巴兰一见钟情。


    草原上的感情来的热烈而汹涌,又因为是禁忌,所以更添了一份隐秘的悸动。


    燕秋很爱巴兰,因此十分希望战争结束。


    他总会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拥着巴兰,和她一起畅想和平的日子,他想名正言顺的带巴兰回家。


    可惜事与愿违,溯望原上的太平是短促的,战争才是它的常态。


    两国前前后后打了两年,那两年燕秋与巴兰思念爱人度日。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到处可见思想可怖的尸体,往往前一刻还在身边说笑的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说燕秋软弱也好,说他是懦夫也罢,他厌倦了战争的生活,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战场。


    燕秋不是个伟大的人,他固然想为国家荡平所有来犯的劲敌,但同时,他也有自私的一面,他想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


    二十五岁的燕秋已经晋升军队前锋,前途光明,很受靖北王重用。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做了“逃兵”。


    燕秋找到戚时靖,坦白自己与巴兰的爱情,恳求戚时靖放他离开。


    那个时候逃兵被抓住是要处死的,与回人通婚也要处死。


    戚时靖不可置信地看着燕秋,告诉他,不可能。


    燕秋对这个回答是有准备的,大环境就是那样,戚时靖会放他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燕秋以为戚时靖会下令将他入狱,毕竟他越了界,不光触动了军纪,也犯了大历律法。


    可是戚时靖没有,戚时靖让燕秋离开,要他往后不要再想这件事。然而,就在燕秋走出营帐前,戚时靖问了他一个问题。


    戚时靖问:“大历的好女子那么多,你为何偏偏喜欢回人?”


    燕秋没有思考很久,他反问戚时靖:“回讫也有可爱的人,不是吗?”


    我们可以定义一个国家对我们有威胁,与我们敌对,但我们无法肯定,敌国的百姓都是坏人。


    燕秋在靖北王漫长的沉默中离开了。


    后面的日子便过的浑噩起来,戚时靖没有问罪,燕秋也没能离开。


    直到那一年夏末,回讫率兵来犯,混乱之中,燕秋抓住了逃走的机会。


    他做了此生最可耻的一件事,辜负了靖北王的信任,也辜负了全军,只做一个人的逃兵。


    逃走的路异常顺利,燕秋与巴兰在边境会合。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带巴兰回了家。


    起初燕秋和巴兰躲躲藏藏,担心靖北军营会传来追捕他的消息。


    可是没有。


    燕秋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逃兵的路有人帮他清扫过。他和巴兰在漠北乡下住了一年,也是在那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给孩子起名“敬时”,以表对戚时靖的尊敬和感激。巴兰也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回语译过来是星星的意思,她始终向往燕秋带她到的那片星空,那是巴兰此生最好的回忆。


    巴兰生下孩子没多久,漠北闹起了饥荒,他们逃难来到都津,从此在这里安家。


    巴兰的回人身份不能见光,终日头巾遮面,也不怎么出门,一门心思在家里带孩子。为了养家糊口,燕秋在城中粮仓找了份工,负责上粮下粮,出的苦力活,可一家人在一起十分幸福。


    如此过了十一年,他们的孩子敬时已经长成小大人的模样。燕敬时遗传了母亲的回人特征,但并不算明显,皮肤比中原孩子白一些,头发要卷一点,可还是像个汉人。


    燕秋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但一个意外彻底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那晚燕秋已经下工,回家途中想起给儿子编的风筝忘在了粮仓,于是回去取。


    他没想到会因此撞破大历皇室的秘密——朝廷要运送五百万石霉变的粮食去往漠北。被发现的时候,燕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要死了,而是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戚时靖。


    赵珩在他身上捅了三刀,确定燕秋气断了才走。


    燕秋没死,或者说他没立刻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家,到家时巴兰刚刚做好晚饭,燕敬时在灯下读书。


    稀稀落落的鲜血蜿蜒出一条路来。


    燕秋断断续续将事情告诉巴兰,用昔日恳求戚时靖放他离开一般的语气恳求自己的妻子,救一救漠北的将士。


    燕秋曾是一名战士,后来变成一个逃兵。


    他离开战场太久,却在这天以逃兵的身份重新“站”了起来。


    燕秋死了。


    当天夜里,巴兰带着十一岁的儿子奔赴溯望原,立誓要将皇室的阴谋告诉靖北王。


    都津离溯望原很远,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这一路注定不顺。


    这个国家对回讫的恨是根深蒂固的,燕秋还在的时候,巴兰几乎很少在白天出去。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抛头露面。


