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皆一惊,齐向说话者看去。那人纤腰皓腕,淡蓝精细纱袍上缀玉戴珠,在光线昏暗的密室里依然流光溢彩,与周围同伴大多棉麻素衣的简朴风格形成强烈反差。她刚用手帕细细擦过唇角,此时拿出腰中小瓶浅饮一口,顺势向后仰去,以肘撑地,侧身斜躺,却完全没有覃半云大大咧咧的松垮之感,反而韵味十足。若有对当年欢乐场稍有涉猎的玩客此时看一眼她那风情万种的极美脸庞,一定会惊得瞠目结舌。当年名动京城的舞娘归流一,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竟是栖身于三公主府。
“躲起来……”阎蓉琢磨归流一的猜测,眉头渐渐舒展开。
晋阳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乖乖在家等?”
“如果殿下遇到意外,现在杳无音讯,我们自然要去找。”阎蓉环视众人,开始说出自己的判断:“如果殿下是自己趁此机会躲起避祸……外人看来,公主下落不明,我们淡然处之,岂不是奇怪?”
覃半云咧嘴笑道:“所以,不管殿下打算如何,我们都该去找。”
阎蓉点头道:“是凶,我等自当尽家臣之责任。是吉,我们也要配合殿下把戏做足,消除怀疑。”
既如此,晋阳当机立断道:“我去,我是殿下贴身亲随,我第一个该去。”
覃半云也坐直身子,摆袖胸前对阎蓉道:“我也去,我本是江湖人,去江湖方便。”
“还有我……”归流一以手托腮而卧,笑道:“我这样身份的人,在他们看来,主家遭遇不测,自然应该另择高枝了。”
“好!”阎蓉顿首,决断道:“晋阳,半云,流一,你们三个分三条路线,去暗找殿下的踪迹。若找到,听殿下吩咐,若找不到,一年之后也要回来。我和婉儿守家,尽量打听些宫里京城的消息。”
三人颔首,领下使命。屈婉见气氛到这了,扭身从身后拿出一支早准备好的唢呐来。
“我给殿下吹一段,遥祝殿下逢凶化吉,万事顺利。”说完鼓腮吹起,高亢凄婉闻之伤心见之落泪……
“我的天啊!婉儿,你这是为殿下祈福吗?能不能吹个快乐的?”
“我这是正经乐艺!行吧。”屈婉答应得干脆,举唢呐在嘴正想吹,又想起为难事来:“问题是我不会吹快乐的。”
“那就别吹了。”阎蓉单膝跪起,向中间伸出手背:“士为知己者死。我等今日对着饭菜发誓。绝无二心,否则三刀六个窟窿!”
五只手搭在一起,掷地有声:“绝无二心,矢志不渝!”
誓言既定就无需赘言。晋阳三人身无官职,可以说走就走。恰巧第二天大晴,是个出远门的好日子。覃半云公主府呆久了,如今重入江湖,昨晚就兴奋地睡不着,今天起了个大早,差点让阎蓉赶不及送她。
“这钱你拿着。”阎蓉递上一个系绳布袋,鼓鼓囊囊二十来两。
覃半云还是宽大衣服,素布的灰衬褐袍,用布绳系腰。秋风一起,衣袂袖口跟着随意束起的发梢摇摆。她接过钱袋,打开系绳从里面抓了一把放进自己钱帕里,又把剩下的钱还给阎蓉。“多给晋阳些吧。我不用那么多,一路都可以赚钱。”
阎蓉知道她的本事,撂地立摊,嘴一张就可以养活自己,便不再推让。“你们这次离开京城,临光殿和春涧宫肯定有眼睛盯着你们。晋阳的手艺你知道,必定如飞石投海,他们想跟都跟不住。你和流一可以搞出点动静,吸引他们注意。不过自己安全为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大管家。”覃半云系好肩上背箱,笑道:“你怎么不去跟归流一唠叨呢?”
“哼,唠叨?你离开家想听唠叨都听不到了。流一那有婉儿交代,我不必多说。”
“嘿嘿,放心,如果找到殿下就按约定给你们报信。走了。唔,明年回来给你们带外地好吃的。”覃半云撩袍提腿,踏清风流云而去。
阎蓉目送覃半云消失在府门前小巷的尽头,转身想去找晋阳,才走得几步,见屈婉在院中落叶桃花树旁和归流一告别。她稍一犹豫,还是没有过去打扰。她穿过院子,闻声寻晋阳,走到一间书房前,推开门径直而入。这是三公主的规矩,除了卧房,其他房间阎蓉五人都可自由出入。此时陈洛清不在家,于是敲门的动作都可省去。
一进屋,就见晋阳撅着腚在书箱里翻找着什么。阎蓉过去轻轻提脚踹她屁股上。“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行李收拾了吗?”
晋阳正巧抱起好几张画纸,转身道:“我还得进宫一趟呢。二殿下要我找几张殿下的自画像给她。”
阎蓉听了微微皱眉:“要用殿下的画像干什么,找她?”堂堂公主,即使失踪,朝廷也不会大张旗鼓把皇室成员的画像张贴满城来找人。陈洛瑜要画像,必是她的私下动作。
晋阳点头:“二殿下说如果殿下还活着,现在找到她保证安全是最紧急的,不得不用非常法,可能需要画像去暗找。”
“为啥不找宫廷画师呢?”
