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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映照出我“人”一面的镜子。◎


    谢南锦从来到深层地域的那一刻起, 其实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非常熟悉,几乎将一草一木都刻进了骨髓。


    但是, 谢南锦又能很清晰地意识到,他是没有来过这里的,也不可能来这里——因为他有意识的时候, 就已经躺在不周山上了,那一年,从身形来看,他应该是十一岁。


    醒来之际,他仰面朝上,被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不得不伸手遮挡。


    狭窄的指缝中,隐约望见流云拂过天际,飞鸟清鸣着掠过头顶。


    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日光之后, 少年放下手, 坐起来,环顾四周。


    他发觉原来天地之间竟是这般寥廓, 群山重嶂,好似屏风叠绵。


    微风吹动草地,碧绿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的拍打在他的身上, 让他觉得轻飘飘的,心里痒痒的,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舒服, 又像难过, 他低头看去, 发现自己的双腿很徒劳地支着,手不知该如何摆放似的,胡乱撑住,有水滴溅在□□的身上,带来凉意。


    茫然地抬起手碰了碰脸颊,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眶里在流水。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太明白,于是任由它这样流淌,渐渐眼睛开始干涩了,鼻子也有些发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但他仍然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望着周围的景象。


    像是要竭尽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浪费任何一分一秒地去汲取、掠夺,纳入眼中。


    好新奇。他想,前十一年,他都在哪里,做什么?为何会错过此番美景?


    少年站起身,擦了擦遮挡视线的水雾,开始慢腾腾地朝山下行走。


    他见日月新奇,见众星新奇,观山海新奇,听风新奇,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万千景象朝他奔涌而来,他也一一欣然去接受。当然不能缺少了吃食,透着香喷喷热气的食物,至少他们将它称之为“食物”,若非疯跑之际,两眼一黑,饿倒在珩府门口,他不知道原来肚子空荡荡的发出震鸣声是在说它饿了,也不知道原来一直不管它的话会晕过去。


    年纪相仿的少年看他急切地拿手抓取食物,往嘴里塞,嚼了两下就囫囵咽进去。


    他露出了很难以言喻的神情,后来少年知道这个表情是叫“嫌弃”,因为他默不作声地将身形往后躲了,皱着眉头说道:“天哪,你是野人吗?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


    年长一些的姑娘在旁边教训他:“珩清,不可以这样说!”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又听得姑娘语气温柔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忽然说不出话,闷着声咳了两下,锤了锤发堵的胸膛,姑娘赶紧指使旁边的少年“快去拿水”,那少年之前虽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这时候又很急匆匆地去取了水来,递给他,于是他就着手,将水一饮而尽,难受纾解许多。


    终于能说出话了,少年指了指墙壁上的那副书画,问:“那上面写的什么?”


    苏醒后五日,通晓此地语言,苏醒后十日,大约能猜出一些字的含义。


    不过,现在要让他去分辨出那些书画上晦涩难懂的字句,还是有些困难的。


    被称为“珩清”的少年,明显比他更博学多才,闻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很顺畅地念出了那上面的诗句:“‘锦鞯宝勒度南云,到处丛观暗驿尘。人喜此生初见象,我忧今世不生麟’,至于这幅山水画,是去年谢兆修士为了答谢我父亲所作的。”


    少年稍一思索,很有自信地仰起脸看向他们两个:“我叫谢南锦。”


    珩清与珩莲对视了一眼。


    珩清迟疑道:“你这个‘谢’字,莫非是谢兆修士的谢?”


    少年:“嗯。”


    珩清又问:“那你这个‘南’字,莫非是度南云的南?”


    少年:“嗯嗯。”


    珩清继续问:“哦,那这最后一个‘锦’字,应该是锦鞯宝勒的锦吧?”


    少年惊讶且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实在太傻了,珩家的姐弟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后来知晓他确实是无姓无名,索性随便取了一个,珩莲又劝他不要如此草率地做出决定,毕竟是姓名呢,需慎重细细思量,但是谢南锦说,都不过是名号而已,不重要。


    在那之后,谢南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跟珩清在一起,阴火一事过后,他被打入幽州域过了百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好不容易出来了,基本上每天都像游魂一样在九州游荡,哪里有时间去深层地域呢?更何况,以他的身份,他也不该知道前往深层地域的方法。


    那么,这熟悉又是因何而来的?


    谢南锦想,回到故土般的感觉并未使他感到安心,反而使他心底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很想就此返程,却又想起珩清那句“这一次不要逃避了”,硬生生打消了念头。


    更何况,已经来到这里了,他又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这不是他的作风。


    谢南锦垂下了目光,扫过泱泱修士,觅到人群之间的珩清。


    珩清感受到目光,抬起视线,正巧与他对视上:?


    说实话吧。谢南锦眯起眼睛朝珩清挥了挥手,看到他很莫名地翻个白眼,将注意力又转回队伍中,想,自己不是在很早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身上的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吗?


    珩清也不是没有质问过他:“你修炼得也太快了!不会是偷偷在修炼吧?”


    谢南锦当初的回应是——无奈地摊开手,说:“没有啊,我一直在到处闲逛。”


    珩清骂骂咧咧:“谢南锦,我真的很烦你这种说辞。”


    可是他又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想要隐瞒什么。


    谢南锦的确没有专程修炼,为了避免麻烦,他选择了无情道来修,这样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全身心投入到云游九州之中了,他甚至没有拜入任何一个门派,几乎跟在街边小摊买了本破秘籍差不多的程度,那本秘籍也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他本身。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天地的灵气自会向他而来。


    修真界中的所有气修见过他,都会感慨,怎么会有人生来亲和力就如此高。


    谢南锦也想问,怎么会呢?


    但是他想问的和这些人想要知道的完全不同。


    他想问,怎么我修炼之际,不像是一阶一阶的艰难攀升,更像是普通地行走。


    后来,当珩清很惊讶地告诉他,你已经九阶了,你是整个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阶真君,谢南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我如今的这种程度,就是九阶了。


    转念又想可是,我醒过来之际,似乎就是这种程度了,甚至更高。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这股力量。


    与其说是他在修炼,倒不如说他在一点点学会掌控力量的方法。


    更高的话是多高?——珩清回答,九阶以上,就是尊者。


    不,谢南锦说,更高。


    但是比尊者更高的,珩清已经回答不上来了。


    整个修真界都无法回答他,因为尊者就已经是至高的存在。


    那好吧,谢南锦耸耸肩,说,那就这样吧。


    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对所有事都刨根问底,斤斤计较半天,这太浪费时间了。他对自己也并不好奇,对他来说,十一岁之前的事情没必要记起,他只想享受当下,包括为什么当他遇见敕召诸将旗的时候,这令旗会很惊喜地央他跟它结契,就像它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明明它才是天品法宝,所有人都追逐的对象才对这些他都不深究。


    就像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尘封的记忆般的。


    直到谢南锦走到了今天,再次踏入深层地域,那上锁的匣子终于有所松动。


    进入地域的那一刻,锁开始咔哒咔哒作响,隐隐有碎裂的迹象。


    在来到地域的核心区域时,原本就已经损坏的锁彻底碎裂,掉落一地,谢南锦想要把匣子按住,他不想看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所以——所以,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一边竭尽全力地挣扎,一边听到那六名修士的声音灌入耳蜗。


    “它在千万年来逐渐诞生出了神智,迈开双腿,离开了这里。”


    记忆出现了断片、回闪,熊熊烈火将视野烧成灰烬,掩去这五百年来的风光。


    那一簇,小小的火种,起先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吞噬周遭的一切。


    若是遇到弱小的,便囫囵咽进腹中,总归它是没有“噎住”的这个概念的,因为它并没有食道,甚至连五官也不存在,将其撕碎、碾灭,缝在自己的身上,一点点变成什么都不像的怪物,角、翅膀、爪、尾、瞳孔、鳞甲、毛发、皮、内脏、血肉,全部拿过来,全部吃进去,全部作为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于是从虚无的火种渐渐凝聚出了实体。


    若是遇到强大的,或许会被夺去躯体,这时候就要藏起来养精蓄锐,重新来过了,它很讨厌这种事——“烦躁”是它产生的第一个情绪。它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的那一小块区域,再花时间吃掉周遭不断诞生出来的阴火,这个过程基本会持续三百年,三百年又三百年,三百年又三百年,不知多少个三百年后,它终于成为了最强的存在。


    “修士可以随意进入地域,地域中的生灵却不能离开地域。”


    “它们恪守一切法则,直到那被我们称为‘心脏’的生灵擅自离开。”


    在漫长的,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它的入目所至,足底所往,只有昏暗一片。


    燎原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将土地烤成皲裂的焦黑,花草鸟兽为了自保而生出了厚厚的盔甲,阴暗的、沉郁的颜色笼罩这片深处的地域,日月、众星、山海、清风,这些对生活在九州之上的人们来说无比寻常的意象,它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想象。


    这时候,它已经拥有“烦躁”、“愤怒”等许多负面情绪了,唯独少了“喜悦”,即使整个深层地域都在它的统治下,它也并不觉得“喜悦”,反而诞生出了新的负面情绪“厌烦”和“无聊”,它立于深层地域最高的山峰上,仰望天壁,只见到无尽黑暗。


    “因为从最开始,就是谢南锦将阴火带往九州的。”


    它某天轻描淡写地做出了决定,破开阻挠它眺望远方的烦人天壁。


    当那一端的光亮涌入视野的时候,千万只眼球同时凝滞下来,它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天壁的那端是这般景象。这是什么?它一边想着,一边用利爪、足掌、尖牙,将那道缝隙打开得更大,让更多刺眼的东西落进来,溅落在它身上,灼烧出呲呲的响,但是它却浑然不觉,所有能够调动的器官都被它调动起来了,它贪婪地、迫切地想要获得更多。


    直到缝隙大到足以通过头颅之际,它攀住天壁,钻了过去,探出一个头。


    全新的、和它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寂静而美丽的世界头一次向它展露了其中一角。


    原来天地之间除了黑红色,还有别的颜色,它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景象,长时间在地底的生活让它的语言变得贫瘠,脑袋也迟钝下来,所幸身为顶级捕猎者,它那堪称恐怖的敏锐感官还是存在的,它听到有某种没见过的动物在发出叫喊,于是伸颈去瞧。


    四肢,身体,眼睛,没有尾巴,没有角,没有长毛,没有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它暗自寻思。


    没等它想出个所以然,那动物也瞧见了它,惊叫一声,没注意脚下,摔倒在地。


    紧追其后的还有一头浑身黑色毛发与尾巴的动物,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但是先前那无毛的动物却更害怕它似的,一步步向后退去,身后的那动物也很惧怕它,眼神却很贪婪地在猎物身上梭巡,最后一口将它脖子咬断,干净利落,血水飞溅,飞快地叼走了。


    它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


    所以它想要追上去,可是这身体实在太沉重,卡在通路边缘处,动弹不得。


    而且,它发觉自己也无法使用力量了,这世界的力量似乎和它那边的有些不同,那边会有阴火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这边会有灵气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尽管气息不同,本源却相近,世间的法则如同框架一般将它锁住,但却没料到它完全不在意。


    几千年生成的躯体被它弃之不顾,索性抛下,尸山血海在深层地域中簌簌坠落。


    它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那束缚也逐渐变小,它得以脱身而出了。


    脱身而出的那一刻,它才发现自己身处山中。


    此前的身形太过庞大,所以没注意到身处的环境,尽管望得见天际与远山,却看不到周围的花草树木,和深层地域里的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拥有最纯澈的颜色,它一下子就将之前用惯的那具身体忘得一干二净——它想,我想要一点点将这个世界蚕食殆尽。


