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里的何清浮还在纠结,可经历过这一切的姜厌,已经知道了她的选择。
她放慢了翻阅速度。
后面的日记已经不多,此时距离姜赤溪暗自出宫还有一年,距离她战死沙场还有一年,必须住在其身体里才能不消散的何清浮,也只剩下一年。
这一年里,姜国像是被摁下了加速键。
每天都风云万变。
日记本里记下的一桩桩事,让姜厌切实体会到什么是暗潮涌动,表面的平静下,是数不清的争锋相对与流血牺牲。
姜赤溪安插在楚国的眼线,经过十数载,已经升至副将,姜赤溪这些年从未联系过他,在秋末的时候,对方冒着暴露风险,把他所知道的楚国边疆部署发给了她。
楚寒枝也发来了信息。
作为楚国长公主,哪怕她想要皇位,也没有暴露楚国的绝密信息,而是把自己耗费心思调查到的萧国情况发给了姜赤溪。
“据可靠消息,萧国正在秘密加急定制一批改良版弓箭,射程上较寻常弓箭大幅提高。”
“总之多留意边境高处,规避开山谷,别被人射成筛子。”
姜赤溪这次依然没有回她,而是把信件烧掉。
她轻叹了口气。
这一年她用尽办法充盈国库,储备粮仓,准备粮草,所有战略物资已经准备到能做到的最好,另外,她正式让姜荣歌进入朝野,每天让其批阅奏折,然后再认真检查。
一开始姜荣歌还时不时出个小差错,但在姜赤溪的耳提面命下,仅用了半年,姜荣歌就对朝堂内的事情得心应手,有时还能和姜赤溪探讨群臣间的利益关系网,深谙每个人的喜好,也能把握每个人的命脉。
姜荣歌接手姜国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可姜赤溪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减轻,因为她不想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姜国传给自己的继承者,为姜国选好下任皇帝后,她把所有身心都投在边疆战况上。
冬初的时候,楚国开始小规模的进攻。
但因为姚史安的存在,几次进攻都被她率兵打了回去,楚国没有讨到一丝好处,死去的士兵数量几乎是姜国的三倍。
萧国一直没有动静,然而数批士兵已经前往边境线,随时都能发起进攻。
也就是这时候,姚史安的身体撑不下去了。
姜赤溪接到对方信件时,姚史安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陛下,您送来的粮草已经收到,将士们吃得饱穿得暖,都有信心打胜仗,干翻对方。”
“但我的身体实在不好。”
“您让我留意的那人,我派人留意了,不出您所料,对方是萧国人,他这些年藏得太好了,我差点就犯了大错,我还把他推荐给您,我真是脑子昏了。”
姚史安的笔迹很轻,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力度,她认真写道:
“按照您的叮嘱,我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把真假信息掺合着透露给他。”
“您新任命的副将很好,忠心耿耿,骁勇善战,就是有些粗心,不过她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了。”
“在棹君的帮助下,她会更好。”
“我已经把兵权逐渐下放给她,但那群小兵崽真是讨人厌,老是明里暗里排挤人家,我纠正过好几次,也进行了处罚,但他们心里不服,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当时也没人服我,但陛下您信我,所以我成为了今日的姚史安。”
“昨日我咳血了,除了棹君没人看见。”
姚史安平静地诉说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分析着自己的死期:
“应该就在这两个月了,虽然很想装作不知道,但我的确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怕自己的死会让军心乱,毕竟我很强,他们又跟了我许久。”
“这两个月,我会多让副将带兵,让她多与将士们相处,多受点伤出点血,这样她以后才会不那么累。”
信到这里就完了。
没有要求什么,也没有告别。
姚史安清楚地知道姜赤溪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没有故作轻松,而是把自己的真实心态全部表达出来。
姜赤溪弯下腰,将这封信锁进木箱子里。
二十厘米高的木箱中,全是压得紧实的信。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直起身。
姜赤溪的眼里没有悲戚,只有感慨。
几分钟后,她拿起桌子上的顾棹君的信,坐在窗边看。
顾棹君的语气一切寻常。
她如往常一样说着自己的判断,在信里,她详细分析了对方的数条作战方案,并且按照可能性从上往下排列,在最后一条上,她着重描了一条线。
“从目前来看,两国很可能会分出两批人马,一方放出假消息,蹲守于山谷上方,引姜国入局,用弓箭困杀我们,一方从后方绕路入侵我国。”
“而这条假消息,很可能从楚寒枝的口中传出,她与陛下私交是真,但这点很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楚寒枝最近传给我几次消息,都太顺利了,我总觉得是有人暗许。”
“另外,那位萧国暗线暴露得太突然,我私心认为是局中局,他是故意暴露的,他于萧国应该有其他用处。”
姜赤溪看了这封信许久。
最后轻摇了下头。
顾棹君五年前三元及第,一出现就让所有人震惊,可她没有如祖父所愿入朝为官,延续顾家三朝帝师的传统,而是自请前往边疆。
当时姜赤溪在高台上以诸多战事考她,这个女孩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她现在履行了她当初的承诺。
——“我于姜国的用处,不在朝堂,边疆才是我伸展抱负的地方。”
姜赤溪喜欢有野心的人。
所以她没有听任何人的建议,当场批准,连夜安排顾棹君前往边疆。
而现在,顾棹君已经成长为最优秀的军师,任边疆的尘土吹拂,她始终清醒坚守。
“一切都会好的。”
深夜,在姜荣歌来到姜赤溪的寝宫,在其身边批阅奏折时,姜赤溪说道。
“你有最勇敢的子民,还有我。”
因为姜国的国事,何清浮去地宫的次数越来越少。
倒不是她连几分钟都抽不出来,而是白天,姜赤溪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人,到了晚上,姜荣歌又会来找她。
两人就像亲母女般躺在床上,随意说着话,累了就倒头去睡。
可是两人相处地越久,何清浮就越没有机会去看小姜厌。
十二月的时候,何清浮足足等了一个周,才找到机会跑去地宫。
刚进入地宫,何清浮就看到坐在床上的小姜厌。
小女孩的表情冷冰冰。
陈熙鹤轻声道:“这很正常,你要理解。”
小女孩指向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陈熙鹤当即转头。
他看向何清浮:“在跟你娘亲说。”
何清浮去看小女孩的表情:“理解理解,我都一个周没来了,你把我忘了我都理解。”
小姜厌冷哼一声。
何清浮蹲在小女孩面前:“我是谁呀?”
