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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马车在海防卫门口停下,霍松声先下去,解了大氅丢到随从手中。


    随从看向林霰,眼神询问他是否也要拿衣服。


    林霰还没开口,霍松声先说:“你别脱,天冷。”


    林霰原本也没想脱,摆了摆手,俩人一道往里走。


    西海作为大历最大一片海域,海防卫驻点也是四海中最大的一个,可惜的是至今没用起来。


    霍松声同林霰说道:“此战过后,皇帝也该明白,西海不能不留人。眼下海防卫青黄不接,兵力参差不齐,该找谁来做这个主帅,林大人有想法吗?”


    林霰双手揣在袖中,细长的手指贴着手炉轻轻一搓:“海战不比陆战,既要熟知海上环境、作战方法,还要能驾驭得了战船武器,与其从现役陆军调任统帅,不如选用现有海兵来的实际。”


    霍松声点头表示认同:“那大人的意思是从海防卫找?”


    “海防卫有用之人可以擢升,但需历练方可当主帅之位。”林霰转身上了一个台阶,“东海临近倭国,随时有迎战风险,兵将不好随意调拨,南海倒是有些机会,将军可有熟人?”


    南海海域面积仅此于西海,打过几次仗,近年来还算太平。当初南林军解散,霍城亲自给南海海防卫写过举荐信,送了两名虎将过去,想来这些年经过历练,对于海上作战应当得心应手。


    “南海海防卫兵力紧俏,从不疏于演习。我爹确实有旧部在那儿,待我先问问,若是合适,还劳烦大人向皇上举荐。”


    霍松声身份敏感,若他直接向皇上要人,以赵渊的疑心程度,免不了又要一番猜忌。林霰正是炙手可热,由他去说,想必赵渊不会多言。


    林霰没有拒绝,眸光一瞥见霍松声腕带松了,一头已经垂下,出言提醒道:“将军,腕带松了。”


    霍松声看了一眼,停下绕起护腕。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没留神他停了步,一头撞在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和林霰都没留心身后还有人,林霰往旁边让了让,霍松声更是直接,一脚踢过去,凶道:“干什么呢!”


    定睛一看,原是那天在西海上做头船领路那个海防卫的小男孩。小孩儿叫周海生,大概是瞄上霍松声了,这两日没事就爱跟在他身边晃。


    霍松声都给他气笑了:“你怎么又跟着我?”


    周海生机灵得很,没那天在海上的小怂样,笑嘻嘻地凑上来,问道:“将军,你啥时候走啊?”


    小东西心里想的什么霍松声明白着,他说:“我跟你们长官说了,他不放人啊。我刚跟林大人说话你也听见了,西海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可是海防卫顶梁柱。”


    “我哪啊……”周海生哀嚎起来,“我就是个小喽啰,哪是什么重要人物。”


    “那不对,你这次打海寇立了大功,别说海防卫不肯放人了,陈泰平都舍不得让你走。”


    越说越离谱了,陈泰平那么大的官,又不上前线,哪里认得海防卫这些虾兵蟹将。


    周海生知道霍松声是故意说来逗他,跟屁虫似的跟在霍松声屁股后面:“将军,你就收了我呗。我能吃苦,又耐劳,进能冲锋,退可防守,我……”


    周海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十几岁的小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腔报国心都不知该往何处使。


    林霰淡了眉眼,趁霍松声被人拿捏着,默默地准备离开。


    “嗬。”霍松声好大一声感叹,“这么厉害,要不让你做将军吧?”


    霍松声瞥见林霰的动作,眼疾手快抓住人,直接推开海防卫总司的门,“砰”一声,将周海生关在了外头。


    海防卫长正在阅览缴获的军备,被动静惊得一个激灵,文书都掉在了地上。


    “哎哟将军。”海防卫长捂着心口,自从被海寇的大炮轰过,他就听不得这种声音,“海生那孩子又缠着你了?甭搭理他。”


    霍松声倒没觉得烦,周海生这小孩儿挺机灵,做事也靠谱,就是年轻缺乏经验,大战时容易怯场,但这不是问题,多历练历练就好。


    “没有,海生我挺喜欢的,回头我要是走了,你这愿意把人给我吗?”


    霍松声不是不愿意收周海生,他开口海防卫也不可能不放人。主要周海生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没离开过家乡,霍松声是迟早要回溯望原的,那边的环境比西海要恶劣百倍,回讫的凶残也非常人所及,他不知道带走海生是否对他有益。


    海防卫长的确也没有坚持,只说要跟海生好好谈谈,确定他不是一时兴起。


    霍松声点点头,捡起桌上的案本问起正事:“战后事项统计的怎么样了?”


    一场仗打完,还有一堆残局要收拾,诸如缴获的军备武器,数量几何,有多少是拿来就可以用的,有多少需要修理。再如牺牲战士的善后,伤病战士的安置,俘获的敌军有多少愿意归降,有哪些人需要定罪,桩桩件件都需要定夺。


    霍松声这两天一直在忙这个事,不拿个初步结果,他没法回长陵交差。


    海防卫长将今日进展向他说了,然后问起海寇头目的事:“不知此人是否要带回长陵定罪,还是就地处决?”


    “这个听林大人的吧。”霍松声说,“他代表皇上来的,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旨意。”


    海防卫长便询问林霰:“林大人怎么说?”


    林霰说:“此事我已传信禀告皇上,待长陵给了回复再做定夺。”


    霍松声把案本放回桌上:“无望海那条航道的位置找到了吗?”


    无望海与回讫之间那条看不见的航道就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按在大历的头顶上。它太重要也太关键了,它的存在直接将大历的西南口暴露在回讫眼前,想要永绝后患,彻底解决西海问题,必须要截住那条航道线。


    “海寇还不肯交待具体位置,但我们已经有了大概范围,这两日风雪太大,等海面平静,巡航队便会加紧搜查。”海防卫长顿了顿,说道,“不过将军,在询问和搜查海寇驻地的文书后,我们还有别的发现。”


    海防卫长桌上堆叠着大大小小的文书,厚厚一沓,他向下翻了翻,翻出一本明显泛黄的。他将文书交给霍松声,说道:“这上面列了许多从海路运输记录,时间跨度有十年之久。”


    霍松声抬起眼,无意中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


    他接过文书翻开来,纸总共没几张,说明这十年间的海路运输并不多,可霍松声发现,记录的文字不仅是汉文,还有一行回文。


    “怎么还有回文?”霍松声问道。


    海防卫长说:“这我们也不知道,海防卫没有懂回文的,也看不出那行字写的是什么。”


    林霰走过来:“将军,能否让我看一看?”


    霍松声微微一顿,才注意到林霰过于严肃的表情。


    林霰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要么淡然,要么冷漠,总有种运筹帷幄的稳当在,这还是霍松声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你懂回语?”


    霍松声在漠北待了十年,对回讫语言十分精通,会说,但他不认识字。


    林霰接过文书,满脸郑重:“略知一二。”


    林霰说话只能信三分,他喜欢藏着掖着,他说自己只懂两成,说不准连回语的起源都能说上几句。


    霍松声眼见着林霰那双浓墨般的眼睛扫过文书中间那一行回语,然后他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苍白难看。


    文书掉在桌上,林霰手撑住桌沿,无法停止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扶住他:“你怎么了?”


    林霰边咳边喘,左手手背因为过于用力而浮起青筋。


    海防卫长慌忙说:“这是犯病了,可要请大夫?”


    霍松声揽住林霰的腰将他抱起来:“等大夫来人都咽气了,我带他去医馆。”


    周海生还守在门外,瞧见里面出了乱子,赶紧先跑出去,将车备好。等霍松声到了门口,正好可以上路。


    林霰起了一身的汗,咳嗽停了,人却很痛苦地拧着眉。


    霍松声摸他的药瓶,问他:“你这两日有好好吃药吗?”


    林霰独自来到西海,身边无人,平日里起居煮药都是符尘做的,没人盯着他便吃一顿忘一顿,难受了就吞随身携带的药丸。


    雪下了一整天,路上积了一层。


    这种天气车马都走得很慢,林霰被霍松声塞了两粒药,总算是不出汗了,气儿也顺了不少。


    他枕着霍松声的胸口,觉得霍松声胸前的甲胄又冷又硬,便撑着他坐了起来。


    霍松声虚虚伸手护了他一把:“你跑什么。”


    “将军心跳的太快。”林霰说,“震的我头痛。”


    “你……”


    霍松声难得哑口无言,被他一说才惊觉,自己不仅是心跳快,手心也吓出了冷汗。


    “你说犯病就犯病,毫无征兆。”霍松声不肯承认自己心有余悸,生硬地说,“你若是死在我手上,岂非我要负责?”


    林霰宽慰说:“不会。”


    “你是不会,你们家符尘,还有那个谢逸,不得找我算账?”


    霍松声在身上摸了摸,没带帕子出来,便去摸林霰。他的手扫过林霰心口,不经意摸到林霰随身携带的锦囊。


    林霰就像被刺到一样,警觉地攥住霍松声的手:“霍将军。”


    霍松声愣了下,反应过来:“我找帕子给你擦脸。”


    林霰松开手,自知失态:“抱歉。”


    宽大的袖口露出帕子一角,霍松声顺手抽出来,欺近一些,单手托住林霰的下颌,给他擦汗。


    “脸这么小,我一巴掌就能裹住。”霍松声边擦边说,说话时盯着林霰的眼睛,“什么东西那么要紧,日夜带在身上不说,别人碰一下都不行?”


    关于锦囊,林霰曾经透露过一些,说是故人所赠。


    柔软的手帕细细拂拭面颊,林霰微微眨眼:“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将军不会有兴趣。”


    “林霰,你不知道,越不让人知道的东西,越让人好奇吗?”


    林霰被霍松声手指上冰凉的虎符硌着脸,他推开霍松声,偏头低低咳嗽一阵:“将军逾矩了。”


    想来那锦囊定是林霰极为看重的私隐之物,让他连“逾矩”这话都说了出来。


    霍松声顿时觉得索然:“随口问问罢了,没逼你的意思。”


    恰好到了医馆,霍松声搀林霰下了马车。


    天寒地冻的,医馆内热闹得很,多是染了风寒前来抓药的百姓,里头咳嗽声此一阵彼一阵,霍松声怕林霰这病秧子自己病没好,还染上别的,进去就用手捂着他的口鼻。


    到了通风好的地方,人也少一些,医倌让林霰坐好,给他搭脉。


    许是没见过林霰这种病入膏肓的病人,医倌面色凝重,长篇大论讲了一番话,林霰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只叫大夫抓药。


    霍松声皱着眉头:“你好好听着。”


    类似的话这些年已经听过太多,不过霍松声开了口,林霰便老实多坐了一会。


    后来霍松声提着两个药包出了门,外面风雪方停,有小贩推着车卖烤红薯。


    霍松声问说:“你的手炉还热着吗?”


    林霰感受一下:“不太热了。”


    于是霍松声让林霰先上车,自己跑去买了两个烤红薯。


    红薯刚烤的,烫得很,霍松声给了一个给林霰捂手,另一个左右翻了翻,剥开皮,剥好先给林霰。


    林霰其实不太饿,小小吃了一口。


    “甜吗?”霍松声随口问。


    “嗯。”林霰顿了顿,“吃吗?”


    霍松声摇头说:“不吃,你吃吧。”


    林霰吃得很慢,他吃东西的时候,霍松声起初看着他,后来便看向马车外面。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恢复到早上刚出门的状态,不太高兴,恹恹的。


    林霰对他的情绪很敏感,投来一道目光,旋即发现霍松声在发呆。


    霍松声抱着胳膊,那是人处在防御状态下的自我保护动作,所以林霰觉得,就在刚才,霍松声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堵墙。


    就在林霰以为霍松声会沉默到底的时候,突然听见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霰瞬间对霍松声所有的反常有了答案。


    他有点想咳嗽,但忍下了,尽量平静地说:“皇上寿诞。”


    霍松声冷笑一声:“你知道天家有个规矩么,皇上的名讳要避讳,皇上的生辰也要避讳。”


    林霰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河长明算风算水,给你算出个大吉之兆,哄得老皇帝美不胜收。想来也不稀奇,赵渊听风就是雨的本事也不是这一两年养成的。”


    林霰看向另一边车窗,马过留痕,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车辙印似时间的倒带,复刻下过往的一切。


    “卜卦问吉成全了你,却像是牢笼,困住了别人。”


    林霰听见自己问:“哦,那是一副什么卦?”


