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
孩童的啼哭声,将梁红玉从噩梦中惊醒。
“虎子不哭,娘在这里。”
先前在苗刘之变中,梁红玉母子先是被挟持为人质,后来梁红玉又亲自背着儿子,骑马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从杭州赶到秀州,与韩世忠会合反攻叛军,救出了被迫退位的太上皇赵构。
尽管赵构保留了她的“安国夫人”诰封,还授韩世忠武胜军节度使,不久又拜为江浙制置使(注1),可在那一战之中,她的儿子韩延美受了惊吓,连着几日高烧不退,至今还气虚体弱,时常半夜惊醒,啼哭不止。
刚哄了几声,就有侍女前来禀报:“夫人,太后有请。”
“太后?”梁红玉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还是漆黑一片,这半夜三更的,太后竟然会派人来请她,让她颇为意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女答道:“寅时三刻。太后请夫人带着延哥儿一起进宫。”
梁红玉的眼角跳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且待我收拾一下行装,很快就好。”
上次半夜三更要她们母子进宫,是苗刘之变,那些叛军拿她和儿子做人质,想要逼迫韩世忠投降,若不是太后和宰相虚与委蛇,哄得苗傅派她带儿子去劝服韩世忠,想“以德服人”,才让她得以带着儿子逃出去找韩世忠杀了个回马枪。
这一次,又是夜半传唤,十有八九没什么好事。
梁红玉想了想,将两岁多的韩延美包裹起来,这孩子生于乱世之中,本就因早产发育不良,这两年天下大乱,她跟着韩世忠一路护卫皇帝南下,根本没法带着乳娘照顾孩子,孩子能养大就不错了,长得小点弱点,也只能等着以后有机会再想办法补补。
她将一把尺许长的短剑收入鱼皮剑鞘中,塞进了孩子的小包裹里,太后半夜急召,入宫时少不了会搜捡兵刃,可会搜她未必会注意孩子身上。
有上次的教训,如今的她已经是惊弓之鸟,不敢不小心。
没按照品级大妆,一品国夫人的衣饰太过繁复累赘,若非正式入宫参拜,梁红玉真是不愿穿那一身,这半夜入宫,她自然穿了身箭袖短打在里面,外面罩着件大袖衫也看不出什么,若是有事便可解下外袍随时动手。
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之际,梳妆台上的铜镜忽地发出一道白光,紧跟着就变得阴暗下来,仿佛里面变成了另一个空间。
梁红玉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警惕地看着铜镜。
她本是将门之后,小时候也曾在汴京城的瓦舍里看过牵丝傀儡戏和皮影戏,有些会变戏法的艺人总是会弄些玄之又玄的手段来吓唬人,她跟着韩世忠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过来,死人都不知见过多少,才不会被这点伎俩吓到。
阴暗的镜面里,并不是完全无光,似乎有烛火闪动,渐渐亮了起来,照在一个被铁钩穿过肩胛骨锁挂在墙壁上的人身上,那人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鞭打得破破烂烂,脚下的阴影被血污浸透,变得粘稠厚重,惨烈可怖的画面,透过铜镜,刺入梁红玉的眼中。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儿子抱被里的断剑,脑海中却浮现出儿时曾见过类似的画面。
那是她的父祖被下狱后折致死磨的惨景,是阿娘和姐姐自尽时流不尽的血,若不是她自幼习武,就算被罚沦为营妓,靠着能歌善舞,精通文墨的才艺和天生神力能挽强弓箭无虚发的本事,挣扎着活下来,遇上了仗义耿直的韩世忠,才从那个火坑里跳了出来。
如今再见到这可怕的牢狱酷刑画面,一下子就勾起了她心底的阴影。
正当她琢磨着是什么人在搞鬼,是幻术还是傀儡皮影戏法时,一个清亮的女声脆生生地响起,一下子将那阴森可怖的氛围冲得稀烂。
【当岳飞带着岳家军打破了金兵拐子马不败的神话,完颜兀术的十万大军在朱仙镇全线崩溃,眼看着岳飞就要打过黄河,直捣黄龙府,收复开封时,却收到朝廷传来的班师诏,要他班师回朝。】
【面对当时完胜的局面,岳飞上书争辩说:我们已经侦察到金军重兵聚集于东京,他们屡次战败,如今锐气尽丧,全军将士都十分害怕。我们的探子打听到消息,完颜兀术已经准备放弃辎重逃回黄河以北。如今各地的义军都闻风前来襄助,将士也甘愿舍命相拼,这等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强弱已经十分分明,马上就能成功收复开封,这种时机不会再有,不可轻易错过。臣经过日夜思考准备了成熟的作战计划,只望陛下准奏!(注1)】
【可岳飞想要的胜利,却不是朝廷想要的胜利。他想要精忠报国,迎回二圣,可已经坐上龙椅的赵构,又怎么可能让他把自己的老子和兄长接回来,那两位太上皇回来,又将置他于何地?】
【于是,皇帝的十二道金牌召回,一道比一道措辞严峻,要求大军立刻班师,岳飞本人回临安朝见。岳飞愤然痛哭“十年之力,废于一旦”,却又不得不下令班师。北方的百姓害怕被金兵报复,拦着他的队伍,为此岳飞又耽搁了五日,护送北方百姓南逃。尽管如此,在他们班师之后,北方义军孤掌难鸣,完颜兀术重回开封,攻取了被宋军之前收复的河南等地,惨状不言而知。】