    他们要活下去,需要吃东西,要见人,要挑选合适的马匹赶路,这一切的一切都给异族的巴兰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从都津到溯望原如果顺利要一个月,可巴兰这一路足足走了一年零三个月。


    太迟了。


    她到达溯望原的那天下着漫天大雪,鲜血将冰封千里的草原染成红色,冲鼻的腥味突破天际。


    巴兰耗尽所有来到这里,经过丈夫过去的家,途径他们曾幽会过的草场,仅仅一步之遥就能跨过边境线回到自己的国家。


    巴兰倒下的时候,燕敬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一刻还攥着他的手的母亲,转眼便失去了生息。


    巴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并不聪明。她很笨,徒步万里只为传递一个消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和这个国家打仗,她帮了靖北军,等同于帮了自己的敌人,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仅因为这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情报,还因为她深知,侵略和战争之下的普通人活的有多么艰难。


    当年戚时靖放走燕秋,给了他们一个可能。


    所以她愿意相信,戚时靖可以平息战火,给大历和回讫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个可能。


    这也是她愿意付诸生命,为之换取的一个可能。


    只可惜,她来的太晚了。


    回讫大军压境,溯望原上不见一丝生机。


    巴兰永远的沉睡在冰雪之上,十二岁的燕敬时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那天,燕敬时站在一望无际的白幕之间,发誓要让杀害他父母的人血债血偿。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声音。


    燕敬时在溯望原碎裂的冰隙之间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戚庭霜。


    两个无法自渡的人从那一天开始便站在了同一阵营。


    戚庭霜从冰层上摔了下来,全身骨头差不多都断了,他的右手还有一道贯穿伤,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皮肤也冻坏了,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黑。


    很多次燕敬时都觉得戚庭霜活不下去了,可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


    燕敬时知道,支撑戚庭霜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仇恨,他要报仇,一笔又一笔,数不尽的血仇。


    他也一样。


    他们靠着仇恨度日,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抱团取暖,一步步走到今天。


    与戚庭霜不同的是,燕敬时是真的无挂无碍,他的世界只有父亲和母亲,他从报仇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想过最后要活着。


    “长明对这个世道毫无期待,我料想他会做傻事,所以才要你跟在他身边。”林霰情绪被调动起来,闷闷的咳嗽着,“我感激长明的救命之恩,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欠长明的太多了,他连回报的机会都不给我……”


    谢逸深深吐出一口气,拍了拍林霰僵硬的肩膀:“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我们是拉不住的。你也别太自责,这是长明想要的结果,我们应该尊重。”


    燕家似乎都爱一条路走到死。


    燕秋是这样,巴兰是这样,燕敬时也是这样。


    现在是白天,天上看不到星星,可谢逸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了星星,就让他自由自在的在天空闪耀吧。”——


    全书唯一恋爱脑:燕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林霰想带河长明的骨灰回溯望原,葬在他娘身边,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


    林霰被迫留在了都津,他曾在都津住了六年,为了掩人耳目,开了一间书坊做些书画生意。他在这里有座房子,不算大,门前院子里种下许多山茶花,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


    林霰俯身闻了闻花香,对跟在身后的谢逸说:“从前长明很喜欢来我这里看花,他的性情不比同龄少年,心事多,只有摆弄花草时才稍显放松。”


    谢逸蹲在地上,伸手弹了弹山茶娇嫩的花瓣:“他喜欢花花草草,之前在吴东,我看他还会酿梅花酒。”


    林霰神色柔和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弄这些,我的梅花酒就是跟着他学的。”


    河长明酿的梅花酒还在吴东王府上晒太阳,人却已经不在了。


    谢逸停顿片刻,放开花:“楼主,我替你去溯望原吧。你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我带长明回去。”


    林霰明白自己的状况,但这是他答应长明的事,不想要假手于人。


    林霰说等等看吧,没有麻烦谢逸。


    距离赵珩被俘快一个月了,算算脚程,到达长陵还要些时日。


    吴东王被囚在府上,晏清王赵冉借机收回吴东兵权,吴东六州在军队撤离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场闹剧仅仅持续了三十一天便以赵珩与赵祁鄯先后落马而告终。


