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二十二次直播⑥
自那日在荣府中门之前狐假虎威喝退水溶之后,贾母的状态一直不好。昨夜宝玉从城外返回荣府,将元春的“好消息”悄悄告诉贾母之后,老太太心愿已了,挣扎着向贾政和贾琏交代了后事之后,便再也撑不住了。
宝玉当即抽出他那支湘妃竹笔,如玉般的笔身此刻仅有一丝微弱黯淡的光芒,若不是在暗处细看已是全然看不出了。
宝玉刚要运笔,却被贾母自己劝住了。
她说话已很艰难,却奋力摆出口型,重复着: “不要”、 “不要”.…
宝玉执着笔已然落泪:“老太太,孙儿这么做就是为了咱们一大家子,依旧能如以前那样,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贾母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娘娘……”宝玉心头一痛,笔尖顿在空中,他再也无法运笔。
他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此刻荣府再办上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元春或许能借此机会逃出生天。"人……哪有不死……"
贾母说到这里,眼神瞬间亮了亮,似乎她全明了了生死的意义,又似乎她已看到了老国公的身影,正无比期待着与亡夫重聚的那一刻。
"宝玉,宝玉……留着你的笔……"
老太太挣扎着向宝玉伸出手。
宝玉忙收起那管笔,伸双手,紧紧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哀声道: "祖母!"
"……多写,多写些故……"
老太太口中“故事”二字都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再不言语了。宝玉也感到他捧着的那只手也已无力垂落。
"老太太!"宝玉顿时放声大哭。
大
此刻,宝玉披麻戴孝,跪在老太太灵前,他上首是贾政和贾琏,下首是贾兰。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们陪着邢王二夫人等在另一边院子里为老太太举哀。
此刻荣国府里一切都以素色帐幔包裹,各处高悬着白灯笼将荣禧堂前照耀得明晃晃的,香烛的烟火直冲天际,另有和尚道士若干,举着巾幌敲着木鱼念着经文,为这满院的哀声创造出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
只是近几年来荣府中削减用度,遣散奴役,不少能干的仆从都已随凤姐、探春等人去了庄子上。老太太此时再操办丧事,
竟也再不能有当年东府小蓉大奶奶时那般风光了。
可是荣府已经逐渐摆脱里银钱不济手的窘境,府中年轻一辈,凤姐、李纨、探春……无论是谁,管家理事都能独当一面。众人心里都明白,府里看着虽没有以前那般豪阔,但里子却已经被掰正了,再度休养生息几年,待贾琏仕途上升,贾兰读书中举,这个家终于可以避免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这其中最为感慨的自然是贾琏。那日他刚刚从自己的生祠里脱身回到荣禧堂,就听所了自家老太太只身挡住锦衣军抄家的"壮举";然而他刚刚安抚了妻女,转脸又被贾政唤去,告诉他,老太太打算上遗表,让他继承荣禧堂。
就在几年之前,贾琏还只是个东跑西跑干脏活的闲散子弟,若有人告诉他将来有一天能继承荣禧堂,旁人定然说他是痴人说梦。
然而今日这一切竟都成了真。
贾琏一时有些恍惚,然而他再看看上首,理应由自己的父亲贾赦所在的位置,贾琏瞬间又清醒了——有那么一位不着调的父亲,他能否顺利继承荣禧堂,一时还两说。
正在这时,外头忽报,林如海与竺凤清、林黛玉一起赶到了。
贾政贾琏等人闻言,连忙赶去迎接林如海与竺凤清。黛玉自有女眷那边接着。宝玉跟在贾琏身后,看见竺凤清与林如海一般,皆穿着素净衣饰,来到贾母灵前致哀。林如海在前,竺凤清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与林家亲子一般无异。
宝玉这才想起,竺凤清如今与林家结亲,算是入赘林家,继承的是林家香火。林如海操劳半生,到老来,竟得了这么一个半子,着实是老怀安慰。只不知道这两位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又会在京里住多久。
果然,林如海与贾政寒暄几句,便提到他已上表致仕了。
贾政吃惊不已:林如海是今上最得力的贤臣之一,而且年龄也不甚长,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怎么说致仕就致仕了。
林如海也不多说,只是淡然道:“内兄难道不曾听闻‘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老话?我只想着如今还来得及回头,那便回头吧。顺便也带凤清和玉儿回苏州完婚。"
贾政听林如海话中有话,似在劝谏他自己,连连点头苦笑,道: “眼下愚兄只有为老太太扶柩回南,结庐守孝的念头。朝中之事,交给小一辈们去操心吧。
林如海闻言便不语点头。
正想着,忽然听女眷守灵的那边传出女子的惊叫之声。原本一直老老实实跟在林如海身后的竺凤清最是关心黛玉,早已一个箭步蹿了过去。
女眷那头,发出惊叫的却不是黛玉,而是鸳鸯。
不知何时,大老爷贾赦竟到了那头的院子,冷不丁在鸳鸯背后喊了一声: “老太太不在了,再没人护着你了,看你能躲到几时。"
鸳鸯原本正淌眼抹泪地哭着老太太,冷不丁有人从背后冒了这么一嗓子出来,大骇之下,惊叫一声,唬得颜色不成颜色。
贾赦顿时得意了: "瞧着,你终于晓得我的厉害!"
鸳鸯却只是一时惊吓,马上转冷静,淡然道:“回大老爷的话,奴婢很快就要离府了,眼下想在老太太灵前好生哭一哭,尽一尽这么多年的情分。"
贾赦被她这一句不软不硬的顶撞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 “你一个家生子儿,能去哪儿,你说说,能去哪儿?"
他转眼又笑: "你定是在诈老爷我!你看看,老太太生前总是说嘴,说为你安排得妥帖周到,现在人一闭眼一蹬腿儿去了,还不是留下你一个孤鬼儿在世上。老爷赏你的脸你既然不要,那就怪不得老爷不客气——你要是真跟老太太一道去了,我才服了你!"
贾赦独个儿跑到女眷守灵的地方已是无礼至极,此刻出言威胁鸳鸯,越发令人发指。然而举座之人要么是晚辈,要么是亲戚,唯一按说能劝住贾赦的邢夫人只是个填房,在贾赦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正在这时,就听院门外传来一声轻喝: "怎么,我南安王府的人你也敢动?"
来人声量不大,但是语气却威严。贾赦这么横,竟也被这一声给慑住了。
邢夫人、王夫人俱是尴尬无比,却又不得不携阖府女眷上前行礼,迎接南安太妃、南安郡王一行人。
南安太妃没有理会这些夫人太太们,只管对鸳鸯招手: “孩子,到我身边来!”
鸳鸯低着头,来到南安太妃面前,恭敬拜倒,口称“义母”。
这回轮到荣国府里闺府震惊了——原来老太太一直说要给鸳鸯找条后路,是真的,而且是让鸳鸯认了南安太妃作为义母,也
就是说,鸳鸯成了南安郡王的义姐妹,算是位郡主。
这……以往府里想看鸳鸯笑话的人此刻尽是满腹酸水。
贾赦也被南安太妃这阵仗给吓了一大跳,过了片刻,竟又腆着脸问出一句: "真的?"
贾政与林如海恰于此时赶到,哪能容贾赦如此丢脸,连忙一左一右,两人挡在贾赦面前,一起向南安太妃行礼。两人都道: "太妃高义,我等感激不尽。"
南安太妃怜爱地看着鸳鸯: “我也是看了天幕,为这个孩子的心气儿所感动,加之有贵府老太太相托付,自当如此。"
“三小姐呢?”南安太妃当即将鸳鸯护在她身后,视线在女眷之中寻找探春的身影。
探春急忙出来向太妃行礼,刚巧与太妃背后的世雍对上视线,两人都是面色一红,各自低头,不敢再对视。
"劳烦三小姐陪陪我这老婆子。"南安太妃一时左手扶着探春,右手扶着鸳鸯,来到贾母灵前,上香致意,洒了几点泪水,这才转身出来。临离开之前,南安太妃往探春手中塞了一只匣子,便携了鸳鸯的手,直接将鸳鸯带离。
身穿孝服的探春脸色微红,大概猜到南安太妃给她留了什么。待到无人处再打开,果然见那匣子里盛放的是一只金凤钗,看样子有些年头,应当是祖传之物。
那日她向世雍吐露心迹,两人真正心意相通,两心相印。但是荣国府接连出事,接下来探春又必须为老太太守孝,再加上迎春的婚事都还没有丝毫着落,她与世雍的婚期自然也遥遥无期。
此刻南安太妃前来,赠她这样一支金凤钗,想必是应世雍所请,以示两家已将这门婚事议定。待探春除孝之后再举行一应俗礼。
在这过程之中,贾政与林如海两个一直紧盯着贾赦。贾赦见到鸳鸯被南安太妃带走,脸色难看至极,但总算是顾忌到那边是南安王府,爵位比自家的国公府还要高出一头,没有闹起来。
见南安王府的宾客离去,贾政等人才略略放心。贾政朝贾琏使个眼色,要他来劝他家老子,回到荣禧堂正堂上去。
贾琏赶紧过来,低声道: "父亲,随我过去荣禧堂吧!"
只听贾赦“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透着狂喜: "啊,我终于继承了荣禧堂啦!贾赦这一声喊得极其响亮,几乎整个荣国府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纳闷:不是说老太太给皇上上了遗表,说是荣禧堂日后由贾琏继承,而二房也没有异议吗?怎么如今又变成了是贾赦继承呢?
贾琏也大骇,心里觉得有哪里不对,连忙去扶他老子的胳膊: "父亲,您……"
贾赦也反过来拽住贾琏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儿子继承荣禧堂,我这做老子的不也成了荣禧堂的主人。"
贾琏脸色尴尬,没想到贾赦打的竟然是这么个主意。
谁知贾赦接下去高声道: “就和皇家一样,儿子坐在龙椅上当政,做老子的不也一样舒舒服服地当太上皇,老子要儿子向东,儿子就不敢向西……呸,臭小子,你敢捂我嘴?"
贾琏心道:不捂不行啊!谁知道贾赦竟然当着众宾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须知如今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尚且涉案,贾家日后到底怎么样还很难说。如今如果再传出去贾赦暗讽宫中那对皇父子……
贾赦却奋力挣开了贾琏,这么大年岁的人了,竟然还十分矫健。只见他身法灵活,觑了一个空就从迎上来的贾政和林如海之间钻了过去,开始在偌大的荣禧堂前飞奔,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喊: “老子终于继承荣禧堂了,老子终于继承荣禧堂啦……"
没过多久,贾赦已跑掉了鞋子,头发披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偏口中还一叠声地兴奋大喊:"老子继承荣禧堂啦!"
这时,贾政等人已不再想着拦住贾赦,或是捂住他的嘴。没有人会再将贾赦的话当真——因为他已经彻底疯了。宝玉与竺凤清一道,站在贾琏、贾政和林如海身后,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在贾赦这件事上,他根本就没有使用那管湘妃竹笔,贾赦发疯,全是多年来他自己的贪念与执念所致。
他情不自禁地吟出两句: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①"
竺凤清望着宝玉,听见这一句不由得连连点头,似是赞他这一句确然是绝妙好句。
大明宫中。
御案上堆满了需要批阅的奏折,刑部另有文书上报冯紫英等人一案三堂会审的结果,臣子们意见
不一,各执一词,最终结果如何,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做决定。
原本冯紫英等人出城,确是起意谋反,然而后来既然去了贾敬的“丹房”,就大家一口咬死了是在随贾敬“炼丹”。羽林卫也拿他们这些王孙公子们没办法。
然而水溶带锦衣军查抄城中各家住宅,反倒查出了一些信件,内中语焉不详,但确实是提到了“铁网山”“打围”、 “平安州”等字眼,隐隐约约透露着反意。
朝中臣子便分了两派,一派主张严惩,另一派则认为,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该凭只言片语就定各人之罪。
于此案御史台本应有极大的话语权,然而林如海先是上表回避,又请辞致仕,御史台便噤了声。其余各部则争执不下,只得一起送上来,交由圣裁。
然而皇帝陛下却心不在焉,望着面前的一摊公务,手中却只摩挲着一枚羊脂玉牌,始终没法儿把心思收回来。
正在这时,戴权来报,说是竺凤清请求陛见,皇帝忙命凤清入殿。
竺凤清入殿之后,三呼万岁,行那三跪九叩之礼,末了才站起身,委屈巴巴地道:“看来,这么多年,你到底还是习惯了臣子们用这么一套待你!"
皇帝一凛,方才记起,他们小时候,凤清和他,曾经有过约定。将来万一是他真的成了皇帝,两人私下见面,他绝对不会让凤清行这么多的礼节,两人还是朋友。
然而后来竺家被迫卷入立储之事,太后为了保住凤清,将他远远送上了去海外的船,当时没人知道凤清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皇帝自己也一度极为担忧。
然而几年之后,凤清真的平安回来了,而皇帝也已经习惯了众人拜伏脚边的感觉,竟然将当年两人的约定全然忘在脑后。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皇帝看着凤清那张笑嘻嘻的脸,故意拉下面孔,相当无赖地反驳道: “你又没提醒我!”