    “大吉卦。”霍松声说。


    “那是好事,为什么会成为牢笼?”


    “因为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能有两条龙。”


    林霰眼尾轻跳,一道无法摆脱的魔咒直直冲入耳膜,那是——


    “真龙降世,兴国运,大吉。”


    第六十二章


    此时千里外的长陵城中是另一番景象。


    红绸自城门楼一路铺进了广垣宫。


    赵渊一袭烫金龙袍,缓缓自殿内走出,接受百姓朝拜。


    长陵今天天气并不算好,阴沉沉的,巍峨的宫门是正红色,地上的绸缎是红的,百官的朝服亦是红的。


    河长明立在最前面,淡淡看了眼手中不停转动的星盘,默默掐了掐手指。


    赵渊向他伸出手来,河长明立刻接住,清冷的声音响彻九宫:“白鹤朝圣,陛下万福齐天。”


    随他话音,一只红顶白鹤不知从何处展翅而飞,它飞过宫檐,消失在了西方。


    天子寿诞,民间同日出生的百姓要避讳吉日。


    “哦。”林霰神色淡淡,“将军说的是戚家二公子。”


    二十八年前的今天,戚家二公子出生。


    也是那天,一名江湖术士经过长陵靖北王府,驻足逗留,留下一句:“真龙降世,兴国运,大吉。”


    不少百姓听得这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道靖北王生了个小吉星,大历有福。


    这些话传入宫中,传入皇帝耳朵里。


    后来靖北王去漠北,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带着长子与妻子,唯独将小儿子留在长陵。


    戚庭霜生在长陵,长在长陵,借住在南林侯府十七年,未曾离开长陵半步。


    长陵是他的囚笼,流言是困顿他的枷锁。


    他无法离开这座囚牢,除非死。


    “你也听过这个?”


    林霰说:“听过,听闻戚家二公子不仅被判了卦,而且生肖是龙,不巧的是,当今圣上属蛇,刚好被压了一头,如何能不忌惮。”


    真龙假龙一说在当年广为流传,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戚庭霜愈发亮眼,在长陵城那么多贵公子中分外夺目。


    霍松声无意识转了下手上的玄铁戒:“我与庭霜……仅仅只差一天出生。”


    霍松声很久很久没有在人前提起这个名字,他以为说出口会很难,没想到真的念出来,竟比想象中要轻松。


    从小到大,霍松声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早生那么一点点,被困顿于囚笼中的人,也许就不是戚庭霜了。


    只是这些藏在心中的假象,他未曾和父母袒露过,也没有告诉过戚庭霜,他将心思捂得严严实实,每日在戚庭霜面前惹他不快,气的他跳脚。


    霍松声笨拙地想,如果戚庭霜因为他而烦恼,是不是就没有空闲去想其他烦人的事了。


    许多话不用说得明白,“差一点”三个字饱含了多少遗憾与无奈,叫人听了心颤。


    林霰缓缓转过脸去,目光落于霍松声微微下压的唇角,沉声说道:“将军可曾想过,或许那副卦象从一开始就选好了主人,与生辰八字没有关系。”


    霍松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最不愿想的一种可能,却也是时隔多年后,他逐渐认清的一种可能。


    当年戚时靖手握十万大军,雄踞漠北一方。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只认戚时靖,不认赵氏天子。他的存在是大历最大的威胁,赵渊要拴住他,就必须握有筹码。


    戚庭霜无疑是控制戚时靖最好的工具,只要将他留在长陵,就等于扼住了戚家一道命门,无论戚时靖在北方声望多高,有多大权力,他不可能不管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些道理霍松声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是不想懂,直到不得不懂,他才明白皇家眼中,根本没有君臣之道,赵渊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要自己想要的结果,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不止是戚庭霜,还有戚时靖,整个靖北军,十万条性命,早已有人为他们编写好了结局。


    霍松声突然坐起来:“那封文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林霰手指轻动,方摸到文书一角,忽然听到一声惨烈嘶鸣。紧接着马车剧烈一晃,整个车身向一侧倾倒过去。


    霍松声脸色一变,接住滑向他的林霰,牢牢护在怀中。


    “轰”地一声,马车翻倒在地,俩人随车狠狠摔在地上,车内碎瓷片崩裂飞溅,划破了霍松声的额角。


    马车不会无缘无故翻倒,是一支箭射中了马蹄!


    数十道脚步声纷至沓来,霍松声一肘击碎车身,用力撞了出去。


    大雪连天,大道上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商贩早已被变故吓得四散奔逃。


    十多个蒙面人左手横刀,疾步而来。


    霍松声扔下一句“别出来”,立即拔剑迎击。


    在长陵的时候,聆语楼接大公主命令取林霰性命,其实是林霰计划中的一环。包括那次,林霰和霍松声遭袭,聆语楼杀手半道出现,以杀林霰为饵,实则将他们引去大理寺,发现章有良杀燕康灭口,那也是林霰有意为之。


    这些是霍松声在符山那两天想明白的,后来知道林霰是聆语楼背后的主人,霍松声就没再担心过林霰的安全问题。


    可今天这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明显和聆语楼不是同一拨,他们全部用的左手刀,出招利落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但招式衔接上又不是完全流畅,就好像惯用右手的人,突然有一天用左手拿了筷子。


    这只有一个解释,这些人是故意用左手出招,目的是掩藏自己的路数,怕被霍松声识破!


    霍松声拔剑出鞘,专攻他们左侧,打他们的弱点。


    黑衣人并不欲和霍松声纠缠,他们的目标是车里的林霰。


    他们几个人与霍松声斡旋,拖延住他,另外几人削掉车顶,直逼林霰!


    霍松声心神一慌,两把刀同时落下,他抬剑去挡,重压之下,他左膝着地,重重砸在雪地上。


    而此时林霰那边,闻得几声惨叫,就在黑衣人向林霰出手的瞬间,林霰右手一滑,掌中藏着的锋利匕首立刻割断黑衣人的手筋。


    林霰冷冷偏过脸,一行血珠飞溅在他下颌到脖颈间。


    霍松声后撤收力,一个跟头翻起来,松霜剑削铁如泥,他按住一个黑衣人的肩膀,用力刺了过去,并压着对方快速后退。


    长剑上叠了两三个人,剑尖抵到坚硬的墙,霍松声狠一抽剑,雪地上多出几具尸体。


    林霰正被几人围攻,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掉了,刚刚有人一个手刀劈在他手腕上,他那截脆弱的手骨登时便断了。


    断骨刹那的痛让林霰眼前一黑,就是这时,一人从后勒住林霰的脖子,迫使林霰仰头挺起胸膛,另一人趁机在他身上摸索,他们在找那封文书!


    林霰一只手扒着黑衣人的小臂,抬脚一踹,将身前那人踢出老远。身后那人见状加重力道,林霰呼吸一窒,那力道足以将林霰勒死。


    “松……”林霰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松……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不规则的竹签正中黑衣人的太阳穴。


    束缚的力道霎时消失,林霰急喘一口气,全身的重量极速下沉,致使他腿软的无法直立。


    “林霰!”


    霍松声飞奔过去,被林霰下坠的力量一并带倒。


    林霰意识都模糊了,脸上沾着血,细白脖颈间是一片骇人的绞痕。


    余下几个黑衣人还不死心,等他们冲到近前,却被霍松声异常恐怖的眼神骇住。他们同时感到后背发凉,还没来得及害怕,腰间一道血刃,几乎要将他们拦腰斩断。


    霍松声手上有血,他在雪地里揣了揣,弄干净了才去拨弄林霰的脸。


    “林霰……”霍松声的手不明原因地抖,一股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林霰,你醒醒……”


    林霰目光涣散,像是醒不过来的样子。


    “林霰,”霍松声心如擂鼓,手在林霰胸口抚着,“能听见我说话吗?”


    林霰的眼睛跳了一下,突然张开嘴,仿佛无法呼吸。


    霍松声都不敢碰他,林霰煞白的脸迅速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猛抽一口气,紧接着爆发出强烈的呛咳。


    林霰咳得撕心裂肺,霍松声觉得林霰咳出的每一声都戳着他,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霰咳到眼角自动分泌出眼泪,鼻子嘴巴一起喷血。


    “药呢……”霍松声手挡着林霰的下巴,那血就聚在他掌心里,“你的药在哪?”


    霍松声胡乱摸着,腰间,胸口都没有,林霰的药随身带着,不久前他还摸出来喂过,身上没有就只能是刚才弄掉了。


    霍松声四处张望,用手在雪里翻找。


    林霰把血咳出来反倒舒服一些,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只是眨眼的频率很慢,好像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松声……”林霰几乎发不出声。


    霍松声惶恐地看向他:“我在!”


    “文书……”林霰想抬手,可他的右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霍松声这才注意到林霰的右手正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垂着。


    林霰用左手指了一下,说:“文书在,在车里……”


    然后他手一落,霍松声想接没接住。于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霍松声几乎经历了一场十年前溯望原上的风雪。


    岷州城防营的人姗姗来迟,陈泰平听说是林霰和霍松声出了事,亲自驾了马车过来。


    霍松声不敢耽搁,将林霰抱上车,又折回去在破碎的车轮下面找到了林霰说的文书。


    长陵来的特使和南林小侯爷遇袭的事儿很快在岷州传开了,人人都说这回陈泰平乌纱帽肯定不保,保不齐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杨钦也明白事情严重,林霰身体有多差大家都看得出来,今天还好是霍松声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事上面肯定要追责,岷州在他管辖范围内,若要追究,他也脱不了干系。


    杨钦亲自进城请来岷州最好的大夫,下了死令,必须要保住林霰的命。


    好在林霰的情况看起来凶险,但并不算太严重,与别的相比,他那只多灾多难的手反倒不好处理。


    大夫话说的明白,这手是肯定无法恢复原样,只能尽力保,日后能恢复几成要看林霰怎么保护,若还是这么造,基本就能宣告残废了。


    为了保住他的手,大夫在他手骨上打了钢针,又束上夹板固定。夹板要带三个月,钢针要等一年才能取出。


    打钢针的时候林霰还没醒,应当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霍松声在旁边看着,没忍住说了句:“给他喂点药吧,我怕他会疼。”


    第六十三章


    林霰在房中昏沉睡着,霍松声面色铁青在外面问罪。


    小侯爷当着海州巡抚和岷州知府的面发了好大一通火,质问他们,为什么城中会有刺客。


    刺客目的明显,不是冲林霰,而是冲他手中那封文书,也就是说,这封文书的存在不是秘密,有人也在找它。


    可笑的是,今天文书刚到他们手上,出了海防卫没多久刺客就找上了门,说明什么?说明这岷州城并不安全,有人在暗中盯着霍松声和林霰,而且这人与刺客来路相同,极有可能是对方安插在海防卫的眼线。


    霍松声当即下令将海防卫长拿下,凡是那天去过图岛的海防卫全要细查,尤其是接触过文书的。


    杨钦和陈泰平知道事情严重,片刻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去办。


    这时府中下人前来通传,说门外来了个十几岁的小孩,自称来自长陵,要找林霰。


    霍松声脸色还没缓和,沉声问道:“他可留姓名了?”


    “额……说是姓符。”


    来的人正是符尘。


    林霰此次出门没有带人,临行前符尘抱着大腿求了好几个晚上,林霰都没有同意,后来还告诉符尘,此去西海有霍将军在,不会出事。


    符尘想着既然霍松声在,先生应该吃不了别人的亏,这才安心让他走。


    谁知符尘刚入陈府就被下人领去林霰房里,一进门便被浓郁药味冲昏了头,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后,更是吓得面无血色。


    霍松声在前面交待完事情,第一时间回到小院。见符尘趴在林霰床头,正在看他的手,开口说:“他手上打了钢针,你小心别碰到了。”


    符尘霎时转过脸来,双目赤红,显然是又气又急:“先生怎么会受伤!”


