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康由着于植骂骂咧咧发泄了回情绪,才开口问:“李家郎君一事,真不是将军动的手?”
于植的脸色难看。
“俺倒是想宰了那狗崽子,但准备动手的时候,人都凉了,吓死的……俺就上去补了几刀,把那畜生的尸体拖到外面去喂大虫了。”
觑见倪康的脸色不对,他顿了顿,却仍是道:“先生莫要说俺做的过了。杀人父母、屠人.妻小的仇,就是那畜生进了狗肚子俺都不解气。”
倪康倒是没劝什么,反而是叹息了一声,“多亏将军如此做了。”
于植愣了一下,很快就想明白了,顿时身上阵阵发冷。
段温要是真的打算把这口锅坐实了,该是今日明盛的做法,杀人灭口,不留后患。
对方那时候没动手,只能是以为那李家崽子确实是他杀的。留他这一命,约莫是打算等哪天旧事翻出来,还能用他的脑袋讨个美人展颜。
这么一套连环招法出来,那姓段的倒是从头到尾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沾。
都说段温那义弟心狠手辣、鬼见了都要退避三分,但是这姓段的可比他弟弟黑多了!要不是他这次无意间把真相秃噜出来,当真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于植想要骂人,但是骂人之前得先给自己找条活路。
他的第一反应是跑,但是现在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莫说他如今在段温的地盘上能不能走得脱,就是脱身以后去哪儿仍旧是问题。
去南边?得了吧,他和那李老贼不共戴天、对狗齐朝廷也是恨得要命,真在那儿讨生活,还不如叫段温给他个痛快;入蜀?蜀地的牛家就是一群软蛋,仗着地利才安稳这些年,比谁都怕起干戈,他要是投奔了,恐怕不等段温要,那群人就得干脆把他脑袋送过去,以示交好之心。
于植也是顷刻间脑子转了好几圈,但直把自己绕了个晕乎,却半点出路没想起来。
他干脆放弃,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字正腔圆道:“先生救我!!”
倪康:“……”自己的恩人,还能怎么办?
“王妃素来心善,将军不若去求见一番。”
于植:“啊?”
他虽没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俺还有救!先生您别放弃治疗啊!!”
那姓段的杀人夺妻不干人事儿,他做的也不怎么地道。
把人家未婚夫尸体剁了喂山间野兽,怎么想这位燕王妃都不会放过他啊!
倪康:“……”
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主公能长一点。
既然段温干出这种事来,必定对燕王妃有所隐瞒。
就算燕王妃知道的确实是“实情”,在听到席间的话之后也会有所怀疑,不赶紧趁着这机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描补了,真的任由段温回来肆意发挥,把锅背全了吗?!
清醒点,那姓段的再怎样,人家也都是多年夫妻!燕王妃凭什么信一个外人?!
不趁着这难逢的机会抓住先手,自证“清白”,简直白瞎了段温不在的这个好时机。
况且那时燕王妃既然没在当场发作,甚至还拦下了想要动手的明盛,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不管对方是想知道真相也好,还是顾忌那宴会的场合也好,起码没有气到失去理智,只要能沟通就一切好说。
再者,这位燕王妃一向有仁德之名,如今的局势正是要安稳人心的时候,她未必会为了一己私怨再起纷争。
当然“把尸体剁了喂大虫”这种话是绝对不能直说的。
他们大可以用点别的说法,比如“血迹引来山间野兽”,这就很合理。
出了这种事大家谁都不想的啊。
他家将军只是看见了仇人之子的尸首,想到自己尚在襁褓中的无辜小儿,没忍住在对方的心口上补了一刀,旋即就愤然离去。
之后的事谁能知道呢?总之他们将军是不知道的。
说不准就是使者中有同行之人,怕担上害死李家嫡子的罪责,故意伪造现场,推脱责任。反正那群人都死了个干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谢韶最后还是得知了原主前男友的死法。
居然是被吓死的。
看着过来请罪的于植,谢韶也心情复杂。
杀人未遂、侮辱尸体……不过要真的在战乱年间照现代的法律来,那日子也不用过了,大家排着队枪毙吧。
谢韶最后也没处置人。
对方大张旗鼓地交兵交地当典型,又因为心虚,在一应事务上格外配合,要是真把他杀了,现在还在元川的其他将领该不安稳了。
而且真说起来,谢韶和于植也没什么仇怨。
……也就是拍手称快,恨不得替原主喊一声“大快人心”的关系而已。
当然这点高兴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被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她悲痛过度、精神失常了可就不好了。
她可一点都不想被渣男碰瓷。
谢韶不太擅长掩饰情绪——起码不可能像段温那样前一秒称兄道弟,后一刻就能毫无预兆地抽刀杀人——她这会儿只能略显僵硬地绷紧了表情,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叫人猜不出情绪来总不会出错。
只是这反应倒是让于植越发不安起来,谢韶都能感受到那陡然僵硬紧绷的气氛。