凤清也笑得很无赖,小声小声地回答: “撩虎须这我哪儿敢啊?”
两人相对笑着,忽然间都觉得脸上的肌肉又酸又涩,而彼此的笑容也竟一样又硬又假,这才默契地转开了眼光,心中都浮起一阵伤感——过去那些岁月,果然再也回不来了。
"来见朕是为了何事?"皇帝语气平淡地问道。"是来向陛下辞
行的。"凤清笑着回答。"辞行?"
“正是,岳父大人上表请求致仕,而陛下也准了。您也知道,我这个是上门女婿,是要将岳父当老父侍奉,养老送终的。如今岳父回南,我这当女婿的自然也要跟去。”凤清答得嬉皮笑脸。
谁知皇帝听闻却龙颜大怒,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猛地起身,怒道: “你们一个一个,都只想着离开朕!"
这一怒,将殿中自戴权以下,所有太监全都吓跪了。
凤清却只是老脸皮厚地笑笑,冒出一句:“当年要我出海的时候我可从没想着离开皇上。”一句话将皇帝驳得哑口无言。
确实……
这些人,林如海、竺凤清、贾元春……聚在他身畔之时,谁都不曾抱着想要离开的念头。可如今却一个接着一个,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自己。
皇上轻轻地一摆头,戴权忙带着小太监们离开大明宫这座危险的殿宇。殿中只留皇上和凤清这一对君臣,
"你离开,是因为天幕吗?"皇帝陛下终于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
"当然不是!"凤清一脸委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见那些他们传的神秘兮兮的天幕。"
皇帝心想:那还好,凤清跟朕一样。
谁知道凤清接下去开口: “可是……皇上,我了解你啊。”皇帝陛下一抬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可以杀人。
"年轻时,你看似云淡风轻,但在你心里,比谁都更看重权力。"凤清双手一摊,似乎表示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把想说的这两句话说给昔日的好朋友知道, “到了如今,权力在你心头,已经成了一头巨兽,会将所有靠近你的人都——吞噬,不管这些人对你究竟是什么意义。"
皇帝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边那块羊脂玉牌。
"而聚在你身边的那些……都是和你一样,迷恋权力的人。他们会一直陪伴着你,依附着你,觊觎着你手中的权力,为此你争我夺,不死不休。”
"所以,恕臣不得不走!"凤清冲御座上拱了拱手。
"你难道不知道,你去了天涯海角,朕都有办法把你弄回来吗?"御座上的
人怒道。
"看看,这就是权力入骨的直接表现,一切你都只想利用手中权力来解决。"凤清似乎是捏准了龙椅中人的七寸,将话说得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怵皇帝的口头威胁。
皇上反而被他这种混不吝的态度给憋了回去。
"其实吧……"凤清故意拖长声音, "你是个还不错的皇帝。"
御座上的人苦笑:昔日他最好的朋友,如今评价他,用“还不错”三个字,他是不是应该感到很骄傲?
“权力在你手中,你至少还会拿出五分的精力来关心关心百姓。真正有能力的人,在你手里也能保得住。"
凤清说得十分直白,但皇帝听来觉得比任何歌功颂德的臣子说的都要好听。"作为朋友,我还是挺希望你在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年的。"
终于,皇帝嘴里冒出一句: “谢谢!”
竺凤清这张贫嘴却还没贫完: “我不得不走,你也知道的。我可不想成为那个什么‘福彭’,被你关个十年关到死,然后你辍朝两日,给我写一首假惺惺的诗。"
皇帝默然——很显然虽然他们两人都看不见那些天幕,但也一样都有渠道知道天幕上都说过什么。
"所以,我要走了,用不着太想我!"
皇帝此刻的表情是:有点儿伤感,有点儿想贮。
“有哪里不舒服就瞧大夫,不要服丹药!我真的想看你多活几年。”
这回皇帝是咬着牙说的“谢谢”二字。
“对了,将来市面上如果真的出了一本《红楼梦》,你也别去禁它。越禁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本书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这时候竺凤清已经转身,向大明宫外走去。
他走得那么坦然,将后心全都袒露在皇帝面前。他似乎到底还是发自内心地信任着这位皇帝朋友的。
就在御案后面那位九五之尊暗自磨牙的时候,竺凤清已经走到宫门口,只随意冲身后挥了挥手,抛下一句:“我在民间也不会白闲着,会好好帮你的。”
“陛下,再见了!”
御案后面的那一位,身体情不自禁地一缩,似乎身周的孤独为他带来了阵阵幽寒。
他的视线再度落在那枚羊脂玉牌上,这次皇帝陛下语带凄恻,悄悄地问玉牌:“你也是因为这个而离开朕的吗?”
第172章 第二十二次直播⑦
凤藻宫因为那夜的大火被烧成一片白地,原该在凤藻官中的贵妃贾元春连同她的贴身宫女抱琴一起消失无踪,废墟中仅找到夏守忠一人的尸骸。
这件事一出,宫中传什么的都有。
流传得最广的一种说法是,贾元春本就是羽化而登仙了,而且还顺手度化了一直追随自己的小宫女。
而那夏守忠看得眼热,缠着贾妃主仆二人不让飞升,贾妃当即降下天火——这就是为什么凤藻宫被烧为白地,却只找到了夏守忠尸骸的原因。
宫中传言传得沸沸扬扬,而皇帝为此连日郁闷,甚至有些茶饭不思的样子。大明宫掌事太监戴权为人乖觉,当即提出,带圣驾在宫中散散心。
于是,皇帝陛下与戴权两人,一主一仆,从宫墙下起始,沿着东西六宫中那些往往只有太监们才走的狭窄通道,慢慢向后宫中行去。
"皇上,前面似是两个在御厨房当差的宫女,奴才去将她们喝开?"
两名小宫女,站在一处宫墙拐角处,正头凑着头,热烈地说着什么,丝毫未注意到身后出现一抹明黄。
"凤藻宫贾妃之事,着实蹊跷……"
皇帝耳力不错,片刻间就听见了最令他心烦的,当即冲戴权摇了摇手,表示他已经打算回去了。“是呀,出事之前,且有一两个月吧,御厨房人人都觉出不寻常来了。”
皇帝听见这一句,脸色顿变,连忙闪身,缩在宫墙拐角处的另一边——他心里很清楚,若是将御厨房的人招至面前,再问他们,未必能令他们将这些“不寻常”都说出来。
“可不是吗?当时凤藻宫经手的饮食极其小心,甚至召会烹饪的宫女到凤藻宫中当面烹饪……”在旁听壁角的皇帝心里纳闷:元春为什么要这么小心?
"……我听说她们那里在食材挑选上也很小心,那些寒凉的一概不用,都用些温补的。我有天将这事告诉了御厨房的一个姑姑,那姑姑说,不出两个月,宫中便会有喜讯出来了。"
"喜讯?"
皇帝听得心头一跳。
"可若是这样,贾妃娘娘为何不找太医?"
“你是京里人吗?还是外头入京的?京里大户人家讲究,这种事,头三个月都不往外头说的,一定要到了第四个月上,证实坐稳了胎,才会教亲朋们都知道。"
"原来如此!"
“再说了,药食同源,贾妃娘娘虽然没有让太医去开那些安胎的汤药,可是那一阵子御厨房给凤藻宫送的都是补气滋养的食补之物……我看贾妃有孕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
两个小宫女议论到这时,似乎都感到大惑不解: “但既是如此,贾妃娘娘为何又会怀着龙胎飞升呢?"
两个小宫女最后这句话皇帝陛下却没听到,因为这位抬脚便走,径直前往御厨房,要将凤藻宫大火之前领用食材的记录全都调出来。
待问过御厨房总管太监与女史,皇帝陛下面沉如水,时不时狠狠剜戴权一眼,看得对方讪讪地闭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这次皇帝在宫中“听壁角”,显然是戴权刻意安排,有不方便禀报之事,就特地用这种方式抵达天听。
皇帝忽然想起他下令元春禁足的那日,他在凤藻宫中曾亲口说过,如果元春有了他的骨血,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
然而,就是在他说过这话之后,元春脸色突变。
现在回想起,想必是狠狠伤了元春的心——元春固然是未曾信任过他,而他又何尝真正信任过元春。
男人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冷然对戴权道: “去传吴天祐。”
皇帝的直觉很敏锐:吴天祐是为他抄录天幕之人,如果元春命中注定会怀上龙子,天幕不可能只字不提。
果然在天子强大的气势威压之下,吴天祐迅速招供,说他原本记下了天幕上所说的: “榴花开处照宫闱”寓意元春怀有龙种,却没能把孩子生下来的预言。但是他在将记录送入宫中之前,先见了一次吴贵妃,吴贵妃出于嫉妒,命吴天祐将这段抹去。
天子立即命吴氏父女对质,贵妃与其父立即上演一场“狗咬狗、一嘴毛”,相互指责的大战。
而天子也着实腻味了这种“父慈女孝”的戏码,知道吴家这一家子心里再没有别的,不过“名利”两个字。他随口罚了吴氏父女,并且留下了一句狠话: “如果朕的龙子有事,你们两位,余生就打算在打牲乌拉过吧。"
吴贵妃与吴天祐闻言俱是大骇:如今凤藻官被焚,贾元春连人影都不见,哪里还谈得上她怀
中的“龙子”?
但皇帝陛下可不会顾及这父女两人的忧惧之心,自顾自地查了下去——
他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既然猜到元春可能未死,再查时线索便多了起来。两三日之后,已经有了头绪——
凤藻宫中大火那一日,曾有女尼奉太后之命,入官为各宫眷祈福。天子命人查了宫禁处出入的记录,进出人数都是一致的——三人。
但是,六宫如此之大,太后又怎会只请三位女尼,为整个六官祈福?
于是天子亲自前往太后宫请教,太后则依稀记得她确实是下过这样的懿旨,甚至传出旨意的女史是谁也都记得。
天子于是再去问六宫,哪几宫在凤藻宫起火当晚接待过入宫祈福的女尼,得到的答案十分令人惊异:各宫似乎都记得,甚至连入宫的女尼长什么样,高矮胖瘦都记得。
然而这正是最大的疑点——皇帝暗想:区区三人进宫,就像是三滴墨汁点入一盆清水,又怎么可能令整个后宫染上颜色。
但他再下令追索这三名女尼之时,却再无下文。这三人仿佛真是点入京城这盆清水的三滴墨汁,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陛下当即将视线转回元春的娘家——荣国府。
说起来,凤藻宫遭火焚的那一日,荣国府也出了不少事,荣府的老太君用一副太上皇赐给贾氏先太夫人的龙头杖挡住了锦衣军,然而这位老太君转天就过世了。
天子继续查,紧接着又查到了一些不寻常。之后荣国府给老太君治丧,老人家的灵柩却并未停放在贾府家庙铁槛寺,而是停放在西门外牟尼院,据说这是老太君生前的遗愿。
牟尼院是尼姑院,而当日受皇太后懿旨入宫祈福的,也是女尼。天子终于觉得,事情似乎有了些眉目。
他依稀记起那日北静王水溶曾经提过,那日率领锦衣军在荣国府门口遇阻时,发生了好多诡异之事。
天子当即召水溶进宫,再问起详情,谁知水溶拿不准天子的心意,竟矢口否认他说过什么怪力乱神的话。
最后被逼问不过,水溶只得招认出一件事: “启禀陛下,那日臣确然遇到一件奇事:荣国府那个衔玉而诞的少年,也就是元妃之弟,皇上想必曾经听说过。"
听到北静王说起宝玉,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兴趣,专
心致志地听着。
“那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但就在臣奉旨查抄的那一天,臣见他,满头青丝,尽数变为白发,不知是何缘故。"
天子听着,并不觉得此事与元春的去向有何关联,但又不愿放弃这条线索,忙命水溶带宝玉进宫,他要亲自瞧瞧。
谁知北静王却摇头道: “启禀陛下,日前荣国府贾政率子弟扶着老太太的灵柩返乡,宝玉随父同行,这时候应该快到金陵了吧?"
