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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冤屈


    梁姿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一秒,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让梁女士知道她抽烟,也不能让她知道她在和清泽谈恋爱。


    她眉头一蹙,还是摇头, “怎么谈啊?我身边连个男的都没有。”


    只有一只白天清清冷冷晚上喜欢抱着她蹭脑袋的漂亮小狗。


    “那你天天抱着手机傻乐什么呢?”


    “因为网上可乐的东西太多了, 你天天还抱着手机傻乐呢。”


    梁母不相信, “你把手机拿过来,我看看。”


    梁姿转了转她的小脑袋瓜, 跟亲妈商量起价钱, 底气十足:“可以给你看,但是不能白给你看。要是什么都没有,你给我转一千块钱。”


    梁姿在虚张声势。


    她待在法国的时候,梁小凤女士对她相当大方, 可能是害怕她学文学又没有男朋友的女儿饿死在巴黎街头。可只要梁姿一回家, 这份慷慨直接坠入谷底,给二百块钱都算多的。


    然而,她妈就是她妈,手在沙发上一拍, 同意赌一把, “好,妈妈给你转。”


    梁姿一刻没犹豫, 解锁屏幕,打开微信, 把手机递给了梁母, 眼神坦坦荡荡。


    心里砰砰直跳。


    梁母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最近的联系人,第一个是赵合合, 两个巴黎二手群, 一个博士群, 再下面是林晚樱和王雨薇,还有一些女孩头像的联系人。


    没有男生,更没有可疑的男生。


    梁母品了品这个头像里的湖光山色,评价道:“林晚樱这个照片的风景还挺美的。”


    梁姿面不改色地搭话:“好像是她去云南旅游的时候拍的。”


    梁母“哦”了一声,手指一停,点进了对话框。


    林:【到了上海想吃什么?】


    梁:【我都可以】


    林:【好,我来安排】【有什么想玩的吗,应该有一个白天的时间】


    梁:【随便逛逛吧】


    林:【好】


    也没什么特别的。


    梁母握着手机问梁姿:“你要去上海?”


    “对,”梁姿从善如流,“我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要去上海转机,打算在林晚樱家里住一晚,跟她见个面,我和她两年没见了。”


    梁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手机还给梁姿,“那去吧,注意安全就行。”


    梁姿渡过一劫,状似不在意地把手机接过来,扔在了身后。


    收回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温热的腿,整个人凉得打了个激灵。


    梁母百思不得其解:“黎黎,我看人家小姑娘都想谈恋爱,还得是‘甜甜的恋爱’,怎么你就没那个心思呢??给你介绍相亲还不乐意?”


    梁母的脸上隐隐透露着失望和悲痛,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你跟妈妈说,你是不是不喜欢男的啊……?”


    梁姿猜测,如果她说不喜欢,那梁小凤女士可能下一秒就得进icu。


    可是单单一个性别男,确实不值得她喜欢。


    她用冠冕堂皇的话安慰梁母:“我现在确实没心思,论文还有二百来页呢,我就想先毕业,别的事回国再说,可以吗?而且,我就算在法国找了男朋友,带不回来有什么用啊?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才不是,她暗自反驳。


    梁母松了一口气。


    别的都可以再商量,只要自己闺女是异性恋就行。


    梁姿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妈只是怀疑她是同性恋,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梁姿稍稍回了魂,手有温度了,心跳也恢复正常了,她把梁母的手机塞进她手里,语气义正言辞:“妈妈,转钱。”


    眼睛几乎憋出了难言的泪水,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屈。


    这一招对梁小凤女士很奏效,她打开手机,刷刷转了一千。


    晚上九点多,梁姿才收到赵合合的信息:【刚有空看手机[生气]】【我八月底请了两天年假,回青岛躺几天,可约】


    她回复:【好】【赵律辛苦了】


    合合的消息等来了,“林晚樱”的消息还没等来。


    梁姿躺在床上,回想起下午,心头涌上一股后怕,后脑勺都跟着发麻。


    幸好她在上飞机之前就把清泽的备注改成了“林晚樱”,不然她今天就完了。


    她和清泽也完了。


    梁姿握着手机一通搜索,笑眯眯地给清泽发了张图片过去。


    日内瓦,下午两点,偌大的湖畔庭院安静而倦怠,只有清泽一个人。


    父母去阿拉斯加旅游了,清泽第一年上班,再加上女朋友没在身边,他身心疲惫,懒得跟着一起去。


    树荫底下,清泽在躺椅上看书消磨时间,星星点点的日光在他的白色T恤上跳来跳去,像不慎掉落的碎金子,顺着衣沿滚到了碧绿草坪。


    他合上书,瞄了一眼手机。


    国内都晚上八点了,怎么梁姿还不给他发消息?真是铁石心肠,冷若冰霜。


    看他回来怎么折腾她。


    隔着衣服,他把书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之上。


    先这么弄。


    又把书翻过来。


    再这么弄。


    又把书立起来。


    然后这么弄。


    清泽翻来覆去,最后把书一扔,抓着手机一心一意等消息。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梁姿写论文的时候坚决不跟他见面。


    按他现在这个状态,博士毕业就是天方夜谭。


    他的宝贝女朋友真不容易。


    嗡嗡嗡。


    手机不负期待,在掌心震动起来。


    清泽心中一喜,定睛一看——


    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


    人逢喜事精神爽,郑述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开心,“Loch,在忙吗?”


    清泽的声音较之冷静许多,“不忙,在度假。”


    “那就好,我就是跟你敲定一下人数,你肯定会来我们的婚礼吧?”


    “对。”


    郑述调笑道:“你那个美若天仙的女朋友也来?”


    “来。”落地有声。


    “那我和Emily可就等着看了,给你们订一间大床房,ok吗?”


    “可以。”


    “还有,我昨天问了谢绍,他也确定来,你俩正好可以一起讨论那个什么,algebraic topology。”


    清泽笑了一声,“参加婚礼呢,谁讨论这个。”


    “可算了吧,上学的时候就数你俩积极,给Emily过生日还不忘聊homotopy。”


    清泽不记得有这回事,他几乎不在朋友玩乐的时候跟人聊数学,他记忆里的唯一一次,就是跟梁姿吃饭的时候给她讲同胚。


    “这词你还记得?”他问道。


    “说实话,我感觉这个单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都忘得差不多了,” 郑述有几分感慨,“我认识的人里,好像只有谢绍一个人还在做数学,连你也不做了。”


    清泽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潋滟湖泊,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


    他双唇微微张合,声调寡淡,含着一份无可奈何:“没办法,太难了。”


    一句话勾起了郑述的痛苦回忆:“没错!真的太难了!我是不知道你们怎么把part iii读下来的,根本就不是人学的。”


    清泽举着手机,一言不发,听郑述唠唠叨叨地追忆往昔,从悲惨的本科生活讲到快乐的毕业典礼和三百万镑。


    一个小时之后,清泽终于挂掉了电话,揉了揉耳朵,又捏了捏眉心。


    八月了,都是闲的。


    他点开微信一看,梁姿发来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是五十分钟之前发来的:【在干什么呀】


    后面两条是三分钟之前发来的:【[图片]】【?】


    是一只雪白的小比熊侧趴在阳光底下睡大觉,软得像朵云彩。


    清泽看着屏幕,笑出了声。


    都回家了,还惦记着狗呢,她可真行。


    但是这只狗有点太可爱了,不像他。


    清泽回复:【刚和郑述打完电话】【像睡着的梁老师】


    ——


    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举起一个开口的椰子,把清爽透明的椰子水哗哗啦啦倒进锅里。


    最后一个椰子倒完,服务员托着四个空椰壳离去,赵合合迫不及待地问梁姿:“说说你那个男朋友?”


    梁姿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


    “……啊?是分了吗?”


    “没有,很好。”


    “你就过年的时候跟我提过一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朋友圈也不发个合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男朋友多见不得人。”


    梁姿笑了几声,把鸡肉下进锅里,“赵律,就算我真的发朋友圈了,你可能也没时间看。”


    “……别说了,”赵合合反击,“梁博士,你什么时候毕业?”


    “……明年七月吧,顺利的话。”


    “然后回国找教职?”


    梁姿点点头,表情抗拒。


    合合又开始劝人,“来北京吧,跟我作个伴,没事吃个椰子鸡喝个小酒,多好。”


    梁姿这段时间仔细考量过这个问题,答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去一个没生活过的城市,有新鲜感。”


    “有再多的新鲜感,住个四五年也没了。”


    “那就再换一个,换完城市换国家。”


    “换个城市——”


    赵合合噤了声。


    她刚打完一个不体面的离婚官司,满脑子都是配偶财产孩子房子。


    她本来要说,换个城市多难啊,和配偶面临着两地分居的困难,孩子的学籍也要跟着调动,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要重新适应。


    话刚说出口,她反应过来,梁姿不结婚的话就没有前面这些烦恼,完全可以说走就走。


    她改口:“也行。”


    两人边吃边聊,又聊回到清泽身上。


    “你没告诉你爸妈?”


    “没有。”


    “那到底谁知道你和这个男的谈恋爱了?还整地下情,你是明星吗?”


    “法国那边的朋友知道。”


    “?”赵合合挑起眉毛,“我们国内的不配了是吧?梁姿,咱俩可十五岁就认识了??”


    梁姿放下了筷子,“不是这个意思。”


    她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和他早晚会分,所以,巴黎的人和事就留在巴黎吧,省心。”


    赵合合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会儿,找到了问题:“你男朋友也这样吗?不跟别人介绍你?”


    梁姿单手托腮,“不是。”


    他逮着谁就跟谁介绍,生怕别人不知道。


    ——


    梁姿出发去上海的前一天,姥姥又亲自下厨,在家里摆了一大桌。


    餐桌上,梁姿作为这顿临别饭的主角,始终绕不开谈恋爱这件事。


    她吃掉一只白白胖胖的素三鲜水饺,对姥姥竖起了大拇指,试图转移话题:“姥姥,你包的饺子太好吃了,这一碟子要是在巴黎,怎么也得卖个三十欧。”


    姥姥笑得慈祥:“好吃吧?等你把对象领回来,姥姥给你包三种馅的,让你对象也尝尝。”


    梁姿:“……”


    说了也白说。


    好在表姐帮她解了围,问她:“黎黎,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冬天?”


    “今年冬天应该不回来了,可能要改论文什么的。”


    “那你再回来的时候,就是毕业了?彻底回国了?”


    “对。”


    “真快,说是四年,怎么一晃就要过去了。”


    “是啊,”梁母笑道,“我前几天跟她说呢,等明年过了年,一开春,我和她爸就得去办签证了。”


    表姐举起酒杯,对梁姿说道:“真好,祝我妹妹早日学成归国。”


    随后偷偷对了个嘴型:再帮我带点东西回来。


    梁姿哈哈一笑,点头表示明白,“谢谢姐姐。”


    回家的路上,梁父在前面开车,梁母在后面问起了梁姿的大学室友。


    “你要去见的这个,林晚樱,我记得你说她在一家外企上班?”


    “对,一家奢侈品公司。”


    “你们宿舍还有一个小姑娘,也去法国留学了,叫什么来着?现在做什么呢?”


    “乔可,现在开了家甜点店,自己当老板,超厉害。”


    梁母一脸惋惜,“上了这么多年的学,最后卖蛋糕去了,多可惜啊,爸妈不得愁死。”


    梁姿耐着性子回答:“人爸妈都是博导,你就别替人家操心了。”


    “哦,那她俩都交男朋友了吗?”


    梁姿崩溃地抓了把头发。


    三句绕不开男人,是病,得治。


    “没有。”


    “唉,”梁母摇了摇头,“要是我说啊,你们这些人里,还是王雨薇最幸福,早早就找到优质男朋友了,还是剑桥的,让她男朋友也给你介绍几个就好了。”


    梁姿沉默地把车窗按了下来,脑袋让微凉的晚风过一过,舒服多了。


    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个礼拜应该可以把上卷写完嘿嘿


    第62章 漆黑


    “请各位来宾拿起手中的金剪, 跟我一起倒数三个数,三,二, 一——”


    咔嚓。


    随着男主持人洪亮而庄重的嗓音, 五把金色剪刀一齐剪断了手中的水蓝色长缎带, 上面印着白字“Hermance”。


    莫歇新店门前,站在中间偏右的Pierre微微一笑, 对所有工作人员说道:“Bravo !”


    三位中国区总监和一位明星品牌好友也互相点头, 祝贺了一番。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感谢各位嘉宾参加剪彩仪式环节,请嘉宾向中间靠拢,看向镜头,一起留下美好瞬间。”


    Pierre虽然听不懂中文, 但也知道这是合影留念的意思。


    他看向左边三三两两的人群, 人群后面站着个男人,西装革履,身材颀长,位置低调, 外表惹眼。


    Pierre用法语对那个年轻男人说道:“Loch, 你不参加剪彩,照片也不拍吗?”


    在场人员不禁顺着ceo的视线好奇地看向清泽, 窃窃私语:


    “这是哪个十八线明星吗?长得好帅啊。”


    “应该是莫歇的什么高管吧?”


    “这么年轻的高管??”


    “总不能是高管的男朋友吧?”


    一片猜测议论之中,只有中国区总裁不声不响地往左边挪了一步, 在自己和品牌好友之间空了个位置出来。


    虽然他听不太懂法语, 但也知道这是让人过来照相的意思。


    但凡消息灵通一点,就知道这个人是唐董的儿子, 也是莫歇的下一任ceo。


    不站中间站哪里?


    清泽闻言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但没上前, 他笑着回绝道:“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就不拍了。”


    中国区开了新店,他一个欧洲区负责人没必要出场。


    今天这个剪彩他也根本不想出席,是唐女士一再要求,他才不情不愿地从家里赶过来,连酒店都没来得及去一趟。


    也不知道梁老师到没到。


    聚光灯下,Pierre的光头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熠熠生辉,“个人认为,如果你是想让大家更自在的话,你还是要来拍个合照。”


    清泽一琢磨,也是,再做推脱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


    他走上前去,对中国区总裁礼貌笑道:“谢谢您,您辛苦了。”


    说完,站到了最边上。


    剪彩结束之后,清泽和几位高管寒暄了几句,一起离场,前往莫歇今晚的客户宴请。


    晚宴在复兴公园附近的一座私人公馆举行,清泽坐在车里,给梁姿打了个电话。


    手机里传来一道俏皮的问候:“Allo ?”


    清泽笑了一声,“到酒店了吗?”


    “刚到,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


    “好,晚饭你随便点,他家那两个餐厅都还挺好吃的,”他算了算时间,“我大概十一点回去。”


    “好。”


    碍着车里有司机和总监,清泽换成了法语,声线没有任何起伏,平得像在开会,“Prends ta douche tot, ma chérie.”


    早点洗澡,亲爱的。


    他以为梁姿又要气呼呼地挂他电话,谁知她在那边轻声笑道:“A toute, sur le lit.”


