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动手
祁宵月甩了甩手腕, 冷白的脸上一片平静之色,她拂开额上细碎的发, 目光直视惊愕的杨毅,反问:“现在你觉得我有拿这个邀请函的资格了吗?”
声音如重锤落地,所有人, 随着她尾音的落下而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又屏气,不敢露出一点声音。
祁宵月站在水晶灯下,暖光下坠, 她周身的线条像镀了层金, 而对面的杨毅,却被阴影罩住,苍老的脸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挂上了点勃然的怒气。
“你你这个小辈!”
杨毅没想到祁宵月会有这个胆量直接对他上手, 刚才没反应过来, 现在他才伸手摸了摸被祁宵月掌掴的左脸, 顿时疼得嘶气。
脸上的掌印鲜红又刺眼,祁宵月这一掌可没留手,杨毅现在还能直挺挺地站在这儿纯属他自己实力过硬。
杨毅彻底恼了,沙哑着嗓子嘶吼:“祁宵月!你真是胆大包天!”
他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能有这样一个小辈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脸面, 还是以这样轻视又无礼的方式。
这怎么能忍受!
杨毅蓦地聚力, 阴风呼呼,他的袖子被吹起,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
周遭鬼气瞬间飙升, 阴冷彻骨的凉气陡然漫起,头顶上硕大的水晶灯被鬼气带起,摇摇晃晃,坠着的菱形灯柱相互碰撞,交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杨毅的额间蓦然显现出一团黑影,自他的山根处,爆皮似的寸寸龟裂,一直到嘴角,斜划出一条扭曲丑陋的血线。
周围人惊恐退却。
“快退快退!杨毅这是要动手!!”
“卧槽他疯了吧!这可是在应家地盘!”
杨毅可管不着这是谁家的地盘了,他心里怒火直飚,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在提醒着他,刚才他是怎样被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小姑娘给打了一巴掌。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祁宵月!”狠辣的眼神锁紧了她,杨毅像从齿间硬逼出来的这句凶狠叫喊,每一个字都恨不得要把祁宵月拆吃入腹。
而目标中心的祁宵月和应三倒没慌,应三在祁宵月身后站着,祁宵月没说话,他就不上前。他盯着杨毅的动作,手上解着袖口,将里面的衬衫微往上捋,略扬起的手指对着杨毅涨红的眼,一时静止。
祁宵月抬眸看着杨毅暴怒的样子,长睫毛在颤,嘴唇启开一条缝,上排牙尖沿着淡粉的下唇滑了一圈,最后凝滞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她顶着杨毅气极的表情,慢悠悠地说:
“刚才杨先生质疑我的能力不足以担当得起邀请函的分量。”
她抬起一只手,搭在虚空,白皙的手背被灯照得宛若透明,围观人群被这只手勾着视线,纷纷停住后退的脚步,直勾勾地往这边瞧。
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聚在祁宵月的指尖,她手下亮光乍盛,宛若持着一只绚丽的光球,夺目光彩后,祁宵月微微后撤,后背恰好抵着应三的前胸,她一笑,昂头毫无顾忌地对上杨毅的逼视。
“那我现在就向杨先生证明一下,这邀请函到底配不配得上我的身份!”
眸骤冷,祁宵月扬手。
整个厅里的灵气有一瞬间的激烈震动,飘散着的鬼气感受到了什么,争先恐后地朝杨毅身后逃窜。
众人呼吸都被攫住片刻,全身灵力像陷入泥沼,运行艰涩。
而祁宵月只是伸着食指,凭空对着杨毅的脸,轻轻一按。
这一按的幅度仿佛带着千斤坠的压力,杨毅还在蓄力,刚准备对上一招,可抬手打在空气中的力量却顷刻消散。
周身的灵气像全被一只手给硬生生地抽走,杨毅一愣,攥起了拳头,手却虚软得不能抬起。这股力量按着他的头,将他狠狠地往下压制。
小鬼争相嘶鸣,他的额间冒出锥心灼痛,霎时间血气翻涌,一股闷气逼上心头。
“你”他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口中泛上腥味:“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简单的灵气剥夺罢了。”祁宵月耸耸肩,不甚在意。
骚动声又起。
“卧槽我没听错吧,她说得是那个灵气剥夺吗?”
“我还以为是我幻听了,那不是很早之前就已经消失的外道秘术吗!怎么她会知道。”
“艹这不会是哪个隐世家族出来的真传弟子吧,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年轻,怕是连驻颜术也会。完了完了,杨毅肯定斗不过了。”
“呸,该!谁让他整天耀武扬威的,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看笑话的声音嗡嗡作响,杨毅勉强支撑着身体,只感觉头晕目眩,眼前泛黑。
偏偏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还在若无其事地笑。
“灵气剥夺这种无耻的招就适合用在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身上。”
“杨先生,”祁宵月上下摆着手指,杨毅的力量随着手指晃动的幅度而在他的体内左右冲击。
“您现在还对我的能力有疑问吗?”
全身疼痛难忍,杨毅憋着表情,忍住想要呕血的欲望,艰难抬起脸看了祁宵月一眼。
四周人影憧憧,浑黄的眼瞳里,祁宵月漫不经心地在笑,她长发又柔又顺,衬得一张脸白嫩干净。细细的眉下眼睛微弯,灯光炽盛,她比灯光还要灼眼。
杨毅有一瞬间,感受到了极其冰冷的恐惧。
他趔趄了一下,腿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虚汗从他的发里慢慢往下滑,越过脸上裂出的疤,带了数道血痕,一点一点缀在他黝黑的下巴上。
祁宵月俯视着,有些乏味地收了手。
“杨先生,我本无意对你出手。”
她插兜,垂着头看地上瘫成一团的杨毅,轻声道:“我界中人秉持善念,少与人有所冲突,但你出言不逊在先,侮辱应家门庭在后,我给你一点教训,也不为过。”
祁宵月斜扫了一眼下来,那一眼冷意彻骨,杨毅突然感觉自己像被刀剜了一记,陡然间心跳加速。
她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视甚高保不准你哪天就会遭殃,所以为了保命,我劝你还是收敛一点。”
“应家尊重待你,是他们包容有礼,大家风度,但我不一样,我没这个心胸,且有仇必报。”
杨毅狠狠地僵着脖子,不抬头,一边听着起宵月的话,一边把气憋回自己的喉咙。
他挣扎着起身,满脸血痕也不擦,低着头冲散围观人群,快步直往楼梯口走。
人群中的修士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嘘声渐起,他们大笑着目送杨毅一瘸一拐的离开,不加掩饰地嘲笑这个落水狗。
而祁宵月拍拍手,拉过来小桌上的果盘,把刚才才啃了一口的苹果重新拿回手里,继续咬。
苹果有些氧化,果肉发黄,上面有一圈小小的牙印,应三看着,递了个新的苹果给她。
祁宵月不接,她往后斜睨一眼,后方围着偷看的人立刻尴尬地收回目光,咳声阵阵,人群立刻散尽。
她这才说话:“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杨毅怎么着也是应家请来的前辈,这样被她直接上手教育一番,好像确实有点扫应家的脸面。
应三把苹果放回果盘,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啃苹果,细索的咯吱声一阵一阵,他笑,在沙发落座,搭着膝,面上还有些不容察觉地愉悦:
“没关系,杨毅被教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嗯?”