皇帝陛下闻言沉默,一时记起当日竺凤清来辞时,也曾经提过,他会陪同林如海和林黛玉一起南下,随行的还有贾府一众扶柩回乡的子弟们。
“算脚程,还真是快到金陵了。”皇帝当即决定遣人南下,追查贾府回乡的一行人中,是否混着那个令他这么久以来都无法安寝的女人。
北静王闻言主动请缨,却被皇帝硬梆梆地顶了回去: “朕信不过你,也信不过世雍。朕会命忠顺亲王跑上这一趟。"
这日,从大明宫中出来的北静王,脸色如吃了一个苍蝇般难看。
他上一次反水,令他在一众勋贵中人心尽失,却没能为他挣来半点政治资本,皇帝陛下从来没把他当做值得信任的人看待。
如今他明显感觉到“四王八公”中的北静王府,已被这位皇帝当成了多宝阁上的一枚摆设。也许到了他的下一代,北静王府就会被顺势降等,久而久之,堂堂王府也会像天幕上说贾府那般, “树倒猢狲散”,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境地。
此刻水溶耳畔忽然响起天幕上说过的那句话: “机关算尽太聪明……”
待忠顺亲王赶上荣府一行人的时候,荣府众人的船正泊瓜洲渡口。
此前他们刚刚与林家一行人做别,林家人顺流而下,往苏州而去。贾家这边则打算稍作休整,便渡江往金陵去。
艄公已经起了锚,岸上却烟尘滚滚,竟是忠顺亲王率了好几个百人队,沿着驿路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元春、抱琴此刻正与妙玉、宝玉一道坐在船舱中。元春此刻已经略微显怀,她与抱琴都换作了寻常仆妇的装束,混迹在荣府的船中,平日并不出船舱半步,就连荣府自己人,都未必知道同行的有元春这么一号人物。
元春听闻是忠顺亲王赶到,闭目
叹息道: "还是让陛下给想到了。"
妙玉依旧是带发修行的女尼装束,此刻手中拂尘一扬,慨然道: “待我出去会一会那位王爷!”他们此前商量过,若是宫中有人追上询问,就由妙玉出面,拿话搪塞过去。"不可!"
宝玉满面惶恐,拦住妙玉。
他突然想起了当日天幕上那句“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①的谶语。虽然那忠顺亲王也不甚老,但是曾霸占蒋玉菡,多蓄美妾,这在宝玉看来,基本上就和“枯骨”差不多了。
妙玉悄悄看看船舱外,见贾政正在与忠顺亲王本人答话,亲王麾下数百人,气势汹汹地守在远处。她忙放下舱帘,低声问宝玉: “你打算怎么办?”
宝玉却没顾得上回答妙玉。此刻他急得脸色通红,额头上出汗,手中正紧紧握住那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湘妃竹笔。
"六七个字,最多只剩六七个字。"宝玉紧张地道。他那支竹笔笔身的光线已经非常黯淡,笔头也快要秃光了。
“是写江上忽然吹来了一阵神风,送我等南渡,还是写忠顺亲王突然犯了癔症,忘了他此行究竟是为何……"
一时间宝玉竟然还想到了很多选择。
“快,槛内人,快做决断!”妙玉再次掀开舱窗上悬挂的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动静。
“宝玉,”元春的声音在船舱中响起,她的声音轻柔而动听,似乎在幼弟面前,她自带一种慈爱的光辉, "不必为我考虑太多。这几日能与家人在一起,我已过上了这辈子最幸福的几日……"
再想到这几日短暂的幸福也是老太太放弃了继续活在这世上的可能,为她换来的,元春的声音便微微颤抖,但她的意思却十分坚决,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累及家人。
“最幸福的几日……”
宝玉听到这里,忽然有所触动,转头回来望着元春问道: “大姐姐,你是否,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不想!"元春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我这个小外甥,将来也不想见到他的亲父?"
元春将手小心地放在小腹上,似乎正用心感受着腹中
孩儿的动静,片刻后,她温存地一笑,却异常坚决地答道: "不,这孩子是我自己的,从不关皇家什么事。"
元春还有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往后永远、永远也不会让这孩子陷在那没有分毫骨肉亲情,只有为了权力而你争我夺的深宫里。
“那好!”宝玉轻轻一声叹息,道, "那就简单得多了。"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正待提笔,忽然又停下,回头看看元春,问: "大姐姐,你真的……"妙玉忙道: "槛内人,快!别再磨叽了!"
而船舱外,忠顺亲王已经在向贾政询问这边船只的情况,贾政正一脸忧色。宝玉被妙玉这么一呛,提笔就向空中点去——
第173章 第二十二次直播⑧
三年后,大明宫中。
龙椅上的人一把扫开御座上堆放着的各地奏章,愤怒地道: "不可能,不可能——全天下都是朕的,怎么会找不到?"
一脸老相的戴权手忙脚乱地捡拾散落在地面上的奏章。他前两年被查出卖官鬻爵,财产尽数没入宫中,此刻乃是戴罪在君前效命。然而他年纪已长,手脚已经不再利落,于宫中的威信也已是一落千丈,不过是苦熬日子罢了。
天子却很快收敛了脾气,恢复了原先他那副沉肃严峻的神态,抬头望向一直站在御案跟前的年轻官员,低声唤道: "贾卿!你家金陵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贾琏一直屏气收声,默默等待皇帝的问话。眼前的这一幕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在大明宫中上演一回,他已经习惯了,
此刻听见皇帝问到自己头上,贾琏当即上前一步,用极为遗憾的语气答道: “启禀陛下,金陵没有任何消息……"
虽然在意料之中,可是天子面上依旧现出哀伤。他看似只是坐在那御案跟前一动不动,但久而久之,就连对面的贾琏都能觉出有数不尽的痛楚从御案另一边满满地溢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御案那头的男人身体一动,似乎想要缓和气氛,开口问道: “贾卿,曾听闻府上有弄璋之喜,孩子多大了?"
贾琏赶紧应道: “一岁三个月。”
他与凤姐没怎么太着急,但出了老太太孝之后没几个月凤姐便开始有了身子。十月之后诞下一子。因天幕上曾有“兰桂齐芳”之说,夫妻俩便给这小儿起了个名字叫“贾桂”。
此时天子听闻,却当即触动伤心,道: “若是贵妃还在宫中,她与朕的孩子,也该有两岁多了。
贾琏没想到这般闲话家常也能勾起天子的伤心事,当下低着头不敢再说。
元春的事,他一向理直气壮,因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贾政那一房扶柩回金陵之后,守完老太太的孝便决定在南方定居,不再返京。南方的消息从来不向他这边透露,贾琏也很有默契地从不询问。
于是在人前贾琏总是摆出一副苦主的模样: “我家娘娘是在宫中不见的。”
再加上天子心中存了愧疚,对贾家颇多优容。三年之内,宁国府被翻出劣迹斑斑的往事,贾珍贾蓉皆被夺了继承
贾敬爵位的可能,贾琏这边却一直还好好的。
天子不知伤感了多久,终于叹息道: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贾琏知道这是《长恨歌》里的词儿,而皇上竟自比唐明皇,将元春当作杨太真,这……"不说这个了,你那位衔玉而诞的兄弟,如今在金陵可好,做什么营生?"
贾琏听见天子问起这个,脊背顿时一紧,道: “宝玉在金陵山中结了一处草庐,以著书为乐,更兼通译一些西洋故事书籍……"
皇帝颔首,沉声道:“朕知道,他是与凤清一道……”???У
贾琏腹诽:知道那还要问我?
很明显,皇帝陛下与身在江南的竺凤清还有联系,宝玉的境况,他也是掌握的。贾琏忍不住想:宝玉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贵妃凭空消失,令天子至今都无法找到呢?这时,戴权终于将此前被皇帝扫落的奏章——捡拾起来,满脸谄笑着将东西重新堆放在御案上。
皇帝却看也不看,道: “贾卿,你代朕传话,继续寻找凤藻宫元妃的下落。朕不找到她,此生绝不干休。"
贾琏连忙应是,依言退下,心中暗想:早些年看皇帝陛下也不甚宠爱元春,但元春这一去,竟勾起了如许深情,失去了才晓得珍惜……男人啊!呵!
他随即记起想起自己也有过差不多的经历,顿时脸上做烧,脚步加快,打算赶紧出宫回家看老婆孩子去。
大
金陵钟山畔,昔日王安石所建的半山园背后,坐落着一片小小的草庐。如今正是芒种节,草庐畔的桃李柳树枝干上都系着些彩色的丝线,恍惚间竟也有些大观园当年饯花神时的风范。
黄泥垒的院墙之内,一位年轻美妇身着布衣,头上戴着此间村妇常戴的巾帻,坐在纺车跟前,轻轻停住正在转动的纺车,一手向院子里正向她跑过来的小儿轻挥——
"真儿,慢点儿跑,来,到娘这儿来!"
那幼龄小儿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冲美妇奔来,张开双臂,扑进美妇人怀中,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 “娘……娘娘……”
美妇脸色一僵,片刻后笑容复现,抱起那身子已经沉甸甸的小儿,后怕般地道: “真儿又吓你娘!"
天下最怕被人以“娘娘”二字称呼的,
莫过于在此隐居的贾元春。
这时抱琴出来扶住纺车,笑道: “小姐您去逗真儿玩吧!我来接着纺便是。”元春应了一声好,抱起幼子,笑道: “真儿,我们去扰你舅舅去!”那小儿与舅舅宝玉最是亲近,此刻马上拍起小手,开开心心地道: “好,去见舅舅去!”
元春抱着真儿,回头看了一眼山中宁静的小院。早些年她就是做梦也没想到过今生竟能过上这样的安逸日子。只是,她至今也没想通,宝玉那日究竟用他那管“通灵笔”写下了什么,以至于忠顺亲王和他手下的精兵强将与她擦肩而过却一无所察。而这么些年过去,皇帝陛下竟完全查不到她的去向。
与元春毗邻而居的自然是宝玉。
他的草庐也可以被称作是一座“书庐”,屋内架上垒的慢慢的都是书,有古籍,也有今人刻印的书籍,还有不少是从海外引进的西洋书册,宝玉会请通译将这些西洋书籍译出含义之后,再由他润色编校成书。
此刻宝玉刚刚写完一沓文稿,收去最后一笔,将那叠文稿交给身边的女郎,道: “麝月,老规矩!"
麝月不说话,马上着手收拾,准备出一张整洁的香案,并点燃了一束清香。不多时,那叠文稿便在袅袅腾起的烟气间失去了踪影。宝玉扭头,望向草庐窗棂外,元春怀抱着真儿,母子俩向他这边过来。宝玉忙去迎接。
看见元春母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宝玉也不由得回想起当日在瓜洲渡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运起通灵笔,用那支笔的最后一点灵通,在空中写下了六个字:
"元妃,遍寻不见。"
六个字写毕,那支通灵笔的光芒终于完全消失,果然,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找到他这里,没有人能发现元春母子的踪迹。
这令元春母子终于过上了她想过的日子,远离皇家的权力与纷争。
一切都很完满。
但宝玉事后想起,偶尔会觉得自己那句中所写的“元妃”二字恐怕有些问题。万一皇帝陛下不再想要寻找他那位失踪的“元妃”,而是抛下一切想要寻回他真心所爱的“元春”,那没准还真的有可能找到。
这种事,谁晓得呢?
大
在pk大会的庆功宴上,身边的up主们正在热烈交谈。曾经被万众瞩目,收获无数粉丝的萧兰兰则抱
着手机缩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阅读。
糖兔子忽然发觉身边的朋友好长时间没做声,便用手肘推了推她,问: “兰兰,在瞧什么呢?”
萧兰兰笑着说: “我收到了一篇非常有趣的红楼同人文。”
糖兔子: "红楼同人文这么多,也没见哪篇是你读着读着就笑出来的呀?"
萧兰兰脸上依旧挂着她刚才阅读时的会心微笑,回答道: “这篇特别有意思,它讲的是红楼里的人物们看到了我的直播,他们的生活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糖兔子一挑眉,她最为关心的当然是: “那林妹妹怎么样了?”
“林妹妹可本事了,开书坊,刻印书籍,教天下的女子读书识字。她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男子,叫竺凤清,是留洋归来的,很有见识,特别开明,所以林妹妹并未与宝玉一起共读《西厢》,倒是曾和竺凤清一起共读过《哈姆雷特》!"
糖兔子哈哈一笑,故作严肃地伸手,模仿着王子的姿态,学了一句: “生存还是死亡?”“对!”萧兰兰也笑得很开心, "其他人的最后结果也很不错。"“那贾宝玉呢?贾宝玉怎么样了呢?”很明显糖兔子对宝玉的结局最为好奇。
“贾宝玉?就是贾宝玉写出了这个同人文啊!”萧兰兰笑着道。
“贾宝玉写了这个同人文?”糖兔子敛了笑,呆呆地望着萧兰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拍着手道: “精彩,这实在太精彩了,是我喜欢的脑洞!”
糖兔子的笑声与掌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反倒令某个一直默默注视着兰兰的木讷青年瞬间隐身于众人之中。
萧兰兰一下子又成了注意力的焦点,只得开口向他人解释了两句,回答了几个问题。
但这过程中她一直攥着她的手机,她知道给她发来这个故事的人是“贾宝玉风雪山神庙”——那个曾经给她送来了后二十八回抄本的“粉丝”。
她心里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但在看到这篇“同人文”之后,萧兰兰隐约觉得她看到了答案。
于是,在庆功宴的间隙,萧兰兰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捧着手机迅速回复:
“致贾宝玉风雪山神庙:如果红楼终局真的变成这样,那我由衷地为你们感到高兴!——爱你们的萧兰兰。
她回过讯息,一抬头,刚好看见脑哥一脸羞涩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抚着后脑,讷讷地开口: “兰兰,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正文完】
第174章 番外①
姑苏。
平江路本是一条与河道并行的寻常小街,街道侧畔的民宅粉墙黛瓦,高低错落,另有数十道横街窄巷穿插其间。白日里总是水陆交通并行,河中船橹声吱吱呀呀,陆上行人车马不绝。
这里一带一向是苏州城最繁华却最低调的所在,窄巷通向的那些个宅院,既有可能是好几l户人家挤在一起的大杂院,也可能里头埋山理水,雕梁画栋,住着的人物非富即贵,但从宅院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悄然开出一间糕饼铺。招牌字号十分响亮,叫做“稻香村”,但开业之初着实是不显山不显水的,掌柜和伙计都没有大力宣扬的意思,只每天准备好糕点,卖不完就交还给店东,店东自会带回去。
按照店东的说法:本地亲戚与友人多,得送给他们尝尝。
这新铺子的掌柜是个泼辣的媳妇,姓叶。叶掌柜看这店东每天如此之佛,也有点儿担心——担心这铺子开不长久,担心自己没过多久又得另寻东家。
“东家,要不要让两个伙计到店门口去吆喝?”
