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会是你的白月光吧?”◎
颜隙逐渐察觉到事态有些不对劲。
这回事, 还得从头开始说起。
他是个天赋极高的人,自从在丹修大会受挫后,就拼命地修炼, 心无旁骛,偶尔和想要亲近的姑娘交流几句感情,却也不会被轻易影响到情绪了, 如今可谓是悟出大道。
我想变得更加耀眼,能将她的视线全部占据。
颜隙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现在已经步入六阶,跻身丹修界的前列,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璀璨新星。
赵玉微对自己这个弟子是越来越满意,偶尔也会让颜隙回到清风阁主持一些事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准备将他培养成下一任阁主。清风阁和药王谷不同,内部很少有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大家的心态都比较平和, 平时种种灵草, 养养灵兽什么的,颜隙被当成阁主来培养的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风浪, 他每次回去都能受到其他人的欢迎。
这一次回去,赵玉微问了颜隙一句:“你下次要不要邀请唐姣过来?”
“唐姣?”颜隙迟疑片刻,“师父, 我可以邀请她吗?”
赵玉微给了肯定的答案:“当然可以,我很欣赏她。”
于是颜隙说道:“她最近似乎有事,我没怎么看见她,回去之后我问问。”
赵玉微温柔地说道:“没关系, 也不急这一时, 清风阁随时都欢迎她。”
颜隙回到药王谷, 踏入同辉洞府,准备从衣柜里取出白袍穿上的时候,动作一顿,仔细数了一下白袍的数量。他去清风阁也就呆了半天时间,那时候梁穆和楼芊芊已经在洞府里修习了,但是这里的白袍却是比他走之前要少了一件难道是唐姣回来了?
他披上白袍,带着探究的心思走向修习的地方。
左右不见唐姣,楼芊芊见颜隙四处张望,好心提醒:“她被珩真君喊过去了。”
颜隙点头,整理了一下外袍,就加入了他们的修习队伍。
今日的修习任务是炼丹,所幸这个地方够大,足以容纳下他们几个的炉鼎。
他挑选完药材,依照步骤进行研磨、调制,召唤出青色的炉鼎,名为“临江仙”的漂亮炉鼎稳稳地嵌入凹槽之中,他扔了几枚灵石进去,蓝色的火焰将炉鼎映成一幅如梦似幻的青山碧水图,动作娴熟地投入第一种药材,静静等待它在火光中熬至合适时机。
偶尔扇扇风操纵火候,将真气作为纽带黏合几种药材。
颜隙炼制到一半,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去,果真是唐姣,风风火火地跨过门槛。她身上的气息已经是六阶的水平,他默默想,他也不能输给她啊。
唐姣的目光与颜隙相撞,嘴角勾起,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啊,你回来了?”
她修炼的位置就在颜隙旁边。
当时珩清让他们四个自己选择,颜隙和梁穆结仇,和楼芊芊不熟,就只能和唐姣挨在一起,这布局就变成了——最左端是颜隙,最右端是梁穆,唐姣和楼芊芊挤在中间。
颜隙看着唐姣走过来,问道:“我刚回来不久,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也就比你早了一点点,刚来得及挑完药材,就被珩真君叫走了。”唐姣一边整理自己的药材,一边叹息道,“这段时间光顾着忙突破的事情,都没来得及炼丹。”
颜隙闷闷地“唔”了一声。
他适时地揭开鼎盖,放入下一种药材。
“我想,问你一件事。”
唐姣正俯身磨药,乌黑如瀑的长发从身后滑落至胸前,神色沉静,她听到颜隙这么说,随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抬起眼睛望向他,疑惑地问道:“你想问我什么事情?”
颜隙说:“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和我去清风阁瞧一瞧?
那里是我的师门,也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
我的师父,赵玉微也很愿意见见你。
他酝酿了好半天的措辞,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中溃不成军。
唐姣等了一阵,没等到颜隙的下半句,鼻腔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嗯?”
颜隙却浑身僵硬,愣在原地,脸色铁青,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他们都说唐姣是去突破等阶了,所以最近不能来继续修习,颜隙也就这么听了,可合欢宗的弟子,修的是双修功法,欲要求得突破,除了双修之外,还能有别的方法吗?
没有了。
他当时怎么就没有细想?
唐姣这段时间不在药王谷,是去找人双修了。
如今双修完毕,顺利突破五阶,这才又回来继续修习。
她找人双修,是也与别的男人做了当初在炉鼎内同他做过的事情吗?还是更甚?颜隙的目光再次投向唐姣,她后颈上无意间露出的那截雪白肌肤,在散开的发丝间透着荧光,宛如盛冬时节的雪原,正是因为如此,那点斑斑的咬痕也就更加明显,好似红梅。
像是被那抹红色刺伤一般,颜隙的神情动摇得厉害。
他喃喃地问:“他是谁?”
“谁?”唐姣起先不明白,但是颜隙的视线如火舌一般掠过她后颈,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抬手伸向自己的后颈,指腹触到凹陷的咬痕,脸色也就跟着变了变,由晴转阴。
如果白清闲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她毫不怀疑自己会用神识攻击他。
“只是一个与我互帮互助的人。”
岂料听到这个答案,颜隙的情绪反而被点燃了似的。
他头一次对唐姣露出这样具有攻击意味的、危险的眼神,咄咄逼人问道:“为什么你宁愿要找一个不熟悉的人,甚至,或者是个陌生人?却不愿意询问你身边的我呢?”
唐姣艰难说道:“因为我把你当朋友,颜隙,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
颜隙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虽然他神情可怕,动作却并没有很用力,反而轻柔得近乎易碎,一字一顿,好让她听得清楚:“唐姣,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朋友。”
时至如今,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他每次从唐姣口中听到自己是“朋友”,为何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唐姣睁大眼睛,心中的无名火也燃了起来。
她用另一只手揪住颜隙的衣襟,冷声道:“你再说一次?”
那端的楼芊芊与梁穆也听到了动静,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过来阻拦他们,梁穆毫不客气地架住颜隙的手臂,楼芊芊挡在中间,试图劝说他们:“你们两个冷静一下。”
唐姣将手臂从楼芊芊的手中抽出来,不依不挠问道:“颜隙,你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过朋友,那你何必在这些年里同我惺惺作态?你至始至终都觉得玩我很开心是吗?”
颜隙在梁穆的桎梏中挣扎,破罐子破摔喊道:“我当然不可能把你当作朋友!”
他被唐姣踩了一脚,下一句才憋出来:“因为我一直喜欢你。”
唐姣被楼芊芊抱住腰际,还维持着那个想要摆脱的动作,愣在了原地,“什么?”
“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的关系。”颜隙轻轻说道,“我想成为你的道侣。”
唐姣的嘴唇徒劳地动了两下。
她这时候才明白眼前的好友对她都抱有怎样的心思。
但是,既然如此,她就更加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因为她对颜隙除了互相激励的友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情愫了。
唐姣:“我——”
轰然一声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整个同辉洞府都为之震颤,房梁上抖落一些木屑下来,溅起纷纷扬扬的粉尘。
站在中间的四个人齐齐地僵在原地,灰头土脸的,面面相觑。
吵架的吵架,劝架的劝架,其中不乏看热闹的,都忘记了他们还在炼丹。
梁穆的鼎先炸的,紧接着是楼芊芊的鼎,最后是距离他们最近的,颜隙的鼎。
唐姣还没到开鼎炼丹这一步,所以逃过了一劫——虽然还是被波及到了。
他们都没说话。
因为,下一刻,珩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了耳蜗。
如同催命的厉鬼,飞至殿内,然后厉鬼露出世间最可怖、可令小儿啼哭的表情,真气横扫整个大殿,所过之处,唐姣下蹲,颜隙拧身,梁穆躲闪,楼芊芊跃至枪上,上上下下,高低不平,躲过第一下之后就在紧逼身后的第二下攻势中跑出门外,鸟兽散了。
楼芊芊比较轻松,站在雷霆之枪上。
梁穆默默地伸了一下手,于是也跟着上去捎带了一程。
唐姣赶紧召出桃花剑,犹豫片刻,目光和正巧抬头望向她的颜隙交汇。
她压低了身形,一言不发的,朝颜隙伸出了手。
颜隙露出了有点别扭的神情。表白被拒都不算什么,表白还没来得及得到回复就被打断了才是最尴尬的,方才酝酿的情绪都化作了泡影,他刚别过视线,脸就被唐姣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完全不装了,非常蛮横地说“上来”,颜隙被那一下拧得眼泪花都逼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又给憋了回去,忍气吞声攀住了唐姣的手臂,登上了那柄飞剑。
飞剑狭窄,难以落脚,他环住她纤细的腰际,不得不将身形凑近才稳住了。
颜隙的鼻尖贴在唐姣的颈侧,闷闷地说道:“你是要拒绝我,对不对?”
唐姣也不跟他兜弯子:“对。”
颜隙说:“你不喜欢我。”
唐姣摇头,“不是不喜欢,只是,那仅限于友情,没有更多的了。”
颜隙很委屈,“为什么偏偏是友情?”
“友情不好吗?”唐姣说道,“它有些时候难道不比爱情更牢固吗?”
这其实有一点难以信服。
友情固然坚固,到底是和爱情的不同的。
正是因为她分得清楚,所以才要试图说服颜隙。
颜隙沉默了一阵子,问:“和你双修的那个人,对你来说,比我更加合适吗?”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比你长,和他交流的时间也不比你长,各取所需,所以才决定在一起双修,我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也不需要花费心思去维持这段关系。”唐姣告诉他,“所以,没有什么合不合适,我将他当作一个过路人,他也是如此的。”
真的?颜隙想,那个刻意留下的咬痕——似乎象征他并不是纯粹的理智。
想到这里,他暗搓搓地侧过脸,用真气把唐姣后颈上的痕迹给一点点抹掉了。
唐姣也没有阻止他。
反正她回去也是自己要抹掉的。
等颜隙做完这一切之后,唐姣曲起手臂,用手肘顶了顶颜隙的肚子。
“所以,你的回答呢?”她问,“至少我并不想因为这个就和你断绝来往。”
颜隙咬着牙关,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片刻后,他像是泄了力一般,低声说道:“好。”
比起断绝来往来说,他还是希望留在唐姣身边,即使是以朋友的身份。
或许某一日他也会不再喜欢她,想到这里,颜隙又觉得有点好笑,他垂下眸子,望向唐姣略显轻松的神态,想,可是在她身边一日,相处一日,这颗心就永远为此跳动。
“所以,他是谁?”
“”
“我们不是朋友吗?”
“”
“你现在不认了?”
唐姣从牙缝中憋出一句:“是一只大尾巴狐狸。”
颜隙愣了下,“不是你的某位师兄?”
唐姣:?
她说:“不是。”
脑子里却忽然回想起来。
在她临走之际,还跟白清闲闹得有些不愉快。
这不愉快的根源在于——
徐沉云的玉牌从唐姣怀里掉了出来,刚好被白清闲看到了。
他那个时候眯眼笑道:“这么紧张,不会是你的白月光吧?”
作者有话说:
闭环型修罗场√
白清闲你别急,马上就要到白月光的剧情了。
第82章
◎毫不知情地掉马了。◎
影阁。
人潮来来往往, 亲密地交谈着生死之间的大事。
角落里坐着一群杀手,有的是中场休息,有的则是寻觅雇主, 总之,或许正是因为在这影阁内身份都是秘密,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所以大家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其中一个问:“白清闲,你最近怎么又来接单了?不是巴结上贵客了吗?”
白清闲晃了晃藤椅,摇晃之间,藤椅咯吱作响,牵连耳坠也跟着荡,有面具遮挡, 也瞧不见他神情如何,只见他嘴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刃,无奈道:“那又如何?我也不是天天都要为她服务的, 闲来无事便来接几个单子凑合着过了, 少总比没有要好吧。”
“嗬,我就是随口说的, 你还真的巴结上了啊?”那人连连叹息,说道,“我真是又怕你接不到好单子, 又怕你接到太好的单子,亏了亏了,早知我当时就不发呆了。”
白清闲说:“可能我运气比较好?”
旁边的人抬手作势要揍他:“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白清闲轻描淡写地用手中折扇挡了一下,四两拨千斤地划过去了。
又一人好奇道:“那你的雇主最近都没有来找过你吗?”
白清闲这下终于有些情绪波动了, “确实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先前开口的人大笑道:“肯定是你嘴贱惹到人家了, 哪有你这样话多的杀手?”
白清闲翻了个白眼, 正色道:“说到这个,我想请教你们一件事。”
“难得,你也有请教我们的时候?”
“哪方面的问题?”
白清闲道:“在座哪位曾经有过道侣?”
众人一时沉默,大约几息后,其中一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其他人的反应基本上都是:“什么!你竟然!”
那个人百口莫辩,连连摆手说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儿了。”
白清闲合上手中的折扇,倾身向前,打断了他们的征讨,“我想问问你,假如你道侣在怀里贴身放置了一枚玉牌,某次不慎掉了出来,被你瞧见了,她就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收入怀中,你随口调侃了一句‘这么紧张,不会是你的白月光吧’,她听了之后就变了脸色,嗯,她是个脾气比较好的人,不常生气,但你说完这句她就不再联系你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猜对了,那枚玉牌真就是她的白月光赠与她的?”
“这还用说?”那人立刻答道,“肯定是啊,不过,你确定是你的道侣?你不是没有道侣吗?如果贸然探究别人的私事,对方肯定会生气的,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吗?”
白清闲:“我是说如果,你不要将我对号入座。”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的确实是他和唐姣的事没错。
仔细一想,确实是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就是被白清闲猜中,那枚玉牌是白月光相赠的。
第二种,则是因为他与唐姣之间本来就不该深究,唐姣觉得受到了冒犯。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足以说明这个人在唐姣心目中的地位很高。白清闲心里苦涩,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就揭了唐姣的逆鳞,当时瞧见唐姣的反应不对劲,他顿时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句话:“不会吧?”
唐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将玉牌放回怀里,说了一个“我要回去了”,便起身离开。
白清闲当时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并没有道歉。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给唐姣的符箓被随手塞进百纳袋里,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唐姣随时贴身放置的东西就只有那一枚玉牌,偶尔还会拿出来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白清闲想,或许他是有可能为自己的嘴快而道歉。
但事实上就是他都知道,所以莫名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你不是很公事公办吗?你不是绝不谈感情吗?
这么一个对感情近乎漠然的人,只知道修炼的人,竟然有个念念不忘的对象。
白清闲想起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唐姣当真对谁都不在乎还好,他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可她偏偏就是有个很在乎的人,那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他想不明白。
他本该对雇主的事没有过多好奇心。
自从那件事后,白清闲却极其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枚玉牌质地特殊,是明琅玉所铸,玉牌上的字迹分明,刻着:紫照。
白清闲对这两个字没什么印象。
要么就是不出名的修士,要么就是极少邀请他人来洞府做客的修士。
前者自不必解释,后者典型的例子就是珩清真君,他的洞府名没什么人知道,不过要是去问一问药王谷的长老们还是能得知的,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知道珩清归属药王谷的前提下才能进行,白清闲压根就不知道那枚玉牌的主人来自哪个宗门,更无从找起。
以他对唐姣的了解,唐姣应该不会对一个等阶比自己低的修士念念不忘。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枚玉牌的主人是个性情孤僻的高阶修士。
性情孤僻,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白清闲不禁有些怀疑起唐姣的审美了。
众人见白清闲交流了两三句之后就兀自低头开始转动手指上的扳指,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他说的绝对是他本人”,毕竟他每次烦躁就喜欢转扳指。
“我说,失恋是常有的事情”
其中一个人宽慰道,伸手想拍拍白清闲的肩膀。
结果手还没碰到白清闲的肩膀,他就霍然站了起来,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我先失陪了。”
白清闲说完,转身就走。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问道:“他不会是怒发冲冠为红颜了吧?”
