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色如水,小院里的茉莉花开得正好,阵阵幽香顺着风飘进屋内。
沈长林和沈玉寿坐在书桌前,正写家书。
已经六月了,吏部授官的程序再慢,也该出结果了。
兄弟俩都希望能在一处为官,但从现实考虑,世事往往不遂人愿,一切皆看朝廷安排,他们不会人为去干涉。
“早些睡吧。”写妥家书,沈长林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道。
沈玉寿点头:“是该早些歇息,我明日还有事呢。”
最近他在和同好们帮农人修水渠,工程虽小,但可将他们研究的理论付诸实践,令沈玉寿他们十分振奋。
沈长林明日则继续去找师傅姜无戈,大概又是习武讨论时政的一天,对咯,去之前还要买只烧鸡带给阿星阿月两个小鬼。
不出意外的话,这样悠哉闲适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待实差落下,各有各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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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客轩的烤鸡乃华京城一绝,无论总店分店,门口总排着长队,只为吃一口新鲜出炉的烤鸡。
这日清晨,沈长林特意早起半个时辰,去迎客轩要了一只刚出炉,热腾腾,香喷喷的烤鸡,走到姜无戈住处后,扔到两个小童子的怀里。
“哇,真香。”油纸根本遮不住烤鸡馋人的香味,阿星阿月眼前一亮,立即品出这是迎客轩的好吃食,“多谢长林哥!”
沈长林笑着叮嘱:“吃去吧,仔细莫叫师傅看见。”
姜无戈多食素,两个小童自然也跟着吃的清淡,姜无戈不禁止他们吃任何食物,但小童们开荤的时候,还是能避则避。
“长林,你来了。”
今日姜无戈起得特别早,或者说,他一夜未眠,纵有百千种委婉迂回的方法和沈长林提及前太子一事,但他思索整晚,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
这算是最后的真诚吧。
沈长林今日穿着件皂罗袍,微风一吹,衣袂飘飘,显得格外清新俊逸。
少年公子眉眼含笑,恭敬而快乐的说:“师傅,咱们今日学什么?”
“今日师傅有话要和你说。”姜无戈神情严肃。
口吻之正,不由得让沈长林坐直了腰:“师傅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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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渐渐往前东倾斜,其实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但在沈长林的感觉中,却堪比度日如年。
“长林,你和昶儿是好友,昶儿性淳,由你去告知他真正的身世,他定能接受,形势如此,昶儿必须回朝。”
姜无戈神情严肃,十分认真。
但沈长林思绪万千,甚至没有心思去分辨去反驳去质疑,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一切的一切,收他做关门弟子,甚至被点状元,难道都是一场骗局?
师傅和圣上真正的目的,只为拿他做跳板,迎前太子回朝?
这个想法令沈长林格外难受,一朝飞云直上,一瞬跌入泥潭,这滋味,简直比落榜还要难受,让他不禁怀疑,新科状元的头衔,不过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长林,师傅对不起你,但师傅不得不这么做。”
姜无戈面色平静而苍白,这一生,明知不可为而为知的事,他做了太多,然,有些事本就身不由己。
他是,现在的沈长林亦然。
至此,沈长林才终于有一些能量,去分析思考师傅的话,这些话是那般荒唐诡诞。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劝了,即便他名正言顺的归朝了,即便他有张神似圣上的脸,可关于他身份真假的流言,也会甚嚣尘上,这一点,足以被有心人利用,祸乱朝纲。”
“再者,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誉王将承继大统,誉王的声望和势力,非一朝一夕之功,强行扶前太子上位,是想要重演一遍永王之乱吗?”
沈长林据理力争,第一次对师傅姜无戈说话这般大声,但事出非常,他情难自控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昶儿愿意回来,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沈长林没有再说话了,圣上早有决断,他说这些何用,他唯一可控的只有自己,“恕难从命。”
“长林!”姜无戈不由得加大音量,“算为师求你,好吗?”
他师徒二人,虽只相处半载,可沈长林在姜无戈这里学到的却是最多,在课业上,在为人处世上,在日常的点滴相处之中。
可这一切,显然是早有预谋,他在收自己为徒以前,就已经将自己的过往翻了个透。
“师傅之大恩,长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若有报答的机会,长林愿结草衔环,涌泉相报,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换的,前太子已经死了,现在他是南玉山庄的小公子蒋文峤,他有自己的生活,圣上若真爱子,师傅若真心疼爱外甥,就不该让死过一次的前太子,再次卷入波诡云谲的朝堂!”