“东家,这两种新品似乎卖得贵了一点儿,要不要每一块减一文钱?”
“东家,要不要买一送一,要不要关门之前的半个时辰半价甩卖?”
那东家却每每温温柔柔地回答:“这些糕饼都怪好吃的,值这个价,就这样吧!”
叶掌柜:这……
然而出乎叶掌柜的意料,渐渐地,这“稻香村”的生意竟越来越好。每天用不着到铺子打烊的的时候,那糕饼都能卖个精光。还会有主顾专门找上门来,向叶掌柜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
“你们家这个牛舌饼味道真好,能不能在你们这儿订个礼盒,专门装牛舌饼。”
“听说贵铺子里下月会出桂花味儿的绿豆冰糕?哪天上,掌柜也知会我们一声儿?”
“掌柜的,眼看就要端午了,贵铺子会发卖粽子吗?”
叶掌柜将这些一一都带给东家知道,东家只是“嗯”了一声,提笔在面前的纸上一一都记下,告诉叶掌柜:“明日再告诉你!”
每到这种时候,叶掌柜都会觉得面前这位姓贾的女东家实在是性子绵软,没什么
做生意的魄力,不适合做这门买卖。
然而到了翌日清晨铺子开张的时候,女东家却又会把叶掌柜请来,轻声细语地将她的决定一条条地讲出:礼盒会有的、绿豆冰糕会上的、端午节前是会发卖粽子的……连带昨日的账目也一一都点算清楚。
但看这位女东家眼下的青黑,应当是熬到挺晚。
待到这时,叶掌柜又会对女东家生出一种钦佩——明明没有做大买卖的魄力,但也尽其可能将事情做得妥帖。看这位的穿着打扮说话行事,再推测这位的家境,原本不需要如此的。
直到有一天,叶掌柜从女东家口中探听到对方的闺名:迎春。
叶掌柜突然想起来几l年前令全天下的百姓都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天幕。当年叶掌柜是亲眼从天幕上看见了姑苏的虎丘塔,这件事在姑苏格外有名,因此叶掌柜记得一清二楚。讲过虎丘塔之后,天幕还讲了这个叫“迎春”的二小姐。
于是她极没有眼力劲儿地问了一句:“您就是……二木头?”
迎春点点头:“对,二木头!”
叶掌柜顿时连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了。
却听迎春文文静静地说:“我知道过去自己一直很懦弱,但总不能一直这么懦弱下去不是?叶掌柜,你为人精明又懂行,我很佩服你,日后生意上还请多多指教。”
叶掌柜:“哎哟喂,我这是何德何能啊!”
对方可是天幕上曾经点过名儿的人,竟然要向她请教……等等,天幕不是说这位迎春小姐被亲父嫁出去抵债,然后被丈夫折磨死了吗?
叶掌柜转念一想,天幕上当时说得那么严重,说这位迎春小姐会被夫婿活活虐待至死,但人家现在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可见这样的人都是有天幕在背后暗暗保佑和点拨的。连带这家店,也一定生意兴隆。
叶掌柜,好好干,将来这里的分红定然少不了!——女掌柜在心里自我鼓励一回,然而她却不知道,迎春一路走到今天,其中的曲折与坎坷,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迎春的生父贾赦已然疯癫,药石无效,贾琏只能由着他,天天在荣禧堂隔壁的院子里坐着继承荣禧堂的大梦。邢夫人则宁愿留在京里,由贾琏夫妇供养。
唯有迎春,惦记着天
幕上曾经给她指过“稻香村”这样一条明路,老太太的孝期一满,她就只身来到苏州,带着贾琏给她的一些本钱,由林家庇佑着在当地开了稻香村。
当时贾琏还赞她有志气,要给自己挣嫁妆。然而迎春自己却知道,她只想活着,好好活,不依靠任何一个男人地活着。为了这个目标,她便不能再纵容自己一味懦弱,这般听凭命运摆布了。
店东和掌柜旋即谈起正事,说到端午节前发卖粽子的口味。迎春已经定下了糯香粽、枣泥粽、豆沙粽、蜜枣粽四种。叶二娘一看,要么是原味的,要么是甜的,忙道:“东家,铺子里难道不上肉粽吗?”
“肉粽?”迎春委实不知道粽子还能裹肉馅儿的,吃惊地睁圆了眼问,“咸口的?”
叶掌柜想了想:“……其实也挺甜的。”
姑苏人口甜,往粽子里裹的肉在外乡人尝来也是带甜味的。
这下迎春就更晕乎了。
正在这时,一个娇柔的声音在外响起:“难道二姐姐没有试过我们本地的肉粽?还有加蛋黄的,咸香肥腴,可口极了。”
迎春笑着起身招呼来人:“林妹妹!林妹夫!”
她见到黛玉便上前握住黛玉的双手:“几l日不见,妹妹出落得更加超逸了。”顺便向跟在黛玉身后的竺凤清颔首致意。
林黛玉见到迎春桌上的纸笺上写着的“稻香村”粽子的口味,忍不住笑着对凤清道:“这回你该不会抱怨了吃不到甜粽了。”
原来竺凤清骨子里还是个京里长大的子弟,习惯了北方端午时吃甜粽,到了南边则跟着黛玉一起改换口味,吃起了肉粽,偏偏他还觉得那肉粽里也有一股子甜味儿,着实吃不惯。
但如今有了“稻香村”,南北口味兼顾,凤清今年应当再抱怨不了什么。
黛玉没忘了托付迎春:“粽子的礼盒请多做点,我们老爷子在本地故旧众多,端午节少不了要走礼的。”
迎春怎听不出黛玉夫妇是在帮衬自己的生意,眼含感激,握着黛玉的手不想松开。
黛玉却也握紧了迎春的手,笑道:“然而今儿来却不是单为了这粽子,是来请姐姐,端午的时候去看赛龙舟的。”
苏州城外水系众多,端午时节民间亦有龙舟习
俗。但迎春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猜到黛玉凤清此举,并不仅仅是想要观赛龙舟这么简单,而是想要——帮迎春相亲。
此地嫁娶的规矩与京中差不多,一样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春这种情况,这一切取决于长兄贾琏。
贾琏在京中的时候就曾拜托林如海帮忙相看,定要为这个苦命的妹子寻个好归宿,绝不能让天幕曾预言过的惨事再次发生。林如海也慨然应允,表示会尽己之能,为迎春物色一位乘龙快婿。
然而迎春自己却不甚热衷,她将一切心思都放在经营“稻香村”上,黛玉邀她去各处作客,参加姑苏大族女眷的各种聚会游艺之事,迎春往往推说生意上忙,不愿去。
然而这次端午观龙舟,乃是节庆习俗。黛玉将迎春劝了又劝,又将凤清抬了出来,说凤清这次制了一条极其特别的“龙舟”,会在龙舟赛上展示,需要自己人多多捧场。旁边凤清又做出一副“二姨姐请千万帮忙”的表情,迎春这才勉强应了。
转眼到了端午那日,苏州城外观舟之处搭起彩棚。男宾一处,女宾一处。
黛玉与迎春进了彩棚之后不久,甄英莲陪着封氏也到了。甄家女眷在林家南迁之后也一起回到苏州,在老宅居住。甄家与林家一般,也是招赘了女婿为封氏养老。只是甄英莲之夫为人十分诚恳,老实木讷,不似竺凤清那般脑中充满奇思妙想、日常花样百出。
黛玉、英莲和封氏像是约好了似的,带着迎春拜见各家女眷长辈。迎春容貌虽不如黛玉英莲那般出挑,但胜在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眉眼温柔,在夫人太太们之中的眼缘极好。一时间女眷们都围着迎春啧啧称赞,迎春收见面礼收到手软。
男宾的彩棚那边,竺凤清则拉着一些本地大族子弟们,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还带他们到两座彩棚毗邻的区域,隔着中间摆放的香花,遥遥指给他们看。
迎春虽知这是当地未婚男女青年彼此相看时常见的桥段,但还是羞红了脸,低下头,由此更显出别样温柔。凤清那边,不少少年子弟都看傻了眼,怔怔地定在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节奏的鼓点由远及近。众人的注意力便都被水面上驶来的众多龙舟吸引。
多数龙舟都是本地打造的长身平地船,精擅水性的弄潮儿们在鼓点的催动下奋力划桨,令龙舟窄瘦的船身在水面上迅速前行。
然而远处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怪响,引起了观赛众人的好奇。人们纷纷翘首,看向声音来处。
唯有黛玉别过头,在人群中寻找凤清的身影,只见凤清给她比了一个万分激动的手势——
只见远处,竟真有一条“龙”舟,突突地朝着空中吐着白汽,追逐着弄潮儿们驾驶的轻快平底舟向彩棚跟前靠近。!
第175章 番外②
这条新出现的“龙”舟与众不同,船上并没有那么多桨手,只有一个专门掌舵的舵手,和两个忙着给“龙”喂食的工人。
这所谓的“龙”舟,乃是在寻常船只上安装了一只巨大的“锅炉”,炉口不断向外喷着火焰。锅炉另一头却是在烧水,将水烧开之后,喷出的白汽不断推动不断往复运动的活塞与连杆,带动船尾安装的桨叶,于水下划动,推动那只“龙舟”不断向前。
这条龙舟周身多做了些装饰,两面皆装饰有龙头的图案。而那“锅炉”的吐气的气嘴就安装在龙嘴附近。从岸边的彩棚中看去,就像是从那龙嘴中不断喷出大量白色的水汽。
这座外形奇特的“龙舟”一旦出现,便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无论是男宾还是女眷,众人齐齐将身体探出彩棚,向水面上张望。那座仅载着三个人的机械“龙舟”自后而前,似乎快要追上前面的弄潮儿L们。一时间岸边鼓劲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而弄潮儿L们也显然感受到不小的压力,奋力运桨,龙舟如离弦之箭,快而平稳地于水面上向前滑动。
而吞云吐雾的那座机械“龙舟”则声势浩大,不依不饶地在后头紧追。姑苏城外的江面上便上演一场精彩的追逐,看得旁观众人心潮澎湃。
在震天的喊声中,甄英莲挽着林黛玉的胳膊,努力用最大声量问道:“妹妹,这又是妹夫捣腾出来的新奇物事吧?”
“确实是他。”林黛玉并不为竺凤清所讳言,“这是凤清捣腾出来的,有个名字叫做‘蒸汽机’。”
“前些日子他收到了海外友人的书信,提到了英吉利岛上有人正在试制这种机械,已经有些成果。凤清想我堂堂中华,于这些技术上总不能逊于西洋,于是花了不少银子从海商手里买到了对方的图纸,与本地工匠一起,改进了设计,于是便有了如今这条‘龙舟’。”
甄英莲听黛玉说完,也同时感慨:“是啊,天幕上总是说华夏科技万万不能落后于他国,否则将来子孙后代都要挨打。”
黛玉连连点头应是。此刻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虽然这天幕好似有好几年不曾出现了,但在她们心中,天幕之言却都是言犹在耳,不可忘怀。
江面上,那条机械“龙舟”不断喷
吐着白汽,奋力向前,竟然后发先至,渐渐追上了稍慢的几条龙舟。
这时岸上众人也都看出来机械的好处在哪里了——就算是最棒的江上健儿L,也有体力耗尽的时候。但是机械却可以不免不休,只要向它那“锅炉”中投入“食物”,也就是煤块,这机械龙舟就可以永不减速,一直向前。
“弄潮儿L们,快!”
还未被赶上的几条龙舟都感受到了压力。坐镇船头的鼓手手中的鼓槌上下挥动得越发急促,敲击着皮制鼓面发出一声声极有节律的“咚咚”声。
“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输给那只怪船!”其中一条龙舟上的弄潮儿L们发出齐声呐喊,奋力向着江面上以投浮所标记的终点冲去。
机械龙舟自然不敢示弱,突突吐着白汽,毫不留情地追上一只又一只龙舟。
这场竞赛到了最后最关键的时候,江畔彩棚中的人们一时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谁知,那机械龙舟突然发出一阵怪响,“龙嘴”中不再吐出白汽,开始减速。船上的舵手和船工大呼小叫,似乎船上机械出了不小的问题。
弄潮儿L们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向前疾划,一个个抢先越过终点线。
而那条机械龙舟此刻与矫健夭龙没有半点关系,反倒像是一头犁不动田的老牛,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蹒跚来到终点。
“看见了没,林家女婿最新造出来的机械船,虽说有些门道,但终究不如人力来得可靠。这小舟倒也罢了,若是走海路的巨船也这般失了动力,在海上动弹不得,那该怎么办?”