应三斜靠沙发背,抵着下颔的手臂擦着祁宵月的肩,他看到她耳后的红色印记,像烙过的火印,顿了两秒,视线收回,他徐徐开口:
“上一次这样教训他的人,就是我。”
“四年前那届玄学大会,杨毅使暗招伤了应家的一个小弟子,当时没有长辈看到,无人可以定论,我恰好撞了个现场,就替那个弟子把杨毅臭骂了一顿。”
当时应三年龄也不大,去看玄学大会也纯属太闲,那个小弟子被断了一条胳膊,哭得梨花带雨,偏偏动手的是个心思奸猾的,谁都无法作证。
曾家茶不好,应三喝出一身气,刚巧又碰上这样令人来气的,就直接拿了主持人的话筒,把杨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点不落地狠狠批了一顿。
全场人目瞪口呆地听着他明里暗里地骂,应家老爷子在主座上偷笑,杨家家主脸黑如锅底。
而且纵使他骂,杨毅也没办法动他一根手指头,应三不是玄学人士,他不能上手。
祁宵月第一次听这桩事儿,一乐:“行啊,应三大人风采不减当年。”
他俩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坏,谁都不好惹。
不同的是,祁宵月不爽就直接动手,应三动手都会嫌脏了自己的手,所以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一张嘴就专往人痛处上扎。
“没直接打,算是给他面子了。”
祁宵月哼了一声,笑他。
服务生适时送上两杯酒,清白酒液满了半杯,祁宵月勾着手拿了一杯,递到半途被应三截了回去。
“别喝了。”
他把酒放在了自己臂边的小桌上,没动,“刚吃了水果,喝多了你会难受。”
“应大人管得还挺多。”
祁宵月瞪着眼看他,胳膊越过应三的上身,去拿酒杯。
长发因动作而散下,丝丝缕缕刮着应三的喉结处,有些痒,更多的是冲入鼻的馨香。
祁宵月的侧脸微红,眼角泛着光,她没看应三,眼神落在桌上,凝视的样子溟濛美丽。
细白的手腕横在应三眼前,皓白似雪,他眼一动,突然伸手握住。
奏琴声响起,四处而来的拉弦音绕着两人转。
应三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大堂,他整个人比吊灯散发的光还要华贵,祁宵月似有所觉地侧过脸,应三的眸子黑沉如水,静静对上祁宵月蓦然撞进来的眼神。
温热的呼吸交织,应三的声音低沉沙哑,在一片微小的底噪中,清晰可闻。
他再次重复说:“别喝了。”
42、你喜欢我吗
“咳咳。”
一声轻咳声蓦然惊动僵持着的两人。
祁宵月反应极快地挣脱应三的手, 身子往后退,拉远了距离。
动作间, 碎发泄下来,遮了半边脸,应三下意识虚抓了一下, 只抓到一团空气。
虎口处还残留着温热,应三表情滞了两秒,继而神情自若地收回手,搭在沙发边。
电梯口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目光灼灼地往他俩的方向看。
老人穿得很普通, 笑眯眯的,身形很正,腰背笔直, 精神矍铄。他身后跟了三个服务生, 还有刚才祁宵月见过的王然经理, 几人顺着老人的视线一同往这边瞧,有那么两三秒,所有人都惊奇得愣在原地,没有出声。
祁宵月莫名感觉有点不自在,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应三一眼, 他没表情, 只往来人身上看。
她左手抚了下刚才被攥住的手腕,指尖控制不住地在颤,那里还有一股酥麻的触感残留, 摸起来有些痒,挠着心。
在场几人都没说话,老人乐呵呵地往这边走,王然经理屏气凝神低着头,没敢去看三少爷的眼神。
还是应三先行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他轻咳一声,慢慢收拢着袖口,站起身去迎老人,边走边说:“爷爷你怎么来了?”
老人手里拿着拐杖,没拄,抵着地毯放着,两手交叠放在上面,眼睛眯着,一派慈祥。
“我来看看情况,没想到能碰见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听你这话,是不想看到我这个老头子?”
“您这说得什么话,哪能不想看见您啊。”
祁宵月也跟着站起,没往前凑,只在原地微伏了下身子,问候:“应老先生好。”
“诶,好好。”
老人家对待祁宵月的态度比对待亲孙子的态度热情多了,应三身高腿长,站在他面前直接挡了半个厅的光线,老人家抽着拐杖打他的小腿,示意他让开点,别挡着他看人。
应三无奈,没挪步,应老用眼神唬他——“我就看看这小姑娘,你挡个什么劲的。”
——“您老收敛一点,别给我吓跑了。”
——“嗳嗳,爷爷知道,爷爷知道。”
应三叹了口气,侧过身,老人眼睛瞬间发亮,笑容更和蔼,直往祁宵月脸上瞧。
身后几个局外人也八卦,跟着探头看。
祁宵月抬头,对上应老的目光。
应老先生今年近七十了,模样不乏老态,但精神气十足,周身气息比宴会厅内那个曾家前辈还要平和深沉,而且他一直笑眯眯的,看着亲切。
他眼泛清光,面上也罩着一层模糊的金亮之色,这是有大功德之人的象征,不过比较内敛,一般人看不出。
祁宵月安然接受着他善意的打量,不躲不避。
应老往这边走:“你就是姓祁的那个小姑娘吧?”
“晚辈祁宵月。”
“诶,小姑娘面善,小小年纪实力不俗啊,真是后生可畏。”
“应老先生谬赞了。”
“不用谦虚。”应老先生扶了一下祁宵月的肩,带着股力道,示意她坐,不必站着。
“坐下聊坐下聊。”
祁宵月顺从坐回原位,应三长腿一迈占了她旁边的位置,应老不着痕迹地凶了他一眼,应三当没看见。
服务生去端水,王然接过应老的拐杖,杵在旁边当植物人。
应老看着祁宵月越发顺眼,他看着自己这个小孙子长大,对他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若不是真喜欢,是不可能一直放在身边看着护着的,而且应三表面不显,实际上比他一家人都挑,京市那么大的名媛圈里一个也看不上,要不然也不会二十啷当岁了也有过什么要谈恋爱的风声。
这个小姑娘好,长得精致漂亮,人看着也清醒,而且能让应三看入眼,不容易。
应老先生给自己孙子递眼神——“行啊你这个臭小子,一声不吭给我相中这么一个好孙媳。”
应三靠在沙发软座里,无声无息地笑——“满意吗?”
——“满意啊,什么时候领回家?”
——“八字还没一撇呢,等着吧。”
应老先生一哽,揪起眉吹胡子瞪眼。
好家伙,嘴上说那么好,原来是还没追到手呢。
——“呸,真没用。”
应三耸耸肩,没接话。
服务生端上水,应三拿了一杯给应老,有杯鲜榨果汁,他递给祁宵月。
应老喝了口水,闲聊:“祁小姑娘哪里人啊?”