当然不是,白清闲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不能瞎想了。
与其这么胡思乱想,揣测那个人的身份,不如直接查了,也省得浪费时间。
他找到影阁的工作人员,那名狼族女子。在影阁呆了这么长时间,彼此都混了个脸熟,所以当对方听到白清闲说要调查一个人的时候,没什么犹豫,以为他是为了任务。
狼族女子名为藏麟,平日里专门负责接待影阁的贵客。
像是办理入职手续或离职手续,也都是经由她之手,可以说是影阁的副手。
她刚帮一个剑修办理好了离职手续,白清闲就走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都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然而当白清闲说出“紫照”两个字之际,那名剑修离去的脚步顿了顿。
藏麟说:“我记住了,只是调查这个洞府的主人是谁吗?”
白清闲的注意力分了一些在那名反应怪异的剑修身上,一时间没有回答。
“不。”他说道,“我记岔了一个字,是‘清照’洞府,理应是一名气修。”
他没有乱编,确实有这么一个洞府存在。
藏麟点头,白清闲瞥见那名剑修在他说完这句之后便离开了。
“没有别的事情了,我等你的回复。”
他笑着冲藏麟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大堂。
熟练地拐过曲折重叠的甬道,临近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白清闲停下了脚步。
当对方毫无防备地踏入视野中的时候,漆黑的锁链立刻如蛇一般将其束缚。
“我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你了。”白清闲牵着锁链的另一端,任凭对方极力挣扎,慢腾腾说道,“当初,我的贵客急匆匆从我身旁离开,去追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他无意伤害对方,所以也没用上全力。
“你们两个是认识的——并且,你也认识洞府的主人?”
挣够灵石来办个离职手续没想到会遭遇这种事的柳海棠:“”
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狠狠坑了小师妹一笔巨款的人,问道:“所以,你方才的举动都是故意的?你准备打听的,根本就不是清照洞府,而是紫照洞府对吗?”
白清闲承认了:“没错,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是想打听一下。”
柳海棠感觉白清闲友好地松了松锁链,她沉默片刻,决定顺水推舟问下去。
“你是怎么知晓这个洞府的?”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柳海棠到现在也没有动手的原因。
令她意外的是白清闲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随即笑了笑,说道:“你和她相识,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我只是想知道让唐姣念念不忘的那名白月光是谁,这很难回答吗?”
柳海棠茫然:“念念不忘?白月光?”
白清闲:“嗯?她怀中的那枚玉牌,不正是那人送的?”
柳海棠喃喃道:“玉牌,确实是有这回事,只不过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就奇了怪了,你不会是到现在还在与我装傻吧?”白清闲微微皱了眉,说道,“我查这个并不是要找那人算账,而是因为我与唐姣如今是双修对象的关系,想知道她心中的那个人是谁,很正常吧?她将那枚玉牌贴身放置,随时拿出来瞧一眼,我从未见过她对谁露出过那样的神情——你尽可将我的疑惑当成对她的关切也好,好奇也罢。”
柳海棠如遭雷劈,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也不挣扎了。
白清闲终于发觉了柳海棠的反应很奇怪。
她好像也并不知道这段关系。
同时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种关系吗?
柳海棠的嘴唇动了动,徒劳地问:“你确定,那枚玉牌写着‘紫照’两个字?”
白清闲说:“我确定。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吗?”
莫非唐姣把所有人都瞒了过去,唯独不小心被他瞧见了?
他心中暗叹失策,松了束缚住柳海棠的锁链,耸了耸肩,说道:“是我失礼了,既然你并不清楚此事,我也就不再问你了,你今日是来办理离职手续的吧?有缘再见。”
说实话,白清闲看柳海棠这个反应,也不觉得她会去找唐姣对峙。
至于理由大概和他差不多,为了维持这段关系,他们都必须保守秘密。
本来他只是好奇,现在一看到柳海棠的反应,他就不得不继续查下去了。
那个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他想,柳海棠到底在惧怕什么、慌乱什么呢?
难不成那个人的身份还是不能说的秘密?说出来就要死?
白清闲兀自沉思着离开了,剩下柳海棠还站在原地。
她着实被震惊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小师妹怎么会跟大师兄有这段关系?
柳海棠从来都没想过。
她先想,原来小师妹喜欢大师兄这种类型。
然后想,大师兄呢?他对小师妹的处处关怀是否带有师兄妹以外的感情?
最后想,一个是她那温柔体贴的师兄,一个是她那惹人喜爱的师妹,两个人她都很亲近,也不能说是不登对,若他们不是师兄妹,柳海棠肯定支持的,可偏偏他们就是师兄妹,而且还都是合欢宗的,这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合欢宗禁止内销。
此后,柳海棠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合欢宗。
她几度想要用符箓联系唐姣,又几度放下符箓,难得露出忧郁的神情。
过了一段时间,柳海棠肉眼可见的萎靡了许多,去找李少音讨了几坛桃花酿。
李少音一边吭哧吭哧挖土,一边关切地问她:“我很少见到你借酒消愁,不会是遇了情伤吧?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喝?反正我今天没什么事,一个人喝酒实在太孤单了。”
柳海棠摇头:“跟江赴亭没什么关系。”
李少音追问:“那是怎么了?”
柳海棠却不回答,兀自取了酒就走了。
她后来才发现柳海棠拿错了酒,根本不是桃花酿,而是她珍藏多年的千梦酒,这酒即使是神仙也得一杯就倒,李少音留着多半是揣了小心机的,准备拿来灌下一任道侣。
李少音心道“坏了”,说不清是珍惜酒还是担心柳海棠,连忙追至她的洞府。
等她找到柳海棠的时候,这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歪歪扭扭地扒着酒坛,还要接着喝,李少音赶紧摸出个清心符在她额前一贴,作用不是很大,柳海棠还要傻笑着把头伸到酒坛口子上,要掉下去似的,李少音不得不把自己的宝贝千梦酒从她手里头抢出来。
她举着个酒坛,场面一度非常怪异,堪比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一边举着,一边躲闪,喊道:“柳海棠你又没受情伤,在这里发什么酒疯?”
柳海棠呜咽道:“比、比情伤更甚。”
李少音说:“那你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柳海棠不住地摇头,咬紧了牙关就是死不交代,伸手还要去夺酒。
李少音想,对不起了,江赴亭,你应该是很大度的人吧,我也是万不得已。
她把酒坛收入百纳袋,伸手捞住柳海棠,用手臂把她禁锢在怀里,不等她挣扎,又赶紧摸了个消力符贴在她脸上,这下子她脸上就挂着两张符了,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
李少音好歹是七阶后期,这种程度她还是能收拾的。
柳海棠被禁锢着,动弹不得,默默地停止了挣扎,半晌忽然哭起来。
她一直都有这个毛病,喝酒就掉眼泪,所以李少音才提议一起喝酒的。
李少音心软了,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了一点的师妹,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
柳海棠:“小师妹”
李少音一惊:“小师妹出事了?”
柳海棠摇头,又哭道:“大师兄”
李少音又一惊:“大师兄出事了?不对,他不是在闭关吗?”
柳海棠只是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眼泪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少音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无情地说道:“我要用吐真符了。”
柳海棠连滚带爬地就要跑,可惜消力符贴在脸上,酒意又将四肢酿得瘫软,没等站稳就被李少音追上,“啪”地一声在后脑勺上贴了个吐真符。
要是别的事情倒好,李少音也不至于这么做。
问题是,事关她最可爱的小师妹,还有她最敬重的大师兄。
这就不得不好好盘问一下了,万一他们两个出了什么事情可就糟了。
李少音拉住柳海棠,将她旋了个圈,面向自己,问:“他们两个出了什么事?”
柳海棠惊恐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像连环炮似的噼里啪啦地把该隐藏的事情往外吐。
什么小师妹心心挂念大师兄啦,什么她双修对象因为这个事儿嫉妒了,什么当局者迷,局外者清啦,又将之前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一一分析,竟然把逻辑捋得非常通顺。
末了,她还说,大师兄经常穿在身上的那件外袍,听婵香子说,是唐姣做的。
李少音:“”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道:“或许是误会呢?江赴亭的前未婚夫不也——”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
因为李少音想起来,起先小师妹对大师兄其实是有点若有若无的疏远,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性格,却不太好意思面对大师兄,这是为什么呢?
她又将记忆往前推,群门宴的第二日,她询问了一下唐姣昨夜的收获,唐姣的回答是:“嗯,虽然我们对彼此都有好感,但因为身份这一层”
身份?什么身份?
到底什么身份才会成为阻碍?
李少音都敢闯入佛门重地找道侣,还有什么事是比她更严重的?
她捂住脸,终于将种种不对劲串在了一起。
群门宴的那天晚上,如果她记得不错,大师兄正巧出关,于是也赴宴了。
唐姣说的所谓“身份”成为阻碍,原来指的是他们都是合欢宗的弟子这层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小师妹所说的喜欢的类型,指的不就是徐沉云吗?她竟然还拿这个开过玩笑,对小师妹说“大师兄就是你喜欢的类型,你可以见一见他”这类的俏皮话,结果人家早就差点有一腿了,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从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就是她自己啊。
李少音顿时感觉心脏怦怦直跳,也顾不得还在那里吐苦水的柳海棠了。
她哆哆嗦嗦摸索出符箓,联系唐姣。
不经意抬起头,却睁大了双眼,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符箓,只是怔怔地看着天际。
血色的光芒蓬勃生长,如同斑驳的蛛网,映照在她的眸子里。
符箓那端很快响起唐姣的声音,清脆明亮,“怎么啦,李师姐?”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最近在药王谷过得如何了,知道你一切就好便安心了,你在药王谷跟着珩真君好好修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唐姣,你千万记住。”
唐姣听得莫名:“什么?”
夜风寂静,她听到李少音的声音夹杂在尖啸的怪异声响中。
今夜的合欢宗似乎与以往不同,很热闹,她甚至听到了李裳眉在喊李少音。
李少音不欲与她再多说,慌乱地说完这些之后,便切断了联系。
剩下唐姣一个人坐在药王谷的寝居里,怔怔地盯着手中没有了声音的符箓发呆。
第83章
◎“即刻诛杀,永绝后患。”◎
李少音没有理由半夜联系自己, 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让她不要离开药王谷,为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唐姣的心脏仿佛被捏紧了,不安的预感浮现。
李师姐不说还好, 既然这么说了,她听在耳中,怎么可能真的坐视不理呢?
她犹豫了不过几息, 就即刻披衣起身,匆匆忙忙系好腰封,拢了拢散乱的长发,走出房门,放眼望去,即使是夜深人静, 外面也已经站了许多弟子,都在踮着脚尖眺望。
唐姣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只见——
西面的天际孕育着雷鸣, 刺眼的雷电在漆黑云层中穿梭, 如游龙怒吼,而在这片天际之下是极其诡异的红色光芒, 像是一颗血色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极富节奏地跳动。
距离很远, 却如此的清晰而明亮。
血色的心脏惊醒了大地的脉搏,渐渐的,连沉郁的雷鸣声也与之趋近。
唐姣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合欢宗方向。
她将怀中的玉牌摸出来,垂眸望去之际, 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她不得不用另一手握住拿着玉牌的手, 这样才不至于使玉牌落到地上,瞳孔收缩又扩大,将注意力集中在玉牌上,然后唐姣就清晰地感觉到,玉牌上那仅剩的神识不知在何时烟消云散了。
想来也是。
如此大的阵仗,除了那个人以外,再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唐姣唇齿间弥漫起一股腥甜的气息,她咬破舌尖,定了定神,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毅然决然地拨开人群,跑向同辉洞府。在通往洞府的阵法处,经常为珩清跑腿的弟子拢着衣服,一副刚起床不久的样子,怔怔地盯着手中已经断成了好几段的锁链发呆。
“珩真君呢?”
只是说出这四个字,唐姣都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我也不知道,我听到一阵巨大的动静,跑过来一看,就发现锁链全部断掉了。”那名弟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意思,神情呆滞,“这上面都是珩真君的真气,似乎是他匆匆忙忙,来不及越过锁链,索性将它们全部斩断了,话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解释。”
唐姣扔下这句话,转身朝药王谷的大阵疾行。
她事先吃下了疾行丹,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影子。
弟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扔下手中的锁链,无奈地开始清理起残局。
珩清究竟去哪里了?
唐姣抬起头颅,没有哪一次比今夜更长久地凝视夜空。
红色光芒仍在跳动,这一晚或许整个九州都将目光投向了合欢宗,在阴沉的天穹之下、近乎渺茫的繁星之间,有三道并不是那么明显的弧光从不同的方向赶赴风暴中心。
她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药王谷的阵法,启动灵石,等待阵法那端响应。
没有反应。这是唐姣所能预料到的最糟糕的结果。
两宗之间的阵法应由两宗负责管理传送阵的人认可之后才能连通。
而阵法没有反应就说明合欢宗那边的阵法已经被破坏掉了,或是无人接应。
她这是被遗弃在了药王谷。
二十年前,她没能挽回任何事,二十年后依旧如此。
唐姣揪住衣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汗珠不停地从两鬓滚落,将眼睫濡湿。
片刻后,她重新直起身子,擦了擦打湿视野的汗水,目光已经变得坚定。
即使只有微小的可能性,她也要回合欢宗,就算花上多长时间都可以,她是合欢宗的弟子,理应在危难之时回到宗门,并且自己也曾与徐沉云做过约定,她会帮助他的。
就算不能帮助他,至少也要在他身边
唐姣竖起两指,召出桃花剑,剑身在空中发出阵阵清鸣。
她足尖一踏,将要跃上那柄飞剑之际。
不远处传来了三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师妹!”