    林霰虽然人在都津养病,但却没有闲着,长陵日日有信件传来,将朝中大小事情向他讲述一番,也是从这些信里,林霰才知道霍松声已经离开赤禹,正在海上航行。


    霍松声人在外飘着,书信往来极其不便,走了几个月才传回一封信。


    那信被林霰翻来覆去地看,往往是在深夜。林霰极少能睡到整觉,霍松声在身边时要好一些,夜里醒来的次数很少。这段时间病了,晚上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也总是惊醒,睡得不踏实,一觉醒来身上又冷又湿。


    这天夜里,林霰又从噩梦中醒来,趴在床上喘了很久的气才有力气爬起来换衣服。


    他随身会系一枚锦囊,平时很少拿下,过去他连睡觉都带在身上,后来霍松声发现了,会在他睡着后轻轻取下放在他枕头边上,次数多了,林霰便会在睡前主动取下。


    最近霍松声不在,林霰又开始带着东西睡觉,他身上属于霍松声的东西不少,要么揣着,要么藏在枕头底下,他必须要摸到才能安心。


    林霰换好衣服回到床上,侧身躺着,一只手轻轻搭在枕头旁边,另一只手攥着那枚锦囊。他呼吸轻浅,酝酿了很长时间的睡意,等真的睡熟了,手指还会一缩一缩,像是想将锦囊抓得更紧。


    林霰夜夜都要做梦,他没什么好梦,讲出来会到吓人。今夜却稀罕,他梦见了霍松声。梦到霍松声将他托起,取走他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抱着他,擦掉他止不住的冷汗,然后亲吻他冰凉的脸颊。


    “松声……”


    人对于温暖的趋近是本能,林霰几乎是瞬间向那具充斥着热度的身体靠近。


    他人眼中的林霰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尽管他有一个破败的身体,但任谁都知道他很强大。这种强大让林霰看起来不够亲近,过分的冷静又让他显得冷漠,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出现脆弱。


    河长明的离开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林霰,尽管他没有展露太多悲伤,但愈渐孱弱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


    林霰深深皱着眉,从内往外散发着焦虑和不安。他习惯了掌控,所以对一切脱离掌控的走向都会感到焦躁。林霰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但河长明的离开彻底激起了他深藏已久的恐慌。


    他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离开了。


    林霰拥有的东西不多,就那一点被他紧紧攥在手上,所以比任何人都要珍惜。他送走过很多人,也带回来很多人,他给了那些不容为世的人一个安身之所,仇恨他来背负,人心也是他来算计,他揽下所有,给每一个人都设计好了一条路,可还是无法将所有人都留下。


    甚至于,因为河长明的死,林霰开始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林霰身上背着十万条人命,父母兄弟,还有长明。他很怕他们着急,更怕自己撑不住,怕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走了,等到下黄泉路没脸再见故人。


    所以林霰希望他们能再等等,希望他的病也能等一等,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让那些盘桓在世间无法解脱的亡魂得以安息。


    林霰所有的辗转反侧全部落在另一个人的眼里。


    霍松声揽住靠过来的林霰,伸手拨开他汗湿的发。


    房间里的药味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连安神香的气味都快闻不见了。霍松声看着这个人,那么脆弱,那么瘦,就是这样一副嶙峋的骨肉,硬是撑起了一片天。


    林霰的脸贴着他的手掌,眷恋的窝在他身边,看的霍松声心里很软,可当林霰恍惚地睁开眼睛,霍松声清楚看见那双并不清明的眼睛里满载着的痛,他又觉得心如刀割。


    “松声……”林霰看起来并不清醒,他只有在梦里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任悲伤肆意蔓延,“长明不在了。”


    霍松声捂住他的眼睛:“我知道。”


    林霰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救下他。”


    林霰这个人的爱恨很分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一切拦路的人,像个刽子手一样,杀人害人完全不感到内疚,可他也把偏爱留给了所有在乎的人。


    可现实是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有牺牲。那些前赴后继为林霰肝脑涂地的聆语楼杀手是这样,长明也是这样。


    赵氏欠靖北军的血仇,可林霰又欠了多少人的呢。


    “我……”林霰将所有的迷茫一一展露,他嘶哑着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霍松声被刺痛般,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缓解胸腔的窒闷。他轻轻捏住林霰的下巴,缓缓吻上去:“这不是你的错,庭霜。”


    林霰将头埋进霍松声的脖颈间,用力的呼吸,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药味和安神香味之间嗅到属于霍松声的味道。