    为此,它可以缩小自己的身形,像是面对最美味的食物一样的,小心拆解。


    它很顺利地追了过去,将那头动物吓得拔腿就跑,结果还是被它逼到了角落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活命,那头动物将断了气的猎物递到它的面前。


    它还以为这是友好的证明,于是欣然接受了供奉,像几千年来那般进食,拆解,拼凑,缝补,这对它来说很正常,也很得体,结果那比它还要血腥的动物几乎晕厥过去。


    它安好身体,摸了摸颈子上的裂口,说道:“这个好像没办法用了。”


    那头动物哆哆嗦嗦地回到洞府,它当然也跟过去了,抱着那颗没办法用的头,和这个动物交换了另一颗头颅,脖颈重新缝缝补补一下,再将头颅放上去,顺利黏合好了。


    然后眼睛又掉了出来,鼻子又歪了,耳朵裂开了,此类种种,它换了好久。


    那头动物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它思考了一下,此时这具拼凑出的身体已经在它的调动下产生了温度,脸色红润,就像是活生生的人似的,可它又不属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它回答:“不知道。”


    那头动物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它感激地握了握动物毛茸茸的爪子,“谢谢诶,你的爪子不错啊。”


    对方扭头就跑,洞府也不要了,四足踏起烟尘,几乎用逃命的架势一溜烟没了影。


    它有点不解,但还是帮对方锁上了洞府。


    动作之际,它发现这具身体很好用,不仅是灵活的手脚,因为只有头上的毛发多一些,所以可以最大程度上地感受这个世界,尽管各方面实力不突出,但却是最均衡的。


    它重新爬上了山巅,眺望周遭,天笼四野,云幕清透,碧洗无尘。


    欣赏了一阵之后,它将手伸向自己的太阳穴,轻轻点在上面,猛地注入真气。


    在拼凑身体的过程中它已经渐渐掌握了运用真气的方法,所以它的行动很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抽出那一缕缕与深层地域相关的、它早已厌烦得不行的记忆,从那一道尚未愈合的薄弱裂缝中扔进了深层地域,任由记忆被阴火卷走,去了哪里它也不在乎了。


    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感受到记忆彻底抽离之际,它想——


    好好记住你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一切景象吧,这里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


    至于与深层地域相关的一切,不必去记住,也不必回忆起来,那里糟糕透顶了。


    “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舍弃谢南锦。”


    谢南锦缓缓睁开眼,千年的记忆与这五百年的所见所闻逐渐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他的目光越过那六位九阶真君,看向珩清。


    然后,谢南锦想,啊,他很苦恼,也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现实。


    毕竟自己是一个狡猾的捕猎者,即使失去了记忆,也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他进食的时候会慢一拍,看看珩清是怎样进食的,然后照葫芦画瓢地学,模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多亏有了珩清,他这么多年也没有露馅,一直以一个“人”的样子活下去。


    谢南锦感觉到了新的感情——名为“遗憾”的感情。


    他很遗憾,自己离开深层地域的时候完全没料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很遗憾,阴火将九州大地烧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很遗憾,当阴火爆发之际,他也懵懵懂懂地跟着逃,没能救下珩清的家人。


    不过,他最遗憾的是这一件事:


    当他被打入幽州域时,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是,刚才也说了,谢南锦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模仿,他看到珩清为了他来回奔波繁忙,听到他说“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无论你是谁,你都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事情,你只是性子顽劣了些,对吧”之类的话,于是谢南锦想——遵循法条,安分守己,这也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方法吗?


    或许是的。


    他笑道:“当然啦,我一向是安分守己的好人。”


    然后谢南锦当真老老实实地在狱中呆了百年时光。


    珩清说,天地寥廓,归雁争鸣,群山静候,谢南锦,你真该亲眼看看。


    他认为谢南锦这段时间过得非常压抑痛苦,所以时常过来探望他,也好聊以慰藉。


    然而,其实谢南锦并没有珩清想象中的那般无法忍耐。因为他早就在潜意识中习惯了这阴暗的、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尽管厌恶,但却不是无法忍耐的,更何况,谢南锦身在狱中,能够听到铁栅栏之外的一切,日月更替,星幕流转,山河更迭,他知道的。


    只不过是被剥夺了“视线”而已。


    他又不是没有过看不见的时候,那至少持续了八百年。


    珩清把谢南锦从狱中捞出来,代价是谢南锦的丹田内植入了一枚尊者烙下的禁制,禁制的那端是其他几位刑狱司,于是他表现得格外积极友好,在珩清当场切断禁制后,谢南锦又花费了几百年时间和萧琅、徐沉云搞好关系,如此一来,禁制彻底烟消云散。


    其实禁制对他用处不大的,毕竟这具躯壳本来也不是他的。


    谢南锦之所以如此配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百年,是为了融入九州。


    但是直到现在,他望向眼前杀气腾腾的、执兵器朝向他的九阶真君们,暗想,他遗憾的是原来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压抑住非人的一面,想要寻求人类的感情,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们还是将他当作异类,他五百年前不是九州的一员,五百年后仍然不是。


    珩清——谢南锦在心底说,你是——映照出我身为“人”一面的,镜子,你总是坚定不移,可是就连你也在黑与白之间犹疑徘徊,出现了裂痕,我又要显出怎样的面貌?


    恐怕那面镜中,如今能照出的,唯有静默燃烧的烈火。


    他微微抬起手臂。


    笼罩地域的阴火随之产生了反应,群兽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地域的核心。


    如今身处深层地域,混沌自诞生之日延续至今,没有法则可言。


    那么,他也没有必要再遵循九州的法则了,不是吗?毕竟事实证明那毫无意义。


    锋利的兵刃已近在眼前,谢南锦敛去了所有神色,只是冷漠地、麻木地看着,眸中的紫色愈盛,无机质如同古老神秘的矿石,整个地域的阴火受到召唤,被他牵引而来。


    ——先将他们都杀了吧。


    这是时隔五百年再度回到深层地域的那簇火种,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和更久远、更漫长的时间之前,它产生意识的那一瞬间所想的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说:


    《安南贡象》


    宋-艾性夫


    锦鞯宝勒度南云,到处丛观暗驿尘。


    人喜此生初见象,我忧今世不生麟。


    半年传舍劳供亿,德色中朝动缙绅。  粉饰太平焉用此,只消黄犊一犁春。


    第122章


    ◎九州定不会负他。◎


    与此同时, 群星簇拥着托起的苍穹之巅。


    错落有致排列的无数重门中,通往松明洞府的那一扇门背后,玄镜尊者楚明诀正坐在湖岸上, 面朝湖水,他的身侧坐着昙净法师,二人皆是缄默不语, 凝望湖中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浸染成了紫黑色,倒映出深层地域中发生的一切——


    顾淬雪的月魂刀、宋灵舟的百川枪与燕问天的飞昼剑在前开路,其后,又有楚明流的云中白玉棋局作为牵制,苏荷的万河青翠屏风阵护住余波,侯谨的风华天引印辅佐。


    一时间, 原本懒懒散散的六个人浑身的气势陡然变化,锋芒尽露。


    他们这是铁了心的要将隐患彻底铲除,故而动作极快, 一上来就使出了绝技。


    四系修士配合极佳, 即使是神仙,恐怕也难从此番境地中捡回一命。


    而此时处于风暴的中心, 气流汇聚之地,兵戈直指尽头,只站着一个锦袍青年。


    与面前咄咄逼人的六位真君相比, 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单薄,一只手臂像是抽去骨头般的随意垂着,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半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也没有发觉他已经与整个地域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还以为他如今正处于完全的劣势状态。


    昙净望着湖中一触即发的战局, 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说道:“此战若是无法避免,恐怕会生出更大的动荡。六位真君自然知晓谢真君不是好对付的,故而使出了全力,从他们的角度而言,谢真君身上疑点重重,实在难以取信,现在不将他即刻斩杀,后患无穷;从谢真君的角度而言,对方既已经痛下杀手,他也没必要再藏拙了。双方实力胶着,即使哪一方取胜,换来的也都是惨痛的代价。”


    昙净当然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方陨落的。


    前去深层地域的修士们,大多数都隶属于那六位真君门下。


    如果六位真君中有哪一位陨落,这匆忙建立的联盟也就要分崩离析了。


    然而,深层地域是谢南锦的地盘,他若是动了杀心,恐怕最少也要带走两位真君。


    尽管昙净对此局面早有预料,真当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楚明诀闻言,却并不心急的样子,摇摇头,唇齿闭合,声音通过神识流泻出来:“不必慌张,只需要等待就好。毕竟,除了你以外,我们也为了这场大灾做了许多准备。”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转过头面向来人:“我说得对吗?笑尘尊者。”


    角落灯柱打下的阴影忽然像是藤蔓般蠕动起来,向上攀行,逐渐构筑出一道人影,黑衣白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他身上却相得益彰,男人刚从修炼中苏醒不久,长发随意地拢成一股,垂在耳侧,动作之间,身上的黑雾随之驱散,显出他原有的身形来。


    和大多数人猜想的不同,这位执掌幽州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尊者,相貌并不乖张凶狠,淡雅如竹,只是常年不爱笑,所以那张脸逐渐变得冰冷,唇角的痕迹也严苛起来。


    邢朝径直走了过来,在湖边驻足,低眉观望湖中倒映出的景象。


    他双手环胸,说道:“五百年前,我与辛夷尊者在赶赴不周山的途中偶遇珩清与谢南锦,彼时辛夷尊者原本打算将他们二人送往安全的地方,触到谢南锦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阴火将他的袖角烧得焦黑,这意味着他确实被阴火追上过,距离这样近,即使八阶修士也难以脱身,可他却脱身了。我当时便怀疑他是预言中的导火索。”


    昙净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望一眼湖中的景象。


    “将他带到幽州域之后,我多次盘问他和珩清,他们的回答都是不知晓,那时阴火刚平息不久,九州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大灾了,谨慎起见,我对他进行了搜魂。”邢朝说道,“然而,无论我如何搜魂,他的记忆永远都只是从不周山开始,再往前就是漆黑一片了。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是个十分狡猾的、谨慎的猎手,就连他本人都对自己一无所知,宁愿清除记忆,也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浑身清白,让我无处下手。”


    “理性的作法是永诀后患,我也确实对他动过不止一次杀心。”


    “是珩清的坚持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件事。他一字一顿询问我,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更何况谢南锦是不是恶人这件事还有得商榷,我身为幽州域的执掌者,不该如此独断行事。”邢朝无奈地笑了一下,笑容很不明显,转瞬即逝,“思索良久之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不违背我心中的道义,也不将九州的将来当作筹码来赌注的办法,那就是借玄镜尊者之手在他丹田植入禁制。”


    “禁制的那端由珩清、萧琅、徐沉云这三位刑狱司所掌管,只要谢南锦有叛变的可能性,他们三人有资格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他进行审判,甚至直接动手取他性命也可以。我原话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不过,其实我很清楚,如果谢南锦真的与阴火有关,区区烙在丹田上的禁制应该是奈何不了他的——所以禁制的作用,其实不是杀死谢南锦,而是唤醒我,若是他叛变了,我会亲手处决他,再不需要迟疑那善与恶之间的界限。”


    楚明诀颔首,“这毕竟是属于他们的机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会轻易出手,更希望由他们自己解决,所以当时笑尘尊者向我提议的时候,我很快就同意了下来。”


    昙净问:“那么,这禁制”


    邢朝摇摇头,说道:“已经不在了。那之后,谢南锦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让三位刑狱司都认可了他,那三人相继切断连结,禁制也随之消散,现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昙净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惋惜,“那么,他如今或许会感到很失望。”


    楚明诀问:“为何?”


