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一死后,地下马戏团只剩下一位演员。
蒋河把各种临床数据传到国外,对面承诺两个月内会给她最新批次,她的生命将得到最大程度的延续。
蒋河脸上的笑容变多了,她时常抚摸着瓶瓶的头发,说如果她表现得乖,就给她治眼睛。
瓶瓶从不回话。
因为脱离了花瓶,蒋河不再只给她注射药剂,什么医疗手段都是最好的,再加上她身上的排异反应很轻,所以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她没有感激,她知道蒋河的悉心关照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更好地抽取乐一的血。
她身上那份属于乐一的血。
蒋河简直像对亲生女儿般对待瓶瓶了,在所有伙伴死去的第三个周,麻木不言的瓶瓶做了一个梦,一个幸福又痛苦的梦。
而后就开始发烧,她烧得意识模糊,烧得开始说胡话,蒋河用了各种方法,都无法让她的体温降下来。
蒋河以为是骨髓移植后的排异反应,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周,就在她做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准备时,瓶瓶的体温忽然降下来了。
简直是生命的奇迹。
瓶瓶睁开双眼。
蒋河欣喜若狂地走上前,四五名医务人员围了上来,他们给她做各种检查。
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蒋河深深舒了口气,她试图像前些天那样抚摸瓶瓶的头发,但与瓶瓶对视上的瞬间,她忽然愣住了。
瓶瓶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目光却清明无比。
蒋河迟疑道:“瓶瓶?”
瓶瓶很久都没有说话。
久到蒋河以为她因为高烧失去了声音。
但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你即将死的无比痛苦。”
瓶瓶躺在病床上轻声道:“你的尸体会被家人藏在河床底,你的灵魂将永远无法上岸。”
蒋河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他医务人员率先反应了过来,他们连忙就要捂住瓶瓶的嘴。
“我不想看见你们。”
于是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般,所有人,包括蒋河都缓慢地转过身。
医务人员离开了病房,他们各自去忙各自的工作,蒋河也去院长办公室收拾好东西,径直回了家。
瓶瓶平躺在病床上。
她的眼泪无意识地流淌,晕染在枕巾上。
只是短短几句话,她残废的四肢长了出来,她的眼睛恢复视力,她有机会看到河了,但也在她拥有视力的瞬间,她再也看不到五彩缤纷的梦里的河。
她好像一下子多了许多记忆,知道了许多事情。
在身体肌理被打破重塑,在身体植入不同血液后,她的灵体出现变异,她在九岁这年,拥有了通灵天赋。
超绝登顶的通灵天赋。
而这种顶级天赋是有记忆传承的,她自然而然懂得了如何运用它,也知道了限制。
——不能扭转已经发生的。
——不能妄想改变必定会发生的。
——只能在既定空间内使用。
——无法对比她强大的人使用。
可瓶瓶还是想试试。
“我要他们都回来。”她轻声说。
她等了很久。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她又小声道:
“我要他们都活过来。”
“出现在房间里。”
“还和以前一样。”
“活过来。”
声音喋喋不休,但房间很空旷,除了瓶瓶外,再无一人。
这种徒劳的尝试持续了很久,直到瓶瓶在空旷的房间痛哭出声,最后她缓缓坐起身,抱住膝盖,把脸埋进手掌心,整个人缩成很小的一团。
她想了很久,从黄昏想到黎明。
她想到自己还在母亲怀抱里的模样,想到被蒋河买走带到地下室的仓皇,想到和四个伙伴初见面的欣喜,想到乐谣阳光热烈的笑容,想到小嘉温温柔柔的嗓音,想到小天总是给她变的魔术,想到乐一每晚为她偷的那一串钥匙。
她很爱他们。
很爱很爱。
瓶瓶擦干净眼泪,她开始许新的愿望。
“只是身体出现就可以。”
“没有灵魂也可以。”
于是房间里出现了几个小朋友的尸体,他们伫立在黑暗中,比恐怖片里最吓人的场景还要吓人,但瓶瓶没有害怕。
“我来当你们的灵魂,”她小声说,“我们以后住大房子,然后上学。”
她还记得小天的愿望,于是把小天的模样变胖了许多。
她也记得乐一的愿望。
乐一希望不要有下辈子,所以她纠结了很久,没有让乐一的身体出现。
可她实在太想乐一了,所以她把自己的脸变成了乐一的模样。
就当瓶瓶死了吧。
瓶瓶跟个什么都想要的贪婪无厌的人一样,她不停地许愿。
“我要乐谣姐姐的心脏。”
大家的部分器官被蒋河卖出去了,瓶瓶不接受这点,大家的身体都是假的,但她希望有真的东西。
“要小嘉的肝与肺。”
“还有小天的眼睛。”
瓶瓶的每句话都虔诚无比。
这些,再加上乐一的脸,所有人都可以活在她的身上了。
天亮了。
瓶瓶抱膝坐在窗边,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总是以脆弱无比的形象出现,她遭受了许多苦难,但从未觉得太难过,因为她有很多的朋友。
如今她变得强大,却感受到空前的孤独与痛苦。
蒋河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但不该出现的人还有很多,白山疗养院里的每一个医务人员都该死。
她的四肢是他们砍断的,她朋友们的胸腔是他们剖开的,他们没有资格幸福地活着。
