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尤珈仔细打好一只漂亮的绳结,确认其端端正正。


    就见他的学生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法杖,两只手攥得紧,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呼吸。


    他饶有兴趣问:“这么喜欢,不如送给你?”


    意料之中,他平日里聪慧的学生,此刻如同受惊的仓鼠,急急忙忙将护得紧的法杖双手递出,耳尖泛红。


    “抱、抱歉,给您!”


    尤珈忽然很想再逗逗眼前的学生,再问一遍自己是否很可怕。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转了转,便打消了。


    他随手接过法杖,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你之前说你睡不着?”


    不等希尔诺回答,他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黑木方形盒子,巴掌大。


    之前进屋子便是主要去取这样东西。


    “三色太阳草,泡茶喝有助眠的功效。睡前可以泡一杯,喝下后通常十几分钟后就能入眠。不过不要泡得太浓,这种茶很苦。要是怕苦可以放点糖。”


    “我不怕苦的。”希尔诺下意识反驳。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小时候爷爷哄自己吃药时,总会故意激他说,小爱哭鬼最怕苦了。


    他总会不服气地说着自己不怕苦,然后皱着眉狠狠灌下一大碗,逞强地表示自己早已是个勇敢的大孩子。


    这种习惯竟然到现在还没改。


    “真可惜,那这盒糖就浪费了,本来打算一起给你的。”尤珈慢悠悠又拿出来一只大些的红木圆盒子。


    见眼前的学生倔强抿着嘴不吭声,他又说:“这种糖在市面上没流通,算是地方特产。外形像是冰块,刚入嘴时冰凉带着清香,被口腔的温度融化后,会化成蜜一样的糖浆,甜而不腻,理论上来说很符合小孩子的口味。”


    面前学生的眼神明显有了松动,却仍旧嘴硬:“不,真不用。老师您可以留给自己吃。我不是小孩子了,没那么喜欢吃糖。”


    “真巧,我也不爱吃糖,那就扔掉吧。”


    希尔诺没料到老师会接上这么一句。


    他眼巴巴望着那只红木盒子。


    有些心疼。


    “噗。”


    希尔诺听到老师好像在笑,抬眼望过去。


    对方却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只正经说:“算了,浪费不是件好事,还是给你。”


    于是希尔诺得到了两只盒子。


    盒子看上去不大,捧在掌心里却沉甸甸。


    上面均刻有复杂的图案,隐约有魔力流动的气息,猜测是用于保存风味和品质。


    “老师,这些东西是不是很贵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包括上次尤珈老师所说的,具有醒神功效的马奇果,希尔诺从未在哪本书中了解过。


    如果早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水果,他一定天天把这当正餐吃。


    前些天去请教来送餐的人偶时,小小的人偶仰着圆脑袋说,这种水果一旦离开了当地环境,过段时间就化成水了,失去效用。


    当时希尔诺吃的,是尤珈带回来那些中,唯一仅存的一批。


    后来希尔诺也问过默文,默文致电去询问了他那位药剂师父亲,得到的答案均是:不了解,不知道,没见过。


    希尔诺想,这么稀有的东西,一定相当珍贵。


    他那天吃的或许不是蛋包饭,而是金子。


    掌心忽然发烫,他觉得他拿不起。


    太沉重了。


    “哦,这些都是我路过时随手采的。”老师这么说。


    原来如此。


    希尔诺一颗心正要放下,就听到尤珈老师停顿半会儿后,吐字清晰继续补充。


    “三色太阳草只生长在戈加环型山的顶峰,那里终年云雾缭绕,凶兽遍布。阳光下,这种草能发出三种光亮,由此得名。据说每年都有冒险者前去,却从没听说有人回来。我除外。


    “从戈加环型山出发,越过梅根山谷,穿过法迪尔哈瀑布,是传说中拥有“人间仙境”之称的阿兰湖。湖面常年积冰,水下有人鱼。那种糖结在湖下某种水草上,学界还没有为其命名。成年人鱼会搜集这种糖给幼崽吃。”


    说到“幼崽”这个词,尤珈看着自己学生。


    对方一双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自己,像是全身心沉浸在聆听中。


    他好心情地勾了唇角。


    希尔诺津津有味听着。


    这些传说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地名,让他觉得兴奋极了。


    更别说尤珈老师始终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讲述着,仿佛这些都再寻常不过,令希尔诺有一种幻想照进现实的感觉。


    “老师您见过人鱼吗?”


    “见是见过,不过和你想象的大概不一样。没有你看过的童话故事里那种美丽外表,人身鱼尾,倒不如叫‘丑人鱼’更为恰当。这种生物本身就是凶兽的一种,嗜血残忍,捕食时喜欢玩弄猎物。


    “它们在水下攻击力极强,单只成年人鱼能轻松杀死一名普通魔法师,群体配合下甚至能通过围猎,耗尽一名大魔法师的体力,让其溺水身亡。绝对不能轻敌。”


    “这样啊……”希尔诺稍微有些失望,接着意识到,“那老师您当时在水下去采那些糖,岂不是相当危险?”


    尤珈老师先前说是路过时随手采的,他还以为很轻松。


    现在看来,这手上的东西,哪一个不是冒险者九死一生、普通人抛掷千金,都无法得到的?


