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两难¥
“苏姑娘轻功好, 可否先去「子」字画舫找一尊陶塑大佛。”
苏向蝶不解,就听殷寻把他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我觉大佛里头有黑/火/药。”
其实苏向蝶也像所有均天盟中人一样,对饮雪剑庄颇有成见。若此时她面对的是饮雪剑庄的其他人,她定然是不会理会。
可殷寻……闻人晏常会在她面前提起, 常私底下夸说他的阿寻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 而后与她说,倘若日后遇到了捋不顺的麻烦, 找不着师兄和师父, 可以无顾忌地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殷寻,可以毫无顾忌地听殷寻的差遣, 把他当成师兄一样信任。
苏向蝶其实是个横冲直撞的爆性子。从来只服她师父与师兄二人,所以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听谁的话就听谁的话。
她朝殷寻点了点头:“好, 那你呢?”
“去「丑」字。”
殷寻答道。顿了顿, 想起先前他们赶赴船道的路上, 闻人晏与他简单地提过一嘴他遇见喜作的事,本就觉得蹊跷,心念一动, 他转而朝楼万河说道:“楼兄可认识梵泽寺的苦作大师?”
“认识。”楼万河摇了摇扇子,不解地也望向殷寻, 嘟囔道:“那钉子怪谁不知认识?”
“烦请楼兄留下探看, 如若见着苦作大师, 就把他带到「丑」字画舫来。”
殷寻说话的语气惯常冰冷无波澜,听得楼万河很是不舒服,觉得殷寻孤高狂妄, 他一忽怪叫道:“不是, 我们为什么要听你安排?”
不知从何而起的直觉, 殷寻对楼万河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喜欢。他很少对旁人抱有太多的情绪,只谈善恶,只分是非,亲近的人屈指可数,能谈得上讨厌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但一见楼万河,他却少有地感觉到了不喜。
或许是不喜欢他对着闻人晏的轻佻放浪,也或许是不喜欢他此刻的不知轻重。
没工夫陪他多费口舌,苦作一事本就只是殷寻的一个无端猜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未再加一言,便转身离开赶往「丑」字画舫。
苏向蝶也跟着殷寻一道向前头的画舫追去,她是个直爽性子,经过楼万河时,不忘踹他一脚:“你要是误事了,我就去找晚意哥去给你下再起不能的药。”
“什!”
楼万河话只骂出来一句,苏向蝶已经飞身离开了,他只能跺了下脚,最后还是听话地转身探看,顺道挨个找起人来。
「丑」字画舫上。
闻人晏被掐着脖子,却并未显露惧色,垂眸睨了喜作一眼,冷道:“我印象中,似与你并无仇怨。”
“是无仇怨。”喜作歪了歪脑袋,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此时手握他人性命的人并非他一般:“但小僧不是才跟闻人施主说过吗?凡是第一美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又怎能是例外呢。”
“如此说来,那些个不好的下场,可都是喜作小师傅的杰作?”闻人晏目光定定:“不,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唤您,小满。”
先前在船屋的试探,早就让闻人晏怀疑,喜作就是那个灭了崔家满门的小满。至于他面上为何并无宣州印,被楼万河纹诗的江湖侠客,尚且可以心狠将自己的身上的皮肉剐下,以此来去其纹,像小满这种心狠的疯子,把自己烧成这个样子,来躲避追捕的,也不无可能。
喜作的指节却一瞬收紧,直掐得闻人晏瞬时难以呼吸,上一回他被这么掐,还是八年前。被任南风扣在捞月盆里,被水流侵蚀口耳,而现下,他身后也是一片水,不知该不该叹一句万事有轮回,
“我早就不叫这个了。”喜作神色忽而一怔,另一手将手中的棍别到身后,而后一把扣住闻人晏的下巴,逼着他朝画舫中心的位置看去,上头的人你推我攘地乱作一团,尽是喧闹声。
喜作凑到闻人晏耳边“嘻嘻”地笑了两声,语气愉快地像是在分享什么志怪趣谈:“你说这满楼金贵肥肠,被烟花炸成碎屑落为鱼食,也当无区别,对吧。”
“这是何意?”闻人晏眸色一沉,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闻人施主不好奇,先前这么多人偷船令是做什么的,这画舫又为何炸着炸着,突然就停下来了。”
第四次炸响一直没有响起,在闻人晏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阿寻他们去往得及时,已经把这事给解决了;要不就是埋下这些的人,根本没打算去炸那「卯」字画舫。
“不要轻举妄动。”小满见闻人晏手下微动,立即威胁道。
他抬了抬手,像是在示意些什么。闻人晏偏头望去,就见「丑」字画舫的中心,摆放着几座足有一人高的陶瓷塑品边上,又有一打扮得像摘星阁仆役的陌生男子,手中拿着火折子,目光定定地望着小满,像是在等候命令。
“你乖乖地任我杀了,我或许一时好心,就把他们都给放了,不是吗?”
小满再度端起他满腔佛法,语无伦次地把自己刚才威胁的论调给推翻了:“我佛慈悲,小僧本无意伤无辜,奈何闻人施主的本事太大,招惹上的人又太多,害得我想轻巧点杀你都不行,就只能多拉些人陪葬了。”
“你说这排场,也算对得起您贵为均天盟少盟主、天下第一美人的身份了吧。”、
“我见闻人施主很喜欢以自己的饰品为兵,不如我也用它们来送你上路吧。”说着,他掐着闻人晏脖颈的向上一移,抬着的另一手握拳示意,而后再度凑近闻人晏,将闻人晏发间别着的珠钗拔下,指骨扣在那金丝缠绕的凤尾间,手一抬,就要刺向闻人晏的喉心,使的是一招毙命的招式。
与此同时,殷寻跃上画舫船屋,一路脚下生风而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丑」字画舫这边。刚从船屋顶头跃下,目光先是看见了那个意欲吹起手中火折子的摘星阁仆役,而后视线一移,投向他方才离开的地方,就见闻人晏被喜作掐住了脖颈,喜作手握珠钗,珠钗的两头尖刺几乎快要戳碎他的喉头。
这两厢之间的距离并不短,即便殷寻身法极快,即便再如何武功盖世,也只能管顾住一处。
殷寻刹那间,只觉生平难得紧张。
火烧沉船,那是上百条无辜性命,但若是……他去管顾了那火折子,等喜作手中钗尖破喉,阿晏当如何?
他又当如何?
殷寻完全无法忽视他当下的动摇与犹豫,这几乎是要他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所恪守的伦理和道义与闻人晏相权衡,权衡不出,抉择不出,光是需要权衡与抉择这一事实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与难以镇定。
他又不是真如闻人晏口中时常夸耀的一般,是个对万事都能处变不惊的真神仙。
也是此时,他才知晓。原来他面对有些事时,还是惊慌,还是会无措的。
殷寻瞳孔微缩,顷刻间有如他才是那个被掐住脖子的人一般,竟有些难以呼吸。
千钧一发间,殷寻听见闻人晏大喊:“阿寻,救人。”
话音起落间,闻人晏袖中滑下一长簪,落入其指间,未作任何犹豫与停顿,比小满动作更快地将手中长簪刺入其腰侧,直破开一个血洞。
趁着小满卸了力气,挣开了脖间束缚,又抬脚将人往后一踢。
“你没中毒。”小满捂住腰间如注般流血的伤口,脸上的笑意未变,但目光已然变得阴毒万分。
“是啊,”闻人晏脚尖一抵,将脚边另一根长簪给翻到了手上,与之对峙。
他根本就没中那大金牙洒来的毒,他曾在这阴沟里翻过船,就不会再掉进这个坑里两次。他吃过一次的迷药的亏,自然也不会去吃第二次。
而早在他起身踉跄朝向小满走去的时候,就已把其中一根长簪藏入他那繁琐的袖中。
“要知道,我会认真习武,苦心经营,是为了凡事两全,而非两难。”
第25章 小满¥
小满捂着腰间的创口, 目光移向中心的楼台上。
闻人晏的话音方起,殷寻迅即反应过来,断了心中犹豫,脚尖灵活地跃上栏杆, 就着边缘, 一路迅疾而上。那仆役打扮的人刚把火折子抛向陶瓷塑像,殷寻便已手中天问剑刃一扫, 准确地将吹起的火折子给削灭, 而后又剑尖一挑,动作之快, 未让丁点火星子靠近那塑像。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纷纷散了开来,其中倒是有脑子还算灵光的, 先前被接连的爆裂炸响给吓得不轻, 一见这点火的架势, 立即大喊:“这人该不会是引炸什么吧!”