只是死亡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白山疗养院只剩下几名重病患者了,瓶瓶陪他们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个月,而后开始思考那些医务人员该如何死去。
瓶瓶见过的人不多,为了欺骗外界,也为了营造白山疗养院一切正常的假象,她变出了一群早就死去的人充当病患,因为她无法凭空想象出并不存在的人,所以所有病患的脸都来自她看过的一些旧报纸。
她改变了医务人员的记忆,让他们忘记了在黑诊所的经历,忘记了曾参与的临床实验,忘记了几个小孩的真实身份,也让他们以为所有病患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时常站在顶楼看这些医务人员虐待那些早就死去的人,看他们即使已经忘记那些恶毒的过往,但依旧是自私阴毒的人。
瓶瓶细细思索这些人都干过什么。
有的人曾把小嘉摁进水池里,有的人曾惩罚性地把小天的呼吸管拔掉,有的人曾帮助蒋河把几个小孩的尸体掩埋,有的人曾辅助操刀为她与乐一换血。
思前想后,瓶瓶决定创造出一个游戏场。
时间就在每周日的凌晨,零点开始,六点结束。
因为这个时间是他们曾经在地下表演场的演出时间。
而游戏方式就是抓小白鼠。
因为所有小朋友以前就是小白鼠,而现在瓶瓶希望所有人的身份可以颠倒一下。
从一月开始,一直到五月,每个周的周日,瓶瓶都会与她的伙伴们一起抓小白鼠,有时候认真地去抓,有时候只是欣赏小白鼠们崩溃的丑态,
她看那些人疲于奔命,东躲西藏的崩溃与绝望,亦如自己的朋友曾被放在手术台,肆意切割的模样。
这个游戏持续了几个月,医务人员的数量越来越少,虽然这些人都有亲属,见人失踪了会报警,但瓶瓶的能力很管用,每次公安局的人来到疗养院,都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瓶瓶有能力遮蔽住所有人的双眼,也有能力让每件事成为悬案。
她想得很美好,她预计等所有医务人员都“死得其所”后,她带着三个伙伴离开白山疗养院,所有人住在一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薯片看电影。
他们四个将度过互相陪伴的一生。
瓶瓶知道自己的精神其实有些扭曲了,但她要如何不扭曲,她捂着胸腔里属于乐谣的心跳,只觉得这样才有温度。
只有这样她的人生才能有一点点的温暖。
可即便她的愿望如此简单,依然有人要打扰她与她的朋友。
有个女生晕倒在白山疗养院的门口,不久后就有一个类似体质的人来到疗养院。
白山疗养院在被调查。
瓶瓶很担心她的事情被调查出来,也担心对方比她更强大。
但很幸运,在短暂的沟通后,她很快控制住了对方,她知道了会有一档通灵节目来这里比赛。
为了了解比赛内容,她在对方的手机里看完了这个节目的前三期。
她知道有个女孩擅长捆灵,知道她的双胞胎妹妹擅长降灵,知道有人的体质会让周围的人都倒霉,知道有个女人很厉害,她会是这场游戏最大的威胁。
于是瓶瓶决定与这个女人住进一间病房。
她重新制定游戏规则,再次更改了所有医务人员的记忆,让他们忘记小白鼠其实是他们自己,她还试探性地动用通灵能力要求那个叫姜厌的女人穿上病号服。
但是姜厌并没有受到她的影响。
她嫌弃地看着衣服,过了许久才选择穿上它。
在姜厌去卫生间换衣服的那段时间,瓶瓶的内心很紧张,她在获得通灵能力后,第一次遇到无法干扰的人。
而因为姜厌的存在,她也不敢去控制其他通灵师。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最后决定顺着他们的任务行动。
——假装这里就是所谓的半能量场,假装白山疗养院的背后就是存在一个灵体,所幸几人命运多舛,有足够的悲惨经历可以被挖掘。
她乐观地想,其实这场比赛也是个机会。
一旦他们的经历被挖掘,他们就会被同情,他们会被接出去,从而拥有无比真实的,所有人都承认的身份。
她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很多。
她想了如何让这个游戏看上去合理,如何落实瓶瓶已经死掉这件事,她想了如何扮演好乐一,如何让背后的灵体成为蒋河或者瓶瓶,再不济,同时都是也可以。
只要让这些通灵师相信其他人活着就好。
虚假的活着也是活着。
因为她真的无法离开他们,离开一秒都要窒息。
姜厌说完那句“你无法操控他们的尸体过一辈子”后,就开始等待瓶瓶的回应。
瓶瓶平静地注视着姜厌。
当她不再努力扮演乐一时,她那种招人嫌却莫名强大的气场没有了,整个人像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一步都踏不出去。
“过度了,”姜厌解释道,“为了表现出他们都是正常的,你太用力了。”
“比如让其他病患时不时被控制,衬托出你伙伴的正常,尤其是我去小花园的时候,那种所有人都不正常,只有小嘉小天向我求救的违和感太重。”
“还有小嘉腹部的手术疤,”姜厌说,“那不是阑尾手术能留下来的,再联系孙新知所说的他给所有小孩进行了手术,那个手术应该并不温和。”
姜厌问瓶瓶:“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手术疤去掉?”
毕竟这样可以减少暴露的风险。
瓶瓶迟迟没有回话。
许久,她说道:“因为伤疤是真的。”
假的太多了,总要有些东西是真的。
有了伤疤,他们便有了过去,有了过去便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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