唐姣的身形一顿,转过身,就瞧见楼芊芊、梁穆、颜隙三个人追了上来。
他们这时候表现出了异常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刨根问底。
楼芊芊说:“我的雷霆之枪更快,可以送你一程。”
梁穆说:“我的鹏鸟可以暂时地替你遮挡风暴。”
颜隙说:“清风阁距离合欢宗更近,我联系宗门那边,先传送到清风阁。”
唐姣只犹豫了一瞬。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
“谢谢。”她说道。
那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朝唐姣点了点头。
颜隙难得没有和梁穆起内讧,四个人即刻前往通向清风阁的传送阵法,由颜隙开启了阵法,那端很快传来了回应,迷迷蒙蒙的,大概能听出来是赵玉微的声音,这对师徒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之后,阵法开启,蓝光铺散,转瞬之间就将四个人传送到了清风阁。
时隔多年,梁穆终于又回到了清风阁。
赵玉微就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弟子,神色温和哀伤。
梁穆这次没有逃避,或许也是因为无处可逃了。
他沉默着,召出鹏鸟,驱使它跟随唐姣,便止住了步伐。
而颜隙替她们让出了一条道,说道:“祝你们好运。”
唐姣朝他点了点头,楼芊芊抬手召出雷霆之枪,握住唐姣的手,枪身化作电光,驱策风雷径直飞往风暴的尽头,离得越近,那种尖锐刺耳的怪响就越暴烈,浑身的真气像沸水一般蒸腾起来,汩汩地作响,鹏鸟的翅膀极力遮去风暴,却还是被割出道道血痕。
鹏鸟的哀鸣声响彻天际,唐姣侧过视线,发觉楼芊芊的脸色白得像纸。
她们都吃下了磐岩丹,但那股邪祟的气息太过猛烈,难免造成影响,更不要说楼芊芊还是驱使雷霆之枪的人了,枪尖已经有所破裂,法宝的损坏直接作用在了她的身上。
察觉到了唐姣的目光,楼芊芊笑了一下,宽慰道:“马上就快到了。”
唐姣却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楼芊芊的神情一变。
唐姣将手从她掌中一点点抽离,楼芊芊想要握住她,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
“就送到这里吧,楼师姐,梁师兄。”唐姣说着,与此同时,她的手彻底从楼芊芊掌中抽离,在她怔愣的眼神中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紧接着,身体开始失重,急速下坠。
在彻底坠入深渊之前,春山白鹤鼎轰然显现,稳稳地将她的身形吞没其中。
唐姣透过缝隙望向楼芊芊的最后一眼,看到雷霆之枪彻底溃散,化为点点光斑融入她的体内,鹏鸟飞过来接住她的身体,将她往羽毛的更深处轻轻拢了拢,返身飞走了。
这样就好,她想,若不是自己主动放手,楼师姐还不知道要硬撑到什么时候。
雷霆之枪应该是无碍的,即使有所破损,回到楼芊芊的丹田内温养一阵仍能恢复。
唐姣在炉鼎里曲起膝盖遥望鼎口,在那外面不断传来了悲伤的风鸣。
春山白鹤鼎被风暴撞得叮叮当当作响,最终很不平稳地落了地,踉踉跄跄地往前跌了几步,想要稳住身形,鼎腿却不如人腿可以弯折,踉跄几步,还是哐当一声摔倒了。
她从鼎里一骨碌滚了出来。
李裳眉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小姑娘滚到自己脚边,动作顺畅地坐稳了。
“唐姣?”她惊讶道,眉头随即皱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唐姣四处张望一阵,发现眼前的都是合欢宗的长老,除了方明舟都在这里了。
她说:“合欢宗有难,我不得不回来。”
“合欢宗有难,也不该是你这样的晚辈来承担。”
李裳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腾出一只手把唐姣拉了起来。
此时,合欢宗的所有长老都在尽力用真气抵御肆意生长的血色光芒,分不出精力,大多只是略略侧头瞥了她一眼,唐姣注意到,徐沉云的师父,也就是剑宗宗主,名为钟鹤的女子,神情尤为疲惫,难得流露出了平日里少见的表情,嘴唇紧紧地绷成一条线。
“少音领着其他弟子撤离了,宗门内也就剩下你的师父,以及”李裳眉说到这里的时候,没能继续说下去,“你去和少音他们会合吧,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唐姣收起春山白鹤鼎,打定主意不走了,从百纳袋里取出五阶大元丹,依次分给在座的长老,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好歹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即使李裳眉再不愿意让她这个对他们来说还是小孩的修士留在这里,也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丹药,道了声谢。
做完这些后,她问:“出事的人,是大师兄吗?”
她声音很冷静,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似的,引得钟鹤转头看了她一眼。
李裳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说:“你是怎么知晓的?”
“我察觉到大师兄身体不适,几番询问之下,他才告诉我,原来他在深层地域内被阴火所伤,留下了顽疾。”唐姣大致解释了一下,“抱歉,我选择了保守这个秘密。”
“该感到抱歉的人是我。”钟鹤忽然开口,“作为师父,我没能尽责,一直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弟子身体出现了问题。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乃至整个宗门都将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他性情内敛,久而久之愈发不肯将心事托付,如今从你口中知晓原来还是有人曾如此地关心他我非常感激。在这一点,你做得比我更加出色。”
唐姣听到她说的“有人曾如此关心他”,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她不安,焦灼,茫然地询问:“为什么?您明明以后还有机会关心他”
钟鹤一时没有回答。
唐姣的目光巡过在场的所有长老。
竟然没有一个长老肯与她对上视线,纷纷垂头叹息。
“亲口承认这件事,对钟长老来说有些残忍了。”李裳眉说,“让我来说吧。小师妹,他现在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温柔体贴的大师兄了,闭关中途入魔,如今已经药石无医,在座所有人都不想眼睁睁见他走向灭亡,然而我们伸手的时机实在是太晚了。”
唐姣感觉唇舌麻木:“也就是说?”
“这场异变再持续下去,会波及到整个修真界,到那时也就无法挽回了。”她缓缓地吐露残酷的事实,“我们向九州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然而时间已经接近了尾声。”
唐姣顺着李裳眉的目光望过去,望向阴霾笼罩下的天际。
那里有个血滴似的沙漏,在她的注视下流失殆尽。
沙漏的周遭,不知从何时起分立着三位修士。
三人悬浮在半空,静默得像是亘古以来不曾变化的磐岩,纵然风暴狂肆,他们的衣袍却丝毫没有动摇,如同兵刃,不可催折,是修真界的一柄利器,也是九州盟的利器。
所有人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们:
刑狱司。
萧琅垂眸看了一眼耗尽的沙漏,又看了一眼毫无消退之意的紫照洞府。
“我很抱歉,但是时间到了。”
她的声音通过真气放大,浩浩荡荡,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合欢宗的大弟子,九州盟的一员,刑狱司最锋利的剑,我们最可靠的同僚,‘临川泊雪’徐沉云不幸入魔,按照九州盟的条例,应当——”
“即刻诛杀,永绝后患。”
第84章
◎“我很害怕。”◎
那一句话如同定下罪名, 宣判死刑。
合欢宗的长老们默默地收回了手,停止无意义的真气消耗。
天幕之下,三位刑狱司终于开始动了。
珩清翻过手腕, 五指舒展,生长在淤泥深处的白花绽放、开出森白冰冷的光芒。
谢南锦脸上难得没有散漫的笑意,手中的敕召诸将旗一顿, 黑色的穗子卷出风浪。
萧琅身上的凤凰印记燃起火光,金与红交织在她的周身,宛如日沉之际的残霞。
而李裳眉将怔愣在原地的唐姣搂在了怀中。
和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严苛不同,她的怀抱是很温暖的,比李少音更加宽和,感觉到唐姣身体微颤, 于是心中的悲恸更深,用最柔缓的语气说道:“很快就会结束的。”
结束?真的要就此结束吗?
唐姣靠在李裳眉的怀里,却觉得指尖冰凉。
她听到了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上方, 三道宏大肃穆的真气炸响, 好似坍塌倾倒的山,径直压下, 那种不详的尖啸声愈发嘹亮,两者相撞,巨浪将每个人的衣袍都掀得纷飞。
“你师父如今正是炼丹的关键时刻, 脱不开身,心血都与炉鼎相连,若是强行打断他,他也会沦落至走火入魔的地步。”李裳眉用真气护住唐姣, 低声道, “为了不让整个修真界受到波及, 为了不让宗门再损失一员,我们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了。”
唐姣当然知道,在场没有哪个人是不想救徐沉云的。
他们都经历了几百年的光阴,性情逐渐沉淀下来,也认清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徐沉云是钟鹤的大弟子,她理应是他们之中最感到痛苦煎熬的那个人。
然而,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损失最少的那条路。
那就是放弃徐沉云。
但是,唐姣又想,徐沉云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他们因为他而如此挣扎过,试图挽回,最终无可奈何才不得不放弃他吗?
他恐怕是不知道的。
独自承担宗门的责任,不曾将心事袒露给任何人。
即使到了最后,他也仍然是孤身一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往无尽的混沌。
师门亲口承认放弃他,昔日好友将他亲手诛杀,这样的结局,会是他想要的吗?
唐姣忽然感到心悸,胸腔中好像塌陷下去了一块,逐渐暴露出空洞的内里。
她想到那名药王谷的长老。
亲手杀死自己的独子时,他也是这般痛苦的吗?
或许是更痛苦吧,明明已经成为了丹修界的大能,却连想救的人都救不了。
她想到自己在无数次濒临崩溃之际,徐沉云对她的殷殷劝导。
他总是这般不辞辛劳地劝导别人,然而他经历过什么,心中在想什么,是否感到痛苦,是否有哪怕一瞬也曾感觉天下偌大孤寂,没有人能知道,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共情。
无数的回忆自脑海中闪过。
最后,画面终于定格在了最后一幕。
那是在药王谷的时候,刚经历了丹修大会的闹剧、珩清强横的收徒邀请,两人从同辉洞府中并肩走出来,沿着青石小道前行,落叶铺洒在小道上,远远看去,好似软毯。
彼时唐姣并不知道徐沉云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
她兴奋地与他交谈着,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连浮躁的心情也安定下来。
徐沉云听着,偶尔回应两句。
然后他状似无意的,停下了脚步,将所有痛楚都收敛起来,只是目光专注地凝视唐姣,轻轻牵扯嘴角,语气温柔地对她说道:“我之后还有事情,所以要先回宗门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也很难再抽出空闲。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会感到害怕吗?”
唐姣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回应是——
“这次,我能见到师兄,能在困厄之际听到那番话,已经让我很高兴了。我本来是有些惧怕的,可是一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我就并不惧怕了,这些都是师兄的功劳。”
她又说:“师兄回到宗门之后,虽然免不了忙碌,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至少要给自己喘气的机会吧?”
“好。”徐沉云点头答应了,“师妹也要保重身体。”
就像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道别。
唐姣从来没有想过,那竟然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的她懵懵懂懂的,对不可见的将来没有丝毫惧意。
但是如今的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变得更成熟了,却唯独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生出了莫大的恐惧,攥住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眩晕,感到窒息,她不敢想今后修真界再也没有徐沉云这个人,合欢宗再也没有这样一位温柔的大师兄,玉牌那端再也传不来回应。
“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会感到害怕吗?”
徐沉云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
这一次,唐姣却点了点头,嘴唇微动,回答道:“我很害怕。”
李裳眉忽然感觉到怀里的唐姣挣扎了起来。
她此前的表现一直很平静,很镇定,所以李裳眉没有对她抱有太大警惕,也就轻易地被她挣脱开了,李裳眉的瞳孔微缩,抬手想要拦住她,唐姣像是早就有所准备似的,春山白鹤鼎与桃花剑在周身飞旋,疾行丹在此时此刻发挥到了极致,破开重重的阻拦。
她径直跑到最前端,隔着断崖,朝空中的那三名修士喊道:“真君!”
珩清的动作一顿。
他大抵是三个人中反应最大的那个,转过来之际,面上已经涌现愠意。
“唐姣,回去,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珩真君,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卷入这场纷争。”唐姣心里默默添了一句,所以才如此急切地离开,根本没有考虑过告诉她这个合欢宗的弟子,“但是,我不想后悔。真君当年没能救下那名弟子,这几十年中,你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否有片刻的怔忡?”
“真君告诉我,要么不要做,要么不要想。”
“我不可能不去想,也非做不可,即使我心知这只是螳臂当车,仍然想一试,比起多年之后再来后悔,我更想现在就去做我能做到的事情,实现我曾对他许下的诺言。”
她顿了顿,说道:“或许我也能完成真君当年未能实现的遗憾。”
唐姣知道珩清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他说过,当年那名长老的弟子,是他唯一出手却没能救下的人。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咬字却很轻,夹杂若有若无的叹息。
珩清压下手腕,鸦青的手套覆在白花上,止住亟待冲破枷锁的黄泉碧落镯。
即使此时此刻那三人都望向唐姣,肆意的真气却没有松懈,仍然死死地压制住了底下的血光,这三个人分别是符修界、丹修界、气修界的佼佼者,分出个精力不成问题。
“我不能做到的,难道你就能做到吗?”珩清说道,“别傻了,入魔的人是不可能救回来的,从古至今所有不慎入魔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在疯狂之中被诛杀。”
唐姣知道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珩清。
但是如果什么都不说,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沉云走向湮灭。
所以她必须要尽力想出个理由说服在场的三位真君,不想不行。
正当唐姣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开过口的谢南锦忽然说话了。
“此言差矣。”他双手抱胸,将令旗夹在臂弯间,说道,“确切来说,徐沉云并不是不慎入魔的,与你的说法有出入,入魔的人或许真的救不回来,但徐沉云不一定。”
这话一说出口,连萧琅也将视线投向了谢南锦。
珩清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南锦没有回答,而是先看向了萧琅,“劳烦萧真君动个手。”
萧琅闻言,抬起手臂,指尖勾勒出金色的火焰,火焰构成的符文层层堆叠开来,顷刻将四个人笼罩在其中,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将声音严严实实地封存在了阵法之中。
“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想知道徐真君为什么会忽然入魔。”她说道,“看来谢真君你似乎早就知道了内情,却迟迟没有说出来,此时若是不说,就再没有机会开口了。”
谢南锦耸了耸肩,“我这不是在说吗?小姑娘,你也知道内情对吧?”
唐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谢南锦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阻止?
他之所以那么慢腾腾地动手,不会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是阴火。”她说道,“大师兄被阴火所伤,至于突然入魔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珩清微微诧异,“阴火?他怎么会和阴火扯上关系?”
旋即又反应过来,“被阴火所伤,理应当场化作灰烬,怎么会拖延至今?”
“既然是与阴火有关,近来发生的事情,我能联想到的也就只有浮屠之棺开启一事了。”萧琅抬眼望向不周山的方向,脸色一变,“阵法失效,浮屠之棺重新开启了。”
浮屠之棺的阵法是萧琅亲手设下的,故而她对阵法的变化更敏锐。
唐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倘若此时将视野拔高,直上云霄,越过繁星,抵达九州盟,就能看见——在九州盟的洞天内坐着一个男子,白发逶地,如同积雪,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垂眸不知是在浅眠还是在沉思,他的唇齿紧紧地合拢,不曾开口,舌尖之上,骨钉微微地颤动起来。
他有许多的名号。
九州盟盟主,大音希声,玄镜尊者,符修至圣。
再往前,还有不常被人提及的,楚氏曾经的掌权人,“楚明诀”之名。
楚明诀坐于湖岸,眼前的湖水清澈如碧,无风无浪,倒映出下界的种种景象:
九州的东面,合欢宗爆发出红光,如同肆意燃烧的黄泉之花。
而被这耀眼的红光掩盖,不易察觉的,是西面的不周山,正稳定地发出金色光芒,那是属于佛修特有的宽容与慈悲,没有惊起任何人的注意,如同一阵风似的平和温柔。
就在位于合欢宗的萧琅朝西面望去之际。
西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向合欢宗。
楚明诀清晰地看到,横跨九州的东与西之间,门内阴冷的气息不断涌向合欢宗,正是这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气息被阴火所牵引,侵袭徐沉云的心神,这才导致异变发生。
他沉吟了片刻。
舌尖上的骨钉颤得更厉害,伤口间沁出血水。
就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合欢宗的那三位刑狱司已经争执起来。
萧琅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
谢南锦说:“不能杀,我已经找到了能抑制阴火的办法,只等有人试验。”
珩清说:“你所说的‘试验’,就是让一个六阶丹修去替你的想法送命吗?”
谢南锦说:“珩清,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希望过阴火可以被解决吗?从徐沉云告诉我这件事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也是一个契机,默默地研究至今,若是时间足够,我当然可以让这个办法变得更完善,可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唐姣愿意,为什么不可以?”