“湛城人。”祁宵月答,又说:“应老先生不必客气,您叫我宵月就好。”
“好好,宵月。”
应老先生开心了,“我都不知道应三这小子什么时候认识了你这个厉害的小姑娘,他也没跟我提过,还好这臭小子也算有良心,知道给你份邀请函。京市好玩的地方不少,等玄学大会结束让应三带你去转一圈,算是尽一下我们这个东道主之谊。”
祁宵月抿着果汁,闻言顿了两下,心想这老爷子还挺平易近人。
她笑:“那我就先谢谢应老先生了。”
“谢什么,都是一家咳不是。”应老及时刹住:“都是我玄学界后辈,更何况你还是应三的朋友,应该的应该的。”
那转折的地方微妙,祁宵月垂头喝着果汁,掀了掀眼皮。
应三头往后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应老先生自觉气氛有点奇怪,放下杯子,起身,抓了把胡子:“那你们两个年轻人继续聊吧,我得去宴会厅看看。”
“宵月不用客气哈,有什么需要的就跟这个臭小子说,让他帮你操办。”
“好。”祁宵月配合,弯着一双明眸,笑得可爱。
应老先生点点头,拿着拐杖就走,步伐迅速,王然紧随其后,长腿迈开,大步流星。
祁宵月端着杯子略有疑惑:“应老先生走这么快干嘛?”
“怕管不住嘴吧。”
应三疲惫地垮了身子,停了五秒,他坐起来,理了理褶皱的衣服,问祁宵月:“准备什么时候休息,我送你回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
祁宵月扫了一眼小桌上摊着的那摞文件,静静开口:“你处理完事儿了?”
应三顺着她的目光看,微摇头:“本该解决完的,因为杨毅倒是耽搁了。”
“那你继续看吧。”
祁宵月重又缩回沙发里,她拉着毛柔柔的袖子裹住半个手背,歪着脑袋侧头往外看。
酒店堂内都是巨型的落地窗,隔着层玻璃,外面就是平静浓稠的夜色,远处高树静默,在黑夜里只余下一柱黑影,内里围了一圈灯火,如珠成串,轻轻流泄在祁宵月黑亮的眸子里。
她说:“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
应三捏着纸的手狠狠一滞,他几乎是瞬间就往看向祁宵月,但祁宵月没看他。目光中只有一个清丽的侧颜,光衬得她又白又美,呼吸清浅,睫毛微颤,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串银色项链,折射光彩后,宛若一泓月光静静沉在她身上。
应三没吭声,祁宵月也不再说话,两人之间,只有纸页摩挲作响。
周围人来往匆匆,间或有眼神停留在这里,随即又不感兴趣地移开。温热的气息蒸腾发酵,外面夜沉如水,堂内琴音缠绵流淌,两人如以往很多年那样,一人做事一人陪,只是现在调换了个。
祁宵月视线并无焦点,出神的片刻间,她想起之前的事。
地府的花百年不谢,她经年就攒了一屋子,阎王爷说她血气重,于是她闲了就插插花,权当修身养性。
花瓶是应三给她从阳间带来的,这次是白瓶,她挑着花色艳丽的往里摆。
她在窗口坐,窗外就是三途河静淌的水,身后不远处是藤椅,应三坐着,百无聊赖地翻书。
“你呆在这儿就不无聊吗?”
不经意一瞥,就看到应三早已合上书,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看她插花。
“不无聊。”应三说。
“看了百年了,习惯了。”
“习惯什么?”
“习惯了你这百年都没长进的审美。”
祁宵月就知道在他嘴里听不到好话,撇了撇嘴,呸了一声,继续埋头修剪枝叶,没想到几秒后,身后又不疾不徐地跟了一句:
“也习惯了什么时候身边都有你的存在。”
回头看去,应三又已经翻开书,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玩味地笑笑,随之将这句话抛之脑后。
数年过去,记忆翻新,她凝望着窗外,感觉这沉静的一湖水似乎跟三途河也没有什么区别,身旁的这个人与数年前也没有分别。
而当初让她琢磨不清的那句话似乎也有了丝缕头绪。
她挪动了下脑袋,看应三。
这人百年都没什么变化,乌沉的眸子如漆星,眉眼锋利,认真的模样落在光中,比任何时候都勾人。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纸上,微微蜷着,祁宵月盯着看,蓦地想起留在自己腕上的那圈暖意,于是不假思索地喊了声:
“应三。”
应三动作顿住,闻声侧眸,眼神中微有疑惑。
祁宵月眸子很亮,她放轻了语调,柔缓的空气中,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响:
她问:“你喜欢我吗?”
43、未婚妻
玄学大会正式开始于五日后, 自祁宵月到达的第二天始,有一场专门为小辈和各家年轻弟子设立的小型试炼。
这次试炼由应家牵头, 地点和任务由几大家族共同商议决定,试炼前进行随机抽签组队,祁宵月从木竹筒里随意点了一根出来, 签上标的地点正是宜陵山。
应家派车来送大家去汇合,碰头地点在一个废弃的小型广场。
广场空旷,偏僻,中间立着残破的一尊塑像, 石皮脱落, 看不清模样。周围围了一圈野草,覆着一层雪,压着枯黄的草尖, 靠外侧的地方有几块砖台, 半人高, 祁宵月站得累,挑了一个人群最外缘的,擦了擦坐上去。
广场上人不少,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多是年轻人, 倒不吵闹, 人人谨小慎微,攀谈也都是细声细语的。他们手上都拿着细长的竹签,上面的篆字多不相同。
祁宵月的竹签在兜里放着, 没拿出来,她自己一个人闲闲地在咬糖块,嘴里蠕动,咯吱咯吱的,脸埋在浅色围巾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像裹着碎雪。
人群中,来时碰到的那个红头发女孩极其惹眼,她跟自己族人站在一起,瘦瘦小小,罩着一个长及膝的黑色棉服,把整个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察觉到祁宵月的注视,红头发转头看了一眼,继而略有讶异地一扬眉,朝这边走过来。
“巧了。”
祁宵月掀眼,“一窝蜂都聚在这个地方,谈不上巧不巧的。”
嘴里的糖甜得粘牙,她的话倒染不上半分甜味。
红头发凝视了她一眼,觉得祁宵月好像没昨天见的时候那么温温柔柔了,话里都带了分气。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祁宵月呼出一口气,白雾往上飘,她拢起自己的围巾。
红头发在她旁边站着,抽出自己的签,往祁宵月眼前一递。
签头上,用红色的朱色墨水写着“宜陵山”三个字。
祁宵月眼神动了动,终于有了点反应:“你跟我一队?”
