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听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又托着腮去看窗外的那棵银杏树,余光瞥见栅栏另一边的戚家院子里,王怡正费力地将一筐泥往花坛里抬。
“王妈妈。”季听立即站起身,将脑袋探出了窗。
“听听。”
“你别动,当心闪了腰,放在那儿让我来搬。”季听匆匆下楼。
戚家和季听家原本隔着一排栅栏,但现在栅栏里做了道门,季听直接推开门便进入了戚家。
他将白衬衣袖子捋到臂弯,问王怡:“围裙呢?王妈妈给我套上围裙,我穿的可是白衬衣。”
王怡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围裙给季听套上:“还要袖套吗?”
“我可以将袖子挽起来,没事。”季听刚弯下腰,看着筐沿上的泥块,又问道:“有手套吗?”
“呀,手套还在杂物间门里,忘了带出来,要不你放着,还是让我来搬吧。”
“算了算了,等会儿洗手就好了。”季听俯身去抱泥筐,嘴里吃力地道:“我的手……可以脏……但是怎么能脏了……王妈妈的纤纤玉手……”
王怡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季听将那筐泥倒进花坛,转头问她:“王妈妈,我是不是很好?”
“对,天下就我们听听最好。”
季听又凑近了小声道:“王妈妈王妈妈,念着有点累,要不我叫你妈妈算了。”
王怡更是笑得不行:“好,把那个王字省了,可不能把听听给累着了。”
“嘿嘿嘿。”季听朝着她笑,她伸手刮了下季听的脸:“又去军部打听你哥哥的消息了?”
季听点头,她又道:“你别着急,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你戚爸爸以前也是经常出任务,习惯就好。”
“王姐,听听。”周琳的人还看不见,声音先传了过来,接着便见她出现在那排栅栏外,手里还拎着一条鱼。
“妈妈。”
周琳举起手上的鱼:“王姐,今晚来我家吃饭。”
“行啊,那我早点过去帮你烧菜。”王怡也不客气。
傍晚,季听的房间门内很安静,只隐约听见楼下厨房里周琳和王怡的交谈声。屋内空间门光线变幻,三维投影正无声地播放着一部老电影,但正对着的小沙发上空无一人,只留有一杯还冒着淡淡热气的水。
季听此刻正盘腿坐在时间门长流的光道上,看着面前的场景。
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一片浩瀚海洋,洋面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岛屿。它们彼此间门用金属桥梁连接,竟赫然形成了一块庞大的陆地。而陆地上绿植覆盖,拔起了数栋建筑,曾经的水倨星基地已经变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海上城市。
一辆越野车离开岛屿马路,驶上了两岛之间门的金属桥,车身在海面上投下一团移动的阴影。
“……你们到营地时刚好是中午,食堂今天中午有克亚鱼……我下午就回来……”
车内通话器里传出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虽然信号不太好,背景里也有着海浪的阵阵轰鸣,却也不妨碍他事无巨细地叮嘱。
“……凯亚岛上空气潮湿,把我帐篷里的除湿器打开……挂在行军床墙壁上有个袋子……是狗蛋爱吃的那种肉干……”
对面又传来士兵的声音:“总指挥,在前方海域发现了移动的不明物体,怀疑是芦琊兽。”
“好,巡逻舰调转方向,从它左边靠近。”
通话戛然而止,车内恢复了安静。副驾驶上坐着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个头也很敦实,在对方中断通话后,他依旧伸手去摸车载通话器,上下拨动音量键。
“爸爸,这是信号不好还是父亲挂断了呀?”狗蛋问。
正在开车的大季听按下车窗,让带着咸腥味的新鲜空气进入车内:“是已经挂断了。”
狗蛋嘟囔着:“可是他都还没有给我说再见。”
“父亲是战场指挥,他们抓了好多天的芦琊兽,刚才应该是终于发现了它们的踪迹,所以来不及给你说再见。”大季听腾出只手摸摸饭团脑袋:“反正下午就能见到父亲了。”
狗蛋靠在椅子后背上,不太高兴地道:“每次都不给我说再见。明明说好第二天带我去林子里打猎,结果一觉睡醒,他就已经离开了。”
“这次接到任务是半夜,你父亲看你睡得香,就没有把你叫醒,而且任务太急,他原本想给你留张纸条也来不及。”大季听在旁边解释。
狗蛋没有再说什么,只看着车窗外的海面,片刻后才轻声道:“反正谁要离开都不和我说一声再见。父亲经常半夜就走了,你也是一样。还有……他们俩。”
季听原本垂首坐在光道上,闻言立即抬起头,画面里的大季听也同他一般看向了狗蛋。
“他们俩?”大季听问。
狗蛋板着脸道:“你经常给我讲的小爸爸和小妈妈,他们不也是没有和我说再见吗?”
