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那可真是巧啊。”
文也好被他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得一愣,随后笑开,“你父母多半也是个诗迷,竟还特意给你取了和大诗人杜甫相同的名字。”
对面的少年却并未搭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看,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竟叫文也好莫名其妙地生了几分如坐针毡的压力,随后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少年……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杜、不是……”素来算得上是伶牙俐齿的文也好难得语塞,脑袋也跟着嗡嗡地响,换了几个开头,都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
“京兆杜氏,杜甫杜子美。”
在这个时候,杜甫贴心地开口解围,自报家门。
“你、你当真是从唐代来的那个杜甫?”文也好眨眨眼,将杜甫的诗作飞快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见眼前的杜甫岁数尚小,显然还是中学生的年纪,迅速择了与他早年生活相关的一句诗,试探性地对一对暗号,“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当年梨枣成熟,十五岁的少年频繁上树采摘,这可不是她抹黑诗圣英名,而是杜甫亲口承认的!一日千回虽有些夸张了,但次数终归不少。
话音刚落,从见面至今一直淡然处之的少年终于坐不住了。白皙的脸上稍稍绽出点红晕,和因捣蛋被旁人逮到的寻常少年一般,忽然生了点羞赧,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北京时间——18点整】
准点报时的声音将两人齐齐吓了一跳,追问的话已到嘴边,文也好又匆匆咽回去,接着换了说辞,“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录视频。你先自己玩一会儿,等我忙完了再来和你聊聊,可以吗?”
杜甫接受过百代成诗的新手指引,听到“视频”二字,大概领会,便体谅地点点头。却见下一秒,文也好去而复返,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他难免有些困惑,不等发问,一道迟疑的声音跟着在耳旁落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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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弘治年间
虽才刚过了午后,可应天府身为陪都,素来繁华,丝毫不曾因这刚过了午膳的尴尬时间而减损半分烟火气儿。这份热闹,尤以最令文人墨客、风骚才子流连忘返的风月场为甚。
桨声灯影,秦淮河畔。
花月春江十六楼,这样响亮的名号,即便至今过去数朝,依旧风头不坠。假母得意洋洋地巡视一圈,转身扭进堂庑,顺手拿过台账翻了翻,没两眼就瞧出了不对,“爱月楼那头,还没有动静?”
帐房先生皱着张脸,苦巴巴地开了口,“可不是么,月娘念着旧情,今日便放人进去了……”
“旧情?”假母重重一哼,“她念着旧情,我却是生意人,可不是要立牌坊、行善事的!”说着,她随手点了几个龟公,“你们去娘儿那处,将人给我带过来。”
不多时,龟公合力,拖着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到了假母面前。
“欠了这么久的银子不还便罢,若不是爱月楼的娘儿替你说情,十六楼的棍棒早落在你身上了!今日还有脸再来?”讥讽过一句,她也不啰嗦什么,径直吩咐手下人,“丢出去!”
一路被拖行至此,公子似是清醒了几分,面庞依旧斯文俊秀,丝毫瞧不出究竟灌了多少酒下肚。除去偶尔因思索而间断的话语,他开口倒还有几分清晰,“不妨事,待我、我再作几幅画,拿来抵给你,好将从前的一并还清!”
“画?”
“从前有人重金求画,那是看在你乡试头名的份儿上!”见他如此不晓得利害,假母掐着腰,冷冷道:“如今呢?你下过狱、被罢黜,眼看着一辈子前途无望,谁还稀罕你那几张破纸不成?”
“六如居士,你这酒,是该好好醒一醒了。”
假母上下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重申,“丢出去!”
“哎哎哎——”
公子确实有几分酒醉上头,浑身酸软无力挣扎,见抵不过几位身强力壮的龟公,索性歇了再辩一二的心思,慢吞吞地劝几位,“莫急莫急、莫推莫推,我、我自己还能走。”
能走么?显然是不能的。
前脚刚迈出十六楼,后脚便直接瘫倒在地。好在假母还给这位六如居士留了几分颜面,没将人从正对着大街的大门赶出来,而是找了个角门丢出去。这会儿来往虽有行人,却算不得多。
“晕啊晕。”
扶着额头缓了缓,他顺势往地上一滚,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躺在路上。
“咦……我哭了?”