珩清沉默了。
谢南锦取出了一柄匕首。
那柄匕首淬火,在他翻腕之际显出艳丽危险的紫色光芒。
“想要将徐沉云从沉沦中拉出来,势必要进入他的神识深处,唐姣跟随你多年,习得操纵神识的办法,拿着这柄匕首,不至于迷失方向。”他说道,“阴火就藏在徐沉云的神识中,只要找到它,将匕首刺入它的身体,我沁在刃口上的心头血就会起作用。”
萧琅说:“倘若此法确实可行,那么徐真君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在阴火的侵袭中活下来的修士,这对于整个修真界对抗阴火都有意义前提是唐姣真的能做到。”
她望向唐姣,“高阶修士的防备心都很重,潜意识不愿意让他人触碰自己的记忆,尤其是像徐真君现在这个状态,他愿不愿意让你靠近还是个问题,我方才也在考虑这件事,若是我、谢真君或是珩真君,任何一个人做这件事,都比你成功率更高,然而我们的气息都太过锋利,一旦靠近,必定激起他的防备心,所以我需要向你确认一件事。”
“他完全信任你吗?”她问。
唐姣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向珩清,“珩真君,你认为呢?”
珩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唐姣一眼。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抱着死志踏入浮屠之棺。
那时候,作为好友的谢南锦没有阻止他,反而帮他拦下了其他人。
或许修真界的所有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极端固执的疯狂之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绝对不会改变,百年之前珩清如此,百年之后唐姣如此,两种场景隐隐重叠在一起。
珩清最终只是说:“如果这就是你所期望的。”
唐姣微微动容,半晌,忽然说道:“真君,我有一事相求。”
珩清问:“什么事?”
“如果我成功了。”唐姣一字一顿地说道,脸上带着点笑意,“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以很任性地收回前言,在真君面前出尔反尔,拜真君为师吗?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珩清没有料到唐姣竟会忽然说出这种话。
他一时间怔愣,旋即问道:“那么方明舟呢?”
唐姣腼腆地回答道:“方长老是大师父,真君是二师父。”
珩清:“”
谢南锦转过身,肩膀疯狂抖动。
萧琅也掩住了嘴唇,闷声笑了一阵。
珩清想说不同意,他怎么会忍受在方明舟面前矮上一头。
但是望见唐姣疲惫的神色,膝盖与手臂上被风暴割出来的斑斑血痕,以及在跌倒的过程中划破的衣服,他到了嘴边的话,又没能说出来,改口道:“等你成功了再说。”
谢南锦好不容易止住笑,问:“盟主那边怎么说?”
萧琅抬起眼睛时,瞳孔已经变成了金色。
“可以。”她的语气与平时不同,轻柔温和,不容置疑,“至于不周山那边,自有人处理,你们三人只需要专注合欢宗这边的情况即可,不要让灾变蔓延至整个九州。”
谢南锦与珩清明显习以为常,称了一句“是”。
说完,珩清便催动了黄泉碧落镯。
堆叠的白花几乎将血光全部掩埋,下一刻,紫照洞府从合欢宗彻底分离了出来,这三个人的配合可谓是默契十分,紧接着,敕召诸将旗飞至,肆意的真气稳稳地接住了那座还在簌簌往下掉落土石的山,将它牢牢地钉在半空,萧琅两指往下一划,阵法顿成。
这就是将紫照洞府对合欢宗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做完这些之后,三个人并没有停下来,开始将血光逼退至紫照洞府。
唐姣在原地站着,忽然看到谢南锦朝她招了招手,于是吃下踏风丹,追了过去。
锦衣的修士将匕首放到她手里,说道:“方才我所说的,你都记住了?”
唐姣说:“记住了。”
谢南锦又说道:“有一件事,你要记得。阴火藏得很深,你不要着急寻找它,这点时间我们还是能争取到的,所以不要想外面的事情,这些交给我们就可以了。你进入徐沉云的神识之后,先慢慢让他放下戒备之心,等到潜入神识深处,再去寻找阴火的藏身之处也来得及,倘若你在途中某一环出了岔子,神识受到重创,我会有所察觉,虽然很残酷,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旦你失手,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唐姣暗想,其实谢南锦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不正经。
她还记得徐沉云说过,他去请教谢南锦阴火一事时,谢南锦的回答是“建议你突破九阶”,当时唐姣还觉得谢南锦不如不提建议呢,结果他也就只是嘴上这么说,在徐沉云独自与阴火抗衡之际,谢南锦也在为他寻找破劫的方法。这柄匕首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她点点头:“我明白。谢谢你,我一定会尽力将大师兄带回现实的。”
道别的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萧琅取下一根羽毛,别在唐姣的发间,化作遮蔽风暴的屏障。
在众人的注视下,唐姣握紧手中的匕首,深吸一口气,踏入紫照洞府。
血光顿时吞没了她的身影,如同水波微微摇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再无波澜。
所有人都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要是真的能顺利的话,就好了。他们如此期望着。
与此同时,九州的西侧,不周山,浮屠之棺前。
直到看见红光被渐渐压制,男子紧绷的神经才有所缓和。
“那边会由刑狱司来解决。”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轻柔的男声,男子并不意外,沉默着听他说道,“你只要专心解决你的事就好,关上这扇门,他们也会轻松许多。”
“楚明诀。”
被直呼大名,楚明诀的反应很平静,“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天命果真不可违背,兜兜转转,终究演变到这一步。”男子盯着合欢宗的方向看了一阵,便挪开了视线,他虽然在叹息,脸上却并没有任何怒意,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说道,“即使中途出现了变故,那也只是推动命运的一环。”
“明释不,或许我应该叫这一世的你‘昙净’这个名字更合适。”楚明诀笑道,“期待变故吧,或许这一次会有所不同,毕竟,不接受天命,偏离了轨迹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无论是琅琅,还是珩清、谢南锦,抑或是徐沉云、唐姣,都非常固执。”
被称作“昙净”的佛修在原地静立一阵,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没有回应。
他手中的禅杖在地面上敲击出一声清脆的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踏着这些如同送别的叩击声,佛修走入了那扇至始至终纠缠他梦境的门,直至身影彻底消失。
门扉“嘎吱”一声,合拢了,仿佛从来没有开启过。
第85章
◎“为我破一次例吧。”◎
唐姣被血光彻底吞噬的前一刻, 听到外面的动静。
李裳眉晚了一步,追上来的时候已经被萧琅设下的阵法所阻拦,事态紧急, 不容闲谈,如今已经商量好了对策,萧琅便解除了阵法, 正在与焦急地质问她的李裳眉解释。
掌事,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唐姣默默想着,身后,血色的屏障再次闭拢,外面的动静渐渐地听不见了。
一时间, 耳畔只剩下汩汩的诡异声响,像是什么黏稠的、扰人的液体在流淌。
这里与唐姣记忆中的紫照洞府完全不同。
她记忆中的洞府,尽管非常寂静, 却让人心中安定。
然而, 如今目光所及,只剩下疮痍。
眼前的血光构成蛛网般的形状, 藕断丝连地悬挂在半空中,恹恹的,毫无生气, 但是唐姣很清楚它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害,因为萧琅别在她发间的羽毛已经开始起了作用,伴随着阵阵凤鸣,金色的焰火一层层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 以免她受到侵蚀。
此时此刻, 徐沉云在哪里?
紫照洞府偌大, 但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
无数的血色丝线如吐息之际的血管一样蠕动着,盘桓着,逐渐交织在一起,唐姣顺着这些丝线一步步走去,随着她的深入,丝线已经多到了恐怖的地步,让人不禁怀疑那些丝线是不是活物,已经爬上了唐姣的瞳孔,让她只能从缝隙间勉强看清眼前的道路。
身边的桃林已经彻底枯萎,很难辨认出来,不过透过它的形状与残余的颜色,还能隐约看出来它也曾如春日般热烈绽放过,每逢星幕高悬之际,也可从枝影间窥见一二。
在视线的尽头,逐渐出现了另一种血色。
血液溅落在地面上,比盛放的桃花更艳丽,唐姣强忍住内心的恐惧,踏着一地的血迹往前追去,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被血染成红色的银白毛发,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丘,而如今山丘坍塌,鹿角弯折,翅膀断裂,头颅枕在一片血泊中,不见任何起伏。
“白泽白泽!”
唐姣呼唤它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她蹲下来,伸向它的颈子。
向来顺滑如绸缎的毛发被血水黏在一起,颇为扎手。
所幸她还能摸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尽管非常微弱,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沿着伤口往下抚动,唐姣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此前因为有白泽的身躯遮挡,所以她并没有看见,这时候才发现它的身体被什么东西贯穿,狠狠钉在了地上,伤口因为挣扎而破裂,潺潺地往外淌血,血泊因此而形成。
并不是那柄白色的剑——而是一根桃树枝。
即使只是折下树枝当作兵器,也足以造成这样严重的伤势。
唐姣用神识小心翼翼地触碰白泽,果然感觉到了疯狂的扭曲,赶紧切断了连结。
主人心关失守,灵兽受到牵连,影响是极其剧烈的,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发狂的状态,徐沉云那时候大约还剩下残余的理智,于是将它钉在此处,却没有取走它的性命。
唐姣没有贸然拔下那根树枝。
如果不解决徐沉云那边的难题,白泽是无法恢复正常的。
她治疗了一下白泽的伤势,至少把血止住了,随即继续沿着血迹往前走去。
血迹变得断断续续。
脚印也变得错乱,交叠在一起,渐渐辨不清方向。
真正看到徐沉云的时候,即使早有准备,唐姣还是觉得心里一紧。
在无数跳动的血线尽头,向来高洁的、不可攀附的剑修,衣裳凌乱,倚靠在一棵树下,脸上、身上,全都沾满了血液,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又有多少是白泽的,他神情略带茫然,满头发丝垂在肩颈,手中紧紧攥着那柄剑,将剑朝向自己,尖端抵在胸口上。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枝,看得出他是用了十足的力气,不曾犹豫。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无论他多么用力,都无法将剑尖再刺入一寸。
那柄剑仿佛凝结在了半空中,纹丝不动,仿佛在嘲笑他的反抗。
唐姣想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正是因为被自己束缚,所以洞府的主人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驱赶入侵者,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对镇压自己的那三位刑狱司进行反击,或许,连他本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唐姣取出怀里的玉牌,发现玉牌上的神识又回来了。
很虚弱地、无声地蜷缩在刻字的缝隙间,如果不仔细感受,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徐沉云的地盘,她无处遁形,索性直接从正面走了过去。
笼罩在周身的凤凰火惊起警告的光芒,噼啪作响,烧断触碰到它的血光,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唐姣踩着掉落一地的灰烬,走到徐沉云的面前,轻声唤道:“大师兄。”
徐沉云如今的样子,与其说是“入魔”,不如说是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
并不清醒,但也没有完全沉沦,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就算是蹲在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将注意力分在她身上。
于是唐姣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牌上的那缕神识,贴近徐沉云的额角。
当神识迫不及待地回到本体之后,徐沉云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她,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瞳孔却无法聚焦,认不出是谁,只是很茫然空洞地盯着她的举动。
唐姣触碰到徐沉云的手指,一根根将其扳开。
徐沉云的身上正不断地涌出血丝,瀑布似的流淌,源源不断。即使有火焰保护,离得这样近,唐姣还是受到了影响,血丝从徐沉云的掌心缠绕至她的指尖,沿着指缝向上攀援,很快就蔓延到了臂弯、脖颈、锁骨,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茧将她包裹。
双修功法在此刻真正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原来竟是如此贪婪的、永不知足的功法,近乎疯狂地吸收身边的所有真气。
无论是等阶比他低的,还是等阶比他高的,都被硬生生卷入漩涡中,直至干涸。
凤凰火也多多少少烧到了徐沉云,但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比起“不痛”,更像是痛觉已经被模糊了。
而唐姣已经开始忍不住抽气,真气被强硬地吸走,仿佛将浑身皮肉撕裂,她控制不了生理反应,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落在徐沉云曲起的膝盖上,衣袍上洇开了小小的圆,她认出这是自己缝制的袍子,每一个针脚,每一段布料的触感,她都再熟悉不过。
她没有松手,反而更倾身向前,终于将那柄银白的剑从他的手中夺了过来。
然后——狠狠地丢到一旁。
剑发出当啷一声响,像搁浅的鱼弹了几下,没了动静。
唐姣眼里还含着泪水,手指颤抖着捧住徐沉云的脸,说道:“大师兄,我知道你总是不肯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知道你一直想要独自承担一切,可是你答应过我,你会等我成长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卸下防备,相信我一次。你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吗?”
她感觉喉咙很干,鼻尖发酸,呼吸愈发滚烫。
“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想救你,你的师父很后悔,当初没能察觉你的痛苦;掌事抱着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呼吸都在发抖;还有谢真君,你将他的自由还给了他,投他以木桃,于是他报你以琼瑶,将心头血沁入刃口中,只希望你能够重返此间。”唐姣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该在这里结束你不能这里结束,我也不愿见到你在这里结束。”
“我会尝试理解你的痛苦,我会耐心倾听你的过去,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所以,拜托了。”
她说道:“为我破一次例吧,徐沉云。”
唐姣隔着泪光凝视徐沉云那双无神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反应。
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
她发觉他的眼睫缓慢地颤了一下,额上的碎发落下来,轻扫过她的手背。
缠绕住她的身体,紧紧不放,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的血丝终于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而唐姣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机会。
她的身体疲倦不堪,疼痛难忍,连动一下手指都很困难。
但是她的神识却在此刻达到了极端集中的状态,几乎是同一时间,神识收缩至针尖的大小,精准地刺入了徐沉云终于露出的那一霎缝隙,紧接着,混沌将视野彻底颠倒。
唐姣以为自己会见到炼狱般的场景。
实际上,她睁开眼睛时,甚至花了点时间适应过于刺眼温暖的阳光。
摸一摸腰际,谢南锦的匕首不负众望地被她带了进来。
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兵戈相交声,唐姣眯着眼睛看向日光最盛的地方。
陌生的红衣女子正在与白衣老者缠斗,手持真气化作的长柄刀,攻势猛烈,白衣老者也丝毫不逊色,掌中长剑挥舞,绽开流虹,远远望去,两位高阶修士打得不可开交。
在她侧身之际,唐姣无意间瞥见她的相貌,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是非常艳丽而糜烂的相貌,眉峰似弯,眸藏秋波,唇若桃杏,如同盛开在黄泉之岸的花,明知危险,却仍然忍不住想要接近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无限。
当然,最让唐姣心头一震的,还是红衣女子接下来说的话。
她一边打斗,一边骂骂咧咧说道:“老不死的,赶紧交出我宗弟子!”
老者嗤笑一声,说道:“你合欢宗不过一个新立的小门派,管理混乱至极,甚至胆大包天到想要兼顾各派系弟子,不要糟蹋人才了,我天地剑宗才是最适合他的去处。”
“是我先发现他的,你自己运气不好找不到接班人,生的子嗣又个个都是废物、蠢货、垃圾,这也就罢了,竟然恬不知耻地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若不是因为那日我恰好不在宗门,他又怎会被你掳去剑宗?”女子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你不要以为你年长,我就不敢动手,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把徐沉云带回合欢宗!”
合欢宗。
天地剑宗。
徐沉云。
唐姣立刻回想起了李少音对她说过的那段往事。
“有好长一段时间,天地剑宗都想把大师兄挖走呢,说我们合欢宗暴殄天物了,为此合欢宗和剑宗闹得很不愉快。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两宗关系还不错。”
原来李少音那话都已经是很含蓄了。
唐姣环顾四周,便发觉她已然身处群山之中,云雾渺渺,如利刃直插云霄。
所以,她这是回到了徐沉云刚加入合欢宗不久,被剑宗硬生生抢去的时候吗?
