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纵贯南北,连接皇城端门和外城定鼎门,宽阔达三十几丈,最北端左右分列积善坊和尚善坊,两坊居民非富即贵,家家都爱夸耀,尤其赶着灯会的当口儿,天才擦黑,马路就被乌压压的华丽大车堵得满满当当。
丹桂搀着瑟瑟踏出门槛,条石台阶下就停着武崇训拨给她家常用,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圣人最爱摆排场,上元夜更是下了大本钱,天街两旁,每隔三十步便树立一棵人高的铜枝灯树,仙人双手捧着硕大的灯盘举过头顶,盘中火油熊熊燃起,照耀得满城灿烂若白日,即便车楣不点灯,车把式头上几根白发也看得清楚。
武延基不时回头叮嘱,“晚上台阶滑,妹妹仔细脚下。”
瑟瑟提裙跟在他身后,嗯一声,瞧一眼,笑一笑,短短几步路,走得情意绵绵。他俩不肉麻,丹桂尴尬得手心都叫汗潮湿了,后头莲实和李真真捂嘴笑。
待到了车前,武延基眉头一皱发起牢骚。
“你二姐没生病罢,就是不乐意跟我一处玩儿。”
瑟瑟笑说不能,“二姐病了,绊住女史,不是将好么?不然她啰里啰嗦,我们都玩儿不成。”
武延基一想也是,候着她上车才笑嘻嘻去前头牵马,顺带提点武崇训。
“瞧你就没服侍过姑娘家,出来那么早干什么?她们收拾打扮都慢。”
武崇训难得殷勤,却是起大早赶了个晚集,白等了半天,果然臊眉耷眼不大高兴,闻言啪一鞭子甩出去,就争了个先。
“德行!”
武延基被马蹄子踹出来的浮尘扑了满脸,问朝辞。
“你们公子跟谁置气呢?”
朝辞琢磨了下,努嘴往后头车上点了点,“没说上话呗。”
武延基茫茫然嘶了声。
“他瞧上三娘啦?哎呀,这啥眼神儿?!三娘酒量太好了,昨儿我和李重福两个加起来都没喝过她。这种女人要不得,撒起酒疯来谁都摁不住!霍,要是再能打两拳……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拳又不是人人会打,朝辞笑笑摇头。
“昨儿您和四娘一块儿下力气灌他,您知道嘛,我们公子向来不沾酒,回来翻肠刮肚闹了整宿呢,半夜还嗷嗷地说胡话!再者,他瞧四娘对您好,看见您就笑眉笑眼,一样是表哥,忒分出里外了。”
“那当然啊!”
这话叫武延基甜到心坎儿里,得意地挺挺胸。
这种时候也不用区分什么高低尊卑,都是掏心窝子的好兄弟,他扯朝辞往墙根下站着说小话,快活地搓手。
“你说!四娘是不是神都最漂亮的姑娘?都说我那表姑太平公主美,又说上官才人品貌兼备,嗨!到底是徐娘半老,我瞧着,远不及青春年少!”
朝辞眨了眨眼,不知该怎么回答。
“自见了她,我简直放不下,昨儿才托琼枝姑姑帮忙,反正圣人已经见过真人了,把她那副画像偷偷地拿出来,就挂在我的卧房,唉哟,真是天仙化人,国色无双!”
他肚里词汇有限,说来说去,无非是‘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多一句新鲜的没有,自家却品度得津津有味,来回砸吧嘴。朝辞听走了神,遥望武崇训独自远去的背影,挥手扬鞭,竟看出几分落寞来。
“不要紧,早晚都是一家人。”
武延基看他走神,还切切安慰。
“再说了,四娘性子多么和软?待人多么温柔?又不是二娘,就会硬撅!”
往事历历在目,想起遭李仙蕙陷害挨得鞭子,受的罪,全身上下都疼。
“有我在,四娘还能给他冷脸?必是知冷知热的好嫂子,处处照应他。倒是三郎,跟姑娘说话还一板一眼的,以为人人都跟我似的,就爱受他训诫么?”
朝辞点头,很替自家公子不值得。
武延基这话真说到关键了,要说体贴女郎,武崇训的功夫都下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什么马车啊,衣裳啊,活该吃亏。
武延基嗨地长喝一声,爽气地清清嗓子,吆喝起亲卫并两府仪仗开步走。
自问诸事尽在掌握,往后李武两家都指望他来照看,这担子不算重,挑起来亲戚们便知道他的本事,越想越感到肋下如生双翅,扇乎地虎虎生风。
李重福等骑在马上,都艳羡地望着他,武延寿向武崇烈挤眉弄眼,笑说大哥好事将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轰隆隆数百兵,皆着丝光闪亮的阜绢甲,头顶红缨,衬托得几个儿郎威风凛凛。后头第一辆车是武承嗣并武三思夫妇,第二辆是李显夫妇,然后琴熏带着骊珠,张峨眉单独一辆车,最后托底的是李真真姐妹。
瑟瑟落座一瞧,车上暖炉、茶水、零食色色齐全,座上还整整齐齐叠着一领茄花色织金厚披风,她提起披风,揉捏毛绒绒的镶边儿,狐狸皮的短茬子蹭着掌心又痒又暖和。
“诶——?”
