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睡得沉,次日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梁王妃继室多年,膝下并无儿女,性情又最柔和,故而府中不作兴晨昏定省等事,既然她院里掌事的许嬷嬷没出来巡检,侍女们便都躲懒,打着呵欠坐在观止湖边,看白鹤洗澡。
武崇训习惯早起,在窗下临了几篇碑帖,正提着,迎光细看好坏长进,忽听流苏在台阶前禀报,说枕园抓贼,武崇训丢下笔走出来。
“好端端地,怎么回事?”
流苏脸上挂了点飘忽的笑。
“那日宋主簿来,说话没边儿没沿儿的,奴婢心里就打鼓,果然说着了嘛。昨儿李家拆箱子理家当,没让奴婢和豆蔻沾手,奴婢嘴里应着四娘问话,实则留神数了,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绵的,夹的,单的,一共是十箱。论理,三个女眷就十箱衣裳,实在太简薄,去年奴婢替张……”
“行了!”
武崇训听得不耐烦,打断了。
“人家流放回来的,如何与王府比较?更别提去比控鹤府。叫你去枕园,原是他们没有奴婢,照应些,并非要你做个奸细,你枝枝节节说这些干什么?”
“公子是翩翩君子,不肯背后说人是非,可是郎主另有吩咐,奴婢也难做人的很。”
流苏在他身边服侍久了,知道他最忠厚可欺,遂委屈地皱了眉头,要诉说原委,谁知武崇训正打量她,怕自家奴婢欺辱了客人,担心的额上沁汗。
“那边张娘子么,一再的叫奴婢去问话,打听李家姑娘如何,她虽不是正经主子,可一来住了年余,上上下下说她和气,四节八礼,不曾落下奴婢,俗话说吃人的嘴短,那时奴婢不敢收,公子又叫收下,说别寒了人的心。”
顿一顿,强调,“二来,府监……”
武崇训厌恶张易之,流苏一提,他果然立起眉毛。
“你是我家的奴婢,又不是他张家的奴婢。”
流苏眼皮子掀了掀,心道,郎主分明想把两家并做一家,就为你疙疙瘩瘩,才久未成事,嘴上且诺诺应了,不多时两人走到枕园。
进门的时候,武崇训抬头瞧着那个‘枕’字。
人家以为出自‘容华芳意改,枕席怨情饶’的闺中闲情,却不知他阿娘取的是‘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的洒脱明丽,想着脚下微微站了站,显出一种怅然的神气来。
招待李家住罢了,王府空着的院子尽多,阿耶偏把这处给人家,可谓处心积虑,可是他心疼阿娘的遗泽,更不愿正对观止湖的长窗里有人,想到瑟瑟明艳的面孔嵌在其中,美则美矣,就仿佛把他阿娘挤到一边儿去了。
但惆怅难过只是刹那,一转脸,他摆出客套的笑脸,高高唤了声,“表叔!侄儿来请安”,在门下站住了。
流苏进去通禀,李显和韦氏亲自迎出来,请他到南窗下坐。
那窗子是个方胜形状,两个方形套着,窗框做的繁复,好比衣袖三镶三滚,武崇训的玉冠刚好嵌在重叠的小方框里,尖锐的棱角戳着他,四面夹攻。
瑟瑟奉茶到他跟前,款款笑道。
“郡王自有公务在身,管着万千的大事,何必理会我们闺阁里的小事?”
