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桥上人头攒动,有往来商贩走卒,拉着小车在扯着嗓子吆喝,还有从各地奔赴而来的江湖侠客,或高门贵子,喧嚷得是一通热闹纷呈。而其中最为熙攘的,是翻云桥的登船渡口。
“感觉画舫又大了些许。”
闻人晏倚在桥岸边上,远眺着那十二艘一字排开的巨大画舫,只觉那船屋高耸,似能装下百人有余,连同船屋上的装潢,也感觉比往昔要华丽许多,木构楼阁,点缀丹楹,窗前挂如薄雾般的轻纱,,垒叠在水面之上,有江雾轻缠,似美人项上朱砂,组成一幅秀美典雅的锦绣画卷。
“这不是正合了师兄你的心意。”
苏向蝶总是神出鬼没的,她原本落在后头的马车,不知从何时起已然站到了闻人晏身侧,手里拿着个布包,也跟着趴在桥头远望:“人越多宣布起事来也更方便。”
殷寻站在另一侧,看了眼江面。他虽然不知道这师兄妹在商量着宣布什么,但身为外人,他很自觉地没有过问什么。
倒是闻人晏比他更自觉,直接转过脸,对着殷寻解释道:“是关于武林大会的事。”
殷寻把自己当外人,但闻人晏不。
闻人晏举扇掩住半脸,笑意在半透的扇面中若隐若现。他摸了摸袖口,从中像变戏法一般抽出了一道鹅黄绸带,端了一头递到殷寻面前,许是说着有些心虚,声音小如细蚊:“这桥上的人太多,我担心过会我们会走散,所以想,要不牵着这个,我们一人一头……”
这娇羞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苏向蝶翻了白眼,抱着手便自顾自地往登船地渡口走去。
殷寻看了眼闻人晏手中的绸带,只觉得疑惑,搞不明白闻人晏这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想法、举措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又不是三岁孩童,而是身上有武功的侠士,且不说没那么容易就会被人群冲散,就算是当真被冲散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拉出来说的大事。
可是眼见着他指缠绸缎,悬在半空久久不放,殷寻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握住了那一头绸缎。
他可以在两厢传信时回绝闻人晏一些胡闹的请求,可每每亲自面对着这满身热切劲的人,大多时候,殷寻都会下意识就顺着他,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就养出来的坏习惯。
闻人晏儿时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临江城,知道他们走过的这翻云桥是有讲究的。
传说,翻云桥是一座神仙渡桥,有情人若能手牵绸布,不被云浪冲散,完完整整地走过这桥,便能相守一世,白首不分离。
类似这样的爱情传说,在天南地北各处不说有上千,也有几百,没几个算得了准,但不妨碍闻人晏惦念说反正殷寻人他是碰不着,但耍多点小心思总可以吧,他开心之余,殷寻也不太在意,横竖没人吃亏,何乐而不为。
“阿寻,我们走吧。”闻人晏扇面又掩了掩,握着绸缎地手紧了紧,面如桃花般泛着殷红。
他这模样落在周遭人眼中,引得一阵接连不断的倒吸气。
眼见着闻人晏施施然朝自己走来,负责点船令的摘星阁仆役顿时看直了眼,甚至忘记喘气,憋得脸上一阵通红,连同手上动作都给停了下来,眼珠子直挂在闻人晏的脸上,舍不得从面前这仙人容颜上移开。
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位姑娘,可有等船的船令。”
“新来办事的?”闻人晏饶有兴味地开口道。
他一开口,仆役原本满脑子的飘于云端与洛神赴会的美好幻想,“啪”一下摔进了泥地里。仆役这才反应过来,他面前的这位“洛神”是需要他踮起脚尖,抬高脖子才能对视的。
倒是一旁的摘星阁管事连忙凑了上前,客气道:“是新来的,没见识,还请闻人少盟主见谅。”
管事的话音刚落,才看见跟在闻人晏身后的殷寻,他脸上立即一阵青红紫绿好不精彩,磕巴着又道了声:“殷少庄主也在。”
而后小声地嘀咕了句:“怎么凑一块了。”
闻人晏的耳力不差,自然把这声嘀咕听了进去,像是不嫌事大般回了一嘴:“凑一块又怎样?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一听到这话,管事的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一阵突突地疼,直疼到连着他的牙肉都有些跟着发酸。
闻人晏明艳动人,殷寻清冷俊逸,放在一起虽然好看养眼,但摘星阁的管事依旧会感觉怵得慌。只因为上一回摘星桥市,他俩聚在一块,对摘星阁而言,全程就没什么好事。
管事的至今还记得,三年前的摘星桥市,是由他负责去均天盟递送请帖的。但他送请帖送得不是时候,柳晴岚刚好有事出去了,所以通传的人只好直接找上了闻人晏。
闻人晏当头第一句就问:“饮雪剑庄的人可去?”