    一会儿见,在床上。


    一整晚,清泽端着酒杯,跟四十几位vvip及家属和和气气地周旋。这些人里他认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不熟,唐女士给他挨个介绍了一遍。


    在会场里遛完一圈,唐女士得出一个结论,她儿子确实适合做生意,单单在她旁边站着都招客户喜欢。


    一位老总颇为赏识地看向清泽,“以前就听唐董说过你,今天还是第一次见,真是年轻有为。”


    他说话声一断,拍了拍身旁女孩的肩,给清泽和唐女士介绍道:“这是我女儿茵茵,也在英国读大学,今年二十二。”


    又扭头看女孩,“这个哥哥很优秀,去年刚从剑桥毕业,学的也是数学,你可以跟哥哥学习学习。”


    老总铺垫完毕,又说去看莫歇今年的新款,拉着唐女士闪人了。


    他欣慰地说道:“他俩都在英国读书,还都学数学,多巧啊。”


    唐女士点点头,“确实。”


    “我看清泽挺开心的,两个人谈一谈,说不定有发展的可能。”


    唐女士笑了一声,“让孩子们自己玩吧。”


    心里说着,那百分百是要让你失望了。


    清泽今天晚上确实挺开心,但大概率是因为梁姿来上海了扆崋。


    他一会儿要开荤了。


    清泽站在原地,跟对面的女孩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清泽。”


    女孩也回道:“你好,我叫袁茵。”


    她的眼睛望向清泽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表。


    又转向他的左手,中指戴着一枚不起眼的银色戒指。


    袁茵开门见山:“你的戒指好像很别致,是哪个牌子的?”


    “谢谢,”清泽晃动了一下手指,“没有牌子,让莫歇的师傅随便打的对戒。”


    袁茵一愣,进一步跟这个罕见的数学系帅哥确认:“那另一只戒指在哪里?”


    清泽的嘴角弧度没变,纯粹阐述事实:“在我女朋友手上。”


    “她也在这里?”


    “不在。”


    她在床上等我。


    清泽跟爸妈说了一声,又提前溜了。


    十一点一过,他拿着房卡,嘀嘀两声,打开了房门。


    脚步急得像是破门而入。


    酒店挨着外白渡桥,客厅的落地窗外是陆家嘴的璀璨夜景,正对面的东方明珠闪着蓝紫色的光。


    窗景有多繁华,房间里就有多安静。


    清泽环视一圈,梁姿的行李箱被她平放在客厅,小圆桌上摆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沓她用来做笔记的a4纸。


    好多她的东西。


    他弯了眼睛,走到卧室门前,握住把手,轻轻打开了门。


    卧室里黑得不见五指,绚烂的江景被厚重的窗帘拦在玻璃之外。


    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样,梁姿向来喜欢在全黑的屋子里睡觉。


    “清泽……?”


    黑暗里传出一声呢喃。


    喊得清泽想立刻滚到床上抱着梁姿亲一会儿。


    可是他却立在门外一步没动,“宝贝,我去洗个澡,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清泽关上门,冲进浴室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拿着一个盒子回到了卧室。


    床头灯发出微弱的黄色灯光,清泽走到床边一看,一个月不见的梁姿窝在纯白色被子里,只露个小脑袋在外面,睡得又香又安稳。


    他毫不客气地在她旁边躺下,把人捞进自己怀里,吧吧亲了两口,把梁姿给他开的灯又关上了。


    房间重新落入一团让人为所欲为的漆黑。


    “清泽……?”


    梁姿第二次口齿不清地叫他,胳膊环住他的腰,往他怀里钻了钻。


    又抱到清泽了,真好。


    黑暗里,梁姿觉得脖子被两片柔软的东西吮住了。


    舌尖在慢慢舔/舐她。


    又开始了。


    睡裙还挂在她身上,清泽连脱都没脱,随便撩了几下,就开始吻她的全身了。


    然而,梁姿渐渐意识到,这一次和前几次不一样。


    这一次,清泽这只小狗在悄悄使坏。


    她以为他要亲到锁骨了,下一个吻却落在肩膀。


    她以为他终于要含住耳垂了,可侧脸却传来一阵温热。


    总是靠近,总是偏差。


    梁姿的身体陷进柔软的被子里,心底的隐秘期待被清泽的唇瓣一寸一寸唤醒,再被他一下一下吊在求而不得的幽暗半空,晃晃荡荡。


    “清泽……你要干什么呀……”她软着嗓子问他。


    男人的嗓子也发哑,“太黑了,看不见。”


    “……那你为什么关灯?”


    清泽似乎在笑,“宝贝,你好像喜欢。”


    梁姿嘴巴一合,没答话。


    她确实很喜欢。


    清泽把梁姿五零四散地吻了一遍,嘴唇缓缓寻到她的,覆了上去,辗转良久,似乎要把这一个月没亲的吻全都亲回来。


    半晌过后,两人暂时吻够了,气息不稳地抱在一起。


    “梁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清泽问她。


    “知道,”梁姿也不知道他的嘴在哪,胡乱亲了一下,好像亲到了鼻梁,“我们在一起一年啦。”


    清泽笑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一周年纪念日快乐,宝贝。”


    梁姿也笑了,高兴得晃了晃小腿,“同乐,宝贝。”


    她握着清泽的手,讲起她很久之前就想说的话:“清泽,这一年我过得非常非常开心,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她吻了吻他,“谢谢你。”


    “我也是,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快乐,是我之前二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快乐,”清泽的头蹭着她的脸,“新的一年,我们继续努力,好不好?”


    梁姿揉了揉他喷香的头发,“好。”


    又是一个缠绵的吻。


    吻过之后,清泽松开了梁姿。


    梁姿听见了盒子panpan被打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凉的金属环状物套进了她的手腕。


    咔哒。


    锁住了。


    “……”


    梁姿的声音里带了委屈,“清泽,你之前用领带也就算了,怎么纪念日你还要把我铐起来啊……”


    房间里没了声音。


    过了几秒,梁姿听见了几声微弱的笑,可能是忍不住了,笑声越来越大。


    清泽搂着梁姿,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嗓音里的戏谑被黑暗无限放大:“梁姿,一天天的,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他抬手开灯,明亮具体的现实世界突然袭来,两人不约而同眯起了眼睛。


    梁姿缓了几秒,视线往自己的手腕探去——


    一只通身闪亮的紫罗兰手表。


    她脸颊一红,脑袋直接埋在枕头里,胳膊卷了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胖胖的安静的蛹。


    还手铐呢……


    没脸见人了。


    清泽的笑声更大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发红包啦!给这章评论,我挨个发,还是截止到晚上十二点吧~


    第63章 小山


    做过两次之后, 俩人还是精神抖擞,偎在一起纯聊天。


    清泽给自己分析原因:“我前天刚到上海,时差还没倒过来。”


    “那我可能是因为刚才睡了三个小时, ”梁姿用膝盖顶了一下清泽的大腿, “咱俩找点事儿干?”


    清泽咽了下嗓子, 刚要开口,就被梁姿噎了回去:“不许说‘再做一次’。”


    清泽的长眼睫毛上下扇动, 紧闭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哼。”


    噎死了。


    梁姿盘腿坐了起来,提议道:“咱俩去外面走走?”


    “现在?”


    “嗯。”


    清泽拿起手表一看,两点四十了。


    “那就去吧。”


    两人下床穿衣服,说走就走, 边等电梯边念叨:


    “咱俩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没事, 负负得正。”


    那年的九月下旬,上海高温依旧,白天有三十几度,凌晨三点的夜风吹在恋人相挽的手臂上, 温度刚刚好。


    梁姿和清泽随便挑了条北京东路, 漫无目的地往西走,背后的东方明珠越来越小, 步步左移,直至不见。


    一个多小时之后, 他们从外滩溜达到了静安寺, 寺庙今晚没有亮灯,金顶屋檐在黄色路灯的照射下仍然闪耀。


    清泽问道:“是不是差不多了, 往回走吗?”


    梁姿看了眼路标, “愚园路”。


    “把这条路走完?”


    清泽笑了一声, “梁老师,你在法罗群岛没走够啊?”


    “对,没走够,”梁姿说道,“一会儿回酒店,让你在梦里给我揉腿。”


    清泽往左右各瞟了一眼,拉着她的手走过空旷寂寥的马路,心里还是惦记着那点事,“揉腿也是揉,揉膝盖也是揉,宝贝,咱俩回去再做一次好不好?”


    “清泽,你是真的不累吗??”


    “不累,我看你也不累。”


    不累归不累,但俩人越走越觉得不对。


    从三百多号走到七百多号,路牌上写的还是“愚园路”。


    清泽拿出手机看了看地图,默了一瞬。


    他停了下来,笑着说道:“梁老师,这条路有一千多号,咱俩也就走了一半。”


    “啊?”梁姿也笑出了声,“怎么走了一条这么长的马路?还是上海的马路都这么长?”


    “这条格外长,”清泽揽过梁姿的背,带着她掉了个头,“剩下一半咱们下次再走,先回去吧,天都快亮了。”


    “好。”


    回去的路上,梁姿溜进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三串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也许是在巴黎待久了,她一看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地方就想进去瞅两眼。


    她握着蓝色纸杯,喂给清泽一口魔芋丝,说着明天的安排:“咱俩明天一起吃午饭,下午我去和林晚樱喝个咖啡,然后咱们晚上一起去机场,怎么样?”


    清泽把魔芋丝吃完,开口回道:“一个下午是不是有点短?你可以把她叫上,咱们一起吃午饭,你还能和她多说几句话。”


    梁姿摇头,“明天的午饭是咱们第二年的第一顿饭,我还是想单独吃。”


    他没有说话。


    在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中,梁姿似乎听见清泽哼出了一声哂笑。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从没听清泽这么笑过。


    像是在无奈地自嘲。


    她侧过脸,抬眸望去,身旁的男人笑意温和,一如往常,还是那个开开心心的大帅哥。


    她就是听错了。


    ——


    刚回到巴黎,没过两天,清泽又要来梁姿家里睡。


    两人在外面餐厅吃过晚饭,清泽把车停好,被梁姿拉着去了楼下的超市。


    “你去买避孕套,我去买巧克力慕斯,收银台见。”梁姿边走边布置任务。


    清泽听见“慕斯”两个字,睁大了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看他那个表情,梁姿以为自己在外面有别的狗了。


    她解释道:“我是为了要那个玻璃瓶当烟灰缸。”


    清泽语气不悦,“那你就应该去买烟灰缸,不是买巧克力慕斯。”


    “……不许管我,快去买避孕套吧你。”


    买个巧克力慕斯也不行,事儿真多。


    梁姿从冷藏柜里挑了一个自己常吃的牌子,拿完直接去了收银台。


    排队等结账的时候,她被后面站着的法国男孩搭讪了:“你好,我觉得你很有自己的风格,你是哪里人?”


    梁姿习以为常地回答:“谢谢,我是中国人。”


    “啊,你来巴黎很久了吗?”


    “两年。”


    “那你在做什么?”


    “我在读研,第一年。”


    “学的什么专业?”


    “对外法语。”


    “对不起,我是做艺术的,不太了解这个专业,它是做什么的呢?”


    “就是教法国人以外的人学法语。”


    清泽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听着似曾相识的对话,没法不怀疑人生了。


    要是他有尾巴,现在也老老实实耷拉下来了。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两盒避孕套,心里一哼,大步流星地返回了货架。


    梁姿百无聊赖地应付着法国男生,眼睛搭了一眼迎面走来的清泽,愣住了。


    他怀里那些是什么东西??


    “Pardon。”


    清泽对搭讪的法国人说了句“不好意思”,神色如常地站到了梁姿身边,手里的小山引来了全超市人的侧目。


    五颜六色,各种各样,全是避孕套,只有避孕套。


    法国男生瞄见这夸张的一堆,当即收了声,对梁姿和清泽抱有歉意地笑了笑,把脖子上的套头耳机戴上了,仿佛无事发生。


    “……”


    出于面子问题,梁姿用手挡住了下半张脸,崩溃地说道:“我是让你买,不是让你批发。”


    就算是批发,拿个购物篮不行吗?怎么非要捧着呢?


    清泽一本正经地回答:“买多一点,在家里存着。”


    梁姿略了一眼,清泽起码拿了三十盒。他一个月最多在她家住五天,用到后年都用不完,俩人在家吹气球得了。


    “行吧,”梁姿把她的巧克力慕斯小心地摞在山顶,“我在超市门口等你。”


    转身走了。


    她还要在这儿住很久。


    她还要见人的。


    回到家,梁姿把这三十六盒小雨伞一股脑倒进收纳箱里,塞回了床底。


    清泽把她拉到自己腿上,胳膊圈好她的腰,直截了当地问:“梁姿,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钳着她。


    梁姿听明白了,是她那套固定答案伤害到她男朋友无辜幼小的心灵了。


    于是他买了一筐的避孕套。


    真的就是脑子没发育好。


    “那能让你知道吗?”她反问道。


    硬的不行,清泽跟她来软的,头发蹭蹭,嘴巴亲亲,手指动动,“你生日那天,我跟你说的明明白白,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了,你也得跟我说。”


    梁姿又被他弄得晕了吧唧,轻声答应:“嗯…那行吧,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跟你说。”


    清泽点点头,“好。”


    虽然还有四个月,但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他又问:“你要去做几天的翻译?”


    “五天。”


    “在哪里?”


    “就在巴黎,戴高乐旁边的那个会展中心。”


    “这么远,”他拍拍梁姿的手,“我送你去上班。”


    “那你上班就来不及了,我坐地铁就好。”


    梁姿之前最多做过三天的翻译,这是生平第一次,她答应做一个五天的会展翻译。


    因为她想一次性赚够清泽的礼物钱。


    虽然清泽说过,她送他一个吻也可以,但她还是不想敷衍了事。


    毕竟是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了,她想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能够陪清泽很久的东西。


    为此,梁姿绞尽脑汁,在家里琢磨了一个月,终于琢磨出来了。


    她要送清泽一支钢笔,希望他能用它签很多合同,如果他那时候还愿意用她送的东西的话。


    不愿意用也没关系,这是份女朋友的心意,她尽到了就好。


    ——


    早上七点,天刚蒙蒙亮,梁姿已经坐进了满满当当的地铁车厢,她需要在六区转到b线,再前往遥远的会展场馆,单程耗时八十分钟。


    梁姿这次要做的展览是个眼镜展,却没有收到对接展商的任何资料。她点开老板的微信,什么有效信息都没得到。


    齐伟Jack。


    一个中年男人,微信名还挺洋气。


    人也还不错。


    这是梁姿对于齐总的第一印象。


    齐总四十出头,人不高,体型偏瘦,一见面,跟梁姿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你好,你是这次的翻译吧?怎么称呼?”


    她笑道:“您叫我小梁就行。”


    展会明天才开幕迎客,她今天被叫来,是为了要帮着齐总一起布置展台。


    梁姿把一千多副眼镜从繁复的塑料包装里拆出来,撕标签,贴标签,用眼镜布一一擦干净,再分门别类地放进了不同的眼镜架和眼镜盒。


    这一套干完,晚上六点了。


    齐总正拿着抹布擦橱窗玻璃,催着她走:“小梁,不早了,你回去吧,今天辛苦了,我们这一行出来参展,就是准备工作比较多,明天就好了。”


    梁姿点了点头,“谢谢您,那明天我几点来?”


    “还是八点半吧,早一点,明天展会第一天嘛。”


    “好。”


    梁姿背着包离开,终于得空看了眼手机。


    清泽在四个小时之前给她发了消息:【梁翻译,还好吗?】


    她回道:【还可以】


    只是没做翻译,当了一天的流水线女工。


    第二天,梁姿天真地以为工作会轻松一些,结果她一到展台,就被齐总安排着把所有的眼镜又擦了一遍。


    她不觉得有什么,总之是份工作,她拿了钱,就得给老板办事。


    虽然这份工作的job description和实际的工作内容有着较大的出入。


    不到九点,展厅里还没来人,齐总精心地整理着展示架,跟擦眼镜的梁姿闲聊起来。


    “小梁,你是这边的留学生是吧?”


