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瓶时常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她明明还是看动画片的年纪,却总是听到些需要给小朋友打马赛克的话,她颇感无奈地直视前方,深沉地叹了口气。
今月白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嘴角的弧度逐渐拉平。
“也不是多开心的事儿。”
“我是听花街的姐妹说的,王老爷这辈子就没立起来过,越缺什么越想要,最喜欢折磨人,是个实打实的变态——要不是他祖上攒下的钱财多,又找渠道买到了土枪,他早就没法在羚仁村作威作福。”
从方老爷对方叙语的隐忍退让就可以看出来,这些老爷们最重视这个,自己要能传宗接代,自己的儿子也得能生儿子,否则就是断了根,遇到个先天不足还跟他们平起平坐的人,心里肯定不爽,而这种不爽会在神态和动作上表现出来。
王老爷在这些人面前丢了面子,便要在女孩们身上找回来。
“那些女孩...”
今月白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我带回家的上个女孩很天真,做着梦说肯定能改变王老爷,但男人哪里是能改变的,他们一旦烂了根就不要指望浪子回头,我在她去世前偶然见过一次,胳膊上坑坑洼洼的,全是刚愈合的鞭痕。”
“一层覆着一层的疤,很吓人。”
现在圆月高升,夜色彻底深沉下来。
今月白临走了,回头看了姜厌一眼。
“你平时叫着和你一块儿进来的女孩都躲着点。”
她叮嘱道,“两个班主和方叙语的感情好,要是真受了大委屈,方叙语是能强拉方老爷出面的,他性子虽然是戏园里最柔和的,但以死相逼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
“方老爷势力比王老爷大,所以王老爷不好明面上动她们,顶多就是骚扰,你们做仆从学徒的,他若是真想带走就带走了,拦不住。”
姜厌点了点头,她看向今月白。
“谢谢你。”
萍水相逢能对她说这么多,又宽慰又提点她的,今月白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
“客气了。”
今月白随意笑了笑,她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抬起手,用染着丹砂的小拇指指甲轻刮了两下右眼角,把落在眼下的灰尘抹去,没再说话,转身带着瓶瓶离开了戏园。
姜厌目送走今月白,回了屋。
这会儿沈笑笑已经在屋里了,虞人晚和沈欢欢住在隔壁,因为两人是学徒,房间条件要比她们好上不少。
见左右没有人,虞人晚从隔壁偷偷跑过来,手里拿了几个青红色的苹果。
“放在桌子上的,屋里还有,这些你们吃吧。”
苹果不大,吃起来不仅发涩还很酸,姜厌咬了一口,舌尖都被酸麻了,但羚仁村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就这样了,这里不是能救命的地方,也不是乌托邦。
只是天逢大旱,流民们没得挑了,待在哪里都活不下去,于是强硬地给自己找了个理想的终点。
虞人晚在姜厌身边坐下了,她说起沈欢欢:
“欢欢出门了,她今天练功练得身上好几块青乌,烧春师姐带她去药房了,说是涂在身上,揉化了过两天就好。”
“你的嗓子怎么样?”姜厌问她。
“不怎么疼了,班主给的中药很管用。”虞人晚回。
姜厌应了声,并没有浪费手里的苹果,而是皱着眉一口一口吃完。
沈笑笑听到姐姐出门了,当即走到窗户边,她双手扒在窗框上,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姐姐什么时候出去的呀?”
虞人晚想了想:“十分钟前吧,不用着急,她这会儿肯定回不来。”
沈笑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把身子收回来。
“咱们这也算快待一天了吧,从早上到晚上,”沈笑笑说,“总感觉今天过得好慢啊,似乎遇到了好多事情,好累——”
姜厌弯了下嘴角:“的确遇到很多事。”
“大家现在起码都死过一次,而且经历了饥荒赶路,心惊胆战地找工作,情绪上又大起大落,感到疲惫很正常。”
沈笑笑回忆了遍今天的经历,最后想到自己刚才被捅穿心脏的死法,忍不住哆嗦了下:“哎,也不知道我要死多少次,想想要在这里待那么久就好愁人啊。”
“我都要过老了,就算哪天出去了,我的心态也变成老奶奶了!”