    霍松声承接着符尘的怒气:“对不起,我……”


    符尘冲到面前:“对不起有个屁用!我满心欢喜从长陵赶来给先生庆贺生辰,原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现在他躺在这昏迷不醒,你要我……”


    符尘呜呜喳喳吵的霍松声头痛,他茫然看着符尘,听见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被狠狠拨动一下。


    “你说什么?”


    符尘指责的话层出不穷,炮仗似的朝霍松声一顿嚷嚷。门口还有陈府下人守着,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霍松声今天被触了眉头,此时谁若再招惹他,那不是找死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霍松声马上要提剑砍了符尘的时候,林霰大概是被声音吵到,轻蹙起眉,模模糊糊地咛了一声。


    那声儿不大,符尘和霍松声却同时听见了。


    符尘立刻扑回床边,小心翼翼喊着:“先生。”


    林霰缓缓睁开眼睛,眉头皱得更深了,大约是感知到了手痛。


    霍松声来到他身边,矮身蹲着,安抚般用手轻抚着林霰的眉骨:“大夫往你手上打了钢针,现在还不能动,是不是很痛?”


    林霰好像很快便接受了身体上的不适,反应过来后先问道:“文书呢?”


    林霰声音沙哑,嗓子痛得厉害,他的脖子上有一大片的瘀痕,看起来十分吓人,一说话便想咳嗽。


    霍松声见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文书,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在意,不由得生起怨怒,面上却不显,只是告诉林霰:“我收起来了,等你好一点就给你。”


    林霰轻轻咳着:“文书至关重要,你不要带在身上,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林霰身体虚弱,有些气短,符尘赶紧给他顺气。


    林霰似乎是才发现符尘在这,刚平缓的眉又皱了起来:“你怎么在这?”


    符尘丝毫没有刚才面对霍松声的气势:“我来看望先生,今天是先生……”


    林霰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符尘的话。


    霍松声起身去给他倒水,回来见林霰面若金纸,赶紧将符尘拉起来:“你去吃点东西,让他睡会。”


    符尘不愿意:“我留在这照顾先生。”


    “他的药还在炉子上热着,你要不要去看看?”霍松声谦虚说,“我不懂那些,肯定没你尽心周到。”


    一句话把住了符尘的命门,符尘不情不愿地走了,门一关,屋里就剩林霰和霍松声两个人。


    霍松声掖了掖林霰的被角,说道:“你再睡一会。”


    林霰精力不济,身体疲软,确实需要休息,但他顾虑许多,请霍松声帮忙拿些笔墨。


    霍松声没有依他:“要笔墨做什么?”


    林霰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这些刺客来的蹊跷,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没得到文书肯定还会再来,我调些人手保护你的安全。”


    “你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吧。”霍松声去到桌边,“怎么,岷州也有聆语楼分部吗?”


    林霰没有隐瞒:“海州有。”


    霍松声研墨提笔:“你说我写。”


    聆语楼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体系,是防止信件落入别人手中,也是防止有人冒充。


    林霰思虑周全,在创立聆语楼之初便设定好了规则,他报出一句暗语,要霍松声写好后交给符尘,符尘知道怎么通知聆语楼。


    霍松声一一照办,然后回到床边:“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担心他睡得不够安稳,取来熏香点上,香炉就放在床头边上,舒缓香气徐徐飘来,霍松声就这样坐在边上,亲眼看着林霰渐渐睡熟。


    林霰呼吸平缓,眉间细褶却不肯松。


    霍松声渐渐沉下脸来,这些日子不知第多少次描摹起林霰的骨相。


    林霰的长相毫无攻击性,常年病痛让他面色寡淡,嘴唇更是灰白一片。


    霍松声合上双眼,探出手,很轻地碰林霰的脸,从额头到眉骨,细细触到颧骨面颊,沿着颌骨摸到下巴,一厘一寸,细致入微。


    他摸林霰的肩,用双手丈量他的腰,甚至一路向下,圈住他的脚踝。


    霍松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手足无措,雷击般缩回手,夺门而出,提桶在覆着薄冰的井中打了一桶冰冷的水,用力扑在面上。


    符尘刚巧端药回来,见霍松声在冰天雪地里用冷水洗脸,险些以为他疯了。


    符尘走到跟前,小声说:“先生睡了?你这是做什么?”


    “他睡了。”霍松声面上攀满水珠,鼻息颤抖,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胡乱抹了一把,手指顷刻间变得通红,“我清醒一下。”


    符尘一碗药在手里,送也不是,退也不是。


    霍松声说:“拿去温着,等林霰醒了再喝。”


    “哦。”符尘转身欲走,没走多远又被霍松声叫住。


    “等等。”


    符尘回头:“啊?”


    霍松声的脸被冷水冰的泛青,看起来冷硬硬的,他问道:“你跟着林霰多久了?”


    符尘警惕性很高,反问说:“干嘛?”


    “问问,看你能不能照顾好他。”


    小孩虽然警觉,但不能被激,尤其是不能被霍松声激,当下就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跟了先生快九年,怎么可能照顾不好他?”


    “你才十六岁,跟了他九年?你七岁就跟着林霰了吗?”


    符尘撇撇嘴:“差不多,我是先生一手养大的。”


    霍松声问:“那你父母呢?”


    符尘方才还咋咋呼呼,提起父母,转眼便安静下来,状似轻松道:“死了,先生找到我时,我还在要饭。”


    霍松声想起来,当日在侯府,符尘用手鼓敲了一段叫花子要饭曲给时韫听。


    他只当小孩子玩闹,未承想竟是幼时经历。


    “可你姓符,符山上还有许多姓符之人,是你的亲眷吗?”


    符尘摇摇头:“我们都是先生带回来的,虽然非亲非故,但胜似亲人。先生给了我们姓名,也给了我们安身之所,我们感激先生,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霍松声心跳逐渐加快:“那你们都是长陵人吗?”


    符尘还是摇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最后一个问题,霍松声攥紧双拳:“你之前说,今天是林霰的生辰。”


    “对。”符尘点点头,“先生不爱过生辰,以往每到这天都要将自己关在房里,药不喝饭不吃,他那个身子怎么受得住?我就是担心这个才大老远跑来,谁知道……”


    说了这么多,符尘才反应过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霍松声呼出一口冰冷的气息,眼睛泛起不明显得红:“我想了解他。”


    符尘“哼”了声:“想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先生,在这里套我的话。”


    霍松声艰涩地说:“你家先生什么脾气,我问他就会说吗?”


    “那倒也是。”符尘说,“先生心地善良,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当初你不分青红皂白折断他的手,如今雪上加霜,我想到就很痛心。”


    霍松声无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似乎与符尘感同身受。


    “我的错。”


    符尘原本还想怪罪一番,看霍松声态度这么好反倒说不出来,别扭道:“罢了,我去给先生热药。”


    “符尘。”霍松声叫他的名字,“今天我问你的话,别告诉先生。”


    “为什么?”


    “他身体不好,知道我瞎打听,指不定要不高兴。”


    符尘勉强答应:“行吧。”


    霍松声拍拍符尘的肩,手落上去时转了方向,摸摸他的头发:“你可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姓名?”


    符尘回忆一番:“不记得了,先生说前尘旧事如烟,不必记得。但我有些印象,似乎姓蒯,不太常见,我至今都不会写那个字。”


    霍松声笑了笑:“忘了也好,去吧。”


    薄薄一片雪地上是符尘留下的脚印。


    霍松声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念出那个姓。


    蒯姓确实少见,但霍松声记得,曾经靖北王麾下左前锋指挥使就姓蒯。


    那人叫蒯正良,牺牲时就是霍松声这个年纪,二十七岁。


    第六十四章


    林霰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晚,霍松声撑着额角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桌上,看起来在睡觉。


    林霰手痛得厉害,没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这点动静微乎其微,可霍松声立刻便醒了。


    “醒了?”霍松声看向他,起身过来,摸了下林霰的脸。


    林霰的身体在持续的发热,大夫说是低烧,对此林霰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常年体温低于常人,一年到头身上就没有一刻是爽快的。


    林霰看了看房里:“符尘呢?”


    这人每回睁眼,要么问公事,要么问别人。


    霍松声说:“被我赶回去睡觉了,你等我下,我把药端来。”


    霍松声并没有离开多久,药是一早便熬好的,放在小炉子上保温,林霰醒来便可以喝。


    林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霍松声见他手快要撑到床沿,喝了一声:“你别乱动!”


    林霰原本注意着,被他一喊吓了一跳,反而轻轻挫了一下。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呼吸颤抖,后背顷刻间起了一层汗。


    “你怎么回事!”霍松声放下药,抓着林霰的上臂,心里像是牵了一根线,线的那一头就拴在林霰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时刻牵动着他。


    林霰吸着倒气:“我没事。”


    霍松声脸都冷了,命令一般:“你躺着。”


    林霰托着自己的右手:“不躺了,我喝药。”


    霍松声拗不过他,没办法,拿个枕头靠在林霰身后。


    林霰抬起手想自己喝药,被霍松声皱着眉头挡了回去。


    药热得久了,药汁都收干了,浓郁的一碗,非常苦。


    霍松声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低头抿了一口试温度,然后才喂给林霰,提醒道:“有点苦。”


    林霰难得面露茫然,吞下喂到嘴边的药。


    这些年喝下的药太多,更苦的都有,林霰不觉得这口药有多苦,甚至因为是霍松声试过的,反而减轻了原本的苦味。


    “将军一直在这里吗?”林霰问道。


    “没有。”霍松声再舀一勺,“刺客知道我们的行踪,很可能是海防卫中有内应,我一个下午都在审犯人。”


    林霰说:“有没有线索?”


    霍松声盯着林霰的嘴唇,那里被汤药润泽过,终于有了一点颜色。他拽下帕子,给林霰擦了擦嘴:“你这么聪明,想不到?”


    林霰确实有一些想法:“是周海生吗?”


    霍松声应了一声。


    真相往往显而易见,这些天霍松声天天出入海防卫,周海生打着要入靖北军的旗号成日跟在霍松声左右。


    小孩热闹咋呼,容易让人丧失防备,其实是周海生一直在监视霍松声。


    “我疏忽了。”霍松声说。


    林霰摇摇头:“我也失算了。”


    喝完药,霍松声将碗放到一边,然后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袋子,与当日在符山给林霰的如出一辙。


    林霰猜想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左不过是山楂糖糕一类的,怕他喝药觉得苦。


    果然霍松声打开,是一袋子新鲜的冬枣。


    霍松声捡一个漂亮的给林霰:“盖盖苦味儿。”


    冬枣香脆甘甜,林霰吃了一个,接着问道:“周海生有交代吗?”


    霍松声说:“年纪不大,骨头倒是很硬,我问了一下午,嘴巴都干了,他一个字都没说。”


    “周海生看起来和符尘差不多大,也许是有什么苦衷在,将军不妨试着查查他的家人。”


    这点霍松声已经想到,并命人着手调查了,所幸虽然刺客在暗处,但他们揪出了周海生,不算一无所获。


    “这个我会去查,你不要太操心了。”霍松声算算时辰,林霰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你饿不饿?”


    林霰刚喝了药,饿倒不饿,就是身上有些出汗:“我不饿,还有一事……”


    霍松声耐着性子:“嗯?”


    林霰说:“先前你与刺客交手,可感觉有什么不对?”


    白天交手,对方刻意隐藏身手,但想要找到蛛丝马迹对霍松声来说并不困难。


    “像是出自锦衣卫。”霍松声沉吟道。


    锦衣卫是一等大内侍卫叶如刀亲手带出来的兵,当年叶如刀在东洋习武道,待了足足十年,回来后自然将东洋人的武术路子交给了锦衣卫。东洋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最明显的就是横刀,中原武学讲究砍、劈、刺,若是正统流派出来的,断不会在上来就用横刀。


    交手时霍松声便知对方十之八九是东厂锦衣卫,而秦芳若是现任东厂提督,锦衣卫虽说听赵渊直接调派,可谁都知道,真正掌握东厂大权的人是秦芳若。


    林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满江上那几名动手的船员?”


    霍松声犹如醍醐灌顶,当时那些船员身手不凡,像是皇室暗卫,而暗卫尽归东厂,实则出自锦衣卫。只是后来这些被大公主和杜隐丞的交易掩盖,霍松声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赵安邈刻意找人伪装成暗卫,皇室子弟一向与东厂针锋相对,赵安邈会有此举并不稀奇,如若事迹败露,她便可陷害秦芳若。


    “他们是秦芳若的人?”