    “对。”


    “那这种活你肯定干不惯吧。”


    “还好,不难。”


    比写论文简单一万倍。


    “你读的是什么?研究生?”


    梁姿提前给翻译公司发过自己的简历,她以为齐总也看过,实话实说道:“不是,在读博。”


    话音一落,她眼睁睁看着齐总的眼神变了。


    上一秒还风轻云淡,下一秒风云骤起,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不解,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许多。


    “哇,”齐总惊叹道,“我居然雇了个女博士给我打工啊,我公司里现在学历最高的就是211大学的硕士,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博士,还是女的。”


    梁姿心里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骂人


    第四天晚上, 梁姿洗完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跟清泽打了个电话。


    她粗粗算了一下,她今天从早上八点半站到了下午六点半, 中间吃饭坐下来休息了半小时, 但是回来的地铁上又站了一个半小时。


    筋疲力尽。


    “翻译做得怎么样?没有为难我们梁老师的吧?”清泽在那边问道。


    “没有, 都挺好的,”梁姿闭着眼睛说道, “就是有一点点累。”


    “那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下班, 请梁老师吃好吃的。”


    “好,明天展会五点半关门,我应该要帮老板整理眼镜,七点应该能结束。”


    “那我就七点到, 想吃什么?”


    “火锅。”


    打完电话, 梁姿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什么都挺好的。


    哪哪都不好。


    在学历只有小学毕业、但如今年入几百万的齐总眼里,梁姿这种没钱的“女博士”只有被他教育的份,美其名曰“和博士交流”。


    整整三天, 梁姿在有客户的时候当翻译、端茶倒水、介绍产品, 没客户的时候擦擦眼镜,听齐总传授他励志的人生经验, 再时不时被他幽默地调侃几句:


    “小梁,你都读到博士了, 怎么也不戴眼镜?”


    “人家说博士都没头发, 我看你头发还挺多的呀。”


    “一副眼镜成本多少钱?你不是文学博士吗?怎么每天还是钱钱钱的,俗。”


    要么就是从熟人轶事引到自己的育儿观:


    “我认识一对夫妻, 不是一般的有钱, 两个人在巴黎的一家米其林餐厅吃饭, 刚出门,手表就被抢了,那可是莫歇的手表,莫歇你应该听说过吧?那两块表,怎么也要一百来万,就这么没了,根本找不回来。


    “我自己有个儿子,但是我告诉你,我要是有女儿,我绝对不会让她出国,最好连省都不要出,尤其是欧洲,街上太乱了,女孩子有些东西是多少金钱都换不来的。”


    梁姿很想问老板,既然女孩子有些东西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那他为什么去西班牙见客户的时候还要一起去嫖/娼,“和外国美女玩一玩”。


    但她没问,她还没拿到钱。


    放在之前,依着这种非亲非故的关系,梁姿一定直接撂挑子走人,可是这次她时间紧迫,还有一百多页的论文等着她写,下次做翻译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再忍一天。


    下午四点半,梁姿口袋里塞着刚拿到的六百欧工资,端着五杯咖啡,穿越大半个场馆,终于回到了展台。


    齐总毕恭毕敬地把咖啡递给他的大客户和客户的三个助理,小声问梁姿:“小梁,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可不能让客户等这么久。”


    梁姿一笑,“好的。”


    客户在一旁选眼镜,齐总跟梁姿吹嘘他这位摇钱树,希望让摇钱树听见:“Lisa是Yale毕业的,那可是Yale University,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野鸡大学,wild chicken university。”


    梁姿作为一个齐总嘴里的野鸡大学的学生,目光放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齐总好像说了句英语,但是她没听见,也不想听见,她正在专心思考,一会儿吃火锅要点什么菜。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齐总点头哈腰地把大客户送走,转头冲梁姿释然一笑,语气兴奋:“终于把这单拿下了,我昨天紧张得都没怎么睡觉。小梁,你这几天也辛苦了,一会儿我额外再给你一百欧,当小费。”


    辛苦钱不能不要,梁姿也回齐总一个笑:“谢谢您。”


    然后,她听从齐总的指示,把一千多副眼镜再塞回箱子,怎么拆出来的,就怎么装回去。


    梁姿机械地拿起塑料袋,把镜架放进去,绑好橡皮筋,放进小纸盒。


    齐总走过来一看,皱起了眉头,“小梁,你怎么装反了啊?”


    梁姿不明白,套个塑料袋有什么正反。


    “你看,”齐总给她演示,“我装的这个,一抽就出来了。”


    他恍然大悟,“因为你是左撇子,怪不得干活这么不利索,唉,那就先这么弄吧。”


    梁姿装没听见,低头干活。


    早干完,早下班。


    早摆脱一些她本不该认识的人。


    可梁姿的沉默根本抑制不住齐总的喜悦之情。


    最后几个小时了,齐总作为一个年长的过来人,想对梁姿的失败人生做出一些评价,给出一些建议。


    他畅所欲言道:“小梁,你这人别看这么年轻,但是整天心事重重,看着像是家里有八个孩子要养,你的人生一定很不快乐。”


    梁姿头都没抬,“齐总,您就认识我五天。”


    齐总笑嘻嘻地说道:“五天足够了呀,你每天就站在那嘛,我都看得见啊,就这样。”


    老板一低头,眼角嘴角往下撇,做出一个垂头丧气的表情。


    他咂了两下嘴,“不过我也知道,读博的人嘛,人生或多或少都不太快乐。”


    梁姿没说话。


    老板却越说越来劲,脸上眉飞色舞,“小梁,我跟你说句实话,女博士不好嫁人的,我们男人都不喜欢女博士。男的博士还行,不过小姑娘们也都有点害怕。


    “我告诉你怎么找男朋友,我也跟我们公司的小姑娘说过,你不要穿什么牛仔裤,你就穿裙子,开衩开到大腿根,男人看见就喜欢了。”


    梁姿淡淡说道:“这种男的不在我的择偶范围里。”


    齐总笑她天真,“你啊,不要把男的想的太好了,男人就是动物,都是有欲/望的,由性再产生爱的嘛,你还是女博士,怎么这个都不懂——”


    哗啦啦。


    梁姿拿着盒子,手腕一翻,二十几副眼镜尽数砸在了齐总脚边,金属镜框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钱拿到手了,一锤子买卖做完了,不管眼前这个自鸣得意的中年男性一年挣几百万还是几千万,在此时的梁姿看来都是送上门来给她骂的。


    她也可以节约时间不骂人,但是骂完她会更快乐,所以她还是开口了。


    梁姿平视着他,声调不高不低:“既然您说我不快乐,那您得先给我定义一下什么是‘快乐’,如果是跟客户在度假酒店里嫖/娼,那我确实不快乐。所以,我的快乐您也理解不了。


    “我是来给您做翻译的,虽然做了五天的体力活,但是也没关系,您告诉我要干什么,怎么改,我照做,这就完了。至于我快不快乐,好不好结婚,您一天就给我一百多块钱,还管不了我这个。”


    齐总没了笑容,脸上立刻现了愧色,“不好意思,小梁,我是不是冒犯——”


    “齐总,我还没说完,”梁姿打断他,“我是您认识的第一个女博士,您可能觉得挺新鲜的,但这就是个学位,我也是随便一读,稀里糊涂就读到博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您不用离了‘女博士’三个字就张不开嘴。”


    齐总再次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梁姿冷眼看着他,“您说句话,我笑了,这是开玩笑。您说让我穿裙子,开衩开到大腿根,这叫性骚扰。这句话您觉得很幽默是吧?那您记得跟Lisa也讲一遍。”


    齐总还是面色惭愧,语气真诚起来,但话里话外还是流露出几分中年有钱男性的自满,“梁姿,我认真地向你道歉。我确实是第一次和你这种知识女性打交道,公司里的小姑娘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客户也都跟我客客气气,你教会了我,和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和年轻人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掌握好分寸。”


    梁姿懒得接话,瞥了眼齐总脚边散落的眼镜,说道:“这些麻烦您捡一下吧。”


    她低下头,继续拿塑料袋装眼镜。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手里的白色塑料袋在窸窣作响。


    五秒后,梁姿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隐约透着不耐烦:


    “还没完事儿啊?”


    梁姿和齐总一起回头。


    清泽穿着一身笔挺的纯黑西装站在展台外,眉眼淡漠,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车钥匙。他迈着长腿,跨过地上七零八落的盒子箱子塑料纸,站到了梁姿身边。


    “你怎么进来的?”梁姿问。


    清泽哼了一声,“走进来的,快八点了,连检票的都下班了。”


    他说完这句,才看向另一边那个瘦小的男人,男人也在打量着他。


    清泽隔着两个纸箱,朝齐总颔首微笑,“齐总是吧?您好,我是梁姿的男朋友。知道您在忙,耽误您一点时间,跟您说几句话,说完我帮您一起干。”


    “梁姿确实是女博士,虽然她说没什么了不起,但我觉得她很厉害。除了博士生这个身份,她还是翻译,作家,老师,是她爸妈的女儿,是她导师的学生,是我女朋友,目前为止还是您的员工,这么多身份,单把一个博士挑出来说,没意思。


    “至于她穿不穿裙子,穿什么样的裙子,这事儿我都管不着,还轮得到你?您是做生意的,我也是,怎么跟人打交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岁数比我大,您应该更清楚,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


    “最后,我给自己说句话。我和您确实都是男的,但男人和男人的差距也挺大的,您不喜欢女博士,那是您的个人喜好,不用把我捎上。一样地,我也是男博士,梁姿一个小姑娘没怕过我。”


    “还有几句难听的,但是梁姿不喜欢我说,我就不跟齐总讲了,”清泽转了一下手里的玛莎拉蒂车钥匙,“行了,说完了,您接着忙吧。”


    清泽最明白,对付这种人,说八百句,都不如一个车钥匙管用。


    早知道今天就开辆贵一点的车,给他的梁老师撑撑场子。


    齐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但确实是因为清泽的车钥匙和手腕上的表,他忍气吞声道:“真的很抱歉,我没想着要伤害她,你们走吧,这里我来收拾。”


    “那不行,”梁姿出声了,“拿了您的钱,就得给您把活儿干完。”


    清泽赞同地点点头,目光从齐总脸上收回,随手抓起一个塑料袋,把镜框放进去,再装进盒子里。


    梁姿看笑了,“你怎么知道干这个?”


    清泽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个,看三秒不就明白了。”


    装完眼镜,清泽脱掉了碍事的西装外套,扔在了椅子上。


    他穿着白衬衫,躬着腰,把一盒盒眼镜整齐地码进纸板箱里,拿着剪刀和胶带一圈一圈地封箱。


    梁姿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她接这个活儿,是为了赚钱给清泽买礼物。


    怎么现在变成清泽干活了呢?


    她蹲下来,“我跟你一起。”


    “不用,”清泽抬起头,下巴朝几米之外的椅子点了点,“你在那坐一会儿。”


    鼻尖还沾着一星纸屑。


    梁姿伸出手指,帮他把碎屑抹掉,又去捆别的眼镜了。


    三个人几乎全程沉默地把样品收拾完了。


    因为没说话,所以效率极高。


    见二人准备离开,齐总再一次向梁姿道歉:“小梁,真的很对不起你,我真诚地向你表达我的歉意。”


    梁姿理都没理,只在乎一件事:“齐总,今天的咖啡钱是二十五,您还没给我,哦,还有您说的一百欧小费。”


    人她得骂,钱她也得拿。


    齐总一愣,找出钱包,给了梁姿一百三十欧的现金。


    “谢谢您,再见。”


    梁姿接过钱,拉着清泽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纸币,对清泽说道:“梁老板今天请你吃火锅。”


    “还是清老板请吧,”清泽搂住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梁老师今天真不错,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骂回去,我今天回家就要跟你打架。”


    “你跟我打什么架?”


    “天天在家里跟我作威作福,要是跟这种男的骂不还嘴,那对我也太不公平了,这架必须得打。”


    梁姿笑出了声,“我觉得我刚才发挥得还可以,但是还能骂得更好。”


    “继续努力,”清泽停顿一下,“别拿我练就行。”


    睡觉前,清泽抱着梁姿,手指捋着她的头发,犹豫再三,才问出了这句话:“宝贝,你之前做翻译,也都这样吗?”


    梁姿瞧着他,“如果我说是的话,你要说什么?”


    清泽抿了下唇,“我不是不让你去,我就是觉得,我们梁老师不缺这份钱,不用受那份气。”


    “就这一次,”梁姿蹭着他的鼻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清泽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梁姿,我知道你想让我开心,但是,我开心的一部分原因是你开心。”


    梁姿点了点头,“好。”


    清泽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是在赚钱给他买礼物了。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日礼物,她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送出去的。


    第65章 漏嘴


    梁姿坐在自己家的木地板上, 面前是她打开的小行李箱,里面装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睡衣, 还有她给Emily和郑述准备的结婚礼物, 是一套艾吕雅的作品全集, 上下两册,像两块结实的板砖。


    她滑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 碎碎念道:“伦敦明天天气还不错, 但是只有十几度,怎么刚十月下旬就这么冷了?巴黎好歹还有二十几度。”


    “有太阳就不错了,”清泽坐在她旁边,“我记得有一年, 也是十月份, 气温直接降到了零度,都把我冻感冒了。”


    梁姿思忖一会儿,“那我还是穿双长靴子吧,还能在里面偷偷穿条秋裤, 人上岁数了, 不禁冻。”


    清泽转头看着她,眼底起了坏心思, “黎黎,你可没上岁数, 身子骨好着呢。”


    他混着头发轻轻咬住她的耳垂, 再松开,“尤其是昨天晚上, 宝贝, 你怎么这么软啊?”


    梁姿红着脸把碍事的男人推到一边, “离我远点儿!”


    清泽倚着白墙,哈哈笑出了声。


    他把那两块板砖拿起来掂了掂,又说:“你给他俩送这么贵的书有什么用,他俩也看不懂法语,梁老师还不如送给我。”


    “谁让他俩读了,摆着当装饰用的。”


    梁姿说完,站了起来,果真从书架里选了本书,递给了清泽。


    他看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


    Capitale de la douleur,痛苦之都。


    “也是Eluard写的,送给清老板吧,超现实主义诗歌巅峰之作,”梁姿顿了顿,“我封的。”


    “那我可得好好拜读拜读,” 清泽接过来,“作为答谢,我后天当导游,带梁老师在剑桥逛一圈,好不好?”


    梁姿亲他一下,“好。”


    梁姿收拾完行李,和清泽蜷在小沙发里打闹,你拍一下,我挠一下。


    清泽攥紧她两只不老实的手,笑道:“问你件正事,你今年冬天确定不回青岛吗?”


    “不回,要改论文。”


    “那你圣诞节那两天,要不要跟我回趟瑞士?咱们滑个雪,在小木屋里休息几天。”


    梁姿的重点有点偏,“小木屋?多小的木屋?”


    “……也,也不是特别小,”清泽眨眨眼睛,“但肯定比巴黎的这个房子小。”


    她“哦”了一声,“就只去一个几百平的小木屋?不去别的地方?”


