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利可汗虽然心生怯意,面上却也只是微微冷笑:“倘若我不肯呢?”
既然无论如何抉择,突厥都不会取胜,那大不了玉石俱焚,李世民以为他没有鱼死网破的胆量吗?
“纵然我朝以和为贵,但若可汗执意撕毁盟约,朕又有何可惧!”
不待皇帝说罢,唐军中的弓弩手也同样做好了准备。
突利可汗早就无心恋战,冷着一张脸道:“叔父,风向有利于敌,不利于我,李世民的箭术本就出神入化,叔父何必多此一举?”
他现在面临两个选择,第一,光速顺从天意,提早奔向义兄的怀抱,不过那么大的家业他实在是舍不下,而且过河的时候也可能被突厥人射死,第二,回去的中途学他义兄政变,说不定李世民会效仿隋的皇帝,立他为新的大可汗。
大不了他也学祖父的模样,送中原皇帝三千匹马,有机会便到长安侍奉皇帝宴饮。
祖父是突利可汗,他也是个突利可汗,祖父能靠隋皇帝上位,他也能靠唐皇帝上位。
李世民的话语铿锵有力,唐军阵列声势骇人,动摇了不少突厥的士兵,他们斗志本来也不算高昂,何况唐军源源不断,他们长驱直入,根本经不起这种车轮战法。
长安固然是块肥肉,他们也得有命吃啊!
尽管可汗还没有与唐的皇帝达成和议,可面对唐军的进攻姿态,许多将士却并未随之戒备。
颉利可汗心渐渐沉下去,却又放不下宗主国的面子,就这么回去,薛延陀怎么看他,铁勒怎么看他,阿史那部的小猫小狗怎么看他?
他朗声笑道:“我不过是与陛下开个玩笑,我与陛下素有姻亲,虽族类不同,然血脉相通,今日前来,也是想问陛下一句,盟约是否如旧?”
李世民默然,这话他莫名有些熟悉。
论起姻亲,除却唐许诺却一直未履行的和亲,他的祖父与隋文帝都娶了独孤信的女儿,义成公主作为隋杨宗室女与颉利可汗的妻子和李唐皇室勉强能算一门亲,但陇西李氏与阿史那人算得上什么血脉相通?
他不理会颉利的暗讽,平和道:“新君不会更改旧的盟约,朕也不是背信弃义之徒,只要可汗肯依朕之言,朕愿在原数上增币一倍,以慰可汗路途辛劳。”
颉利目露疑惑,打量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
他会这样好心?
“我是草原人,直来直去惯了,陛下若有旁意,不妨直言。”
李世民看向他,坦然道:“朕只希望可汗尽快退兵,归还我朝的温彦博与沿途掳掠的全部百姓,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朕不忍教他们背井离乡。”
这样的交换条件对于颉利可汗而言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些俘虏除了带回去当奴隶,剩下的价值也就是沿途做储备军粮,可带着这些人和抢来的珠宝打仗,行军是十分不利的。
但他却迟迟不能下决心。
李世民以为此等窘迫境地,颉利是没有理由拒绝他给的台阶,扬声道:“可汗是觉得何处不妥?”
颉利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陛下美意,我不胜欢喜,只是唐换了新君,我自该与陛下重新签订盟约,两国盟誓,正该慎之又慎,不妨陛下纵马上前,我与陛下细细分说。”
说罢他便先一步催动战马,空手来到桥中间等候不远处的李世民。
李世民也不怯懦,当即奔近,距他一丈勒马,沉静道:“不知可汗有何高见?”
一别数年,颉利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看清他,做了唐君的秦王意气风发,双目炯炯有神,直视这双眼睛,哪怕是他也不免被震慑。
“陛下新即位,便以厚礼答我,我听闻中原有一句话,投桃报李,我也该对陛下有所回报。”
他咬了咬牙,一狠心道:“我愿效仿启民可汗故事,以三千匹马、并加万余头羊作为陛下登基贺礼。”
颉利君臣本就是为了钱财而来,李世民不信他这个人会有良心发现一说。
“当然,作为交换,我也希望陛下能放回执失思力,也希望陛下不要轻易听信小人的谄媚,使得两边再起冲突。”
颉利顿了顿:“突利贪婪无度,不顾与陛下昔年香火情,沿途搜刮无数,陛下的条件我自然情愿,但突利恐怕不愿松口吐出肥肉,还得好生劝说才行,似这样的人要做您的兄弟,实在是玷污了秦王昔年英名。”
李世民早知晓他们叔侄之间不睦,闻言也从善如流地变了脸色。
“突利便是这样脾性,为小可汗犹可,为大君则两国不宁,”他道,“要是突利不肯,可汗不妨就将这些马和羊转送给他,想来突利得到补偿,也不会执意掳掠百姓回去。”
颉利得到李世民这句话才算安心,他们从唐境撤退还需要好些时日,只要李世民不插手,他就能腾出手来好好收拾突利这个混账。
他摆了摆手,一脸不赞同:“马与羊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突利哪里配?”