那仆役打扮的人似乎还不死心,嘴上招呼了一个“中”字,继而抽出匕首, 跃起想朝殷寻的方向扑来,想要拦截住他的动作。同时, 那刚叫唤完的人身后, 就有两个混在其中的人, 从身上摸出备好的火折子,连跑带抛地想要再度扔出。
可殷寻何等身法,不仅没被绊住, 且在他动身扑过来的一瞬, 就已收剑入鞘, 鞘身横在身前,转腕摔向前的人,霸道的内功气劲冲得他整个人弯腹向后,朝着他招呼的两人撞去。
这一撞,把那飞出的火折子撞回了那两人身上,落到他们腹间,很快就在他们的衣裳上烧了起来,引得身旁的人一阵拳打脚踢式地扑火。
等场面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这三人就已被殷寻用鞘尾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而闻人晏也没放过小满目光转移时的显露出来空挡,握簪的指似轻软无力,但手下却尽是杀招,直抵小满身上的要害,希冀能将他一击制服,免得再生事端。
小满的功夫甚至在那伪装成大金牙的路庆生了之上,即便腰侧被扎出了一个半臂长的血洞,也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善茬。眼见着簪尖朝自身刺来,他不再管顾那身上的创口,棍从身后抽出,挥舞着拆解闻人晏的武功路数。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已然处理好楼上之事的殷寻一跃而下,天问剑再度出鞘,配合着闻人晏的武功章法,在小满面前横扫,不过咫尺,那吹毛断发的剑刃便能刺瞎其双目。
小满被逼退了两步,谑笑道:“都说你们二位少主积不相能,现下看来,可都是谣传。”
“少听江湖谣言,我跟阿寻可是最亲的至交好友。”
口中讲着话,闻人晏就着殷寻剑招创下的破绽处,利索地刺去,本该是绝对能把人给制住的招式,未想,却还是被一长棍拦下,但这长棍却并非是小满手中那一根。
闻人晏目光稍抬,就见苦作低着头,提棍将他的长簪挑开。
“闻人施主,你这是何意?”苦作依旧是一脸的苦大仇深,冷声问道。
他话音刚落,后头也传来了另一把声音:“不是,你们这是在打什么?”
说话的人,是紧跟着跑来的楼万河。
楼万河这人,虽是个二缺货,但能嚣张行走江湖这么久,都没能被人给打成残废,除了武功还过得去这点外,更多是因为他天生好气运的加持,做什么都特别幸运。
他刚到在临近「辰」字画舫的地方,就见苦作正与人询问:“这位施主,可曾看见与我同行的梵泽寺僧人。”
楼万河虽说认识苦作,但说不上有过结交,脑子里只有那个要把人带到「丑」字画舫的倒霉任务,闻言,心想着出了岔子就推给殷寻担着,没有半点愧意地开始胡编乱造:“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在「丑」字那,到处在找大师您呢。”
没想还真给他歪打正着了。
“苦作大师不是与我约定,要我替您找出小满吗?我给你找着了。”
“谁!”苦作猛一抬头,当即又反应了过来,转头“望”向身后的人,但可惜视线一片空茫,根本对不准人:“这不可能,他脸上的人/皮是为了遮掩烧伤托寺中佛医做的,在寺中已有十数年,一直……”
“苦作大师,我为何要骗你。”闻人晏转了转簪子,轻声回道:“是谁掐着我脖子说了一堆疯癫话,有不少双眼睛看见,那要炸画舫的人是受了谁唆使,一问便知。你说是吧,小满。”
“师兄。”小满脸上的笑意渐浓,望向苦作的目光显现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痴态。
他在寺中对对着苦作时,其实常常都是这番神情,可苦作从来都看不见。
“您可知?我最早的时候,其实姓石,住在宣州十八里坊,父母健全,有一兄长,家中有一亩良田,世代耕种。”
昔时,在宣州城外破庙处,落了一行人。
他们是从外头办完事回城的崔家三少爷,及其仆从。此时天未大亮,城门还没开启,赶了一夜的路大家都累了,所以就琢磨着先在这破庙里头歇上一歇。
刚坐定下来,这三少爷就发现,庙中还有旁人,是个瘫在干草堆里,饿得几乎动弹不得的小乞儿。当时三少爷的年纪也不大,赤子心热,就让仆人从马车里拿了些干粮和水,喂给了他。
那是小满第一次见到了崔家三少爷。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好生矜贵引人垂爱。不像他,只能蜗居在破庙里头,靠偷吃贡品来存活。
直到现今,崔家三少爷都不知道,当时他面前这个衣难蔽体,食不果腹的乞儿,在最早的时候,虽不能如他一般,配得满身黄金珠玉,富贵满城艳羡,但在不久前,过的还是正常百姓该有的日子,甚至可以说比大多平头百姓都要过得舒坦。
小满家中世代务农,家庭和睦。
有一日,他的兄长不知是不是被那些个江湖侠客的豪情故事给糊了脑袋,仗着自己力气大,跑去了一家镖局做事。他跟镖局里的人学了两手剑招护身。因为资质一般,仅能起到点威慑作用,反倒是他家中年幼的小弟,不仅三两下就学会了,且还能倒过来去指导他这位半吊子的大哥。
崔家的三少爷当时也不知道,他自家这满屋子书香气中,其实藏污纳垢。尤其是那个为他说下梁家亲事的大哥,最喜欢在青楼酒肆里转悠,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唯一比较值得夸赞的,就是他很护短,很疼家中小辈,尤其是他的三弟。
这大哥喝醉了酒,叫嚣着说他的未来弟媳是个被京城才子赞誉的第一美人,他要送给他的未来弟媳当见面礼,刚好碰上了要启程护镖,前来买点干粮的小满兄长,见着了他手中的宝贝,酒气泛上头,二话不说,就让手下的人去抢,这一来二去拉扯起来,最后崔家大哥晃悠悠地抄起路边砖块,往那护着镖物的小满大哥后脑上一砸,居然就这么,把人给砸死了。
等酒醒过后,意识到自己错手杀了人,崔家大哥就慌了神,担心事情闹大,会伤及他们崔家的颜面,一拍脑袋,就让手底下的人带着钱财四处封口,找去了小满家里头,谁想小满的父母是个疼儿子的硬骨头,铁了心说要告官府,吵闹间互相红了眼,崔家大哥心一急,便把这夫妻也给灭了口。
若不是当时小满跑到山上砍柴,刚好避过了这一劫难,他现在也已然是他们这些人的剑下亡魂。
后来崔家知道了他们大少爷干的这档子事,也只是禁足了他三个月,让他跪了几个时辰,便帮衬着替着不肖子孙擦屁股,花足了银两去堵住悠悠众口。
“你们崔家杀我父母兄长,我回敬你们一个全家灭门,何错之有?”