    林霰应了一声:“十有八九。”


    霍松声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满江上的那些船员是东厂暗卫所扮,听的是杜隐丞的令,杜隐丞又和赵安邈相互勾结,如此一来,掺和在这件事里的不止他们俩方,还有东厂?


    当朝宦官当道,朝中风气颓靡,赵渊喜欢用宦官,不代表他下面那些有意争夺王位的皇子公主也喜欢。


    赵渊为了扼制地方军权,将许多决断大权交给东厂,认准了这帮宦官断子绝孙掀不出什么风浪,可宦官当政,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他们手中的权力越大,分到皇子公主手中的就越少,这才造成朝中宸王、大公主以及东厂,三足鼎立的局面。


    赵安邈不可能和东厂合作,可若是他们没有关系,秦芳若暗中将锦衣卫安插在大公主这条线上,并且神不知鬼不觉,绝不止是知道大公主干的那些勾当那么简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怕秦芳若这步棋已经埋下多年了。


    “看来西海之祸并不仅仅是安邈一人之力那么简单。”


    “历朝历代皆有贪腐之人,大历走到今天,确实不是一人之功。”


    霍松声说:“所以你在满江时就知晓船上有东厂暗卫?”


    林霰微微一顿:“是。”


    霍松声被林霰骗过许多回,每回发现真相都要同他发通脾气,林霰以为这次承认也会得到一番冷嘲热讽。可霍松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林霰瞥见霍松声额角上的伤口,白天马车倾倒时,霍松声为了保护他,所以被飞来的瓷片划伤了。


    那瓷片若是再往下一点,可能就要伤到霍松声的眼睛,再往下,破相也说不定。


    林霰指尖一动,轻轻点在霍松声的伤处。


    林霰喝药喝的体热,或许是原本就在低烧,总之他的手不算凉。


    霍松声被摸的刺痛,嘴角抽搐一下。


    林霰问道:“疼吗?”


    霍松声说:“有点。”


    林霰眼神晦暗不明:“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疤。”


    霍松声满不在乎:“留就留吧,又不差这个。”


    霍松声身上许多伤疤,是多年浴血奋战的勋章,那日林霰帮他洗澡便看见了,最深一处在侧腰,那处肌肉紧实,斜斜一道亘在那里,一直隐没至看不见的地方。


    林霰收回手:“符尧有许多灵丹妙药,待回长陵,我同他问问。”


    霍松声轻笑一声:“那么怕我留疤?怕什么,不行借点冰肌鞘给我抹抹呗。”


    他似是无意提起,林霰却瞬间败了脸色:“那个不行。”


    霍松声起兴一般:“怎么不行?”


    林霰说:“冰肌鞘性寒有毒,用来并不好受,将军只是小伤,没必要受这份罪。”


    屋内烛火颤动,窗上投映出霍松声的影子。


    他追问道:“有多不好受,你为什么要用?”


    林霰不肯多言,只道:“我有我的理由。”


    “谁做事还没个理由?既然用起来痛苦,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霍松声扯动嘴角,他背着光,阴影投过来的时候遮盖了面容,让林霰看不出他的表情。


    霍松声倾身过来,手掌贴住林霰的脸,如他所言,林霰的脸很小,他一只手便能挡住大半。


    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林霰脸上的皮肤,他手上的戒指太冰了,冰的林霰打了个冷战。


    林霰在潇潇寒意中往后躲了一下,又被霍松声按着脖子押回来。


    “霍松声。”林霰警告道,“你离我太近了。”


    “是吗?”霍松声抬一点眼,一半的光火燎起来,让林霰看清他眼中的侵略,“你怕我?”


    林霰左手抵住霍松声的胸膛,阻止他继续靠近:“我只是提醒将军,离危险太近,当心引火烧身。”


    “怎么烧,烧哪里?”霍松声钳住林霰的手腕,将它背在身后,“会将我烧得面目全非吗?”


    林霰不太舒服地提了一口气。


    霍松声松了点力,却没放手,而是轻轻朝林霰面上吹了一下。


    林霰脸上有几缕碎发,被霍松声吹起,又落下,弄得他有点痒。


    霍松声端详他的神情:“先生,除了手,你还在别的地方用过冰肌鞘吗?”


    林霰否认道:“没有。”


    “当真?”


    林霰说:“将军究竟想问什么?”


    “也没有,就是想知道,那药用来什么滋味。”霍松声退开一点,“你紧张什么?”


    林霰继续否认:“我没有。”


    霍松声的手往下一滑,扣住他的掌心,忽然偏头凑近林霰的耳朵。


    “先生,”霍松声带了一股潮湿的热气侵入林霰的鼓膜,低哑着嗓音说,“出汗了。”


    说完,霍松声松开林霰:“我饿了,去找点吃的。”


    门开了又关,卷进一股凉风。


    林霰在冷热交替中咳嗽起来,他摸到自己的耳朵,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继而发觉自己捂了满掌的湿汗。


    门外,霍松声完全没有刚才的游刃有余,他捻动指尖,眼前掠过的是林霰耳后那一片异常白净的皮肤。


    第六十五章


    霍松声在厨房待了许久,弄了一碗杏仁酪出来。


    他回到房间,见林霰没有休息,而是靠坐床头,翻阅他留在那里的文书。


    霍松声说:“吃点东西,我没放太多糖。”


    林霰目光没有从文书上移开,应了声:“先放着,我一会吃。”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不明,霍松声将林霰手中的文书抽走:“有什么明天再看,伤眼睛。”


    林霰这才注意到霍松声手里是杏仁酪,他顿了顿,愣神的功夫,霍松声又故技重施,喂了一勺到他嘴边。


    他张开嘴,杏仁酪浓郁却不甜,淡淡的香气,很合他的口味。


    霍松声说:“幼时每年生辰,我娘都要给我们做杏仁酪。”


    林霰慢慢吞咽,品着味道,似乎在对比霍松声的手艺。


    他对霍松声的用词没有特别反应,后来是霍松声主动提起:“我同你说过的,我和庭霜的生辰只差了一天。”


    林霰恍神接话:“我记得。”


    霍松声继续说:“庭霜因为一则卦象被困于长陵,戚伯伯无法带他回溯望原,那些年,他一直住在南林侯府。我们生辰很近,所以每年都在一起过。他与老皇帝撞了日子,需要避讳,即便是南林侯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给他过生辰,所以借着我的名义,年年都与我放在一起。”


    林霰喉结一滚:“将军不恼么?”


    “恼啊,小时候快恼死了。”霍松声笑了笑,“我爹与戚伯伯八拜之交,戚伯伯放心将小儿子交给他,他便处处偏向庭霜,小时候我总是怀疑戚庭霜是我爹在外面的私生子,否则怎么让他处处压我一头。”


    林霰神色柔和:“许是老侯爷体恤二公子远别父母,才多加照拂吧。”


    “小孩子哪懂那些,反正那会儿不管是谁的错,最后都成了我的错。”霍松声说,“我们小时候通吃一碗羹,长大了同穿一条裤子,一起念书、一起射箭、一起骑马,过生辰了,生辰礼也是一样,一碗杏仁酪还要同享。不懂事时,我时常生气,见到他便觉得厌烦,于是总爱挑衅他,惹怒他。”


    “那他呢,什么反应。”


    “他被我气的七窍生烟,瞪着眼睛吼我,撸起袖子和我打架。我们总是互不相让,双方都挂了彩,一转头,又可以龇牙咧嘴的帮对方上药。”霍松声细细回忆着,“小孩子打闹不知分寸,家里大人喜欢看热闹,也不拦着。后来有一次,他不甚将我小指折断,那时我还是个好哭鬼,呜呜喳喳在他耳边嚎了三个通宵,从那以后他便不同我打架了,再生气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吼我的名字。”


    霍松声从小调皮,爱逗趣儿,经常招惹戚庭霜。


    戚庭霜多半不理他,但架不住这人讨厌,每每被弄烦了,便要夹着火气,吼他一句“霍松声”。


    戚庭霜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很好听,只有这个时候尾音会有一点点上扬。


    这个声音很特别,霍松声没告诉过戚庭霜,他很喜欢听戚庭霜喊自己的名字,生着气喊“霍松声”的戚庭霜和平时不太一样,上扬的尾音像带了个小钩子,所以后来霍松声每次招惹他,都是故意的,就为了听这么一声。


    林霰似乎被霍松声调动起了情绪,点评道:“将军小时候很闹腾。”


    “确实,我小时候刁蛮又骄纵,身边能忍受我脾气的只有庭霜了。”霍松声说,“庭霜与戚伯伯一个模子刻出的长相,越长大越扎眼,差不多到了年龄,来侯府提亲的人能一路排到南街口。”


    “也不尽然吧,其中没有向将军提亲的吗?”


    霍松声想了想:“有是有,但没他多,说起来他那么讨人喜欢,还是我的功劳。”


    林霰看向他:“怎么说?”


    霍松声说起一件旧事。


    那年霍松声和戚庭霜才十七岁,正是少年最光彩的年纪。


    一日霍松声在家闲的难受,生拉硬拽拖着戚庭霜出去溜街。


    俩个都是长陵城中贵重的少爷,几乎没人不认得他们。


    霍松声走一路买了一路零嘴儿,每样只咬一口就丢给戚庭霜。戚庭霜空着手出来的,没走多久俩手便占满了。


    霍松声管吃不管付钱,那天街上人多,戚庭霜付个钱的功夫,霍松声便跑不见了。


    他抱着吃的张望一圈,发现那吵人精正舔着糖葫芦看人家胸口碎大石。


    戚庭霜过去捉人,一膝盖顶在霍松声屁股上,喊道:“祖宗,别看了。”


    霍松声看的起劲儿,被戚庭霜顶地往前扑了一步,难得没同他计较,而是拍拍戚庭霜的胳膊:“戚桐语,你说那石头真的假的?”


    戚庭霜说:“真的吧,大庭广众谁敢骗人啊。”


    “那肯定是练过气功。”霍松声分析道,“否则一锤子下去不得吐血。”


    戚庭霜没兴趣凑热闹,嫌抱了太多东西手酸,催促霍松声赶紧走。


    霍松声接过一些吃的,从人群里钻出去:“今天好热闹,又不是过节,怎么那么多人。”


    戚庭霜只想赶紧回家,一句“别玩了”转到嘴边,手腕又被霍松声拽住:“桐语快看!”


    那人每回发现什么新奇东西就是这副模样,拉着戚庭霜,不管他想不想看,愿不愿意,按着头也要跟他一起看。


    戚庭霜早已习惯,下意识抬头,看见霍松声手指的方向有一排五颜六色的花球。


    “那是真花还是假花?”霍松声拉着戚庭霜往前走,前面人太多了,他还往上蹦了蹦。


    戚庭霜没看出来是什么花,倒是旁边有人应和说:“都是真花,李大人家的千金今日登台选亲,排场可大嘞。”


    霍松声是个爱凑热闹的,听见要选亲立马来劲。


    戚庭霜手上吃的都掉了,架不住霍松声拖他,阻止道:“哎!霍松声!”


    周围人多,霍松声没听见戚庭霜喊他,也不知道东西都掉了,就一直往前走。


    戚庭霜又喊了他一声,没喊住,直接甩开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手心一空,再一扭头,见戚庭霜凶巴巴瞪了他一眼,然后弯下腰去捡吃的。


    霍松声挨了瞪,挤着人堆走回去,怕人来人往戚庭霜被人踩到,还张开手给他挡着:“别捡了,都不能吃了。”


    戚庭霜憋着火,数落他:“每次出门只管自己往前走,一点不顾及别人。”


    霍松声同他争辩:“我哪有,我明明拉着你了,是你把我甩开的。”


    “我为什么甩开你,买那么多吃的又吃不掉,全要我拿着。”


    “哎戚桐语,你这话什么意思。”霍松声也有点生气,“你若是不想拿只管说,下次我让吴伯陪我出来。”


    戚庭霜把东西一一捡起,抱在怀里:“那样最好了,再叫我是小狗。”


    从小到大也不知说了多少次要绝交的话,戚庭霜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


    霍松声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见戚庭霜转身要走,冲到他前面拦着:“东西是我买的,你走可以,把吃的留下。”


    戚庭霜都快气笑了:“少爷,都是我付的钱!”