“恕长林直言,圣上和师傅这样做,不过为一己之私,半点都未为前太子考虑,如此自私自利,枉费人君!”
姜无戈面色铁青,突然拂袖砸掉桌上的茶具,寒声道:“放肆!这是你为人臣为人徒该说的话吗?!”
“只是说出心中实话罢了。”
沈长林的音量小了下去,但语气任说不上好,他站起来:“师傅,徒儿告退,今日的事,徒儿就当做从未听见过。”
说罢,也不等姜无戈回应,转身便要走。
“长林,我收你为徒,圣上点你为状元,与此事无关,莫要妄自菲薄。”
姜无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准确的抚慰了沈长林此刻郁闷灰败的心。
他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书房的门深吸一口气,接着转身隔着房门恭敬一拜:“徒儿告退。”
沈长林现在的心情很乱,不想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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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完烧鸡,嘴角的油还没擦干净的阿星阿月,目瞪口呆的看着沈长林离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不懂,但感觉他不太高兴。”
两个小童子咬着耳朵。
沈长林向来面善和气,少有这般面色铁青,不告而别的时候。
再到屋里奉茶,只见师傅姜无戈同样面色有异,一声不吭,两个小童不敢多问,无声退下。
姜无戈静默良久,沈长林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人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待经历的多了,方知身不由己的滋味,长林啊,或许有朝一日,你也能明白师傅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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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沈长林没有再去师傅姜无戈处,也没太出门。
但他不出门,自有人去寻他。
圣上虽迷信丹药,但他心中有数,自己并不会真的得长生,肉体凡胎,哪怕贵为天子,也有走向死亡的那一天。
他不能再等了。
这日傍晚,暮色苍茫,一队乔装过的殿前军秘密潜入沈长林他们居住的小巷附近,在各个路口严防布控。
紧接着,一乘低调的黄色小轿出现在小院门口。
院门被笃笃叩响,沈长林拉开门,见到圣上,既意外又在预料之中。
“小兄,我同圣上进去说话,你就守在门外,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要进来。”
沈长林已将那日姜无戈说的事告知小兄,沈玉寿望着兄弟的眼睛,郑重点头。
他们兄弟俩,不能全部深陷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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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想必你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吧?”
圣上踱步入内,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沈长林静默片刻:“臣知道。”
“那么,忠君爱国之理,沈卿也听过吧?”
沈长林垂目敛神,淡道:“臣知道。”
圣上打量屋内简单的陈设,然后道:“既如此,朕也不同你说虚的了,沈卿知道这两句话,就该明事理识时务懂进退,那日朕赐你歌舞伎,你说门户狭窄盛不下,你说的是实话啊,但你若肯协助太子回朝,美屋良婢,高官厚禄,朕保你应有尽有。”
说话间,圣上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他那双和蒋文峤如出一辙的眼眸,依旧盛满纯粹的温善之意。
但沈长林却觉得十分恶心,□□裸的用利益来拉拢他,游说他,未免太过轻佻。
见沈长林没啃声,圣上继续淳淳善诱:“沈卿不想要这些?名望,权势,财富,卿尽管说来,朕一定满足你。”
沈长林感到一阵心颤,他不是说清高到不喜欢这些,人有七情六欲,圣上说的这些,乃人之常求,可他不想用这种方式去交换。
“恕臣不能从命。”
一句话回绝了圣上的所有的安排。
圣上眸色一深:“沈卿,朕刚才的话白说了吗?”
沈长林神情未变:“臣还是那句话,恕难从命。”
圣上声音一冷:“沈卿,你要明白,无论你去不去游说,太子回朝是必然!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更改的。”
“臣明白。”
总之,无论圣上说什么,沈长林都是一副淡然处之,不争辩也不配合的姿态。
圣上气急反笑:“沈卿一门心思,打定主意要做魏征一类的谏臣了?还是想学海瑞?得一身赞誉,两袖清风?”
沈长林格外讨厌圣上今日的态度。
“臣想做什么,以后自有绝断。”
圣上静默不语,良久:“沈卿,你是不改主意了?”
“臣不改了。”
“好!好!好!”