小满歪着头,目光一眨不眨,脸上的笑意不断充盈,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论调十分立得住阵脚。
“你既然恨崔家,为何不直接把我也一同杀了,为何要如此戏弄我!”苦作怒道。
棍在手中一旋,便要往跟前的小满摔去。
闻人晏一眼过去,心叹,真不愧是师兄弟,他们俩的武功路子简直是如出一辙。他忙拉着殷寻退了一步,给苦作让开了道,以免这盲僧凶残的棍法会伤及他这个无辜。
“我不恨师兄你呀。”小满不作任何闪躲,任由苦作的棍棒直敲在他身上,直敲得他跪趴到了地上。但脸上笑意不减,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苦作:“我……此生最是喜欢的就是师兄了。”
“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当年一饭之缘难忘,后来,崔府招募侍从,崔家三少见着先前自己救助过的乞儿,便也给他开了后门,把他招进了府中。于是在崔府的日日相处亦是难忘,小满一直以来都是最喜欢崔家三少爷的。
说罢,脸上笑意垮了下来,变得一派冷漠色:“可惜,师兄眼里只有那位第一美人。”
“我不恨师兄您,也不想杀师兄您,可谁让你眼中只有那位第一美人,所以……”小满又重新“嘻嘻”地笑了两声:“我就只能把你的眼珠子给抠了,顺道把那些个所谓的第一美人都给杀掉,杀得干干净净。”
第26章 常怀偏爱心¥
小满从踏入崔府那一刻, 就已做好了要将这一家也全都埋入黄泉的打算,他确实这么做了。
唯一的岔子,就是崔三少爷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即便剑已人脖上,他依旧舍不得杀。
可偏偏又会想起, 他在荒郊野外, 将父母兄长的尸首刨出的场景。
直催得他心火焚天,逼得他恶念横生。
他都这么痛苦了, 可崔三少爷开口质问他的却是:“你把他们都怎么了?还有梁姑娘……你把梁姑娘给怎么了?”
小满觉得心烦。
烦躁感烧得他脑袋抽疼, 等回过神来,双指已然挖入他喜爱之人的眼眶。
“你为何要如此!我分明待你不薄……”
“为何?”
小满手轻抚到崔三少爷的脸上, 在期间落下血痕,歪头笑了笑。
“因为见不得你崔家满门富贵。”还偏要去抢夺人家的镖物。
“藏不住我这一身剑法。”却只能白白看教授自己剑法的兄长死不瞑目。
“看不惯你有这么个第一美人作为未过门的妻子。”让他无比嫉妒。
小满蹲在苦作面前,没头没尾地放言道:“所以……我想, 我得比你更厉害, 要夺天下第一至宝, 成天下第一剑客,睡天下第一美人。”
其实他这话,也就说一说。
他不想夺什么至宝, 也没多喜欢练剑,更不喜欢什么没人。非要说的话……他只希望“第一美人”们都去死, 一个不留。
觉得, 既然他杀不了崔三少爷, 那就去杀别人。
这很公平。
“包括你。”小满目光转向闻人晏,腰侧血流如注,浸染了半身法衣。
即便已走入末路, 他依旧挂着笑, 甚至笑得全身都颤了起来:“你也该被杀, 你也该去死。”
唯有死人不会碍眼,也不会说话。
只要这少盟主的尸首,与看见此事的所有人一同沉入江底,万事死无对证,那苦作也不会察觉到什么。他们能一直讲经说文,常伴青灯古佛前,共听暮晚钟声响。
在小满话音落下的同时,闻人晏感觉到自己掌心握着的手腕轻微抽动了一下。
他登时以为是殷寻不喜欢这般突然的拉扯,于是讪讪地松开手。
不想,他刚松开,就见殷寻猛然扭头,浅色的瞳子与他偷瞄的视线正正撞上。闻人晏在刹那间,居然从中窥得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愠怒。
闻人晏向来知道,殷寻待人礼貌,从不与人有过多的纷争。
但以此来说他脾气有多好,倒是不准确。
殷寻更多的,只是凡是都没放心上。正如他不久前的回信中所说的那般“不在我心中”。既然不在他心中,自然谈不上为什么人、什么事而恼怒。
闻人晏能明显察觉到阿寻不开心,甚至说是生气的时候,一共就三次。
头一回是他说自己被临江城高手所伤;第二回他递送红豆枝时;而第三回就是现在。
连续两次都是在摘星桥市上,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邪门的鬼地方,风水怪差的,老惹得阿寻心焦。
闻人晏张合了一下嘴,下意识想要开口哄上一哄,却刚好被楼万河一扯衣袖。
他像个棒槌一样开口问道:“不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我怎么就看不懂了?”
“如你所听,血海仇深,爱恨难两决,所以成疯魔。”闻人晏答道。
等答完,殷寻已经偏开了视线,恢复了素来的镇定,仿佛他方才察觉的愠怒,只是一道错觉。
楼万河目瞪口呆地往向那对梵泽寺的师兄弟。
就他这泡水脑袋,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分明刚才还好好的,苦作甚至在四处寻找他面前的这位“喜作”师弟。
“你说……你喜欢我。”
苦作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携卷着胃中翻滚的恶心,与心头焚烧的怒意。
他从来不忘崔家的切骨之仇,也不敢忘。
都说苦作大师每逢杀人,就会往自己身上钉柳钉自悔。
他常在悔些什么?在悔他棍下亡魂吗?
不,他从未练就一颗大慈悲心,他杀的人又尽是些作奸犯科的贼子,他不会对他们存有过多的同情与悔意。
他悔恨的,从来只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杀了如此多人,却一直未能找到那个最想手刃之人。
深仇未报,他需要用切肤之痛,来警醒自己。
而现在却告诉他,那与他相伴十数年,犹如他至亲的同门师弟,就是他一直找寻的那位残虐不仁之徒!
“是啊,喜欢。”
小满应声的语调有如一个天真孩童:“我就在你身边,只有我在你身边……我们永远、一直手握菩提,常听经诵。看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挂念着我,我心痛快。”
“我还为此不惜烧烂了自己的脸,师兄,你不感动吗?”
当年官差闻讯而来,救下了被挖瞎眼睛的崔三少爷,同时也把小满抓进了狱中。
小满干了这档子穷凶极恶的事,本该是要立即被斩首示众的。可不知他做了什么,他的判决改为了先行黥面,择日问斩。也就是这么一改,让他有了逃出的机会。
等他逃出来,一番找寻,才发现,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然进入梵泽寺修行,成为了一名六根清净的佛修。
于是小满找到了一家人,这家人里的小女儿也说是当地的“第一美人”。
他把他们尽数绑起来,算着梵泽寺高僧到来的时候,一把大火,连同自己一道烧了起来,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再度来到苦作的跟前。
“你闭嘴!”
苦作一声爆喝,提起手中长棍,摔在小满的肩上,把他摔得直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筋脉之上,行棍迅猛残忍,比方才小满砸向胡知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遭下来,就算不死,也会落得满身残疾。
引得人纷纷探看,又因不忍而侧目。
小满不作任何得反抗,反而每被砸一下,就放声大笑,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他在梵泽寺中被赐法号“喜作”,便是说,凡是笑口常开,心存欢喜,便能不临苦痛。
眼见着苦作要对他施下最后一记杀招,小满突然间就不笑了,嘴角垮了下来,呈现出空茫之态,视线死死地追着即将敲下的棍棒,恍惚道:
“也好。我乏了。”
苦作见不着他的神情,只知道耳边烦人的笑声消停,只听见小满的这一声轻叹,倏尔发现他居然下不去那道杀手。
棍棒一转,只砸在小满的脉门上,把他给震晕了过去。
“苦作大师,这是你与他的恩怨,我本不愿多掺和。”
闻人晏见状上前一步,提点道:“但他伤及的无辜太多,总归是要给旁人一个交代的。”
都是苦命人,但对残暴者仁慈,便是对无辜者不仁。虽有怜悯,却无法放过。
苦作指尖微动,一个常做的单手比直的动作,此时做起来却艰难万分。
他将晕过去的小满背起,良久才沉声道:“我会亲自与孙阁主说,而后……把他带回梵泽寺,交由住持处决。”
“终归是……活不成的。”
小满活不成,他……或许也活不成了。
闻人晏双手合十,回以一礼:“我自是相信苦作大师为人的。”
等苦作带着小满走后,才总算去查探晕在一旁,样子看着一个比一个凄凉的孔开济和胡知。
殷寻也沉默地跟着他一道。
闻人晏叹了口气,道:“还是多亏阿寻够机灵,否则,方才情况危机,若只有我,还真有些难应对。”
他说着,余光一扫,当即瞪大了眼眸。
先前被苦作与小满的事吸引了大半注意,他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殷寻的袖口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而袖中藏着的手臂,更是被刮出了一道血痕。
“阿寻你手上的伤是怎么了!”