    清泽语气试探,“再去趟日内瓦,在家里吃个饭?就只是吃个饭。”


    梁姿转了转眼珠。


    这人怎么总想带她见家长。


    不过清泽爸妈人都挺好的,见一下也可以。


    “行。”她痛快答应。


    叮铃铃。


    早上五点,寂静的卧室里突兀地响起了铃声,梁姿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光芒。


    梁姿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捞起手机一看,来电人是“爸爸”。


    她揉了揉眼睛。


    这不是微信电话,是打到她法国手机卡上的越洋电话。


    她心里一沉,按下了接听。


    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梁姿什么也没说,一共“嗯”了三次。


    清泽早就被铃声吵醒,他躺在梁姿旁边,等着她跟他讲。


    一片漆黑里,他听到了梁姿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嗓音哽咽:


    “清泽,对不起。”


    “我不能跟你去伦敦了。”


    “我姥姥摔了一跤,正在手术室里抢救,我得回去看看她 。”


    早上十点的机场人头攒动,大厅广播此起彼伏,梁姿将所有喧嚣隔离在外,真空气泡里只留了她和清泽两个人。


    清泽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与梁姿食指相扣,跟她一起在海关排队。


    下午一点半从巴黎起飞,第二天早上落地上海,再飞青岛,这是清泽能帮梁姿买到的最快的航班了。


    他将她拢进怀里,胳膊在她身后交叉,紧贴着她的后背。


    他想把所有的安全感都给她。


    如果可以,他还想把她的难过全都要过来。


    他想看梁姿眼睛一闪一闪地跟他说话玩笑,而不是眼神发空,沉默寡言五小时。


    清泽不顾旁人眼光,双唇在梁姿的耳尖又亲又吮,“宝贝,别担心,姥姥的身体能接受手术,就已经有了很大的保障。”


    梁姿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嗯。”


    两人在拥挤的队伍里排了四十分钟,终于要排到头了。


    可清泽还是抱着梁姿不松手。


    他捧着她的脸,接连咽了两下嗓子,才说出了心底的那句话:“黎黎,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他的双眼望进她的失焦眼眸,一分一秒,等待着她的回应。


    梁姿想,第三次了。


    这是清泽第三次问她,他能不能见见她的朋友。


    能不能见见她的家人。


    梁姿也是第一回 ,仔细地考虑起这个请求。


    她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你去参加婚礼吧,记得把礼物送给他们,再替我说一句祝贺。”


    清泽表情未改,目光平静,似乎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


    他点点头,在梁姿的额头落下温柔一吻,“好,我替你说。你那边有消息了,也告诉我一声,几点都没关系。”


    胳膊落下,将她松开。


    那一天,他们在戴高乐机场分别。


    一个失魂落魄地飞向青岛,去医院看望一位生命垂危的耄耋老人。


    一个怅然若失地前往伦敦,去庄园祝贺一对春风得意的燕尔新人。


    渐行渐远。


    ——


    草坪上刚刚结束一场浪漫的落日婚礼,平整的绿意间散落着白玫瑰花瓣,一串蓝白气球漂浮于长餐桌中间。


    清泽端着杯矿泉水,寻了一块空地,和几个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热情叙旧。


    任平安总结道:“做金融的,做IT的,做生意的,做咨询的,就是没有做数学的。”


    一个朋友抬了抬下巴,“做数学的来了。”


    一道爽朗的声音从清泽背后传来:“你们在这里啊,找你们一圈了。”


    清泽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高个男人朝他们走来,鼻梁上架着一副万年不变的银边眼镜,书卷气十足。


    清泽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第一个打了招呼:“谢绍,你怎么才来?”


    谢绍走到他面前,和其他几个人问候完,他从头到脚把清泽打量了一遍,“Loch,你好像没长个啊。”


    其余三个人笑出了声。


    “……”清泽挺起后背,“你也没长个。”


    谢绍耸耸肩,“我没长我也是一米九。”


    一米七五的任平安夹在两个巨人中间调解,“清博士,谢博士,可以了,七八年了,怎么见面还是这几句。”


    一个女生赞同地点点头,“好幼稚的俩人。”


    清泽张开双臂,跟谢绍抱了一下,“是不是有四年没见了?”


    谢绍:“差不多,上次是在斯坦福见的面。”


    “还在做博后?”


    “快结束了,打算回国找教职。”


    “为什么回国?”清泽语气一转,嘲讽回去:“谢博士在美国找不到教职?”


    谢绍笑道:“在普林确实找不到,其他学校还是可以的。是我妈身体不好,来美国她也不太适应,所以打算先回国陪陪她。”


    “好,那以后回国见。”


    “没问题,”谢绍想到一个好玩的事,“诶,我前几天刚把你的博士论文下载下来,还没开始看。”


    清泽笑了,“不看也行。”


    俩人聊得正欢,今天的两位主角身穿礼服,手挽手走了过来。


    Emily往清泽前后左右各看了一眼,问道:“Loch,你的女朋友在哪里?”


    清泽短时间里被噎了两次,心里郁结,“……她今天有事,来不了。”


    Emily摇摇头,对郑述说道:“我说什么来着?‘Loch的女朋友’,这就很像黎曼猜想的证明,以后可能会有,但目前还没有,同时还有人说自己有。”


    谢绍和郑述在旁边乐个没完。


    “我真的有女朋友,”清泽长臂一伸,把旁边的任平安提溜过来,“Adrian可以作证,我有女朋友。”


    任平安还没进入状况,“什么?”


    郑述问他:“Loch是不是真的有女朋友,长得非常非常漂亮,比他那两个妹妹还漂亮?”


    非常非常漂亮?比他那两个妹妹还漂亮??


    任平安脑袋一懵,嘴巴一张:“啊……?啊——”


    他扭头向清泽小声确认:“你只有梁老师一个女朋友,对吧?”


    清泽侧眼瞧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然呢?


    任平安对另外三个人点点头,“啊对,对,Loch真的有女朋友,我们叫她梁老师,是我女朋友的同学,在读法国文学的博士。”


    清泽脑袋一抬,身板又直了。


    Emily品了品,这话不像假的,她问清泽:“那她今天为什么不来?”


    清泽转移视线,“Adrian的女朋友也没有来。”


    “来了,”任平安往几十米外的地方指了指,“那个穿白裙子的正跟伴娘聊天的那个,就是我女朋友。”


    ……


    女朋友不在身边,清泽觉得自己凄凉无助又可怜,到处被人欺负。


    尽管如此,他还是正色解释道:“她早上刚刚回国,她姥姥正在医院里接受一个很重要的手术。”


    朋友们的脸色瞬间凝重,不再打趣了,纷纷祝愿道:“希望她可以尽快好起来。”


    清泽替梁姿道了声谢。


    一圈聊过来,太阳早已落山,草坪上开了亮晶晶的灯饰,一群人跟着音乐又唱又跳。


    清泽心里装着事儿,找了张空圆桌坐下,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梁姿还有三个小时落地。


    没一会儿,任平安也拿着啤酒坐了过来,“梁老师还没消息呢?”


    “没呢。”


    清泽单手托着脸,手肘支在桌面上,他沉吟片刻,问任平安:“你和王雨薇打算结婚吗?”


    任平安:“结啊。”


    “什么时候?”


    “最快也要明年吧,不着急。”


    清泽没说话。


    任平安瞟了清泽几回,喝下两口啤酒,委婉询问:“那你和梁老师……?”


    清泽视线朝前,望向正在跳舞的快乐人群,平淡地说道:“这件事上,梁姿想法应该挺多的,都听她的吧。”


    任平安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梁姿对于婚礼的想法很多,所以到时候婚礼怎么安排,都听她的。


    他把啤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我就说,梁老师根本就不是不婚主义,她之前纯粹是没遇见想结婚的人——”


    任平安说完这个字,“啪”,捂住了自己的嘴。


    完了,说漏了。


    王雨薇跟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在清泽面前提这件事,容易惹火烧身。


    他惴惴不安,脑袋一度一度地往清泽的方向转,转到差不多的位置,眼球快速掠了一眼。


    好像,根本,无事发生。


    清泽还是安安稳稳坐在那里,指骨分明的手掌托着下巴,唇角微扬,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食指玩似地点着耳后,额前碎发随微风而动,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而在任平安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漂亮的眼睛淡漠地朝向前方,黑眸沉得像夜里的湖泊,平静而冰凉。


    ——


    梁姿赶到医院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了。


    听她爸说,姥姥已经醒过一次,现在又睡过去了。


    梁父站在走廊里,鲜有地抱住女儿,捋了捋她的头发,“没事,黎黎,医生说了,你姥姥身体素质很好,手术特别成功,休息三四个月就行了。”


    梁姿已经提前在微信里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但是当场听了,还是泪如雨下,放心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问:“我妈呢?”


    “昨天一晚上没睡,我让她回去睡觉了。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不用,”她抹抹眼泪,“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梁姿悄声走进了病房。


    姥姥正在病床上安睡,面容平和,每一道皱纹里都含着慈祥。


    她很久没见过姥姥睡觉的模样了,脑海里只有微末的童年记忆,以至于看着此时熟睡的她,熟悉又陌生。


    梁姿站在床边,又抹了抹眼泪。


    心里蹭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切实际,前所未有。


    如果清泽也接受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但是不会每天住在一起。


    如果他可以答应不结婚,也不生孩子。


    如果他愿意和她一起,在她的家庭和两人的相处模式之间找出一个平衡。


    如果这些“如果”都可以满足,她也愿意和清泽一直一直走下去。


    她想让姥姥见一见这个又高又帅人又好的男孩子。


    她想让清泽尝一尝她姥姥亲手包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饺子。


    可是,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她不想勉强他,就像他从不勉强她一样。


    当晚,梁母去医院值班,梁父去公司值班,梁姿窝在被子里,给清泽打了个电话。


    “清泽,你说的很对,医生说我姥姥的身体撑得住全麻,是不幸里的万幸了。”


    好像她自己也经历了一次劫后余生。


    “太好了,姥姥吉人自有天相,”清泽的舒缓嗓音从电话里传来,“这一趟是不是累坏了?一会儿早点睡。”


    “好,你呢,婚礼怎么样?”


    “很好,礼物和祝福都替你带到了,Emily很喜欢,说要为了这两本书去学法语。”


    三十个小时以来,梁姿第一次笑出了声,“那很好。”


    她跟他说着时间:“我打算在家里待五天,等姥姥出院再回去。”


    “梁老师自己安排,把航班号告诉我就行,我去机场接你。”


    “好。”


    电话里静默了几秒。


    清泽再次开口:“梁老师,如果你不想圣诞节去瑞士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去。”


    梁姿莫名觉得他嗓音发涩,听上去有点可怜。


    想亲他一下下。


    她闻了闻被子,香水还没来得及喷,现在只有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可以去呀。”她说道。


    一边是见他的家长,另一边是带他见她的家长。


    她做不到第二个,好歹还能做做第一个。


    清泽轻声笑道:“好。”


    第66章 蓝蓝


    梁姿刚刚参加完她的第一场学术会议, 在会后茶歇上跟几个博士生聊了一会儿天。


    前两天她过于紧张,几乎没吃东西,现在身心轻松, 才终于有了一点胃口, 拿着盘子夹了几块点心。


    两个博五的学长学姐在讲学术八卦, 她吃下一口巧克力蛋糕,听得有滋有味。


    “我认识一个在巴黎读文学的, 他确实是三年毕业的, 但是他论文写得很烂。”


    “那他是怎么毕业的?”


    “他导师差不多给他重写了一遍。”


    梁姿想起她一个礼拜可能都回不来一封邮件的导师,羡慕极了。


    学姐对梁姿说道:“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尤其是最后的开放问题,好棒, 有计划答辩时间吗?”


    她笑了笑, “谢谢,打算明年夏天答辩。”


    学姐和学长对了个眼神,目光钦佩,“四年毕业, 天才。”


    梁姿说着话, 低头瞄了眼手机,清泽准时给她发来了消息:【到了, 在校门口等你】


    八大的校门非常随意,出了教学楼就来到了大马路, 昏暗的路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 身形挺拔,安安静静地等在门口。


    梁姿三步并作两步, 冲出校门, 直直扑进清泽的怀里, 胳膊搂住他的腰,像只回家的快乐小鸟。


    只是大衣不知道被深秋的晚风吹了多久,梁姿的脸上凉丝丝的。


    清泽低低笑出声来,垂眸看着她,“看来梁博士今天参会很成功?”


    梁姿点头,“还不错,所以明天不写论文了,休息一天。”


    清泽吻她一下,“梁博士明天过生日,是得休息一天。”


    她整个人兴高采烈,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车在哪?快上车。”


    “赶场呢?”


    “什么赶场,这可是93省,你这种亚洲脸的阔少爷在他们眼里就是完美的抢劫对象。”


    清泽不紧不慢地把车打开,无所谓地说道:“抢钱就抢钱,不抢人就行。”


    第二天晚上,梁姿邀请了几位好友及其家属,在十八区一家屋顶酒吧过生日。


    时间定在七点半,但是梁姿和清泽下午四点半就来了。


    为了赶在日落之前。


    今天的夕阳美丽而平常,天空蓝得均匀纯粹,一指宽的橙色地平线之下是成百上千条道路街巷。


    梁姿和清泽肩并肩坐在桌边,面朝西南,圆日余晖将一双脸庞映成热烈的橘粉色。


    他们都没将这一天的单调日落放在心上,以为还会共度很多很多场绚烂黄昏。


    于是捧着彼此的脸颊,心照不宣地吻了又吻。


    酒过三巡,华灯初上,王雨薇拿出给梁姿准备的生日蛋糕,在她面前摆好,对清泽说道:“给我们梁老师点蜡烛。”


    清泽从梁姿的包里翻出打火机,一下,两下,顺利点燃。


    他侧过脸,用亮晶晶的笑眼看着她,“可以许愿了,宝贝。”


    蛋糕上插着“2”和“8”两根数字蜡烛,闪亮的烛光摇得梁姿神情恍惚。


    虽然二十八岁也不大,但是怎么就二十八了呢。


    她两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中英法三语夹杂的生日快乐歌在她耳边响起来。


    梁姿勾着嘴角,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自己找到工作。


    二愿家人朋友身体健康。


    也许未来的他既不是她的家人,也不是她的朋友,所以,三愿身边的他平安快乐。


    还有一个附加愿望,但是不急,先凑合许着——


    要得诺贝尔奖。


    梁姿睁开眼,鼓起嘴巴,呼——


    吹灭了二十八岁的生日蜡烛。


    “Wooo——”王雨薇带头欢呼,头一个把礼物拿了出来,“生日快乐梁老师!”


    “谢谢王女士!”梁姿接过纸袋子,问她,“是可以在这儿拆的礼物吗?”


    桌上嘻嘻哈哈笑出了声。


    王雨薇郑重地点头,红扑扑醉醺醺的脸蛋上写满了真诚,“当然可以!”


    梁姿半信半疑地撕开最后一层半透明包装纸,一团轻柔的暗红薄纱落在了她手上。


    两件。


    一桌人又笑了出来。


    清泽的胳膊肘搭在梁姿的椅背上,眼睛向下一瞥,笑声尤其大。


    梁姿:“……?”


    扔回了袋子。


    王雨薇振振有词:“你家里那些,虽然布料是挺少的,可是全都是黑色的,你和清泽才二十几岁,不要那么沉重,换换颜色,加倍快乐。”


    任平安在她后面跟着道歉:“她又喝多了,对不起。”


    “我没有喝多!”王雨薇生气地瞧着他,“我说错了吗?你穿红色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开心?!”