越野车即将驶离连接桥,大季听没有做声,直到将车开上岛屿公路后才道:“他们不是不想和你说再见,而是没有机会。”
“虽然我记不住他们,但那不是我故意的。可是他们一直没来看我,可能早就把我忘了……”狗蛋低头抠着座椅垫,声音有些闷闷的。
“蛋蛋,如果现在爸爸妈妈都离开了你,你会忘记我们吗?”大季听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狗蛋立即回答:“肯定不会的。”
“那他们也不会忘记你,会一直惦记着你。”大季听看了眼车窗外:“蛋蛋你看那片海,看那天空,还有这片种满了郦树的岛……父亲经常让你多看看它们,你就能体会到小爸爸和小妈妈对你的珍惜。他们很想你,一直都会想你。”
狗蛋没有做声,只趴在车窗上。他看着灌木里匆匆窜出来一只小动物,愣头愣脑地和他对视片刻,又惊慌地钻了回去。
“爸爸。”他突然开口。
“嗯。”
“其实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
饭团坐回身,挠挠脑袋:“我知道他们不会忘记我,也一直都陪着我。”
大季听看着挡风玻璃前的路面,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腾出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也许在和你离别的时候都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但那两个字并不代表什么,你只要知道,你一直在他们心中就够了。”
饭团唔了一声,又摸摸自己胸口:“这里,就在这里,他们也一直在我这里。”
季听盘腿坐在光道上,探出上半身将那面屏幕缩小,空间门里顿时变得安静。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感觉肩膀被一只大手温和地拍了拍,一个无形的人在身旁坐下。
“戚爸爸,我有些难过。”季听虽然没有抬头,也知道身旁的人会是谁。这些年他经常进入支撑柱,渐渐也就知道了这里面有个隐形的人,而且那人就是曾经带着他去修复时空壁的戚承适。
“你知道我爱哥哥,是那些小屏里所有季听对戚灼的那种爱。”
“我知道蛋蛋是我和哥哥的小孩后,就一直憧憬着那么一天,我和哥哥一起从培养箱里把他抱出来。他就像我在小屏里看见的那样,红红小小的一团,小猴子一样,闭着眼大声哭。而我和哥哥也会像其他戚灼和季听那样,陪着他慢慢长大。”
“可其他戚灼从来不会问他们的季听,你在军校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有喜欢的人就告诉哥哥,哥哥要先去审核,觉得那人合格了才可以谈恋爱……其他戚灼也不会老是对他们的季听说,你就是你,你不是别的季听,你不要被他们影响,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现在遇到了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的选择,不能只看到我一人……”
“哥哥一直在提醒我,在阻止我,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就算遇到了再多的人,我也只能看到他一个……”
季听弓着背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那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带着安抚和劝慰。
片刻后,季听抬起头:“戚爸爸,我在想,如果哥哥真的不喜欢我,那么我还要勉强他和我在一起吗?要让他和我一起去培育出蛋蛋吗……其实我在这里能看见蛋蛋就已经很好了。”
周末假期结束,季听又回到了学校。宿舍里没人,他将背包丢到自己的上床床铺,爬上去躺下,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以往他这样躺着时,总会去看脑内另一个季听和戚灼,看他们这时在干什么。他知道那是他的记忆,随着他年龄增长也跟着在增加的记忆,可渐渐地越看越不是滋味,只有羡慕和失落,所以他现在很少再看了。
他听见宿舍门被推开,知道是白伽进了屋。他们宿舍虽然住了四人,但另外两名学员比他们高一级,已经去了军队实习。
“我周末去研究所,结果王博士让我搬了两天的培养皿。”白伽的声音从被子缝隙里传了进来,季听只闭着眼听着。
“睡着了?”没得到回应,白伽问道。
季听闷闷地回了声:“没睡着。”
“你听到培养皿三个字居然不追问,这点让我觉得不合逻辑……你生病了?”