闻言,殷寻抬手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可见一道细长的红痕,直穿过他桡骨面上存有的红斑,算不得有多明显,甚至本该渗血珠的地方已然结了痂,止住了血。
闻人晏眼中染上了惊慌色,从袖中摸索了半天,才摸索出来一个小巧的瓷罐。
满是心疼道:“这是我盟中常用的外敷伤药,我先给你敷上。”
一拧开,药香从中溢出。他战战兢兢地就着殷寻抬手的动作,认真且轻柔地往细痕处抹上些许伤药。
“你伤得比我重。”殷寻想要提醒。
“我这个就是看着厉害,实际上一点事都没有,但你看你这都流血了。”
“……”
闻人晏脖子有抓痕,给他上药的手腕处更是有一道比之深得多的血痕,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反倒殷寻,他手臂上细长的红痕,估摸只是刚才那仆役打扮的人,向他飞扑过来时用匕首刮的,根本不深,轻到殷寻自己都没太多感觉,要是闻人晏发现得再晚些,可能伤口就已经自己好得差不多了。
殷寻一直都知道,闻人晏对谁都很好,无论是至亲好友,还是点头之交。
但他能察觉,闻人晏似乎唯独对他很是特别,有种无与伦比、无人能及、超乎寻常的好。甚至对他比对闻人晏自己还要好。
“阿晏。”
殷寻喊了声,眸光定定,看得闻人晏莫名心虚,像是被揪住了狐狸尾巴:“告诉我,为何……小满要杀第一美人,你便刚好被冠为了第一美人。”
作者有话说:
阿寻:警觉.jpg
第27章 天下小谈¥
闻人晏一时踌躇, 目光闪躲了起来,有些慌了神地言不由衷道:“巧合吧……”
殷寻默然注视着他,良久,才抿唇答了一声:“好。”
闻人晏知道殷寻没信他这个说法。
心想, 反正阿寻心思玲珑, 怎么都纸包不住火的,他这又不是什么完全说不得的秘密, 顶多就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根本没必要瞒着阿寻。
他之所以会下意识那样回答,只是……看着阿寻方才望向自己的目光, 不知为何,霎时有些心悸。
“你们说啥呢?”
楼万河终于从不明所以,并且呆若木鸡的状态中挣脱。见闻人晏和殷寻二人已经走开了几步, 摇着扇子, 连忙跟上, 但还没凑近,步子就被他自己硬生生刹住了。
闻人晏:“我跟阿寻讲秘密,你凑什么热闹?”
楼万河敢怒敢言, 不敢对着闻人晏,只能把怒气往肚子里憋。
就你有可以说小秘密的人吗!我也有!我……我可以回头找温婉说去!
气。
紧接着转而走向倒在船甲边上, 已经晕死过去的孔开济。蹲下身, 撅起一根手指, 颇为嫌弃地戳了戳孔开济的脉搏。
嗯,勉强算活着。楼万河心说。
又想,他让闻人晏帮忙把药材的帐讨回来, 没说要讨得这么厉害啊……这人感觉都快咽气了。
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闻人晏似乎并不会这么阴毒的掌法, 至少从他过往的观察来说是这样的,闻人晏向来都是要扎你就扎,连毒都不屑上。
目光在周围溜了一圈,依旧脑子发懵,搞不清楚情况,偏偏身旁那两个脑子灵光的还没一个愿意给他解释解释。
其中一个脑子灵光的,经由了一番完全不复杂的挣扎,最后还是决定坦白。
他俯身向前,在殷寻耳边低语了几句,气息扑洒在殷寻的耳廓上,如同上次一般招惹来阵阵痒意,分明没有贴近,却恍然在亲吻。
闻人晏说:“阿寻,你可曾看过「天下小谈」?”
殷寻不曾看过「天下小谈」。
他只知道它在江湖上是颇具权威的江湖小报,偶尔能也从闻人晏或者旁人口中,听到一些其中所书的内容;只知道……正是它,排出了「天下美人榜」,并把闻人晏列为榜首。
“也是,阿寻才没有功夫去看那种茅房读物。”
闻人晏点着头嘟囔了一句,刚想继续说解,谁知殷寻已然极快地捋清了其中关窍,轻声念道:“是你办的。”
“是呀。”闻人晏讪笑着应道。
从未有过江湖人士能搞清楚「天下小谈」的来头,都只知道这仿佛万事皆晓的小报,出自一无名书社。
而这间无名书社,其实是闻人晏在五年前给买下的。
他适时刚被选为了均天盟的新任少主,跟随柳晴岚一道来到了均天盟的地下密室。
头一回知道,密室里头放着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也不是什么珠玉宝翠,十数架子上全是册子,记录着江湖上纷繁复杂的各宗势力、闲闻纪要、武学分解,甚至世家恩怨。
“均天盟维系数百年,处理过各门各派事务,自然比旁人要知道得更多。”
柳晴岚与他说:“此后,这些册子就交由你来分管了。”
原本柳晴岚只是想分一部分盟中事务给闻人晏,好锻炼一下他的处事能耐。
谁想,闻人晏直接借由这满架子的江湖八卦,开办了传说中的「天下小谈」。
不仅能从中牟得小利,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像现在这般,掌控一些事情。
知道这事的,在此之前,只有他师父柳晴岚一人。柳晴岚对此表示,也行吧,反正没啥坏处,甚至能赚钱。
至于为什么要叫这名,正如闻人晏留在书社的字联所写,正如不久前他与为他晨梳的侍女所说,纯粹是因为他刚起这一心念时,满脑子都是一句:
天下诸般皆小事,唯有阿寻为大事。
“它曾判言……”
事关己身,纵使是不怎么关心外头事的殷寻也知道:「天下小谈」曾说闻人晏是个草包,不像他,是冠绝一时的真侠士。
他从前还觉得奇怪。
分明在许多人的评价中,那小报所书、所写都句句有理,对旁人的武学评价也可谓是公道万分,怎么会在他们身上犯这样的糊涂?
原来,竟是闻人晏自己发出的判言,哪有人会这般贬损自己,捧高别人的……
“那时候,阿寻你不是说想试一下剑吗?”
闻人晏一听便知殷寻指的是哪一个判言。
他满心无所谓地笑道:“你说剑法、武功,唯与人战,才能知山高水长,才不会被一叶障目。所以偶尔也希望能够试一下剑,厘清一下自己的斤两。”
殷寻一直被饮雪剑庄的庄主殷梦槐管着,少有机会能够与庄外的人接触,自然也没有多少机会能与外人较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人知道饮雪剑庄内有“殷寻”这号人,所以也根本不会有人投帖来请战。
而难得闻人晏把他“哄骗”出来的时刻,那些说着好像很吓人的事,尽然是些假把式。他们根本碰不见什么歹徒,遇不到什么危险。绝大部分时候,真的只是在四处游玩。
昔时,听到殷寻这话,闻人晏心思就活络了起来,就开始编排起事来。
他借「天下小谈」放出了那一道判言。
怎么说他能经营一方江湖小报,还颇具成效,手上还是有不少法门的。
均天盟和饮雪剑庄,无论是传闻中,还是事实上,关系都不好,本就能引起好事者的关注。又有闻人晏这一张扬少盟主的名头,一贬一赞下,更是能吸引众人关注。
大家都好奇这突然冒出来的小报,也都想知道,这又像火上浇油,又像自吹自擂、沽名钓誉的说辞真假,纷纷开始想探那名为“殷寻”的小辈虚实。
他们稍一打探,就有农家出来夸说:殷少侠一身白衣、剑破苍穹,把他从数十流民手中救了下来,实在是太厉害了!