    任平安蹭地捂住她的嘴,神色尴尬。


    梁姿倚着清泽的肩膀,笑得要死要活。


    等所有人都送完了礼物,朋友们眼含期待地看向清泽,想知道这位平易近人的清老板给他们梁老师准备了什么礼物。


    清泽两手空空地站了起来,“你们先聊,我马上回来。”


    走了出去。


    王雨薇问梁姿:“他不会要送你那种好几百万一块的表吧?”


    梁姿摇头,“应该不会。”


    因为清泽前前后后已经送了她五块了。


    可是她并没有产生暴富的感觉,一块手表如果不进入市场流通,那它就只是一块手表,这是他跟她说的。


    清泽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大束花,走到了梁姿身边。


    黑毛衣,红玫瑰,手心里还有一个蓝色小盒子。


    任谁都会联想到某些让旁人欢呼的浪漫时刻,再默契地烘托气氛,最后见证一段美好姻缘的诞生。


    可是这里没有。


    几位好友默不作声地盯着梁姿和清泽,心里开心又矛盾,好奇又尴尬,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只能不约而同捡起勺子吃蛋糕。


    只有任平安一个人糊里糊涂,起哄地说道:“清老板,你给梁老师准备的生日礼物不会是求婚吧??”


    然后被王雨薇不留情面地掐了一下胳膊。


    梁姿的内心本来静如井中之水。


    清泽不是第一次对她做这些,他送过玫瑰,也送过戒指,都和求婚没有半点瓜葛。


    然而,当她抬起头,视线不经意与他相撞的那一刹那,她心里一缩,紧张了。


    清泽站在她面前,身影笼罩下来,言笑宴宴,目光如炬。


    好像是认真的。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梁姿的心跳失了节奏,慌乱地想出了对策。


    如果清泽真的求婚了,她无论如何都会开心地答应下来,再回去好好跟他说明白。


    说她不想结婚。


    清泽捧着红玫瑰,垂下眼睫,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他把花送给梁姿,轻轻打开了手里的首饰盒,一对晶莹璀璨的矢车菊蓝宝石耳环。


    蓝得像阳光下的浅海。


    方才集体失声的朋友们纷纷找回了声音:


    “哇,这颜色好美。”


    “这是蓝宝石吗?还是钻石?还是我没听过的名贵石头?”


    “我要和清老板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天我刚才真的以为里面是钻戒。”


    清泽坐了下来,眼睛一弯,对梁姿说着恋人之间的秘密话语:“生日快乐,蓝蓝。”


    他拿出一只耳环,下坠的蓝宝石在他指尖摇晃,亮如星辰,“我给你戴上?”


    梁姿笑着点点头,把头发抿在耳后,“好。”


    如释重负。


    清泽把两只耳环都给梁姿戴好,手臂绕着她的肩膀,脸上笑意淡淡,没再说一句话。


    聚会散场,两人回到了清泽的家。


    梁姿洗完澡,穿上了今天刚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在镜子前转了个圈。


    啧,王女士的眼光真不错。


    她趿拉着人字拖,进了卧室。


    清泽正躺在床上看工作邮箱,余光里,他似乎瞟到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走了过来。


    他的眼睛往旁边一挪,手一哆嗦,手机直接砸在了脸上。


    “哈哈哈哈哈。”


    梁姿上了床,笑个没完,捧着清泽的脸假模假式地检查了两圈,“哎呀,让我看看,我男朋友的漂亮小脸蛋不会被手机砸伤了吧?”


    “……”


    清泽把梁姿压在身下,拇指按着她的下唇,“再笑,今天就不让你睡觉了。”


    梁姿“哼”了一声,“又不是我把手机扔你脸上的。”


    清泽对着红润的嘴唇,二话不说来了个长吻。


    梁姿一开始还踢踢清泽的腿,到了后面有点晕了,膝盖夹住他的腰,专心与他接吻。


    清泽缓缓离开她的唇瓣,嗓音沙哑地指控:“梁姿,就是你把手机扔我脸上的。”


    梁姿眼底泛着情/欲的雾气,往下搭了一眼早已错了位的轻纱,语气里染上几分骄矜,“那我下次还扔吗?”


    清泽认命地点点头,“扔。”


    他把梁姿拢进臂弯,幽深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似乎有话要讲。


    可半晌过去,还是一室沉默。


    “清泽,怎么了吗?”梁姿问道。


    清泽摇摇头,脑袋在她下巴蹭了蹭,“没事。”


    他想说,他们两个人需要谈一谈。


    但是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至少要等她把论文写完。


    清泽熟练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塑料小包装,含住了梁姿的耳垂。


    第二天早上是个悠闲的周日,两个人又做了一次。


    “周日怎么了…周日早晨…就得做/爱吗…”


    “也不是,但是,宝贝,你马上就来月经了。”


    “……哦!”


    清泽亲了亲梁姿的手背,“黎黎,你再躺一会儿,我下楼游个泳,做完早饭来喊你。”


    利索地下床了。


    梁姿躺了几分钟,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打开窗帘,天空湛蓝,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卧室的落地窗。


    天气真好。


    她决定大发慈悲,给清泽做个早饭。


    清泽游泳四十分钟,洗澡十分钟,沿着楼梯走到客厅的时候,梁姿刚刚做好早餐,把盘子杯子挨个端到了花园里的小圆桌上。


    铺天盖地的透明绿意之中,只有梁姿一个人穿着白色,清澈的阳光慷慨地落在她的头顶,折射出橙棕色的光彩。


    她叠着腿坐在椅子上,中指穿过杯环握住咖啡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看到他走上来,梁姿粲然一笑,隔着玻璃对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桌子上的丰盛早餐,仿佛在说,我厉害吧?


    他站在原地停了好几秒钟,才走了出去。


    后来,清泽一个人待在这座房子里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一幕。


    从这个角度看,窗外郁郁葱葱,阳光又刚好落在这把椅子上,不管换成是谁坐在那里,都会是很美的风景,他都会记一辈子的。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坐在阳光里的那个人不是梁姿,他的左手手心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疼。


    第67章 干呕


    深夜十二点, 梁姿独自蜷缩在被子里,难以控制地溢出了一声干呕,她双手压住小腹, 眼睛空洞地望着房间里的白墙。


    她今晚本来应该去酒店门口接清泽下班, 再跟他一起回家, 但是她没有去,跟清泽说她要在家里写论文。


    按照手机给她计算的日期, 她的月经推迟七天了。


    昨天晚上她还可以坐在书桌前写论文, 心平气和地等着它来。


    今天却坐立难安了一整天。


    她下楼跑步,在家里做瑜伽,跳绳,通通于事无补。


    梁姿之前也有经期不规律的时候, 她闭经过五个月, 因为作息不规律提前过半个月,因为打宫颈癌疫苗推迟过一个月。


    可是这些都在她和清泽在一起之前。


    所以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能轻而易举地排除“怀孕”这个可能。


    但她现在不能了。


    自从和清泽上床之后,她就变得无比在意经期, 好在这一年多里, 它一直都很准时。


    梁姿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个月的性/生活。


    清泽每一次都做了措施,从一开始就做。他们没有抱着侥幸心理省略过一回, 因为这件事容不得一丁点意外。


    可避孕套本身就带着百分之二的意外。


    梁姿翻了个身,关上了台灯, 眼前一片漆黑。


    下腹传来隐隐的坠痛感, 和痛经很相似,网上说怀孕初期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捂住嘴, 又干呕了一次。


    在那次闭经之后, 梁姿就认定了, 身体是一套很诚实的系统,就算它早已被社会改造过,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衣服穿少了,它就会打哆嗦。


    饭吃少了,它就会咕咕叫。


    穿上高跟鞋,脚就会疼。


    体重轻到无法支撑身体的时候,月经就会停止。


    不管心里是满足还是难过,身体都会一五一十地向她反馈,它是不是喜欢。


    现在,它告诉她,它不想怀孕。


    身体不想。


    心里也不想。


    梁姿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来,那些问题一直存在于她的脑子里,但是一直模模糊糊,七零八落,在合眼的一瞬间,它们瞬间成了形,冲到她眼前来:


    如果怀孕了,她要怎么办?


    是吃药还是做手术?


    是在法国做还是回国做?


    做完之后,她要怎么办?


    在这个寂静封闭的小房间里,梁姿没有想过任何人,她没有想过妈妈和爸爸,没有想过姥姥,没有想过清泽。


    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因为最后上手术台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又翻了个身。


    但愿是她这些日子写论文写得太凶,才会让经期推迟。


    但愿月经明早就会来。


    黑屏的手机里,清泽在晚上十一点给她连发了三条消息:


    【一个人下班回家真无聊】


    【明天晚上我去你那住好不好?】


    【晚饭想吃什么?】


    她把手机静了音,一条也没回。


    早上七点五十,一夜未眠的梁姿站在门口,眼看着上班的药剂师把大门打开,跟着走进了药店。


    她买好验孕棒,问了使用方法,浑浑噩噩地往家里走。


    街角的面包店飘出浓郁的黄油香气,梁姿往常会被诱得食指大动,今天却屏住呼吸小跑了几步,一心想避开这股甜腻腻的气味。


    她迎着冷风跑出了十几米,步伐放缓的一霎那,腹部滑过一道熟悉的热流。


    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


    梁姿仿佛被一口气吊着,脚步片刻没停,匆匆向家里走去。


    一场审判正在卫生间里等着她,一如十年前高考出分的那一天,她从海边赶回家,忐忑不安地查询自己的成绩。


    不同的是,她一辈子只会有一个高考成绩。


    而月经推迟这件事,她也许每个月都要来上一次。


    咔嚓。


    梁姿把自己锁进了浴室,细细簌簌地脱起衣服,颤抖地低下了头——


    一抹等候多时的鲜红色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看见一个破碎的锋利啤酒瓶,猛地凿进了自己的脑袋。


    流血了。


    身上的力气被抽干净了。


    人也醒了。


    梁姿双腿一软,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了腿间的墨蓝色瓷砖上。


    她记起来,每一次欢愉之后,她和清泽似乎也是这么瘫在床上的。


    可付出代价的只会有她一个人。


    梁姿坐在沙发上缓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有力气打开手机。


    清泽在早上又发来了两条信息:


    【怎么不回我???】


    【宝贝,你没事吧?】


    她回复道:


    【没事,昨天晚上睡得比较早】


    【那你来吧,但是我来月经了】


    还有一个晚饭吃什么的问题,她不想回了。


    她什么也不想吃。


    日子平静地过了一个多礼拜,梁姿每天窝在家里看书写论文,经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清泽去了圣塞巴斯蒂安,来回出差三天。


    从梁姿家里离开的时候,清泽站在门口恋恋不舍,抱着她一通亲,因为除了亲也不能干别的。


    “宝贝,”他可怜巴巴地开口,“咱俩已经一个多礼拜没睡过了。”


    梁姿抬高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Loch,你是要去上班,能不能想点别的?”


    清泽稍稍放低脑袋让她揉,耳朵跟没听见一样,“我六号回来,晚上去我那住,好不好?”


    “……行吧。”


    梁姿把清泽送出去,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希望清泽在温暖的西班牙多待几天,晚一点回巴黎。


    她现在还不想和他上床。


    清泽回来的这天,给梁姿带了两份小礼物,一个芝士蛋糕和一顶黑色贝雷帽,都是巴斯克地区的特产。


    他说道:“我一直在开会,这两样是我拜托Gabriel买的,蛋糕要是不好吃,你就找他。帽子要是不好看,你也找他。”


    梁姿坐在副驾驶,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对着后视镜照了照。


    还可以。


    “你怎么不让他也给你买一顶?”她问。


    清泽刚好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绿灯,从车门那里又变出一顶黑色贝雷帽,“……买了,但是戴着有点奇怪。”


    他看了看梁姿,“还是梁老师戴着好看。”


    梁姿直接把帽子扣在他头顶,左看右看,笑出了声,“帅是很帅,但是怎么这么像卖报纸的小男孩。”


    “哼,”清泽把帽子抓下来,放回去,“那你就是卖报纸的小女孩。”


    十二月的巴黎总是又阴又冷,梁姿预定了一家杜乐丽附近的日料餐厅,和清泽去吃寿喜锅。


    餐厅里暖和又热闹,虽然价格不便宜,但氛围很像平常的日式小酒馆,柜台前摆了一整排的清酒。


    梁姿和清泽在温馨的暗黄灯光下面对面坐着,又说又笑,眼里笑意温柔,只有对方。


    从两人在意大利餐厅吃的第一顿饭,到后来的每一顿饭,他们都是这么吃的。


    除了那顿赌气的火锅。


    梁姿端起自己的琥珀色梅子酒,“祝贺清老板把今年的差都出完了。”


    清泽也拿起玻璃杯,杯里装着无色透明的矿泉水,“预祝梁老师马上把论文写完。”


    叮铃。


    两道视线再一次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却没有带来他们早已习惯的同频快感。


    清泽在浴室里将梁姿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床上。


    他们用了同一泵沐浴液,此时也被同一股薄荷香气紧密缠绕。


    将近半个月没做过,清泽难免有些急切,他一只手握着梁姿的肩膀,吻着她的颈间肌肤,另一只手向床头柜探去。


    抽屉合上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几分。


    梁姿被裹在一片柔软之中,清泽的吻像一种魔法,渐渐让她逃离现实,忘却了过去。


    她勾着清泽的脖子,双唇不断地回应他炽热而温柔的爱意。


    半阖的眼眸习惯性地随着清泽的动作看去,瞥见了他手里的那只蓝色小包装。


    蓦地,身体里的情潮退了。


    眼底多了三分清明。


    在包装被撕开的那一刻,她的手抵上了男人宽阔的胸膛。


    掌心传来心焦火燎的滚烫。


    “清泽,”她的眼睛不躲不闪地望着他,轻声开口,“我今天用手,好吗?”


    清泽还在她的颈侧放肆吸/吮,闻言,停住了。


    他抬头瞧着梁姿,眸子里有错愕,有不解,有失措,但最后剩下的还是温柔,只有温柔。


    “好,”他沙哑地出声,把避孕套扔在床下,“听你的。”


    梁姿不想看清泽现在的表情,她闭上眼,唇瓣贴上他的,“这里也可以。”


    一次之后,他们依偎在一起,身体满足,心事重重。


    “清泽,我以为我怀孕了,可是我不想怀孕。”她对他直白地道出了原因。


    清泽沉默了两秒,“是那天晚上吗?你没有回我消息。”


    梁姿握着他的手,用指腹磨着他的中指指节。


    这个人,好像真的什么都知道。


    她点头,“对。”


    清泽侧过身,把梁姿整个人纳入自己的四肢范围,下巴搁在她头顶,蹭了蹭。


    他的大掌抚过梁姿的后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之后,他才说道:


    “宝贝,对不起。”


    “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以后会很小心的,但是如果你不想做,也没关系。”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犹如梦呓,“会好的,过几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没再见面。


    梁姿紧锣密鼓地写论文,终于赶在圣诞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把最后一章发给了导师。


    她顺利地在今年写完了初稿,和她计划的一样。


    梁姿和清泽定在了周六见面,打算先去电影院看刚刚上映的《小偷家族》,晚上在清泽的家里一起做饭。


    这一天,他们约在了下午出门,因为两个人上午都在各自忙碌。


    清泽在家里做了巧克力慕斯,订了一束红玫瑰,给梁姿准备了漂亮又性感的内衣和睡裙,还有几个质量过硬的小雨伞。


    用不上也没关系,他别的地方也都很好用。


    他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写完论文的梁博士度过开心快乐的一晚。


    在这个家里。


    梁姿也早早出门,跑到商场柜台取钢笔。


    她两个星期之前就买好了,让柜台在笔上刻了个“Q.Z.”,耗时一礼拜,她今天才有空取货。


    她把一千多欧的钢笔放回家,打扫了一下房间。


    下午两点整,清泽准时把车停在了公寓楼下。


    梁姿收了手机,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阴阴沉沉。


    她往包里塞了把雨伞,开开心心地出门了。


    梁姿和清泽都知道,今天属实不是一个出门的好时机。最近一个月,黄马甲为了抗议油价上涨,每个周末都会在巴黎市中心的各大主干道浩浩荡荡地游/行,道路时常受阻。


    但他们不在乎,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梁姿从温暖的大楼里走出来,天空果然飘起了小雨,她被冬天的寒风冷不丁一吹,“嘶”了一声。


    她从车前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清泽扶着她的腰,让她在自己的腿上坐好。


    心急的恋人在狭小的车厢里相拥,唇瓣相吮,舌尖追逐,交换气息。


    也许是想把过去一周错失的亲密尽数补回,他们的温热指尖陷进彼此的头发,吻了很久。


    比任何一次都要久。


    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吻,马路萧索,天空阴郁,巴黎有雨。


    作者有话说:


    预备备了宝贝们


    第68章 真心


    今天的路况确实很差, 清泽不断地绕路,一刻钟的车程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


    但他们还是提前了很久,电影三点半才开场。


    他问:“我把车停在地下, 咱们去电影院等着?还是我先把车停在路边, 咱俩在车里等着?”