唐伯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在触及一手濡湿时,迷迷蒙蒙地发问。可若自己哭了,怎么眼睛却毫无感觉呢?
直到额头、鬓边、下颌……纷纷染上潮意,他才后知后觉地抬眼,望了望天。
乌沉沉的云被扯散,随意在天幕上铺开,压得人心里都不免跟着暗淡几分,瞬间便失了午前晴日才将升起的劲头与气力。一点雨珠子正争先恐后地从上头滚下,落入人间,接二连三地在自己身边砸出水花。
唐伯虎的视线随雨而动,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紧紧盯着瞧,不肯错过半分轨迹。却在目睹雨水匝地的时候,猛然被水溅了眼。
雨水打进眼里,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故而倔强地不肯闭眼,瞪着渐渐发酸发胀的眼睛,彷佛挨过三息便算获胜了般,挨过心头默数的三声,才缓缓绽出一个笑来。
“唔……倒也不算很难过。”
唐伯虎又将身子翻过去,回到正对苍天的姿势,“至少,没有被罢黜为吏来得难过嘛。”
一语刚尽,他霍地住了嘴。莫非果然如假母所言,自己喝得太多,已经不省人事了?那苍穹上头,怎么突然多出一道光幕?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四时有诗》,我是也好。】
该不会因这回是在十六楼旁醉的酒,连幻觉里,都出现了某家小姐?唐伯虎怔怔地盯着天,早已忘记自己原先要看雨的初衷。
“也好……”
醉了酒的脑袋,让唐伯虎无暇去品味定场诗的精妙之处,只是下意识地含住这两个字,在口中跟着重复一遍,“这迷梦果然真实,连小姐的名字都说得煞有介事。”
【在本系列视频中,中国古老的节气文化会与传统诗歌相结合。我将带你去感受藏在墨客笔下的四时更迭,体会蕴含在传统文化中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规律。】
【在第二期的上元节,我们通过《正月十五夜》一诗,共同见证了大唐帝国的升平景象和女帝统治下的鼎盛宏图。】
“节气?”
“今日好似也是个节气……是什么来着?雨水?还是谷雨?横竖有个雨字。”听了前一句,唐伯虎便扒拉着手指头数了一通,浑然不曾听到下一句,自然也就错过了“第二期”这个关键词。
【紧接着上元,我们便迎来了春季的第二个节气:雨水。】
见自己推出的一个答案与也好小姐的顺序对上,唐伯虎生了几分得意,流出几分放松,惬意地听着自己在生平所见的头一支视频。
【好巧不巧,雨水的主人公呐,不仅与上一位有那么些似有若无的关联,更是与上上一位联系紧密。】
视频中出现的诗人与诗歌,除去一时兴起提到的,余下那些,都是文也好精心挑选过的,自然环环相扣,内有逻辑。依时间顺序排下去使得,依前后关照来看同样使得。
【提示如此明显,恐怕一点儿都不难猜吧?】
文也好眉眼弯弯:【是啊,在第三期,终于轮到了他的出场——】
【杜甫!】
哦,是杜甫啊。唐伯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觉“杜甫”之名,倒是有几分耳熟。
这听着倒像是别家公子的大名,可自己又是在何处见过他的呢?唐伯虎涣散的眼里猛然聚起了神,惊道:“这不是,诗圣之名么?”
……
不知为何,在文也好还未正式揭晓谜底之前,杜甫便已经莫名涌现出几分心潮澎拜。而当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时,他第一时间不是意外或惊喜,反倒生了“就知如此”的豪情与骄傲。
“圣”者,品德与智慧缺一不可。从古至今,称王者不知凡几,可称圣者,又有几人?