第86章
◎抓住小狼崽的尾巴。◎
顶上那两位, 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合欢宗掌门与剑宗掌门。
门派里的长老们,唐姣多多少少都混了个眼熟, 唯独对她没有半点印象,再结合她所说的话,以及从其他弟子形容的“非常随性的一个人”来看, 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
而这个剑宗掌门,被骂了一句“子嗣又个个都是废物、蠢货、垃圾”之后,脸色登时铁青,明显是被戳到了痛楚,唐姣猜测这人就是将自己的小儿子塞给江赴亭的那位。
趁着他们两个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她赶紧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一个坏消息, 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唐姣摸遍了全身也没摸索出一枚丹药,法宝也没了音讯。
此间的东西是带不去彼岸的,也就是说, 她现在是个没有丹药和法宝的丹修。
好消息是唐姣还有神识可以傍身。
而剑宗掌门如今正被合欢宗掌门所牵制, 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
她决定碰碰运气,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徐沉云。
如果这是三百年后, 唐姣或许还会迟疑一下。
但这是三百年前,剑宗的弟子普遍修为都不高,也就方便了她的行动。
随便扒下一个神识被打伤的弟子的衣服, 唐姣将并不是很贴身的外袍拢了拢,遮挡住里面的那件合欢宗服装——想着万一有了误会就不好了,所以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脱下这身红衣, 省得到时候解释起来身份太麻烦, 要是将她也当作剑宗的就糟糕了。
她这么想着, 将气息压制到了最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剑宗宗门。
远远的,身后还有真气碰撞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唇枪舌战。
剑宗设于群山峻岭之间,地势陡峭,像是要彰显他们的艰苦修炼似的,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全是断崖的地方,通往山巅的小道只够一人通过,绕着山脉迂回环扣,底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掉下去,修炼到家的剑修都是御剑而行,而唐姣只能攀登。
好在她并不惧高,经常攀山涉水地采药,将步子走实些,一路上还是比较顺利。
终于登上顶峰,唐姣又遭遇了新的难题。
眼前的传送阵法密密麻麻,真要一个个找过去,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时候。
唐姣随便逮了个弟子,神识一开,眼神真诚,急切道:“我方才上来的时候,发现合欢宗的掌门竟然隐隐争了上风,要是她真的攻进来,找到徐沉云所在之处怎么办?”
弟子愣了一下,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弟子。
但是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真诚,像是有魔力的漩涡,让他不由得相信了她说的话,接下来的话就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了:“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且不提我宗对徐道友好吃好喝地款待,即使她攻进来了,也是找不到他的,大师姐早已领命将他转移到暗室了。”
唐姣问:“万一她就是发现了呢?”
弟子立刻否认:“绝不可能!暗室设在沁雪阁之下,她怎会寻到?”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嘴唇张了张,又莫名闭上了,无形的手将他旋了个身,到角落里罚站去了。
唐姣打听到了消息,依次在那些法阵旁边看了看矗立的石碑,那些石碑都是指示用的,以免有些弟子走错了路,她找到“沁雪阁”三个大字,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阵法。
沁雪阁设于最高的山峰上,常年寒冷,风牵雪引,颇为风雅,故而得名。
路上巡逻的弟子渐渐多了起来,她揣测自己大概已经很接近了。
剑宗这帮人完全就是一根筋,完全不知道怎么遮掩,无论是抢人还是藏人,在唐姣眼中都跟光明正大没什么区别,至少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药王谷还是要略胜一筹的。
神识逐渐散开,为主人忠实地传递所有情报。
“阿嚏!冷死了你说,要是徐道友真的加入我们剑宗该有多好?明明我们都那样殷切地邀请他了,并且为他的剑法所折服,可他就是不愿意,真叫人伤脑筋啊。”
“确实。”
“我看,他那样不愿意,要不然就别来硬的了,毕竟少他一个也不少嘛。”
“你个刚加入门派的小孩乱说什么?我跟你搭话了吗?九州大乱,阴火肆虐一事发生之际,我们剑宗离得近,不得不去驰援,有一半的弟子都折在了里面,导致现在大家修为普遍不高,宗门亟需人才,掌门当然心焦了。不光是我宗,其他宗门也是如此。”
“其他宗门也这样抢人?九州盟不管吗?”
“不是不想管,是压根管不完。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修士都有那份闲心顾及其他人的死活,个个随性惯了,一个忽然创立的组织想要治理修真界,这不是异想天开的吗?”
“不过,我听说九州盟最近推出了新法,打算杀鸡儆猴,若是谁再负隅顽抗,拒不听令,他们就要用暴力解决暴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
一个忽然问:“对了,大师姐呢?”
“大师姐方才被长老唤去了,留二师姐在此地看守。”
“”
唐姣听了个七七八八,大致也对这时候的修真界有所了解。
阴火之后,各大门派损失惨重,百废待兴,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轻易接受管辖,于是这才导致门派的抢人事件频频出现,合欢宗是新立的门派,自然被当作了软柿子捏。
就说两宗掌门打到现在,九州盟还没派人来制止,大约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唐姣一路阴暗地挪动,又听了半天的闲聊,终于摸索到了沁雪阁的下层。
暗室呈六边形,六面不透风,留了一扇铜门,门上嵌着四神樊笼锁,如果不用特殊的办法解,是解不开的,她捋了一点神识过来,探入锁孔中,顿时被构造看昏了脑袋。
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出声道:“谁?”
这个声音稍显稚嫩,呼吸不稳,但还是能够听出是徐沉云的声音。
唐姣解不开锁,又将神识往里探了探,成功地游了进去,顺着空荡荡的房间绕了一圈,终于从某个角落里找到了少年,于是攀住他的腿,温柔地爬上去,将声音直接传递到他的脑海:“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奉掌门之命,趁乱来救你出去。你是徐沉云吗?”
徐沉云说:“是。”
他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和百年之后能说善道的大师兄大不相同。
唐姣还以为事情的发展不会这么顺利,至少徐沉云不该这么快就交代出来,不过这也是好事,或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潜意识中觉得有些熟悉,值得信任,也说不定呢?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她说道,“你现在朝左边走五步,离门远一些。”
神识那端轻轻牵动,徐沉云依言照做。
因为这锁实在太复杂了,所以唐姣临时改变了计划,决定强行破锁!
她捏成细线的神识在四神樊笼锁中敲敲打打,终于发现一处生锈的地方,较于其他地方更为脆弱,真气催动,轰然砸向了那个突破口,巨响过后,四神樊笼锁应声碎裂。
唐姣打开那扇门,望向室内:“上面的人应该听到了,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少年好似抽条的柳枝,长发束起,垂至腰际,在身后一晃一晃的,像条大尾巴,眉眼冰冷,如果说百年之后的徐沉云是藏在鞘中的剑,即使不出鞘也能让人感觉到那股摄人的锋芒,那么,百年之前的徐沉云便是明晃晃露在外边的剑,弃鞘不顾,任由剑身映出寒光,他的脸紧紧地绷着,比起那清逸翛然、温柔宽和的大师兄,更像是一头小狼。
是非常难以驯服的、对所有人都抱有警惕的狼。
即使利爪还没有打磨得非常锋利,也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唐姣试着伸出手,徐沉云垂眼看了一阵,把手放上去,掌心贴着掌心地握住。
两个人开始往外跑去。
本来是唐姣跑在前面,跑着跑着,变成了徐沉云在前面领路。
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虽然我被带来的时候蒙住了眼睛,但还记得方向。”
边说着,边顺手打昏了一个巡逻的弟子,夺了剑。
既然徐沉云记得路线,唐姣也就专心致志地用神识提前预测巡逻弟子的轨迹。巨响之后,已经有许多弟子意识到了不对,追了上来,她时不时地出言指路,左绕右绕,东拐西拐,躲开了大部分弟子,少部分躲不开的,就用武力解决,转眼已经逃至了阵法。
阵法前,早早就有个人影相候。
那是个和徐沉云年纪相仿的女修,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唐姣想,方才那些人谈论过的,如今是剑宗的二师姐在此镇守。
剑宗的二师姐,不就是柳师姐的道侣、徐沉云的好友,江赴亭吗?
她看向身旁的徐沉云,嗯,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再看眼前的江赴亭,也没什么表情。
也对,他们两个这时候压根就不熟悉。
徐沉云要走,江赴亭要留,两人自然是敌对的关系。
两个剑修之间的交手向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眼神一碰,杀气顿时酝酿。
徐沉云起了剑势。
江赴亭拔出了剑。
唐姣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她的剑好眼熟。
细剑,两指宽长,剑身呈青白色,好似瀑布高悬于青山间。
她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过这柄剑了,当然不会忘记,它的主人对自己而言的意义。
唐姣看看那柄剑,复又看看江赴亭。
终于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来她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的救命恩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还没等她的情绪酝酿出来,这两个人就已经缠斗在了一起,徐沉云这时候还未从铸剑大师那里求得一剑,用的是随手抢来的剑,而江赴亭的剑可以伸缩自如,剑阵比普通的剑要大好几倍,挥舞之际,只听到叮叮当当一阵响,两人打了半晌,分不出个高低。
江赴亭心中也是惊异,她自幼修习剑道,按理来说应该占据上风。
没想到,徐沉云仅凭普通的一柄剑,就能与她打成个平手,不愧是掌门想要的人。
她渐渐也被激起了战意,精神愈发集中,剑招叠绵,一招接着一招紧追不放。
结果下一刻就听到了“嗡”的一声响,是唐姣站到了阵法上,开启了阵法,灵石腾腾地燃烧,再一看周遭,江赴亭和徐沉云两人不知何时已经交换了位置,这合欢宗的剑修一点也不讲剑宗那“出剑即战,必分高下”的古训,丝毫不恋战,闪身就进了阵法。
唐姣感觉徐沉云的身形撞过来,下意识扶了一下。
她怀疑徐沉云早就已经在脑海中构思过千万遍这样的场景了。
否则,他怎么可能连蓝光都还没散尽之际就顺势拉住了唐姣伸过来的手,朝一个方向跑去,等到蓝光完全散去,唐姣终于看清楚眼前的道路之际,发现他俩正跑向断崖。
就是主峰那一座。
后面乌泱泱一群弟子,所以徐沉云干脆不走寻常路。
眼见深渊近在咫尺,唐姣飞快地解释道:“我是丹修,但身上没有丹药——”
神识可不能托着她飞啊。
徐沉云闻言,并不是很意外。
他的步伐在临近崖边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扔出手中铁剑的同时,转身把唐姣横抱起来,纵身一跃,狂风溯流而上,灌过耳蜗,铁剑迂回一圈,半道飞来,接住了两人。
唐姣手臂僵着,抵得徐沉云也不舒服,她也不舒服,想了想,遂环住他脖颈。
手臂方才绕了过去,臂弯严丝合缝贴住后颈,就听到徐沉云平静说道:
“我没见过你,也没听过你的声音,更不曾从掌门那里听说过我还有个师姐。”
唐姣抬起头,对上徐沉云微垂的眼眸。
他这个时候终于有几分未来合欢宗大师兄的风范了,隐约可以感觉到内敛的危险,“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忙,这是事实。方才情势紧张,我刻意将腹背露向你,你也并未动手我想,我至少能确认一点,你不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的,所以我将你也一并带了下来。这里有条小道,你可以从这里离开剑宗。”
眼前果真出现一条隐蔽的小道。
徐沉云把唐姣放下来,说:“我不会与身份不明的人打交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转身欲走。
唐姣赶紧抓住小狼崽甩起来的尾巴。
徐沉云被冷不丁扯了发尾,转过头来。
唐姣解开外袍,像剥洋葱似的,露出合欢宗的红衣芯子。
“不,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合欢宗的弟子。”她说道,“或许掌门确实没有对你提及过,但是我知道,你师父是钟鹤,与你同届的弟子有位叫李裳眉的,她还有个妹妹叫李少音,对不对?”唐姣绞尽脑汁,一一列举,试图证明自己确实是合欢宗的弟子。
徐沉云端详着她的衣服。
尽管款式有些不同,但大体上是一致的。
唐姣不得不庆幸合欢宗这些年来都没有对服饰进行太大改动。
过了一会儿,徐沉云终于收回视线,说道:“你说得没错,我暂且相信你。”
然后,又说:“那么,就此别过。”
转身要走。
熟悉的场面,梅开二度。
唐姣这次没抓住他的小尾巴,因为他机敏地躲开了。
眼见着徐沉云跃上飞剑,她只好坦白道:“我是为你而来的,除了你所在之处,我哪里也不会去,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也暂且相信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与我分别?”
这是大实话。
毕竟她是来解徐沉云的心结的,不是来探索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的。
徐沉云缓缓地、略带震惊地看了唐姣一眼。
唐姣说:“所以你要一个人去哪里?”
徐沉云说:“去与掌门汇合,然后回合欢宗。”
尽管到那时候自己就露馅儿了,但唐姣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那我也一起。”
徐沉云嘴唇微动,正想说话。
外边却传来了一声震响。
剑宗掌门“啊”,合欢宗掌门“呀”,接着好像是吐血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顾淬雪,又是你,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合欢宗掌门嘴里还含着血,幽幽地说道:“你让他把我宗的弟子还回来!”