小姜厌把脸撇到一边。
何清浮又追着问了好长时间,最后小姜厌的表情终于缓和了点:
“姜赤溪。”
何清浮怔愣几秒,点了下头。
她都快忘记自己的身份了,竟然还想从对方嘴里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
时间安静几秒,小女孩自己开了口:
“我知道,父妃告诉我了,你在陪你的女儿。”
“她以后要继承皇位,不像我,她比较重要。”
何清浮连忙道:“怎么会呢?”
“你就是娘亲最重要的女儿。”
她举起例子:“你长得像我,谁看见都会觉得你是我亲生女儿的,别人一见你,就肯定最喜欢你。”
小姜厌扬起下巴。
“也是。”
陈熙鹤在旁努力纠正:“我没说后半句话,厌厌你不要自己发挥。”
小姜厌趴在桌子上,假装没听见。
一边假装,还一边掐断了手里的香菜根。
实在太可爱。
何清浮没忍住,上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片刻后,她把小女孩抱在自己腿上,还低头亲了一口。
小姜厌捂住自己的脸颊,脸上的表情很生无可恋。
但她没把何清浮推开,就安静地坐在对方腿上。
坐了一会儿后,小女孩打了个哈欠。
何清浮低下头:“困了就睡吧。”
小姜厌点了点头,自觉地洗漱好,躺在床上,抱住了旁边的羽毛枕头。
何清浮从没见过这个,好奇道:“这是…”
陈熙鹤:“她睡觉总喜欢抓东西,我就扯了些羽毛。”
何清浮看了对方一眼。
几个呼吸后,她感慨:“我真的很庆幸是你来当厌厌的父妃,也很庆幸自己救了你。”
陈熙鹤摇了摇头。
快走到地宫出口了,何清浮沉吟着转过头。
现在距离姚史安重病垂危还有一天,距离姜赤溪假装生病,把姜国交到姜荣歌手里,再暗自离宫,只剩下三天。
此后便是一去不返。
何清浮也会一去不返。
她说起当初要求陈熙鹤做的事情:“这两天你准备一下,后天傍晚你就可以离开地宫了。”
“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做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千年不得沾染任何因果。”
陈熙鹤一愣。
他反应了会儿后,缓缓道:“这么快吗?”
何清浮点头。
陈熙鹤皱起眉:“可是厌厌怎么办?你要带她去哪里?”
何清浮其实依旧没决定好。
但她还是说道:“不用担心,我们都各有去处。”
陈熙鹤沉默许久。
过了许久,他看向何清浮:“其实我看出你不对,虽然想不明白究竟为何,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有可以救我的符文,不该会使用它,你接收到的信息,你所处的地位,也不该让你对妖族如此友好。”
没等何清浮回话,陈熙鹤就直言道:“是为了厌厌吗?”
“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她吗?”
何清浮不知道如何去回这句话,但想了许久,她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
陈熙鹤舒了口气。
他的神色放松下来:“这样就好。”
“我想好了,避世千年太难。”
“我不去沾染人间因果,不意味着人间因果不会找上我,所以不如就让我没有染上因果的机会。”
“只有死亡才安全。”
陈熙鹤的话音刚落,何清浮就惊愕地抬起脸。
“什么?”
在她的设想里,陈熙鹤会困惑,会怀疑,但并不包括这个。
绝对不包括这个。
大概是觉得何清浮的表情有趣,陈熙鹤很好看地笑起来。
他笑得随和又温柔,“你帮我找个地方吧。”
“找个不会被找到的地方,把我的灵魂镇压在那里,封印千年,这样我既不会入世,也不会入轮回,这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办法。”
“这件事我想了许久,已经决定。”
陈熙鹤看向身后不远处,看向睡得晕晕乎乎的小女孩。
“不是帮厌厌吗?”
“我想帮她,也帮你。”
“我相信总会有人来帮我解开封印,无论是你,还是千年后的姜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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