而后,又窜出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人吹嘘,绘声绘色地讲述殷少侠上至保家卫国,下至扶老奶奶过桥的诸多大侠事迹。
居然就这么把殷寻生编胡造成了一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白衣少侠。从前在江湖中没有姓名的殷寻,一时间人尽皆知。
于是,许多江湖侠客纷纷抱着或前来瞻仰、或意欲拆穿的心思,来到饮雪剑庄门前下战帖。
不出意料地发现,这殷寻跟传闻中果然大有不同!
长相冷艳,废话极少。不干坏事,但总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街上帮这帮那,也不见得有多温和良善,样子看着完全跟“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沾不上边。
而且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会穿,并不指定穿白色。
唯一与传闻一致的,是他的剑法当真一绝。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以为饮雪剑庄早就没落了,从没想过,原来还藏着如此杰出的一位小辈。
就连饮雪剑庄内的许多同门弟子也很惊讶。
与闻人晏天生瞩目金贵不同,在殷寻成为少庄主前,不仅外头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甚至庄内也鲜少有人见过他。
大部分人都只知道,庄主有个被管得很严的小公子,从未被教授过剑法,且只要犯丁点错,就会被罚到雪窟里静思。
“所以第一美人也是你自己评的。”殷寻垂眸道。
“也没人反驳呀。”闻人晏一如既往地虽然理不直,但气很壮。
只要没人反驳,那他就是。
见殷寻没有一如往常地只是无奈以待,难得不予以他任何回应。闻人晏登时装作花容失色地夸张道:“难不成阿寻你觉得我不好看吗?”
“你向来是……最好看的。”殷寻小叹了一口气,确实被他这一插科打诨,给逗得找回了些许往日的平和。
“其实,在苦作大师与我说了小满之事后,我就猜,那以宣州印为引线牵出来的三人中,他应当……也不是胡知。”
闻人晏偏了偏头,看向不远处被小满棍棒捶打得脸似猪头的胡知:“但那会还不太确定,不敢对阿寻你断言。”
江湖上恩义能顶半边天,放在闻人晏身上也不例外。
彼时,他因盟中王大哥之事去到梵泽寺与佛医道谢,问及佛医所愿。
佛医说他并无过多俗世愿望,只提及寺中苦作大师,说他太过凄苦,如若闻人少盟主当真放不下这恩,那就烦请他助苦作大师一解苦恨。
闻人晏身在均天盟,又一手把控着「天下小谈」,各种闲谈杂事都了如指掌。
在听到苦作与他提及小满“天下三志”的说法,顷刻就想起了,传闻中许多死不瞑目的“第一美人”们。
再加之探查,心道:这小满是疯的,就算不看在佛医的情面,他也总不能放任着不管。万一哪天又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才子,去评个弱不禁风的新第一美人,那岂不是又一桩祸事。
如此,还不如让祸事给闻人晏自己担着,起码他武功还算可以,能得少许心安。
“就像俗话说,我不入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小满要杀“第一美人”,那就由他来当这个“第一美人”吧。
殷寻听他说得轻巧,自己却不知为何十分气闷。
而更加气闷的是,他能像曾经那般与闻人晏说“勿用伤情作玩笑”,此时却说不出“勿将己身置于险地”。
只因这是闻人晏的为人之道,有如山海不能移。
况且很多时候,设身处地地想,替换彼此身份,换作殷寻他自己,也是没法对诸如此番的很多事,置若罔闻。
可如此身处险境,倘若他不在……
小满当时钗口刺往闻人晏喉心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如同一道无形的兵刃剐入心肺,比最初殷梦槐罚他入雪窟时,那彻骨的寒意,还要难以忍耐。
令他……倍感陌生。
殷寻低声问道:“方才小满刺喉与舫中火/药的两厢情急。如若……是当真两难,阿晏你会如何选?”
作者有话说:
先前实在是太赶了,一直忘记点
第28章 不成军¥
闻人晏一皱眉, 即刻严肃地回道:“我不会准许有人逼阿寻你做这种选择的。”
而后又意识到,自己这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又补道:“我也……没仔细想过这种事。”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会潜心练武, 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度悔恨, 不让自己有一天陷入两难,同时也不想让殷寻陷入两难。
因为但凡能把人难住的, 都不会是什么高兴事, 会逼人疯,会摧人心。
苦作和小满那俩的倒霉样, 就是很好的例子。
然而殷寻这回难得不想就此放过闻人晏。
他的眸子本该是能剪秋水的清透,此时却像是蔓上了一层霜雾,尽是困惑色:“但我想知道。”
绝大部分事, 殷寻都能靠他自己揣度明白, 所以少有刨根问底的时候。
一般都是别人不答, 他就不问了,皆由旁人随意。
反倒每一回,都会变成闻人晏非得揪着他, 跟他掰数起从天南地北,到关切己身的各种事, 像是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 都跟倒豆子一般, 尽数向他倒来。
一道秋风起,闻人晏忙抬手抓住自己散落的墨发。而后用不见血的那道簪子,将发重新挽起, 十分随意松散, 又有泪痣落于眼下, 显现出柔美之色,就连声音都很是轻柔。
“非要选么?”
“那我们就一道下黄泉。”闻人晏笑了笑,答得极快,像是没多加思考。
该如何招架?
殷寻瞳孔缩了缩,仓皇地躲开视线。
言语不似能看得见、能摸得着的千刀万刃,能够被他一一见招拆招,故而闻人晏这轻飘飘的话语,倏尔袭来,竟让他有些溃不成军。
就像看上去的那般,那一句话出口,闻人晏确实未多作考量。
像这种本就是他自己招惹回来的麻烦,他身为堂堂第一大盟的少盟主,总不能为了一己私而拉着上百人命共沉沦。他不能如此,也做不出来。
但假令真因他的无能,而让阿寻遭逢什么险境,更是他难以承受的。
所以如若真有万一,只能等事毕,就跟着一头栽进汤池子里,同时祈盼上天给他个机会,下辈子让他们做对鸳鸯,要幸福点的,甜蜜点的,不是亡命的那种。
他脑子里想的刚开始跑开九万里,就见殷寻神色不对,霎时明悟过来,他的这话,好像又过了头。
闻人晏虽看着不搭调,但从不会强迫殷寻。
从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从殷寻对他的推拒那,他就已摸清了些许“如何不给阿寻造成困扰”的规律。
明白过来,殷寻向来处事郑重,不会在不明悟自己心意的情况下,就潦草地应允别人的情谊。
毕竟那样对谁,都是莫大的不尊重。
所以就算殷寻对他宽容,他也总不能太过火。
想着,如若逼紧了,万一阿寻不再愿意与他交好,那可就糟了。
尽力把持好分寸,有些半真不假、能模糊成玩笑的话,他尚且能对阿寻倾诉一二。而像现在这种太过郑重的,则不行。
故而他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你我不是知交好友吗?这好友间,两肋插刀才是义气之举。”
一时间嘴说顺了,又脱口而出道:“不过那是我……阿寻的话,其实不必为难,也不必选我。”
如何不必……为何不必?
像是有火苗在心底烧起,素昧平生的怒意不容忽视,炽烈得让他慌乱,也令他迷茫。
分明正如闻人晏所说的那样,他们是知己好友,也本应只是知交好友。
真的只是知交好友……吗?
殷寻并非全然不谙世事,就算不了解许多闻人晏信上、传话中所说的真假,但总不至于老会被诓骗住。
就如他每回收到信函时所想,他只是放心不下,担心闻人晏会当真遇到凭他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闻人晏那些被旁人痛斥的所谓戏弄,在殷寻看来,都是假的,反倒更好。
所谓恐有万一,他从不希望闻人晏真的遇到棘手的麻烦。
毕竟凡是棘手事,总是伤筋动骨,会受伤,会濒临险境,就像方才那样,令他难以自禁地心焦。
同时,他之所以每次都纵容闻人晏的“诓骗”,也是因为以往的他,需要理由,一个可以说动自己的理由。
很难明晰到底从何时起,究其根本,问其本心,哪怕仅占一点,殷寻其实……揣了些许难以察觉的、隐晦的、想见闻人晏的心思。
浑然不知,桂色催得情窦开。
“不是,你们到底聊完秘密没有啊!”