男宾这边的彩棚,竺凤清身边,传来不少这种议论。说话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士绅,还有些老成持重的商人。
但有不少年轻人闻言十分兴奋,大声议论,仿佛看到了全新的前景。
竺凤清则脸色懊恼,双手一摊,叹着气道:“唉,明明之前演练的时候已经教会他们处理这种临时故障了,怎么这故障早不出完不出,偏偏在这冲刺的节骨眼儿L上出?”
他原本想要借此机会一鸣惊人,引起一部分富商的兴趣,以便拉他们一起下水,再多投入些财物与人手研制这种机械船的。
想到这里,凤清忍不住向林黛玉那里看去——研制这蒸汽机与机械船,竺凤清遇到的困难重重,都是黛玉温言鼓舞,没想到这回又让黛玉失望了。
就见女宾的彩棚那边,隔着数重香花和端午时应景的菖蒲等物,黛玉也正看向凤清,眼里俱是笑意,似乎在说:怕什么,端午不行就中秋,今年不行就明年,你这机械船迟早会有成功的时候。
竺凤清顿时觉得心怀大畅,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轻了几分。似乎只要有了黛玉的肯定,世上所有的非难与不信,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正在钻研的物事,许是能给后世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能让子孙后代过上天幕上那些仙人们过着的生活,凤清便倍感振奋,浑身都是动力。
就在竺凤清重振精神的这一刻,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凤清肩上:“老朋友,好久不见!”
竺凤清一转身,见到一张风尘仆仆的面孔。
此人穿着一身布衣,足蹬厚底布靴,腰间所佩的也是寻常腰带,但他腰侧斜挎着的宝剑却依旧彰显了此人的不凡家世与侠义秉性。
竺凤清马上认出来人:“陈兄!”
来人正是陈也俊,此刻他伸出双臂,在竺凤清肩上用力拍了两下,将凤清拍得龇牙咧嘴,却开心地笑出声来:“陈兄还是这么一副老脾气!”
“而凤清你,不仅娶得美人归,而且能待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尽情地捣腾这些新奇玩意。”
凤清上上下下将陈也俊打量了一番,将他扯到彩棚一边,笑道:“前几日收到荣国府的书信,听说你和若兰都得了自由,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南边了。”
当年竺凤清也是在京里能横着走的王孙公子之一,与卫若兰、陈也俊等人情谊甚笃。卫若兰、陈也俊等人当年因牵扯进“谋逆案”而被软禁在家中长达数年之久,凤清虽在南方,可也没少托人在京里走动照应。
陈也俊双手一摊,也笑道:“我可不比若兰,我没有家累。”
竺凤清一想:“也是。”
陈也俊伸手一指江面,道:“那条形状奇特的‘龙舟’就是你捣鼓出来的吧?当年在京里你就喜欢折腾这些新奇物事,如今做人女婿了也不见变得稳重。”
这话算不上好听,毕竟竺凤清是入赘林家,做了上门女婿。对于竺凤清来说,既
能与心上人长伴左右,又是摆脱京城官场的好办法。但外人未必这么看。
竺凤清却知这几个损友说话总是这么直来直去的,不必想太多,当即笑道:“你可不知道,如今西洋好几国都在捣鼓这个,若是咱们能先一步研制出蒸汽机和汽船,无论是耕作纺织还是商贸航运,都能面貌一新。”
他说着指指北方,道:“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个还算是务实,为国为民有礼的事他会愿意推动的。有他在位,朝局至少能平稳个十几年,让民间的这些科技能够有机会发展。”
陈也俊明白竺凤清的意思,这其实也是当年他本人对冯紫英的“谋逆”始终心怀疑虑的原因。
但这并不代表陈也俊就认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当真拥有即位的合法性。但这话当着竺凤清的面不必说出来,陈也俊心想:他已经离开了京城那个漩涡,来到人杰地灵的江南,他不想再回去了。
于是,陈也俊赶紧趁机向凤清提出此行最要紧的事——
“凤清,你……你们夫妇……可否帮我这个忙?”
竺凤清看着陈也俊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差点儿L捧腹大笑,但看在朋友的面子上,还是努力忍住了,拍拍朋友的肩,道:“放心吧!不过……我们夫妇只能把你带到地方,之后如何,就都要看你自己了。”
三日后,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黛玉将在寺中修行的妙玉请出来喝茶。因为天气炎热,所以两人只在寺外一片参天大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坐了。林家雇来的管事和仆役点起风炉,生火准备烹茶。
妙玉看见风炉点起,林家的人却不急着烹茶,便好奇相询。黛玉只笑道:“在等水。”
“等水?”
妙玉一下子忆起旧事,怔了片刻,忽然笑道:“其实那次天幕之后,我就再也不饮什么旧年蠲的雨水,或是梅花雪水了。”
那次天幕说过旧年蠲的雨水和梅花雪水水质是“欲洁何曾洁”,而妙玉用这等水泡茶招呼黛玉等人未免太“装”,妙玉当时心中极其不受用,可是后来再想想,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刚好这时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当先赶来的是凤清,妙玉是认识的。
凤清身后一人,身着布衣,足蹬布鞋,
左右手各提着一只陶制水罐,都是盛得满满的。他也不知是赶了多远的路,竟累得满头大汗。
当妙玉看见这人的面容,不禁触动回忆,陷入沉思,一时竟忘了起身向凤清与来人行礼。
凤清身后的年轻男子在风炉旁放下水罐,以衣袖擦着脸颊旁的汗水,道:“水来了!请用此水烹茶。”
“这是玄墓山上的山泉水吗?”妙玉忍不住开口相询。
“这是……观音泉水。”陈也俊擦着满头的汗水答道。
“虎丘观音泉水……”
观音泉是虎丘三泉之一,号称“天下第三泉”,茶圣陆羽亦对此泉赞赏有加。妙玉是烹茶的高手,怎能不知道这个?
但是……虎丘距离玄墓山有几十里的路,而眼前此人看起来像是一大早赶去虎丘,亲自提来了这两罐水。
妙玉看着陈也俊皲裂起皮的嘴唇,知道对方为了把这两罐水送到这里,一路付出了多少艰辛。明明他近水楼台,却忍住了一口未饮,这份心意,确然昭彰。
于是她慢慢低下头去,终于低声道:“有劳陈郎。”
陈也俊擦干额上的汗水,舒一口气,轻轻地道:“无妨,若是仙师需要,我可以每天为你送水烹茶。”
候在一旁的凤清与黛玉这一对,都是狡黠地看了对方一眼,以眼神表示:这里气氛正好,他们这一对媒人应该可以去玄墓山脚下的光福镇逛逛了。!
第176章 番外③
京城。
宝钗在自家商号里忙碌着,外头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莺儿将南方来的信送进来了。
薛家商号的生意横跨南北,往来信件极多。薛家索性专门开辟了一条往来信函的邮路。
刚开始时只是为薛家和少数几家亲友传递信件,到后来,竟有不少人求上门来,求托薛家的人代为传递书信,要钱也干。久而久之,宝钗竟然把这条邮路做成了一桩生意,积少成多,几年下来这利润也颇为可观。
莺儿将厚厚一叠信封放在宝钗桌边,宝钗随意翻了翻,立时嘴角上扬,笑着取出其中一封,取过裁纸刀拆信看信。
莺儿当即在一旁笑道:“定是姑苏林姑娘的来信。姑娘每次见到林姑娘的信件都是这么高兴的。”
宝钗笑着看了莺儿一眼:“看把你给能的。不错,确实是林妹妹的来信。”
她一边看信,一边引述信件中的内容:“林妹妹有言道,上次来信中她提到的那个‘蒸汽机’,林妹夫又改进了一些。她还说,西洋那边有人在考虑将其装载在织机上,驱动织机,想要问问我的意见。”
莺儿惊问道:“还要做新的织机?您上次将织机建在河边水磨坊上,已经惹来不少非议了,如今还要再改吗?”
宝钗点着头道:“当然要改。水力织机只能在丰水季使用,到了枯水季便得停工。如果林妹夫说的这种机械真的能行,会比水力织机更实用。”
“可是,可是……”莺儿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道,“您上次在江南推广新式织机,这还都没用上机械呢,只是需要裁撤几个工人,便闹得那般不愉快。”
宝钗一点儿也不为莺儿所说的事担心:“那时还是没经验,现在知道了,纺织作坊裁撤多少人手,我这边就新招多少人手,只要他们还想要讨碗饭吃,那就没问题。”
莺儿急了:“怎么没问题?那些同行呢,他们放出来诋毁姑娘的话呢?他们总说您是……”
宝钗扁扁嘴:“罪囚之妹,嫁不出的老姑娘……还有什么新鲜的词儿吗?”
莺儿:“姑娘,您怎么跟全不在意似的?”
宝钗自有一番道理:那些同行们正是因为在生意上竞争不过薛家,所
以才尽把工夫花在别处,说这个传那个的;可这些冤家们说这么多,能让薛家的生意损失半文钱吗?
“您不在意,太太可是在意的……哎呀,太太!”
莺儿没想到薛姨妈会进来,此刻连忙行个蹲礼,心里有点儿懊悔。她在小姐面前说嘴没事,但到了太太这里,就会长篇大论没完没了,不管是小姐还是自己,都要花费好一阵工夫才能劝好这位太太。
早知如此,就真不该这么多嘴的。
宝钗见到母亲进屋,一时也十分无奈,连忙起身,扶着母亲的手臂让她坐下。
果不其然,薛姨妈还没坐下的时候就已开口赞道:“莺儿是个忠心为主的丫头。”
莺儿:我的忠心能换您少说两句吗?
薛姨妈马上转向宝钗:“我的大姑娘哟,莺儿说得对,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说着她开始掰着指头举例:“你瞅瞅,你身边的金钏儿嫁了,外头亲戚家中的姐儿们,林姑娘嫁了,荣府里二姑娘正在苏州说亲,三姑娘嫁了,四姑娘修道且不去说她,就连你哥哥当年买回来的……”
说到这里,薛姨妈突然打住。
宝钗和莺儿都知道薛姨妈想说的人是甄英莲。说实在的,英莲因为一出天幕,摆脱被卖为奴的命运,成为御史林家的座上宾。而薛家这边,薛蟠因此下狱流放,薛姨妈心里不可能不膈应。
但是宝钗告诫过母亲,说英莲是好人家儿女,要薛姨妈千万别再提薛蟠买人的事,否则只会再给薛家召来麻烦,薛姨妈这才渐渐不提了。
此刻宝钗也不说话,静静地等薛姨妈自己平静下来,才慢慢开口:“妈,现在咱们家样样不缺,内府的采买司职已经全都回来了,家境不比父亲在时差。您觉得,是女儿哪里做得不好吗?”
薛姨妈被宝钗问得哑口无言——的确,自薛蟠被问罪,宝钗独自当家,硬是将危如累卵的薛家救了起来,如今宝钗当家的薛家更胜往昔,要问薛姨妈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还真的说不出来。
“就是……就是妈年纪大了,还没看到你们成家立业,妈也没法子含饴弄孙,抱不着外孙,这真是……急死妈了!”薛姨妈的语气明确表现出她真的是急死了。
“这样呀!”宝钗略感好笑,看了一眼旁边的莺儿,笑道,“我给妈出个好主意:莺儿更着我这么多年了,妈也从不把她当外人,干脆妈认她做女儿吧,让她给您招个小女婿!”
莺儿一听,脸涨得通红,跺着脚道:“怎么说着说着姑娘就说到我身上了?”说完转身就跑了。
薛姨妈想了想:“莺儿年纪不小,确实该给她寻个好归宿……等等!”
薛姨妈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劝的人是宝钗啊!说到莺儿身上算怎么回事?
说着薛姨妈祭出看家本领,拿手好戏,眼圈一红,声音里染上了哭腔:“我儿……”
宝钗虽然经历多回,但是对此招的免疫力也不算高,连忙道:“好了好了,妈,您不就是想要含饴弄孙吗?一定行的,您一定能抱上孙子的。”
薛姨妈反问:“不是莺儿?”
宝钗含笑:“不是莺儿!”
