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日盯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人,他从未见过,将他的话语再度于心底重复。
地层、覆盖时间与生命的记忆,他缓缓眯起眼。
“——你现在使用的这具躯体结构存在误差,你知道吗。”
神日没在意他后面所说的有没有问题,只凭借直觉捕捉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这点东西像滑不溜秋的鲇鱼,轻轻一甩尾巴,就从他思考的罅隙里游过,让他摸不准也捉不着。
神日满脸卡壳的空白,表情是全然茫然与自己尚不知觉的迷惘。
阿贝多淡淡瞥了眼,慢慢收回桎梏着神日拳头的手,皮革手套从神日眼前一闪而过,让神日想起了自己那副报废的手套,他又有些不甘心了。
阿贝多独自走到那片碎玻璃与试剂液体四溅的广场区域,砂糖正紧张不安地扯着袖子站在原地,看他走来后就有些拘谨地站在他身旁。
阿贝多没再对砂糖多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也没有责备她,只沉默地在那滩狼藉前单膝蹲下,用那只带着手套的右手触及地面,掌心抵住地壳,之间不留缝隙。
缓缓地、神日感觉到空气中有细微的波动,像涟漪般缓缓扩散开,与他曾感受到过的来自特瓦林的风的能量不一样。
这股新形式的力量质感属于坚定且沉重的类型,从地面向上包裹着、层层覆盖起那一片刺眼的狼藉。
神日倒感觉有些新奇,这新奇让他短暂忘却了之前和这对师徒间短暂发生的不虞。
他挨着砂糖,盯着前面蹲着的阿贝多处理那一片试剂残余,神日能感受到空气中扩散的涟漪越来越广、也越来越剧烈,以他们所在的地方为中心支点,四面八方朝其涌来,最终尽数归于此。
他脚下出现一道金色的弧线,这弧线绕过他与砂糖,以他们为中心快速流转交织成一个全等的大三角,在交接点再度分开,像树枝般蔓延出繁复枝桠,裂成更细的金色弧线后交错相接,最后全数连结在阿贝多的手掌之下。
神日很难形容站在中心是什么感觉,金色的弧线像流动的黄金,绕过周身,将一切都染上余晖的色彩。
黄金,向来是一切术式与沟通的媒介,也是炼金术的末尾与起点,神日知道这一点,在与那个疯子博士相处的不长时间里,他被灌输了不少这样的知识。
他伸出没带手套的那只手,看着蔓延到他面前的东西犹豫了下,然后朝他眼中的空气里漂浮着的一层薄纱般的物质戳了戳。
神日感觉到指尖咯到一点柔软的质感,他再用点力戳下去,那点质感很快就变坚韧,反弹回来他所施与的力气。
像软金属,神日嘀咕了句,神之眼的力量,他瞥了眼阿贝多所佩戴着的那块黄金般的宝石。
砂糖闻言倒是看了神日一眼,她注视着面前的阿贝多把摔碎的玻璃试管与瓶罐碎片全部重组分解,通过炼金阵再度合成崭新如初的模样,溅出的试剂药液缓慢漂浮、飘到阿贝多面前,被压缩成一滴黑不透光的液体。
阿贝多拿了根试管把它收入其中,重新放置在砂糖的载物箱里,这次他细心地把箱子盖上,确保不会再被甩出来。
砂糖看见他这副举动有些羞愧,她很快振作起来,抱起载物箱仔细观察地面,神日看够了戏,眼见着砂糖没向他索赔,也就想自己转身离开。
阿贝多出声叫住了他。
神日:这对师徒不会真和我索赔吧?
神日有些紧张转过身,注意到阿贝多垂着眼盯着他的手的方向,他挑了挑眉,顺着阿贝多视线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有几道先前与特瓦林交战时被他的鳞片划到的伤痕。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到现在都还在渗血,神日举起右手,将脸凑近些许想看得更清楚,微小细长的创口仍旧在缓慢渗出血丝,看起来并没有要愈合的趋势,神日不着痕迹皱了皱眉,他不记得自己的恢复能力有差到这种地步。
夜兔是体质十分变态的种族,通常不致命的伤往往吃饱后睡上一觉就能自主愈合,他也本该如此。
“你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了,跟上来吧。”
阿贝多最后只陈述了这句话后就带着砂糖离开广场,砂糖抱着装满容器的载物箱回头看了眼神日,再看了看前方的阿贝多,而后转头朝着神日很小声地说了句快来。
神日垂下手,看了眼另一只手上的地图,他本意只是想去冒险家协会注册身份,现在看来不得不推迟了。
神日将安柏给的蒙德地图折了两折塞进腿侧的急救包,抬脚跟上阿贝多与砂糖的步伐。
*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赔偿那个被他撞倒的叫砂糖的少女。
直到坐在西风骑士团总部专属于阿贝多的实验室的沙发上时,神日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作为前宇宙榜上有名雇佣兵,十七年的刀口舔血,逐日的黑兔,他向来敢作敢当。
但无论是阿贝多还是砂糖都丝毫没有提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的打算。
神日:……你们倒是说话啊!