武崇训乃是高阳郡王兼扬州大都督,前者是爵位,后头是官职,两样听着都堂皇吓人,但其实权责甚轻,并未真正赐节,扬州地方的兵马、甲械、城隍、镇戎,自有刺史料理。他年纪轻轻,又远在京都,尚无实务经验,平日随众上朝,旁听而已。
忙虽不忙,被瑟瑟当脸这么一问,却平白生出一股虚荣心来。
武崇训左手搭着凭几,右手捏着茶盏,含蓄矜持地点一点头,含蓄承认了乃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不要紧。
“今日休沐,不点卯,下午再回衙门不妨。表妹在京中别无亲眷,再小的事也要烦心,倒不如从我这里办了,大家方便。”
在场一屋子女人,哪里听得出他话里纰漏,唯有李显做过月余皇帝,也是甩手掌柜,诸般枝节全不清楚,因而大家互相望望,都有些患难见真情的感动。
瑟瑟向后退了一小步,颔首低眉,虚虚回了个万福,柔声道,“还是郡王想的周到。”
韦氏便指流苏,含笑说给他听。
“真正小事一桩,早起四娘寻块帕子,翻了几个箱笼也没寻见,原本丢了也就丢了,偏巧是她自己绣的,难得,她绣个鹦哥儿,翅膀没长歪。”
武崇训好笑,偏头看了看小表妹。
“是鸳鸯……”
瑟瑟早羞得只会抱着茶盘抿嘴笑,弯弯的眼睛如同月牙。
韦氏继续道,“她稀罕的不得了,又是才认回来的姐妹,想在二娘跟前争个脸面,所以急了,白问了小阿姐一句,断没有怀疑府上下人的意思。王府钟鸣鼎食,下人亦是见惯世面的,怎会稀罕房州来的玩意儿?”
武崇训忙摇手,恳切地表示歉意。
“表婶误会了,我家里的情形,表婶昨儿亲眼瞧见了。我弟弟崇烈和妹妹琴熏还小,不会调理人,我阿耶向来不用女使,外书房与内院也不相干,王妃么,菩萨性子,掌家多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的。所以家里下人虽多,脑后都生了反骨,胡言乱语,尽会惹祸。豆蔻和流苏原也不好,只因是我娘亲手挑选的,一向在笠园服侍我,还算仔细勤勉,才敢送来给表妹使唤,没想到得罪了亲戚。”
流苏见势不好,忙躬身道,“奴婢办事不力,还请王妃降罪!”
她在枕园好几日,态度从未如此谦逊,这回才终于像个奴婢了,韦氏心里受用了,自然不跟她一般见识,只笑着摇手。
“小阿姐心急吃了热豆腐,不妨事。”
瑟瑟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二姐在宫里不学女红,她会的那些投壶、联句,我跟三姐都不会,想一道玩嘛,不知道玩什么好。”
武崇训怔了下,小女孩的抱怨太过具体琐碎,并不需要如何回应,单是耐烦听一听,就能给她许多安慰。
“那四娘喜欢玩蹴鞠、捶丸、双陆吗?”
瑟瑟更局促了,喁喁细语,像燕子的呢喃。
“我也不会。”
“这样啊……”武崇训有些纳罕。
头先听豆蔻转述,说瑟瑟能一语道破时局,他还当她聪明,这会子听出她自尊心强,偏偏除了样貌样样不如人,就有些心疼。
两京贵女自有个圈子,三十年来,除了李家宗室变成武家宗室以外,世家、新贵优胜劣汰,只替换了不到三成,余下屹立不倒者,如弘农杨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最看中女郎闺中教育。
认字、对诗、做文章、看账本才刚刚入门,国策、政论都得侃侃而谈,除此之外,区分金锭成色,通晓州府物产,乃至运河由南至北,一路的关隘难易,并丝绸粮食价格,样样都要拿得起来。
瑟瑟忧虑被贵女排斥,并非杞人忧天,李家女未必各个能嫁到武家,也说不定嫁进杨家、韦家,本就是前朝余孽的身份,夫君子孙在朝堂上万难出头,再如瑟瑟这般睁眼瞎,以后日子就更难过了。
“其实四娘不必太过拘谨。”
武崇训下意识放慢语速,温厚从容的态度很让韦氏满意。
奇怪……武崇训忽然意识到自己上半身前倾,脖子往前勾,竟如武延基往日在李仙蕙跟前做派,实在不堪入目。
他忙坐直,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摇晃。
“你二姐与我,我大哥武延基,并武家二十来位兄弟姐妹,好比同窗,小时一处宫苑吃住,一个老师教导,细的你问她吧,早先我还帮她赶过功课呢。”
“是吗?那,那郡王的功课很好罢?”
瑟瑟语无伦次,言毕见他满面莫名,只得尴尬地解释。
“我瞧二姐什么都会,还要请你帮忙,你肯定更厉害呀。”
圣人规矩森严,尤其颜夫人亲自督导,他们这些人的童子功说得过去的,武崇训更是向来以学业自矜,因正色道。
“不好好念不行呀,文章默不出来,少一个字一板子,竹条抽断了换笏板。你见过笏板没?象牙的,这么长,有点弧度,嗖地抽上来,手板又疼又烫,都不是自己的。”
说完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扫过,软毛刷子似的刺刺发痒。
“敢不敢跟我念书?”
