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现世之时,他才刚刚开蒙,识字不足一百,就被颜夫人摁着背诵,多年来刻骨铭心,奉若圭臬,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万没想到内里有这样隐情。
想到《义疏》中有‘弥勒下生作女王,威伏天下’等语,正是君权神授的明证。时有高僧详解经意,说女皇乃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由此才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武周代唐大业。
如果全套谶言皆是伪造,那……那岂不是女皇狼子野心,公然篡唐?!
他一时不能置信,颤颤反驳。
“《大云经》实则北凉君主迎请天竺高僧昙无谶翻译的《大方等无想经》,传世已有近三百年,《义疏》不过本朝重新注解,何来伪造之说?”
“……你这书生!”
武三思眯起眼睛,沉稳的声音中分明带有一丝轻蔑。
“《大云经》中说,‘菩萨利生,形无定准,随机应物,故现女身也’,意即菩萨能化作万物万象,男也有,女也有,飞禽也有,走兽也有。为何高僧注解,只捉住‘女身’大加发挥,却瞧不见其他?如你所想,来日有飞禽开口能言,难道我等,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吗?”
《大云经》武崇训无比熟悉,果然就有此句,也果然能做此解,他颠倒过来一想,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导,才全然会错了意,顿时大为羞恼。
自诩读书读透了的人,竟从根底就上了当;一时又愤恨,上了阿耶的当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大伯蠢笨草莽,一篇《李氏蒙求》无法完篇,竟也能操持这样瞒天过海的大买卖。
半晌他迟疑道,“这么说来,圣人得位确实不正……”
“废话!”
武三思再再痛骂。
“当皇帝用得着光明正大?李渊夺了表弟杨广的天下,李世民夺了长兄李建成的天下,至于圣人,从儿孙手里硬抢又如何?今朝万人跪拜,四海宾服,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过!”
武崇训无话可反驳,讷讷低头,成王败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却是他承认历朝历代兴衰的规律。
武三思乘胜追击,隔空点了点他的鼻尖。
“阿耶都是为了你好,男儿立足世间,靠的并非学问人品……”
武崇训眉头一扬,“难道靠会娶老婆?”
“哈!”
武三思又气又笑又后怕,略一思忖,换出交心的口气。
“你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少年无知的主张,从前江山稳固,我懒得与你细论,但往后不同了……”
“阿耶此言差矣,大伯糊涂,却并非昏庸,大哥更是向来肯听您的教导,有阿耶与我为他们匡正方向,我瞧武周的江山稳固的很。”
“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傻儿子还是懵懵懂懂,连武三思也无奈了。
“说多了惹你腻烦,阿耶今日只说一句,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膝下三个儿子,大的死了,小的还小,唯有指望你——”
他语重心长地在武崇训肩膀上拍了拍,未再发挥,自袖中取出一卷书交到儿子手里,殷殷叮嘱。
“有空多读书,读史明志啊。”
这话武三思整天挂在嘴上,几乎成了梁王府家训。琴熏和骊珠耳濡目染,也以谈论前朝名人轶事为乐,武崇训更是自识字起,便把《史记》、《汉书》、《三国志》等袖在怀中,时时翻阅。
他扫了眼,脱口道,“咦,这不是房玄龄修撰的《晋书》?”
武三思已背着手出了门。
“慢慢儿看,多看几遍。”
武崇训不明所以,顺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赫然是《宣帝纪》,曹操对其子曹丕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干预汝家事。
武崇训愣了一瞬,脸色顿时又青又白。
再看窗外风雨长廊上,武三思步履矫健,袖底生风,哪像五十老翁?
他赌气一把扔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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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天一黑就刮风,狂风卷着枯树枝子刷拉拉作响。
照理说枕园已近在眼前,却一丝儿光也没漏出来,周围远近楼阁早挂满合抱的大红灯笼,七色彩缎装饰着树木花草。
“李家四娘年纪还小,说话冒失些,难怪三郎生气。”
张峨眉自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隔着水泊遥遥向北张望,边走边道。
流苏揉了揉冻僵的脸。
“是,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奴婢瞧公子没把她放在眼里。”
张嘴就冰冷的空气,咽下去肺腑生凉。
她边赔笑边羡慕地看着张峨眉,还是裘皮好,寒风中也能保持轻言细语,行走伴随着腰间玉饰的脆响。
张峨眉笑着摇头,“三郎目光如炬。”
两人走到中堂,门一开,热浪滚滚而来。
满眼烛光摇晃,金器明亮,灯下挤满了朱紫炮衫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大铜鼎香烟氤氲,一道九折黄绢彩绘大屏风设在正中,间隔开宾客与十几位音声人,人高的乐器投影在屏风上,重叠的影子晃动,好像看皮影戏。
张峨眉脱了裘皮递给流苏,见屋里人全堆着笑脸,眼风飞来飞去,武琴熏眼尖,在梁王妃身后招手。
“眉娘,来这边儿,给你留着座儿呢。”
骊珠抱着个虎头大软枕,懒懒倚着琴熏,闻言望过来,扬声喊。
“阿姐这套金钿真好看!”