坐在沙发上的神日受到了来自砂糖的招待,一盏午后红茶与一叠什锦曲奇。
看起来很容易害羞的砂糖捏着托盘站在阿贝多身侧,有些期待地注视着神日,阿贝多没动桌上的东□□自拿起一份资料在上面写下两笔。
不知为何选择跟上来的神日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阿贝多,又看了眼砂糖,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只好自己主动端起红茶抿了口。
入口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几乎要被那冲破口腔的甜意与苦涩味觉震住灵魂。
砂糖看着坐在对面的神日一瞬炸毛般、暖橙色的发丝炸起一大片,而后软化后蓬松地贴着头皮。
毫不自知的神日迟疑地看了眼杯中的红茶,茶汤颜色与以往他喝过的没差,不应该啊。
他再度不信邪地往口中送入,重又在加倍的甜与苦涩中隐隐感觉到大脑神经的急剧抽搐。
为了压下口中这股微妙且复杂的口感,神日端起那盘曲奇,捡了块小甜饼塞入口中,想要强行依靠甜点来缓和自己的表情,入口的一瞬他脸庞却更加凝重。
这甜饼是辣的!
不能浪费食物,神日再次重复了遍,不能浪费食物。
他控制住自己冒青筋的额头,抬眼迎上砂糖期待的目光,神日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些。
“那个…可以告诉我食用口感与建议吗?茶叶和饼干都可以!”
砂糖几乎是不掩饰自己的期待看着他,神日咬了咬腮,不自觉想,好吧,他又被当作实验品了。
看着砂糖,神日拧着眉努力挑选尽量贴切些的词语来进行形容他刚刚尝到的神奇口感,
“呃、红茶很甜,甜到像同时吃了500朵甜甜花,甜的同时也很苦,像没放血的野猪的苦胆。”
这茶给野猪喝野猪都要尥蹶子。
神日有些郁卒,他觉得野猪说不定都不会喝,此时应该让派蒙也尝试一下这神奇的红茶才对,他没间断继续说着,
“曲奇是辣的,配着茶像是把甜甜花和薄荷叶碾碎食用,…口感很神奇。”
喂喂、辣的曲奇真的会有市场吗,这到底是什么黑暗料理啊。
神日放下那盘曲奇,虽然他吃的很多,但他也不是完全不挑食,夜兔饭量大是饭量大,不代表黑暗料理也会硬塞。
看着砂糖唰唰更改与阿贝多手上同样的纸质资料,神日漫无边际发散联想,总之不可能把他叫过来就是为了整蛊他的吧。
神日放下那盏红茶,同一刻,阿贝多动了。
他放下资料,终于直视起坐在对面的神日,看着神日抬起那双有些疑惑的双眼,他安静开口,很确切地告诉神日。
“你使用的这具躯体,缺少了自主修复能力。”
神日:?
他不太能全然理解阿贝多的话语,单个字拆开他能明白,但聚合在一起仿佛又与他靠不上边。
阿贝多示意砂糖去取出工具,自己摘下手套,站起身,从旁边书架上取出一本很厚的书。
神日的视线跟着他走动,从他的角度能勉强看到阿贝多手中之术名字的一部分,《…*旧制&用记…*%》,神日拼凑出几个字眼,但却不能全然懂得其意义。
阿贝多并没有把那本书给他看,他只是翻开到某一页,食指在那一页停留,然后很快合上,再转过头来对着神日,
“身躯是结构,功能是部件,生命的根基从地层新生,你丢失的拼图需要以其他方式补足。”
砂糖推开门,拿来了工具,是一个仿欧式的黑色鎏金箱子。
“现在所做的,只是帮你暂时弥补缺漏,更多的东西,你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阿贝多拂开那箱子上薄薄的一层落灰,抹去积年的痕迹,箱子上锁处有不明显的法阵亮了下,神日瞥了眼。
阿贝多解开叠了几近六层的锁阵,终于在数年后打开了那个黑色鎏金的箱子。
“这是…艾莉丝女士留下的东西,她说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需要用到它。”
神日注意到阿贝多提起他口中的艾莉丝女士时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但是神日并不知晓这位艾莉丝女士的姓名生平,与她也毫无交际。
“起初我只是将它放置在某个地方,现在我知晓了它的真实用处。”
阿贝多打开箱子的开合,把它反向转过,面对着神日,然后缓缓将它推到神日面前。
“许多年,它一直在等待它的主人,”
阿贝多垂着眼站在神日的对面,注视着直直盯着箱子内部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日,
他补充完自己的最后一句,就像起初对神日所说的一样,他将话语的末梢抛掷给神日。
“它一直在等待你,等待着你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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