    霍松声口不择言:“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钱不也是我爹给的。”


    戚庭霜“哈”了一声,问道:“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你娘做的,是不是也要脱下来给你啊?”


    霍松声那话说出来就后悔了,但是收不住,闻言撇了下嘴,犟道:“你敢脱我就敢要。”


    戚庭霜脑袋上要是有烟囱这会儿都能看见青烟了,他把吃的往旁边石墩子上一放,恶狠狠道:“行!”


    说着他攥起腰带开始解,霍松声看他来真的,赶紧拦住:“靠,戚庭霜,你不要脸了!”


    就这么个小事儿,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着那么多人就吵起来了。


    吵起来分寸不让,争都能争的面红耳赤。


    少年正是抽条生长的时候,青涩稚嫩的模样英俊好看,人堆里一扎特别显眼。


    李大人家的千金独坐高台,底下什么看不见,一眼瞄中了戚庭霜,二话不说一个花球丢下来。


    霍松声正要撸袖子开干,突然头顶掉下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


    花球砸着他的脑袋,花瓣枝叶在他头顶炸开,香气顷刻间弥漫下来,他当时就傻了。


    人群中爆发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戚庭霜也愣了,可霍松声这天女散花的造型实在好笑,他捧着肚子笑到抽抽,揪着霍松声脑袋上的花瓣,什么气都没了:“你怎么开花了。”


    俩人此时还不知事态严重,霍松声见戚庭霜笑了,立马将吵架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李大人亲自在人群中破开一条道来到俩人面前,一见戚庭霜就欢喜:“原来是二公子和小侯爷,来人,现在便将嫁妆抬去南林侯府。”


    霍松声惊呆了,跳到戚庭霜身边:“什么嫁妆?!”


    李大人说:“小女相中了二公子,方才花球抛下,便算是定了亲。为表诚意,我这就上门请见老侯爷。”


    南林府上的霍老侯爷还不知道俩小子给他惹了事儿,正悠哉悠哉地喂鱼。


    直到李大人家几箱嫁妆抬到大门口,他才知道自己家白菜出了趟门就被人盯上了。


    霍松声喊着救命回的家,见到他爹跟见到救命稻草,抓着霍城直嚷嚷:“爹!戚桐语被人看上了!”


    霍城不用猜都知道定是这小子惹得祸,甩开霍松声,看向在他后面进门的戚庭霜。


    戚庭霜回来路上又跟霍松声吵了一架,这会儿冷着脸。


    霍城问他:“又被人看上了啊?”


    霍松声就是戚庭霜的发言人,他插嘴道:“他又拈花惹草了!”


    霍城佯装要抽他,霍松声缩了下脖子。


    霍城又问:“你喜不喜欢啊?”


    霍松声抱着脑袋:“他喜欢啥啊,他连人家长啥样都没看清。”


    霍城一脚踢过去,快烦死了:“有你什么事儿!”


    转过头对戚庭霜又是好言好语:“要我帮你推了吗?”


    霍松声说:“爹你赶紧的,李大人带那么多东西走夜路被人打劫就罪过了。”


    霍城简直后悔生了他。


    当爹的给小的收拾残局去了,独剩霍松声和戚庭霜大眼瞪小眼。


    戚庭霜抓了一把鱼食,那么大个子杵在那,看起来怪郁闷的,一把一把往池子里丢鱼食。


    霍松声挠着后脖子,淌过去:“那个什么……”


    戚庭霜将脸转到另一边,拒绝跟他讲话。


    霍松声淌到另一边:“再喂鱼就撑死了。”


    戚庭霜把鱼食扔回去,拍了拍手,辫子一扫扭头就走。


    霍松声追在他身后跑,急切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人家会看上你啊,我就是爱凑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不在那儿跟我吵架,那李大人的千金也注意不到你啊!”


    戚庭霜猛地顿住脚:“又是我的不对了?”


    “我不对我不对,”霍松声绕到前面,别别扭扭地嘟囔,“我还不是看那花球好看想讨一个回来,哪天要是又惹你生气,还能拿花球换你一个笑脸。”


    “你……”


    戚庭霜彻底失语,这回真是一点火都发不出了。


    霍松声挂着脸,说半天反而把自己说委屈了,一屁股坐在花坛边:“好了么,现在花球没要到,连你都要拱手让人。”


    霍松声搔眉耷眼的,头发上还插着片粉色花瓣,看起来就像被雨打蔫了的小鸡。


    戚庭霜叹口气:“我又没答应。”


    “那谁知道你了。”霍松声揪着花坛里的小草,“你又不可能一辈子不成亲。”


    戚庭霜伸手将他头发上的花瓣拿掉,顺势滑下来,托着霍松声的下巴,兜着他的脸捏了捏:“舍不得我啊。”


    “鬼哎!”


    戚庭霜逗他好玩儿,故意说:“那我可走了啊。”


    霍松声赶紧攀住他胳膊:“走哪去啊!”


    戚庭霜抽出手,背对着霍松声蹲下来:“去洗澡,你不去啊?”


    霍松声喜笑颜开地跳他身上。


    戚庭霜掂了掂霍松声:“你胖了吧,比上个月重了。”


    “胡扯。”


    “肯定是,天天那么吃能不胖吗。”


    霍松声揪着戚庭霜的耳朵,戚庭霜耳朵后面有一颗小红痣,霍松声一眼就能瞧见:“你是不是又想吵架啊?”


    戚庭霜笑笑不说话了。


    霍松声放开他,单手箍着脖子,另一只手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朵粉紫色的海棠花。


    他偷偷将花插在戚庭霜的马尾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戚庭霜沿着池边走,将他那些小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后来我爹请李大人吃了半个月的酒,又托城中好友给他女儿说了个靠谱人家,这才断了对方要结亲的念头。”


    一碗杏仁酪见了底,林霰问:“那李大人的千金现在如何了?”


    霍松声说:“三年抱俩,家庭和睦,幸福美满,这次回长陵还碰上了,她闺女都能打酱油了。”


    林霰点点头:“如此也算好事一桩了。”


    第六十六章


    “还喝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摇了摇头:“将军喝过了吗?”


    霍松声说:“给你做的时候尝了一口,感觉和我娘做的差不多才端过来的。”


    林霰认真地告诉霍松声:“嗯,很好喝。”


    滴漏快要滴满,林霰留意着时辰,强撑着疲弱的精神与霍松声说话。


    俩人聊了几句闲天,霍松声见林霰已经开始犯困,便抽出他的枕头,扶他躺下。


    霍松声趴在床边,手指轻轻滑过林霰的胳膊,内疚地说:“对不起,那天不分青红皂白折断了你的手。”


    林霰对此并不在意:“不用放在心上。”


    霍松声说:“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有没有什么是放在心上的?”


    林霰一时语塞。


    霍松声没期待得到答案,轻笑一声,抬手抚过林霰的眼睛:“睡吧,不早了。”


    林霰面色沉静,闭着眼睛说:“过几日,我想先离开西海。”


    霍松声调弄林霰的熏香,擦火时一簇流光从眼前闪过:“回长陵吗?”


    “嗯,我要先回去办些事情。”林霰说。


    霍松声没有细问:“我可能要多逗留些时日,西海上的航道还没有踪影,我明日便要去图岛。”


    “好。”林霰想了想,“那封文书上的内容……”


    霍松声虽然看不懂字,但从那天林霰的反应,以及之后来的那些刺客,大概也猜出几分。他说:“下次见面,你说给我听。”


    林霰的睫毛颤动几下,像是想要睁开眼睛。


    霍松声手又遮过去:“嘘,不许睁眼。”


    他手上有残留的香味,淡淡的,林霰吸了吸鼻子。


    霍松声笑了声:“很喜欢熏香?”


    林霰:“嗯。”


    霍松声说:“下次送你熏香玩。”


    他们说着下次,好像下次见面就在咫尺可见的将来。


    可霍松声知道,这次回长陵,他怕是呆不久了。


    西海战事平定,林霰必然会被封官授权,新的力量已经生成,他必须要回溯望原了。


    林霰又何尝不知。


    他安静了片刻,对霍松声说:“将军与我说说溯望原吧。”


    霍松声缓缓趴下去,脸冲着林霰的脸,说话仿佛贴在他耳边:“溯望原啊……”


    霍松声难得温和,他向林霰讲述着溯望原,唯恐惊了他一场旖旎的梦。


    “溯望原有全大历最蓝的天,最广阔的草场,那里山连着山,雄鹰自由的在山间飞翔,骏马肆意的在草原奔跑。牧民们养了许多牛羊,挤了奶便要往军营送,等肉长熟了便宰来吃掉,整只整只地烤,香飘四里。”


    林霰脸上挂着浅淡地笑:“那一定很美。”


    “草原上的漠北汉子个个都比汉人壮,军营里每年办射箭和摔跤比赛,靖北军总给我丢脸,比不过人家。”


    “将军的骑射也比不过吗?”


    霍松声诚实地说:“比不过,我射箭不行,想来是幼时贪玩,没有练好。”


    林霰很会为霍松声找借口:“将军不是生在漠北,也说得过去。”


    “不过骑马没人比得过我,我有一匹赤兔马,是草原上的霸主,驯服它我用了整整半年,后来我给它起名‘乘风’,它跟着我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


    林霰想象着霍松声骑马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霍松声抚摸着林霰额头上的发旋,被他细软的头发戳着手:“想来溯望原跑马吗?”


    林霰的笑容不变,说出来的却是:“我身体不好,跑不动。”


    霍松声莫名酸了鼻子:“不还有我吗,我带你跑,想跑多远跑多远。”


    林霰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霍松声揉了揉他的头发:“去不去啊,大将军都邀请你了,这点面子都没有吗?”


    林霰退让道:“嗯,有机会的话。”


    霍松声说:“一定有的,等你去溯望原,我带你骑乘风,如果你喜欢,我就把乘风送给你。”


    “送给我了,将军骑什么?”


    “乘风的娘子也不错,我管它叫‘踏浪’。”


    “听起来温顺许多。”


    霍松声点点头:“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俩人几乎贴在一起,就这样又说了一会儿,林霰轻轻翻了个身。


    微弱的烛火下,双方的眼睛看得分明。


    林霰看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低声道:“松声。”


    霍松声始终看着他:“我在。”


    远处又传来打更的声音,滴漏转入下一格。


    林霰赶在子时交替的铜锣声里,对霍松声说:“生辰喜乐,希望你永远自由。”


    霍松声一直看着林霰,直到他睡着,睡熟。


    然后凑近他耳边,悄声给出自己的回应:“希望你健康,生辰喜乐。”


    ·


    霍松声第二天便出发去了图岛,林霰醒来时人已经走了。


    林霰对着空荡的房间,难得发了一会呆,直到符尘进来送药才回过神来。


    当天下午,林霰精神好一些了,打算去狱司看一下周海生。


    周海生土生土长的岷州人,是海防卫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家里的情况也都查清楚了,并无特别之处。如此说来,他究竟为何做了东厂的眼线,除了他自己便没人再知道了。


    林霰本来想去审一下周海生,可还没出门,便接到狱司消息,说周海生在狱中咬舌自尽了。这么一来,这案子便成了悬案。


    又过三天,林霰将呈报皇上的案稿扫了尾,装了封。


    这也意味着,林霰要离开岷州了。


    林霰放下笔,虚掩着唇咳了一阵。


    符尘恰巧端药进来,顺便摸了摸林霰的脸:“先生,你怎么还在烧。”


    符尘的忧虑不是假的,哪怕大夫说没事,可林霰这么一直烧下去也不是个事,他的身体经受不住。


    “我应该带符尧一起来的。”符尘懊悔地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回去了。”林霰不太在意,问起了别的,“霍将军回岷州了吗?”


    “说是今天回呢。”符尘吹了吹热汤药,喂到林霰嘴边,“他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他不和我们一起。”林霰说。


    符尘问:“那要等等他吗?”