“只要可汗尽快归还我大唐子民与温彦博,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李世民对这些金银牛羊看得并不是很重,他道,“草原寒冬凛冽,汉人习惯了中原气候,恐怕很难存活,只要可汗有好生之德,不再骚扰唐境,比送朕一万匹马还要贵重。”
颉利可汗大感震惊,送出去这么多牲畜,他都有些肉痛,但李世民却完全没想要。
他也不免有些羞惭,他这个人缺点是从来不改,但起码还是知羞的,特别是在处于劣势的时候。
颉利轻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不妨我们后日于此地盟誓,陛下以为如何?”
李世民淡淡道了一声好,突厥贪欲无穷,天幕的出现让他能只用两倍的财帛将这群饿狼打发回去,大多数军民已经晓得大唐必胜的道理,这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只是他却没了方才聆听天幕时的愉悦,心里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以至于萧瑀满面笑容去迎皇帝回城时,见陛下满面阴沉,怀疑陛下在渭水之侧并不顺利。
但即便从同僚口中晓得颉利意图,萧瑀还是有些不解,他轻声试探道:“陛下是欲助颉利?”
其实单看陛下与突利可汗的关系以及突利的个人品行,他觉得如果选择扶持突利做可汗也不算坏,比他叔父更容易掌控。
李世民摇了摇头:“隋主旧例在前,朕只应承不帮突利夺位,也不会坐视颉利杀了他。”
突利现在只身奔逃入唐,对唐是弊大于利,不如留他在颉利可汗身边。
“与突厥交接百姓、迎回大临的事情就让大雅来做,”李世民若有所思,“他虽然不是民部的人,可这段日子也焦心坏了,让他盯着点颉利的动静,一定要叫突利安安稳稳回去。”
或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瑀仿佛被刺了一下,想起远在突厥的姐姐萧皇后,他勉强道:“温尚书一定感念陛下天恩,不过臣有一惑,突利论御下与掌兵,似乎都不如颉利可汗,陛下便是将牛羊马匹转赠与他,恐怕突利也守不住这份财,仍然便宜了颉利。”
李世民被这老古板的天真逗笑:“颉利贪婪多疑,朕既然不肯要,他哪里会平白替朕做这一桩人情?”
东西是送给突利的,仁慈博爱的好名声是他李世民的,只有颉利自己损失了大批牲畜和名声,他如何肯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突利根本不会晓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假如一不小心,碰巧就有唐使押送财物时迷路到了突利可汗的地盘,又那么不凑巧地醉酒说漏了嘴,让突利知道他在无意间损失了这么一大批财富……
至于颉利可汗怎么想,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李世民望向天幕原本的方向,思索这个出使人选:“不如就茂约去,他这人豪迈善饮,一醉便要与人结拜兄弟,和突厥人打交道是再合适不过。”
萧瑀见皇帝略有些疲倦神色,也知道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过于耸人听闻,皇帝也须得退入内廷,好生歇一歇。
他才要告退,忽然听陛下随口问起:“左仆射方才为天幕点赞投币了么?”
萧瑀一怔,他并不是吝啬的人,天幕的要求也确实听见了,可是那女子也没说应当如何投币,他怎么投?
但他却是不肯承认的,从容不迫道:“臣今日出门仓促,不曾随身携带钱币,天幕既然并不强求,不如等下次天音降临,下次一定。”
“这怎么成!”
李世民一听就知道他不晓得向天人投币之法,倏然变了面色,“难道我朝上下,只有玄龄识得此法?”
什么下次一定,泱泱大唐,若只有他们君臣七人投币,每人还只送了一枚,那有没有下次还不一定呢!
思及此,他也顾不得别的,吩咐内监道:“去请几位宰相入宫,杜公的身体若还好些,也一并请来。”
说罢李世民便匆匆前行,只留下尚书左仆射萧瑀一人独立萧瑟秋风之中。
陛下是说解出投币之法的是那个仗着是秦王府旧人得宠,又最爱卖弄聪明的房乔?
他如此聪慧高贵,居然不如房乔?
还有陛下,这算什么,从前还一口一个姑父呢,现在做了皇帝,从前那些称谓免了就免了,可他居然说走就走,还当着他的面关怀杜如晦!
他真的一点也不考虑梁明帝之子、萧皇后之弟、大唐宰相尚书左仆射的颜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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