薛姨妈待要再问,宝钗已经抱着她的胳膊,将她送回内院:“妈,我这边还忙着,您再耽搁我就真的没工夫给您找女婿了。”
薛姨妈无奈,被宝钗连哄带骗劝回了内院。
少时宝钗回来,坐在桌前,这才长舒出一口气,出了会儿神。
对于宝钗而言,这些年独自执掌薛家的生意,已经令她完全抛却了嫁个好人家,从此相夫教子、贤良淑德的念头。原本她以为只有遵循世俗的人生路径,按部就班地走完一生,才是她唯一的选择。然而却因为这样一桩意外,让她彻底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该在何处——
总之,不该是在内宅里。
想到这里,宝钗低头,继续拆看那些信件。她相信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此生的归宿,至于此前答应薛姨妈的,宝钗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副月份牌,在心中暗暗算了一回日子。她倒也不算是骗薛姨妈——母亲会心满意足的。
一个月后,薛家商号门口驶来一驾十分寒酸的骡车。
都说京中的高门大院里人人都是“两只体面眼,一个富贵心”。商号前头,也未尝不是如此。街面上本就泊着众多车辆,不少商户在排着队等着进薛家的大门,一见那骡车寒酸,顿时有人起了轻慢之心,招呼着让骡车挪到另一边去。
赶骡车的汉子赶紧下来,来到门前对伙计作揖,问薛家
可是在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就要求见薛家太太和大姑娘。
“你是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能见到太太和我们姑娘?”薛家看门的伙计们相互看看,谁都不肯相信。但薛家御下素来很严,伙计们都知道薛宝钗是从来不以衣冠看人的,因此尽管心中瞧不起,通报那还是得去。
于是一名伙计问:“你叫什么,我们怎么和薛家太太小姐说?”
那汉子一拱手,脸上露出和和气气的笑容,习惯性地开口道:“小人名叫薛蟠。”
伙计们一听,“哦,薛蟠啊,你等着。”就进去禀报了。
少时就见薛姨妈哭天抢地地从内院出来,冲到前院,抱着那个黑瘦汉子放声大哭:“我儿啊!你可回来了!”
伙计们都是一个激灵:什么?太太的儿子,那岂不是……大爷?
想到这里人们都难免后怕——多亏薛大姑娘素来教他们不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原来就是防着今天他们当场出糗呀!
只见薛蟠已是精瘦精瘦的一个汉子,身着布衣,肤色黝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且亲自驾着骡车过来,与过去人们印象中那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相去甚远。
薛姨妈多年未见亲子,一时之间,哭得不能自已。
薛宝钗则站在母兄身后,脸上神色并未有太多惊异。她一直与薛蟠有通信,而且数月前皇太后凤体不虞,皇帝大赦天下,宝钗第一时间便去信薛蟠那里,打探他有没有希望遇赦回京。
只是薛蟠回京竟拖了这么久,是宝钗也未想到的。
薛蟠乍见了母亲和妹妹,一时间也哭得停不下来,眼中的泪珠扑扑簌簌地滚落。
“儿啊,你可都改过了吗?”薛姨妈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问出这一句。
就听薛蟠像是背书一般向薛姨妈发誓:“妈,我再也不敢胡闹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①。”
薛宝钗薛姨妈听着这话有点儿耳熟,再一想,似乎是天幕上说起过的。而薛蟠怕是在流放之处也能看到天幕,看到之后,便心心念念着一定要亲口将这话讲给母亲和妹妹听。如今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了许
久,薛蟠絮絮叨叨讲了不少他的经历:原来他这次回乡,是专程先到金陵去了一趟,给当年被他手下豪奴打死的冯渊上过了坟,表示自己是真心悔过。宝钗托人给他寄去的钱物也全都留给了冯家,他自己就凭着一驾骡车,靠沿路给人运运货打打短工,这么着回来的。
听着薛蟠唠唠叨叨的讲述,薛家母女都觉得,薛蟠如今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当然,说话的风格除外,还是那个啰啰嗦嗦的老样子。
一想起天幕给她们一家子带来的影响,薛家三口心中都是五味杂陈:初时看,真是背运背到了极点,但现在回想,那当真是戳破了一个脓包,让脓毒一时全都流尽了,又把每个人都放在该放的位置上,薛家这才慢慢转过来的。
说到这里,薛蟠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要出门:“坏了,一见妈和妹妹我哭着哭着都哭忘了……我得去那骡车上,把人接下来。”
谁知人已经站在薛家院门口了,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头上只粗粗地盘了一个髻,将一头乌真真的头发尽数挽着,外头用一块头巾一扎,整个人看起来既爽利又精神。
这名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花布包袱,略有些紧张,却不怯场,薛蟠还在那儿痛哭的时候,她已经抱着包袱溜到了薛家门口,一对秀眸已上上下下将薛家门庭打量了个遍,眼中尽是好奇,却不卑不亢,并未被薛家这等富贵气象所慑。
“妈,这是翠娘。儿子在……那边,差点儿被人诬陷又犯了事,多亏有翠娘替我作证才洗脱了冤屈……妈我非她不娶!”薛蟠干脆“扑通”一声,直接往薛姨妈跟前一跪。翠娘见薛蟠跪了,连忙一起上来给薛姨妈磕头。
薛姨妈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双喜临门”一下子砸得晕晕乎乎的,忙拉着那媳妇上下打量。
薛蟠紧张地搓着手,还怕薛姨妈那关他过不去:“没您点头,我俩没名没分的,儿子怕委屈了翠娘,一直没敢娶她过门儿。但是这么大老远地赶路回来,路上没个名分总是不妥当,儿子这才……”
其实薛家人都曾从天幕上听到过,薛蟠该娶的妻子姓夏,叫夏金桂。夏家与薛家本是通家来往的旧亲戚,那金桂小姐与薛蟠算起来是姑舅表兄妹。但薛蟠犯了事的时候,夏家便主动与薛家断了往来,后来又为金桂小姐另行择婿嫁了。谁知近几年一过,那夏小姐竟成远近闻名的悍妇,甚至因为虐待下人吃了官司。薛家人方知天幕的预言并非虚假,若不是天幕,夏金桂可能真的已将甄英莲折磨死了。
如今薛姨妈还有什么好挑的,忙握着翠娘的手应道:“这就好,这就好!妈满意,满意极了。咱家给你俩摆酒,唱上几天大戏,补上你们俩缺的礼……”
薛蟠自当日看见天幕之后先是出逃,后又身陷囹圄,发配边疆,这么些年里吃尽苦头,纨绔习气一洗而空。加之他在边地见多了生离死别,骨肉离散的故事,便更加依恋母亲,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回京,在母亲膝前尽孝。
“妈,儿子儿媳以后就天天守在您身边,孝敬您,给您养老送终!”
薛宝钗在一旁听见,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却连忙低下头掩饰。
她心里在想:也许这就是天幕的安排——她和薛蟠掉个个儿,妹妹主外,哥哥嫂嫂主内好好过日子,是薛家最完满的结果。!
第177章 番外④
薛家绣坊里,绣娘大多都是女性,管事一开始时以男子居多。到后来,宝钗聘用了不少能干的姑娘媳妇,又从绣娘中拔擢了一些聪明有担当的,将男管事们调走。渐渐地绣坊成了一座“女儿国”,就如当初贾府中的大观园一般。
而这座“女儿国”中,最为牙尖嘴利、掐尖要强的两个,要数晴雯和萧三姐。
这两人都是相貌绝好,但是口头绝不肯让人。
晴雯的长处在于绣工,那些难度超高的技法,她一上手就能绣得很好,且心如光风霁月,从不藏私,将各种技法一概传授给绣坊里的姐妹们,让大家都能绣出最好最鲜亮的活计。有她在,绣坊里从未遇到什么难以攻克的技术难题。
萧三姐的长处在于对外。她原本就生得风流标致,世间男子,很少能抵挡得住她的魅力。与外头的客商打起交道来,只消三姐略略放出些手段,来谈事的客商,无论年纪阅历,都是如痴如醉,无有不应。
如果真有商家或是官府欺负到绣坊头上来,也往往是萧三姐出面,叉腰大骂,竟不带一个重字的,任意挥洒,将人骂个狗血淋头。
有时骂着骂着,萧三姐还有闲情逸致,跷着脚坐下,露出一对三寸金莲。骂累了,歇一会儿,嚼一口砂仁,再看对面还想狡辩,便使劲唾一口,顿时砂仁渣子乱飞。
偏她如此恣意行事,这世上还有无数客商,慕名到薛家绣坊来,想要一睹三姐的“风范”。
也有人传萧三姐就是天幕上曾经说过的尤三姐,但尤三姐是天幕赞过的人,就算有人将萧三姐比作尤三姐,也不敢当真说什么诋毁的话。
因此薛家绣坊在对外时十分强势。
原本晴雯与三姐,一个主技术,一个主管理,一个对内,一个对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才,然而晴雯与萧三姐这两人却总是相互看不对眼。
萧三姐总是说:“里头那个掐尖要强的晴雯,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①。”
这话传到晴雯耳边,她当然毫不客气地回:“就别教我替她害臊了,她做过的那些事儿,打量旁人不知道呢!”
由此,原本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来二去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晴雯与
三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
偏生还总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姑娘媳妇们,有的支持晴雯,有的支持三姐。薛家教坊里渐渐闹哄哄地分作了两派。
这日,晴雯与三姐在绣坊正堂里起了一点儿龃龉,两人顿时剑拔弩张,摆出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一时间消息传遍了整个绣坊。所有的绣工与管事闻言都跑出来,挤挤地聚在正堂上,要听晴雯与三姐吵架。
毕竟晴雯是块暴炭,三姐又绝不让人。且两人都是牙尖嘴利,若是骂起人来,都是一样的尖刻泼辣,往往金句频出,引人入胜,是非常精彩的骂战。所以这竟成了绣坊里除了发薪水之外又一桩乐子。
然而今日不同,今日晴雯两人似是想要将心底的积怨都发泄出来,吵着吵着,竟开始相互戳肺管子。
三姐冷眼觑着晴雯,冷飕飕地冒出一句:“是谁说‘早知担了虚名儿,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②。”
晴雯的眼顿时红了。当日从荣府出来,她就告诉自己再不回头,再也不想“如果”还留在荣府会怎样。但这又岂是告诫自己不想便能不想的?冷不丁被三姐这么着捅了一刀,晴雯心头像是旧伤疤被人突然捅了,汩汩地流出血来。
她也不去想三姐怎会知道这当日只有贾府里的人才能看到的话,当即反唇相讥:“有些人吧,风骚一辈子也就罢了,偏偏骚了一半又要从良,这事儿怎么说?”
三姐银牙紧咬,瞪着一对秀目,那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里跳出来。
围观群众听见晴雯的话开始议论:毕竟关于晴雯她们从没从天幕上听说过什么,但从晴雯口中露出的话,她们都知道是天幕上萧仙亲口说过的,虽然天幕上说的是一个叫“尤三姐”的,不是什么“萧三姐”。
众人想想传言:难道萧三姐真的就是尤三姐?
这场骂战的风向似乎开始向晴雯那边倒去。
这时候正堂门外传来脚步声,有那眼尖的小丫头一看,连忙招呼大家:“不好,快走!东家来了。”
但要走已经晚了,就见宝钗面色如常,带着莺儿径直来到堂中,从晴雯和三姐两人正中穿过,来到上首,一转身,并未坐下,而是站着,视线平平地望向大家。
“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也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要和大家说说。”
“我知道各位来此之前大多是有些伤心事的,对不对?”
“五娘,你是因为父母贪你的彩礼,把你许给了一个恶棍,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跑出来的。”那边一个秀气的姑娘立即点点头,旁人从她脸上着实看不出她竟有偌大的气性。
“刘嫂,你是因为没生出儿子,被夫家休了无处容身的。”
又一个中年媳妇听了宝钗的话,点了点头。
宝钗接连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正堂里顿时人人流露出感激眼神——东家竟连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遭遇都一清二楚。
“东家说的是,谁不是吃过苦的人啊!”
“我自己也是一样,”宝钗最后说到了自己身上,“外头成天有人说嘴,说薛家大姑娘是个男人婆,从不想着嫁人,总要去做那些该是男人才做的事,从不守女儿家的妇道和本分。”
说到这里,宝钗竟也流露出些许伤感,落在众女眼中,又是一片唏嘘。
“所以我想说,各位,如今咱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界,又何必为了一点儿小事,将矛头对向咱们自己呢?”
宝钗说到这里,晴雯与三姐都各自低下头去。
“我记得天幕上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咱们都弄错了自己真正的对手。”
宝钗说的这一句,未必人人都从天幕上听过,但既然宝钗都这么说了,众女纷纷应是。
宝钗却突然提高声音:“咱们中的许多人,曾经被打、被骂、被卖、被撵、被嫌弃……但是咱们好不容易今天聚在一起,为什么,大家却总将矛头指向我们彼此,而不是那些打骂、发卖、撵走和嫌弃我们这些姐妹的人呢?”