    林霰没有给出回答。


    皇上寿诞的庆祀持续了整整七日,林霰赶在最后一天启了程。


    他没有等到霍松声,也没有选择和西南军一起,而是与杨钦同路走过一段,在海州告别后,和符尘独自上路。


    林霰身体原因,这一路行的很慢,但没再遇见过刺客。符尘驾着马车,林霰在车内醒醒睡睡,却不是朝着长陵的方向。


    青烟山,碧波水,好景江南入了冬,褪去了清丽颜色。


    南林府地界,风似乎都比别处柔和。


    林霰睡的浑身软绵绵的,撩开一片窗纱,探出手去弄了弄风。


    冷还是冷的,林霰的指尖很快变红,他缩回来,问外面的符尘:“是不是快到梅州了?”


    符尘呵了呵热气,钻进车里:“快了,前面就是。”


    林霰点点头,目光流连在崇山之间,不禁勾起一些回忆:“我的父亲生于漠北,我自幼养在长陵,小时候却总将南林视作故土。”


    符尘冻地哆嗦,抱着胳膊安静地听。


    “其实我没有去过南林,但却在梦中想过很多次南林的景色。”林霰少有轻松之色,眉宇间的愁思都淡去几分,“和眼前的一样,很奇特,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喜欢一个地方。”


    林霰不知是在问符尘,还是在问自己。


    车里就主仆二人,符尘自然觉得林霰是在问他,便搭腔道:“定是有人同先生说起过此地,先生听到了便记住了。”


    “嗯。”林霰回忆着,“也不尽然。”


    “或许是南林的人讨先生喜欢。”符尘自觉有理,“好比我,我天生喜欢漠北的汉子。”


    林霰忍不住笑,觉得符尘不靠谱,反驳道:“那你为什么总和霍将军闹别扭?”


    “……”符尘一时语塞,“他又不是漠北的汉子,他是长陵的汉子,再不济他也是南林的汉子。”


    “而且……”符尘嘟囔着,“我不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对先生不好。”


    符尘看向林霰的手,从前他可是防着护着不叫那只手受伤,自从被霍松声不分青白折断之后,林霰的手就再没好过,现在还打了钢针。


    他在此为林霰打抱不平,谁知他家主子替别人说话,林霰纠正他:“他对我还不错。”


    符尘不和林霰争辩,他每次一说霍松声的坏话,林霰都要帮着对方。


    “先生,我们去梅州做什么啊?”符尘岔开话题,“绕道梅州,我们得多走两天才能到长陵。”


    林霰放下窗纱:“你从前总吵闹要出去玩乐,这次满足你。”


    “那也不比你身体重要啊。”符尘说,“何况这一路始终被人跟着,我烦心。”


    林霰靠住软垫,轻翻起搭在膝盖上的书。他走的时候将文书也一并带走,这几日他一直赶路,东厂暗卫始终穷追不舍,都被聆语楼的杀手挡了回去。


    “昨夜不是解决了最后一批刺客,而且我们已入南林,东厂不敢在此撒野。”


    符尘不解地问:“为什么?”


    林霰头也不抬:“南林老侯爷余威尚在。”


    南林府由霍城坐镇,下面八州四城,虽然侯府没有兵权,却是大历最太平的州府。


    林霰的目的地在梅州,准确的说是梅州边上的回岚山。


    回岚山是南林第一名山,亦是出了名的佛门圣地。山中庙宇无数,修行者繁多,每逢初一十五,山道上尽是前来烧香祈愿的信徒,往来络绎不绝。


    其中香火最旺的要数与山同音的洄澜寺,这寺一个月只开初一和十五两天,正是因为它不常开,百姓觉得它更灵,一来二去便成了最出名的那个。


    林霰来的不巧,初一刚过,不及十五,山脚下的百姓见到车马,好心来劝:“洄澜寺闭寺了,你现在上不去,十五再来吧。”


    林霰从车上下来,谢过对方,由符尘搀扶着徒步上山。


    人家只当他是虔诚信徒,这样的人不少,劝也不听,吃过闭门羹就知道往回走了。


    林霰低烧仍然未退,体力不支,未行多久便气喘吁吁。


    符尘很不放心,说道:“先生,不如我们还是驾车上去。”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林霰面色冷白,脸上一层晶亮的汗,“没事,走吧。”


    林霰强撑一口气,迎着罡风往上走,山上温度更低,两侧有厚厚积雪。走到半途,林霰只觉浑身麻痹,腿脚僵硬,呼气都带着血味儿。


    符尘不敢再叫他走了,阻拦说:“先生,你要见谁,我去传话!”


    林霰眼前昏黑:“不必,我亲自去。”


    后来的路林霰记得不大真切了,天越来越黑,又辗转亮起来。


    晨起洒扫的僧人看见有人上山,也是吃了一惊,几步追下去,说道:“施主,洄澜寺今日不接香客。”


    林霰的手被风吹至红肿,睫毛上附着一层白霜,他迟缓的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戒指,看样式与霍松声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小师傅……”林霰嗓音沙哑,将玄铁戒交到僧人手中,“在下自都津而来,请见了渡大师,还请您代为转达。”


    玄铁戒冰冷,分量却不轻,一看便是精心打造的重要之物。小和尚不敢怠慢,拿着东西进了山门。


    山门外有一块巨石,上面狂草朱刻“了断”二字。


    林霰喘息不绝,灰蒙蒙的眼睛染了红,轻手抚上去。石头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有划的,也有砸的,是决意来此修行之人遁入空门前的自我割舍。


    那么多划痕中,有一道极深,像是利器刺入,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森森幽洞。这一下足可见人心志,前尘往事皆断在这里,自此哀怨怒恨全然放下。


    小和尚没去多久,他跑着下了长阶,恭恭敬敬将玄铁戒指双手奉还给林霰,并说道:“施主,了渡师兄言,前尘既断,他与凡世已无瓜葛,您请回吧。”


    林霰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意外,反倒是符尘激动起来:“什么?我家先生大老远跑来,身子都不顾了徒步上山,足可见诚意,这位大师修的什么行,好大的排场,见上一面都不行?”


    林霰拉住符尘,示意他安静,旋即双手合十对小和尚说:“烦请小师傅再帮我带句话,若了渡大师还不肯见我,我们这就下山去了。”


    小和尚态度很好:“施主请说。”


    彼时青山映雪,浓雾成霜,林霰一席简朴白衣立在山门之外。他形容消瘦,可脊骨挺立,宛若新竹,仿佛筋骨断绝亦不会倒下。


    长风袭来,衣发翻飞。


    林霰在烈烈风声中说了一句:“漠上起风了。”


    第六十七章


    山门向林霰敞开,小和尚在前带路,说了渡愿意见他们了。


    符尘夸张地说:“这是什么通关密语。”


    林霰无力答话,他的体力严重透支,鬓边的冷汗流水般往下滑。


    洄澜寺建在山巅,周围群山环绕,顶上云雾掩映,宛若仙境。寺内曲径通幽,牌匾门柱皆是百年沉香木所造,天然一股淡香,还平添几分雅致。


    寺内僧侣众多,正是晨修时候,念经诵文,梵音袅袅,庄严肃穆,令人不觉生出敬意。


    洄澜寺主殿“净台”,内有金佛与肉身佛各一座,二佛并肩坐于莲台之上,分别是释迦摩尼与洄澜寺创建者净海大师。


    洄澜寺已有百年历史,百年来只出了净海一位肉身佛,足可见其功德。寺中弟子虔心向佛,山下百姓求一个庇佑,皆在于此。


    林霰远道而来,自然要先叩拜一番。


    三株檀香点上,香火供上,林霰跪在佛前,安安静静听完和尚念经才起身离开净台。


    山寺苦寒,和尚衣裳单薄尚不觉得冷,林霰久待一会面上便泛起青白之色。


    带林霰进山的小和尚歪头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施主气虚体寒,恐祸及性命,平日吃的什么药?”


    林霰坦诚相告,将平时吃的药说给和尚听了。


    小和尚年岁不大,似乎对医药很有研究,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直言道:“用药讲究循序渐进,看施主平日所用,想来已是极致了。生死有命,施主看开些。”


    林霰微微笑着:“多谢小师傅。”


    符尘偏开脸,比起林霰,他更听不得这些。


    这些年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本以为会更麻木,谁知听一回便要痛一分。


    小和尚继续领路,照顾着林霰,所以刻意放缓脚步,一边同他介绍:“了渡师兄喜静,独居在樊笼小筑,地方有些偏,师兄弟们平日都不往这边来,人少,景好,近日山上小雪,方才我去找师兄时,他正烹雪煮茶,施主有口福了。”


    林霰听得几分闲趣,也有几分好奇:“了渡大师不用晨修吗?”


    小和尚言:“年轻弟子定力不强,需要互相勉励督促,所以喜爱一起晨修。至于在何处修行、何时修行,其实并无分别。佛门自在修行,不是功课。”


    林霰虚心说:“受教了。”


    小和尚说:“了渡师兄独自修行,每月三日在净台与各位师傅交流佛法,探讨辩论、各抒己见,弟子们都很爱听他讲佛,师傅们也钟爱于他。”


    林霰算了算日子:“了渡大师上山已有三年。”


    “过了今冬便是三年整了。”小和尚说,“师兄在此修行,施主并非第一位请见之人。”


    “大师造诣高深,想来多是慕名前来。”


    小和尚点点头,转而又说:“也有俗世之人,但师兄一一谢绝。”


    林霰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那我算是得了头彩。”


    樊笼小筑就在前头,小和尚停住脚步:“师傅曾经说过,回岚山不是师兄的终点,他终有一日要回到凡尘。”


    林霰虚白脸上笑意更深:“那我岂非罪过。”


    小和尚说:“师兄困顿于此,若不勘破,何谈修行。”


    林霰抬眼看见“樊笼”二字,那是俗世红尘。


    “如此说来,我倒做了一件好事。”


    小和尚落在身后,林霰独自踏入樊笼小筑。


    薄雪尚未消融,云翳缝隙里透出一点光来。


    沸腾茶水拢着白茫茫的烟,庭院中,一棵横倒的古树经过千万次打磨变作台桌,桌上一壶茶,一把琴,一本翻卷破旧的经书。


    一名僧人手持绢布细细抚拭琴弦,风动弦动,争鸣阵阵。


    一双手按住琴弦,止了震颤,僧人抬起眼,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施主面生,可愿与贫僧合奏一曲?”


    了渡长了一张温和笑眼,说话时语速轻缓,似春风拂柳。


    林霰在了渡身边坐下,垂眸落于琴上,左手一指勾住琴弦:“久不弹奏,技艺生疏,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了渡拨弄琴弦,琴声如流水,涓涓流淌:“那是自然。”


    林霰右手受伤无法弹琴,只以左手相和,可惜左手也不太好看,上山那一路将他手指冻得肿胀发红,拨起琴弦来便要生痛。


    了渡恍若未觉,拂袖挥过,古琴发出恢弘声响。


    那一下似万马奔腾,仿佛窥见辽阔草原。


    林霰跟随他的节奏,不疾不徐开口:“大师久居深山,琴音广域辽阔,可见心中藏纳百川山海。”


    了渡说道:“佛法无边,可见之大,亦可见之小。”


    林霰请教般问:“那大师看来,樊笼小筑是大是小?”


    “万千世间是大,我心狭隘罢了。”


    林霰手指被琴弦刮下一层油皮,血珠覆于弦上却无知无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之人懂时事,懂他人,万事皆可指摘,唯独不懂自己,大师有言如此,何来狭隘之说。”


    “我入山日久,潜心向佛,参得佛法一二,本以为了悟半生,今日施主登门,我心动摇,便是狭隘。”


    林霰悄然一叹:“扰乱大师修行,我之罪过。”


    “六根未尽,我之罪过。”了渡用力拨动琴弦,琴音渐急,宛若箭在弦上。


    “入山之前,见了断石上一记万壑深,想来是大师手笔。”


    “确实出自我手。”了渡十分坦诚,“抛却俗世身家姓名,来此山上,是修行,亦是逃避。”


    “身在世外,心在樊笼,万丈红尘避不过,佛法道不破。”林霰轻闭双眼,“大师,该醒了。”


    琴声急急切切,了渡依然面容平和:“施主比我清醒。”


    林霰动作迟缓下来:“那大师可愿与我入世?”


    了渡撩起眼帘,望向林霰冷汗涔涔的脸:“施主若是诚心,当以真面目示人。”


    林霰说道:“大师想听什么?”