    梁姿说道:“在车里吧, 清净。”


    清泽熄了车,握着梁姿的手, 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去瑞士的事情, 想起来就在她的手背上亲一口。


    “我要不要准备滑雪服?”


    “想带就带,不想带的话日内瓦的家里有很多,你穿我妈的就行。”


    “可是你妈好像比我高。”


    “没有,差不多。”吧唧一口。


    梁姿搭了清泽一眼。


    他今天好像格外地黏她。


    哼, 这只小狗, 还不让人说。


    嗡——


    梁姿放在座位旁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们同时看向屏幕,“妈妈”。


    这是梁小凤女士打来的第二个电话,一个小时之前她打过一次,但是被梁姿按掉了。


    今天是周六, 按理说, 她确实应该跟梁小凤女士视个频的。


    清泽的眼里没有明显的情绪,“也没什么事, 你接吧。”


    梁姿看着他,愣了三秒, 脑子一片空白。


    她不想在清泽面前给家里人打电话, 这代表她要当着他的面跟家人说谎,说关于他的谎。


    这件事, 她不说, 清泽也一定清楚。


    可是他现在让她接电话。


    “好。”


    梁姿从清泽掌心把自己的左手抽回来, 按下了接听。


    梁母在电话那边疑惑不解:“黎黎,我手机好像坏了,怎么看不见人了呢?”


    梁姿低下头,目光凝聚在自己的一颗大衣纽扣上,“……没坏,这是语音通话,没有画面,我在外面呢。”


    “在外面啊?”梁母担忧起来,“我和你爸正看电视新闻呢,唉,巴黎怎么又暴/乱了,我看车都被烧了,连烟雾/弹都出来了,这到底是什么年代啊?你一定小心点,最近少出门。”


    梁姿一笑,“好,我不去危险的地方,你俩放心。”


    “那就好,你干什么呢?我听你那边挺热闹,在马路上?”


    “对,出来看电影。”


    “哦,一个人看啊?”


    “对。”


    “那你看吧,注意安全,别太晚回家。”


    “好。”


    梁姿挂掉电话,抬起头,将左脸的碎发抿在耳后,无声地望着清泽。


    他俩也许需要谈谈了。


    清泽的声音随着她纷乱不安的思绪响了起来,温和地问道:“黎黎,咱们聊一聊?”


    梁姿想,如果可以,她希望把这一刻再往后推迟几个月。


    但清泽的意思应该是,他们现在就谈。


    她不禁回忆起来,在一起的这一年多,他听她的话很多回了。


    这一次,换她听他的吧。


    梁姿抱着怀里的深蓝色围巾,点了点头,“好。”


    清泽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梁姿,你有想过咱们的以后吗?”


    “想过。”


    “你想的这个‘以后’,是到哪一天?”


    梁姿没有说话。


    但是清泽明白了。


    “梁老师不想说,那我替梁老师说,”他抿了下唇,“是到你离开法国的那一天吗?”


    梁姿还是没有出声。


    清泽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像是在自说自话,“梁姿,从一开始,我就很真诚地对待我和你的关系,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第一秒就喜欢你了,但是我拖到好几个月之后才跟你表白,我就是怕你觉得我不认真。


    “我带你去见我的家人,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想告诉你,你不需要担心家庭差距,我的家里人不会干涉我们的关系,我想跟你好好走下去。”


    “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他咽了下嗓子,继续说道:“你姥姥就想看见你把男朋友领回家,但是,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你都不愿意让我跟你回一趟青岛。当然,我能理解,情况很混乱,你不想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可是,你为什么连你的朋友都不愿意介绍给我认识?”


    梁姿在旁边说道:“我介绍了。”


    清泽看向她,“对,你介绍了,你把我介绍给你的学长学姐学弟学妹,你的研究生同学和博士同学,说我叫清泽,是你的男朋友,但是,他们有一个是你回国以后还会联系的人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要跟我一起走下去,对吗?一年多了,你爸妈不知道你在谈恋爱,你国内的朋友是不是也不知道?”


    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语气平静,“咱俩这段关系,我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诚意,可是,梁姿,你又给了我几分真心?”


    梁姿看着眼前这个帅气的男人,他也正用那双惹人沦陷的桃花眼看着她,目光清清淡淡。


    她沉吟片刻,对着那双漂亮眼眸开口道:“你想让我把你介绍给我爸妈是吧?可以。但是你得明白一件事,我爸妈和你爸妈不一样。


    “你爸妈知道了儿子在和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谈恋爱,他们很平静地接受了,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爱你,你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知道,自己儿子在这个女孩身上不会获得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最差的结果就是零和游戏,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可我爸妈不是,如果他们知道我和一个买房子就像买白菜的人谈恋爱,他们要么让我分手,因为我和你不可能有结果,白白耗费大好青春。要么会让我想尽一切办法拴住你,因为你会是他们女儿这辈子遇到的条件最好的男人,拴住你就是拴住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不仅要拴住你,我还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想法设法讨好你,因为没有你,我就一无所有。


    “还是你想说,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所以我不需要做这些?你会爱我多久?一辈子?你今年只有二十八岁,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梁姿稍稍放平了语气,“所以,这两个结果,你更喜欢哪一个?”


    这次换清泽没有出声。


    “你喜欢你爸妈的顺其自然是吧,可是在我爸妈这里没有这个选项,”梁姿又问了一遍,“那你想要哪个呢?你想跟我分手吗?你不想。那你喜欢的是想尽办法讨好你的那个我吗?清泽,你是喜欢这样的我吗?”


    “不是,”清泽沉声说道,“梁姿,我就问你一件事,如果咱俩一直这么下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爸妈说,你在和你一个叫清泽的男的谈恋爱?”


    “没有这一天,对吗?”


    “你现在不说,因为你嫌麻烦,你害怕影响咱俩的关系,我很理解。但是以后呢,咱俩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天呢?哦,我忘了,梁老师的人生里就没有谈婚论嫁这回事。”


    梁姿眼神一滞,抬眼看向他。


    清泽音量渐升,嗓音冰冷:“你不想跟我结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一说这件事,你就不接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任平安有一天说漏嘴了,他说你是不婚主义,你知道我听见以后什么感觉吗?我还挺开心的,我想说,至少你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不单单是不愿意跟我结婚。


    “但是,梁姿,你有跟我聊过你不结婚的事吗?你问过我对于咱俩这段关系是怎么打算的吗?你问过我对于结婚是什么想法吗?你没有。”


    “梁姿,都说到现在了,你哪怕就问我一句呢?”


    可梁姿依旧没有要问的意思。


    清泽望着她无动于衷的模样,胸膛在大衣下压抑地起伏,眸色一分一分,黯了下来。


    他垂下了脑袋。


    半晌之后,清泽重新开口,嗓子发涩:“等你毕业,你就会离开巴黎,和我有关的人和事,你一样都不会带回去,对吗?”


    “梁姿,我是你读博的消遣吗?”


    “顺便再拿我练练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结婚?”


    消遣,梁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怎么就消遣了呢?


    她为什么要为了消遣花这么多钱啊?


    就算这些钱可以被清泽的礼物补齐,她又为什么要站到两腿打直,被初中都没读过的男人教育呢?


    她在家里看书不行吗?


    但是,都到这份上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姿缓了缓,说道:“我不结婚这件事,有什么可聊的呢?我觉得咱俩确实到不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情侣之间有很多变数,也许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就分手了,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我毕业。”


    清泽还是垂着头,“如果到了那一步呢?”


    梁姿回答:“那我会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生孩子,如果你以为跟我结婚是一份好意的话,我只能拒绝掉这份好意。”


    这句话说完,梁姿和清泽并排坐在车里,没了声音。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但是两人都没有开口,默契十足。


    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清泽把脑袋抬了起来,转头看向梁姿。


    他清了下嗓子,淡声问道:“咱们就到这了,是吗?”


    问出这句话,并不像扔骰子,只要没落地就留有无限偶然。


    在他们之间,当这个问题被问出来的时候,回答就已经确定了。


    梁姿也转头瞧着他,轻轻地出声:“嗯。”


    陷入了一段更长的缄默。


    它们像是一团团棉花,从车厢的各个角落冒出来,慢慢塞满了整个车厢,将空气驱逐。


    梁姿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清泽没有要说的话了,她说道:“放在你那的东西,我就不要了,你放在我这的东西不多,我就不给你了。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她准备打开车门,清泽的手掌却突然扣住她的左手手腕,攥得她生疼。


    梁姿一声没吭,她转过头看他,目光平静如水。


    在那一刻,清泽想起来梁姿第一次坐他车的样子,那天四月的晚上,一切还没有开始,她也是这么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问她,下周六要不要一起去卢浮宫。


    梁姿却想起他们一起在北冰洋的船上看鲸鱼的时候。


    她在凛冽的寒风里答应了清泽一个要求,她妄想着,他现在把她拉住,或许是要找她兑现那个要求。


    可是又能有怎样的要求呢?他总不能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能不能不要分手,可不可以到了七月份再分手。


    她最清楚,清泽从来都是那么的骄傲,是从不轻易示人的、小孩子一样的骄傲,所以容不下一分一毫的隐瞒和伤害。


    就这样吧,总不能事事都遂她的愿。


    清泽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梁姿,唇瓣轻启,风轻云淡地说道:“我送你回家。”


    “清泽,”她告诉他,“你没有在赶我下车,是我自己要下车。”


    清泽一动没动,手上的力气分毫不减。


    “外面下雨了。”


    “我带伞了。”


    他点点头,手掌缓缓地松开她的手腕,手指先抬起来,掌心再离开。


    梁姿将手收回,心平气和地对清泽讲出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清泽。”


    “我这样的人,愿意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就已经给了我能给的所有真心。”


    她说完,迎着冷雨打开车门,撑开伞,越走越远。


    没有回过一次头。


    这天下午,荧光闪闪的黄马甲依然在街上游/行,主干道被封得七七八八。


    梁姿想去的每一个地铁站,今天都是关闭的。


    梁姿路过的每一个公交车站,今天都不会有车经过。


    梁姿想走的每一条路,警察都说是不通的,让她走另一条路绕行。


    她打着黑色雨伞走在十二月的冷雨里,在迷宫一样的巴黎绕啊绕。


    天黑之时,她终于走回了自己的家。


    ——


    那年圣诞节,清泽还是一个人回了瑞士。


    清母和清父兴冲冲地走到门前迎接二人,却没看到梁姿。


    清父往他身后瞅了瞅,“就你一个人?梁姿呢?”


    清泽回答:“分手了。”


    唐女士一愣,“怎么分手了呢?你们闹别扭了?还是你惹人家生气了?”


    清泽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再说,他把自己锁进卧室,两天没出来。


    第三天上午,清成阡受父母之命,端着饭菜敲开了清泽卧室的门。


    自己哥哥一切如常,干干净净,只是眼下泛着浅浅的乌青。


    她坐在桌边看着清泽,像小时候那样央求他:“哥哥,你快吃饭,吃完以后你要带我去滑雪。”


    清泽边吃边问:“你不会自己去吗?”


    清成阡看着他,“姐姐不在家,丈夫不愿意跟我去,哥哥也不愿意跟我去。”


    清泽沉默一瞬,答应了。


    兄妹俩全副武装好,直接上了□□。


    第三次,清泽顺着陡峭的雪道滑下去,倒在雪地里没起来。


    清成阡以为他摔着了,慌慌张张地滑到他身边,却看见自己哥哥无虞地躺在雪里,眸中映着蔚蓝天空,目光空空荡荡。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哥哥,是你提的分手,对吗?”


    清泽的视线慢慢转移到她的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清成阡坐在他旁边,轻声回答:“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是被分手的那个,现在应该不会这么难过。”


    清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过了很久,清成阡听见雪地里传来一道干哑的嗓音,混着高山白雪的破碎凉意:“小鸟和鲸鱼,都不会留在湖里。”


    ——


    那天以后,梁姿感觉不到饥饿感了。


    她知道她的胃在叫嚣,但是她的大脑似乎停止了工作,只喝一些水,吃几片薯片,就能度过一天。


    她也感觉不到困意了,即使两三天不睡觉,她也不会打一个哈欠。


    于是她从早到晚睁眼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那年的冬天一直在下雨,天好像还没亮就又黑了。


    梁姿木然地把百叶窗摇上来,再摇下去,在她昏暗的小房子里躺了一天又一天。


    没了日期和时间。


    一个月以后,她恢复了一些食欲,开始吃一点正经的外卖,裹在被子里看一些她之前从来不碰的电视剧,一看就是一天一夜。


    一月底,王雨薇来梁姿家里看她,发现她瘦得快脱相了。


    她抱着梁姿,放声大哭:“对不起,梁姿,对不起,我以为你就算分手也不会很难过的,我,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俩在一起,我不介绍你和他认识。”


    “你道什么歉,跟你又没关系,”梁姿递给她一张纸巾,“而且,我不后悔认识清泽。”


    从不后悔。


    她拍拍王雨薇的背,“我会好的,你放心。”


    之后王雨薇又来看过梁姿一次,送了她一份春节礼物,说很适合她。


    梁姿拆开包装纸,里面是张专辑——《Thank U, Next》。


    梁姿笑了一声,对王雨薇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拿点东西给你。”


    她走进卧室,回来的时候抱了一筐全新未拆封的避孕套。


    “送你啦。”


    最后是导师的一封长邮件让梁姿彻底振作起来,文档里的批注密密麻麻,需要在三个月之内全部改好。


    她对自己说,差不多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还有论文要写。


    她要毕业。


    梁姿从床上爬起来,渐渐恢复到原来的生活,每天好好吃饭,晚睡晚起,查文献,写论文,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去找王雨薇吃个饭,去酒吧喝一杯,去博物馆看个展,去剧院看个话剧。