    “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让九州认可他,却仍要被讨伐,自然感到失望。”


    楚明诀含笑说道:“不,我所说的时机已经来了,昙净,你再瞧瞧湖中的景象。”


    昙净闻言,望向湖中,不知何时开始,景象有了很大的变动。


    六位真君的攻击没能落在谢南锦身上。


    谢南锦招来的阴火也没能落到六位真君身上。


    锋利的兵刃堪堪止在了距离谢南锦眉心的一寸处,便僵在了原地,纹丝不动,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伸了过来,将时间向前拨动——再拨动,兵刃缓缓地向下坠落而去,越退越远,谢南锦的表情原本很平淡,此时却忽然有了变化,若有所感地望向了下方。


    皎白的花朵在淤泥间肆意生长,盛放,一时竟然盖过了这滔天的阴火。


    入目所至,一片纯白,而那身着薄荷色,象征了药王谷身份的丹修,正抬起手臂,竭力将真气注入腕节上不断颤抖的黄泉碧落镯,想要同时将六位真君的时光倒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脸色愈发苍白,唇边流出鲜红的血液,也被他随意地伸手拭去了。


    这一瞬间动起来的,不止他一个人。


    领子被人从身后拉了一下,身形不由自主地移动,谢南锦转过头,看到那柄以诗为名的、极为漂亮流畅的剑从眼前掠过,红衣剑修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似乎完全不在意他那地域“心脏”的身份,另一只手腕翻动,剑气横扫,势如破竹,将兵刃一一接下。


    视线再往下低,与阴火截然不同的金色火焰尖啸着,化为凤凰,振翅而起,击碎了那牵绊住谢南锦脚步的法决,一掌拍开六位完全没有防备的真君,轻盈又肆意地绕着众人周身飞了一圈,悬停在空中,重新显出身着甲胄的身影,翎羽编织的披风随风飘扬。


    珩清将神识捻作细线,盘绕在身侧,泛着锋利的荧光。


    “抱歉,我恐怕——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他眼神坚定,如此说道,“我并不认为这个和我相处了五百年的人,真的就是你们口中会引来大灾的‘心脏’,他比我,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热爱九州,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会站在九州这边。”


    徐沉云竖起两指,千万柄剑气化作的利刃遍布上空,画出杀机四伏的南柯剑阵。


    “诸位不要忘记,我刑狱司才是负责审判的人。”他神色冷然,说道,“而我的判断是谢南锦并未主动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罪过,当我入魔之际,若非他将心头血淬炼至匕首,再借由小师妹之手,根除我意识深处的阴火,我恐怕也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萧琅手腕一翻,许久不曾使用过的金戈被纳入掌中,溅起赤金色的灼灼烈火。


    她的笑容此时也带上了一丝不虞,说道:“几百年前,笑尘尊者深知此事重大,将禁制植入谢南锦的丹田中,交由我三人来判断,而事实是,我们三人都已经分别认可了他,所以解除了禁制,任他畅行九州,多年以来,他从未有过任何背叛九州的端倪。”


    这位赤血帝君说到这里时,浑身的杀气都溢了出来。


    “难不成,各位是认为我们三人的判断出现了问题吗?”


    在景象之外,邢朝终于展开了紧缩的眉头,露出真切的笑容。


    从一开始,他就考虑到了所有可能性。


    如果禁制被牵动,他从闭关中被唤醒,便会亲手审判谢南锦。


    如果在他最理想的状况下,禁制全部解除,这说明谢南锦已经取得了那三位刑狱司的信任——幼时的玩伴,登顶凤凰族的赤血帝君,以及,最后一位,要从大战将近的百年内诞生的九阶剑修中来选择,时间跨度几百年之久,这不是他想装就可以装出来的。


    邢朝亲手挑选的萧琅、珩清、徐沉云,都是再敏锐不过的人了。


    仅凭虚情假意是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的,而邢朝在赌,如果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谢南锦曾有某一瞬间产生过触动,感受到了人类的情绪,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九州的一员。


    谢南锦回身护住珩清的那一瞬间不是假的。


    谢南锦决定将心头血淬炼进匕首的那一瞬间不是假的。


    就像珩清当初质问邢朝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这个问题,邢朝也想知道,所以他默许了,静静地等待一切朝着既定的方向流去,最终汇聚在这一汪湖水中,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邢朝在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时,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若是谢南锦不负九州,九州定不会负他。”


    谢南锦的确没有辜负九州对他的期望,而九州也不会在此时对他弃之不顾。


    湖中的景象还在继续。


    楚明流顶着萧琅的视线,一时背上冷汗直冒,感觉多年的阴影都被逼出来了,犹豫不决,在想,她回去之后不会还要向兄长告状的吧?这么一想,布阵的真气也泄了些。


    唐姣这时候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喊道:“掌门——掌门!谢真君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无情无义,至少我在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觉得他人很好,并非毁灭九州的恶人!他确实是一片诚心,不曾产生过任何背叛九州的心思,希望掌门能够慎重地考虑此事。”


    顾淬雪神色微霁,又想到方才徐沉云那句话,原本执起的月魂刀也随之垂落,开口说道:“入魔,心头血淬炼而成的匕首我可从未听过,希望你能够细细道来。”


    刀鞘腾飞而起,宋灵舟反应很快,反手接住,望向刀鞘飞来的方向。


    他的接班人站在那里,脸色差得要命,咬牙切齿地说道:“宋灵舟,十年前,你不在忘天川的时候,忘天川百年难遇的涨潮来袭,若不是谢真君恰巧路过,出手相助,你那最宝贵的半块院子也要被淹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哪想得到你竟然下杀手了!”


    宋灵舟迟疑片刻,百川枪坠了坠,听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各位真君,与谢真君不过是泛泛之交,萍水相逢而已,又怎么能决定他的生死?这该由我们来决定才对,不是吗?若是我为九州付出了这么多,却被这般对待,我也要心寒的,任谁都会心寒。”


    穷顶城的副手拱手道:“城主,您教过我的,受过他人相助,我必报之,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谢真君被众人围攻,千夫所指?若是不替他说上一句话,我良心不安。”


    在这之后,人群中尤其是气修那边许多人纷纷附和,替谢南锦开脱。


    燕问天收起飞昼剑,环顾身旁的队友们,说道:“都听到了吧。”


    苏荷掌心一压,万河青翠屏风阵依次沉落,化作真气消去,她点了点头,说:“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么多人为谢南锦说话,我惊讶之余,又觉得这恶人似乎没有白当。”


    侯谨顶着珩清冰冷的眼神,揉了揉乱发。


    他无奈道:“要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我那一招就真的落在谢南锦身上了。”


    谁又不是呢?众人纷纷想,他们的杀意是真真切切,不作半点虚假的。


    若是在九州上,他们还有闲心去听个一二三四来,可这是在深层地域中,谁也不知道下个瞬间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不敢赌,也不能赌,于是只好出此下策,直接动手了。


    卿锁寒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


    眼见着这六人放下了武器,那三位刑狱司也放下了武器,她走到呆愣在原地的谢南锦面前,语气温和地说道:“谢真君,你听到了,你在九州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是他们的一份子,希望你也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至于这场因试探而起的争斗就此罢休吧,我也需要替他们向你道个歉,你应该知道的,所有人行事的出发点都是九州的将来,毕竟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阴火才对,不是吗?”


    “今后的事,就交由今后来定吧,如今我们也该联合起来了。”


    好了,她也差不多知道为什么她不在这六人之中了。


    就是为了方便这时候出来当和事佬。


    卿锁寒脸上微笑,心里却觉得好无奈。


    不过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双方都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敛去了锋芒。


    燕问天称赞道:“你方才那一剑,若不是我在对面,我险些喊一声‘好’了。”


    徐沉云谦虚道:“燕前辈过奖,您的无上剑法才是剑中翘楚。”


    说着,这二人各自提剑再度投身阴火之中。


    顾淬雪又揉了揉唐姣的脸蛋,“等出去之后,我再细细盘问你们两个。”


    唐姣含糊道:“好滴掌门。”


    说完,身为气修的顾淬雪乘风而起,追了上去。


    宋灵舟看向自己的接班人:“来让我瞧瞧你这些年有无长进。”


    对方冷笑:“肯定比坐在深层地域里打牌的您有长进。”


    两人吵吵闹闹地从安全的核心区域出去了。


    萧琅朝楚明流招手,“明流。”


    楚明流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隐约还能听到二人之间的交谈。


    楚明流问:“兄夫之前的话听到了多少?”


    萧琅轻飘飘说了一句:“全部听完了。”


    楚明流:?!


    楚明流:“可以不告诉我兄长吗,太丢脸了。”


    萧琅:“这个,看情况吧。”熟练地画饼。


    一场争斗平息之后,众人纷纷散去,接二连三地投入到了当初分配给了自己的任务中,剑修抵挡阴火,符修布阵镇压,气修维系各派,丹修开鼎炼丹,配合得极为精妙。


    这下原地就只剩下了谢南锦和珩清。


    唐姣、侯谨、祁燃等人自觉地去旁边炼丹了,为这二人留出空间。


    谢南锦这时候回过神来,难得表露出了一丝赧然,摸了摸鼻尖,又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说实话,他刚才甚至都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结果忽然一下子,其他三位刑狱司都动了手,又有修士们纷纷站出来替他开脱。


    怎么说呢——这感觉实在很奇妙,因为他从来没被谁这么护着。


    尤其是珩清,谢南锦想,他还以为他不会出手了,认识了五百年的友人竟然是个怪物,而且还是引发阴火外泄的根源,即使他犹疑也是正常的,但他最终还是站了出来。


    谢南锦看着眼前的珩清,询问道:“你在生气吗?”


    珩清正在整理衣裳,听到他这句话,说道:“我说我生气了,你让我揍一拳?”


    谢南锦立马说:“这可不行。”


    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因为这一问一答而变得轻松起来。


    谢南锦问:“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的错,你不觉得是我的错吗?”


    珩清说:“我起先也在想这件事,后来我发现,归根结底,我在意的是你是否知晓自己的过去,是否有所隐瞒,而你的确不知道,否则在幽州域那百年,笑尘尊者也不可能无论进行多少次搜魂都搜不到异常了。于是,我又想,重要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遇见你之后,看到你做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也不要紧,因为无论我是否释怀,在看到他们六个人对你动手的时候,我都不可能真正袖手旁观,我总是要动手拦住他们的。”


    “至于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我自己会去寻,不需要别人替我寻。”


    他问:“所以这五百年来都是虚假的吗?”


    谢南锦敛去轻浮的笑意,郑重其事地回答道:“绝无半分虚假。”


    这五百年来,他只是以“谢南锦”的身份作为人活下去,所有感情绝无虚假可言。


    他说道:“这五百年,胜过以往无数个五百年。”


    珩清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谢南锦凝望着珩清,他忽然发觉,自己和他认识了五百年,就和他吵吵闹闹了五百年,以往也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大度,如此从容,今日一见,又觉得他大度从容得可恨。


    怎么我没能如此大度从容呢?怎么我没能如此镇定冷静呢?


    他心想,明明我才是在九州自由行走的那个,而你是窝在洞府里的那个啊,怎么好像我双足双手被无形的框架所拘束,而你的身形却自在随意,全然不受任何束缚呢?