    了渡终于不再平和,沉声问:“你是谁?”


    林霰左手五指已经血肉模糊,身起战栗,却是字字铿锵:“靖北军,旧人。”


    “铮——”


    琴声戛然而止,了渡按住林霰的手:“漠上风起,旧人何处还?”


    林霰勾起嘴角,似嘲般:“地狱十八门,总有一处苟且偷生。”


    了渡面露痛苦:“你叫什么名字?”


    林霰目中一空,狼头铁戒锒铛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鲜血自林霰指尖滴落,小小一滴,映出他面目全非的脸。


    林霰笑出声来:“殿下,在下都津林霰。”


    七岁封王,十三岁得皇上钦赐二字封号,曾一度被赵渊视作皇储培养,却在三年前猝然离宫的当朝二皇子赵冉,此刻就坐在林霰身边。


    第六十八章


    沉香桌上架着一只小炉,炉上点着火,火上烹着回岚山有名的迦云茶。


    煮茶用的是了渡自树梢上采下的雪水,味甘,冲淡了茶的苦味。


    了渡身上已无半点皇子影子,在洄澜寺出家多年,身旁无人伺候更衣起居,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穿的是最普通的僧人长衫,和寺中僧侣一样,住的是没有地龙的房子。


    林霰摊着手,符尘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仔细替他上药。上完药,五根手指缠上纱布,林霰原本吊着右手,眼下左手也不方便。


    了渡只好自己享用新煮的茶,一边喝,一边看林霰。他目光坦荡,没有任何意图,只是单纯在打量林霰的容貌。


    了渡虽是半路出家,但这些年修行不是假的,心境变化许多,他淡淡道:“你这双眼睛生的不错,很像贫僧一位故人。”


    林霰抬起眼:“那我沾光了。”


    玄铁戒指安放在桌上,了渡拿起来,指环冰冷,却有十足威严:“此乃号令十万靖北军的虎符,你从何得来?”


    林霰看向玄铁戒:“兴许是我从霍将军那儿讨来的?”


    了渡摇了摇头:“松声那枚是接手靖北军后新打的,你手上这个成色稍浅,一看便是世代传承,上了年头。”


    林霰静默一瞬,说道:“这是当年少将军亲自交予我的。”


    当年,十七岁的戚庭霜奔赴漠北,打下的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消息传回长陵,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少将军,比他兄长戚庭晔封将时还小了一岁。


    了渡抚摸着玄铁戒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年纪也不算大,十年前应当和庭霜差不多?”


    林霰说:“我与少将军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我多年筹谋,就是等待有朝一日能替将军、替靖北军沉冤昭雪,不辜负将军信任。”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时,故人自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归。”


    “世上憾事莫过于生死离别,我苟活至今,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回到这里,让罪恶伏法,所有孽债一一讨要干净,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了渡默念佛语:“阁下执念深重,若无法自渡,恐怕有伤性命。”


    “佛门才讲渡人渡己,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十万条性命若能轻易释怀,恐怕不是圣人,而是石塑。”林霰掠起目光,“大师难道已经放下了吗?”


    “阿弥陀佛。”了渡自惭形秽,“见到阁下之前,贫僧以为自己已经放下。见到阁下之后,勾起难平旧事,想来还是修行不够。”


    “疮疤并非无中生有,它始终在那儿,只是从前大师不想看见罢了。”


    “剜肉祛疤确实痛苦,这许多年,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避。”了渡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个中感受分明,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为戚家说话的人。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


    赵冉自幼聪慧,自然看出赵渊想要打压他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赵冉郁郁不得志中看清自古帝王多薄情,血缘亲疏都是扯淡。


    开始研习佛法是想静心,否则他恐怕会在那样明目张胆的孤立中发疯。


    于是赵冉如皇帝想要看到的那样,渐渐远离朝堂。


    他整日念经诵文,在府邸烧着厚重檀香,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经过都要绕着道走。后来赵冉以修养身体之名,搬去长陵宝华寺,一住就是一年,期间从不出席宫中各种庆礼,连皇帝寿宴都无法请动他,还留话说,父皇不会想要在寿宴上听到儿臣念经。


    这话将赵渊气得不轻,此后更加不待见赵冉。


    又过两年,赵冉不打一声招呼来到南林,上了回岚山,在洄澜寺内剃度出家,法号“了渡”。从此长陵城中不见晏清王,回岚山上多了个了渡和尚。


    进山之前,赵冉一剑了断前尘,在山门巨石上留下深重刻痕。


    他无数次劝解自己放下,在佛法道义中学会释怀,却困顿于一间樊笼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师傅说他不属于这里,雄鹰不该困于囚笼之中,他终有一日要回到浩然天空。


    那一剑斩断的是过往,是皇家血脉,亦是父子亲情。


    “殿下此言早矣,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鹿死谁手呢。”


    “今非昔比,我已不是当年的宴清王了。”了渡眉目垂下,“我连如今朝中何人掌权,何人当政都不知道,你来找我又有何用?”


    “我既然敢来求见殿下,自然是为殿下谋划好了后路。”林霰说道,“只看这枚玄铁戒的分量有多重,够不够赢得殿下信任,能不能请动殿下下山。”


    了渡与林霰对视半晌,平静双目中陡然掀起波澜。


    “你可知如今靖北军归谁所管,两枚虎符现世,来日靖北十万兵马听谁号令,你,还是霍松声?”


    山寺钟声轰然响起,一片惊鸦掠过。


    萧索寒风中,林霰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道——


    “如若殿下信得过我,从今往后,世上只会有一枚玄铁虎符。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溯望原十万兵马,皆听霍将军号令。”


    了渡眼睫颤动,缠于手掌的念珠轻轻擦碰在了一起。


    “所以阁下今日见我,凭何身份?”


    “看殿下想做盟友,还是君臣。”


    “阁下病入膏肓,怕是做不了君臣。”


    林霰十分应景的轻咳几声,旋即展眉一笑:“那就走完这一段,送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林霰伸出左手:“殿下,要赌吗?”


    “贫僧戒赌已久。”了渡垂下眼,“但我要赢。”


    了渡用缠绕念珠的手拍在了林霰手上。


    第六十九章


    林霰将文书取出来,轻放在桌上,推至了渡面前。


    了渡疑惑地抬起眼睛:“这是什么?”


    林霰说:“殿下打开看看。”


    了渡依言翻开,往下一扫,正色起来:“这是海上运粮记录?大历十九年……十年前,怎么还有回文?”


    林霰身上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外冒,全身筋骨发酸,面上却丝毫不显:“近日西海海寇猖獗,我奉皇上之命前往督战,这是在海寇据点找到的。”


    “西海与回讫相隔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这个?”了渡指了指中间那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林霰说:“知道。”


    他将文书凑近一些,眯起眼睛看了看,像是在分辨字迹,然后他轻声将那行回语读了出来。


    读完说:“它的意思是: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了渡瞳孔骤缩,谁都知道,大历十九年冬,靖北军大战回讫,战败那天下着大雪,是腊月十九。


    “怎么回事?这上面所言是真是假?”当年之事无人清楚内情,了渡急于向林霰求证。


    大历的航运发展于近年,过去朝廷给征战地运输粮草基本都是走的陆地,战地多在边陲,每次运送粮草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路远,粮草在路途中损毁的几率太大,一次运粮少说要几个月的世间,送一百石,运粮队的人要吃掉四十石,再加上途中损坏的,等东西送到战场,真正给将士们的是少之又少。


    特别是漠北,它位于大历西北部,地质原因几乎无法种出粮食,最近的城镇也相距甚远,靖北军十万人驻守溯望原,全靠附近州府运送物资粮食,缺粮少米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当年戚时靖曾直言上奏皇上,说只要保证粮食供应不绝,靖北军可在三年内将回讫赶回老家。


    只可惜粮食问题一直从戚时靖延续到了霍松声身上,至今都得不到有效解决。


    了渡记得非常清楚,在朝廷对于溯望原之战的有关记载中,只有一次粮草补给,是那年赵渊松口放戚庭霜去漠北时,让他带过去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次运粮。


    朝廷掌握天下粮仓,一切粮食调拨必须经由皇帝,加盖玉玺,才算生效。溯望原驻扎十万大军,粮草消耗不是小数,仅靠漠北几座小城无力供应,这种粮食调度一定是大规模的,负责人见不着圣旨绝不会放粮,想要造假非常困难。所以朝廷只记了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而且运送粮草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通报朝廷。这并非一人所能遮掩,上上下下几百上千个人需要从中周旋,还涉及到南北调粮,装载运输都需要人手和钱财,想要瞒的密不透风难如登天。”


    林霰苍白的唇微微挑起,说道:“可若是封口的指令来自上面呢?”


    了渡瞳孔骤缩:“你是说……”


    首先从文书的真实性上来说,如果上面所述内容并不存在,东厂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从霍松声手上抢东西。可如果文书上写的是真的,说明十年前真的有一批粮食途经水路,送往溯望原,但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当年戚时靖率军驻扎漠北,与回讫日夜作战,每每军报传回长陵,皆是形势大好。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胜,回讫必歼。


    然而溯望原与内陆隔着崇山峻岭,一道漠阳关几乎将其与中原割裂。一封封发给长陵的信件,究竟是求援,还是报捷,无从得知,只是若有人有心要瞒,太容易了。


    五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调动十个城池的粮仓,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传出一点风声,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步,又是谁有这个权力堵住悠悠之口?


    了渡后心漫过一层冰冷的湿汗,他摇头道:“大费周章瞒住天下人去送一批粮食,图的什么?这道理说不通。”


    “是啊,说不通。”林霰不知何时将玄铁戒攥在了手心里,他无意识转着戒指,戒指上的纹路将他的手指硌的生疼,“可说不通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了渡浑身发寒,忽然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五百万石粮食,比预计送达时间早了三天。”


    了渡紧张地嘴唇都在颤抖:“送到了?”


    “到了。”林霰眼前渐渐失焦,模糊的光景中,听见来自前线的声音——


    “粮食到了!粮食到了!快来人运粮,三十多箱,多叫几个兄弟来!”


    “将军,这次朝廷送粮也太干脆了,从海上来,真快!日后若是打通这条航道,从长陵到漠北,说不定只要三个月!咱们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老王爷听说粮食到了高兴坏了,正骑马过来呢,说兄弟们这些日子受罪了,今晚杀几只羊补补身子!”


    戚庭霜背靠着羊圈的木头围栏,脚一蹬坐上去,嘴里咬着根发黄的干草,笑脸盈盈地看将士们一箱箱的往营地搬粮食。


    戚庭晔从远处走来,拽掉他叼着的草,将人从围栏上赶下来:“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啊。”戚庭霜不高兴地吊着眼睛,“我小时候可没人教我怎么站怎么坐。”


    戚庭霜从小养在南林侯府,不在父母兄长身边,故意讲这个气戚庭晔的,戚庭晔也不接这茬:“南林侯府还能不教你规矩?我回去得找霍伯伯喝点酒,聊聊天。”


    “你喝啥酒啊,那点酒量,霍松声你都喝不过。”戚庭霜吐槽着,拿手搓了搓脸。


    漠北正是最冷的时候,戚庭霜头一回在这儿过冬,不习惯,双手和耳朵都生了冻疮,脸从早到晚都是硬的。


    戚庭晔皱着眉头:“你这手,丑成猪蹄了。”


    “你还是我大哥吗?怎么不见你心疼我啊,不问问我疼不疼,啊?”


    “戚家的男人没这么矫情的,南林侯府给你养歪了。”


    戚庭晔说的无情,却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戚庭霜。


    戚庭霜接住:“什么啊?”


    戚庭晔忍不住笑:“擦你小猪蹄的。”


    戚庭霜这时才会展露一点少年人的稚气,他忽的跳上戚庭晔的后背:“哥,你背我一截。”


    戚庭晔背着他:“你多大了?”


    戚庭霜振振有词:“多大都能背啊,我天天背霍松声。”


    戚庭晔又皱着眉头:“我只背过你嫂子。”


    戚庭霜张张嘴,没回这句,说起别的:“哥,有了这批粮食,咱们很快就能把回讫打回老家吗?”