蹲在一边把孔开济看完,就去看胡知的楼万河终于按耐不住,嚷道。
闻人晏不想理会楼万河,他见殷寻沉默不语,还想使出他胡说八道的十成功力,继续哄哄。
可嘴巴一张开,就听殷寻轻叹一声,总算给出了回应:“再有什么……等回去再说吧,先处理好眼下的事。”
闻人晏哑然,但他一直都很听殷寻的话。
不情愿地挪步子走到胡知跟前,见殷寻也动身跟着他,步子又情愿了起来。
殷寻瞥了眼胡知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想起方才心乱时,遗落的一个问题:“你为何猜测,胡知并非是小满,而是路庆生?”
还在闻人府时,闻人晏与他简单枚举过的三位被宣州黥面的人中,除了刘金盏是位女子,而被早早排除在外,剩余的路庆生和小满,分明都值得怀疑。
甚至早前殷寻还曾以为,闻人晏声势浩大地弄这一出“第一美人”与“第一剑客”,其实是因为更怀疑小满。
现在知道,“第一美人”的说法,是为了顺手逮住小满。
那叫嚣“第一剑客”又是为何?是真的单纯为了……逗弄他么?好像……也不无可能。
“我仔细查过小满的底细,知道,起码在他逃出宣州狱衙之前,与浊教并无关系。”
闻人晏垂眸看了眼殷寻手中的天问剑,缓声道:“师妹先前问我,为何胡知要抢夺那混元珠。”
“为何?”楼万河探了个脑袋过来,又问:“胡知是谁?”
闻人晏蹲下身,用长簪挑开胡知的左侧脸皮,那宣州刺印,完整地暴露于人前。
他不理会楼万河的后半句提问,只认真地向殷寻解释道:“是因为那混元珠,并非什么只能作赏玩用的珠子。”
“我用盟中以往缴获的净世剑诀来研究过一段时间,又在外探查了很久,大致知道,浊教当年风头正盛时,那个残暴不仁、作恶多端的教主留个一部残卷,说要承袭其净世剑法之大成,就需佐以那颗破珠子。”
闻言,殷寻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并未作声。
“既然路庆生本就是浊教余孽,那自然是他的嫌疑更大了。”
说着他眯了眼,朝楼万河摆手,指着胡知道:“楼公子,替我搜一下他身。”
闻人晏实在干不来这搜身的活,也不想让阿寻来做,只能麻烦向来不把事当事的江流公子了。
“啥?”楼万河瞪了眼,叉腰怒道:“我干嘛要听你支使?”
先是殷寻,又是闻人晏,什么事都不与他细说,支使他倒是勤快,他也是有尊严的!
“你不是想要温神医求你吗?”闻人晏挑眉道:”他其实早前就来过盟中求药了,我都替他找着了,只是还没给人送过去。你要是肯帮帮我,我可让那药材,经由你手……”
“我帮你!”不等闻人晏说完,楼万河便振声道。
然而楼万河在胡知身上,除了些暗器、毒药,和摘星桥市的船令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搜出来。
闻人晏见状,盯着胡知,皱了皱眉。
除了王大哥他们商船一行人的死,以及想为殷寻探听浊教之事外。闻人晏要抓住胡知,要留他活口,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经由其他海寇俘虏透露,他们能在“四方乱”后又再度兴风作浪,能如此在海上肆意妄为,除了本身擅水、擅藏头躲尾外,还因勾结了不少会为他们打掩护的地方小官,胡知也因此掌握了不少水线布局。
他们招认说,胡知随身携带有水域口和海防布局图,以及与其勾结的各方官员名单。
如果他们口中所说为真,不早些找着,万一落到揣着不干净心思的人手中,就不仅是简单的海上寇患了。
但既然搜不出来,也只能先把人带回盟中,再另作打算。
闻人晏转向殷寻,指了指孔开济,说道:“阿寻,据胡知方才所言,孔开济好像同他一样,是净世剑宗残部。不知真假,但孔开济当时并未否认。反正他俩似因争抢什么东西,所以不太对付。”
“你若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可以等回到均天盟,一道参与审讯。”
闻言,殷寻一怔,明白过来,闻人晏这是还在惦念八年前他未能在七井口酒庄得知之事。
又顿然反应过来,思及他好像也是行过,甚至说现在还在行一件卑劣事。
殷寻抿了抿唇,过了好一阵,才轻声开口道:“我曾要问的事,已然知晓了。”
在三年前。
作者有话说:
顺便记录一下昨天倒霉且社死的事,或许可以让刚好不开心的小可爱乐一下。
昨天不仅不小心在饭堂吃到了过敏的东西,导致手上红了一大片,而且午休的时候看点黄色的漫画,用的是工作号微信的另一部手机,午休结束没退出界面就直接暗屏了,然后有个同事要跟我对接一些东西,需要打开微信看,我就直接指纹解锁亮屏了,嗯,被完全看见了,还是完全香艳的地方……感觉已经可以搬离地球了。
第29章 心事¥
“已经知道了啊……”闻人晏一时愕然。
“嗯。”殷寻应了声, 显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那便罢了……”闻人晏小叹。
就像殷寻很少会对一件事刨根问底一样,他也很少会主动说起自己的事。从前闻人晏没有问过他,只自个一门心思地忙活,自以为能借此机会帮衬他, 此时竹篮打水, 似乎也怨不得什么。
想着,闻人晏又浑身一激灵, 面向殷寻, 小心地问道:“阿寻不会要回饮雪剑庄了吧?”
毕竟先前是说海寇胡知会在武林大会上出没,阿寻才下江南来的。可现下胡知已经被提前抓住了, 也不需要从他们口中得知什么,那阿寻就没有参加武林大会的理由了,也没有留在江南的理由。
以往殷寻发现他的“诓骗”, 全都不会生气一甩袖就转身离开, 会默默陪着他把事情做完, 可……最久的一回,也就只留半月。
数一下日子,算上今日, 半月也差不多该到了。闻人晏隐隐有些不安。
“我已与庄主禀明,会待到武林大会结束, 再回庄内。”
殷寻这话回得说不上有多踌躇, 但也较平常要迟疑了半分:“所以此番……会在江南呆很久。”
即便没有胡知这个理由了, 在初到临江城时,他答应过闻人晏,要随他回楚水城见一见“很想他”的均天盟第一霸猫——大盗, 这也当是个理由。
闻人晏闻言一喜, 如迎三月春:“说好了!”
把胡知和孔开济两人都给捆上, 他们又找了些人帮忙,分道探查了一番,以免有什么疏漏,再起祸事。
「丑」字画舫上那几尊硕大的陶塑内,确实藏有不少黑/火/药,就这份量,要把这偌大的画舫炸沉,可以说小事一桩。
等处理完这边的事,动身前去「子」字画舫,正好碰上了往这头赶来的苏向蝶。
苏向蝶与闻人晏讲起她在「子」字画舫时的情形:“我到时,孙阁主已经晕趴在了地上,满地都是打斗的痕迹,一片狼藉,旁边就是那尊填了火/药的笑面佛陶,有两个我这么高,佛陶后头有个人……”
“那人是不是身法与你的很像?并且轮廓有些深。”闻人晏问道。
苏向蝶疑惑道:“师兄你怎么知道?”
“见过。”
那人估计就是在船屋时偷袭闻人晏的摘星阁仆役。
就像小满说的那样,他确实有把人好好地送到孙阁主那去,只不过,不是送去解毒,而是送去点火。
“那人身法比我差,但武功要强上些许,我险些打不过。”苏向蝶很是不高兴地说着:“幸得丐帮右长老出手相助。”
“萧长老也在?”闻人晏眉头一挑。
“对。他说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回头探看,一来就把那人给打落进水中了。”
说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苏向蝶小脸一皱,想硬生生绷住脸上的嫌弃,但没绷住:“师兄你有所不知,那萧长老,实在是太臭了!”