“没。”
“没生病?”白伽的声音充满狐疑。
下一秒,盖在季听头顶的被子被掀开,光线透了进来。他伸手去抓被子,没有抓到,便拿手挡在眼前。
“你在哭?”白伽问。
“没有。”
“没有?”
“真的没哭。”季听不得不拿下手,让白伽看自己眼睛。
白伽盯着他:“我刚才说了培养皿。”
“哦。”
白伽顿了两秒,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培养皿啊,你不是一直在盼着那个吗?我每次去了研究所回来你都要缠着问,现在我主动告诉你,你为什么就这个反应?”
面对最好朋友的询问,季听也不想隐瞒,便侧过身看着他,轻轻喊了声白伽。
“等等,你这样子像是要说得很长,我看下时间门,晚上七点我要去实验室……好吧,你有半个小时。”白伽抬腕看着表。
季听摇头:“不用半个小时,几句话就能给你说清楚。”
“白伽,我不准备用自己和哥哥的基因培育小孩了。”
“为什么?你不想要狗蛋了?”
“我想,我很想他……但是我不愿意勉强哥哥。”季听又仰头倒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有些空茫:“如果哥哥对我的感情已经改变了,那我用蛋蛋去绑着他,他一定会很痛苦吧……”
……
漫天霞光里,一艘大型战斗舰缓缓降落在庞隆城星舰场,待到巨大的轰鸣声消失,舱门打开,数名身着作战服的士兵走下舷梯。
“总算回到沙雅星了,这个月全在h56行星上清理星际兽,窝在那地坑里啃罐头,我现在提到罐头都想吐。”
“这哪儿是回到沙雅星,这是重返人间门。”
“晚上去酒吧喝两杯?大家放松放松?”
“这三天的假期肯定不能白过,咱们所有人都去,不醉不归……戚上尉,你要去吗?”
走在最前面的戚灼懒懒散散,一手扶着挂在脖子上的粒子枪,一手拎着头盔,头也不回地道:“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你小子真不懂事,不知道戚上尉归心似箭吗?在星舰上就不停在看腕表。”
“谁不是归心似箭啊,大家都想回来。”
“你个光棍儿知道个屁!想的就是回来喝酒,人家戚上尉可是要去见老婆的。”
“就是那个还在念军校的男孩儿吗?”
“长得可漂亮,戚上尉每到周末就去接他。有次训练没来得及,那男孩儿就自己来了军部,我们一个连的全趴在窗口看,结果还没看上两眼,戚上尉就把人挡住带走了。”
“人家护着呢,生怕我们多看了一眼。”
“哟唷……”一群人对着戚灼的背影开始起哄。
戚灼终于回过头,似笑非笑地冲众人点了点手指:“别以为我听不见啊,那是我弟弟,谁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
他神情戏谑,目内却隐含警告,士兵们不敢再起哄,只道:“行行行,是我们胡说,你快走,去见你老婆——不对,见你宝贝弟弟!弟弟……”
戚灼没再搭理他们,只朝着前方伸出大拇指,一辆正要驶过的军用越野便停在了他的面前。
“上尉。”司机士兵对他行了个礼。
戚灼俯身往车窗内看:“空车?”
“对,刚送王营长来舰场的。”
“还有任务吗?”
“没有任务。”
戚灼拉开车门,先将脖子上的粒子枪摘下来,连着行军背包一起扔给身后的一名士兵,自己再坐进车内:“那送我去个地方。”
“是!”
司机士兵开着车,行驶在通往市区的路上。他看了眼后视镜,看见那名年轻英俊的上尉军官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你带了通话器吗?”
司机士兵没料到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却又立即反应过来:“带了。”
“我们出任务前被收掉了通话器,你现在帮我拨打一个号。”
“是!”
士兵打开了通话器,却迟迟没有等到下文,便又看向了后视镜。
后视镜里的年轻军官依旧闭着眼,双手环胸,脑袋靠在椅背上。就在士兵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时,听见他开口道:“算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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