    她每周和爸妈视频一次,帮他们办签证,好让他们七月份来法国参加她的博士答辩。


    五月中旬的时候,王雨薇在家里请朋友吃饭,一年没见的陈鸥也来了。


    陈鸥崩溃地摇头,“辞职了,新加坡这帮人工作太努力了,我真的受不了,还是适合在巴黎躺着,少挣点就少挣点吧。”


    “而且,”她看向梁姿,“梁老师,我努力了,新加坡的漂亮姐姐有很多,但是男的是真不行,感觉还没有你高。”


    齐铭宇皱起了眉头,“啊?那我也不去了。”


    梁姿坐在餐桌边,笑出了声。


    一切终归回到了正轨。


    和清泽分手之后,梁姿只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四月天。


    那天下午,梁姿写完了论文终稿,心情舒畅而愉悦。


    晚饭之后,她一个人在塞纳河边来来回回地散步,眼前是生机盎然的绿意,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事后烟的《Apocalypse》。


    到处都是夏天的序曲。


    那天的夕阳很漂亮,梁姿站在岸边望着圣母院,两座塔楼安静地矗立在小岛上,和那一年的九月一模一样。


    可空气里却传来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似乎有一场大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蔓延。


    是巴黎圣母院在燃烧。


    梁姿站在对面的桥上,和瞠目结舌的行人一起,眼睁睁看着那座尖顶塔楼烧到只剩个框架,烧到框架坍塌。


    那是教堂的最高点,那是和北塔楼一样,只有建筑师才可以上去的地方。


    在2019年4月15号这一天,它没有了。


    梁姿的鼻息间只有浓烟的气味,在这个暖和的春日傍晚,她全身冷得发抖。


    耳机里的歌又唱到了这一句——


    [Your lips my lips


    Apocalypse]


    她蹲了下去,头埋在膝盖里,泪如雨下。


    他们分手四个月了。


    那天晚上,梁姿回到家里,打开电脑,一字一句地写完了论文致谢。


    她感谢了诲人不倦的导师,感谢了小事反对大事支持的父母,感谢了她的各位开心果朋友,在最后一段感谢了论文路上努力而坚韧的自己。


    光标停在了倒数第二段的句号之后。


    梁姿出神地对着屏幕看了三秒,按下了回车键,嘀嘀哒哒地敲下了这一段:


    “Je tiens à remercier QING Ze pour m’avoir donné l’amour et l’encouragement qui me sont toujours chers. Cela m’a permis d’acquérir le courage, la confiance, la capacité de me débrouiller toute seule pour le reste de ma vie. ”


    谢谢清泽曾给予我的、于我永远珍贵的爱和鼓励,让我拥有了此生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信心和能力。


    ——


    梁姿第二次哭,是在她毕业答辩之后。


    那天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刻之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拿到了最优秀的等级,得到了五位评审的一致祝贺。


    不懂法语的父母坐在教室里整整四个小时,哭着听完了最后的三十分钟。


    答辩后的茶歇上,王雨薇和任平安风风火火地赶到,一人抱了一束花,庆祝梁姿顺利毕业。


    王雨薇送了一束漂亮的插花,灰绿色的尤加利叶衬着颜色温柔的粉黄玫瑰。


    任平安送了一束饱满盛放的白色郁金香,在季夏七月。


    王雨薇说她这一束她先帮梁姿抱着,于是梁姿张开手臂,把郁金香接了过来。


    这束花很大很大,比他之前送过的任何一束花都要大,起码有一百朵,把她的怀里塞得满满当当。


    他好像在告诉她,最后一束花了,就多送一点吧。


    上面还有一张手写的白色小卡片:


    I wish you all the best.


    梁姿想,这应该就是清泽留给她的,最后的温柔了。


    紧接着,任平安又递给她一个细长的柱状纸袋。


    她打开一看,是红酒。


    一瓶杜罗河谷产区的波尔图。


    梁姿垂下眼睫,握着那瓶酒,好长时间没出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任平安。


    任平安的目光中有些闪烁,但还是说道:“毕业快乐,doctor Liang。”


    “好的,”她点了下头,“帮我谢谢他。”


    啪嗒。


    两滴眼泪同时落在了玻璃瓶上。


    梁姿抱着那瓶酒,堪堪站在桌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王雨薇插不上话,只好站在一边数落任平安:“你刚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任平安只叹了声气。


    导师和父母则是围着她不停地安慰,双语齐下,又抱又哄。


    梁姿的妈妈和导师说着英语:“她跟您学习六年了,要走了,舍不得。”


    导师理解地笑了笑,“我知道,作为年轻的研究人员,梁姿真的很棒,她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博士生之一。”


    她抱住梁姿,在她耳边说出了最后一句教诲:“姿,我们就是在失去着的时候得到的,或者说,我们就是在得到着的时候失去的。”


    ——


    梁姿第三次哭,是在退房的那天。


    她带着爸妈在法意瑞玩了半个月,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国。


    她想独自跟她的小房子道个别。


    那天,梁姿照常从小床上醒过来,穿着白色吊带,一转一转地把百叶窗摇了上去,伴着吱吱呀呀的声响。


    窗外蓝天白云,八月的阳光纯粹而热烈,对面奥斯曼房子的蓝顶折射出灰白色的光。


    她最后一次在小厨房里煎了两个蛋,烤了两片法棍,泡了一杯咖啡。


    今天以后,平底锅和法压壶会被扔进垃圾桶,烤面包机会属于王女士。


    巴黎是晴是雨,跟她再也没有关系。


    早上九点半,保洁阿姨准时按响了门铃。


    阿姨在那边打扫房间,梁姿在这边收拾剩余不多的行李。


    下午两点,阿姨刚离开,房东就到了。


    房东是个很好说话的上海阿姨,检查完房子,没发现有损害,立刻给了梁姿两千多欧的现金,是她之前交的房屋押金。


    梁姿拿了钱,和房东先后在退房检查书上签了字。


    这就是退房的最后一个步骤了。


    梁姿把陪了她四年的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在了书桌上。


    眼泪夺眶而出。


    房东阿姨跟她拥抱,“哎,也从一个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啦,别伤心,我回国以后可以请你吃饭的呀,别哭啦。”


    她边哭边问:“您不需要我给您找下一任房客吗?”


    房东笑道:“不用不用,我女儿之前在蒙彼利埃工作,马上回巴黎,这个房子就留给她住了。”


    “好。”


    梁姿以为她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清空了,等到房东女儿搬进来的时候,又会是一个毫无记忆的、重新开始的房子。


    她忘了,阳台角落里,还有个装着半罐烟蒂的巧克力慕斯玻璃瓶。


    王雨薇跟着梁姿上了出租车,一起去了戴高乐,一直把梁姿送到海关口。


    王雨薇泣不成声:“梁老师,咱们国内再见。祝你顺利找到工作,多睡帅哥。”


    “没问题,”梁姿拍拍她的后背,“你也是,不要总和任平安吵架,你现在可没地方睡了,要是离家出走也是他出。”


    王雨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梁姿给她抹抹眼泪,“我也许还会回来,明年来参加毕业典礼。”


    “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梁姿一个人走进了海关的漫长队伍。


    她想起来,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和清泽一起。


    机舱昏暗,梁姿坐在椅子里,飞往一段全新的旅途。


    东航在今年六月新开了巴黎-青岛航线,爸妈会在机场接她,她再也不需要去别的城市转机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刚到巴黎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离开巴黎这一年,她二十八岁。


    如果问梁姿,她在巴黎七年到底收获了什么,她的答案并不会是一个学位,一段经历,一场恋爱。


    而是,她在二十八岁这一年仍然坚信着,自己最好的时候还远没有来临。


    ——


    梁姿离开巴黎后的不久,清泽挑了一个下雨天,在她的六楼小公寓里看完了那本《痛苦之都》。


    指尖的烟灰不慎落在书页上,烧掉了诗的最后一句:


    “Sans savoir que je devais les reconnaitre tous


    En toi qui disparais pour toujours reparaitre”


    我那时不知道,我该把所有鬼魂都认作是你


    总是消失又重现的你


    (上卷完)


    第69章 有雨


    2021年7月, 上海。


    入梅三个星期了,绵绵黏雨从早下到晚,再从晚下到早, 似乎根本没停过。


    白色长灯管将阴暗空荡的教室照得明亮, 结结巴巴的中文从笔记本电脑里传了出来, 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因为,除了18点宵禁, 以及在一些地区实施周末封城这样的严禁措施, 额严格措施,执行人员打算依靠疫苗走出这次的健康危机。我们的意愿是很清楚的,是——”


    叮铃铃——


    课桌上的手机计时器响了。


    一只素白的手在手机上轻轻一点,声音停了。


    梁姿端正地坐在电脑前, 嘴角一弯, 笑容和善,用法语对屏幕里的考生说道:“时间到了,谢谢你的翻译。面试到此结束,你会在两天之后收到结果。还有什么问题吗?”


    考生回答:“没有。”


    梁姿点点头, “好的, 你直接退出会议就好了。”


    说完,她关掉了电脑的麦克风, 拿起圆珠笔,在表格的每一项挨个打分。


    梁姿身旁还坐着个沉默不语的男人, 六十出头, 头发灰中掺白,是德高望重的博士生导师, 也是法语系系主任。


    她看向他, “夏老师, 咱们是直接让下一个学生进来吗?”


    夏老师放下笔,把表格递给梁姿,“还有几个学生?”


    梁姿看了眼名单,“还有两个。”


    “先别让下一个进来,我去趟卫生间。”


    “好。”


    系主任一关上教室的门,梁姿一骨碌趴在了桌子上,从心里叹出一声:


    “啊。”


    下午四点了。


    她从早上八点半就坐在这里,和系主任一起远程面试今年保研夏令营的学生,七个小时听下来,她的法语水平至少退步了一年。


    梁姿去年六月入职了这所综合性大学,在外院法语系当讲师,因为是新老师,她这一年只给二外学生上课,不教法语系的学生。


    学校的法语系不大,只有十个老师,算上梁姿,一共两位青年教师,系里的琐碎事务基本都需要她俩上。


    从今年六月开始,梁姿就像陀螺一样转个没完,和两个老师一起在浩如烟海的申请材料里筛选夏令营的入营名单,给二外学生出期末试卷,还有临近期末冒出来的五花八门的行政工作。


    梁姿抓了抓自己的黑色短发。


    头发还这么多,真是神迹。


    幸好,下个礼拜就放暑假了,就算让她天天看论文写论文也没关系,只要在家里待着就好。


    她拿起手机,给林晚樱发了条微信:【我得加班,晚饭我要晚到半个小时了对不起】


    林晚樱回复她:【笑死,我也要加班,咱们就八点见吧,我跟餐厅说一声】


    她回:【好】


    梁姿放下手机,重新坐得板正,翻起了下一个学生的资料。


    教室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夏老师回来了,他坐在椅子上,拧开玻璃水瓶喝了口水,闲聊道:“梁姿,刚才这个小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梁姿回答:“我觉得她很好,回答问题的时候言之有物,语句翻译得比较通顺,比前几个都要好一些。”


    夏老师很赞同,“确实不错的,而且语音语调好,基本功很扎实。”


    两个人正襟危坐,对着屏幕开始了新一轮面试。


    晚上七点半,梁姿帮着教秘把分数一一录入电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她迎着暮色走出校门,搭上地铁,去陕西南路赴约。


    餐厅是家粤菜,就在林晚樱公司附近,自从梁姿搬到上海之后,两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经常约饭逛展去酒吧。


    梁姿一个人坐在桌子上看菜单。


    鳗鱼酥,艇仔粥,手打鱼球。


    两年了,她看到这些花样百出的、在巴黎粤菜馆永远不会出现的菜品,终于不会再感到惊奇了。


    视线里,一只黑色迪奥手提包被扔在了旁边的米色椅子上。


    一道抱怨在梁姿对面响起,声音娇柔:“这个破班,是真不想上了。”


    梁姿闻言,抬起头来,一个女人坐到了她对面,穿着白色真丝上衣,米色半裙,手腕上戴着一块莫歇的经典款女士手表。


    梁姿笑了一声,“agency又没把文案写对?”


    “不全是,展览下礼拜就开了,感觉事情越做越多,我今天还去了趟浦东,现场监工。这还不止,”林晚樱喝了杯柠檬水,“总监之前跟我说,这个展览总部会来人,我以为就是艺术总监,但是,他前几天才告诉我,是总部的ceo要来,让我上点心。”


    她叹了声气,“我们在国内做奢侈品没有太多活动余地,日内瓦那边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现在ceo要来,整个办公室如临大敌。”


    梁姿了然地点点头,“林经理辛苦了,你先看看菜单。”


    林晚樱之前跟她提过一次他们公司的新总裁,在混乱的2020年正式接手莫歇。上任之后,这位年轻的ceo拒绝了很多提议,也是许多奢侈品公司在特殊时期的发展战略,比如开拓多渠道销售,找影响力大的明星做推广。


    他一人拍板,给产品订下了艺术路线。


    尽管公司上下没一个人看好,但过去一年,莫歇的全球销售额奇迹般地增长了百分之五十。


    林晚樱低下头扫着菜名,嘴上继续说道:“总监说他人超级严格,虽然不怎么骂人,但是盯着人看的时候会把人盯哭,一件事做不好会直接打回去重做。唉,上一次他们来上海还是2018年,这回好像要在这里待好几个月,说是疫情期间来一次不容易,好崩溃。”


    梁姿安慰她,“也不可能天天在上海待着,熬过去就好了。”


    “这倒是,不过,我发现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林晚樱看向她,表情突然暧昧起来,“先点菜。”


    梁姿被林晚樱盯得心里发慌,眨了眨眼睛。


    点完菜,林晚樱拿起了手机一通按,“出于好奇,我去领英上搜了一下这个ceo,我的天啊!!姿姿,他长得真、的、好、帅,今年才三十一岁。你那个前男友不是数学系博士吗,他也是,我跟你讲,你前男友要是长成他这样,你肯定不会跟他分手。”


    她把手机递给梁姿,“给你看照片。”


    梁姿的胳膊搭在桌子上,纹丝未动,“没兴趣,不想看。”


    “你能别这么寡吗??”林晚樱收回手机,“不过吧,他应该是有女朋友了。这个Loch特别喜欢云里雾里的东西,这次他钦点了五个艺术家合作这一季的新系列,其中有一个叫姚若蕾,是唯一一个中国人,而且最年轻,才二十六岁。她有一幅画,拍了七十万刀,然后一战成名了,你知道买家是谁吗?”


    梁姿摇头,“不知道。”


    “就是Loch Qing啊!那幅画我看过照片,属于很抽象的当代艺术,不知道在画些什么。我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


    梁姿边听边喝下一口艇仔粥,口感顺滑,油条松软。


    她问道:“洗/钱?”


