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转眼便到了摘星桥市开始的日子。
闻人晏心念着,反正他与殷寻都是要去摘星桥市的,自然要一块出行,于是理所应当地安排了同一辆马车。
而其他同行的人,则被粗暴地分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殷寻对闻人晏的各种安排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去费没用的劲去反对,趁着他与管事交代家中其他事宜的功夫,就先一步到车上候着了。
闻人晏交代完事,急匆匆地想跟着一块踏上马车,抬头就见车辕边上站着的杨幼棠,正一脸踌躇地用手指搅着袖口,想要开口:“少主,我……”
“怎么了?”闻人晏半笑着看向杨幼棠,想了想,了悟道:“就这点路,我自个驱车就行,你到后边去歇着吧。”
杨幼棠摇了摇头,支吾着说:“是我想了一晚上……想……参加武林大会。少主,我想……看看能不能拿个名次。”
他是当年“四方乱”后,闻人竹雨随其妻平乐郡主何清池同入西南边陲,去收拾战后的烂摊子时捡回来的。为当时四方乱其中一支名为「灵蝎教」的魔教所害山村遗孤。
闻人晏记得母亲说,她当时见杨幼棠缩在角落里,披着雨霜、满身落魄地在吃着杂草充饥,分明已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体格看上去却瘦弱得跟八岁的闻人晏差不多,令人怜悯。
这村子受灵蝎教荼毒,只剩下他一人,所以何清池与闻人竹雨商量着,把他带回了云麓书院,让他同其他寒门子弟一起学习、生活。
但杨幼棠并没有在云麓书院待太长时间。
闻人竹雨虽将他带回,但同时身上的事务繁多,关照不到书院里的每一个孩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注意到,杨幼棠在书院里头招惹了几个成日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并几次三番招致他们欺凌打骂。
直到有一次,那几个公子哥把杨幼棠围在书院东侧的池塘边,正好在闻人晏去给母亲请安的必经之路上,眼见着杨幼棠就要被那几人推入池中,闻人晏便出手制止了。
后来,杨幼棠就跟闻人晏一起去了均天盟,以随侍的身份。
虽说是随侍,但闻人晏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关系还算不错的兄长。反倒是杨幼棠自己,对闻人晏总有说不尽的客气与小心,从来都乖顺得只当自己是随侍。
杨幼棠因为出身西南,小时跟村里人耳濡目染地学过些边陲蛊法,这些年兀自琢磨下,也会一手的蛊毒功法,又与均天盟的人学了些拳脚身法,也勉强能算个江湖客,此番想去武林大会上展露一下头角,也算正常,甚至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向闻人晏请求。
闻人晏听此眯了眯眼:“可以呀,这又不算什么,等回去了给你把名字加上。”
“少主,如果我……能夺得个好名次的话,能不能……”杨幼棠语气有些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你能夺得好名次,我自当会说声‘恭喜’的。”闻人晏打断他的话,将圆扇挡在脸前,只能隐约描摹出其真容,双瞳剪水,似能透人心,视线落在杨幼棠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杨幼棠看着他这眼神,低了头,又瞧了眼身旁的车架,良久才应了声:“嗯,多谢少主。”
“你要驱车?”殷寻人在马车内,自然听得见外头的对话。
等杨幼棠走远,他探身望向车外,见闻人晏虽衣裙繁琐,动作却十分轻巧地翻身坐上了车,手握缰绳,摆足了架势,闹不懂这位少爷家的又在心血来潮些什么。
“是啊,昨夜听我爹说当年他亲自给……”我娘驱车,一路带她到翻云桥,两人最终在桥上定的情。
闻人晏咬了咬舌,自己住了声,把那点儿不敢掀开的小心思又藏了回去,打哈哈道:“反正路也不远,到翻云桥就一会儿的功夫,没必要再雇一个车夫,自己来就好。”
殷寻听出闻人晏想止了话头的意思,也不多做纠结,转而道:“「十三剑式」抄录完了,如若没记错,这应当是最后一本。”
闻人晏握缰绳的手一滞,干巴巴地答道:“对,最后一本。”
三年前的摘星桥市,闻人晏除了给殷寻送红豆枝外,还做了另一件事,也十分引人口舌。