圣上最终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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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以后,新科探花郎林月贤和采月郡主大婚轰动了整个华京城。
当日十里红妆,红鸾喜乐,绵延不绝。
迎亲的队伍足有数百人,一路吹吹打打,鞭炮声震耳欲聋,在一片红海中,两家喜结秦晋之好。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礼成当日,新郎官被授为翰林院正七品的编修。
可谓是双喜临门。
因这桩轰动一时的大婚,状元郎被授为海青县县令的事,便显得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海青县地处西南边陲,从大乾朝建立以来,就是下县中的下县,年年库银亏空便不提了,更因和越国暹罗交壤,辖区内异国流民四蹿,严重危害本地治安,更要命的是,海青县还和南洋诸国海域相连,因而走私频发。
在种种原因的共同作用之下,海青县可谓是两京十三省中的异类。
海青县上上任县令被贼人绑架,被关押两个月后才被赎回,而上一任更惨,直接被不明势力在某个雨夜屠杀了。
至此,海青县已有三年未有县令上任,期间朝廷硬安排了两位,其一疏通关系换了岗,其二干脆辞官撂挑子了。
毕竟,在海青县做县官,那是要命啊。
圣上给状元郎安排这样一个官职,其心思不言而喻,沈长林彻底惹怒了他。
其间内情,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大部分官员包括内阁大臣杨敏然,以及礼部尚书兰大人,都十分疑惑,从琼林宴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月,圣上对沈长林态度的变化也太快了。
朝堂是个巨大的名利场,从殿试后人人赞誉吹捧甚至巴结,到被授海青县为官后人迹无踪,沈长林被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
好在他一开始就拎得清,并没有因为状元身份就自视甚高,所以旁人对他态度转变,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事。
只要守住本心,一切足矣。
当日,圣上从沈长林这没得到满意的回答,回宫后又宣过沈玉寿入宫,说的是差不多的话,沈玉寿的回答相较沈长林更委婉些,但实际态度是一样的,便是无能为力。
令人庆幸的是,圣上并未为难沈玉寿,他被授为国子监之监丞。
至此,他们兄弟两个,一个留京,一个去了地方,尘埃落定。
不过,无论授任何处,新官上任之前,都可回原籍一次,处理完家中庶务,再上岗,因此吏部授官一事妥当后,沈玉寿便和沈长林一起雇车出城。
望着身后巍峨雄壮的华京城,沈长林的内心五味杂陈:“走吧。”
他对车夫道,车夫刚要扬鞭加速,后方突然传来一道清冷女声:“稍等!”
沈长林探身往后看,只见一辆蓝色马车追上来,停下后,一少女笑盈盈的从车上下来,正是陆御史之女陆清栩。
“二位离京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前来相送啊,沈大公子也就罢了,今后在国子监为官,有的是相见的机会,沈小公子远赴西南,再见难相逢难,悄悄的走,可太不够意思了。”
沈长林勾起唇角,勉强一笑,想说他没通知任何人离去的日期,是害怕连累他们,毕竟这一次他得罪的人比较狠,上可通天,是大乾权力的巅峰,旁人避之不及。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太矫情了,最终只说:“这不是怕耽误陆小姐种地。”
陆清栩灿然一笑,将一个包袱交到沈长林手中:“沈小公子,俗话说县令县令,一县之土皇帝,今后海青县的军政吏治全由你一人说了算,天空海阔,大有可为,还请沈小公子百忙之中,帮我试验一下这些药种的效果。”
淮生于南为枳,药种亦是如此,陆清栩配养的种子在北方长势不错,但从未在南方试验过。
沈长林收下包袱:“我自会尽力。”
三人寒暄片刻,因赶路要紧,只说了一会话就散了,沈长林沈玉寿重新坐上马车,启航远去。
沈玉寿拍了拍小弟的肩,无声安慰着,沈长林对陆家小姐有几分特殊情愫,做兄长的瞧的很清楚,可惜后来诸事繁杂,沈长林也没能留京,那刚刚萌芽的情谊,只好一直沉睡。
路上沈长林拆开包袱瞧了眼,发现里面不只有密封分类好的药种,还有许多常备之药,外加一份陆清栩写的亲笔信,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副画,画上有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边上还有一行小楷,沈长林定睛一看,写的是——天高海阔,大有可为,青山尚在,不怕没柴。
沈长林看后,不禁失笑,陆小姐这安慰人的手段,还真够淳朴直接的,但仔细想想,正是此理。
既来之则安之,不就是一个海青县么?还能吃了他不成?
他定要将下下县海青,治理成海清河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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