    只有那个味道才能让他安心。


    “寻找公道的路上固然会有牺牲,但如果没有人去走,这个公道就永远不见天日。我相信,所有离开的人都期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牺牲不是没有意义,他们最终会以正大光明的方式,回到我们身边。”霍松声抱着他林霰,五指穿过他黑色的长发,轻缓地揉弄他,“庭霜,不痛了,我一直一直相信你。”


    林霰觉得自己裂口漏风的心脏一点点被霍松声填满了,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痛意逐渐消失,神色也清醒起来。


    他摸了摸掌下的身体,真实的触感叫他愕然吃惊。


    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脸:“醒了吗?”


    林霰怔忪地点头,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这是真的霍松声,不是梦。


    竟然不是梦。


    “你……”


    林霰刚说了一个字便被霍松声拉进怀里。


    霍松声翻了个身,半压着林霰,将他按进被子里,手指抚过的地方泛着冰冷的潮气。


    “我们的船队经停都津补给物资,靠岸后我看到赵珩被捕的告示,便向航站的人问起来经过,这才知道你还在这里。”


    林霰在都津很出名,那时他连着三年考取探花,全大历都知道都津有个运气不好的才子,都津更不用说,几乎人人都认得他。


    此番林霰在都津拿下赵珩,这么大的事,无人不知。都津的地方官知道他病了,三天两头上门探望,弄得全城都晓得林霰病得厉害。


    霍松声知道这个就走不了了,人就在跟前,哪里放得下心,当即问了林霰在都津的住址便找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林霰噩梦连连的样子。


    霍松声沉沉叹了一口气,手掌不轻不重拍在他腰上:“又瘦了,我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一点肉。”


    林霰仍觉得不太真实,他扶起霍松声的肩,仔仔细细地看他。分别两个多月,霍松声也瘦了,信中无法排解的那些思念,在见到人后暴风雨般涌了上来。


    林霰微微抬起身,吻住了霍松声。


    这个吻很情急,也很粗鲁,霍松声被动的接受着,唇肉被磨的生痛。


    喘息声在夜晚被放大了无数倍,半晌,林霰呼吸不畅地松开人,伏在霍松声身上喘气。


    霍松声的手搭着他的背,沉甸甸的气息扑在林霰发丝间:“洗个澡,你出了很多虚汗。”


    林霰闭着眼睛,拥着霍松声不愿起身。


    霍松声说:“听见了吗?”


    “嗯。”林霰应了一声,“等一会,我想多抱你一会。”


    霍松声便不再催促。


    林霰扣着霍松声的手紧了一紧,这个见面太意外了,也来得太及时了,它在林霰快要枯死时出现,如同在根上给他浇了一捧水。


    “太想你了。”林霰冰冷的身体一点点生热,他被霍松声治愈了,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将自己包裹起来。


    原来想念可以那么长,也可以这么短。


    第一百二十章


    霍松声从床上爬起来,去给林霰弄洗澡水。


    夜已经很深了,他也不想把符尘他们薅起来,打水烧水这些事都自己做。


    这个房子霍松声第一次来,不熟,林霰便穿上衣服过来陪他。


    霍松声弯着腰在井里提水,摇着绳子把桶拉上来,满满一桶水很沉,他提着不费力,甚至后背的肌肉轮廓都随着重量绷紧,又缓慢放松。


    林霰倚在门边看他,崩塌的情绪被霍松声的出现一点点拼凑起来。


    打了水送去厨房烧,霍松声蹲在灶台底下,往里头添柴火。


    林霰走进来:“饿吗,你是不是没吃晚饭?”


    霍松声摇了摇头:“没吃,不过我也不饿,别折腾了。”


    林霰卷起袖子:“我下点面,你陪我吃一点,我晚上也没吃多少。”


    这么说霍松声倒不再拒绝了,他一顿不吃可以,林霰不能饿着。


    最近林霰生病,符尘为了给他补身体,炖了参鸡汤。林霰没怎么喝,觉得太油了,喝几口就犯恶心,符尘便重新加工了一下,把油撇的干干净净,又加了许多盖油味的调料。


    林霰揭开盖子闻了闻,味道好多了,他盛出一些来煮面。


    霍松声添完柴火,仰头看一眼他。


    林霰个子高,瘦长一个人低着头垂着眼在切蔬菜,长发随着动作晃到身前,挡住了脸,也让他看起来很温柔。


    霍松声擦干净手,走到林霰身后,先将他的头发理了理,接着双手一环,抱住了林霰的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吃辣的。”霍松声要求道。


    “有辣椒油,面下好了给你放一点?”