    戚庭晔保守估计:“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开春。”


    兄弟俩一个背着一个往帐子方向走,戚庭霜神采奕奕地说:“明年春天溯望原就太平了。”


    戚庭晔回头看看:“干嘛啊,这么兴奋。胜不骄,败不馁,先生没教你吗?”


    谁知身上那小子压根不是为这事儿兴奋:“我是想等松声来,可以带他跑马。”


    戚庭晔停住脚步:“松声松声,小子,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霍家那小皮精?”


    “我跟松声约定好了,等他来溯望原,我们要比谁的马跑得快。”


    戚庭晔无语地摇头:“幼稚。”


    “你和阿姐跑马时就不幼稚啦?”戚庭霜从小听侯府老人聊他哥和赵韵书的八卦,“阿姐十七岁,你向她求亲的时候,不就是在马背上吗?”


    戚庭晔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叹气道:“哎,想我媳妇儿了。”


    “哎。”戚庭霜也叹一口气,“再坚持坚持,明年让阿姐和松声一起来,路上还能做个伴。”


    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打完仗要做什么,畅想着明年春天溯望原哪里的风景好看,等阿姐和霍松声来了,要带他们去哪里跑马。


    马蹄声哒哒而来,林雪吟和戚时靖扬鞭策马,停在儿子面前。


    林雪吟还穿着轻甲,潇洒坐于马上,笑话小儿子:“庭霜,过几日便满十八岁了,怎么还要哥哥背?”


    戚时靖面目威严,一脸嫌弃看着戚庭霜:“赶紧下来,我靖北少将军的脸面叫你丢尽了。”


    戚庭霜在父母面前尽显孩子心性,赖在戚庭晔身上:“我不,我腿酸,走不动。”


    戚庭晔深有感触:“这撒娇的功夫多半也是和松声学的。”


    林雪吟笑得爽朗,调转马头:“我去看看送来的粮食。”


    戚时靖紧随其后。


    戚庭霜看着父母的背影,蹭蹭他哥:“大哥,打完仗,我能留在溯望原吗?”


    这问题戚庭晔无法回答,戚庭霜被留在长陵多年,是牵制戚时靖的绳,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戚庭晔说:“你不回去啊,那你的松声怎么办?”


    “让他来啊,他整日吵闹,说要来给老爹当军师。”


    戚庭晔觉得忒不靠谱:“他别给我指挥到敌人那儿去了。”


    戚庭霜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止息,几名兵将行色匆匆的从身边跑过。


    戚庭霜眉目一沉,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从戚庭晔身上跳下来,兄弟二人步伐一致,很快走到运粮车附近。


    戚时靖和林雪吟面色凝重,正指挥士兵将箱子全部打开。


    “爹,出什么事了?”戚庭晔问道。


    戚时靖没有说话。


    戚庭霜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过去,一箱打开,又一箱打开,面前的一排全部掀了盖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来自朝廷的救命的粮食,伸手抓了一把。


    浓浓的霉味顺着他生了疮的手指钻进肉里。


    林霰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太臭了,让他想到便恶心。


    林霰脸色一变,突然站起来,跑到一边止不住地吐。


    樊笼小筑门口种着低低矮矮的灌木,也有叫不上名字的花。


    林霰的视线中多出一双脚,黑色长靴,上面绣着浅灰色的松针。


    他心头一跳,顺着腿看上去,发现霍松声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第七十章


    林霰罕见地愣住了,他单手撑着墙,佝偻的姿态显得很狼狈。


    他好几次病的快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只要是有意识的状态,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总是将自己挺的又板又正,像是打不折的铁。


    可霍松声面前这个林霰,直不起腰,肩背都瑟缩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林霰几乎是在霍松声向他伸手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偏开脸,仓惶地躲避着霍松声看过来的每一眼。


    其实林霰没吐出什么东西,他这一日没怎么进食,只上山前吃了几个果子。他干呕了半天,脸色褪去几层,喉间是撕裂的血腥味。


    符尘在后面扶着林霰,担忧地看着他,问道:“先生,你怎么样?”


    林霰摇摇头:“我没事。”


    守山的小和尚默默探出脑袋,对了渡说:“师兄,我见他也有玄铁戒,以为是一起的……”


    霍松声的目光尖锐起来,有那么一个片刻,他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可到最后,依然什么话都没说。


    了渡道:“是认识的人,你先去忙吧。”


    小和尚念了一句佛语,悄然退下了。


    了渡喊道:“松声,许久不见。”


    霍松声直到这时才将眼睛从林霰身上移开,他越过林霰,提步走入樊笼小筑:“表哥,松声不请自来,打搅表哥修行,还望见谅。”


    桌上用新雪烹好了茶,了渡微笑着:“既然来了,便留下喝杯茶吧。”


    霍松声既然来了,自然没打算走,他到桌边坐下,正是刚才林霰坐的位置。


    了渡看向林霰:“阁下身体状况堪忧,可要休息?”


    林霰说:“不用。”


    然后在符尘的搀扶下坐去了另一边。


    林霰口中苦涩,腹内翻搅,身上持续不断地发着冷汗,没走两步便耗光力气,坐下后半晌无力言语。


    霍松声主动说道:“算下来,我与表哥已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前霍松声回溯望原,赵冉来回岚山,俩人同路一段,半途分手,也算得上互相送别。


    霍松声早有耳闻赵冉出家后谢绝山外来客,原以为今日贸然来访会吃闭门羹,没想到被轻易放行。


    了渡问:“几时到的?”


    霍松声与林霰前后脚到达,否则不会被守山和尚误以为是同行者。他来到樊笼小筑时,林霰正在和了渡弹琴,琴音如缕不绝,从悲怆到愤慨,再到最后铁骨铿锵,全被他听在耳朵里。


    林霰说起靖北军旧事时,霍松声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五百石霉变的粮食送抵前线,十万将士满心欢喜的打开,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霍松声这十年待在漠北,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漠北环境特殊,大片荒漠致使此地无法进行大规模农耕,朝廷每季要调动全国粮仓向漠北运一次粮,如此才能勉强保证漠北十万将士的生存问题,这还是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


    近十年霍松声趁战闲时带人开垦了不少荒地,就这样也只是比从前好过一点,何况是条件更差的十年前。如果发生战争,粮草消耗更快,若无及时补给,无异于将自己的兵将往死路上逼。


    霍松声低头抿一口热茶:“你们弹琴的时候。”


    了渡见他茶杯空了,端起茶壶又续上一杯:“怎么那时没进来?”


    “听得尽兴,不想打扰。”


    了渡指了指林霰:“你们见过吗?”


    “见过。”霍松声说,“林先生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宸王的座上宾,此次西海战乱也多亏了他。”


    了渡面露疑问:“宸王?”


    “想来先生早有打算,宸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靶子。”霍松声说。


    了渡抬起眼:“林先生早有打算,听起来松声却是临时起意?”


    霍松声勾起唇角,笑了笑:“确实是,回南林路上经过梅州,便想来见见表哥。”


    “见我,然后呢?”


    霍松声缓缓说道:“然后问问表哥,肯不肯随松声下山。”


    “所以你们……”


    霍松声隔着冰冷稀疏的树影,用视线圈住林霰:“我与先生所求相同,先生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


    林霰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松声皱起眉:“小院风大,先生身体不好还是进屋说吧。”


    林霰渐渐止住,声音嘶哑着对了渡说道:“殿下,我与将军相识一场,有过误会和龃龉,于珉州放下成见,约定好暂时结盟。”


    了渡点点头:“松声,你也知道林先生是靖北军旧人吗?”


    霍松声闻言并未立即答话。


    林霰咳嗽几声:“殿下,将军他……”


    霍松声这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知道。”


    林霰陡然怔住。


    霍松声继续说:“不过当年之事未听先生提过,终是松声不够可靠。”


    林霰这次再咳嗽便怎么也收不住了。


    霍松声沉住一口气,阴冷着面容站起来,到林霰身旁,拽着胳膊将他提起。


    林霰此时已撑到极致,起身后用力甩了甩头。


    霍松声摸他的脸,问符尘:“他烧了几天了?”


    符尘老实回答:“那日受伤便一直没好过,吃了药也不见好。”


    林霰斜眼看向符尘,虽然无力,但威吓仍在。


    符尘立即禁声。


    “你瞪他做什么?”霍松声嗓子眼发紧,“那日你说要走,我就不该放你。”


    说完抄腿一抱,将了渡符尘抛于身后,进门前不忘提醒一句:“表哥,屋子借用一下。”


    寺院苦寒,房中没有地龙,床褥都是薄薄一片。


    霍松声关门关窗,柜中翻找出几床被絮,叠放着盖在林霰身上。


    了渡随即跟进来:“寺中有僧人医术高超,我请他来替先生瞧一瞧。”


    霍松声道声“多谢”。


    林霰的情况符尘最清楚,他随了渡一起去请人,路上还可以交待林霰病情。


    樊笼小筑很快安静下来,林霰昏昏欲睡,又强撑一口气不肯闭眼。


    霍松声在屋内翻找半天找出一口带盖儿的钵,将里面灌满热水封好盖,塞进被子底下,给林霰暖脚。


    他放东西的时候顺手在林霰脚上摸了一把,冰凉的,林霰条件反射地缩起腿,被霍松声攥住脚踝拖回来。


    霍松声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警告:“不准躲。”


    林霰头痛欲裂,有些事情超乎他的预料,正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霍松声重新打了水,拧了热帕子给林霰擦脸,那张脸快被汗浸湿了。


    林霰抬起手:“我自己……”


    霍松声再次重申:“你再躲,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霍松声替林霰细细擦了脸,眸光瞥见他的手,俩只手都裹了纱布,一只快废了,一只现在没废但看起来也不远了。


    “我在外面听到琴声,”霍松声捧起林霰的左手,“谁教你这样弹琴的,不要命么?”


    林霰的琴是小时候在侯府学的,那时他不喜这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先生骂过很多次。


    林霰沉默不语。


    霍松声便接着说:“你知我为何找来回澜寺?回南林途中路过是其次,真话是我猜到赵冉才是你的目标。”


    霍松声在图岛待了四、五天,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林霰的想法,想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其实到这一步,林霰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他明面上是赵渊的马前卒,替他上前线,做分权的棋子制衡赵珩。背地里是赵珩的入幕之宾,为他出谋划策,夺取皇位。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赵渊昏庸,赵珩无能,林霰要择的主另有其人。


    赵冉自幼聪敏贤德,勤勉忠义,上过战场,体恤百姓,眼中无尊贵卑贱,但有民生安乐。不得不说,他是长陵城中最适合继承大统之人。


    霍松声猜到林霰选的人是赵冉,但赵冉离宫多年,自打上了回岚山就再没下来过。请见之人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波,赵冉一一婉拒,无论对方拿出什么条件皆不为所动。


    霍松声知道林霰会来,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他担心等林霰来的时候,赵冉将他拒之门外。南林路远,回岚山峰高雪深,那人身子骨那么差,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于是他自作聪明跑这一遭,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并想好了话术,怎样合理的暗示赵冉,让他答应林霰的请求。


    只是霍松声没想到,林霰对他的讳莫如深,在赵冉这里竟然成了掐头去尾的和盘托出。


    他生气,不想和林霰讲半个字,却无法不心疼。


    因为十年前的大雪带走了那么多人,也带走了霍松声一半的心跳。


    从那天起,霍松声将自己活成了戚庭霜。


    放下挥毫,拿起长剑,离开温居,奔赴边塞,他落了一半的心跳在大雪里,所以要替消失的人活下去。


    所以霍松声爱他所爱,痛他所痛,对他身上的屈辱和那些无法释怀的仇恨感同身受。


    家仇未报,国耻未雪。


    十万条战士的性命压在林霰身上,今天也同样压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那样懂他,如何再能开口诘问关乎个人的种种。


    霍松声似乎已经不在乎林霰是否会回应他,也不在乎林霰此刻的想法,只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要杀谁,要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林霰在静默中将眉头皱成了山川。


    “仇我会自己报,人我也会自己杀,血债我会亲眼看到它偿还干净,在那之前我不会死。”林霰说,“将军,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所有人唯独不需要我,放心,我也不在乎你需不需要。”霍松声笑容冷冷地,不容置喙地通知林霰,“你睡一觉,睡醒后把事情和赵冉说完,明日一早我带你回家,见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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