徐沉云闻言,神色稍变,欲要露面。
却只听“咔”、“咔”两声,像是铐上了枷锁。
男子说:“你们二人已经违反了九州盟的条例,随我走一趟幽州域。”
剑宗掌门说:“笑尘尊者,这不合适吧?抛开我掳了合欢宗的弟子这一点不谈,难道顾淬雪就没有半点过错吗?更何况我身为剑道大宗掌门,于情于理不该受此对待。”
对方没吭声。
但是唐姣和徐沉云探头出去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没了人影。
显然,笑尘尊者人狠话不多,懒得跟剑宗掌门扯这些有的没的。
唐姣想起来,自己研读九州盟相关历史的时候,确实读到过这一段。
“阴火之后第一百五十年,醉照尊者闭关,笑尘尊者接管盟主之位。
阴火之后第一百八十年,时任第二届盟主的笑尘尊者决定亲力亲为,将合欢宗掌门与剑宗掌门押至幽州域听候审问,继而又于九州盟一墙外设置诛仙台,连诛六名修士。
阴火之后第两百年,已无人敢触犯条令,诛仙台蒙尘,由青铜锁链封印。
至此,修真界的风气整顿一新,九州盟得以稳固。”
从此以后,修真界再有什么矛盾,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打架,而是告上九州盟。
这大约也是屈服于笑尘尊者的恐怖威慑之下了。
等等唐姣忽然想到,掌门被带走了,她和徐沉云要怎么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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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停不下来了。”◎
唐姣正欲询问徐沉云。
徐沉云目光一转, 忽然落了地,收起铁剑,示意她压低身形。
待二人压低身形之后, 顶上呼啦啦飞过去一大片剑修。
为首的是一名女修,唐姣不认得,但是从紧跟着她身后的江赴亭来看, 这大约就是剑宗的大师姐,这一群人如狂风过境般的,很快飞过去了,她用神识偷听了一下动静。
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她大概知道了情况。
徐沉云和唐姣被传送阵法传走之后不久,其他人就与江赴亭汇合了。
得知徐沉云已经逃脱, 众人立刻追赶,结果徐沉云在剑宗滞留的那段时间,早就暗地里摸清楚了剑宗的内部结构, 走的都是偏僻狭窄的小道, 几下将他们甩掉,这时候大师姐也接到了消息, 匆匆赶过来之后,正巧看见笑尘尊者将两宗掌门带走的这幅场面。
所以他们也只是恰巧经过,并没有发现唐姣和徐沉云的踪影。
那乌泱泱一堆人, 站在宗门前,面面相觑,思考如何才能把掌门要回来。
唐姣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传达给了徐沉云。
徐沉云略作思索,说道:“没办法, 如今唯有走这条道了。”
他被掳到天地剑宗之后, 剑宗当场就给他准备了一身剑宗弟子的衣服。徐沉云一开始是拒绝的, 只是当他有一次沐浴的中途发现自己宗门的衣服消失了,不知道是被谁暗搓搓拿走,旁边妥帖地放置了一套堆叠整齐的剑宗白衣,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其穿上。
这时候反而成了便利。
唐姣再将剑宗的外袍重新拢上,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顺着小道摸索出去。
那些剑宗弟子下意识认为徐沉云会从宗门跑掉,没想到他竟然沿着小道迂回一阵,反而朝宗门的深处走去,大约半个时辰后,群山之间终于出现了一道微小狭窄的裂隙。
裂隙只容一人通过,徐沉云示意唐姣先走。
剑宗的大阵就横亘在眼前。
好在出了这大阵,眼前就是宽阔广袤的修真界。
唐姣提了气,从裂隙之间挤过去,背脊贴着石壁,鼻尖几乎都要碰到凸起的岩石,只好一路侧着头去瞧前方的道路,偶尔听到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布料磨蹭过石壁,发出细窣的响。顶上露出的一线苍穹洒下微光,为这两人指引了方向。
片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地逃了出来,跌入无垠的天地。
徐沉云御剑带着唐姣又跑了一阵子,这才停了下来。
“剑宗距离合欢宗很远,御剑回到合欢宗不太现实。”他说道。
这时候的修真界还不是唐姣熟悉的那个修真界,两宗之间压根不可能筑建阵法,大多时候,想要从宗门到另外一个宗门,只能靠自己,于是名为“天舟”的出行工具应运而生,花费灵石就能登舟——不过后来九州盟完善了各宗阵法,天舟也就渐渐淘汰了。
徐沉云的意思,当然是乘坐天舟到合欢宗的附近。
但是。
唐姣说:“我身上没有灵石。”
那徐沉云呢?
徐沉云一直被扣留,东西都没收走了,更不可能有。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几息,腰间皆是空空,连个百纳袋都没有。
在徐沉云问出“你怎么身上什么都没有,比我还像被洗劫过的人”之前,唐姣咬了咬牙,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委屈那名摆渡人了。我自有办法和你混上天舟。”
天舟一般都停泊在悬崖边上,由锁链牵引,通体白色,两翼收拢,像是禽鸟。
他们很快就从群舟之间锁定了一个摆渡人。
摆渡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现实,殷勤地吆喝:“二位,是要乘坐天舟吗?”
唐姣说:“嗯,去合欢宗需要多少灵石?”
摆渡人算了一下:“合欢宗太远了,我只能将你们送到灵山枢纽,你们在那里下了之后,再转一趟天舟就可以了。你们两个人,大约需要一百枚灵石,如何,划算吧?”
划算,雇一次白清闲的价格都足够坐两百次天舟了。
这是意识深处,不是真实发生的,这个人也没有真的亏这一百灵石
唐姣给自己洗脑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再次浮现那种极具吸引力的漩涡,摆渡人怔怔地盯着她,听到她一字一顿说:“很划算。那么现在出发?”
天舟是先给灵石,后送,主要是担心某些人落地了就跑。
徐沉云只看到唐姣和摆渡人对视了一眼,说完这句话之后,摆渡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她已经给过灵石了”的这个设定,乐呵着去解锁链了,试了试天舟双翼是否正常。
他若有所思。
那边摆渡人还在热情地和客人攀谈:“你们都是修士对吧?”
唐姣点头,“是的。”
“唉,要不是我没有天赋,我也去拜个门派修道去了,何苦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摆渡。”摆渡人伤春悲秋,感慨了不到一瞬,八卦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此时天舟调试完毕,准备起航。
唐姣已经登上了天舟,钻进船篷里。
徐沉云刚踩上一只脚,冷不丁听到他的这个问题。
于是随口回答道:“她是我的师姐。”
船篷内,唐姣一个激灵。
我俩各论各的。
我喊你师兄,你喊我师姐。
虽然知道这个徐沉云并不是那个徐沉云,但是,真正听到他喊出“师姐”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诡异,明明是他大了她三百多岁,如今她却成了年长的那个。
徐沉云说完之后,钻进船篷,抬头就瞧见唐姣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自己。
他问:“怎么?”
唐姣编了个借口:“我在想,你心底是不是还不太信任我。”
船篷内设有厚厚的软毯,唐姣坐在这端,徐沉云坐在那端,隔了一点距离,两相对望,天舟在灵石的燃烧中开始行驶,外头涌来清爽的风,能听到摆渡人正在哼唱小曲。
徐沉云传音:“我对你是有一些疑惑,毕竟你只要向我出示刻着你身份的木牌就行了,你却并未这么做,反而选择了更复杂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现在,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你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东西,所以无法出示证明,但这一点又构成了新的疑惑。”
因为我说自己是专程来营救他的,却两手空空,委实不合理。
就算是在意识深处,徐沉云仍然很严谨,一点儿也没有给她放水。
唐姣想着,手掌在地毯上一撑,朝徐沉云的方向挪动。
当膝盖触到膝盖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伸出双手:“把手给我,我向你证明。”
徐沉云伸出手。
唐姣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茧,一个是在指缝,一个是在虎口,略一刮蹭,甚至有点痒痒的,她再向前探,拇指与食指两指沿经脉虚环住他手腕。
当初徐沉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很轻松就将她的手纳入掌心。
唐姣还得竭力探出手指,五指舒展,才能勉强拢住少年的手。
“闭上眼睛。”她说,“放松,不要抗拒我的真气。”
徐沉云到底还是警觉的,她说放松,他也不会真的完全卸下防备。
但这没什么用,因为在唐姣调转真气的同时,双修功法就剧烈地运作起来,强横地闯入徐沉云的关口,攻城略地,他们之间是有等阶差距的,唐姣六阶,徐沉云五阶,并且她的双修功法已经修满,他这时候应该还初出茅庐,只是瞬息间就被掌握了主导权。
“合欢宗禁止弟子和弟子一起双修。”
“因为功法一致,都要拿对方的修为采补,所以没办法共同修炼。”
曾经听过无数次的忠告在耳畔浮现。
那么,如果一定要共同修炼,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唐姣和徐沉云很快就知道了。
两边的双修功法相撞,登时形成了风暴潮,风暴中心坐着这两个人。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大约几息的时间,徐沉云稍逊一筹,落于下风,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真气正源源不断地朝唐姣涌去——双修功法原是高阶修士的修为朝低阶的流去,这下子却反过来了。
他呼吸急促,微微喘息起来,猛地睁开眼睛,“住手!”
第一次干这种事的唐姣也很惊惶:“停不下来了。”
其实,她只是想向他展示一下自己确实修的是双修功法而已!
徐沉云:“”
时间一点一滴地推移。
唐姣不得不承认,前辈们的忠告是有一定理由的。
在现实的时候,她被抽真气抽到生理性流泪,而在意识的深处,徐沉云被她抽真气抽到喉间发出破碎的喘息,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滚落,原本还能维持一线理智,到后来已经意识混沌,不得不靠在她的肩上才能勉强维持住身形,手黏在一起,想松都松不开。
与脸色苍白的徐沉云相比,唐姣显得格外精神奕奕。
她体内的真气前所未有的充盈,每条经脉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唐姣听到耳畔痛苦的呼吸声,良心经受拷打,只好安慰道:“马上就结束了。”
徐沉云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真的要将我抽干不可吗?”
唐姣说:“现在看来,似乎只能如此了。”
要是她身边有丹药,等双修功法彻底吸干徐沉云的真气之后,还能让他快速恢复真气。
但是她没有,也就只能等徐沉云自己打坐恢复真气了。
徐沉云闻言,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开始是很不想把头靠在唐姣的肩头的。
现在是没办法了,忍了一阵子,也就渐渐地适应了。
毕竟,现在被抽走真气的人是他,于情于理,都合该如此。
唐姣一边吸徐沉云的真气,一边小心地往外放真气,免得丹田过载,暴体身亡,一炷香后,她感觉到体内的功法停了下来,交叠的双手有所松动,大喜过望,连忙唤他。
“徐沉云,徐沉云。”
唤了两声,肩头的人没什么反应。
唐姣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脖颈,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睡着了。
虽然眉头还是皱着的,但是终于放下了浑身的戒备,呼吸均匀而平稳。
她轻轻地托了一下他的脑袋,免得滑下去,抬眼望见船篷之外,天色已经近晚,徜徉在云海之间,星宿格外明亮,触手可及,晚风困顿,温柔地拍打着随风而行的天舟。
此番美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想到这里时,唐姣感觉到本来老老实实枕在颈弯里睡觉的少年动了动。
她垂下眸子去瞧他,声音温柔,问道:“你醒了?”
少年低吟一声,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他含含糊糊地唤道:“师妹?”
师师师师师师妹?!
唐姣怔了怔,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这语气和方才大不相同。
难道,这是大师兄?现实里的那一位?
没等她想明白这一点,也没等徐沉云支起这具莫名疲软的身子。
天舟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抖动,徐沉云哐当一下又倒回唐姣的怀里去了。
唐姣赶紧抱住他,还以为追兵已至,转头询问外面的摆渡人:“发生什么了?”
摆渡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语气很奇怪,说道:“哈哈,没什么,方才不小心走了一下神,不好意思呀,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不要在意我。”
唐姣听他这么说,回忆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
这一路上,她和徐沉云基本上都是用神识交流的。
唯独徐沉云从梦中醒来之际,切切实实地启唇喊了一句师妹。
而他们上船的时候,在摆渡人的询问之下,徐沉云回答他们是师姐弟。
唐姣:“”
她明白了。
但是她没办法解释。
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
见她半天不解释,摆渡人也沉默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只有被撞昏了头的徐沉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摆渡人: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
第88章
◎“由你来监督我。”◎
徐沉云被唐姣环住腰际, 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长发散乱,头疼欲裂,浑身松软无力, 方才快要支起身子,结果天舟颠簸的那一下,又踉跄着栽进小姑娘的怀中, 所幸天舟逐渐行驶平稳,这种意外也就没有再发生。
“奇怪。”
少年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唇齿间泄出与年纪截然不同的成熟语气:“身体怎么如此疲软?”
罪魁祸首默默地伸手帮徐沉云稳住了身形。
在唐姣的帮助下,他终于艰难支起身子,倚在蓬船上,即使面色苍白, 背脊也挺直如松竹,看着小师妹微笑,正要说什么, 唐姣却“嘘”了一声, 鬼鬼祟祟地散开神识。
把摆渡人隔绝在外之后,唐姣才松了口气, 转过头。
眼前,少年很有耐心地看着等她做这一系列举动,神情宽和温柔。
不需要询问, 唐姣想,这绝对是她的大师兄。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此前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
紫照洞府暴动, 她匆忙从药王谷赶往合欢宗, 遇到阵法失效, 在众人的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宗门,被告知“已经来不及了”,她没办法接受这个结局,急切地阻止刑狱司,终于力排众议挽回了一线生机,进入洞府之后却又看见那般惨状
即使之前与她相处的那个,也是徐沉云,对她而言却是有所不同的。
一直不辞辛劳,温和地指点她迷津的人,不是三百年前的,而是三百年后的。
她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譬如自己这些年有多努力,又多么想要救他。
但是,唐姣的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说出一句:“终于又见面了,大师兄。”
徐沉云点头,说:“嗯,又见面了,小师妹。”
千万言语,只化作了这句话。
唐姣坐到徐沉云旁边,曲起双腿,问道:“师兄能感觉到外界的情况吗?”
“能感觉到一点。”徐沉云答道,“我听到了萧真君的宣判,也感受到了珩真君与谢真君的气息其他的就不能完全感受到了。那时候我已经陷入混沌,无法保持完全的理智,直到你踏入洞府,来到我面前,将我唤醒,抬头之际,瞥见了一线微光。”
“师兄会觉得我很鲁莽吗?”
唐姣说:“我明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不撞南墙不死心,就算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包括师兄你自己,可我就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
她从来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
如果不这么做,她才会后悔。
然而,此时此刻,她想知道徐沉云是怎么想的。
徐沉云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蓬外晚风盖过均匀的呼吸声,唐姣盯着铺在地上的毯子发呆,数那些针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总之,身旁的徐沉云终于动了,他伸过一只手臂过来,掌心抚上她被风吹得微凉的脸颊,尽管动作很轻柔,却也很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两人目光相触之际,她听到徐沉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张透着稚嫩的脸庞仍是凌厉,此时竟然沉淀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无论你做出哪一种选择,都有道理,所以我不会责怪你。”他缓缓地说道,“只是,我偶尔也希望你能为自己着想,你我都很清楚这么做会面临怎样的风险,对吗?”
“”
唐姣被那双眼睛所凝视,半晌,说道:“是的。”
“不过,这话无论是谁说都有道理,唯独师兄你没资格这么说。我虽然从来没有听过师兄的忠告,但师兄也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忠告。”她带着点怨气,愤愤地说道,“师兄难道不记得了?在药王谷的时候,我让师兄注意休息,师兄让我保重身体,结果呢?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做到,这便扯平了。所以,像是这样的话,师兄就没必要再说了。”
徐沉云一怔,“你这是在责备我?”
唐姣说:“对。”
她把徐沉云的手扒拉下来,认真地说道:“大师兄,连你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别要求我也做到了。若你真的不想让我冒这场风险,那就快些摆脱困境,结束这一切。”
徐沉云失笑:“不是你在问我如何想的吗?”
唐姣说:“不是师兄说的无论我做出哪种选择,你都不会责怪我吗?”
“我知道了。”徐沉云垂下视线,望见唐姣抓住他的手,倒也没有挣开,轻轻地反握住她,“只是结束这一切的关键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上。我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地重复着过往的回忆,却没有办法出手干预,我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可是你不一样,直到你来到意识深处之后,打破了禁锢,我才能像这样和你进行交流。”
这个“他”指的是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徐沉云。
唐姣点头,“我需要做什么?”
徐沉云说:“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
唐姣又不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对,他自己会告诉你的。”
“可是他现在对我还很警惕,我不认为他会主动告诉我。”
“他会的。”徐沉云说,“因为我就是他,所以我明白,你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唐姣虽然还不是很理解,但是既然徐沉云本人都这这么说了,她也就答应了。
紧接着,她问道:“师兄是不是必须等他睡着之后才会出现?”
徐沉云想了想,回答:“必须满足两个条件,晚上、他睡着之后。不过我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他总要一些时间来休息的,否则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会感到异常的疲惫。”
他说到这里时,迟疑了一下。
“我正想问,为什么这具身体如此疲软?”
还是来了。
唐姣立刻绷紧了神经。
见她不吭声,挪开了视线,徐沉云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小师妹,是你做了什么吗?”他问。
唐姣望望蓬顶,又望望身下的软毯,说道:“做了你在外面对我做的事情。”
徐沉云花了几息的时间思考她口中的这个“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做了什么?”
想不出来,他决定谨慎地询问。
唐姣说:“就是那种事情。”
徐沉云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头一紧:“哪种?”
他没什么印象,但是以他在外面的那种混沌状态,应该做不了什么吧?