护卫先不说,一块跟着来的明盛手已经放到刀柄上。
在这武德过分充沛的年头,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真的很正常,谢韶本来只打算说声“知道了”,但是情况发展至此,只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足以安抚人心,未免人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冲动之举,谢韶干脆提前给人口头封了个“宣德将军”——是个没有品秩的杂号将军,手下也没有兵。
天下一乱,将军的名号就不值钱起来,自封的、请封的、被手下架起来的,叫什么都有,非常烂大街。谢韶这做法也就纯粹为了叫人定心,什么实际上的意义都没有,大概就相当于说了“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于植前来请罪的是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谢韶没把这么一件“小事”放在心上,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元川城被郭融糟蹋了这么久,虽说是个国都,但满足的也只是最上层那一小撮人的生活需求,基础建设都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谢韶要忙的事多了去,对渣男的结局听听也就罢了,连唏嘘两句都欠奉。
按理说这一天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天晚上谢韶却做梦了。
不是上一次见到李豫名字后忆起的原主的记忆,而是谢韶自己的梦。那个在她过去人生中持续数年,从穿越后却突然停下的梦。
……
幽森的夜幕中,连林间的枝叶都恍若鬼影,远处的喊杀声一点点逼近,“她”正被数被于己的敌人围攻。
额头上似乎有伤口,淌下来的血让半数视野被浸得殷红,身边的亲卫焦急的禀报着什么些。
梦境中的情况总是混乱又模糊,谢韶怎么也听不清对方的话,只能努力试图看那人的口型,但是梦中人的目光却不受她控制地移开,落定处是远处一点森冷的寒芒。
——是箭矢!!
……
谢韶猛地翻身坐起来,揪着被冷汗打湿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下意识想要找身侧的人,但是伸手却碰了个空,只能愣愣地注视那空荡荡的床铺。
这是谢韶头一次那么清楚地看清梦中人的面孔,熟悉的、能在段温身边看到的脸。
那一个又一个曾经的问题——自己过往梦到的到底是什么?梦里的“大将军”又是谁?!那些工坊又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去沮阳是、甚至在燕城街头,那屡屡出现的“即视感”又是什么情况……——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谢韶一度怀疑原主曾经去过幽州,但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发现,对幽州有记忆的不是原主,而是她才对!
怪不得她每次拐弯抹角试图提起那位穿越者前辈时,段温都是那副奇怪的表情。
……
身边的景物飞驰掠过,过往的一幕幕浮上心头,梦境的记忆和现实回忆错杂,谢韶觉得大脑都因为这一度过载的信息量眩晕着。
一直到被明盛带兵拦住,谢韶眼前因为眩晕而扭曲的景色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明盛带人横着马挡住了去路,朗声:“夜深露重,王妃想去何处?”
前路被堵得严严实实,谢韶被迫勒停了马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她居然抢了一匹马,想直接去找段温。疯了吧?!
明盛瞧着人像是冷静了来,这才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倒是小看了这位二嫂的骑术,绊马索都上了愣是没有拦住。他先前还想着若是人从马上摔出个好歹来,他二兄回来得扒了他的皮。但等人真的越过了预先设的拦阻,他才真的紧绷起来,这要是真叫人跑了,他就得仔细自己的人头了。
亲兵还列阵在身后堵着,明盛下马亲自去牵住了对面人的马缰绳,做了个要扶人下马的姿势。
口中状似关切又隐约带着警告道:“二嫂可是魇住了?夜半时分,城外还不知有什么鬼魅,二嫂还是莫要出去的好。”
美人孤身一人走夜路,不动脑子想想都知道是什么下场。
明盛到底还是扶着人下了马。
凑得这般近了,他才注意到这位一向都很有仪态的二嫂是怎么狼狈的样子。
美人本就白皙的肤色因为夜里的寒风吹得苍白,衬得眼眶处的薄红越发醒目,眼尾往后还有两道未干的泪痕。她的发髻本是夜间就寝松松盘起来的,一路纵马而来早就松散下去,发丝凌乱地落在鬓边,连衣裳都是胡乱地披在身上的。
真狼狈。
……也真好看。
这到底不是他能肖想的人,明盛克制地收回了目光,但还是忍不住心中慨叹。
就这样还想跑?
怕是走不出几里路,就要被人捂着嘴拖到野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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