    一念至此,谢南锦状似无意地提醒道:“我比你年纪大。”


    珩清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你大抵与深层地域同岁。”


    谢南锦抓心挠肺,“比你大几千岁的样子哦。”


    珩清:“你到底要说什么?几千岁了还没个正经是吗?”


    谢南锦难得在他这里吃了个瘪,正暗自苦恼,又看到珩清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他:“对了,我想到一个事情,你既然修为如此深厚,为何每次都要来同我交手?”


    好好好,这里我就有的说了。


    谢南锦打起精神,解释道:“因为我在外不方便和其他修士交手,但我又拿不准怎样的修为才是正常九阶修士的修为,所以只能隔三岔五地和你切磋,用以调整实力。”


    珩清:“你的意思是你修为比我高很多,故意压到跟我一样的实力?”


    谢南锦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理解得没错。”


    珩清:“”


    他看着谢南锦,谢南锦看着他。谢南锦得意洋洋地笑。


    半晌,珩清猝然催动黄泉碧落镯,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匕首顺势落入掌中。


    谢南锦下意识摸了摸胸膛,空荡荡的,“珩清你——我的匕首!你怎么能抢——”


    他有点惊慌,低声道:“你不是知道这东西对我来说很致命吗?”


    珩清反手就将匕首收进了百纳袋,泰然自若地说道:“我觉得侯谨他们说得没错,你的修为太深厚了,确实很危险,四百年前我很轻易地就切断了禁制,现在一想,当时的举动是有些草率了,必须有什么东西牵制你才行。所以这匕首如今先交由我保管。”


    谢南锦急急地上前一步,欲要追回。


    珩清抬手止住他动作,“你不是说你比我大了几千岁吗?我拿了你的东西,你难道要抢回去不成?这么幼稚啊,谢南锦?我觉得你还是去干点能发挥你作用的事情吧。”


    谢南锦纠结了一下,结果在抬头的时候,发现珩清已经施施然走掉了


    到底是谁幼稚?


    第123章


    ◎版图广阔,尽入彀中。◎


    深层地域的核心区域中, 丹修纷纷召出了炉鼎,开鼎炼丹。


    炉火不歇,噼噼啪啪作响, 将周遭的气流烧灼得更炎热。


    唐姣熟练地取出鼎中已经制好的回春丹,一大鼎,有五阶的, 有六阶的,考虑到高阶丹药炼制所需的时间太长,所以大多丹修都直接炼制的低阶丹药,一炼就是一大鼎,那丹药简直跟糖豆似的往嘴里乱塞,这时候, 春山白鹤鼎的优势就展露得一览无遗了。


    毕竟“天光同昼”的效用,能够提升十分之一的药效,十次里有一次还能越阶。


    所以, 到后来, 其他丹修基本上就将炼制回春丹这个任务交给她了,他们则花费更多的时间在研究高阶丹药, 例如珩清、侯谨、赵玉微这几位,最近都不在安全区域中。


    唐姣将热腾腾的丹药装进瓷瓶,一瓶装五枚, 这样整整齐齐放了一排。


    所以只有一排,是因为来轮换休息、补充真气的修士们实在太多了,没等她第二排炼出来,就已经被拿光了, 她在心里感慨, 他们也很辛苦, 来时匆匆,去时匆匆,大多人拿起瓷瓶的时候,只来得及对她点头表示感谢,随即又投入阴火,护住那些符修们。


    已经是第五天了。


    深层地域广阔,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用阵法全部覆盖的。


    这五天,唐姣几乎就没有休息过,这一口气都是辟谷丹和回春丹吊着的。


    眼见着温梦终于来接她的班,唐姣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将掌鼎的位子交给了她,温梦是对春山白鹤鼎一直都有浓厚的兴趣,很欣然地说道:“现在好好休息一下吧。”


    春山白鹤鼎不满道:“我是这么随便的鼎嘛?谁都可以用的?”


    唐姣:“不,只是你太厉害了,所有人都想用用你。”


    春山白鹤鼎:“你说的是真的?”


    唐姣:“绝无半句虚言。这五天我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的,神识快煮沸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必须要在旁边休息一会儿,所以温真君来接我的班,好好配合她可以吗?”


    春山白鹤鼎:“好啦,那我知道了。”


    哄好春山白鹤鼎后,唐姣感谢了温梦,到旁边坐着闭目养神了。


    隐约还可以听到温梦单方面对春山白鹤鼎的交流:“你长得真漂亮,这鼎身,这鼎盖,这鼎腿,啧啧啧,简直是浑然天成,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又厉害的小鼎存在啊?”


    法宝只与主人之间有连结,所以春山白鹤鼎虽然回答不了她,但是唐姣能够感觉到连结那端传来的愉悦心情,像是猫咪得意地抬起了脑袋,她想,这俩应该相处的很好。


    只是,不知道徐沉云那边怎么样了。


    整整五天时间,他都没有被换下来过,一直都处于前线。


    唐姣炼丹的过程中,也偶尔会担心徐沉云的情况,询问那些来取丹药的剑修,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徐真君如今还在前线”、“徐真君教的锁息之法果然不简单,我们体内真气流失的速度也变慢了,想必他如今还有余力,所以未归吧”,等等,诸如此类。


    中途有一回,顾淬雪来了一趟。


    听到唐姣询问,她露出了暧昧的神色,手掌掩在唇边,揶揄道:“诶,这么担心你的大师兄啊?没关系,他心里有数的,就算他心里没数,其他人不是也在旁边吗?总不能叫他这个率领诸剑修的刑狱司命陨于此吧,再说了,回去之后他还要接手掌门呢。”


    唐姣愣了一下,“回去之后就要接手掌门吗?”


    “是啊。”顾淬雪双手环胸,说道,“这小子就想着谋权篡位呢,所以才争着想要在众门派面前表现自己,因为前线距离中心太远了,来回奔波有些浪费时间,他基本上就在原地打坐片刻,很快又投身阴火中。他跟我完全不同,我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而他非得要确认事情尽在掌控了才肯动手。我看其他人对他很信服,我也觉得他如今的状态很适合接手掌门之位,也是个时候归隐了,结果我话一出来,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唐姣问:“说什么?”


    顾淬雪说:“他说‘你还不能退隐,我接手掌门之位,是为了让你全身心地投入到功法的改进之中’,我寻思这还没回去呢,他就这么着急了,要是真回去了,他还不得拿剑横在我脖子上逼我改功法?紧接着,我仔细询问了一下,发现你们原来都看到我那本《双修功法起源》了啊,真不好意思,哈哈,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看到呢。不过,只要有赤血帝君的相助,相信我很快就能将双修改良至同功法的两个人之间也能够修炼。”


    唐姣扑哧一笑,“这样啊,辛苦掌门了,关于改良功法的事情,我或许可以帮到一些忙,比如神识方面的,我这些年来一直跟随珩真君修习,他就很擅长神识的东西。”


    顾淬雪感动道:“还是你更乖巧可爱。自从我有一次不小心把徐沉云锁在后山那间破屋里呆了一夜,他被解救出来之后,就基本对我爱答不理的,跟钟鹤、百里牧他们一样,完全没把我这个掌门的威严放在眼里,我怎么想得到他会跑到那种地方呆着嘛。”


    唐姣:“”


    少年时候的徐沉云故意把自己锁在破屋里,每天呆两个时辰,是为了让自己克服恐惧黑暗狭窄的这个毛病,而顾淬雪一不小心给他完全锁里面了,他出来之后肯定着急。


    怪不得,徐沉云总是神情复杂地对她说,不要对顾淬雪抱有太大希望,因为,对她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倘若你对她完全不抱希望了,她反而又会令你感到惊喜。


    顾淬雪:“等等为什么连你看我的眼神也产生了些许变化?”


    唐姣默默地挪开视线:“有吗?没有吧,掌门。”


    顾淬雪:“那你不要移开视线啊——”


    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徐沉云在哪里


    这口气刚叹到了一半,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师妹为何叹息?”


    唐姣猛地睁开眼睛,惊喜道:“师兄!”


    她原本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之际,下意识回过了身,来者动作顺畅地伸出手臂,从她双臂下穿过,俯下身子将人纳入怀中,埋首在她的脖颈间喟叹了一声。


    他诚实地袒露:“我很想念你。”


    唐姣嗅到徐沉云身上淡淡的清香,混着一点不甚明显的血腥味,还有一路上风尘仆仆难免沾染上的尘埃,感觉心情也渐渐安定了下来,嘴上忍不住抱怨道:“那你不早些回来?连掌门中途都回来休息了一次,你想要表现自己,也要先顾及自己的安危啊。”


    徐沉云闷闷地“嗯”了一声,捞住唐姣站起来,


    唐姣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个白衣女修——正是江赴亭,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徐沉云是怎么看着她和柳海棠卿卿我我的,此时她就怎么看着徐沉云抱住唐姣不撒手。


    发觉唐姣的视线望过来,江赴亭朝她颔首,神情有些许无奈。


    唐姣压低声音提醒道:“师兄,江师姐还在后边看着的!”


    “那就让她看一会儿好了。”徐沉云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个什么东西,系在唐姣颈间,丝丝凉意沁入心脾,顿时将炎热隔绝在外,“我想,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炼丹,又身处核心区域,应该会觉得很热,所以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就想给你,如何,凉快吗?”


    唐姣摸了摸颈间,徐沉云系在她脖颈上的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触感像是玉石,又像是水滴,她戳了戳,那石头就陷下了一块,过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恢复成原状。


    她感到新奇,“师兄,这是什么?我好像从未见过。”


    徐沉云说:“这是深层地域特有的矿石,南锦告诉我们它叫‘泪晶’。”


    他还是没有松开手,一边和师妹贴贴,一边解释道:“这段时间,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回到中心区域休息,是因为我与南锦、珩真君、萧真君等人走得很深入,距离中心实在太远了,来回有些麻烦,索性在做完要做的事情之后才返程,并不是不顾及安危。”


    江赴亭接道:“在知晓谢真君的事情后,我们意识到这里的阴火其实和灵气的本源相近,而在探索的途中,我们发现这里的生灵很适合作为我们修炼的材料,能够大大增长修士的实力,只是需要进一步开拓。若是将此地摧毁,有些可惜,不如纳为己用,将深层地域也加入九州盟的管辖中,作为第四大地域——当然,这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至于危险,其实倒也还好,毕竟有谢南锦这个原住民在这里。


    有他在前引路,阴火又不会主动攻击他,若是遇到突发情况还可以躲到他身后。


    虽然谢南锦本人对此事做出了微弱的抗议,但是所有人都假装没有听到。


    也正是因为有这段时间的磨合,原本也有人无法接受谢南锦的身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后,他们基本上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偶尔还会好奇地向他打听那是什么感觉。


    “不过,虽然很困难,却并不是完全做不到的。”徐沉云说道,“在得知阴火与灵气本源相近之后,许多疑惑也迎刃而解,包括珩真君在内的一些丹修已经开始着手研究隔绝阴火的丹药了,而以萧真君为首的一些符修也开始研究屏蔽阴火的法决,谢南锦现在是两头跑,俨然成了香饽饽,相信在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初步掌控深层地域了。”


    “再往后,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年,九州总会将深层地域彻底纳入版图。”


    毕竟——当初的微尘地域、尺山地域、寒炽地域,也是这么一点点被开拓的,唐姣生得晚,没能见到那时的盛况,也不知他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不过,她现在知道了。


    唐姣用力地点了点头,应道:“嗯!”