传闻,丐帮的右长老萧正严,至今已有三十年未洗澡了。
萧正严或许也知道自己会遭人嫌弃,没在苏向蝶面前晃悠太久,在把那伪装成摘星阁仆役的人打跑后,就离开,找个安静的地自己凉快了。
苏向蝶继续说道:“我一直守到孙阁主他们醒后,才回头来找师兄你们。孙阁主说了他会仔细排查的,手底下的人连续两趟都出现问题,合该好好反思。”
杨幼棠和殷明诗他们两位随从,是一块重新出现在闻人晏他们面前的。
殷明诗神色莫名有些闪躲,对着殷寻喊了声“少主”,就退到一边,沉默不语。
杨幼棠倒是正常多了,一如往常地开口就向闻人晏说起他俩的去处:
“我一路躲着孔大侠,就感觉画舫一阵晃,趁着孔大侠愣神,我在明诗兄相助下,才得以脱身,刚想回去找少主您,就又晃了起来,身边有人因此而落水,我们就绊住了,一直在后头疏散帮忙。对吧,明诗兄?”
殷明诗被点了名,怔愣了一下,才支吾着应了声:“是。”
闻人晏左右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最后只笑了笑,道:“人没事就好。”
着陆翻云桥,闻人晏担心把这两人留在临江城太久,会生变故,所以只歇了一晚,第二日便早早动身回楚水城。
因走的是陆道,抵达时天色已然暗淡。
他们一行人刚走进均天盟的大门,就见一粉色身影径直地朝着殷寻的方向飞扑而来,并伴随着涵盖惧意的一声呼喊:“兄长,救我!”
吓得闻人晏忙把自家师妹推了上去,那粉色的身影就这么扑进了苏向蝶的怀里。
闻人晏身上拥有一切“好哥哥”的美好品行,最擅长坑自己的胞弟闻人丰,和他的师妹苏向蝶。
苏向蝶连忙稳住身形,把跟前比她小上四、五岁的女孩揽住,无语地回头看了闻人晏一眼:“师兄?”
闻人晏当即端出一副老古板的神色:“男女授受不亲。”
“呵,说得好像你会男男授受相亲一样。”苏向蝶轻蔑一笑,暗自腹诽了一句:“还不是分人。”
苏向蝶抄起怀里的小豆丁,还没等她问这人是谁,就听落在后头的殷明诗喊了声:“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位粉色的小豆丁是殷寻的胞妹,殷茵,但模样看上去只与殷寻有三分像。
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被梳成角状,两边各一个,看着像小猫的耳朵。
殷茵听见殷明诗的呼喊,赶紧转移求救对象:“明诗哥哥!他们要杀我!快救我!”
她手胡乱晃动,指着身后那几位听说要杀她的凶手,全都是均天盟的下属,全是一脸好笑,手里还绑着一个被捂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声的人,是早前随同殷寻出来的另一个饮雪剑庄弟子。
可见,没有闻人晏的提前安排,饮雪剑庄的人在均天盟内的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
他们殷家,好像有十岁出头,就往外偷跑的毛病。
殷茵从庄子偷跑出来,一路到均天盟的地盘,说是来找她兄长的,一脸趾高气扬,可不就招人嫌么,所以才引来了这一番吓唬。
“阿晏……还请放过舍妹。”殷寻平淡地看了眼殷茵,偏头朝闻人晏道。
本来还想看戏的闻人晏,登时端正了起来,摆出少盟主架子,说道:“你们这是待客之道吗?”
然后,把这一通乱子给收拾了。
是夜。
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住处,又亲自把孔开济和胡知二人关进地牢,闻人晏才提着灯,来到了给殷寻准备好的住处。
与在闻人府时一样,不等闻人晏敲门或离开,殷寻察觉了外头的动静,给他开了门。
非说哪里不同,那便是殷寻这一次,穿戴得很是整齐,连外衫都未褪下,兀自一人枯坐在桌案前,想了许久的事情。
“阿寻,繁烟水榭的夜色也很美,要不要一道去看看?”
在武林大会此事出来前,闻人晏就曾邀请过殷寻,要不要一道去均天盟临近的繁烟水榭踏秋。
当时殷寻回绝了,而此时,他只垂眸思忖了片刻,就点了点头:“好。”
繁烟水榭的夜色幽然,如浓稠墨砚,泼洒上林间萤火。月光皎皎,倾泄出一片祥和。确实如闻人晏所言,很美。
他们踱步到水岸边,秋风徐徐,漾起粼粼水波的同时,也吹得一旁的树林沙沙作响。
殷寻摩挲着天问剑上所挂的奇石坠,有些心不在焉。就连闻人晏已经走离了他几步,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良久,殷寻才松开了那坠子。摊开手,看了眼自己被磨红了的指腹。
他这两日,可以说是心似海上浮木,随波澜起落难平。
而令他如此难平之人,就在眼前。
殷寻闭上眼,手尚未来得及放下,原本走在前头的闻人晏突然转身,一手托住他的手背 ,另一手往他手心里放了只不断在抖动的物什。
声音如同朗月清风:“阿寻看,我抓了只异端火金姑。”
闻人晏的指节修长分明,但因常练武功,手上的细茧并不比殷寻的少,触之令人感觉粗糙。
这种粗糙缱绻着皮肉间的暖意,抚在殷寻的指掌间,点染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
殷寻的指尖在闻人晏的腕上点了点,示意他松开。重新睁开眼,就见闻人晏的手乖巧地像蚌壳一般启开了一道缝。
一只闪烁着橙光的虫子从他的掌心飞出,心中的阴郁也像被这橙光裹挟,迎风而逃。
只是尚未能逃出生天,那萤火虫就被残忍的闻人晏一把重新罩了回去。
“哼哼,让你插翅难逃。”
闻人晏硬生生扭笑成一副奸诈狡猾的恶徒模样。
让殷寻看着,忍不住地也跟着勾起了唇。
“火金姑常现春夏,秋萤……确实少见。”殷寻从闻人晏指缝间看那闪烁的萤光,轻声道。
“据说只有没有相依伴侣的火金姑,才会苦寻至秋。但也有人说是这楚水城内离人愁多,它们引火自明,以照故人,所以才会让这萤火常年蔓至深秋。”闻人晏接着说道。
说完,他居然被自己的话弄得一时良心微痛。手上动作一松,放走了这只可怜的孤身萤。
然后眼见那点橙火,没入一片黄、绿中,依然醒目。
“阿寻,你有心事。”闻人晏目光柔和,语调轻慢间透显出笃定。
殷寻把视线拉了回来,与闻人晏对视:“嗯。”
“是只能你自己去想通的事?”
殷寻又点了点头:“嗯。”
闻人晏眯眼笑了笑:“等阿寻想通了,会重新开心起来吗?”
“我……不清楚。”
闻人晏垂眸,沉思了片刻问道:
“不久后,就是寒衣节,城中会有驱邪的庆典。如若那时,阿寻重新开心起来了,陪我去楚水城城中庙会可好?”