自己若有幸做得诗家圣人,已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辈,更无愧于他成长至今所接受的教育。
【纵观杜甫一生,他所写过与“雨”相关的诗篇可谓是不胜枚举。】
一说起诗歌,文也好便浑然忘我,即便十分钟前才亲自邀请了杜甫旁观,这会儿早已将这么个大活人抛之脑后,更将原先要在正主面前收敛一二的打算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在本期视频中,我们要讨论的诗歌,正是他最为大众所熟知的一首:《春夜喜雨》。因其实在太过家喻户晓,以至于三岁小儿都能背得烂熟。】
《春夜喜雨》?杜甫小心地避开录制中的屏幕,在她身边不远处拣了把椅子坐下。听得这首诗题,不禁眉头一挑。
他年纪不大,却因出身官宦之家,早早地开了蒙,曾以七岁稚龄作出人生第一首诗。长到如今十几岁,印象里从未写下名为《春夜喜雨》之篇。可见如今身处的时空果然神奇,就连他日后会写出的诗篇都能尽在掌握。
【虽说《春夜喜雨》我们并不陌生,但大家在背诵之时,恐怕从未留心过,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
文也好不紧不慢地普及着那些通常被人们所忽视的、藏在诗歌之外的细节。
【选择这首诗,自然不是因为它名气大、背的人多,更不仅仅是因为它恰好写于雨水。】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为了一点私心。】
文也好罕见地在视频中流露出几分个人情感:
【在大众印象里,似乎只要一提到杜甫,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都是那个忧国忧民、饱经沧桑的“老杜”,所作诗歌也大多贴近生活。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便是十分“接地气”,与浪漫不羁的李白有着天壤之别。】
李白?
因着纳闷,杜甫剑眉微拧。前半句,倒是他能听懂的。经世致用,的确像是自己做出来的学问风格。可好端端的,这位也好娘子又提了旁人的名儿来做对比却是为何?
何况那人,他压根儿听都不曾听过。
文也好可不知杜甫的这番心理活动,只接着道:【既说到李白,诸位又要联想开了,咱们这位诗圣,不还总喜欢追在李白身后嘛。】
【一个饱经沧桑,外加一个诗仙迷弟,这两个标签便共同构成了杜甫的形象,对么?】
说到这里,文也好眼里的笑意已经渐渐淡去。
【当然不对。】
屋外,雨势愈大,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窗面,敲出一圈圈涟漪水纹。杜甫却觉得身旁静极了,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再奇异地消散,最终只余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文也好所言,他已经句句听得分明,稍加思索,更不难理解。可为何自己在明白之后,满心满眼全都是不解?
【区区八字,哪里能将杜甫概括呢?】
小娘子这样不大客气到有些冷肃的口吻,恰如以言为矛,刺向所有心怀偏见的看客,尖锐而勇敢地维护每一个不凡的诗人。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片令人心悸的目眩神迷。
往前十数年,杜甫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评价自己,这会儿歪头看着文也好指点江山、慷慨陈词的激昂气概,呼吸都微微急促了几分。
不到弱冠的郎君,已过了少年,却还算不上青年,面庞如玉,已初现几分英挺轮廓。又配着一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显出几分含糊的天真。托着下巴敛睫思索的时候,就将那因家境优渥,而盛满眉目的骄矜衬得格外扎眼。
这正是介于少年的放旷轻狂和青年的稳重自信间,最瑰丽的平衡点。
文也好视线一扫,便对上了这样亮晶晶的一双眼。不知怎么,在他这道沉默无言的注视下,她骤然生了几分鼻酸。
即便少年已经向她陈述出身与来历,可在对上这样一位过分年轻的杜甫时,文也好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虚假到不真实的恍惚感。就好像杜甫被自己的话语打动,果真跨越时空,以最意气风发的姿态来到她身边,介然而和煦地鼓励着她:说下去。
去告诉世人,杜甫是谁,又该有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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