    江赴亭见她激动,微微笑了一下。


    直到这时候,唐姣才意识到她是第一次和江赴亭正式见面。


    她原本在徐沉云的意识深处已经和尚且年幼的江赴亭见过一面了,所以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时候才察觉到江赴亭的态度如此自然,赶紧找补:“江师姐,我听柳师姐、大师兄,还有洛师弟提过你许多次,如今终于得以与你见面,却是在这种场合”


    江赴亭摇摇头,温柔道:“无事。我也听棠棠提过你,只不过——”


    她说着,目光在唐姣的身上略作打量,“我没想到,原来我们早就见过面了,若不是徐沉云向我提及,我恐怕已经忘了那件陈年往事,幸好在他的提醒下我想起来了。”


    唐姣“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江赴亭抬起手,遮住唐姣的下半张脸,说道:“当时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很瘦小的小姑娘,看不清楚长相,不过,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完全记起来了,因为你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化过,这双满是渴求的眼睛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所以她为此而驻足,停下了脚步。


    取出一瓶丹药,交给她,希望她能活下去。


    唐姣的眼眶微微湿润,说道:“我一直想告诉你,谢谢你救了我,让我有机会接触仙道,走到现在,遇到很多重要的人,也谢谢你的那枚回春丹,让我成为一名丹修。”


    江赴亭闻言,取出一个小瓷瓶。


    那是唐姣很熟悉的瓷瓶,因为就是她将自己炼制的回春丹放入其中的。


    江赴亭晃了晃手中的瓷瓶,说:“我也要谢谢你的回春丹,前途无量的小丹修。”


    两人相视一笑,知道言尽于此便足够了。


    第十日,以侯谨、珩清为首的丹修与以苏荷、萧琅为首的符修,相继研发出了能够抵御阴火的丹药与法决,于是开鼎置符,炉火不歇,落笔不辍,很快惠及所有的修士。


    那丹药意外的并不难,仅仅只是七阶的程度而已。


    唯一比较棘手的是它的原材料全部来自深层地域,不过好在他们有谢南锦。


    这下变成了谢南锦拿材料过来,包括唐姣在内的丹修,抓起就走,急急忙忙称量、碾磨,完全没时间跟他闲聊,最多只是说个“谢谢啊”,随即又投入紧张的炼丹之中。


    第二十日,大阵已成,楚明流起了云中白玉棋局,整个地域尽在他掌下,他指尖推动那一枚枚白色棋子,分散于各角的阵法也随之响应,亮起光芒,被棋盘连成了整体。


    到这里,楚明流的任务就完成了。


    接连二十日走遍每一寸深层地域,将每一个角落都纳入自己的棋局中,这个工程量不可谓是不浩大,做完这些后,他累得开始发呆,怔怔地盯着眼前缩小版的地域出神。


    苏荷接过了他的担子,起身道:“楚真君,劳烦构筑一条道供我前行。”


    楚明流回过神,从棋篓中取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就在棋盘所对应的位置上,深层地域中簌簌地升起了一条由土石构筑的长廊,一时间沙石飞溅,分隔两侧的阴火。


    落子开山,落子平海。


    这云中白玉棋局是天品法宝,能够颠覆空间,却又和珩清的黄泉碧落镯有所不同,黄泉碧落镯是在一瞬间将距离化作虚无,而云中白玉棋局则是直接控制空间中的一切。


    苏荷踏上长廊,抬手的一瞬,万河青翠屏风应声升起,将地域笼罩其中。


    紧接着,屏风交叠,一层接着一层的攀升,直至触到那层岩石构成的天壁。


    “浮屠之棺既已消失,那就方便我的动作了。”苏荷说着,打了个响指,以那触及天壁的屏风为中心,法决轰然炸响,她在地域中心上空的天壁开了道缝隙,那是执掌在九州手中的一扇门,今后若是有谁再进入此地,便先落至安全的区域,有喘息的余地。


    做完这些,她转过身,朝向那一群疲惫却又难掩兴奋的修士们。


    “那么,就请大家一起离开这里吧。”苏荷笑道,“告诉修真界的所有人,从此深层地域纳入了九州的版图,接受九州盟的管辖,凌驾于生死之上的,是永远无休止的探索,而我们永远也不会停下探索的脚步,我们将耗费上百年的时间来征服这片地域。”


    此后,《九州大事记》中记载——


    阴火之后第五百二十四年,九州联合,诸宗携手,以四位刑狱司为首,前往深层地域,与晚照真君顾淬雪、停玉真君卿锁寒、金羽真君苏荷、逸风真君燕问天、云玉真君楚明流、河伯真君宋灵舟、素晖真君侯谨七位真君一同镇压阴火,将深层地域纳入九州版图中,自此,九州的版图前所未有的广阔,由天向海,由地面向地底,尽入其彀中。


    天光乍破。


    众人的身形沐浴于朝阳中,不禁觉得这九州的空气格外清新。


    谢南锦伸了个懒腰:“终于又出来了。”


    温梦点评:“谢真君这个‘又’字,用得很考究。”


    珩清憔悴得很:“我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沐浴过了。”


    唐姣认同:“我也是。”


    珩清立刻远离人群,“都离我远点。”


    徐沉云笑道:“看来大家都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顾淬雪说:“也不知道我们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有没有什么奖励。”


    宋灵舟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顾淬雪想了想,“比如邢朝来求我去九州盟担个差事?嗨,开玩笑——”


    那个“的”字还没有说出来。


    下一刻,所有人都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天际。


    天空中呈现出一道巨大的虚影,他们认出那是九州盟,错落着大大小小的门扉前立着许多人影,位于中间的那位素发如雪,银袍裹身,是当今的九州盟盟主楚明诀无疑。


    楚明流两眼放光,原本快要睡着了又忽然兴奋起来:“兄长!”


    顾淬雪耸耸肩,环顾一圈,脸上写着一行大字“看吧,我就说他是兄控”。


    楚明诀抚掌轻笑道:“祝贺大家平安归来,我们在此已经久候多时了。”


    许多人第一反应不是楚明诀话中的“我们”是谁。


    而是——“盟主,你能说话了?”


    尤其是萧琅,看着楚明诀一启一合的嘴唇,眼神闪烁,问道:“取下来了?”


    是的,如今的楚明诀,舌上已经不再有那枚骨钉。


    在他们踏出深层地域的那一瞬,静静观望的楚明诀忽然感觉嘴中腥甜味道愈重。


    他将手伸到唇边,取出那一枚彻底松动脱落的骨钉。


    被尊者的血浸泡五百年,那枚饕餮骨钉早已呈现出了翡翠般剔透的色泽,温润光滑,比起钉子,更像一滴泪水,是他当年因天命而遗憾落下的泪水,当初他没能改变天命,而这一次,所幸局中的人都不甘愿拘泥于天命束缚,五百年前的遗憾在此刻不再遗憾。


    楚明诀温和地笑道:“是的,我再也不需要它来警醒我了。”


    紧接着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楚明诀说“我们”,他身边那些虚影难道是——


    顾淬雪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躲到哪里。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六道虚影显出身形,俨然是六位尊者,桃花尊者长发逶地,懒倚白鹿来;醉照尊者手持折扇,眸中抿出笑意;辛夷尊者挥手示意,尾巴摇得欢快;凌泉尊者闭目不语,微微颔首;忘苍尊者抱剑而立,神情难得柔缓;笑尘尊者


    笑尘尊者正盯着试图躲闪的顾淬雪。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众人也看不出他生没生气。


    唇齿微启,吐出三个字:“我求你?”


    好,众人想,这下看出来,应该是生气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啊,终于有人能管管顾淬雪了!


    以楚氏、西海龙族,以及合欢宗本宗的人为首,喜不自胜,大为感动。


    第124章


    ◎今有晚照真君在狱修习。◎


    至于那之后的事嘛——


    唐姣默默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顾淬雪。


    她额上甚至都覆了层薄汗, 露出如临大敌的模样,足以见出她有多紧张。


    顾淬雪向钟鹤确认道:“剑修殿怎么样?”


    钟鹤淡淡说道:“没什么问题,我剑修殿向来清清白白。”


    顾淬雪又转向重镜, “符修殿怎么样?”


    重镜点头,“我检查过了。”


    顾淬雪再问百里牧,“气修殿呢?”


    百里牧说道:“气修殿没什么好说的, 安心安心。”


    顾淬雪没被他安慰到,忧心忡忡的,拉过唐姣,“唐姣,丹修殿翻新得怎么样?”


    “尊者,丹修殿翻新之后挺漂亮的, 和其他三殿差不多,砖瓦都重刷了一遍呢,方长老来看的时候喜滋滋的, 就连地上不慎掉了猫毛, 都看得清清楚楚,铮亮铮亮的。”唐姣宽慰道, “再说了,大师兄咳咳,掌门不是还亲自确认过了吗?放心啦。”


    顾淬雪愁容满面, 松开了唐姣,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我总感觉忘了什么。”


    徐沉云点破:“你是亏心事做太多了,一朝被查上门来, 所以心虚吧。”


    他语气很温和, 攻击性倒是很强。


    这话说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接受了顾淬雪冷飕飕的一记狠瞪,“我做过什么亏心事?”


    她这么随口一问,没想到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像是积怨已久。


    徐沉云:“以前失手将我锁在屋里,把我放出来之后,还死皮赖脸不肯道歉。”


    唐姣:“前几天摸我的银月兔的时候,不慎揪掉了它屁股上的毛,它可生气了。”


    钟鹤:“七十年前,拿了我的法宝至今未还,我倒要问你,我的法宝呢?”


    重镜:“我最喜欢的那件料子,你拿走说帮我找人制衣,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百里牧:“以前跟你去地域探索的时候,遇到危险,你一脚就把我踹下悬崖了。”


    李裳眉:“非要逼着我写那个劳什子《九州小报》,让我平白结下许多仇家。”


    异口同声:“这亏心事做得还不多吗?”


    顾淬雪愣了一下,脸色由晴转阴,开始哭唧唧装可怜。


    “天哪,你们都欺负我,压根不把我这个掌门放在眼里——”


    又是异口同声:“现在的掌门是徐沉云/大师兄/我!”


    顾淬雪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双手叉腰,恶狠狠说道:“徐沉云接过掌门之位不过十天时间,而我当了几百年的掌门了,怎么,你们这就要翻脸不认人,要赶我走了吗?”


    李裳眉:“嗯。”


    百里牧:“也不是不行。”


    重镜:“毕竟你已经是尊者了,总是要离开的。”


    钟鹤:“成熟点好吗?”


    唐姣:“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徐沉云:“看来是众望所归,前掌门,你就好好接受笑尘尊者的考验吧。”


    顾淬雪“啊——”地一声蹲了下来,众人习以为常,默契地纷纷散开,徐沉云轻轻拉住唐姣的手,让她远离这个开始蓄力的人,唐姣被他牵着手,起先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下一刻她也看出来了端倪,唇角微微抽搐,心想,她就是这样讨来的免滚金牌吧?


    顾淬雪眼泪汪汪,肩膀不住地颤抖。


    然而声音没有半点哭腔,让人怀疑她的眼泪从何而来。


    她指向徐沉云:“白眼狼!”


    徐沉云:“哦。”


    再指向唐姣:“坏兔子!”


    唐姣:“嘿嘿?”


    又指向钟鹤:“大冰山!”


    钟鹤:“”


    然后是重镜:“笑面虎!”


    重镜疑惑:“我?”


    还有百里牧:“小心眼!”


    百里牧:“反弹。”


    连李裳眉也没逃掉:“太无趣!”