“对啊。”她笑笑,“我就说挺巧的吧。”
“这签倒是改良了不少,还能自动指引队友,我刚才就看到你身上泛银光才过来的,倒是比之前拿大喇叭喊人方便多了。”
她歪歪头,红色的头发坠下来,飘在眼角,在一片雪地里像团火一样,“忘了告诉你了,我叫夏寄纤,这一趟你得跟我在一起了。”
“嗯。”祁宵月认真看着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人有过照面,现在虽算不上熟络,但也不至于尴尬生疏,夏寄纤对祁宵月观感还行,现在人群还散着,她自顾自地找话题:“你知道这宜陵山是什么地方吗?”
这个地名祁宵月有点印象,“之前听人提起过,说是曾家有人破了那里的暗阵。”
夏寄纤转着竹签,朱红在指尖飞速翻转,她不咸不淡地说:“对,就是那里,破了阵的就是曾家的小公主曾静白。”
她顿了两秒,忽的一乐:“跟你说个好玩的。”
“嗯?”
她斜过脑袋,声音放低:“我听说,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杨毅,昨晚在宴会厅大门口被曾静白打了一巴掌。”
她感慨:“啧,小公主就是小公主,这上手上得可真干脆,一般人还真不会有这个胆。”
对于昨晚的事,虽然应家封锁了消息,但到底人多口杂,多多少少还是漏出点风声出去,不过也确实没漏太多,大家目前都只知道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动手教训了杨毅一顿,到底是谁无人知晓。
但这不代表大家不会猜,放眼玄学界,能敢这样劈头盖脸就上手揍的,也就只有那个曾家小公主有这种本事和魄力了。
祁宵月撂她一眼,面无表情:“你亲眼见到了?”
“没有,听朋友说的。曾静白还真是和她对象一个样儿,欺负杨毅一比一个准。也是杨毅没脑子,曾静白虽然很少露面但他肯定也见过吧,这曾家身份摆着,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狗胆敢把脾气撒到曾静白头上。”
祁宵月幽幽说:“瞎眼了呗。”
“可不是吗,横行惯了就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夏寄纤嘲笑。
祁宵月左耳进右耳出地在听,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自己的膝盖,不知道是听没听到,总之没什么反应。
夏寄纤以为她不感兴趣,于是住了口。
这时人已到齐,人群开始骚动。
她们俩没急着去找队友,夏寄纤拢着长棉服跟祁宵月坐在一起,托着腮往人流聚集处看,重新把话题扯回来。
“说白了我们参加的这种试炼就是给他们免费当劳动力的,你看,”她摊着竹签,上面“宜陵山”三个字显眼又刺目:“这次应该就是小公主大事解决了,小事没解决,残留了一大堆跑出来的阴气等着我们去收拾烂摊子。”
“有怨气啊?”
“那倒没有,就是少了点刺激感吧。”她语气颇为遗憾:“也不知道我们这一队会分到谁家的人当队长。”
“还有队长?”
“不然嘞?”夏寄与斜睨她:“总归得有个厉害的镇场子吧,任务也不是拿来当摆设,我们一群菜鸡过去不小心就会被团灭的。”
祁宵月接话:“我还以为你是个挺自信的人来着。”
“是有,但没实力,怎样都白搭。”
这姑娘倒是清醒,祁宵月气定神闲地笑,继续旁若无人地咬糖块。
冷风在吹,两人插着兜暖手,石台又冰又凉,夏寄纤缩着脖子,隔着人潮跟之前那个小胖子对口型讲话,祁宵月搭着腿,冷眼往叽叽喳喳的人脸上瞥,不知道在看什么。
广场另一侧,有个穿着皮衣踩高跟的女孩往这边走。
她目的很明确,不闪不避,直直对着两人过来。祁宵月抬眼看,触及到她面容的那一刻顿了下。
巧了,又是熟人。
正是昨晚见到的那个叼烟女孩。
她今天没叼烟,但手里有火机,皮衣小兜有些鼓鼓囊囊,像揣着烟盒。她打着火,脚步带风,略长的皮衣敞着口,衣摆往后杨,内衬也是黑色,单薄一件裹着上身。发上有一绺编起的小辫,晃在耳侧。整张脸像被冰塑封,身形掠过的地方,气温都像陡然降了八度。
夏寄纤顺着祁宵月的目光看去,突兀地嘶出一口凉气。
“不会吧”
祁宵月看她反应怪异,问道:“怎么了?”
夏寄纤僵着脸,闻言侧眸看她,脸色瞬息万变,她越过人潮指向那个朝她们走来的女孩,冷声道:“这是谁你不认识吗?。”
祁宵月不答。
夏寄纤确认了她是真不知道,才无奈说:“这就是曾静白啊。”
——
等到近前,曾静白向几人看了自己脖子上挂的挂牌,绿光流泄,银质挂牌上,渐渐显现出曾静白的名字,名字后,跟着宜陵山三个字。
祁宵月小队,确认由曾家小公主曾静白带领,与他们同队的,还有一个应家的小姑娘应念。
曾静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火机,火光缭绕,她不说话。
夏寄纤往后靠不理人,应念小心翼翼低着头,只有祁宵月站起,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好。”曾静白回她。
她可能是跟新加入的小姑娘认识,还特地侧着头,对站在祁宵月身后的应念认真颔首:“应念,好久不见。”
应念软软笑:“好久不见。”
曾静白长得绝艳,但人很冷漠,她声音微哑,听着像抽惯烟的,这倒是有些颠覆祁宵月的想象。
如她给人的印象一样,性格也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人齐了就走吧。”
祁宵月捋着衣服上压出的褶皱,淡淡点头。夏寄纤紧靠在她身边,一副不想与曾静白多接触的样子,但还是垂了下眼,示意同意。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清扫暗阵留下的阴魂怨气,目的地在宜陵山。”曾静白语气平淡,简述任务:“宜陵山距离这里大概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开了车来,我们坐车去。现在我们先去负责人那里登记领信号符,等会儿就出发。”
说罢,她长腿一迈,没等应话,领头就往最前方登记处走。
应念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祁宵月和夏寄纤落在后面,暂时没动。
见前方两人并没有回头看的意思,祁宵月挣开夏寄纤的胳膊,小幅度甩了甩手,抬眼问她:“你跟她有过节?”
夏寄纤表现得太明显,根本不加掩饰。
“过节倒是没有。”她轻哼,鼻子皱了皱,模样不太好看:“纯粹看不惯他家做派罢了。”
“哦。”祁宵月整着袖子往前走。
夏寄纤快步跟上她:“我以为你会问我。”
“不感兴趣。”
“倒也是你连曾静白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话里颇有怨气:“曾家行事太过狂妄了,曾静白也是,虽然这里实力为尊,但他家人未免缺了些道义。”
听这语气,怕是有什么故事,祁宵月懒得打探,闭嘴不应,迈着腿绕开攒聚的人往前走。
夏寄纤艰难地追她的身影,嘴里还在不停碎碎念:“真不知道应家家主是怎么给自己家孙子订的婚事,挑哪家的姑娘也不应该挑曾家的啊,还是曾静白,曾家那意图上位的心路人都能”
“停。”她话还没说完,前方的祁宵月脚步却骤止。
她侧身,头猛地往后撇,手里的动作滞住,目光冷冽地往夏寄纤脸上剐,“你刚才说什么?婚事?谁?”