姜厌:“说不定几天几个月我们就能出去。”
虞人晚是标准的悲观主义者,她缩着肩膀坐在椅子上,因为颓废,额头越来越低,最后砰的一下撞在桌角。
她捂着额头低声道:“也可能几年几十年。”
沈笑笑对着虞人晚呲出虎牙:“撤回这句话!”
虞人晚:“撤回。”
沈笑笑满意点头,她继续趴在窗户边出神,眼睛一直望着窗下的小路,想要第一时间迎接姐姐。
但沈欢欢一直没有回来。
随着时间流逝,沈笑笑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她攥了攥手心,难以控制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回不停走着,走几步又返回窗边,从上面往下看。
距离沈欢欢离开已经过了半小时,药房很近,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沈笑笑摁压了下心口,着急地往外走:“姜厌姐,我去戏园门口等姐姐吧,你们放心,我不会乱跑的,就在楼底下等。”
按照几人的身份,大半夜私自外出实在太不安全,而且大家都被限制了人设,肩不能扛架不能打的,一旦被袭击就会出现大问题。
姜厌拦住了沈笑笑:“现在着急也没用。”
“吕烧春跟着沈欢欢呢,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现在也解决不了,如果五分钟后沈欢欢还不回来,我们去找萧丛也。”
“好。”沈笑笑舒了口气,又回到了窗边。
三分钟后,戏园外的小路上出现了沈欢欢和吕烧春的影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沈欢欢明显与吕烧春亲近了不少,她默默跟在吕烧春身边,眼睛时不时就看向对方。
沈欢欢的人设不是个多言的性格,她的情绪大多是通过打架传递出来的,除此以外,平常生活里的她情绪内敛又压抑,沉默地窥探对方已经是她表达喜爱的方式了。
“刚刚一定发生了大事件!”沈笑笑斩钉截铁道。
走到戏园门口了,吕烧春停下脚步,她对着沈欢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似乎是让她不要说话,亦或者是让她保守什么秘密,沈欢欢点了点头。
之后两人上了楼。
几分钟后,房门被推开了,沈欢欢走了回来。
一进屋她就迅速反身把房门闭紧,背靠着门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等沈欢欢气息平稳了,姜厌才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沈欢欢抿了下唇角,而后对着众人捋起自己的右手衣袖。
此时她右手手腕处有一圈红色的手印,腕心的地方还被指甲抠出了血痕,明显是被人攥狠了。
沈欢欢说:“刚才买药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他看了我几眼后,就招呼着两个人上前抓住我,说要砍了我的手。”
“什么??”沈笑笑大惊失色。
沈欢欢安抚性地看了妹妹一眼,而后解释起来:“是我的人物经历原因。”
“我和笑笑的爸妈并不是偶然被流民所伤的,而是一场计谋。”
没等众人再问,她详细道:“这是我从男人嘴里还有答题题目里知道的。”
“我们的爸妈在来羚仁村的路上,因为不想再吃路边尸体的肉,于是就产生了把我卖出去的念头,我看上去比较健康,他们觉得我适合去当童养媳,便在夜里联系上人贩子商量价钱,然后拿到了一袋面饼。”
“不过他们虽然把我卖出去了,却并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他们怕我没被主人家折磨死,以后长大了报复他们,即便这件事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其他流民和人贩子,与他们认真商量,想让他们假装拦路抢劫,然后掳走我,不过那天夜里笑笑听到了这场对话,把我叫了起来,之后我就听到了他们要演的戏。”
“我当时恨极了,能娶到老婆的人家根本不会费劲去养童养媳,大多是贫穷患病的人家想找个人伺候他们,或者年纪大的人想娶个小妾,如果我不反抗我以后的人生会很惨,于是我就在流民们拦路抢劫的时候,奋力去杀他们,完全不把他们的命当命。”
“杀了两个人后,他们发现我竟然很会用刀,害怕了,转而攻击我的父母,抢走了他们的面饼,还想把他们拖走吃肉,我当时拦了下来,但因为太恨了,我把父母的小指骨砍了下来,然后把他们放走了。”
“之后我把那几个拦路流民的指甲一个个撬了下来,当作他们妄图带走我的惩罚,因为他们怕一旦反抗就会被我杀掉,所以很听话。”
“再之后就是来到羚仁村,进入了戏园,在去药房取药的时候,遇到了当时买我的人贩子。”
沈笑笑恍然大悟:“人贩子发现你没死,还来到了羚仁村,想把你抓走!”