    李裳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我说你——”


    话说到一半,大殿的门扉礼仪性地被敲了两声,众人顿时噤声。


    顾淬雪露出了有鬼敲门的惊恐表情,霍然站起来,用胳膊肘怼了怼百里牧的侧腹,说道:“你去问问是谁。”


    百里牧:“我不问,我小心眼。”


    顾淬雪又去怂恿李裳眉:“你去问,你最冷静了。”


    李裳眉:“不不,我很无趣。”


    顾淬雪咬咬牙,蹭到钟鹤的身边,拖长了音调唤道:“钟鹤”


    话没说完就被钟鹤揪住了,给她押送到门边,冷声说道:“你看着办吧。”


    顾淬雪环顾四周,发现大伙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没一个想站出来的。


    这大概是史上最没有牌面的尊者了吧?!


    她想,虽然她平时的作风确实不佳,但是他们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顾淬雪正想着,门外的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出言道:“笑尘尊者,如约前来。”


    他口中的这个“如约”到底是哪个“如约”,还得从大半个月前说起。


    话说他们离开深层地域之后,顾淬雪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结果正巧被本人听到了,邢朝神情平静,双手环胸,一字一顿地询问道:“我求你?顾淬雪,你再说一遍?”


    顾淬雪心道不妙,赶紧辩解:“我没说这样的话啊。”


    邢朝一一看向在座尊者,“你们都听到了?”


    楚明诀忍笑:“听到了。”


    其余尊者也笑着附和了几句。


    “既然诸位都听到了,那就好办了。”邢朝冷冰冰地说道,“我也并非不讲情理之人,你在此行中的确功劳不小,理应嘉奖,纳入九州盟中,就像你说的‘担个差事’,原本应由当今盟主及四位刑狱司来审核,既然你执意点我的名,那就由我亲自审你。”


    顾淬雪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忍不住咽了唾沫,迟疑道:“尊者的意思是?”


    邢朝缓缓说道:“二十日后,我会如约前往合欢宗,从多方面审核你是否真的有资格进入九州盟,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和楚尊者可不同,不是随便就能放过你的。”


    这就是那个“约”了。


    后来,顾淬雪多方打听,发现邢朝当盟主的时候,确实该死的严格。


    楚明诀作为盟主,只需要面对面谈话,他就能从细节中分析出对方的品行——唐姣就是这么成为九州盟的编外人员的,楚明诀性子温良,没什么架子,所以最好相处了。


    而邢朝这个该死的男人,他竟然要从你生平、创立的宗门如何、其他人对你的评价如何、你的修为、你的杰出贡献等等,全方面进行审核,最后作出综合考量,所以顾淬雪才会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飞速交出了掌门的位置,让徐沉云先整顿整顿宗门。


    徐沉云看破不说破,先将掌门的位置握在手中,稳固权势。


    这时候竟然还反咬了她一口,可不是白眼狼?


    顾淬雪想,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虽然其他人都跟她说邢朝不可能不让她加入九州盟的,毕竟她都是尊者了,但是她还是有点心虚的,也就像徐沉云说的那样,坏事做得多了,这时候总是感觉忐忑不安。


    不过,他们都说没事,应该是把该藏的东西都藏好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推开了那扇门。


    邢朝今日穿的一身鸦青色,贴身轻便,腰际一块玉佩,好似点缀在墨石上的翠色,他看到顾淬雪的时候,先是可疑地愣了一下,听到她笑里藏刀地喊“诶哟,笑尘尊者,我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并没有回应,而是抬起手,指腹轻蹭过她柔嫩的脸颊——


    顾淬雪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有水痕,眼角也被刻意揉红了。


    邢朝动作轻柔地擦了擦她脸颊的泪痕,拿到眼前,垂下眸子凝望了一阵。


    “真气凝结的水滴。”他说道,指尖一捻,催动真气将其碾灭,冷冷地抬眼看向顾淬雪,“又装哭,又揉眼角,扮可怜,说明你确实很心虚,看来我得先扣你一分了。”


    顾淬雪呆愣在原地,看到邢朝当真取出了笔,准备落在册子上。


    耳畔是其他人极力憋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很有节奏,可见他们觉得大快人心。


    顾淬雪反应过来,扑过去制住邢朝的手,挂在上面不松手:“等等,别扣别扣!”


    她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谁说我这就是心虚了?不信你查,尊者,随便你查!今天要是查出来什么算我输!这一分能不能就先别扣了?毕竟你也没上钩啊?”


    邢朝手中的笔悬停在纸面上,没有说话。


    顾淬雪索性松了手,以退为进,“不过,要是你确实上钩了,你就扣吧。”


    还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能让笑尘尊者感到动摇,我也觉得很光荣呢,真的。”


    邢朝最后扣了吗?


    从顾淬雪有点得意翘起的嘴角来看,没扣。


    他撇下了顾淬雪,开始询问其他人对于这个前任掌门的看法。


    这边一个接着一个的发表见解,那边顾淬雪紧张兮兮地在邢朝身后张望。


    幸好他们之前虽然都对她爱答不理的,现在关键时刻,倒是答的都是她的好话。


    就是这说的内容,怎么感觉,格外的阴阳怪气呢?


    李裳眉:“有趣。”


    百里牧:“大气。”


    重镜:“表里如一。”


    钟鹤:“热情似火。”


    徐沉云:“有情有义。”


    唐姣:“严谨细致。”


    听到唐姣这四个字冒出来的时候。


    邢朝:“噗。”


    很轻微的一声气音,但顾淬雪还是听到了。


    顾淬雪攀住他的肩膀,低头询问:“怎么,我难道不严谨细致?”


    她的发尾垂在肩头,轻掠出细碎柔和的声音,就是这语气,感觉像是送命题,有种如果邢朝胆敢说个“是”字出来,她就敢当场倒在地上大喊“你怎么诋毁我”然后闹。


    邢朝冷静地翻看册子上记录的内容,看也不看顾淬雪,“原本是有些诧异,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毕竟这些话不像是在形容你。不过,你现在倒是表现得很严谨细致了。”


    顾淬雪:“”好想揍他。


    邢朝:“接下来该去你的洞府,来带路。”


    顾淬雪一听,怎么不视察宗门各殿了?这不是白白浪费了他们的辛苦准备吗?于是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试图挽回:“尊者不去看看我管理下的宗门是怎样的吗?”


    邢朝说:“不需要。想来你肯定是为了应付我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掌门的位子交给徐沉云的,而徐沉云当初是我亲手挑选成为刑狱司的,我对他的手段有所了解。”


    言下之意是他信任九州盟最锋利的剑,不信任的是顾淬雪这个人。


    顾淬雪看到他和徐沉云友好攀谈,彼此客套寒暄片刻,觉得他俩完全是一丘之貉。


    而唐姣朝她挥手道别,笑得甜美乖巧,其他人像对狗狗一样的,让她“去去去”。


    忙点好,忙点好啊,都不管我这个前掌门了。


    顾淬雪心中悲凉,叹息一声,负手而立,有种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感。


    萧瑟了不到一瞬间,邢朝就已经和徐沉云说完了,过来直接就是一句:“走了。”


    邢朝每次说话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客气,直来直往的,缺主语、少宾语的。


    顾淬雪都懒得在心里骂他了,偷偷翻了个白眼,带他去自己洞府了。


    一山桃花,伴随清泉潺潺,鸟兽潜行,倒是十分清雅悠然,邢朝第一次来,不由对顾淬雪的印象有所改观,毕竟他一直都以为她是那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的人


    等等。邢朝又看了顾淬雪一眼。


    顾淬雪:?


    邢朝问:“比起艳丽,你其实更喜欢清雅的东西?”


    顾淬雪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这个,“倒也不是,依情况而定。”


    邢朝飞快地给出选项:“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还是舒适柔软的普通枕头?”


    顾淬雪:“啊?这,舒适柔软的枕头吧,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不硌得慌吗?”


    邢朝从牙缝中逼出一声冷笑,“那你当时跟我说你没有夜明珠的枕头睡不着觉?”


    糟了。顾淬雪这下子记忆复苏了。


    方才邢朝快问,她就快答,没怎么思考的,现在想起来了,几百年前,她和剑宗那个老头一起被抓到幽州域的时候,她大吵大闹提各种要求刁难邢朝,本意是想试探他的忍耐程度,看他什么时候能忍不住将她放出去,她好去救徐沉云,其中就有这个枕头。


    邢朝听了之后,脸色阴沉,接下来有整整三天时间没有在她眼前晃荡。


    顾淬雪还以为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不由得松了口气,结果,三天后,邢朝又出现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她形容得非常夸张的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顾淬雪大为震撼,接过枕头,再也没提过要求。不过这枕头太亮了,后来被她扔床底下去了。


    一念至此,顾淬雪老老实实说道:“尊者,你扣我分吧。”


    邢朝说:“背着我喊‘邢朝’,对着我喊‘尊者’,你倒是很会审时度势。”


    顾淬雪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人嘛,总是要审时度势的。”


    邢朝没吭声,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死一样的沉默弥漫开来。


    直到顾淬雪去打开自家的洞府大门时,邢朝才忽然开口说道:“枕头。”


    顾淬雪没听清楚,“什么?”


    邢朝说:“那个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如今还在我那里。”


    顾淬雪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神情奇怪,欲言又止的,脑子这时候又转了起来,先想,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就连西海龙族都会嫌弃的,想必没人会做这种奇葩的东西出来,然后又想,那个枕头针脚有些粗糙,最后想,这不会是邢朝自己做的吧?


    怪不得他还留着呢,而自己还给他扔床底下去了。


    顾淬雪难得良心发现,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


    她说:“行,那我晚上到你那里去睡。”


    邢朝呛了一下,瞪大了眼睛,既愕然又恼怒,分不清是哪一边更多一点。


    他问:“顾淬雪,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顾淬雪说:“就算你来审我,我也不能容许你这么批评我!”


    邢朝说:“你既然知道我在审你,那你怎么就没意识到你这算是贿赂了?”


    顾淬雪说:“那你接受我贿赂你吗?”


    邢朝说:“不接受。并且,我要扣你的分。”


    顾淬雪眼睁睁看着邢朝拿出笔和册子,终究是把那一分给扣掉了。


    她高声宣布:“我今晚不会去你那里睡的!”


    邢朝止住她的音量:“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顾淬雪气呼呼地打开洞府大门,看到邢朝神色自如地开始翻阅书房的书了,她也不想再跟他装礼貌了,像大爷一样往软榻上一横,大大咧咧的,用下巴看着他走来走去。


    她书房里没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偶尔,邢朝会询问两句,她也就如实回答了。


    他倒是很有分寸,不会仔细翻阅秘籍,只是粗略地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务正业的怪东西。什么是怪东西呢?就是民间的话本子,那东西有上千本,早被顾淬雪藏到暗室了。


    所以顾淬雪是一点也不慌。


    邢朝大致看完了,心中暗自点头,觉得她平日没个正经,实际还是很有掌门的风范的,转过身,正准备走向顾淬雪,告知她已经结束了,垂眼之际忽然瞥见桌脚的一物。


    那是一本很简陋破旧的书,被顾淬雪拿来垫桌脚了。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邢朝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发现当自己俯身的时候,瘫在软榻上的顾淬雪脸色骤然变了,浑身紧绷,急匆匆从软榻下来就要阻止,他心中起疑,迅速将那本书抽出来。


    顾淬雪去抢:“啊!这是我的日记,你怎么能翻看别人的日记?”


    邢朝闪开她的攻势,“这封面写的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编者是你。”


    顾淬雪绞尽脑汁,“这、这是我用来当作伪装的封面——等等,你别翻开啊!”