    霍松声应了声,从林霰肩膀看下去,林霰手指细长,因为瘦,手背上的青筋明显。他忽然觉得这双手很扎眼,让他心里不舒服。


    霍松声覆上林霰的手,按住刀柄,压住菜,帮林霰一起切。


    林霰笑了笑:“你别捣乱。”


    “我没捣乱。”霍松声顺势偏过头,在林霰耳廓上亲了亲,“你的手不是使不上劲儿吗,我帮你呢。”


    “切菜的劲还是有的。”林霰胳膊肘往后一杵,“撒手,给你弄得我都切不好了。”


    霍松声停顿一下,听话的放开手,又回到林霰腰上搂着他。


    他搂得很紧,总感觉一只手就能将林霰的腰环过来。


    俩人在一起总是霍松声话要多一点,他好像一凑在林霰身边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也这样。


    可今天厨房安静的只有林霰切菜的声音,霍松声沉默的抱着他,林霰不开口,他就不说话。


    林霰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刚把面煮好,霍松声黏在他身上,走到哪跟到哪,手没从林霰腰上松开过,可就是一直不吭声。


    林霰摸摸霍松声的手:“松开我,我要盛面。”


    霍松声瓮声瓮气的:“我又不挡事,我搂着你也能盛。”


    “可你搂着我不能吃面。”林霰侧过一点身子,看向霍松声,“你怎么这么黏人?”


    林霰总爱说霍松声黏人,从小到大为此吵过无数次,可今天霍松声听完后只是笑笑,没反驳林霰,也没跟他争。


    林霰转过身:“你怎么了?”


    霍松声不明所以:“什么怎么了?”


    林霰说:“你今天很安静,不开心吗?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就是累了。”霍松声抓着林霰两只手,蹭蹭他的嘴唇,“你快点捞面啊,我又觉得饿了。”


    林霰对霍松声了如指掌,他往后仰了仰,看着霍松声,知道他有心事,但是不肯说。


    林霰揉了下霍松声的脸:“有事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知道。”


    厨房里就有一张小桌子,霍松声还在烧水,不便走远,干脆和林霰坐在这里吃面。


    林霰找到辣椒油递给霍松声,霍松声大手笔的倒了很多,清汤面瞬间变成了红汤面。


    林霰说:“都津的辣椒很辣的,你行不行?”


    “行,我在溯望原练出来了。”


    霍松声把面拌了拌,辣味飘出来,特别香。他原本确实不饿,闻着味道肚子叫了起来,低头吃一口,辣味顺着舌尖传到嗓子眼,再到胃里,特别带劲。


    “真的好辣。”霍松声呼着气,吸溜吸溜的,“不过好爽。”


    林霰担心他的胃受不了,想了想,还是给霍松声加了一勺清汤,又回房将茶壶提过来,给霍松声倒了杯水。


    霍松声夹了口面:“你来点儿?我都辣出汗了。”


    林霰自从身体不好后口味就清淡了,不怎么吃辣椒,但是霍松声喂过来的,毒药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吞下去。


    林霰微微张开口,霍松声托着碗底喂他吃面。


    这辣椒厉害且上头,霍松声挺能吃辣,都被辣的浑身冒汗,脖子通红。林霰这种不常吃辣的,按理说更受不了。


    可林霰吃完那一口,身体上确实出了汗,但他也确实没有感觉到特别的辣,他的味觉早退化了,出汗是生理本能,其实没尝出什么味道。


    霍松声吸溜着吸溜着又安静下来,他放下了筷子:“辣不辣?”