摘星桥市之所以受江湖人士青睐,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其中的武功秘籍众多。而在这之中,流经拍卖的剑谱也不在少数。
那会闻人晏心血来潮,只要是殷寻看上剑谱,他都必定会竞价抢夺。
而殷寻这边,且不论浊教一事后,饮雪剑庄走了十几年的下坡路。再说饮雪剑庄是饮雪剑庄,殷寻是殷寻,两者的钱袋子也不互通,殷寻自个身上的钱银有限,大都是因他生活清减,日积月累省下来的,根本抢不过闻人晏这位财大气粗的恶霸。
本来吧,摘星桥市这种地方,谁有钱谁做主,闻人晏这么做,别人不能说什么。但他这举措落入他人眼中,完全就是在找碴。
毕竟他根本就不会用剑,均天盟中也没多少以剑为专的侠士,花大价钱来买剑谱,根本无大用。
此番又无意间在众人面前坐实了他俩不合的传言。
他们不知道的是,闻人晏买这些剑谱,单纯是个他脑子一抽想出来的馊主意。
他有时会怕,太久不见,殷寻会被他那满心清静给洗了魂,把他给忘了,就总想多编排几个去找殷寻的理由。
可殷梦槐盯殷寻盯得实在是太紧了,闻人晏就想,他把阿寻想要的剑谱都买下来,再一本本地送,每送一次,就是一次交流的机会,他总不会有亏。
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的阿寻本就克己守礼,公私分明,不会轻易接收别人的馈赠。
再者,他会想购置那些剑谱,自己看倒还其次,主要还是出于少庄主的本份,想能买回去,放在藏书阁中,能供庄内其他弟子修习,倒谈不上有多强求。
所以这些剑谱起初都被殷寻以“无功不受禄”给推拒了,闻人晏好说歹说,把嘴皮子都磨掉一层,才把送,改成了借。
每隔一段时间,闻人晏就会借殷寻一本剑谱,由殷寻亲手抄录,等抄录完后放入藏书阁中,再把原本归还。
“那这回是把抄本也带来了吗?不如阿寻你把抄本留下,把原本带去吧。”闻人晏坐在车头,脚晃了晃,小心地问道。
阿寻的字这么好看,他一点都不想拿回来剑谱的原本,他只想要殷寻的抄本,让他往后能够再多点“睹字思人”的素材。
按照以往的经验,闻人晏这种请求殷寻一般都是不会答应的,但此番他却难得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你若喜欢,我可把原本与抄本一同留下。”
“欸?”闻人晏一愣,险些就把手上的缰绳也给拉紧了。
“抄录了两本。”殷寻答道。
心念着这是最后一本,过后闻人晏就不会因这遣人来了,誊写完后,不知不觉间,墨已染新章。
“阿寻是很喜欢这本……嗯,「十三剑式」了?”
“嗯。”殷寻应声,手搭在车厢内垒着的书卷上,神色柔和:“各派剑宗,都有其集聚自身长处的剑法。但万变不离其宗,千万皆可归为点、刺、劈、扫、带、抽、截、抹、撩、击、挂、托、拦十三剑式[1]。我当年学剑,也是从练这十三式开始,往复练数千上万次,才能稍有所成。此卷以此为法,细讲十三式之变化,我心觉甚好……”
谈及剑法,殷寻的话会变得比平常多些。闻人晏不通此道,但不妨碍他爱听,觉得只要听着殷寻说话,怎么都是一派明媚春光。就这么稍一走神,眼前的道上突然闯出了一个满身狼狈的男子,横在他们的马车前。
眼见马蹄就要照着他脸上踏去,闻人晏立即大扯缰绳,一声长吁下,才拉偏了马身,马蹄堪堪落在男子的脚边。
惊魂尚未全定,一个黑色的物体从马车后头飞出,十分有力且准确地摔在了那男子的脸上。
男子长得本就像根竹竿,看着风吹即倒,被这么一砸,连连退后了好几步,一下摔坐在到了地上。
没等他爬起身,就紧追过来了一个秃头僧人,法衣穿得不端正,在大秋天光着半个膀子,满脸肃杀意地扣住男子的双手,引得男子一顿痛呼。
秃头僧人身后又追着另一个矮小些许的秃头小僧人,正崩溃地扯着自个沙哑的嗓子,大喊:“师兄,您别把咱包袱给扔出去啊!”
闻人晏一瞧面前的僧人模样,坐在车头上放声问道:“这不是苦作大师吗?这是在做什么?”
僧人闻言耳尖微动,当即面向闻人晏的方向,竖起一手掌,神色镇定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坦言道:“闻人施主,贫僧在抓贼。”
这时,原本落在后头的小僧人也追上来了,把地上被拿来当暗器扔的包袱捡起来,才一脸乐呵呵地也朝闻人晏施了礼。
闻人晏同样认得他,这位小僧人名叫“喜作”,他与“苦作大师”,都是梵泽寺的僧人。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