夏寄纤还没见过祁宵月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一愣,身子硬生生刹住。
祁宵月的表情太唬人,她咽了口口水,话有些犹豫:“你你不知道吗?她是应家的儿媳妇啊。”
她往前指,寒风中,曾静白的身影高挑飒爽,带着股狠劲,利落得像把开刃的刀,步履之间皆是锋芒。
夏寄纤慢吞吞说:“曾静白就是应三少爷的未婚妻啊。”
44、前往宜陵山
风吹得所有人的头发乱飘, 冬日荒凉干净,灰白的天色沉沉压下, 凉气彻骨。四下里的声音隐去,浮躁和吵闹被抛在脑后,原地, 祁宵月和夏寄纤的目光交融在一起,僵持不下。
夏寄纤难耐地搓了搓手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视线中, 祁宵月用眼睛扎着她, 深邃的瞳孔里泛着微弱绮丽的暗光,根根刺一样,针锋对着她的脸, 危险性层层飙升。在这样近乎逼迫的注视下, 她不走, 夏寄纤轻易也没敢动,两人滞着,受着冷风,额上冰凉。
沉默了有半分钟,祁宵月嗓子有些沙, 问她:“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啊, 大半个玄学界都知道的事儿。”夏寄纤没敢高声,收着下巴,嘟嘟囔囔, “我说你这是什么反应啊?曾静白这种身份有婚约不是很正常吗?难不成你认识应三?”
猜测着她又自己摇摇头否认:“不可能吧,应三少爷又不掺和我们玄学界的事儿,平时也不爱露面,你都不认识曾静白怎么能认识应三呢莫非你还跟应家有交情?”
祁宵月木着脸,耳边夏寄纤在絮叨,她有些烦,胸口闷得慌。
她扯下围巾,露出下半张脸,寒风带走温热,她蓦地转身,无视了还在好奇追问的夏寄纤,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前走。
顺势带起的长发丝刮过夏寄纤的脸,她一怔,举步跟上:“诶,怎么回事,你这反应可是像被戳到肺管子了。”
她在后面笑,颇有些调侃的意味,祁宵月面无表情走在前,她眉眼更冷,带着股煞气,路过之处,前侧人群纷纷往两边避。
夏寄纤不惹她了,安静跟在后面走,她们慢了两拍,曾静白和应念在登记处等着,应念挨着曾静白的胳膊站,贴着她,低眉顺眼的,看起来软弱可欺。曾静白两间夹着烟,依旧没点,但靠近闻能嗅到她指尖上有烟味,淡淡的,带股奇异的香。
一群裹得宛若粽子的人中,就她穿得单薄,身姿又高又挺,立在风中,眉深唇红,比谁都惹眼。
她冷冷淡淡地往迈步而来的祁宵月身上看,眼中没什么情绪,只有手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掸烟灰的动作,看不出什么意思。
祁宵月也在看她,风拂过她额上的发,发尾扫着眼角,睫毛颤颤,沾上点带来的细雪,星星点点的白缀着,看起来有些柔缓。
夏寄纤不动声色地往两人脸上各瞧一眼,空气中倒没什么隐秘的硝烟味,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高傲,没人说话,但也没什么冲突,她抚了下侧脸,露出一个微妙的笑,仿佛猜到了什么,眼神中戏谑之意明显。
曾静白先开口:“登记吧,签下字就好。”
她侧身,让出一个身位,后面有个简易的登记处,坐着两个穿着郁青衣服的年轻人,挂着笑,把签名册往祁宵月面前推。
祁宵月和夏寄纤分别在“宜陵山”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的,宜陵山小队已全员登记完毕,现在你们可以出发了。”年轻人收回签名册,礼貌微笑:“任务时间为四天,如若遇到解决不了的危险可以随时使用传唤符进行传唤,祝你们任务顺利。”
众人点头,撤出人群。
曾静白的车就停在广场外不远的停车处,她先去开车,让祁宵月她们先去路口等。
几人往路口走,这里地偏,两侧留下的都是废弃的危房,远处是冒着浓烟的化工厂,风一吹,伏下一片荒草。夏寄纤站在马路牙上,跺脚取暖,应念掏出手机埋头,不准备搭话,祁宵月靠着一根旧灯柱站,眼神空茫茫地飘,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寄纤陆陆续续发出鞋跟磕着石头的闷响,她眼睛牢牢黏在祁宵月身上,带着探究意思地不停打量,琢磨了会儿,她问:“你真认识应三啊?”
她没避着在场唯一一个应家人,应念捕捉到关键词,划着手机的动作顿了顿,抬脸,敏锐地往祁宵月看去。
祁宵月散漫地往身侧瞥,声音有些倦怠:“我说你怎么这么八卦,我们很熟吗?”
“之前不熟,现在算有点熟了吧。”
“现在也不太熟。”
夏寄纤笑,红色的发尾晃了晃,“可真无情。”
祁宵月不说,在场两人也看得出来,就这种反应,肯定是认识,而且还一定不是认识那么简单。
夏寄纤抻了抻胳膊,脸上笑意明晃晃,她本来还以为这注定是一个无趣又无聊的任务,没想到还能撞到这种大戏,可真是有的瞧了。
这时,曾静白开着车停在他们面前。
曾小公主出行倒是不怎么高调,普通的黑色奥迪,对上她的身份是次了点儿,车窗半开,冷风往车厢里灌,她的一双眼露出来,注视着三人,说道:“上车。”
夏寄纤反应快,她懒得推脱客气,直接拉开后座车门,自己先坐上去,应念跟在后,犹豫了两秒,还是选择了副驾驶。
祁宵月落在最后,没得选择,只能跟夏寄纤坐一起,关车门的时候夏寄纤还用肘部抵着座位,似笑非笑地看她。
车子发动,驶入车道。
曾静白稳稳地开着车,先给她们讲宜陵山的情况。
“你们应该都知道,宜陵山的暗阵前一段时间破了,这个任务也是基于那个暗阵设计的。”
“那个暗阵我之后又去查过,应该是百年前设下的,来源未知,用意不详,里面藏着不少山林里的阴气鬼怪,百年来一直吞噬着周边村子的生机气运,虽然现在破了阵,但借它庇护的阴气怨魂之类也跟着跑了出来。前辈们担心这些东西再去惊扰在那里生活的村民,所以设下这个任务,希望你们尽其所能,去解决山林里的阴气问题。”
“你们若有什么想法,现在可以先提出来,我们时间只有四天,算不上充裕,所以希望大家能好好配合。”
曾静白人虽然看着孤僻冷傲,但身为队长,还是极其负责,夏寄纤虽然对曾家有偏见,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实力。
她先开口:“我建议我们还是先去暗阵所在地看看,毕竟那里是源头,说不定会有什么气势相连,有指引也说不定,总比我们无头苍蝇一样满山翻找效率高一点。”
应念也赞同:“既然那些逃跑的东西在那阵里待过,还是以群聚的方式,我猜测它们没了这个庇护所之后,一定还会寻找新的地方来藏匿,我们沿途观察一下哪里阴气汇聚,阳气衰弱,说不定可以找到它们新的藏身之地。”
曾静白往后视镜瞧一眼,镜上,祁宵月的身影印在里面,两人对视,祁宵月懂她的意思。
她身子稍稍前倾,手背拄着侧脸,指尖淡淡一层莹亮的粉,似有若无地碰着唇角,轻轻点。
“你们没想过,这个暗阵百年吞噬的人类的阳气和气运,都去哪儿了吗?”