瑟瑟心头一跳,讷讷问,“郡王肯教我吗?
边问,仰面望着他,视线滚烫。
日头挪到半空,他穿件佛头青的八达晕锁纹圆领袍,领袖用元青丝线镶滚,青里透着黑,稳重的色块烘托出他异常深邃的眉眼,连眼皮的褶儿都好看。瑟瑟年纪小,不懂得掩饰对人的好感,看着他,唇角勾出弧度,一口银牙细白,像他房里那架贝壳磨制的编钟。
“是我阿耶不周到——”
武崇训从肺腑涌起对她的歉意。
千娇百媚的可人儿,若非武家僭越,怎会放逐山野,又怎会寄人篱下?一思及此,读书云云都是末节,倒是哄她开心最要紧,因又起了个话头。
“四娘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枕园是我阿娘病中亲自绘图设计的,之后建成,也是按她生前的喜好布置,花草都取清雅洁白那一路,冬天是有些冷清,难怪四娘嫌闷,该添些秋千、暖房,养些兔子鸳鸯。”
他说的委婉,但瑟瑟听懂了,他阿娘最后的辰光就在此处渡过,池边一草一木,于他而言皆可寄托哀思。
她歉然轻声,目光软软的,生怕刺痛了他,“原来这是你阿娘的房子,那怎么好让我们住啊?”
武崇训勾起伤心往事,涩然侧过头。
“房子如何都是死物,我只愿阿耶心意尽到,自家能放下就好了。四娘安心住,或是想添什么,叫豆蔻来说一声。”
他顿了顿,额外强调。
“你叫我一声表哥,我自然要照应你。”
武崇训起身告辞,韦氏叫瑟瑟去送,她倚住扶手摇头不语,韦氏只得亲自去了,回来见瑟瑟还坐着,遂打发了里外侍女,坐在她面前咦了声道。
“方才他说家里没有趁手的侍女,这话就怪了,偌大一座亲王府邸,梁王妃那么大一个当家主母,瞧着很是端庄能干,人前敷衍的齐齐整整,竟连这么点子小事都办不成吗?他是梁王的嫡长子,往后要袭爵的,边关但有变动,还要出门打仗去,怎能操持这些子内宅琐事?”
李仙蕙和李真真从屏风后头转出来,一左一右傍着瑟瑟。
李仙蕙道,“他没撒谎,我从前听他一句半句漏出来,仿佛梁王与头先那位原配情分甚深,偏她死的早,要不是后来妾室生了女儿,恐怕没人教养,是不会续弦的。而且这几年,集仙殿的掌事姑姑琼枝与梁王来往甚多,宫里人都说,等她年满出宫,必是要着落在梁王府了。”
“他这人倒有些意思。”
韦氏听了更加纳罕。
“要说深情吧,至今惦记旧人,造这么大个院子,连花草还供奉旧主,也算深情了。可左一个右一个,牵牵绊绊,又让死了的那个怎么想?”
李显听了别有慨叹。
“要是当初软禁在京的是我,圣人诛杀的是娘子,我也会亲手在庭院挖一方小小的池塘,种一大丛明黄的香雪兰,让娘子最爱的香气伴我入眠。”
中年夫妇打情骂俏甚是肉麻,李真真听惯了,李仙蕙却是满脸惊愕。
概因韦氏出京多年,满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荒村野地,也不必再端世家贵女的架子,只管两夫妻热心肠往一块儿贴,难免在女儿面前失了威严尊重。万没想到人过中年还能重入宫阙,平白多了老大一个端庄稳重的好女儿,瞠目结舌瞪视爷娘,活像遭了雷劈。
韦氏忙唾了口笑骂李显。
“别恶心人了,就你,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挖的动泥塘?引得来活水?”
李显挠头,“一日挖不动嘛,就多挖几日。”
“喂,你这病西施,人都走了,还装呢?”
李真真推发愣的瑟瑟,想拉她去塘边看鱼,冷不防被她一甩手,连臂膀上十几枚细金环一起哗啦啦作响。
“烦死了!下次不准他坐这么近,浑身都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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