她的话明显有所指,晴雯与三姐顿时都红着脸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们为啥会吵嘴,无他,看不惯对方嘛!”宝钗的眼光终于落在晴雯与三姐两人脸上,“用你们自己做人的准则放在对方身上,总觉得对方做的是错的。”
“但今日我想告诉大家,在这作坊里都是单个儿的人,咱们各有各的活法。像我做惯了男人婆老姑娘,这种活法,却未必适合你们。反过来也是一样。”
三姐听见宝钗所说的,顿时想起了二
姐。二姐进了这作坊一段时日之后,还是找了个好人家嫁了,以“萧二”的名义出嫁的,夫家不知道她那些过往,也不知道她曾经是被天幕点过名的人。
三姐一开始不同意这门亲事,觉得姐姐被男人骗了一次不说,还要继续被男人骗。
然而这两年过来,二姐和二姐夫过得和和美美的,也没什么不妥。
“我没成过亲,原没资格评判你们,而你们也自然不能以成过亲的人所熟知的那一套,来要求我、评价我。”
众女都道“不敢”。而宝钗继续说:“这就是我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请各位对彼此都多些尊重与包容,咱们的牙尖嘴利和泼辣机敏应该对付的,是外头那些看不起咱们轻贱咱们的人。”
“再说了,这世上有的是赚钱的法子,若是只顾着彼此生气,岂不是耽误了咱们挣钱?”
宝钗一句话说出口,正院里的女子们一叠声地应是,相视而笑,之后迅速散去——毕竟挣钱才是硬道理。
这边三姐对上晴雯,她回想自己刚才,连忙福了福,向晴雯致歉:“刚才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先揭你疮疤……”
晴雯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插葱似的向三姐一福身:“刚才也一样是我的不是,错得离谱。我原先是看不惯你,可细想想,这又与我何干,我根本就没着资格指指点点说你的不是。”
三姐也叹道:“你这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将看不惯我也说得这么直白……”
晴雯:嗐,说顺嘴了嘛。
三姐:“……反正我也看不惯你。但这不妨碍我们在一个作坊过活。”
晴雯点点头,伸手摸摸心口,道:“说也奇怪,刚刚我心口还堵着一股气的,现在宝姑娘将话说开,我竟全不觉得什么了。”
宝钗就站在两人身边,听见这话,终于露出笑容,问这两人:“把话说开了?再不吵了?”
两人都忙不迭点头。
“好了,我这边有两个消息,一个是给三姐的。你知道的,那位姓柳的郎君……”
三姐一听“柳”字,便脸上一红。当初听完点评她自己的那段天幕,她心头便彻底放下了柳湘莲,而且也很快寻到了谋生的法子,甚至活得更加恣意。
谁曾想后来天幕又单独点评一回柳湘莲,令她得知这个男人另有侠肝义胆的一面。
更要紧的是,柳湘莲虽然遭到她的拒绝,却从此若即若离地生活在三姐身边,无论三姐如何恣意潇洒,他都并无二话,甚至从不与她答话。
“……那位姓柳的郎君,前些日子将我们一批货从剪径的强盗手中抢下来,挽救了上千两的货品。我要将这批货发卖所得的净利分给他一成,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要。说是我若要谢,便把谢仪转给我铺子里的‘某人’就好。”
宝钗望着三姐微笑着道:“我现在就在和这个‘某人’说话。”
三姐听得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心头却一阵恍惚,已经放下了的感情,如果想要再拾起,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
宝钗察言观色,道:“不用急于决定,一生还长。再多想几日……几年,也是可以的。”
三姐顿时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一眼宝钗,告辞退去了。
宝钗又转向晴雯:“我记得你上次说想要就着太液池的荷花绣一幅万荷图,但没法儿一直对着太液池的荷花绣。所以想要请画匠先将太液池边万荷盛放的景象画下来是吗?”
晴雯点头,但有点保留,道:“需要高手画匠,能画得和眼前所见一模一样的才行。这样的画匠……应该很贵吧!”
宝钗却向身后的莺儿一招手,后者抱了一个用丝绵包裹的一件扁平物事走过来。看莺儿吃力的模样,这东西应是很有分量。
宝钗接过,将东西放在桌上,解开外面包裹着的丝绵,露出里面的东西。
晴雯顿时吃惊地睁大眼,随即发出一声惊叹。!
第178章 番外⑤
出现在晴雯、莺儿与宝钗眼前的,是一副方方正正的银板。
在场三人都是见惯富贵的,这么大一方银板虽然不多见,但也并不算太出奇。
真正出奇的是那银板表面,竟是一幅“万荷图”,画面上是成片成片的荷花,密密地生长着,一直延伸至天际。然而这些荷花的每一瓣每一枝似都绘得清清楚楚,惟妙惟肖。三人站在这副银板面前低头观赏,就仿佛置身太液池畔,鼻端似乎能闻到炎炎夏日里清新无比的荷叶香一般。
唯一能将这银板表面的“万荷图”与实景区分开的,就只有颜色,这幅万荷图只用了黑白灰三色。白色也不是纯白,是放旧了的银块所特有的那种锈白色。
“怎么样?”宝钗问晴雯,“这还合用吗?我问了制这个的人能不能上颜色,那边回说是眼下还不能。”
晴雯左看右看,简直爱不释手。她先是急急忙忙地回答宝钗:“够用了够用了,我这边有绣荷花专用的丝线配色卡,这倒不难……”
话还未说完,她又已经赞叹道:“唉哟,这幅画儿好生神奇,左看右看,看到的颜色光辉竟是不一样的。宝姑娘,这究竟是哪位画师画出来的?”
宝钗道:“是宁国府的四小姐贾惜春……”
还没等宝钗说完,晴雯已经摆手笑道:“果然是四姑娘。以前大伙儿都住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属四姑娘最会画。老太太还说要四姑娘把整座园子画下来呢……”
她看见宝钗含笑不语,便猜到宝钗还另有话说,连忙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了一记,道:“瞧我,总是嘴快,不知轻重,只知道抢话说。”
就听宝钗笑道:“这虽是四姑娘完成的,但是却不是她‘画’出来的。”
“不是‘画’出来的?”晴雯与莺儿都不懂了,“画得这么像,怎地就不是画出来的呢?”
宝钗将手一拍,笑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四姑娘随敬大爷修道学炼丹的事,你们都知道的吧?”
原来,当年宁国府被牵扯进谋逆大案,贾珍贾蓉父子被贬为庶人,剥夺宁国府的继承权。宁国公的爵位又回到了贾敬自己头上。贾敬不再认珍蓉这一对不孝子孙,反倒对那个秉性清冷的女儿惜春疼爱有加——因为惜春和
贾敬一样,对于“化学”生出兴趣,追随贾敬研究万物聚合与分散的道理。
这种“画”法,其实就是惜春想出来的。她在烧海草灰的时候发现海草灰里含有一种物事能让白银见光变色。她顺着这个发现钻研下去,渐渐地,竟发现了一种神奇的“摄影”之术——无须用笔一笔笔地将眼前的事物画在之上,让光自己来完成这一切。
惜春想出的这种法子对于一名闺阁少女原本是不可想象的。然而贾敬本就是个研究“化学”的炼丹道士,丹房里各种材料器皿一应俱全,且熟谙制丹时各种安全措施。有贾敬言传身教,惜春竟没遭遇多少难处,真的将这种“摄影术”研制成功。
而晴雯等人眼前的这一幅令人惊叹的“万荷图”,就正是惜春的“摄影”作品,实际是“画”在一副表面镀银的抛光铜板上的。惜春带了几l个丹房的小道士,在太液池畔蹲守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光线最好的时候完成“摄影”,又将这副铜板带回贾敬的丹房,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影”、“定影”,最终得到了这样一幅万荷图。
听完宝钗的讲解,晴雯恍然大悟,赞道:“真是没想到,四小姐那样一个清冷人儿,竟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法子。”
当年天幕是怎么说来着?四小姐是个孤介的性子,最怕家族的事最终会牵扯到她身上,甚至要为此出家。
宝钗也点点头,道:“性子清冷的人也自有她清冷的妙处,越是如此,越能耐得住性子去钻研某一件事。”
“怎么样?我们绣工第一的晴雯姑娘,这幅万荷图,还够你使用不?”
晴雯的视线落在眼前的银板上,默默不语,沉思片刻,果断道:“够用了!”
她双手比划:“我打算绣这么大……这么大的一幅绣屏,将这幅万荷图上的景象放大,每一枝荷花都细细描绘,到时就是,就是……什么什么无穷碧来着?”绣坊里的绣工们为了绣出更为雅致的绣活,日常坚持读书习字。晴雯如今也能掉两句书袋了。
宝钗笑着接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点头笑道:“你合用就好。听说过不了几l日四小姐还要请咱们这些亲戚们聚在一起,用她这新法子‘摄影’齐聚团圆图呢!晴雯,你随我日久,就和家人一样。要
不你也和我一起去。”
晴雯刚要说好,忽然一想,顿时骇白了脸孔,忙道:“宝姑娘,我们乡里人常说……小孩儿年岁不长不能随便出门,也不能去那花木之间,妖怪会把魂魄给摄走。这‘摄影’会不会也是这样,把人的魂魄都给摄走?”
宝钗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晴雯颇不好意思:“宝姑娘,晴雯也不懂这个,只是按照老人们常说的混猜。”
“不妨事。若是我们不明白这背后的道理,恐怕便会信了老一辈的迷信之说,但是这摄影之术,却是敬大爷和四姑娘将背后的道理一一分说得分明。那银一旦混入海草灰中的成分,遇到光就会变成另一种物质,容易变黑……我也说得不十分准,但是我听四姑娘详详细细说过一回,这本就是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与妖怪摄魂还真的没什么关系。①”
晴雯听宝钗这样解释,稍稍放心了些,略想了想,道:“宝姑娘,既然现在已经有法子把‘万荷图’这样子不成不变的影像‘摄’……‘摄’下来,那将来是不是也能将活动的人,我是说,人说的话,唱的曲儿,都一一‘摄’下来,拿到别处去看?”
宝钗点点头,对此很有信心:“当然!”
她见一旁的莺儿张大了口,听得晕晕乎乎的,便笑笑没有再说下去。事实上,她一直也在心中存了那个念头:天幕,和天幕上的“萧仙”也许未必是仙人所为,而是“后人”。这些后人创造出了高超的科技,以此反过来影响她们所身处的时代。
“不要认为一切都不可能,做人,总是要敢想一点嘛!”
荣国府。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荣府一家的亲眷全都聚在荣禧堂。
荣禧堂的主人如今换了贾琏一家子,客人则有南安郡王府,太妃、世雍、探春、鸳鸯都来了。薛家则是薛姨妈、薛蟠、翠娘、宝钗和晴雯。另外史家两位史侯和史侯夫人,卫家卫若兰夫妇等人也都到了。
主持此事的却不是贾琏与凤姐儿,而是宁国府的主人贾敬和他的亲闺女贾惜春。
贾惜春不管其他人,只管摆弄安放在架上的一枚匣子,匣子里面完全涂成黑色,匣子缺了一面,而这一面正冲着站在荣禧堂前的众人,正由一块黑布蒙着。
而穿着道袍,一身仙风道骨模样的贾敬则正指挥众人站在一处:“来,往这边挪挪……不行不行,最远不能超出这里。”
“什么?男宾女宾要分开站?不行不行,你们没瞧见吗,前头那个能摄影的匣子只有一个!”
“分开摄影?分开那还叫什么‘齐聚团圆图’?今儿把各位凑一块儿,不就是各家亲眷难有机会聚得这么齐吗?站一起,赶紧站一起,女眷前排,男宾们往后靠,嫌自个儿太矮的就往那石矶子上站站……”
宁国公贾敬说话一点儿都不客气,但就冲他仙风道骨的模样和这些年他捣鼓出的那么些有用的物事,众人都给他几l分面子。荣禧堂前,当真是各就各位,女宾在前,男人们在后甘当背景。
贾敬继续解说注意事项:“待会儿四丫头命人将这匣子上的黑布揭下来,那时就开始‘曝光’了。这‘曝光’要持续半炷香的工夫,在此期间各位要保持一动不动,面露微笑……”
其实众人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微笑了,但谁也没想到竟然还要在半炷香的时间里保持一动不动。
众人:救命!脸都酸了。
但是贾惜春和她老子差不多是一个脾气,只管慢腾腾地过来,挤在女眷们最边上,用她那一贯清冷的嗓音道:“好了,各位请都别动。”
这时两名丫鬟上前,一个托着一支香盘,里面点着半支香,另一个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匣子上的黑布揭了去。
荣禧堂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端正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努力维持微笑,一动不动。只是眼神难免时不时地向香盘那个方向溜去。
好容易那半支香终于熄灭了,丫鬟赶紧过来,用黑布重新将匣子罩住。惜春才淡淡地说了一声:“好了!”
众人直到此时,才开始活动手脚脖子和脸上的肌肉。
谁知贾敬道:“为防刚才那次有什么不妥,诸位,我们再来一回!”
众人一起绝倒。
南安太妃摆起太妃的架子问:“宁公,难道……这不是有了成品之后,每家送一份吗?”
贾敬挠头:“哪有此话?这‘摄影’,一直都是只有一件成品啊!”
但他瞬间又想出了一个法子:“林家留在京里的刻印坊,有
很好的制版工人,到时命他们按照这‘摄影’出来的样子,用月份牌那种画法制版,到时想印多少张,就能印多少张。”
南安太妃这才表示满意:“这还差不多。”
而那边惜春已经又将匣子里事先准备过的银板调换过位置,再次招呼一声:“各位,准备了!”