他们都知道闻人家与殷家不太对付,闻人晏这么问起,下意识就以为他是想找茬,于是委婉道:“这……我们还未去给饮雪剑庄递送请帖。”
然后被闻人晏无情地拆穿:“少来,摘星阁距离饮雪剑庄可比均天盟要近多了,往日里都是先去的饮雪剑庄,怎么可能这一趟就改了规矩?”
管事的一听,有些崩溃。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但他这腹诽只敢落肚子里,嘴上还是敞开了说:“饮雪剑庄那边说,殷庄主说他夫人染疾,须他每日传功运气调理,实在走不开,所以……这次去的是殷少庄主。”
“如此……”闻人晏脸上笑意和煦,看着令人心池荡漾,话下却是逐客令:“你们想必阁中还有其他急事,我就不留了,你们先回去吧。”
“这……那请帖。”
“等师父回来了,会替你们转达的。放心,我是均天盟的少盟主,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结果呢,先是抢剑谱,再是表衷肠,最后抓盗贼,总归是乱子一茬一茬地来。
摘星阁的管事有苦不能言。
但就算再怕闻人晏会闹出什么乱子来,身为管事,他的礼数也得周全。他展开手中的册子,对指了指安排好的位置,刚想招呼仆役带路,就听闻人晏直截了当地问:“这位置怎么安排的?”
依着的册子,他们虽然都是一如既往地落座于「子」字画舫,但给他们安排的,基本上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
“你们关系又不好,为何一定要坐到一块。”管事满头大汗。
“你们到底哪知眼睛,哪知耳朵,看出听来的我与阿寻关系不好。”
两只眼睛,两只耳朵都看得出、听得来呀!摘星阁的管事心想,他虽然只是个跑门堂,帮忙管理阁中事的,但好说歹说也算是在江湖上飘过,哪能不知道你们这些个世家恩怨。
管事的刚想讲一下道理,就听殷寻缓缓开口道:“其他人都已落座,不好因我们而改动,就按管事的安排吧。”
闻人晏当即改了原本那不依不饶的样子,应道:“好。”
乖顺得让管事的一时真觉自己的眼睛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闻人晏踏上甲板时,画舫上已然坐满了人,人声鼎沸,尽皆说着这世道上的各种事。
苏向蝶比他们先一步,见闻人晏走来,把原本一直拿在手上的布包甩到闻人晏怀中。
这布包里头的,是一根翠玉笛。
柳晴岚擅长各种乐器,尤其擅长抚琴。琴音虽时常藏有杀机,但不藏杀机的时候,但凡是个有些欣赏水平的,都很难不对她的琴音交口称赞。
但闻人晏这位座下大弟子半点没得柳晴岚的真传。倒不是功法上有什么冲突,或者是闻人晏不够聪颖的问题,主要是他实在太过五音不全了。弹琴拨棉花,拉弦锯木头,吹乐鬼狼嚎,只有别人喜丧用的唢呐吹得颇具神韵,那声一响,就能把方圆十里的人给送走,杀伤力极强,从这个角度上说,也算是修为有成。
今日,摘星桥市上的众人有福了。苏向蝶心道,并捂起耳朵。
为了顾全自家师兄为数不多的颜面,苏向蝶这一次特地没带唢呐,而是比较文雅的笛子。
不会做什么出格事的闻人晏唇递在笛口,一道延绵不断,且如同猿猴嘶声长啸,夜半鬼魅惨呼的笛声,猝不及防地窜进了画舫每一位贵客耳中。
美人立身画舫之上,有秋风轻拂,端得犹如瑶池仙境驻足的仙人。
众人望向“魔音”,一肚子想要骂人的话被堵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在心中感叹,美人就算是吹笛像鬼叫,那也是美的。
见众人望向自己,闻人晏放声道:
“今日在摘星桥市上,我所拍得的所有东西,都会作为武林大会的彩头。”
闻人晏修长的指尖抚在长笛的细杆上,灵活得旋转着笛身,动作熟稔得仿佛这笛子常年伴在他的手侧,令人完全联想不到,方才的凄厉惨叫是从这竹玉管子里发出来的。
“彩头还有我的婚事。我说了,既然我是第一美人,就当配第一剑客。”
说着,目光远远地落在画舫另一头的殷寻身上:“你说是吧,殷少侠。”
殷寻记得当时闻人晏在信中说,他收到暗线消息,说海寇头目胡知会到武林大会去,但与殷寻细讲胡知此人时,却又说胡知此人行如鬼魅,难以琢磨。
倘若能得暗线消息,怎么可能掌握不了其踪迹。
故而他早就猜测,闻人晏是想要引。
胡知想要混元珠,且有必须获得混元珠的理由。
那就在这热闹的摘星桥市上告诉胡知,均天盟有他想要的东西,并且还要送出去。
不管这位胡知到底是浊教余孽路庆生,还是有“天下三志”的小满,只要在武林大会上有足够让他们以身犯险的宝物,那他就会到武林大会去。
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本身就是靶子,更好抓住飞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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