“好。”
殷寻总觉得,他根本没办法拒绝闻人晏任何事。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想¥
楚水城的县志曾载说, 此处是阴阳两条龙脉的龙口/交汇处,吐纳出来的龙息会滋生怪异,说到了特定的时日,龙息就会吹开黄泉道, 让生者看见已然逝去的故人。
所以楚水城在传闻故事里, 也曾是大名鼎鼎的“鬼城”。
把均天盟的大本营设立在这种“鬼地方”,真不知道最早一辈盟主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就像闻人晏不知道阿寻的脑瓜子里在苦恼什么。
他只知道, 阿寻因那桩心事, 而变得接连几日心绪不宁。
闻人晏不满会有旁的不知什么事能调动阿寻的情绪,觉得凡是会让他心中神仙为难的, 都很是十恶不赦。
或许是因为事关净世剑宗,或许是因为突然造访的殷茵,也或许是因为……
揣度不出来, 也不敢妄加揣测, 怕自己再度意会错了什么, 白忙活一场还是小事,万一惹得阿寻更加不悦,那可就糟糕了。
无论如何, 他都只想让阿寻开心。
闻人晏在“鬼城”住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鬼。
只知道, 因这传说, 楚水城内每逢各种鬼节, 都要比别的地方热闹许多,会有别的地方没有节目。
寒衣节便是其中之一。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送衣”, 生人该添衣, 祖先也需要。
十月朝, 是为逝去的先人递送“寒衣”的秋日祭祀[1]。
这本该是尽诉别离伤愁的祭祀日,但因为楚水城这个地方风俗怪异,所以每到这个时节,都会有驱邪避凶,告慰先人的庆典,整座楚水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闻人晏身上均天盟的事务并不少,所以并不能日日跟在殷寻身边打转。
这一月来,除了他闲下来去找殷寻,殷寻几乎都是孤身在房中闭门不出,偶尔出来了,也是看着院中桂树沉思。
殷寻一直如此,看上去似乎并无异状。
直到昨夜,难得是殷寻主动找到他的院子来。
正值花期,满院橙黄桂色,恍若映在楼阁间的光斑,将人包绕进那沁人清香中。
闻人晏为盟中的事奔波了一日,正打算洗漱。衣袍松散,穿戴得很是不齐整,半露着锁骨,配合那因胭脂点染的微红眶缘,莫名让殷寻想起闻人晏在他耳廓说话时痒意,顿时耳热了几分,有些仓惶地偏开视线。
他发觉,人一旦心乱,连带着思绪,也会变得不那么坦荡。
一见着人,闻人晏脸上尽是露骨的惊喜色:“阿寻怎么找来了。”
察觉殷寻闪躲开视线,只当是为人持正守礼的殷少庄主,看不惯他这身凌乱,当即将衣领拉好,端正好自己的着装。
殷寻唇抿成一线,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就听闻人晏又道:“是想通了吗?”
殷寻低了低眸:“……貌似并未。”
他也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原是个迟钝、笨拙的人。
闻人晏顿口无言。
失落地心说,明日便是寒衣节了,该不会是特地来跟他说,不能与他同去庙会吧。这确实像是殷寻会做的事。
又想,他动用起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纠缠一番,还是有机会让殷寻受不住再度应允的。
再说了,哪怕他说不上有多笃信神佛,还是会希望,寒衣节上那些个驱邪的社火,也能帮带着驱散驱散阿寻心中的烦恼与苦闷。
但三寸之舌还未能有所发挥,闻人晏刚要开口,就听殷寻道:“可我想要去看看。”
捋不清心绪,却依旧能捕捉到些许,对他来说有些稀罕的“想要”。
就因为殷寻走的这么一遭,闻人晏在寒衣节当天,起了个早,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自己打扮得能与百花逞妍斗色。
让抱着手,挨在门框边上的苏向蝶忍不住吐了句:“师兄你这是想诱惑谁?”
这话问得很废,闻人晏不想回答,哀怨道:“要是能诱惑到就好了。”
“不过都说美色能令人赏心悦目,要是能让阿寻看着开心点,那也不错。”
说着,闻人晏捧着脸看铜镜里映出的模样,臭美得不行。能不能悦到殷寻难说,反正能悦到他自己是一定的。
“所以你到底怎么……看出来他不太高兴的?”
她已经被闻人晏念叨到耳朵起茧了,虽然她本人完全没看出来,但这些天已然深刻了解“殷寻不开心”这件事。
“阿寻他最近都不怎么爱笑了。”闻人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话答得像他平日很爱笑一般。”
“是很爱笑呀。”闻人晏无比纯良地眨眨眼。
苏向蝶像见了鬼一样看向她这倒霉师兄,平生第一次,对一件事如此疑惑不解。
她想了想,以往的种种经验,让她决定还是不要在这种事上与师兄纠结,话头一转,拐向了她走这一趟要说的正事:“手下的人来报,已经去查证过了,孔开济口中所说,皆是实情。”
“胡知呢?还没开口?”闻人晏神色一凝。
苏向蝶摇了摇头:“没有。”
胡知是抓到了,但他身上并没有闻人晏要找的东西。
他醒来过后,笃定了他们既然有想要的东西,就不会立即杀他,完全不像在画舫上时那般满口废话,任凭均天盟的人如何审问,嘴巴都不肯咧开一丝缝隙。
按理说,他作为一个头目,能流窜如此之久,被俘虏的海寇,无论地位高低,都没一人知道他的踪迹及来历,那他应当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固定的藏身之所,生死全系于己身。
如此重要的物件,没有贴身存放,那么定是放在极为信任的人那。
闻人晏只能拍板说,让人放出消息,说海寇头目胡知已死,好暂观其变。
倒是孔开济那边,好办很多了。
胡知用毒极狠,又配以自身狠辣的功法,所以孔开济身上的毒并不好解,虽从胡知身上搜出来了原药,但均天盟这边的大夫还是勉强只能把人性命给拖住,人一直弄不醒。
于是,闻人晏把来均天盟取药材的楼万河揪了过来,让他先去把温晚意请到均天盟来。
楼万河坚定拒绝:“我不要。”
闻人晏是个会画大饼的,他对楼万河道:“你把温神医带过来,我有办法让他跪着求你。”
楼万河梅开二度:“我这就去。”
神医谷的圣手名不虚传,温晚意一到,就把孔开济给扎醒了。
孔开济刚醒时,嘴还是硬的:“我不过是想取回自己的东西,你们均天盟凭什么这般把我拘住。”
“路庆生说你是浊教余孽,我们自是要查清的,如若误会,也自会好好向孔大侠您道歉。”
说罢,闻人晏轻摇团扇,语气似漫不经心地提及了一个名字。
孔开济顿时瞳孔皱缩。
闻人晏视若罔闻,继续道:“听闻他是孔大侠的好友,也是位当世大侠,可惜英年早逝……我记得,就是丧生于那些浊教余孽手中的。”
许久,孔开济才重新开口道:“他还有亲朋在世,望闻人少盟主,勿要打扰他们……”
“我最早的时候,确实是你们口中常道的魔头,也确实是浊教余孽。”
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表面上当了许久的杀富济贫第一盗,看上去乐善好施,但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将人一点点地剖开,再拼成不同的样子。
他那貌似是因心善而建的蒙学居,收留的流民与孩童,起初也是打算方便他自己玩的。
孔开济说着眸色溃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很是平和:“后来,我认识了说的那个人,他跟我说了很多大道理……把我给说服了。”
“我……听了他的话,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头,想要洗心革面,可是他死了,死在了我同门手中。”
“至于路庆生……他确实偷了我东西,我只是想讨回来。”
浊教中,人与人间也会分地位的高低。
比方说曾经的孔开济,就是地位较高的一位。而胡知,当时名为“路庆生”,只是十分不入流的一位小喽啰。
在从正道手下逃脱,隐匿于坊间的浊教余孽中,能参透净世剑诀中所藏要义的人并不多,能明晰其中有教主所留功法的更在少数。
再者,纵然他们知道要承袭净世剑法之大成,需要有混元珠,但仅有混元珠并不够,还需得有教主留下的几道特殊残卷。
孔开济手上有那残卷,但在很早前,因好友之死而心灰,一时不察,竟然被路庆生偷了去。
路庆生这人擅于东躲西藏,孔开济一直都未能把他给抓住,直到听闻在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有贼子抢夺混元珠不得。
“我当时起了心思,想看看他会不会再去第二回摘星桥市,想着能不能趁机把人给逮住,悄无声息地把这事给了了。”
孔开济当时说道。
“还有,探子说……”苏向蝶语气带上些许嫌弃:“殷二小姐已经被安全送回去了,殷庄主发了怒,但没怎么罚她。”
“哦,知道了。”闻人晏冷冷地应声。
他对她并不在意,但转念又想起一件事,喃起:“也不知她到底特地来跟阿寻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1]寒衣节为传统祭祀节日。但本章及后文所提及的一切习俗都是虚构,没有任何民俗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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