这话角度有些稀奇,夏寄纤侧头,答她的话:“当然是被那些藏在阵里的阴气怨魂吸走了,不然还能去哪儿?”
应念也是这个想法,蹙着眉,面容十分疑惑,似乎是不解祁宵月为什么会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曾静白没说话。
祁宵月转头,目光对着车外流逝的风景,声音清浅:“那你们这些年有听过宜陵山阴鬼作祟,扰乱村民生活的传言吗?”
夏寄纤想了会儿,应念先答:“我一直留在京市,倒没听过这种事。”
“那不就完了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暗阵吞噬的生气绝对不会是被那些东西给吸走的。”她声音不疾不徐:“近百年的暗阵,一座山,几百条人命数代人,这些生机和气运,即使每日都只被盗取一点,但加起来都足以供数十万阴魂借以成鬼成怨,为祸一方,若真如你们所说,那这宜陵山早几十年就被恶鬼踏平了,哪里还能供人生存。”
“说得也是”
夏寄纤和应念都是聪明的,刚才没想到,现在一瞬间就被点通,她们后知后觉地抖了下身子,意识到了祁宵月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的严重性。
“那你的意思是,这暗阵是有幕后人操纵,且别有用心?”
若这被吞噬的生机气运无从寻起,那这幕后设下暗阵的又该是什么人呢?他又有什么目的?窃走这些东西又是为了干什么?
祁宵月语气平静无波:“我没这么说。”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差不离,两人陡然一惊,后背渗出冷汗。
曾静白透过镜子看了眼祁宵月,及时打断道:“别考虑这么多。”
“你们的任务只是清除宜陵山的那些鬼东西而已,其他事情你们现在不能插手,也没有能力插手,多想无益,还是先看眼前。”
夏寄纤松弛着身子往后靠,打着哈哈:“也是也是,这些确实不是我们该管的。”
应念垂着脑袋,沉默。
众人不再说话,车里暖风呼呼在吹,热气上涌,惹人发困。
祁宵月胳膊撑在车窗边,冷白的面孔上带着思虑。
她突然想起了小黑之前提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暴毙而亡,当时她只以为这女孩是被邪魔侵身,然后曾家人处理不当才造成的悲剧,现在想来,除了病理因素外,其实暴毙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被某种东西在顷刻之间吸走了全部的生气,才造成的瞬间断气。
那这两者会有什么关联吗?
她往前看,曾静白的后脑勺上,一根小辫静静垂着,她在认真开车,即使感受到了后方的视线,也没有开口询问。
曾静白这人也奇怪,记得昨晚在宴会厅,在她还不知道曾静白的身份时,这人对自己本家的态度就很微妙。
莫非,曾家是真的隐瞒了什么,而那个未知女孩的暴毙,其实就是曾家人故意造成的?
45、人血
山路泥泞, 雪还未化,泥水混着碎冰碴搅在一起, 又滑又陷。宜陵山上的路修得七零八碎,道窄,开不上来, 曾静白只能把车寄停在山脚处,几个人徒步上山。
宜陵山很大,路很崎岖,四周深林高耸, 掉干净叶子的树排排挤着, 把深灰的天幕划成星星点点的碎块。
这里因为阴气汇聚的原因,磁场被扰得乱七八糟,指南针根本不管用, 还好应念随身带着引路符, 符在前面飘, 她们跟在后面。
“这引路符是把我们往哪里引?”
“有人气的地方。”
“我们不先去暗阵那里看看吗?”
祁宵月走得最慢,落在后面,闻言竖着手指指指,“姐姐,将近中午了, 总要找地方先解决温饱问题吧。”
光开车到这里就花了几个小时, 更别提是山路上这一番折腾,不知不觉都已经半下午了。
曾静白体力最好,脸不红气不喘:“上次我来的时候在山上村落里住过几天, 我们先在那里落脚,村子不避外人,吃住都行。”
夏寄纤:“没想到这里这么闭塞,民风倒是很热情淳朴。”
曾静白斜睨她:“给钱的。”
“而且还不便宜,一晚抵你在酒店两天的费用。”
“艹这是专宰外来客吧。”
祁宵月闲闲地笑:“对啊,可不是专宰我们吗?”
“那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没带钱啊,也没钱。”
她懒懒散散一摊手,“身无长物,靠你接济咯。”
夏寄纤一哽,被戳到了痛处。她把头转回去,步速加快,赶上最前方的曾静白,细长的脖颈僵着,装作没听到祁宵月的话。
行走在外,穷是原罪,像夏寄纤这样连打车都抠抠搜搜的,更穷。
想让她替祁宵月垫,没门。
“你不是会看相的吗?”她步履如风,声音有点高,但没回头,直接开槽祁宵月:“你学了也有些年头了吧,在湛城待着给人看看相,也能赚不少钱吧,怎么还没点积蓄?”
“我什么也没学会呗。”
祁宵月答得干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说着,她顺口回敬过去:“你不还是符修吗,卖符咒总比我这种坑蒙拐骗的行当更暴利吗,你不还是一样穷。”
“那情况能一样嘛。”夏寄纤辩解:“现在玄学界符修那么多,符咒市场通货膨胀得厉害,普普通通的修士哪里捞得着钱。而且都这个时代,谁还不会画几张符啊,一般水平的用不着去买,精品的又买不着。拔尖的符修越来越少,底下被压着的学艺不精还起不来,人才稀缺,行业寒冬,惨淡哦——”
这话从里到外透着遗憾委屈,祁宵月插着兜笑,觉得夏寄纤真是个妙人。
“那你算是什么水平?”她问。
“我就一般般吧,就属于画符只能自己用,卖不出去那一种。”
风声打着呼哨,冷气往几人脸上剐,个个发梢上都挂着彻骨的凉意。
“给你看。”
夏寄纤掏着口袋,两指夹出一张黄纸,往前扔。风劲不小,那纸却没被刮走,黄黄一道落在虚空,朱砂痕迹深沉显眼,自黄纸的中央,猛然炸出一簇火花,随之爆裂声响,黄纸在空中顿时化为一撮飞灰散去。
而随着火花的乍现,冷意也陡然间被吹散,祁宵也感受到耳侧吹拂来的暖风,诧异得挑挑眉:“可以啊。”
听夏寄纤的话,她还以为这个小姑娘水平真的一般呢,没想到倒还可以,水平凑合,但天赋足够,心思又巧,有良师带着不怕熬不出头。
其实光看空间灵气这股不算小的波动幅度,若是本家不栽培,真正凭自己本事学到这种程度,一定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祁宵月笑笑,眼神中微有精光。
曾静白也罕见地留出一分神来往夏寄纤身上看,眸里有细微的欣赏的意思。
夏寄纤没留意到这两人的反应,她还好奇着祁宵月的能力:“你主学的是相术吧?”