    然而,已经晚了。


    邢朝何许人也,幽州域的统领,笑尘尊者,被称为“铁面阎罗”的人。


    在她左右试图阻拦的时候,邢朝已经翻开了那本书,目光一扫就看了个大概。


    邢朝念:“一、保持微笑。二、用问句代替陈述句。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要注重语气,比如‘你过来’这句话乍一听是不是很强硬?换成‘你可以过来吗’,就会让人听得舒心许多,再比如,‘这样吧’换成‘好不好’就会委婉许多。反面例子”


    他沉默了一下。


    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朝向忽然僵在原地的顾淬雪。


    顾淬雪根本不用看那凑到跟前的字迹,就知道内容是什么,毕竟是她自己写的。


    而邢朝竟然念出来了,这更要命了。


    他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近乎刺骨。


    他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反面例子是邢朝,括号,笑尘尊者。很贴心啊,生怕别人不能将我的大名和我的尊号联系在一起。我看看,你写的是:他每次说话都是‘过来’、‘过去’、‘别说话’、‘这样吧’这种口吻,叫人听了厌烦,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款了。哦,现在已经不流行我这款了是吗?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顾淬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流行,流行,我很喜欢。”


    邢朝低头将整本书翻了一遍,合上,在顾淬雪的目光中收了起来。


    他也不说什么扣分不扣分的事情了,顾淬雪怀疑他已经在心里给她扣完分了。


    她小心翼翼出声:“尊者,我都是写着玩的,你不要往心里——”


    “去”这个字还没说出来呢,熟悉的一声响,咔的一声,顾淬雪脸色灰白,低头看去,果然看到手腕上已经被套上了枷锁,黑漆漆的,冷冰冰的,实在是她的老熟人了。


    锁链那端,邢朝周身有黑色的雾气盘绕,将他神情衬得越发可怖,他的语气却一反常态的很温和宽容,说道:“我觉得,你的这本书很有意义,至少它让我醒悟了。”


    “那么,你可以和我来一趟幽州域吗?我希望能够亲手教导你,在要求别人做到你所说的这些事之前,要先自己做到才对,毕竟宽于待己,严于待人可不是件值得称赞的事情,在前往九州盟成为尊者之中的一员之前,先和我在幽州域呆一段时间好不好?”


    顾淬雪心里咯噔一声,听出他用的都是她写的话术,顿时面如土色。


    她说:“我能说‘不好’吗?”


    邢朝冷脸,“你没得选。”


    顾淬雪:“那你学这个委婉的话术根本没有用啊啊啊啊!放我走!”


    如邢朝所说,顾淬雪“没得选”,地面上的阴影如虫一般蠕动爬行了起来,腾起,将二人全部遮蔽其中,片刻后,阴影再次落下,二人都已经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徐沉云等人收到了一道法决。


    法决中写道,顾淬雪心态有问题,需要在幽州域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徐沉云十分感动,并将有关于改良合欢宗功法所需要的一切秘籍都送了过去,邢朝收下了,偶尔会交流一下,于是顾淬雪含泪在狱中将双修功法调整到了最完美的版本。


    此事流传出去,成为了一段佳话。


    什么“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今有晚照真君在狱修习”之类的。


    嗯,受伤的人只有顾淬雪而已。


    当然,还有那个又回到她手中的夜明珠枕头。


    第125章


    ◎合欢宗,你总是如此。◎


    当一切被拨回正轨之后, 唐姣又开始了合欢宗与药王谷两头跑的忙碌生活。


    啊,倒也不能说是“又”,毕竟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她白天去药王谷, 名正言顺地跟随珩清修习,和清风阁的师兄颜隙、药王谷的师姐楼芊芊、药王谷的师兄梁穆一起研究新的丹方,这次, 他们的研究课题从上古丹方转变成了对抵御阴火的探索,而在这之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则是那位阴火之核的谢真君。


    当初,所有人受到传唤回药王谷继续修习之际——


    珩清正站在炉鼎前,鼎下的火焰熊熊燃烧,而他正静心观望。


    四人纷纷行礼,那三个人喊“真君”, 唐姣喊“师父”。


    珩清非要让她删掉那个“二”的前缀,否则就不准她在旁边偷学。


    为此,珩清和方明舟还吵了一架。


    最后方明舟以“唐姣一三五到药王谷跟你修习, 二四六回合欢宗由我来教”为条件同意了唐姣喊珩清师父, 没有那个“二”字,珩清听罢, 还是有点不满,觉得自己亏了似的,转而又问, 那第七天唐姣干什么?方明舟立刻痛斥他,你总得让她休息一天吧!


    珩清转过去看唐姣:“你这个年纪怎么敢休息的?你需要休息吗?”


    唐姣弱弱地开口:“这个,真的需要。”


    行吧。最后珩清还是同意了。


    此时四人行完礼,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挪到了藤椅上的人。


    颜隙小声问道:“那是谢真君吧?”


    唐姣也小声回答:“好像是。”


    楼芊芊凑过来:“他睡着了吗?”


    梁穆说道:“不, 他胸膛没有起伏。”


    其他三个人震惊地看了一眼梁穆, 又看了一眼谢南锦——他整个人像是液体的, 陷在那个半圆形的藤椅里,缩成一团,领子遮住半张脸,眼睛紧闭,一张浮浪的脸终于显出了几分柔和,睡得很安详,嗯,的确是安详,毕竟如梁穆所说,他的胸膛没有起伏。


    梁穆说:“珩真君还是没忍住吗?”


    楼芊芊叹息道:“谢真君,不知道做了什么呀。”


    颜隙迟疑道:“此事是不是该上报九州盟?”


    唐姣提出新见解:“有没有可能是师父偶然发现了谢真君的遗体?”


    颜隙说:“哦,这也有可能。”


    梁穆摇头,“他身上没有伤痕。”


    楼芊芊惋惜:“那看来是神识一击致命了。”


    珩清一脸黑线,转过头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梁穆:“没什么。”


    楼芊芊:“真的。”


    颜隙:“嗯!”


    唐姣:“绝对没有在说谢真君在你洞府里断气的事情。”


    珩清:“”


    到这里基本上就是开玩笑了——不过,谢南锦到底为什么没有呼吸?


    答案在下一刻就揭晓了。


    炉鼎下燃得正旺的火焰探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舌,挥了挥:“嘿,我还没死。”


    四个人揉了揉眼睛,看到那簇火苗甚至很有灵性地分出两道岔比了个“耶”,这才确定那大概真的是谢南锦,只不过是谢南锦的本体,至于那具身体,不过是躯壳而已。


    再仔细一瞧,确实不是灵石燃烧的蓝火,而是阴火的黑紫色。


    现在基本上整个修真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所以颜隙等人也不是很惊讶。


    四个人立刻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询问谢南锦。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珩清最近发现用灵石的火焰来炼制深层地域的那些药材,进度实在太慢了,而且稍有不慎还有可能炸鼎,融合有些困难,所以想着拿阴火来炼丹,看看是不是效果更好,毕竟那些药材常年与阴火相伴,阴火对于它们来说就像灵气一样。


    可惜阴火就像是脱匣的猛兽,目前还没找到使用它的方法,贸然接触太危险。


    不过珩清仔细思考,想到他确实能找到能够掌控的阴火。


    这所谓“能够掌控的阴火”自然就是谢南锦了。把柄被握在手里,他只能可怜巴巴地过来打工,你别说,谢南锦还真的很好用,他自己就可以调整火候,压根就不需要珩清分神出来调节,他可以一心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鼎中的丹药上,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最厉害的是他还可以同时分出几簇火苗,一心多用,配合好几个炉鼎的炼丹。


    唐姣等人也就眼巴巴地跟着珩清学,时间长了,也都习惯了。


    架鼎之后的第一句话基本都是:“谢真君,用用。”


    谢南锦就分出火苗飘过来了。


    在他强烈抗议下,他现在一三五的时候才过来打下手,二四六七出去玩,和唐姣的行程倒是吻合了,总之她每次去同辉洞府的时候都能见到谢南锦百无聊赖地控制阴火。


    二四六,就该到了唐姣回合欢宗丹修殿修习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在丹修大会上的出色表现,以及《九州小报》新刊录的关于她的专栏采访,以前师门招新,排符修殿的弟子都快排到丹修殿的摊位面前了,如今来排队报名丹修殿的弟子终于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方明舟签师徒契约签得手都快要酸掉了。


    那些新的师弟师妹们,眼睛亮亮的,一口一个“唐师姐”、“师姐”地喊唐姣。


    唐姣看到他们,偶尔也会向风薄引感慨:“我当年也是这般黏着师兄的吗?”


    风薄引说道:“你当年倒没怎么黏我,反倒是我总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唐姣笑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微尘地域探索的时候,在进入传送阵法,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感,当时是师兄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件事,给我喂了一枚静心丹才好的。”


    这么说来,总感觉那一天已经很遥远了,却又十分近,仿佛就在昨天。


    风薄引也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转头又看到了洛翦星啪嗒啪嗒地跑了进来,很苦恼的样子,躲到他们的身后,唐姣问“怎么了”,他就答道:“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师妹都喜欢缠着我,我有点害怕。”


    如今的洛翦星也变成了“洛师兄”。


    唐姣和风薄引对视一眼,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


    自从顾淬雪推出最终版本的双修功法之后,这合欢宗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唐姣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除了柳海棠以外,宗门内还有修士苦于同性无法双修,而不得不自断了情缘,这下子有柳海棠和江赴亭提供了参照,顾淬雪将同性双修也考虑了进去,现在合欢宗的威名更加远扬了,从“男修要小心合欢宗女修”和“女修要小心合欢宗男修”变成了:“男修要小心合欢宗女修以及男修”和“女修要小心合欢宗男修以及女修”。


    而同门之间也可以双修这项举措,更是极大地促进了合欢宗内销。


    洛翦星就是受害者之一。毕竟他根骨极差,但脸在江山在,靠的就是一副皮囊闯荡天下,丹修殿每次招新就把他摆出来,吸引师妹报名,现在加入丹修殿的弟子,一半是为了唐姣而来,一半是为了洛翦星而来的,他俩的唯一区别在于一个有道侣一个没有。


    唐姣也不是没有被师弟追求过。


    在听到对方告白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下,问:“你猜为什么我宗可以内销?”


    师弟问:“为什么?”


    唐姣说:“因为我和师兄的不懈努力。”


    师弟:“?!”


    基本上听到这里,稍微有点情商的人都会退却了。


    要是不退却,那就只能告诉他,其实我道侣就是本宗的掌门,要是你真的不退却,他就会直接把你劝退合欢宗,你也不想在刚加入宗门的短短几年中就和掌门结恶吧?


    她尚可用这种方法拒绝对方,但是洛翦星是实实在在没有道侣的。


    风薄引问洛翦星:“她们跟你说什么了?”


    洛翦星露出有点慌乱的神情,“其中一个对我说,我根骨差不要紧,她可以修炼养我——师兄师姐,这是不对的吧?我身为男儿应当铁骨铮铮,不为这种利益所诱惑。”


    唐姣忍笑:“啊、啊?是哪个师妹说了这样的话?”


    洛翦星答:“剑修殿的燕葑师妹。”


    唐姣:“”


    风薄引:“”


    唐姣:“如果我没记错,燕葑是逸风尊者的孙女,穷顶城的少小姐?”