    林霰顿了顿:“其实我……”


    他没怎么跟霍松声提过自己尝不出味道这事,但要他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他也装不出来。


    霍松声先是愣了下,大概是不想加重林霰的痛苦,所以故作轻松的对他笑,说道:“这个你别吃了,烧坏了胃我还心疼呢。”


    霍松声是个很坚强的人,他的眼睛总是能看见美好的事情,并坚信将来的一切都会变好,未来是有希望的。他相信林霰的病能够治好,哪怕已经被不同的大夫下过同一个最后的通牒。


    他对林霰说过很多信誓旦旦的话,他相信林霰能好起来,也相信自己能拯救他。


    这是第一次,他在面对林霰的病情时显露出难以言表的挫败,像是被人蒙着头狠狠打了一巴掌,以至于连笑都无比的牵强。


    林霰眸光黯淡,心里苦涩难当。他曾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之后又用了很多年学会和无法改变的事情和平共处。现在他已经可以平静的接受自己的结局,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离开之后的霍松声。


    霍松声低头吃面,三两口便解决了,接着去给林霰倒洗澡水。


    林霰毫无胃口,筷子在碗里戳了戳,后来还是没怎么动。


    这边没有侯府那样大的浴池,霍松声将浴桶盛满,刚烧开的水很烫,房间里氤氲着层层热气。


    林霰在屏风后脱了鞋,脱下外衣,一步步踩着小梯子上去。


    霍松声扶着他,林霰的脚尖轻触水面,被烫的一缩。


    霍松声逮住他的脚:“烫吗,先坐一会。”


    林霰坐在木桶外沿等水降温,随手捋着头发,等了半晌,问霍松声说:“你洗不洗?”


    浴桶挺大的,容下两个人不是问题。


    霍松声开始解衣服,很快将自己脱个精光。他先下水,觉得水没那么烫了,便张开双手接林霰下来。


    林霰身上还罩着一层净衣,下水后飘在水面上,像蝴蝶薄薄的一层羽翼。


    霍松声拽着潮湿的一角:“脱了。”


    林霰没有立刻动作,隔着水汽,人影都变得模糊。


    他缓缓朝霍松声靠过去,破开白雾,带去一股潮湿的热浪。


    霍松声贴着木桶边缘,手在水下架住了林霰的双腿。


    林霰头发湿了,面颊上有水,晶莹的水珠悬在他精俏的下颌骨,摇摇欲坠,像是晃在霍松声心坎上。


    不久前还苍白着的唇色,现在透出一点红,这让林霰整个人看起来都生动了。


    霍松声的手扣得很紧,这个力道随着林霰抽绳的动作逐渐加重。


    林霰缓慢地抽开领口的系绳,衣襟松开了,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


    他瘦的能清晰看见皮肤下的骨头形状,这让霍松声感到不忍。


    霍松声轻咬林霰的锁骨,抬手将那件薄衣扯到他手肘的位置,他们在不断上升的热潮中接吻,浴桶里的水不停的晃动着,林霰的嘴唇越来越红。


    “我待不了多久。”霍松声按着林霰的后背,不停亲吻他细长的脖子,“这几天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霍松声今天的攻势有些猛,手很重,吻的也很凶。林霰被他弄得很疼,却也沉溺于霍松声带给他一切的感官刺激,他像是知道霍松声所有的担心和害怕,所以最大限度的给予霍松声安全感。


    “等我将长陵的事处理完……”林霰气息不稳地说,“我就去溯望原找你。”


    他来自溯望原,他的父母兄长都长眠在那里,所以最后的最后,他理应回到那里。


    霍松声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他无法做到像林霰那样坦然。


    林霰和霍松声稍微分开一点,他一直坐在霍松声的身上,此刻往后退了退。


    “你上次说,让我给你留个位置。”


    林霰努力平稳着呼吸,将本就退到手肘的衣服彻底脱下,在霍松声的注视中背过身去。


    热潮尚未散尽,雾一般拢在林霰身边。


    霍松声浑身一震,在迷雾尽头抚上林霰的肩膀。


    拿惯了刀剑的手没轻没重,指腹也不够细腻,霍松声小心翼翼地触碰林霰的皮肤,刚才还要吃人似的,现在只怕自己弄疼了对方。


    林霰这具身体是完美的,上面没有疤,没有痣,像一块无暇的冷玉。


    霍松声对他不够好,总是喜欢用蛮力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那些印子三两天便消了,等到它恢复白净,霍松声又会固执的将自己的印记加上去。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是可以抓住林霰的。


    霍松声低下头,嘴唇一点点贴住林霰的皮肤。


    林霰反手摸到霍松声的后颈,轻柔地捏了捏,“不论将来我会以何种方式存在,你早就拥有我了。”


    霍松声垂落的视线里是一枝斜着向上生长的松枝。


    它长在林霰的后背上,松针团簇似锦,如同在雪崖峭壁间开出一朵绝处逢生的花。


    霍松声会永远拥有他。


    在漫长的死别之前,在往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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