“嗯。”
“会画符吗?”
“不会。”
“咒法呢?”
“不会。”
“其他攻击性的术法呢?”
“没有,只会看相。”
夏寄纤失声:“那你来参加试炼是为了什么?来送命的?”
祁宵月不甚在意地笑,眉深眼亮,模样好看。
她一步一步跟着走,步子散漫不经心,话也飘飘悠悠的:“重在参与呀,不必担心,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们顾好自己就得了,不用管我,我死不了。”
反正死了也算回家探亲。
这话一落,其余三人都没接话。
深林里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雪反着光,刺目难耐。
夏寄纤嘶了一口气,服了,一边旁听两人互相调侃的曾静白和应念也放慢了步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用微妙的眼神来重新打量祁宵月。
试炼会是这些年轻人用来历练自身的机会,报名全靠自愿,但一般没点本事没点保命手段的人也不会主动来凑这个热闹,毕竟这也不是打打闹闹的游戏,脑子一热就跟着上的憨憨意识不到危险性,保不准就丧了命。这不仅是对自己的安全不负责,还拖了自己小队后腿。
而此时,雪地寒天里,裹着棉服,笑得漫不经心的祁宵月就是这个“脑子一热”的憨憨。
夏寄纤利索转身,快步往后走,她扯着祁宵月的胳膊,力道之大直接带着她的身体转了半圈,后背过身。
她压着嗓子,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恨劲,凑到祁宵月耳边:“你疯了吗!你连点攻击的招都不会来凑什么热闹!你知道危险性吗?”
“趁还早,赶紧下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寄纤不是那种束手旁观的人,虽然也才认识几天,但她对祁宵月观感很好,把她当朋友,自然不能看着朋友在危险边缘试探。
祁宵月抚她的手,“紧张什么,放心,我不会横着出这座山的。”
夏寄纤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就凭你给人家看相算命的本事吗?你也太狂了吧,你知道这座山里有多少阴魂鬼怪吗?”
祁宵月笑眯眯,幽幽道:“知道啊,但你也不要小看我这点微末本事啊,关键时候能保命的。”
“别扯话题,我跟你讲认真的。”
“我很认真啊。”
两人僵持,夏寄纤先败下阵来:“算了,你自己坚持我也管不了,随你吧。”
她说服不了,憋着气,转头往前走了。曾静白听着她俩的话,抽出一根烟,点着,火在她指尖燃,她神情难辨:
“若遇到危险,只能顾及自己的时候,我们不会救你的。”
她说得直接,虽听起来有些刻薄,但这也是事实情况,若真遭遇不测,能跑一个是一个,像祁宵月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救了也是拖累,而且不一定真能带着逃出来,曾静白身为队长,需要为多数人考虑。
祁宵月将发丝往耳后捋,露出微勾起的唇角,淡淡点头:“嗯,我知道。”
话音落下,没人再接话。引路符突地停住了,直立在空中,爆出一团火光,化作光线往前划去。
而这时,应念柔柔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软乎乎的清亮声音,把众人从沉默尴尬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她细细地喊,手往侧前方指:“你们看。”
“那前面有村落啊。”
——
宜陵山上有几个小型村落,很早之前就留下来的了,住着百号人,据说往上追溯百年,这些人还是宜陵的守山人。但随着近几十年的发展,这里逐渐湮没了守山人的说法,年轻人都往外走,很少有回来的,只有老一辈的人还留在这里守着一亩三分地,偶尔干些为外来游客提供食宿的营生。
村落很小,十几家房子,挨得不算近,全都是白墙红砖的小两层,没有想象中那么破旧。房前都有小院落,栽有柿树枣树,垦了两片地,现在都盖着薄薄一层雪。天冷,鸡鸭缩在窝里,门前栓的大黄狗很机灵,看到陌生的人,立刻凶狠地汪汪叫起来。
应念被这声吓了一跳,蹦着脚往曾静白身后躲。屋内,有人听见声音拉开门,露出半个身子——是个包着头巾的老婆婆,露着一双浑浊的眼,警惕地往外看。
“谁呀?”
曾静白上前:“你好,我们是上山来玩的游客,请问这里是提供食宿的地方吗?”
“哎呦!”
一听就知道是生意上门了,老婆婆一瞬间收了表情,赶紧开了门,扬着手立刻把人往里招呼:“快进快进!我们这里就是!”
老婆婆穿着花袄,满头白发,头上包着是灰黄的毛巾,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笑得很是热情。可能是招待的笑太过做作,她眯缝着眼,整张脸显得不太自然。
众人没在意,纷纷进门。
屋内开着空调,热腾腾的风迎面涌上来,几个人脱手套,摘围巾,曾静白徒手捻灭烟头,扔进垃圾桶。
屋内装修普通,光线有点暗,侧边是沙发还有一张小桌,简简单单。比较奇怪的是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村家,四周的挂饰倒是不少,有粗麻编的奇形怪状的剑,还有用鲜红颜色的线绣的极大的一副十字绣,棱角复杂,看不出是什么图形,但这个颜色实在扎眼,宛若一滩血溅在墙上,看到就感觉呼吸不畅,有些憋闷。
楼上有微弱的哭声,隐隐约约,是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听不真切,仔细听又像风在呜咽。
老婆婆腰背伛偻,带她们进屋后,伸出龟裂粗壮的食指,往正堂墙角一指。
门里正堂那里摆着一个大招牌,像个装饰画似的倚在漆的惨白的墙边,上面红底白字清清楚楚地标着——住宿:一晚500一人。
“靠。”夏寄纤看到,先爆出粗口,“这真的是宰大户啊,怎么这么贵。”
老婆婆浑黄的眼珠往她脸上一瞪,突然有点凶:“小姑娘别乱说,我们这可是包早中晚三顿饭的,比其他家便宜很多了。”
“哪里便宜了?”