众人忙再次站直,酸而僵的脸上再次勉力摆出笑容。
这次“摄影”完毕,贾敬非常得意地道:“这个法子已经传到了金陵与苏州,家里亲戚们都已经开始按方尝试。”
“不久,咱们就可以在这几l处之间相互传递这种‘齐聚团圆图’了。这样不用大家舟车劳顿,就能看见久未见面的亲人了。”贾敬非常得意,似乎他们父女的这项创新是比“飞升”还要荣耀的功绩。
半月之后,当京城、苏州和金陵的“齐聚团圆图”都汇至在半山园后隐居的贾宝玉手中时,竟然出了一件岔子——
宝玉与元春津津有味地细品了所有的“团圆图”之后,随手将它们都放在了香案上,当时案上并未焚香。
不久,宝玉出了一趟门,回来时发现案上空空如也。
他见香案上有焚香的痕迹,忙问麝月。麝月道:“一爷,不是您说今日十五,总要为天幕上的萧仙拢一把好香的吗?”
宝玉顿时记起:确实如此……
这么说来,这些“团圆图”的去向是……萧仙那里?!
第179章 番外⑥
pk大会结束之后,萧兰兰一直身处舆论中心,直接原因自然是那两册她在直播中收到的红楼古本后二十八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萧兰兰收到的后二十八回,虽然被学者们认为是“符合一切线索与想象的《红楼梦》后二十八回”,但是,正如学者们无法证明这本古本是伪作一样,学者们也同样没法儿证明这本古本就是真的。
这两册古本不像其他古本那样,拥有收藏者的藏款与点评批注,也不像甲戌本、庚辰本等古本有清晰的购置、收藏与转让的记录。
不带任何可供佐证的记录,这两册古本就这样横空出世,而且直接出现在直播中——因此引起了不少争议,甚至有人指责萧兰兰是借此机会吸引流量,炒作本人。
萧兰兰却压根儿顾不上这些指责,她每天都收到大量的私信,因为她以前的直播都被人翻出来反复重播观看,不同意见也汹涌而来——
“你这个小主播讲的不对,《红楼梦》明明是一本讲反清复明的书嘛!”
“贾宝玉不就象征着大明皇帝遗失的玉玺?假宝玉、真玉玺。”
“兰兰小姐姐,我外婆告诉我说,林妹妹的原型是雍正皇帝一个姓竺的妃子,好像叫竺香玉……”
私信多到萧兰兰根本来不及看,更别说一一回复了。
“从这些反馈来看,《红楼梦》已经做到了在每个读者心里都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并且启发他们自行对其进行解读。”萧兰兰在一期采访她的节目中这样告诉记者,“这是中国古典名著中将这一点做到极致的作品。”
“既然如此,我收到的后二十八回究竟是不是真本,是不是曹公原笔,我认为是一件可以‘自由心证’的事。读者如果愿意相信,那就是真的,反之也没问题。”
记者笑着反问:“兰兰,没想到你赢得了pk大会,获了大奖之后竟还是这么佛系?下一步又有什么计划呢?”
萧兰兰:“正在和出版社谈出版那个续本。虽然我不敢百分之一万地肯定那就是曹公原笔,但是那后二十八回的文学和艺术价值无法估量,因此我认为还是让它能够顺利面世,让广大红楼迷们看一看才好。”
事实上,从萧兰兰手中这本续本的行文
和笔法来看,与前八十回别无二致。曾有熟悉红楼文本的专家一见到这个本子就当众惊呼:“这就是曹公本人写的呀!”
此外,这本续本也被“喂”给了超级计算机,由其分析用字习惯和词频,得出结论是:续本与前八十回无异,毫无疑问,应当出于一人之手。
考虑到这个续本是近年来《红楼梦》研究史上的重要发现,前来联系萧兰兰想要出版这本古籍的出版社络绎不绝。
鉴于《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年间,其版权早就过了保护期,出版与否,的确是萧兰兰这个“所有者”可以直接决定的事。
但是萧兰兰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向“新红楼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景欢联系,并试图联系“贾宝玉风雪山神庙”,看对方是否愿意授权出版。
采访很快到了尾声,采访萧兰兰的记者一时也没有别的问题了,没话找话般地问:“兰兰,听说你在pk大会上除了收获后二十八回和大会优胜之外,还另有收获?”
“啊这……”
萧兰兰忍不住有点儿脸红。
最近这段身处漩涡的这段里,萧兰兰索性暂停了以《红楼梦》的内容与人物作为主题的直播,开始了一种“反向直播”,反过来去拜访那些热爱《红楼梦》的“红楼迷”们,在直播间展现他们的生活,分享他们的快乐。
这个“反向直播”的总策划,不是别人,正是脑哥。在短短几周之内,两人就经历了刚刚开始合作时的新鲜感、磨合期的挫败感,以及这一切之后的彼此成熟与稳定。如今萧兰兰确定她能和这个人长长久久地“合作”下去,不止在直播领域,也在人生的其他方面。
等他们这一段时间的“反向直播”做完,兰兰就可以带脑哥北上,去见萧爸爸和萧妈妈去了。
记者看出了萧兰兰的微窘,哈哈一笑,说:“反正对于我们这些粉丝而言,着实有一种磕到的CP终于成了真的舒畅感。祝福你们!”
这场采访之后不久,有影视圈里的人通过朋友找到萧兰兰和脑哥——
“邀请我为新版的《红楼梦》选角儿?”萧兰兰有点儿傻眼:这种活动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最终证明多半是为即将出炉的影视作品吸睛造势的活动罢了。
“不是不是,不是邀请您来选角,而是邀请您参加‘我心目中的红楼人物’活动。”恭敬递上名片的小助理认真地解释。
萧兰兰听了对方的解释才明白:《红楼梦》这个超级大IP又一次吸引了新一代的导演和演员。如今新片宣发在即,片方确实是想要通过这个活动提高人气。但却并不是请活动的参与者们直接选角,而是请他们按照自己的想象“描绘”心目中的红楼人物,以供片方“参考”,通过这种方式来辅助选角儿。
活动参与者们可以通过绘画、亲手制作服饰道具、邀请真人模特cos等多种方式,努力展现他们“心目中的红楼人物”形象。
“您的意见片方非常重视。”小助理努力试图说服萧兰兰,“您对《红楼梦》那么了解,您在直播里解读过《红楼梦》那么多人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样的化妆品……您全都知道!”
萧兰兰与脑哥对视一眼,脑哥正憋着憨憨的笑容:很明显,眼前这位将“认真”二字写在了脸上的小助理,肯定也是萧兰兰直播间的粉丝,一期都不落的那一种。
“您在我心里简直就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小助理向萧兰兰如此一番“表白”,立刻将萧兰兰吓到了,连忙摇着手,说:“不敢当,这我可真不敢当。我哪里是什么专家……我只是个普通的主播,是研究界的搬运工而已!”
“但是我真的希望您能够参加这个活动,表达您的意见。”小助理说出心声。
“其实片方已经有预备主推的男女主角了。他们联系的很多‘专家’都会按照片方的想法,展示与那几位影视明星和新人长相相近的形象。”
萧兰兰:嗐,敢情还是为了吸睛造势啊!
“后来是我向片方推荐了您,说您刚赢得华夏文化pk大会的优胜,人气很高,有助于提高本次活动的影响力,片方就接受了。”小助理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有点儿私心,我是真的非常非常想知道,您心中的红楼人物会是什么样子的。”
萧兰兰凝眸出了一会儿神——其实她内心非常愿意相信:那些红楼人物们都在某个时空中真实存在,且能够通过平台向她传递文字和物品。可是……红楼人物们长什么样子,这……难道要她去请
惜春绘制几幅行乐图,再请贾宝玉“传递”到她这里来?
“我也知道要准确再现您心目中的红楼人物们,需要投入挺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期待!”
小助理说到这里的时候,简直两眼放光。
萧兰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承诺,我会不带任何私心地描绘我心目中这些红楼人物的形象,至少不会让任何商业考虑影响我。”
小助理顿时长长舒一口气,露出“不愧是兰兰”的表情。
却听萧兰兰问她:“我能问问你在我直播间的ID是什么吗?”
对方却一下子变得扭捏起来,红着脸回答:“我在直播间的风格和我的形象并不一致……好吧,那个……一组全数字。”
萧兰兰抿着嘴心想:23333……
“谢谢你,”兰兰向小助理告辞,“在直播间有你们陪伴的日子正是开心啊。”
23333告辞之后,脑哥问兰兰:“怎么样?有想法吗?……这活动,时间还挺紧的,你需不需要帮忙?我认得几个很棒的画手,可以帮你把心中的形象画下来……”
萧兰兰却还在出神,没顾上回答脑哥。
就在这时,身穿印有平台Logo服饰的寄送小哥再次将一只扁扁的方形包裹送到萧兰兰的暂住地:“红楼主播,你的粉丝好宠你,这边又是一件粉丝给你寄来的物品。还挺沉……”
萧兰兰忙郑重谢了,送走小哥,动手拆包裹。
脑哥没主动凑上来,但是他见萧兰兰好久都没出声,有点紧张,转过头来问:“兰兰,你怎么了?”
就见萧兰兰嘴角上翘,像是收到了一份天大的礼物。
她抬起眼,眼里闪动着喜悦,望着脑哥,问:“你刚才说,认识几个画手朋友?能帮我把黑白的照片人物改画成活灵活现的红楼人物吗?”
“黑白的照片人物?”
脑哥听见萧兰兰这么说,也彻底惊到了,赶忙起身,凑到萧兰兰身边,望着她从包裹里拆出的几幅银板:“这……”
“如果红楼人物们聚在一起拍全家福,应该就是这样吧?”
初衷是为“红楼”新片造势的“我心目中的红楼人物”,在萧兰兰加入之后,就完全转了个方向,甚至连主题也渐渐变成了兰兰放在个人主页上的那一句:“如果红楼人物们聚在一起拍全家福”。
而萧兰兰给出的答案正是一幅真正的全家福:众多红楼人物们身穿各自的日常服饰站在一处。
这张“全家福”被萧兰兰公开之后,立即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很多人都认为这张“全家福”里存在很多问题:比如,缺失一些重要人物,少了贾母、袭人等等;又多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物,林黛玉、贾探春身边站着的这两位英俊男儿都是谁?又如“全家福”里的不少人物气质不符,比如元春,身为贵妃的她怎可能穿着荆钗布裙?又如薛蟠,如此纨绔子弟怎可能是这样一个精瘦黝黑的汉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组“全家福”里的人物们的确极其出彩,凤姐从面相到精气神都透着精明强干;探春就像是书中描绘的那样,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林黛玉脱俗若仙,秀美之外透着才气逼人;而胸前佩戴着一枚通灵宝玉的宝玉,则隐隐约约透着一种应属世外高人的气度。
另外,这组“全家福”中人物的衣饰也极其特别,既不同于以往各影视作品,也不同于真实历史中的明清服饰,而是各个时代的特征都有一点。没有人知道萧兰兰是怎么想出这样的服饰的,但毫无例外,所有人都觉得这些衣料很好看。
当所有的疑问都抛到萧兰兰面前时,萧兰兰并不以为意:“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红楼人物呀!”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更何况,这是《红楼梦》。
片方有苦说不出——萧兰兰展示的红楼“全家福”和他们预先已经选定的角色相差颇远,完全没起到为“新片”造势的效果。
但不可否认的是,萧兰兰带来的这些讨论和“争议”,令《红楼梦》这个超级IP的热度再次爆表,成为街谈巷议中广受欢迎的话题:“你和那个红楼主播想的是一样的吗?”各个小圈子刮起了cosplay各种红楼人物的旋风,不止是选角,就连与红楼相关的服饰、首饰,甚至是美食和装饰也都一并带火了。
不久,活动的举办方又放出了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帮助萧兰兰数字进行绘图的画手宣称,萧兰兰的这幅“全家福”,是将三幅黑
白照片翻拍后数字化处理,上色、补充细节,再将三幅黑白照片的人物集合,放在同一副图上。
——萧兰兰的“红楼全家福”,竟然来自照片?
这下所有人都傻了眼:照片?老照片?
这回玩笑开得大了:红楼梦的时代,摄影术还未发明,哪里来的老照片?
有些人摇摇头:一个小主播而已,到底还是年轻识浅。
喜欢萧兰兰的人们却为她辩护:萧兰兰可从来没说过这是红楼人物们的照片。而且,萧兰兰能从老照片里取材取到这么漂亮这么符合原著精神的人物,也是她的本事啊!
问题再次抛到萧兰兰面前的时候,萧兰兰的回答依旧底气十足:“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红楼人物呀!”
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她能够从红楼梦的世界接受物品,只有脑哥、糖兔子和小扬州等非常亲密的好友大致能猜到这一点。
她更加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同样能深刻地影响了红楼梦的世界,比如现在——
萧兰兰正在飞快地使用平台的通讯功能给用户“贾宝玉风雪山神庙”发着私信:
“请转告化学研究者们,从他们海草灰中提取的物质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化学元素,它的名字叫做‘碘’……”
【全文完】!
番外,希望你也喜欢
听说看这本书的人都是很幸运的,分享后你的运气会更棒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