“我一靠近你,你身上的血丝就缠住了我的四肢,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想躲也躲不了,偏偏你又没有什么反应,在我身上肆意掠夺,我忍不住掉了眼泪。”
徐沉云沉默了一阵。
“我应该不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这种事。”
最终,他无力地辩解道。
唐姣说:“师兄确实是做了,难道我还会用这种事骗你吗?”
徐沉云茫然:“是吗?”
唐姣点头,“是的。”
徐沉云说:“那么怎么个掠夺法?弄痛你了吗?抱歉。”
唐姣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师兄把我体内的真气都榨干了,我当然很痛。”
徐沉云:“啊,你说的是这个?”
唐姣:“不然师兄以为是什么?这已经很严重了。”
“你与我所修的都是双修功法,在真气暴动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发生这种事。”徐沉云说着,忽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是在你肩头醒过来的,原来是累得睡着过去了。小师妹,不要生气了,你不是也对我做了吗?这样可以扯平吗?”
没有扯平,他是他,你是你——
唐姣原想这么说。
但是那位徐沉云和这位徐沉云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三百年前那个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少年,在三百年后变得温和从容,处处却又透着端倪,例如徐沉云基本不邀请别人去他的洞府;例如徐沉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露出冰冷的神情;例如徐沉云比起和别人在一起,更愿意独自忍受孤独这些都有迹可循。
所以唐姣没这么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嗯。好吧!”
徐沉云问:“但是你为什么要动用双修功法?”
“因为你不相信我是合欢宗的弟子。”说到这个,唐姣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件合欢宗的服饰来证明身份,你很谨慎,无论我展示衣服还是一一列举李师姐等人,你都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身份,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徐沉云一本正经说道:“所以是我的错,不怪你。”
唐姣说:“当然啦。我也不想的,可是手贴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最后还有一句小声嘀咕:“两个合欢宗的弟子,原来是真的没办法修炼啊。”
徐沉云听到了。
他鼻腔中发出一声很轻的“嗯”,大约是在肯定这句话。
两人一时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初在群门宴上的事情,唐姣没说话,徐沉云也没搭腔,船篷外,微风习习,半天没听到里面再传来动静的摆渡人又忍不住重新哼起了小曲儿。
又过了一阵。
徐沉云出声打断了这场持续太久的寂静。
“等你抵达了宗门之后,告诉钟鹤长老,你是顾掌门在巡游清梁的时候遇到的。那时候她研究双修功法还只是初具雏形,与你讨论良久,你也因此习得双修功法,不过后来她一直没来得及去寻你,你等了十几年之后,听说宗门建成,于是决定欣然前往。”
他说:“这样说,她应该会信的。”
唐姣将杂乱的思绪抛掷脑后,顺着他的话题问道:“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真的。只是她在等到之前,就已经陨落了。”徐沉云叹息道,“后来,掌门得知此事后,后悔了很长时间。按时间来推测,掌门如今被笑尘真君带去幽州域了,得过个好几年才能放出来,你无需担心谎言会被戳穿,此人的相貌姓名只有她知晓。”
唐姣说:“我记住了。”
徐沉云颔首,“我也该离开了。”
“师兄这就要走了吗?”
“毕竟得给他留时间休息,此后的路还很漫长。”
他看到唐姣的神情有些失落,于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唤回她的注意力。
“至于你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忠告’那件事,我今后会注意的。”徐沉云语气宽和,说道,“由你来监督我,好不好?相对的,你今后也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唐姣知道,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谁注意,谁监督。
而是在于“今后”这两个字。
——希望我们二人都能平安地回到现实。
这是徐沉云想说的。
唐姣松开手,伸出小指,说道:“一言为定,骗人的是小狗。”
修士之间基本上不这么说话,许多生在修仙世家的弟子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徐沉云只是略一沉思,随即笑了。
小指勾住她的,收拢,拇指一触,就算是盖了个章子上去。
“一言为定。”
意气风发的少年如此微笑道,璨如骄阳。
然后,徐沉云向后倚在了船篷上,重新闭上眼睛。原本身体就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一闭上眼睛,漆黑的梦境就迫不及待的,顷刻间潮涌,将他吞没,呼吸也渐趋平稳。
唐姣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捋了捋思路。
大约是因为身侧的呼吸声让人安心,所以没过多久,她也觉得有点困了。
合上双眼,在轻微的颠簸中睡了过去。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舟将要抵达灵山。
再一看身旁,徐沉云已经醒了,此时正皱着眉头沉思。
唐姣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发觉他们两个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恐怕徐沉云醒过来就面临这幅奇怪的景象。
他没什么印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船篷边上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个明明刚认识没多久的师姐牵着手睡着。
正当他要问的时候,唐姣完全清醒了过来,迅速将手抽走了。
徐沉云:?
“无心之举,不要在意。”师姐低咳一声,解释道,“方才的事情,师弟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你瞧,灵山已经快要到了,我们也该准备一下,去赶往下一趟天舟了。”
徐沉云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
别说他为什么会对唐姣卸下防备心了。
唐姣忽然对他这么亲近也很不正常啊。
但是看唐姣这副样子,似乎又不准备跟他再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徐沉云只好将疑惑藏在心底,沉默着点点头,准备登岸,去赶下一趟天舟。
第89章
◎“今夜月色皎然,我站在这里赏月。”◎
从天舟登岸, 上灵山枢纽,再找一艘天舟,转往合欢宗。
唐姣故技重施, 又一次动用了媚术搭配神识的套餐,成功省下一百灵石。
抵达宗门后,她按照昨夜徐沉云跟她交代的那些话, 一五一十说给了钟鹤。
钟鹤起先不是很相信,听到唐姣提及“巡游清梁”这四个字的时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说道:“确实从顾淬雪口中听过有这么一回事。”
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唐姣。
“你的相貌也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她说,“看来,你果真是顾淬雪的弟子了。多亏了你, 我的弟子才能如此顺利地从剑宗逃回来,不过顾淬雪她还没回来吗?”
唐姣将她在剑宗看到笑尘尊者将两位掌门抓走的这件事告诉了她。
钟鹤:“唉如此,我知晓了。”
这时候, 这群和掌门一起开辟门派的长老们修为还不高, 均是七阶后期,而且还不是三百年后的那八人, 只有寥寥的三个,分别是剑修长老钟鹤、气修长老百里牧以及符修长老重镜,也难怪剑宗掌门能够趁着掌门顾淬雪不在的时候轻松地将徐沉云掳走了。
前往大殿的途中, 唐姣倒是瞧见那两名长老了。
重镜正在勤勤恳恳地铺设阵法,眼睫下的泪痣都快被汗水濡得化开。
而百里牧正在开山,时不时地坐在岩石上歇一会儿,打坐恢复真气。
说完, 钟鹤又朝旁边的徐沉云招招手。
“这段时间, 辛苦你了。”她说, “回到宗门之后,好好地休息一下。”
徐沉云拱手躬身,低声说道:“是,师父。”
钟鹤说:“你旁边那个房间正好空缺,就领着唐姣去收拾一下住进去吧。”
徐沉云点点头,转过身,对唐姣示意:“师姐,请。”
现在他又变成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的样子了。
自从切身体会过唐姣确实是合欢宗弟子这件事之后,他对她彻底卸下了怀疑。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会主动接触唐姣,毕竟他的性子冷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唐姣想,不过,这时候徐沉云还没有自己的洞府,宗门的弟子基本都住在一起的,更何况她是要住在徐沉云的隔壁的,距离更近了,接下来的相处也应该更方便一些吧?
她跟着徐沉云走出大殿,顿时被一群蹦蹦跳跳的小脑袋围攻了。
小脑袋们叽叽喳喳,喊道:“大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这是比较热情的那些。
有点害怕的,或者是有点拘谨的,就站在后面踮着脚瞧。
唐姣从这里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例如李裳眉,例如李少音。
李少音露出犹豫的神情,站在队伍的最末尾,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脸颊肉嘟嘟的很可爱,眼睛圆滚滚的,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不想走,但也不太想靠得太近的样子。
唐姣走过去,俯下身子问她:“怎么不过来?”
李少音惊恐地看了她一眼,好歹没有跑走,只是小声问道:“你是谁呀?”
“我吗,我是掌门流落在外的弟子,按理来说,应该比你们大师兄拜入宗门的时间还要早,是大家的大师姐,我叫唐姣。”虽然事实上是大家的小师妹,唐姣这么想着,又说道,“你们两个就是李裳眉与李少音对吗?我从大师兄的口中听说过你们两位。”
李裳眉更成熟些,虽然还是个小孩,却已经可以从容地和她对话了。
“大师姐。”她喊道,“我妹妹有些害怕大师兄,所以不敢过去。”
听到姐姐喊了,于是李少音的喉间也憋出一句微弱的、颤颤的“大师姐”。
唐姣没想到会有这一茬,追问道:“为什么害怕大师兄?”
李裳眉轻轻推了推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自己身上的妹妹,“你说吧。”
“那个因为”她绞着衣服说道,“大师兄凶巴巴的,很可怕。”
李裳眉叹息:“原本,只有我决定加入合欢宗的。结果后来才知晓她悄悄地离家出走跟过来了,于是匆忙下山去找,那时候她差一点就遭遇不测,是大师兄出手相助,将她救了下来,可是那时候大师兄满身都沾满了血迹,手里还提着剑,就把她吓着了。”
唐姣大概听明白了,总之,就是徐沉云不小心给李少音留下了心理阴影。
她说:“大师兄是为了救你呀。”
李少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但是每次看到他,我都说不出话。”
李裳眉说:“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件事。”
唐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觉那几个热情的小不点,围着徐沉云喊叫,很高兴他能从重重包围下逃回合欢宗,此乃壮举,他们当然很激动,不过即使再激动也不敢伸手去碰他,或者是离他太近,就好像他身上带着股天然的冷气一般,会将他们不慎冻伤。
而徐沉云呢,似乎不太明白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手足无措。
半晌,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牵动了一下嘴角。
非但没能笑出来,似笑非笑的表情放在他那张冰冷的脸上,格外诡异。
那些小心翼翼地靠近的小家伙们,愣愣地仰头看着徐沉云,也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的,总之有一个人先动了,而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哗啦一声,作鸟兽散了。
唐姣的脑子里闪过了两件事。
第一个是李少音对她说的:“听姐姐说,他刚加入合欢宗的时候,只是站在那里排队,就有一堆人转过来看他,不愧是我们合欢宗的牌面,百年后仍然这样惹人注目。”
第二个则是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徐沉云之后,徐沉云的反应。
他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只是远远地转过来看他,而不是凑近攀谈,唐姣想,她现在知道原因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固然引人注意,然而身上的疏离冰冷,却让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比起敬重,这时候的师弟师妹们对他更多的应该是敬畏。
李少音也拉起李裳眉,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掉了。
徐沉云站在原地,呆愣了一阵,眼睫微垂,极轻极低地叹出一口气。
一道阴影忽然打在他身上。
抬头一看,是唐姣,正笑眯眯地朝他伸手:“麻烦师弟引路了。”
徐沉云这次没有去接她的手,而是郁闷地说道:“让你看到丢脸的一幕了。”
唐姣又近了一步,主动握住他的手。
“你认为很丢脸吗?”她说,“你是他们的大师兄,所以你想在他们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这很正常,可你是我的师弟,没必要在我面前维持这种形象,所以不丢脸。”
徐沉云没有说话,神色有所缓和。
两个人朝住所的方向走去。
唐姣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想笑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
徐沉云说:“你看出来了?我以为”
以为那不太像笑容吗?唐姣想,确实不太像。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时候要笑的?”她问。
“这是掌门教我的。她说,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原来是掌门教你的。这没错。”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练习的次数不够,所以效果不佳。”
“你平时就会练习微笑吗?”
“嗯,每次练完剑,我都会对镜练习一段时间。”
唐姣打量着身旁的少年。
相貌使然,他不笑的时候,实在疏离冷淡。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三百年后的大师兄会在平日里展露笑容。
尽管那笑容并非出自真心。
但是,如果习惯了的话,或许总有一日会变成真的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似乎打从一开始起,他就在勉强自己,为了这个宗门做出改变。
徐沉云继续说道:“为此,掌门特地撰写了一本书籍,供我练习。”
三百年后的合欢宗也有这么一本书籍,专门教人怎么处理人际关系。
不过,唐姣记得编者应该还有重镜和百里牧才对。
她问:“我可以看看吗?”
徐沉云答应了。
等唐姣整理好房间,他就将那本书拿了过来。
唐姣翻开第一页。
【卷首语:此书可以在宗门内借阅,系我宗机密,切记不可外传。】
底下写着顾淬雪的尊姓大名。
她继续翻了下去。
【一、保持微笑。微笑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最好方式,无论站在你面前的是朋友还是敌人,朋友会从你的微笑中感到友善,敌人会从你的微笑中感到不屑,总之,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此处特指徐沉云,请每日练习百次。】
这都点名道姓了。
徐沉云又怎么可能真的把这本书外借啊?
不过,其余部分和三百年后的修订版倒是差不多。
唐姣硬着头皮往下翻。
【二、用问句代替陈述句。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要注重语气,比如“你过来”这句话乍一听是不是很强硬?换成“你可以过来吗”,就会让人听得舒心许多,再比如,“这样吧”换成“好不好”就会委婉许多。反面例子是邢朝(笑尘尊者),他每次说话都是“过来”、“过去”、“别说话”、“这样吧”这种口吻,叫人听了厌烦,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款了!总之,这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练成的,需要融入实际,勤加练习。】
嗯现在开始拉踩第二任九州盟盟主了。
怪不得重镜和百里牧一定要在顾淬雪的基础上改掉这些不可。
唐姣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徐沉云平时确实是这么说话的。
他就是很喜欢说“好不好”、“可以吗”之类的话,像是在哄小孩似的。
再看。
【三、少做小动作。剑修就立如松,气修就动如风,符修就凝如玉,某些修士好似孔雀开屏似的,走两步路不挽个剑花、不扔个光球、不摆弄符箓,就像是活不下去了,对于这种人,我的评价是:傻逼。真正有实力的人会敛芒,只有半桶水才会响叮当。】
【四、修为低的时候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无论是男修还是女修,都要努力修炼,如此才能将主导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觉得委屈的时候,想想别人也是这样过来的。】
唐姣略略一翻,写了整整两百多条。
顾掌门,当真是个奇人。她想。
唐姣将书籍合上,重新还给了徐沉云。
“今后,你可以找我练习这些。”她说道,“我愿意教你。你觉得怎么样?”
“好。”徐沉云说,“不过,我每天还有别的安排,所以晚上不能滞留太久。”
这不就见不到大师兄了吗?
唐姣转念一想,算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要是大师兄每天都出来溜达一圈,久而久之他也会觉得劳累。
自从开始教徐沉云处理人际关系这一点后,唐姣也与他越来越熟悉,知道钟鹤只会教剑术,不会教这些,因为她自己都不会,偶尔顾淬雪清闲的时候,会来考查一下徐沉云的进度如何了,不过她身为掌门,门派创立不久,事务繁忙,也不能经常来提点他。
当然,现在顾淬雪被拘了,就轮到唐姣来教徐沉云这些东西了。
钟鹤得知这件事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眼见着宗门一日日修筑完善,徐沉云的状态也渐渐变好,至少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他笑的时候不会那么僵硬了,再加上唐姣给了他一些小建议,他照做,果然拉近了和李少音之间的关系,李少音本来是很活泼的性子,现在也愿意亲近地同他打招呼了。
只不过,唐姣还是很疑惑,徐沉云每次提前回去都做了什么。
她一次无意间路过徐沉云的门口,发现里面并没有点灯,也没有动静。
敲敲门,门里没有回应,他显然不在屋中。
原先她以为徐沉云是回去休息,或者是看书了,总归都是这些。
没想到他竟然根本就没有回房里去。
那他去哪里了?