    林晚樱:“……你说的也有道理。”


    梁姿放下勺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林经理,你这个想法很危险,也许她就是画得好,怎么非得跟你们总裁有不一般的关系。”


    当然,有没有关系,都跟她没关系。


    林晚樱的下巴重重一点,“梁老师说得对,我送你两张展览票吧?下周二到周日,你想哪天去?周二那天有开幕,会请一些明星和网红来现场,这个很帅的ceo也在。”


    梁姿思忖了一会儿,她周二要去学校开会,周六有她的博士毕业典礼,周日想在家里休息。


    “那我就周四去吧。”她答道。


    吃完饭,林晚樱本来打算开车送梁姿回家,可今晚淮海中路堵车严重,一刻钟都没挪动几米。


    林晚樱把头伸出窗外瞧了瞧,又缩回来,“好像是前面有车祸,你要是着急的话就坐地铁回家吧,还快一点。”


    “也行。”


    梁姿撑开一把黑色雨伞,下车了。


    淮海中路的夜色向来浅淡,她循着对面大楼上的灯光抬眼一望,一张巨型海报冷不防地冲到她面前来。


    外国女模特用手臂将脸的下半部分挡住,只露出一双没有情绪的灰色眼睛,手腕上的那枚墨绿腕表占据了整张海报的视觉中心。


    下方明晃晃地写着“Hermance”。


    梁姿收回眼神,低头看路,向地铁站走去。


    她今天穿了条棕色亚麻吊带裙,因为要去学校给学生面试,所以外面套了件掩人耳目的白色衬衫。她提起裙摆,平底凉鞋精准地绕过每一洼积水,节奏很轻快。


    空气里似乎弥散起一股淡香,像清冷而温柔的夏日湖泊,和这个粘腻的黄梅雨天格格不入。


    却在梁姿枕边日夜相伴。


    梁姿鼻翼一缩,不自觉地加深了呼吸,想要一探究竟。


    香气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好像要把某个很久没见的人一并带到她眼前来——


    两秒之后,一道陌生的年轻女声在梁姿的右前方响起,听起来像撒娇,却带着三分直爽:


    “清泽,我这个鞋不适合在雨天走路,你慢一点儿。”


    男人的嗓音温和又无奈,和记忆里毫无二致:“快点儿吧,就等咱们俩了。”


    话音未落,深蓝色西装裤和一只指骨清晰的手掌在梁姿的伞下一闪而过。


    [我脑子里想着你的时候,你就走到我眼前了。]


    梁姿的右手抓紧了裙摆。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留,脚下的步伐依旧欢快,眼睛搜寻着前方的小水洼——


    直直踩了进去。


    积水“滴答”溅上了她的小腿,犹如一声不由自己的心跳。


    梁姿一直走到地铁口才停下来,腿上湿凉,身上闷热。


    她站在地铁站的屋檐下,收好雨伞,脱掉衬衫,转手翻出了烟和火。


    橘红的火苗在拇指旁边摇荡。


    梁姿用两指夹着烟,急切地抽了一口,强烈的薄荷气味徒劳地安慰着她颤抖的肺腑。


    她将双手抱在胸前,眼睛木然地盯着地上那张被雨淋湿的房地产广告单,内容早已模糊。


    一根烟抽完,梁姿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戴上口罩,进了地铁站。


    滴——


    站台响了鸣笛,车门即将关闭。


    梁姿下楼梯的脚步逐渐加速,越来越快,在最后一秒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地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迎面吹来的车厢强冷气捋顺了梁姿的每一根汗毛。


    她握住冰凉的金属栏杆,微喘着转身,一对被挡在车门外的受挫男女撞入她的视线。


    两人脸上戴着白色口罩,身穿精致礼服。


    女人的杏眼明媚大方。


    男人的桃花眼迷人依旧。


    梁姿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把女人的胳膊拉住,向后退了几步。


    看着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玻璃后面的她的脸。


    看着他转过头,喉结轻动,和旁边的高挑女人说了句话。


    地铁慢慢开动,梁姿再也望不到他的侧脸,只能瞥见女人标致的杏眼一瞬间笑意盈盈,弯成了一双新月。


    作者有话说:


    来了!大家好热情我好快乐,再说一次新年快乐!


    上一章说好啦,这章评论,红包,今晚十二点~


    第70章 成熟


    梁姿洗好澡, 换上白色吊带和宽松短裤,窝在了小沙发里。


    学校只给新老师提供房补,不提供宿舍, 梁姿又租了一间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距离学校三站地铁。


    房子将将三十平, 厨房和客厅相通,有个单独的小卧室, 采光很好, 像极了她在巴黎住的那间公寓,连家门口的地铁都是号码相同的十号线。


    不同的是,这次她住在没有电梯的五楼,房租比巴黎便宜了很多。


    还有一台运行良好的空调。


    梁姿从茶几上把手机捞起来, 打开了微信, 按照首字母顺序找到了“L”。


    分手之后,她就把他的备注删除了,只留下他原本的微信名“Loch”。


    梁姿的指腹在这个名字上点了一下。


    两年零七个月里,这是第一次。


    头像还是那片莱芒湖湖景, 聊天框里空空如也。


    梁姿没有删过他的微信, 但她去年换过一次手机,数不清的甜言软语都被留在了旧手机里, 她一次也没翻过。


    就像他们的关系,分得干干净净。


    梁姿很想和王雨薇聊聊天, 跟她说一说今天的事情。她和任平安八月底在上海办婚礼, 两个人上个礼拜就从巴黎飞回了上海,现在正在酒店隔离。


    算了。


    她把手机扔在了旁边, 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几秒钟的事, 有什么好聊的呢?就算今天遇不到, 也许婚礼上也会遇到。


    又或者,她和他以后再也遇不到,上海不是每天都有意外车祸,他也不是每天都要参加晚宴,再不得已来搭一趟地铁。


    更不会一直待在国内。


    梁姿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个水灵灵的黄桃出来,放到水龙头底下冲得晶莹透亮。


    她拿着洗好的桃子,站到了与她平齐的冰箱门前。


    银灰色冰箱上趴着一只还在喷水的蓝色小鲸鱼。


    不知疲倦,从不停歇。


    梁姿对着饱满的黄桃,“咔嚓”咬下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鲸鱼。


    可能要把你摘下来了,蓝蓝。


    ——


    周二上午,梁姿回学校开会。


    这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场会,开完之后,她就正式放假了。


    系主任先做了个学年总结,又把下个学年要准备的事情给各位老师布置下去。


    夏老师说道:“梁姿,你这个学期的波德莱尔读诗会办得很好。除了波德莱尔,今年还是普鲁斯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嘛,系里打算搞个活动,也交给你了,这个暑假可以想一想,做个策划出来,也可以和其他学校的法语系一起办,思路打开。


    “最好线上线下两种形式,其他老师有什么点子也可以提的,大家集思广益,我们下个学期一起决定。”


    梁姿坐在椭圆会议桌边,手上飞快地敲着会议记录。


    她点了点头,“好的。”


    所以她这个暑假的工作大概包括给大一新生备课、写基金申请、看论文写论文、给普鲁斯特的诞辰想个策划。


    还行。


    散会之后,梁姿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收拾收拾杂物,迎接她的美好假期,却被站在门口的系主任一嗓子喊住了:


    “梁姿啊,你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她心道,这语气好熟悉。


    好像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梁小凤女士。


    梁姿本来已经在走廊里走出了几米,不得不转过身,硬着头皮回到了门口。


    “夏老师,什么事啊?”她问道。


    夏老师笑了笑,开玩笑道:“一说放假,你跑得比谁都快。”


    梁姿摇头,“没有,我以为散会了。”


    夏老师慈眉善目地瞧了她一眼,语速放缓,“小梁,还没有男朋友吧?”


    果然。


    梁姿回答:“确实没有。”


    夏老师点了点头,“学数学的男孩子你喜不喜欢啊?”


    “……啊?”梁姿觉得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圈,嘴皮子都卡顿了,“嗯,分人吧,分人。”


    “是这样的,”夏老师扶了扶滑到鼻梁中间的老花镜,“数学系有个男老师,也是新来的,比你早一年入职,他爸妈都是咱们学校的教授。前几天我们在一起开会,男生的爸爸跟我提了一嘴,让我帮他留意着有没有合适的小姑娘,我一下就想起来你了。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梁姿还是第一次被领导介绍对象,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老师又说道:“你放心,那个孩子我见过,长相很周正,人也高,而且一点也不木讷,但是吧,这个异性缘跟你有点像的,你这一路读的学校都是女孩多,他那一路读的学校都是男孩多,所以一直没谈过恋爱,你要是想跟他聊聊的话,我把你的微信推给他?”


    梁姿并不是很想聊。


    她嘴角一咧,露出一个讨老人长辈喜欢的笑容,“谢谢夏老师,这样,您把他的微信推给我吧,我来加他。”


    夏老师点头应下,“好的呀。”


    梁姿抱着电脑回到办公室,看到同事周蓓还在书架上整理课本。


    周蓓今年三十七岁,三年前就评上了副教授,是系里的得力骨干。这一年里,不管是教学上还是行政上,梁姿都颇受她的照顾。


    梁姿问道:“周老师,我这里要收拾的不多,我来帮你吗?”


    “不用,你忙你的,我就是看这个书架太乱了,打算放假之前理整齐,不然我放假都放不好。”


    “好,你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叫我。”


    梁姿花了十几分钟把自己的办公桌清理干净,望着周蓓的背影,欲言又止。


    迟疑片刻之后,她开口了:“周老师,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比较私人。”


    周蓓一听就明白了,回头看她,笑着询问:“是不是夏教授给你介绍男朋友了?”


    梁姿点头,“我就想问问你,你之前都是怎么做的?”


    周蓓和她观念一致,一直到现在都没结过婚,也不想结婚。


    周蓓问她:“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三十一?”


    梁姿回道:“三十。”


    “哦,怪不得,”周蓓心下了然,“三十还年轻,你长得也漂亮,是要烦两三年的,我记得我大概三十三岁以后吧,身边突然就清净了。给我介绍相亲的也还有,但是少了很多。”


    梁姿懂了。


    她把这两年熬过去就好了。


    当晚,为了庆祝自己放假,梁姿打开空调,放上喜欢的音乐,从外卖员手里接过来一大碗食材丰富的麻辣烫,眉开眼笑。


    要是能喝到原浆就更好了。


    梁姿已经一年没回过家了,因为各种规定,她放寒假的时候没能回青岛,好在被林晚樱收留,去她家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


    梁姿吃完最后一口麻辣烫的时候,林晚樱给她打了电话。


    “喂?”她应道。


    林晚樱的声音一向温婉,此时却无比激动:“天啊天啊!!梁姿,你今天没来,真是亏大了,至少损失了一个亿,我们这个新ceo真是太帅了,我觉得所有人都被他迷晕了。”


    梁姿站起来消食,举着手机笑出了声,“他怎么帅了?”


    “就是好有教养好有魅力啊,跟实习生妹妹说话都很客气很有礼貌,走路自带风度,又高又帅,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完全符合小女孩对三十一岁成熟男人的幻想。”


    梁姿:“哦。”


    她腹诽道,能不成熟吗,脸和下巴让他用头发蹭蹭,生的都能蹭成熟的。


    那边的林晚樱兴奋不减:“姿姿我跟你讲,你现在这么冷静,被他一看就会发晕,他那双眼睛哦,上一秒冷酷无情,好像谁他都不爱,下一秒柔情似水,好像谁他都爱,真的,难顶。我偷拍了几张,一会儿发给你看看。”


    梁姿脸色平和,语气随意,“可以。”


    “好的,这些都是前情提要,我要跟你说正事了,”林晚樱笑嘻嘻地说,“周六有个中瑞商会活动,Loch也要参加,刚才总监告诉我,让我去给他做翻译。”


    梁姿问道:“……你去翻译什么语?”


    “法语啊,全公司就我一个人是法语系本硕,我跟总监说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总监说没关系,差不多就行,因为他会说一些。”


    会说一些。


    梁姿重复了一遍:“可以。”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他应该是真的有主了,”林晚樱有理有据地分析,“因为!他一只手的中指上戴了个戒指,男生很少戴戒指的吧?很有可能是情侣对戒。但是今天姚若蕾不在场,没办法验证。”


    根据已知推未知,确实很有可能是情侣对戒。


    梁姿点点头,“那也正常。”


    林晚樱:“反正姐姐我不在乎他有没有女朋友,我去做翻译,就是要去看看他这张脸。”


    梁姿笑了出来,“祝你看得愉快。”


    “那我祝你后天看展愉快。”


    电话挂断,林晚樱立刻把照片发了过来,有四张。


    她写道:【我觉得最后一张最帅】


    梁姿一张也没看。


    没过一会儿,夏老师也给她发了消息过来,是一张名片,微信名是“xs”。


    她不自觉地把字母拼出来,笑死。


    也没加。


    ——


    梁姿一放假就犯懒,这个周四,她躺到十一点才磨磨蹭蹭地起床,在家里吃饭,打扫房间,下午两点出门去了美术馆。


    她一进展馆就恍了神。


    大厅里到处都是乳白色水波纹立柱,里面嵌着五光十色的腕表,高度不一,被玻璃安全封存。


    就像那个层层上锁的地下白色房间。


    梁姿沿着参观路线,慢慢往里面走去。


    莫歇这次的展览是个混合展,既有表,也有画。


    五个艺术家的作品打散在一起,挂在不同的展区。腕表则是按系列展出,其中有一些精美的古董款式,她保留着模糊的印象,隐约在日内瓦见过一次。


    画作虽然分散展出,但每位画家都有自己的鲜明风格,两间展厅逛完,梁姿已经能大致摸清哪幅画对应着哪位画家。


    她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团没有形状的蓝绿之前。


    这幅画的尺寸很大,几乎有她两个人这么高,画布上有无数纷乱的画笔痕迹,深青浅蓝,浓碧淡绿,其间缀着几抹鲜明的橙黄,笔触大而洒脱。


    她确信,它一定出自画家姚若蕾的手笔,他也一定喜欢她的画。


    梁姿对抽象艺术了解不深,可直觉告诉她,这幅作品画的是一片湖,一片阳光照耀下的、波光粼粼的湖。


    她走近几步,低头看向右边的作品介绍:


    “姚若蕾


    《他》,2020”


    “您好,”一位身穿西装的工作人员上前跟梁姿打了个招呼,“我是展览的志愿讲解员,看您在这幅画前面站了很久,是不是对它比较感兴趣呢?”


    梁姿点头,“我觉得它像湖水。”


    讲解员眼睛一亮,晃了晃手里的小册子,“确实是湖水,您是看展览介绍册了吗?”


    “没有。”


    讲解员把册子递给她,“您需要的话可以把它拿走,里面有这幅画的介绍,我也可以给您讲,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作品。”


    “谢谢,”梁姿把介绍册接过来,“我自己看吧。”


    梁姿逛完展,坐在休息长椅上打开了小册子,翻到了那一页。


    左边是艺术家的工作照,一个瘦高的年轻女孩大剌剌地坐在未完成的画前,杏眼明亮。


    右边就是关于《他》的采访:


    “-这幅画有具体的主题吗?-


    有,我在画一片湖泊-


    是任何一片湖泊吗?还是有确切的取景地?-


    是我2020年去尼斯湖的时候画下的-


    那为什么取名叫做《他》?-


    因为这个人告诉我,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把她画进画里。”


    她把本子收进包里,在长椅上休息了很久。


    离开美术馆之前,梁姿站在入口处的展览介绍墙前面,认真读完了上面的每一个字,包括莫歇的品牌历史,展品信息和来源,艺术家简介。


    段落末尾处,莫歇总裁执行官清泽手写了一句话,被原封不动地影印在了白墙上,作为结语:


    “La seconde avec toi est celle qui ne s’arrete pas.


    你在身边的那一秒,是永不停歇的那一秒。”


    法语字迹流畅,中文笔墨苍劲。


    梁姿的目光凝视着这两行字,眼底浮现点点笑意。


    清泽好像做到了。


    他终于在这份不喜欢的工作里找到了他的圣母院石像鬼。


    正如巴黎圣母院和石像鬼相互成就,他也终于因为莫歇而快乐。


    真好,她为他感到开心。


    也永远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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