张峨眉含笑走到梁王妃傍边坐下,拔了一根金钿给骊珠玩。
今日因要迎接贵客,脸琴熏和骊珠两个小县主,也都按品大妆,隆重插戴起八根金翠花钿,两人的头面都是梁王妃张罗,一色一样金镶珠宝凤头翠钿,尺寸照大人的都缩小了,但钿脚还是足足有四尺来宽,金翠掩映,翡翠重叠,背面贴金,每个凤口上衔一挂宝珠玉牌,牌面上嵌细金丝拼花,可谓巧之又巧,就是太重,沉甸甸地扯着发丝。
骊珠迎灯举高金钿,千万根光线渔网般密密散开,不由地啧啧称奇。
“真讲究!我竟没见过这样好东西。”
琴熏也讨来看。
原来张峨眉这支金钿又与人不同,乃是在钗梁上挖开金框,钗股间用掐丝做了一段祥云回环镂空纹,钿头也是凤凰,不过扭丝叠翠,细密轻浮,掂在掌心,只有姐妹俩翠钿的十分之一重量。
“又是尚衣局的新款吗?”
琴熏心高气傲,但对她向来服气,又羡慕又叹气,张峨眉笑而不答,伸手抚弄骊珠头上小小的圆髻。
“回去就送你一套,别告诉人知道。”
骊珠顿时笑开了花,琴熏毕竟十一岁了,不好意思问人讨首饰,只好装作没听见,扭头悻悻靠着母妃。
这边梁王妃冲张峨眉点点头,便招手叫人开席。
顿时鼓乐大作,大笙与琵琶拔得头筹,清越的高音犹如一根细钢丝震颤着抛上半空。舞娘裙摆盘旋回转,张峨眉牵袖饮酒半杯,这酒也好,吊在文火上慢慢煨过,馥郁甜香,难得一醉。
她举目看向对面客席,李显家儿女序齿排坐,只有三个女儿是韦氏亲生,儿子们果然都低着头,两个小的还没人样,大的也未戴冠,生得方头大嘴,木呆呆的,几杯烫酒下去,脸热耳酣,张着嘴四面打量,活像乡巴佬进城。
武三思高举酒爵,卖弄似地扯住武崇训往李家人眼前推,弄得他很不自在,韦氏知道二十啷当岁的小人儿面皮最薄又别扭,忙殷殷夸奖他。
“高阳郡王金声玉振,鹤形松骨,实是出尘之相啊!难怪连房州的官眷都拿你来写诗——”
她转头问李显。
“诶,那两句中联怎么写的来着?我记得最后一笔,只往深闺梦里去。”
到底是长辈,还当着女郎众目睽睽,武崇训不得已笑一笑。
“王妃谬赞,看人岂能只看外表。”
韦氏一愣,掩嘴忍笑不已,武三思也笑个不停,放开他斥道。
“人家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这说的什么傻话?既知道男儿不当以外表为重,为何不否认谦虚,倒一力应承下来?”
头先韦氏笑,众人还不明关节,武三思一解说,登时哄堂大乐。
李显畅快地扬声哈哈,心道这孩子跟我一样实心眼儿。
那时二哥李贤看出他心仪韦氏,问他不承认,便仿韦氏笔迹写了首情诗,故意在兄弟姐妹一处上课时,从袖口掉出来,落在危月手里。她唯恐天下不乱,跳起来问韦氏,你中意二哥?闹得李显挂不住脸,匆匆避走,韦氏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意。
李仙蕙与武家兄弟青梅竹马,早知道武崇训爱惜相貌,偎在韦氏身后两肩狂抖,李真真攥着酒盏捶桌,酒全洒在裙摆上,就连骊珠也特特走到武崇训面前,伸出一根指头在面皮上刮着笑他。
“三哥羞羞脸。”
至于瑟瑟,目光灼灼,在人脸上扫来扫去,看得很是仔细。
武三思父子的长相很有共性,眼尾沉而短,眼神温柔,头发格外丰沛,金冠束不住的老大一蓬,总掉几缕在耳畔,武崇训和弟弟武崇烈样貌相近,都是周周正正,温润文士的样子,待到武三思的年纪,斯文还在,可是眼下常泛乌青,就仿佛很辛苦。
看得太久,武崇训耳根一点红晕慢慢染到面颊,有趣得很。
她抿抿唇才要专心吃菜,忽然想起什么,一眼转过来看张峨眉。
张峨眉倒很平静,隔岸举杯与她遥遥一碰,不等她反应,仰脖一饮而尽。
“诶……”
瑟瑟觑着眼,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神秘的女郎。
就瞧两位小县主的熟稔尊重,她绝不是那种旁支亲戚依附而来,自愿为妾的小家女子,却能忍受梁王府屡屡不对客人正式介绍,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作陪。目光一转,又看见流苏站在身后替她挽着整张雪白狐狸皮大裘,比起她这件的宽大松软,李真真那件简直见不得人了。
“要比就比面孔身段,你强得多了。”李仙蕙拿帕子掩着嘴。
瑟瑟付之一笑。
“这间屋子里,谁是看外表的?二姐也傻了。”
李仙蕙点头,语声愈低,“你不理她,她沉不住气,定要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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