    这么珍贵的东西,老师竟然想要扔掉。


    ……危险?


    尤珈微微一愣,下一秒顺势点头。


    “你说的对,太危险了。所以你要好好使用,不能浪费,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希尔诺认真点头。


    他捧着手中两只沉甸甸的盒子,像是接取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不过这么说起来……


    “老师,您似乎很喜欢冒险,也很喜欢收集这些稀奇的东西。”


    也许是今晚的闲聊拉进了彼此间的距离,又或许是屋内喷洒而出的灯光太过温馨。


    不知不觉间,希尔诺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尤珈老师面前没有那么拘谨了。


    尤珈眯起眼睛,想起不快的事情:“不,是某位活了两百多年的老头子,永远将各种烂摊子扔给我。”


    两百多年?不会是校长先生吧……


    可校长先生外表看上去还和年轻人一样,要是知道了被老师叫老头子,会生气的吧?


    希尔诺选择装作没听见这句称呼,为老师保护好秘密。


    “听起来好辛苦。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旅行其实也很有意思,见证这片大陆的各个奇观,走到那些人迹罕见的地方……如果我像老师您这么厉害,未来也想来这么来一场漫长的旅途。”


    “你很喜欢旅行?”


    “嗯,不过目前也只能想想。”


    尤珈看着希尔诺,若有所思。


    “很晚了,你该回去睡觉。明天你还要上课。”


    “诶?好。”


    希尔诺依依不舍地和老师道别。


    他其实还挺想继续听尤珈老师讲述。


    那些经历过的探险。


    那些日常生活之外的,多彩的世界。


    从老师的屋子回到熟悉的宿舍,像是从梦境回到现实。


    唯有身上那件厚重带有淡淡香气的大衣,以及两只沉甸的盒子,暗示着这场午夜的童话,并不会随着钟声敲响而化作泡影。


    希尔诺仔细将大衣挂好,确认没有一丝褶皱,才打开盒子。


    ——他首先打开的是那只盛满冰糖的红木盒子。


    方块糖呈半透明,透过光看得到里面雪花般的立体纹路。


    希尔诺用勺子尝了一颗。


    “好甜!”一双眼睛亮晶晶。


    感受着冰凉的方块在舌尖滑动,牙齿轻轻一咬,整颗糖如同巧克力球般裂开,流出内里浓稠的汁液。


    希尔诺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甘甜。


    小时候自己还挺爱吃糖的。


    至于长大后……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柜子的营养剂,希尔诺蓦地睁开眼睛。


    他今晚浪费了太多时间。


    既没有学习,也没有练习魔法,甚至连睡眠补觉都没有。


    盯着眼前盒子里晶莹剔透的方糖,希尔诺默默将盖子合上。


    又将那只黑木盒子打开。


    红白黄的三色花瓣被细细分开来,填满了盒子里每一丝空隙。


    希尔诺轻嗅,觉得这股清香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泡花茶时,希尔诺不打算放糖。


    他不是小孩子了。


    ……但,这是尤珈老师布置下的任务。


    他在心中说道。


    飞快地从那只红木盒子里取出一块,丢到茶杯里。


    像是生怕自己反悔。


    剔透的方糖在水中下沉,下沉。


    穿过柔嫩的花瓣,逐渐与水化作一体。


    那股熟悉的清香更浓了。


    希尔诺捧起茶杯,凑到杯沿深深吸了一下,小口小口饮尽。


    微苦,留有余甜。


    那股暖意顺着喉腔灌进胃里,很快浸满了全身。


    希尔诺想到了许多年前,他在某个和风煦日的午后,躺在田野间花圃中小睡。


    阳光正好,睡意正浓。


    倦意上涌。


    希尔诺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感受大脑着久违的舒缓。


    迷迷糊糊间,记起了这股香味的熟悉源自哪里。


    尤珈老师身上便是这种味道。


    花茶。


    助眠。


    意识消散前,心中产生一个困惑。


    老师的睡眠质量不好吗?


    ……


    深夜。


    尤珈坐在桌前,处理着今天最后的文件。


    点开克里斯托弗的聊天框,全部打包送过去,顺便发送了条消息。


    “说起来,这十年里我从来没有休过假。”


    几乎是下一刻,对方的回复便过来了。


    显然,深夜里办公的不止一位。


    【你要是休假了,我会累死在办公桌前的。qaq】


    “哦,好可怜。”


    尤珈喝了口凉水,喉头微动。


    他随意举起一根指头,在空中徒手描绘起大陆的版图。


    指尖划过之处,残留下魔力凝聚成的浓墨。


    山川平原,城镇荒野,一一具现。


    这份纯粹凭记忆绘制的地图,与市面上流通的别无二致,甚至更为精确。


    其中包括有许多不为大众所知的“无人区”。


    他托腮扫了几眼,又随手勾勒一两笔。


    一条鲜丽的曲线,从亚弥斯出发,绕了大陆整整一圈,再回来。


    这条线途径的几个地区被重点打上了圈。


    现在是三月份刚开学,再过九个月便是十二月份的期末。


    也即现在五年级学生的毕业季。


    每年的见习魔法师考核,紧挨在期末后,也即第二年一月初开始。


    为期大约一个月。


    换言之,在明年的新学期开学前,还会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话,差不多能够把大陆横穿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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