丹桂蹲在角落拨火苗子,瞟了一眼,奇道。
“才刚女史叫带的不是这件啊,兔子皮多轻便,狐狸皮热得慌。”
莲实拢了拢李真真的斗篷,回头解释。
“早上庐陵王妃说四娘打小就怕热,叫她多穿一件,跟扒她皮似的,所以女史捡了兔子皮的,谁知方才豆蔻来,说高阳郡王怕表妹们南来,衣裳没带够,一人送一件狐狸皮一件大氅,瞧他那样殷勤,我就换了这个。”
丹桂听了抿唇笑,“他也是忒仔细。”
瑟瑟却恼了,砰地拍在皮子上,“婆婆妈妈,谁要他管!”
王府出街不用走坊城大道,排队等候出坊门,而是直接从坊墙上开门,就通到了横街上,距离天津桥只有几百步,却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概因街道两侧挤满了摊位,有卖绢花丝绸的,有卖小食玩具的,妇人娘子难得出门,积攒了整年的零花钱,全打算一晚上花光。
终于车头转弯,步上天街,黄土道上撒过细沙子,比平时稳当的多,可是间或有孩子被人群一撵,不得已撞到马前,于车内人便是老大一个趔趄。
李真真看着火光啧啧连声,“不坐车还快些。”
瑟瑟也不耐烦,拧开窗子探身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幕幽蓝明净,干净得像把晴天大太阳底下的观止湖,原样搬到了天上,硕大连绵的灯楼矗立在星津桥前,一扫往日铁锁拦关的肃穆,隔着桥遥望,太初宫深处明灯错落,如仙境般璀璨光亮。
而挡在她和那座宫殿之间的是——
马背上几个哥哥、表哥,高出亲卫仪仗一大截,身形姿态都很抢眼,不论高低胖瘦,皆如劲松般挺立,因着前方灯光太盛,不论武家兄弟的紫袍玉带,还是李家兄弟的素白袍衫,都显得浓黑如墨,仿佛灯轮投映出来的扁扁剪影。
“表哥,”
她低低唤了声。
困在嘈杂的人声马嘶底下,照理说谁也不应当听见,可是队列顶前头的武崇训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倏地跳下马,缰绳甩给朝辞,步行绕了回来。
车夫拉紧马缰放缓速度,让车厢齐头并进,瑟瑟跪在窗前,双手扒住窗框,头脸比平时高了一截,将好与他平视。
这一眼就瞧出武崇训不对头了,正经大日子,国宴连着家宴,李武两家,谁不是打叠起满套头面,什么堂皇穿什么,独他心不在焉,连仪容也未修整,郡王尊贵的正紫袍服松开领口,颈项上露出一角粉融融的绉纱。
她嗳了声,这料子好眼熟,似块方巾对角折了又折,垫在里头,恰露出居中的绣样,是只昂颈的鸳鸯,展着半只油绿翅膀。
她心里好笑,正要询问,听见武崇训朗朗道。
“可惜只有今晚能陪表妹看灯,明日寅时起,直到十六日晚都不得空,圣人要在明堂做大法事,敕令王公以降并洛阳周遭亲贵一律精事幡华幢盖,圣人亲自请藏捧持,率众祝祷。”
武崇训指着正北方的大内,语气淡然。
“今年宫里那盏灯足有七级,周遭配灯百盏,如星丸错落,辉煌烛天,表妹不得亲眼瞧见,等我回来画给你看。”
“寅时?那不是再过三四个时辰就要进宫?”
瑟瑟并不知道历代上朝议政都是这个时候,诧异于君臣的辛劳。
“那你还……”
她反应过来,连声哎哟。
“两位表叔和大表哥也要进宫罢,面圣前还得沐浴、换衣裳、吃饭,岂不是通宵不能睡?太辛苦了。”
武崇训拿不准她到底心疼谁辛苦,要问又不好问,讪讪垂了眼,照瑟瑟看就又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德行。
“不算什么,圣人年逾七十尚能励精图治,日日不辍,我们哪能抱怨?再说大哥向来精力旺盛,兴许完事儿还能出来一趟。”
“哦——”
冠冕堂皇的废话说得她扫兴,便没接话。
匆匆朝她脸上一瞥,路边流转的走马灯凑趣儿,把一抹晚霞样的红影涂抹在她精巧的五官上,像是添了层胭脂。
‘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汉人的遗憾武周不必再有,然瑟瑟眉眼玲珑,根本无须胭脂增色。
提起武延基她仿佛并没多少兴致,武崇训进一步试探。
“表妹难道不愿意大哥作陪?这就怪了,我瞧大哥事事体贴表妹,这一向处得极好,倘若是起了争执,一时不想见面,我可以替表妹稍作安排。”
“那不好罢,你们是嫡亲兄弟,我不过是外人,怎能为我反生龃龉?再说这一向住在府上,表哥已是处处照顾,有时夜里睡不着……”
瑟瑟捏着帕子掩住嘴,仿佛自悔失言。
“你是哪日睡不着?”
她越是这样要说不说的,武崇训越急切,非要问个究竟。
“你不读书,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人吃五谷杂粮,夜里一睡三更,瞧着日日都做,极寻常小事,其实是要紧大事。来,快说给表哥知道,是……”
他轻声问,揣着颗颤颤的心肠。
“是昨夜吗,做了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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