    风薄引:“确实是她,她大抵是来历练的,不知道怎么就拜入了我宗。我记得她当初加入宗门的时候,还引发了轩然大波,几个剑修长老争着要培养她,后来她拜入了钟鹤门下,一边修习钟鹤的寥秋剑法,一边修习自家传承的无上剑法,如今是双剑流。”


    洛翦星颤颤地举手:“其实是我上次下山历练的时候,途中遇到她了,就和她同行了一段时间,她当时没告诉我她的身份,只说她在找去处,我就向她推荐了合欢宗。”


    好了,这下知道了,燕葑应该是为了洛翦星拜入合欢宗门下的。


    唐姣拍了拍洛翦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星星,别的咱们不说,就说她要修炼养你这件事,她应该的确做得到。”


    洛翦星郁闷道:“难道我就一辈子靠别人养着吗?”


    风薄引说:“那也没办法,你的天赋摆在这里了。”


    洛翦星发出了小狗一样的可怜呜咽,捂着脸,很苦恼的样子。


    唐姣安慰他:“这没什么不好的啊。”


    洛翦星说:“可是燕葑只看中了我的脸而已——我跟她同行的时候,她屡次把我从妖邪手中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端详我脸上受没受伤,还把他们穷顶城特制的顶级霜雪膏拿来给我擦脸,我告诉她我手划伤了道口子,她竟然跟我说,哦,身上的伤没事。”


    这时候,庄轻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就听到这句话。


    她最近和道侣吵架,遂收拾行囊回合欢宗了,受尽方明舟的冷嘲热讽,什么“你还知道回来啊”这种话,她装作没听见,窝了几天之后方明舟也就没再计较这个事情了。


    庄轻慈爱地捧起洛翦星的脸,说道:“星星乖崽。”


    洛翦星讷讷道:“庄师姐?”


    庄轻虽然是笑着的,但周身怨气都快凝结成实质了。


    “有一张漂亮的脸已经很不错了,我天天擦各种膏药,用各种脂粉,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这张脸啊!”她痛斥道,“别人穷顶城的少小姐看中你的脸,这是你的荣幸!你这还不快感恩戴德,别惦记炼丹了,速速去精进双修功法,去学做饭,狠狠抓住她的胃和眼睛,否则你这辈子上限就在这里了,你难道要寿元尽后老死不成?”


    唐姣和风薄引的身形皆是一抖。


    风薄引呲牙咧嘴,皱眉道:“她又受什么刺激了。”


    唐姣说:“听说追了她很长时间才把她追到手的那个剑宗弟子,最近叛逃剑宗,被发现是阴棺教教主。庄师姐怎能忍受这种隐瞒?尤其他们以前好像还是死对头。立刻断绝道侣关系回来了,对方天天寄信给她,她读了不回,感觉那位教主很快要上门了。”


    风薄引说:“这教主也真行,蛰伏剑宗,蛰伏得都快坐上掌事的位子了,要不是因为剑宗非常看好他,非要他接过掌事的位子,也不知道他还准备蛰伏到哪年哪月去。”


    唐姣说:“这个听师姐说,因为那人伪装身份的时候自称是剑宗弟子,她一直坚信不疑,而对方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不得不真的加入剑宗,跟微服私访差不多了,一呆就是几十年,她还说,她其实怀疑过,他明明是剑修,怎么身上一直这么阴冷。”


    两个人同时想——


    合欢宗,你总是如此,所有宗门中,数你的故事最多最精彩。


    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合欢宗门众的道侣有怎样的身份,或许是佛子,或许是阴棺教教主,或许是龙族圣女,或许是剑宗师姐,或许是某宗某族的小姐少爷,或许内销了。


    而身为宗门内销的头号代表人物。


    唐姣那神秘的空出来的第七天是交由徐沉云的。


    实际上,每次她在药王谷修习完毕,夜幕渐沉之际,徐沉云那边的琐事也忙完了,唐姣从同辉洞府出来,与守洞府的弟子打了招呼,走到宗门处,就能看到有一位红衣剑修正在等她,身形如修竹,气质淡泊,似融于夜色中的一抹晚霞,是沉静也是热烈的。


    而这晚霞瞥见她的身形,微微一笑,仅剩的冰雪也凋融。


    唐姣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快步跑过去,将手纳入徐沉云的掌心。


    徐沉云牵住她,没有走传送阵法,也没有一剑斩断距离,而是普通地御剑而行。


    徐沉云问:“今天修炼得如何?”


    唐姣扳着手指细数:“今天修炼得还不错,不过中途出了一个岔子。”


    徐沉云:“嗯,什么岔子?”


    唐姣:“阴火把梁穆的炉鼎烤裂了。我们四个人中,他的炉鼎是最普通的,经不起多次的阴火烧灼,我们都在商量,或许炼制深层地域中的药材,用阴火烧灼,也该用深层地域中的材料来制鼎才对。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初步的,毕竟我们如今进入深层地域还太危险了,为了防止其他人也将炉鼎烤裂,师父只能让我们都暂时停止炼制避火丹。”


    她说得激动了,又冒出了一些专业性的词汇。


    尽管徐沉云并不能全部听懂那些关于丹药的词汇,不过他还是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出言附和她,唐姣讲得也很高兴,过了一阵,又问徐沉云今日的公务处理得如何。


    和她缤纷多彩的炼丹旅程相比,徐沉云说的那些就要更枯燥一些了。


    不过,其中有一条唐姣是听明白了,“剑宗邀请你去当剑道大会的裁判?”


    徐沉云问:“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唐姣说道:“我倒是很想去看看,不过恐怕是不行了。李师姐这段时间在和昙净法师冷战,我得安慰安慰她,剑道大会最后一日正巧赶上群门宴,她邀请我一起去呢。”


    她长叹一声,将身形向后靠去,倚在徐沉云的怀中蹭了蹭。


    “剑道大会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盛景,师兄你去了之后,要跟我好好地描述。”


    虽然徐沉云如今已经是掌门,但唐姣还是习惯唤他一声“师兄”,徐沉云也还是习惯唤她一声“师妹”,唯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红烛帐暖之际,可能会喊喊别的称呼。


    她的碎发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徐沉云垂首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答应道:“李少音近来情绪确实不稳定,你和她出去玩玩也好。剑道大会上的所见所闻,等到回来之后,我再好好地讲给你听。”


    他顿了顿,说道:“群门宴啊。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群门宴上。”


    唐姣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假意摔进你怀里,将香囊挂在了你腰间的剑柄上。”


    徐沉云说:“然后我就循着你香囊上绣着的房间号找过来了,当时虽然觉得这技俩有些熟悉,却没有深思,没想到你竟然是我的同门师妹。这大抵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唐姣得意道:“其实呢,像这样的香囊,我一共带了十个。师兄那夜要是不来,我还有剩下的九个香囊要找人送出去呢,结果师兄一个就将我所有小心思全都打散了。”


    徐沉云问:“这十个香囊还在你那里吗?”


    唐姣说:“还在,毕竟是自己亲手绣的,怎么能随便丢掉呢。”


    徐沉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彼时的唐姣还没有意识到徐沉云在谋划什么。


    因为明天就是那所谓的,交由徐沉云使用的第七天。


    一般这个时候他们都会互相查一下对方的修炼进度,譬如修为如何了,典籍里的秘术又学到了多少,能否熟练使用,谁要更胜一筹好了,摊牌了,其实就是双修。


    每次徐沉云自觉止住功法,将修为交由唐姣采补,她也就乐呵着拿了,唯一值得惋惜的是这么做会很累,因为徐沉云自己不动如山,全交由她来掌控,明月照大江也能留下一道痕,清风拂山岗也能吹动原野,她倒好,累得气喘吁吁,颈上都是汗,偏偏徐沉云此前什么都不做,这时候用指腹抹去她颈子上绵延滚落的汗珠,她都能惊得一哆嗦。


    这次唐姣和徐沉云约法三章,说好,只练最后一式神识,也好弥补神识的缺陷。


    她伸出手,对方就熟练地俯身抱住她,吻她,像是将一颗香甜多汁的水蜜桃吞食入腹之前的必要措施,先剥开薄薄的皮,于是果肉呼之欲出,蜜汁也随之浇入了唇齿间。


    热得头脑蒸成了一汪沸水,唐姣刚睁开眼睛,汗水就从眼睫沉沉地坠下去。


    那滴汗水溅在徐沉云捧住她脸颊的手上,阴火当前也不见他有所迟疑,这滴汗水却像是灼伤了他似的,引得他舒眉掀睫,声音从滚动的喉结里酿出来,问:“很热吗?”


    唐姣拉近距离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他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如同在止渴。


    她有点抱怨似的,催促道:“师兄,快点把你的神识放出来,让我有端可寻。”


    徐沉云闻言,低声笑了,觉得她着急的样子也十分可爱,顺从地放出了神识。


    唐姣将神识比作一团有迹可循的丝线,这大抵与她曾经绣娘的身份有关,她总是喜欢用“针脚”、“缝补”、“线”、“绣花针”一类的词来形容抽象的东西,对徐沉云来说,他将神识比作是剑与盾,而唐姣这是在要求他将剑纳入鞘中,将盾藏入箱底,还要他将那足以掌控他神识的最初一端交到她手中,她好顺着丝线向深梳理,理解长势。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被淬炼得微微泛出荧光的神识缠住这端,蛇一样的攀行蜿蜒,严丝合缝地贴合,寻觅他神识的规律,嵌入得越深,两道神识就绞得越紧,最后彻底交融,难分彼此,修为在二人之间流转并合,神经像是浸泡在温水里,在唐姣剧烈的颤抖中彻底溃败、沸腾。


    她失神了一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掉眼泪。


    徐沉云起先亲吻她脸上的泪珠,后来呼吸渐紧渐促,抱着她几乎要揉碎进身体里。


    唐姣又累又精神,靠在徐沉云的肩头,查看了一下丹田,“六阶中期了。”


    这修炼速度简直是快得惊人。她想,感觉自己百年之中就能登上七阶了,心情变得很愉快,哼唧两声,趴在徐沉云的身上不动弹,指尖绕他的发尾,任它缠紧后又松去。


    她声音颇为慵懒地问道:“师兄百年内不通过双修来修炼,不要紧吗?”


    “这百年来即使不通过双修来修炼,我也可以靠打坐来修炼,就是进度慢了些。”徐沉云说,“不过,不要紧,我已经修炼了三百多年了,而我很乐意将这三百多年都交由你来使用,随你如何拆解入腹、纳为己用,成为你丹田的一部分,经脉的一部分。”


    他的手指轻点在她丹田处,引得她浑身绷紧成欲断的弦。


    而徐沉云咬字轻缓,一字一顿告诉她:“它们现在都在这里,不是吗?”


    唐姣听到他低沉泛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之际,那一瞬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这约法三章,恐怕是要毁了


    所幸她第二日还是顶着疲惫的身躯去找了李少音,李少音见她声音嘶哑,颈上红痕吓人,不禁捂脸半晌,让她回去先休息休息,别搞得好像她强迫唐姣过来陪自己不可。


    李少音:“大师兄这个人怎么说呢,要有节制啊。”


    她这话说得好像出家人能说出的话似的。


    落在唐姣耳中,就像是在劝她节制,毕竟徐沉云这次的确没做什么。


    唐姣表面风轻云淡,并没有替徐沉云做解释。


    等她出了扶秋洞府之后,就逃也似的回紫照洞府去了。


    到了群门宴那日,李少音换上一身尤为漂亮的衣裳,裙摆飞扬似流火轻云,走得是一个虎虎生风,要气死昙净不可的架势,愤愤地来抓了唐姣,挽着她的胳膊,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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