【而岳飞在得知消息后,悲愤长叹:“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注2)”而这句话传入秦桧耳中,就成了他“指斥乘舆”大不敬的罪名缘由。】
【更何况,完颜兀术还给秦桧和高宗写信“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杀了岳飞,才能议和,才能归还高宗的母亲韦妃。】
【于是,眼看就要打败金军收复开封的岳飞,不但没有成为胜利者,反而成了牺牲品。为了君王的颜面,秦桧让大理寺酷刑拷打,要给岳飞定罪。可各种酷刑加身,岳飞一字不招,绝不认罪,就连主审官都为之动容。】
【然而,就算大理寺丞据理力争,一样被罢官处置,秦桧和万俟卨逼供不成,只能罗织罪名,以拉肋酷刑将岳飞处死,其子岳云和副将张宪被斩首。岳飞的供状上只有“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血字。(注3)】
【皇帝下旨赐死岳飞的日子是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死于大理寺内风波亭中,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风波亭惨案”。】
【当时,韩世忠曾问秦桧,岳飞父子有何罪名当诛?秦桧回答:“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愤然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是啊,莫须有的罪名,无法说服天下人,却可以让皇帝心安理得地斩杀功臣,岳飞死后,韩世忠告老辞职,献上多年积蓄的钱粮酒库,以求自保,自此南宋再无可领兵之将,只求半壁江山,苟安于临安,成为华夏历史上最耻辱的王朝之一。】
梁红玉目瞪口呆,从一开始的惊悚不安,到后来的压抑悲愤,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在她听到皇帝赐死岳飞的日期时,就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幻术戏法,而是不知由来的未来预言。
她知道的岳飞,曾授官为英州刺史,为东京留守杜充下属。
杜充其人,是出了名的保守派,当初一听赵构带人南迁,就不顾岳飞等人的反对,坚决南撤放弃开封,就这样还被赵构封为右相,负责长江防务,是出了名的“龟丞相”,打着“督师诣采石防守”的名义深居简出,一旦听到金兵逼近的消息就落荒而逃。
韩世忠和梁红玉就曾经被他坑过两次,杜充带人跑的快,丢下友军放弃战术互相支援不止一次,他们深知此人刻薄残忍的性子,可偏偏深得赵构信赖就让人一点办法都没。
真没想到,在他麾下被折磨得不轻的岳飞,后来竟然能成为一代名将,哪怕最后收复开封的时候功亏一篑,也是眼下在杭州城中惶惶不安的君臣难以想象的胜利。
可惜……
她正感叹惋惜之际,忽然听到铜镜中的女子声音问道:【我们学历史的时候,每每读到靖康之耻,风波亭惨案,都恨不得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时代,提前告诉岳飞,阻止他回临安赴死。可我们回不去,我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英雄枉死,山河破碎,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
【谁?能改变历史呢?】
那声音渐渐低沉,铜镜中的画面,从阴森的牢狱,到风波亭,到血染的刑场,到烽烟中的战场,到累累白骨的荒野,随着一把苍凉的声音吟唱着一曲“满江红”,终于归于平静。
仿佛一场梦。
梁红玉胸中却忽然燃起了一团火,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那些人的历史,却是自己的未来,现在还是建炎三年,还没有绍兴这个年号,既然依旧是赵构做皇帝,那说明她所知道的岳飞还活着!
过去不可追,未来……她已经知晓的未来,是不是可以改变?
“夫人?”门外的侍女听得房中半响无声,有些焦急地催促:“太后派来的内侍还在外等候夫人进宫。”
梁红玉心头一紧,急忙抱着儿子出门,“来了!这就走!”
早知道赵构是这等忘恩负义、卖国求和的狗皇帝,她当初就不该让老韩救驾,哪怕就由孟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小太子登基,未来也未必会变得更糟。
她心中无数个念头转来转去,而马车很快就到了杭州行宫,在这深夜时分,本该宫门紧闭戒备森严的时候,梁红玉却见到处乱哄哄的一片,跟着内侍匆匆走进孟太后所住的宫室中,却发现孟太后已经换了荆钗布裙,打扮得如同寻常人家一般,不由呆住了。
“见过太后娘娘……”
孟太后急忙伸手扶住她,没让她大礼参拜,而是急切地说道:“安国夫人免礼!如今大敌当前,无需繁文缛节,哀家且问你,若是哀家将一千禁军交给你,你可能护着哀家平安离开杭州?”
“啊?”梁红玉一怔,下意识问道:“那官家呢?”
孟太后面露怒色,咬牙切齿地说道:“金兵在马家渡击败守军,杜充投敌,陈淬战死,金兵已过长江,官家闻报便已逃了!”
梁红玉眼睛一亮,立刻响亮地应下:“太后安心,红玉必将护送太后离开,金贼若想伤到太后一分一毫,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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