“对,”沈欢欢说,“因为他当时给出了报酬,却并没有把我抓走,还被买家痛批了一顿,所以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刚见到我他就招呼身边两个大汉控制住了我,那两个壮汉体型和力气都很大,再加上我没有带剔骨刀,所以我没反抗得过。”
“这时烧春师姐上前把两人揍得落花流水,把我保护在身后,问人贩子是怎么回事。”
“人贩子把整件事告诉了她,还说我非常心狠,如果不是我削掉了父母的小指骨,让他们无法止血,后面他们也不会被流民砸死,曝尸街头。”
“他让烧春师姐把我交出去,但烧春师姐拒绝了,还要把我赎回来。”
沈欢欢抿紧了嘴唇:“当时人贩子狮子大开口,说要八十两银子,我还以为自己完了,因为这地方平日里买女孩只需要五两银子,但烧春师姐担心他再纠缠我,竟然从侧门偷偷溜回戏园,拿出平日里攒的钱帮我交了赎金。”
“再后面你们就知道了,我和烧春师姐一同回来,她让我保密,谁都不要告诉。”
听完沈欢欢的话,沈笑笑忍不住感慨:“她人也太好了吧。”
“八十两银子她要攒多久啊,羚仁村这种情况...基本是她全部家当了吧?”
沈欢欢沉默地点点头:“我问了这件事。”
“我问她怎么有这么多钱,毕竟这地方的穷人不好赚钱,平日里大家唱戏赚的钱都交给了萧丛也,萧丛也用这些钱交巨额房租,还要买菜买日常用品,整个戏园子日常花销很大。”
“大家根本攒不下来钱。”
虞人晚好奇道:“那她是怎么攒的钱?”
“这是她从夫家带来的。”沈欢欢回。
沈笑笑一呆。
她震惊道,“吕烧春嫁人了?”
沈欢欢轻点了下头:“很久以前嫁过人,她是被卖到羚仁村的童养媳。”
“她因为照顾丈夫和婆婆练出了一身力气,平日里没少受折磨,插秧采摘洗衣做饭都是她一个人来,她说她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后来丈夫开始抽大烟,为了防止家里的钱全被丈夫拿去干这个,她藏起来了大半,于是丈夫一上瘾就揍她,逼她拿出钱。”
“后来是奚决云路过她家的时候,看到她被丈夫打,站着不走了。”
“那时奚决云看了很久,最后说让她打回去,说她等了很久,就等她打回去,她问她怎么还不打。”
吕烧春那时候痛得睁不开眼,只是觉得那人太会说大话,如果她反抗,下次只会更疼,而且丈夫还会叫着全家一起揍她。
她对此早就习惯了。
但奚决云说会帮她,会买走她。
于是吕烧春咬紧牙真的还击了。
她当时其实根本不信奚决云,但觉得万一呢,万一她就脱离苦海了呢。
“那天奚决云用八十两买走了她。”
“吕烧春离家前,把刚收割的稻子卖了钱,还把压在床底的银两带走了,这些年都是她在操持家务,旁人根本就不知道她攒了多少钱。”
“她原本是想把所有的钱都给奚决云,但奚决云拒绝了,还给她找了武旦老师,让她好好学,说以后还要靠她养着戏园一大家子人。”
说到这里,沈欢欢垂下眼眸,神情微妙又复杂:“现在吕烧春用八十两把我救了出来。”
“实在是...很奇妙的价钱。”
“虽然我还是觉得这个能量场就是一出戏,每个人有各自的角色,我只是一个临时添进去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我依旧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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