唐姣一路打听,最终从李裳眉口中得知她撞见大师兄朝后山方向去了。
后山没什么奇珍异宝,也没有什么上古残魂。
掌门和长老们当初选在这里的时候就将山头翻了个遍,确实什么也没有。
李裳眉说,后山只有一个小破屋,密不透风的,连个窗户都没有,没人会去,就连最喜欢探宝的李少音也只进去转了一圈,摸摸大铁链子,摸摸生霉的墙壁,就出来了。
她还说,自从剑宗回来之后,大师兄就经常去那个地方,一呆就是两个时辰。
唐姣和她道别,一路循着方向找到了那个小破屋。
确实很小,很破旧,墙壁生霉,屋顶倒还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神鬼志怪小说津津乐道的地方,她提起裙摆淌过没至小腿的杂草,走到破屋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门内很快传来回应。
“谁?”
很痛苦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呼吸不稳,如同深陷泥沼。
“师弟,是我。”唐姣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完,晃了晃门,听到门的那端传来了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师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更长,嘶哑的声音听得更清晰,像是破草屋被飓风吹得噼啪作响。
他这个时候竟然还记得掌门在书中写的“用问句代替陈述句”。
“我以为你提前回去是休息了,这次正巧路过你门前,发现你不在房中,于是有些担心你,便来寻你了。”唐姣心中忽然升起不安,“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这地方?”
“”
没有回应。
唐姣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你难道不觉得我值得信任吗?”
“我说过,你不必在我面前保持十全十美的样子,我不在乎,如果你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可以告诉我,我比你更加年长,或许我能够帮你解决这些,你是知道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思量,如果强行破门,徐沉云会不会生气。
答案是,肯定会的。
所以唐姣只能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毕竟,当初也是徐沉云本人告诉她“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他自己会告诉你的”。
她唯有相信徐沉云了,相信此时此刻的这个,也相信三百年后的那个。
过了很长时间。
斑驳森冷的月光将唐姣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听到门内的人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你还在吗?”他问。
唐姣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在。”
“我之所以每天都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是因为”低哑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我恐惧黑暗,无法忍受身处狭小封闭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浑身发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偶尔会产生一些幻觉,看到旧日的记忆,人影在眼前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但是最近不会了。”
唐姣怔住了。
门内的少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顺畅起来。
“来到合欢宗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治好了。直到被带往剑宗,再次关入房间,我恐惧到无法思考,这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痊愈。”许是因为知道门外就有值得信任的人,徐沉云的语句比以前通顺许多,思路逐渐清晰,“这是我致命的缺点,我不能任由这个缺点成为宗门的突破口,所以,回来之后,我每天都会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一开始也会感到恐惧,崩溃,久而久之就好多了,到了现在,我已经可以正常地思考了。”
唐姣张了张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难忍,也像是被困于黑暗似的。
徐沉云说:“师姐,你回去吧,在这里,只有我可以帮助自己。”
他从来不是甘于沦陷的人。
他只会执剑,迎难而上。
唐姣想,徐沉云说的对,自己没办法帮他。
她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幻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即使真正身处此地,她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有靠他自己。
三百年后,徐沉云袖不染尘,清逸翛然,好像是个完美得不真实的人。
他确实成功地克服了这一点,即使独自身处洞府也悠然自得。
可是,他又经历了怎样漫长而煎熬的折磨呢?如果不是亲眼见证,没有人会知道。
唐姣闭了闭眼,又睁开。
“我就站在这里,可以吗?”
她说:“今夜月色皎然,我站在这里赏月,等你结束,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其实月光寒凉,夜风哭号,杂草晃出细窣的爬行声,是很冷峻怪怖的一幅场景。
徐沉云在里面沉默了一会儿。
唐姣当他答应了,拍了拍小石阶上的灰尘,席地坐了下来。
“好。”房中的人最终还是在这场僵持中败下阵来。
“等到回去的时候,师姐可以来我房中吃一些胡饼”他说到这里,颇为不自然,没等唐姣说话,就先自己反驳了,“师姐出身仙家,应该吃不惯尘世的俗食吧?”
唐姣向后轻轻倚靠在门上。
她望着眼前冰冷得刺眼的月亮,说道:“没关系哦。”
因为我也来自尘世。她在心中补充了后半句话。
随后,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一人在门外坐着,一人在门内坐着,唯有沉默静谧温柔。
第90章
◎“你是世上最傲慢的人。”◎
时至六月, 旱魃肆虐。
土地皲裂,稻穗枯死。
孩童的吵闹声被死寂吞噬,不见生机。
《九州大事记》中是如此形容的:
“旱魃所祸, 生者不生,亡者难亡。方圆十里内,竟不见妇孺, 亦不见饥瘦饿殍,个个膘肥体宽,眸发精光,巡巡彷彷,或贪婪,或浑噩, 身游天地间,魂泯尘世外。”
“阴火之后第三百六十二年,凤凰一族族长萧琅执旗举戈, 率赤血军镇压灾祸, 贯穿九州,直捣巢穴, 将旱魃连根拔起,以凤凰炽焰祛除,惨叫声持续了九十九日, 流血浮橹,旱魃王连同百余旱魃尽数化为飞灰,时至今日,旱魃遗址仍笼罩于凤凰火下。”
后面还有一张配图。
高耸入云的“惑漆木”, 因为旱魃的侵蚀, 从来没有长出过一片叶子, 通体焦黑,朝四面八方肆意生长,如同消瘦的老者,佝偻着,喘息着,凝固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如今距离萧琅彻底根除旱魃还有很长时间。
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凡人如同蝼蚁般的挣扎,寻求附近宗门的帮助。
合欢宗正缺人望,于是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徐沉云和唐姣是宗门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两个,这除旱魃的差事也就落到了他们二人身上,下山之前,李少音啪嗒啪嗒地追了过来,分别给两个人送了锦囊,当作护身符。
唐姣身为丹修,其实不太适合出任务。
而且这旱魃恰巧没什么神智,只听从旱魃王的命令,她无法操纵它们的行动。
不过,好在她可以借助神识为徐沉云提供一些他难以察觉到的细小讯息。
例如旱魃的弱点在哪里,徐沉云什么时候出剑更合适,走什么路线清扫一村的旱魃更省时省力,等等,唐姣都可以安排得没有纰漏,久而久之,他也有些依赖她的计策。
一言以蔽之。
她现在成了牵引风筝的那根细线。
一剑将旱魃拦腰斩断,剑气再翻转朝上,将分离的肢体震碎成粉末。
徐沉云收回剑之际,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身上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
唐姣扶住他,提醒道:“情势不妙,我们应该暂时撤退。”
过于紧绷的神经已经让徐沉云对自身的感知开始变得迟钝。
他已经解决了不下二十多头旱魃,拿着剑的手有些不稳。
但是旱魃的气息仍然滞留在这个村庄,树木枯死,焦黑的路面将二人朝着更深处引去,如果不在这里停下,他没有余力对付后续的敌人,只会落得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原本宗门给出的判断是一日之内应该就能解决掉这些旱魃。
然而,旱魃有个特性,若是处理不当,会分裂得更多,无穷无尽。
在他和唐姣来到这里之前,早就有一批修士浩浩荡荡来过了,地上散乱的衣裳血块足以证明了他们的下场——不仅没有使这些旱魃变少,反倒为后来者平添了许多麻烦。
徐沉云被唐姣扶着,嗅到她身上的安神香气息,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
“我知道了。”他没有再坚持,选择了知难而退,“先通知宗门吧。”
于是二人折返,寻到一处地方落脚。
法决已经发了出去,重镜长老很快给了答复: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前来。
任务的难度有所改变,他们两个弟子需要做的就是成功与重镜长老完成交接。
身上的负担一卸,二人顿时变得清闲起来。
唐姣丹田内的真气还剩许多,没必要打坐调息。
她想了想,喊道:“师弟。”
端坐在一旁擦拭剑刃的徐沉云掠开眼睫,应声:“嗯,师姐,怎么了?”
她招招手:“你过来。”
徐沉云膝盖一顶,将剑归入鞘中,起身走了过来。
他顺着唐姣的示意坐到她身前。
修士一般不会将自己的腹背轻易暴露在人前,然而,唐姣从这个角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线条流畅的脖颈,沿微凸的颈椎骨漫进领口,交缠的发丝间藏着一个小小的痣。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的太阳穴。
唐姣说:“你放轻松。”
感觉到指下的肌肤舒展,她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了进去。
这一次格外的轻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轻松。
徐沉云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唐姣连叩门都不需要,重重大门自然向她敞开,她得以深入神识深处,穿针引线般的梳理那些因为长时间的交战而激动得绞成乱麻的神识。
说实话,唐姣也只是试试而已。
她想,她既然能够扰乱别人的心神,那么应该也能稳定别人的心神。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在神识的梳理下,徐沉云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唐姣就越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施展剑法的时候似乎不太在乎自己的安危,许多招式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动机去做的,她问过徐沉云几次,徐沉云的回答是他相信自己的剑法,那并不是玉石俱焚,而是甘于一搏——是她多虑了。
真的是她多虑了吗?
唐姣不太相信。
随着梳理,徐沉云的呼吸变得均匀而轻柔,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她试探地唤道:“徐沉云?”
身前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语气平和。
他背向唐姣,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这一声听不出来什么,在三百年前与三百年后的性情逐渐趋于相同的今日,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师兄”和“师弟”这两个称呼在唇间琢磨,不知喊哪个。
徐沉云没有让她花太长的时间去猜测。
“是我,小师妹。”他轻笑一声,“认错人了吗?”
“嗯”唐姣决定坦白,“确实有一点儿分不清楚。”
白天喊师弟,晚上喊师兄。
偶尔还是会有一些错乱感的。
徐沉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尝试梳理你的神识,效果还不错。”
“确实感觉心情比平日里更加平静。”
“我发觉师兄的神识十分容易激动,绞成一团,导致对自身的感知变得迟钝,师兄每次动手,都是抱着这种玉石俱焚的态度吗?白天我试探过你,你回答是我多虑了。”
“师妹认为不是多虑?”
“我认为不是。”
徐沉云沉吟了片刻。
他侧过头,颈线牵转成一弯曲水,眉眼微抬,掀动迷雾,直勾勾望进唐姣眼底。
“小师妹听过我自创的剑法吗?”他问。
唐姣回想道:“似乎是叫南柯剑法?”
“对。南柯剑法仅有三式,第一式,明台裁雪;第二式,柳堤捕风;第三式,盏中饮月。”徐沉云说,“看似简单,然而直到现在,也只有我能圆满地使出这三式,这是因为使剑人必须达到忘我之境,将自己视作剑,将剑视作自己,达到人剑合一,要相信剑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自身才是,如此得以臻至大成。身为剑修,不可畏惧伤痛,我正是在无数次遍体鳞伤之后悟到了这一点,才能创下剑法。这便是我选择的道路。”
他唇齿间泄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亦是他选择的道路。”
唐姣还放在徐沉云太阳穴上的手指此时垂了下来,滑至他的肩头。
“世上道路千万,没有哪条是容易的。我知道,包括大师兄、珩真君、谢真君,抑或是萧真君,都经历了许多我难以想象的事情,每一个九阶真君必定是淌着血与泪,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之后才达到这个高度的。”她说道,“三百年前,师兄就只是师兄,没有所谓忽然出现施以援手的师姐,那时候的你,大约是忍着莫大的恐惧和痛苦逃离剑宗的,此后接到宗门的差事,奉命下山除旱魃,也是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踏入深处。”
她在改变这一切的同时,都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现实是怎样发生的。
徐沉云不像她。
唐姣每次遭遇困境之际,都有一位大师兄为她解惑。
如同无星的夜晚,始终悬挂的一盏明灯。
徐沉云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他并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怎样做是错误的,选择某条道路又会通往怎样的结局,没有人可以为他解惑,也没有人能够切身地共情他。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最后变成了她的大师兄。
他并不拥有与生俱来的温柔,也并不拥有与生俱来的共情。
只是他曾经历过这一切,经历过身处他宗,无人能够倾诉的煎熬、失意的困厄,所以他从合欢宗赶来了药王谷,破开大阵,没有让她沉浸于那种痛苦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他对她说,不要伤害自己,不要将不甘心发泄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痛苦的道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地独行。
在经历这些之前,唐姣一直以为徐沉云对她说的话都来自成功者的忠告。
可事实上,那是失败者的箴言。
每一个字都带着满溢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她说:“我想要更加了解师兄。”
说完这句话,唐姣望见徐沉云的神色,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进入徐沉云意识深处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也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
唐姣手里拿着很锋利的匕首,不断靠近徐沉云,试图了解他,然而她离得越近,他就越会被她划伤,被迫揭开层层血痂,鲜血再次喷涌而出,但是徐沉云什么也没说,他并不生气,解开衣襟,握住她手持匕首的那只手,耐心引导她的尖刃沿肌理划开豁口。
徐沉云选择接受入魔的结局,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即使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知晓?
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忽地闭上嘴,放在他肩头的手也要收回来。
徐沉云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她怎么会说“重新”?
她的手里分明是没有拿着匕首的。
可是徐沉云松开腰封,将衣襟微敞,引着唐姣的手,从他锁骨绵延往下滑动,所过之处,皆能触碰到横亘交叠的伤痕,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无一例外,都是剑伤。
观那角度,深浅,不是旁人能刺出来的。
修真界的东西一向神奇,一枚普通的丹药足以让这些伤痕消失。
他治愈了其他伤口,唯独留下了自己亲手刺出的剑伤。
“我并不畏惧伤痛,正相反,我渴求伤痛,唯独疼痛才能让我有真实感。”他说,“一开始的百年,我都是如此过来的。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回忆增多,拜入宗门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被我淡忘了许多,也就不这么做了。我以为我不再受困于前尘,直到触碰到阴火的那一瞬,我才发觉原来我从未逃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明白我因何受困了。”
徐沉云闭关的那段时间,一直重复着过往的回忆。
他很漠然地看着,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在狭窄的漆黑房间内,陷入旧日幻影,看着自己将剑刺入身体,伤痕一道道增加,直至浑身是血,他的内心却没有半分的动摇。
钟鹤对唐姣说,“我一直都没察觉到我的弟子身体出现了问题。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乃至整个宗门都将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他性情内敛,久而久之愈发不肯将心事托付。如今从你口中知晓原来还是有人曾如此地关心他我非常感激。”
如果徐沉云知道这番话,或许会无奈地笑一笑。
因为他的师父其实说得不对。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
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被倾听。
发生过的事情,也就是发生过的事情了。
不值得提,也没必要提。
毕竟无论是谁也无法改变它。
大抵是这种冰冷的漠然让曾经的他对他产生了排斥,当徐沉云意识到自己滞留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出手干预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什么也做不到,命运还是一幕幕重演。
而阴火翻腾,将他拉扯入混沌的深渊之时。
他听到了一段话。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带着恨意,说:
“徐沉云。”
“你是受师弟师妹们尊敬的大师兄,你理解一切,倾听一切。”
“但是你唯独没办法共情自己,你唯独没办法理解自己,倾听自己。”
“你是——这世上最傲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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