“嗨,你忘了。两年前,咱们殿下就说画师们画工不过关,赶他们去太学闭关修炼画技去了。他们都两年没见过殿下,画不出来。”陈洛清在朝廷里几乎无实权。在负责有关礼仪宫宴庆典书画等边缘事务中,她似乎抓住了能抓住的一切零星权力,一笔一笔为她想要的生活画卷涂抹。
“对哦……”阎蓉摸起下巴略有所思。两年,陈洛清可是变化蛮大。何况她在宫里的神情和平时完全不一样。“那你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晋阳把怀里的画纸展开给阎蓉看:“可你觉不觉得哪里怪怪的?”
阎蓉定睛一看,眉头更紧。她心里想着陈洛清,乍一看这自画像,好像确实是自家殿下,可再多看两眼,就觉得神态表情说不出的怪异生分,又实在难说是陈洛清。阎蓉抬起头,在晋阳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迷惑。
“这样,我找个人看看。”她和晋阳拿画出门,在院子中叫住一个园丁。他见过陈洛清,但又不是近侍,问他正合适。
“小于,你来。”
园丁跑近,一副画像展开在他眼前。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园丁在阳光中眯眼细看,好似话到嘴边又紧接着自我否定,最终摇摇头,肯定地说:“没见过。”
阎蓉满意地收起画纸,打发了园丁,放心地把画纸交给晋阳:“可以把它交给二殿下了。”话音刚落,屈婉和归流一走近身旁,好奇问道:“你们两干啥呢?”
阎蓉看向晋阳,心照不宣地笑道:“流一,也许你说得对。殿下自己躲起来了,不想让她们找到……她是多小心,连我们也没说。”身为书画大家的陈洛清,有心加些点睛之笔,就能让画中女子初看似像非像,再看判若两人。
屈婉和归流一面面相觑,不知道阎蓉晋阳所笑何事。阎蓉也不解释,只顾关心归流一。“你收拾好了吗?”
归流一还没答话,屈婉先插嘴:“我给她备了短剑,她也不肯带。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好。”
阎蓉打量归流一,心说有一说一已经算是小心了。平时的锦衣华服已经换成了素雅的隐花长衫,脸上妆容几乎褪尽,长发也是简单扎起挽髻,玉佩金镯通通没戴,只在手腕上绕了两圈精致的皮手环。就算如此,虽不及平日里流光溢彩,她依旧是个大美人,难怪屈婉会担心。
归流一抬眸看了眼屈婉,素颜之下也是媚眼如丝,回眸再看阎蓉,扯开腰间挂得一个大锦囊笑道:“婉儿给我准备了这么多石子还不够吗?我佩剑反而奇怪。”
阎蓉捏出一颗滚在指尖细看。这是西河边的白石,硬而轻,看来屈婉一颗颗打磨过,大如骰子圆润光滑。这奇怪东西不知道归流一要来何用,阎蓉倒像了然一般,把石子放回锦囊,又掏出一个锦囊要塞给归流一。
“多带些钱,路上方便。”
归流一挡回钱袋,谢绝阎蓉的好意:“钱,我是不会缺的。你留着家里用吧。现在殿下不在,人情就更冷了,家里肯定紧紧巴巴的。”
“没事,家里我和婉儿会照应的。你们自己小心,无论能不能找到殿下,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殿下肯定也是如此心愿。”阎蓉看出屈婉一副跃跃想要和归流一抱别的架势,赶忙拉走了傻乐的晋阳,成全人家的小心思。
“给,一袋半银子,这大半袋是半云要我多给你的,怕你不够。算着花哟,别大手大脚地才出门就没钱了。”
“这么多钱,我不会弄丢吧。”晋阳难得手头这么阔绰,又为初次出远门兴奋,又有点惴惴。
“弄丢了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嘿嘿。”晋阳嘻笑,从怀里掏出个三角福囊和手写的四方福牌挂在腰上:“我会有好运的。戴上殿下亲手给我写的福牌。还有这个福囊,是昨天在宫里,钦天院的刘大人给我的。说是请星辰南斗流光开了光的,能为殿下祈福。我戴着它们,一定能顺利找到殿下。刘大人可着急了,昨个儿都快哭了。”钦天院的院监向来是家传,去年老院监去世,年轻的独女便是新任院监,也是陈洛清在宫里唯一算得上朋友的官员。毕竟办理宫廷典仪少不了和钦天院打交道。
“那她能不能算算,殿下在哪个方位?”
“我问过了。她说钦天院观星测国家凶吉,不能算具体事情。说是东市菜场有个瞎半仙算得挺准,要我去问问,我还没去。”
“……嘁!那不如让我来算。”阎蓉振手三翻,每一翻,指间就神奇地多一个骰子。三个骰子电光火石般夹在右手四指间,突兀地出现,丝毫融不进阎蓉认真妥帖的气质中。
晋阳倒是不意外,挥手抢走了骰子,又丢进阎蓉掌心中:“这还能算命?”
“我这不就是过过瘾吗?”
“你可是对殿下发誓不再赌的哦。”
“那是当然!”阎蓉攥紧骰子,催促晋阳进宫:“快去吧,春涧宫怕是比我们急呢。”
晋阳轻快地跑走。阎蓉顺手把掌中骰子往地下掷去,转身离去。
“四五六,诸事皆宜。”
三骰十八面,咕噜噜停下,各昂起一个面迎着阳光。
四、五、六……一如阎蓉所说。
各显神通,诸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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