她横眉,脸拉着,表情蓦地阴沉:“要不要住啊你们,不住赶紧走。”
“住,住。”祁宵月把夏寄纤拉到身后,挂起温柔的笑:“婆婆,我们要两间房,住三晚。”
话落,老婆婆突然笑道:“诶,好好。”
她的表情又在顷刻间变回那副热情好客的模样,全然不复刚才的不耐烦,她咧着嘴,弓身去前面柜子里给她们找钥匙。
细细索索的声音响着,夏寄纤往祁宵月身边靠了靠,低声:“我怎么觉得这老婆婆有点诡异啊”
“嗯。”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比起惊讶,我觉得还是先找曾静白凑凑住宿钱比较着急。”
祁宵月睨她,曾静白和应念也在目光灼灼地往她身上看,夏寄纤小脸皱了皱,不情不愿地往兜里掏。
众人兑了兑,凑钱交了住宿费。夏寄纤将将足够自己的份儿,应念身上也不多,还好曾静白带的钱符合她大家小姐的身份,先替祁宵月交了钱。
老婆婆拿了钥匙来,夏寄纤跟祁宵月一间,曾静白和应念一间,几人按着她指的路,上二楼找房间。
一到二楼,那道似有似无的哭声却是消失了。二楼很暗,只吊着一盏灯,可能因为年久失修,还忽明忽暗的,有些怪异。走廊细细窄窄一条,两边房间对着门,距离仅供两人并排站。
祁宵月和夏寄纤的房间在最尽头,祁宵月插钥匙拧锁,门刚推开一道缝,就有扑面的灰尘扬起。开门声吱吱呀呀,令人牙酸,两人罕见地一愣,推门进屋。
屋内摆着两张床,床上是大棉被,套着鲜红花朵的被罩,窗帘也是暗红色,紧紧拉着,不透光亮。
四周陈设简单,墙上挂满了画框,都用红水笔画着奇形怪状的东西,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比起应家给安排的洲际酒店,这里的住宿条件可真让人寒心。”
夏寄纤啧啧感慨,抬手按开灯,灯光炽盛,照亮整间房屋。
也照亮她手边墙壁上一道狭长的暗红痕迹。
“这是什么?”
她疑惑地摸了摸,指尖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这道颜色仿若已经渗进墙内,红得深沉又惊心。
不知为何,看着这道红痕,她莫名的有些心悸。
祁宵月也侧头看过来,她没上手,只盯了两秒,脸色却忽的沉下来,眼神牢牢钉在墙上,眸光犀利,宛若锋利的刃。
夏寄纤陡然心慌:“怎么了?”
小小的房间里一时寂静,风拍着窗,灯光照着红窗帘红棉被,炽亮白光也仿佛镀了血色。
隔了大半会儿,祁宵月才撤开身子,抱着臂,轻声回答夏寄纤的话:
“这是血。”
“人血。”
46、我爱他吧
夏寄纤失控, 连连退后好几步。
她撑着额,稍稍避开视线, 面上没慌,但眉拧着,刚才摸过墙壁的手攒起来, 背在身后,手腕微颤。
“这是溅上去的人血。”祁宵月后撤站住,对着墙壁指指,声音严肃:“颜色还没有特别暗沉, 应该也是近几天刚溅上去的。”
血色浸染, 大片的红刺剌剌地铺在惨白的墙壁上,四周围了一圈画框,画框里裱着的画也是红, 鲜艳得仿佛要灼眼, 诡异又恐怖。
祁宵月的目光顺着血迹的弧度从上往下移动, 触及到底,她凛声:“按照这个出血量,应该是死了人的。”
“人杀的?还是鬼索命?”
“不知道,但这里没有阴魂的气息。”
祁宵月移开视线,边说边转身去铺床,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夏寄纤刚才还没震惊, 现在看她动作忽的目瞪口呆:“祁宵月你干嘛呢?”
“铺床啊没看见吗?”
“废话我能不知道你那是铺床吗?”
她抬手甩门,门砰地一声撞墙,隔绝了外部呜咽的风声, 夏寄纤跨过整块方地毯,伸手来抓祁宵月扬被子的手,压着嗓子:“现在还铺什么床啊,这地方肯定有鬼,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厚重的棉被波浪式的滚起,震出阵阵沉积的飞尘。硕大的红色牡丹花绣得精致,静静附在被罩最中央。
外面风起,木窗吱嘎作响,从窗缝里,又飘来刚才那神秘消失的孩子哭声,憋着气似的,有一阵没一阵,听着像隔了层膜,沉沉压在耳底。
祁宵月若无其事地摆枕头,铺被子,耳边有声,她全当没听见,只淡然说:“暗阵的事肯定跟这里有关联,进都进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
她还笑,颊边的酒窝浅浅,“何况我们还搭了大几千块钱在这儿呢,不住一晚,未免也太亏了吧。”
夏寄纤动作迟钝地伸着指头指天花板,又往窗那边示意:“这小孩哭你没听见?”
“听到了,我不聋。”祁宵月专心摆弄自己的床,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鬼哭罢了,怎么,你害怕啊?这种东西不应该见多了吗?”
“我看你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就是因为当回事,所以才要揪出来到底是谁想取走我们的命。”
这话振振有词,夏寄纤嘶气,“我算是知道了,你跟曾静白才是一类人。”
“怎么说?”
“一样疯的不得了,脑回路太奇怪了。”
祁宵月弯眸:“我当你夸我了。”
夏寄纤呸一声,不情不愿地往后卸力,坐在自己床上,啧啧惊奇道:“你说应三看人这都是什么标准,审美那么诡异。”
这话不知道是拐着弯在夸还是骂,祁宵月眼垂眼,不搭理,夏寄纤往后仰身,眼睛对着天花板,头顶灯光直射入瞳孔,激出一点泪。
她突然想问:“你跟应三是什么关系?”
祁宵月斜睨她:“八卦啊?”
“就是好奇你和曾静白会成为什么关系。”夏寄纤呼气,看着浅薄一层水雾往上飘,她慢慢接后半句:“朋友或是情敌。”
“都不会。”
“嗯?”
“Just acquaintances.”
“唔。”夏寄纤挪着下巴,蓦地一笑,懒洋洋,整个人裹在长长的衣服里,只有小小一团,她哈着气:“那我就当是你——”
“砰砰”有人敲门,她一卡,声音被截住,祁宵月只听到一个字“你”,她回头看,没问什么,先抬了抬下颔,示意:“去开门。”
夏寄纤听话起身。
门外是应念和曾静白,两人整顿得快,在门口杵着等人。
楼下,那个婆婆手脚更麻利,已经潦草地备好了饭,此刻正站在楼梯口往上张望,手里扬着锅铲,嘶哑着嗓子喊:“吃饭咯,赶紧下楼,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就凉了。”
那锅铲在她手里利得像把刀,夏寄纤看得膈应,先叫祁宵月下楼,她跟后方。
这点小地方没有单独餐厅,所幸还有个小后院,支着防水篷,摆着几张方形木桌。屋里气息太憋闷了,几人选择在外面吃,宁愿吹冷风也不愿意就着那满屋血红色下饭。
老婆婆也是个抠门的,四个人也没做几个菜,红红绿绿一片,打眼一瞧都是素,唯一的肉菜还得在青椒里找肉丝。
曾静白不饿,祁宵月嘴挑,只有夏寄纤和应念凑合着吃。
曾静白插着兜,往院边走,那里有散落的凳子,围着一圈可有可无的篱笆,后面远远的是枯黄的山腰,近处是一条用泥土和砖块铺成的小路,坑坑洼洼还蓄着雪水。后方还有一户人家,同样的小两层,红铁门极其扎眼。
她迎着微弱的风,拿出火机,磕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刚打出火,头顶飘来一句:“老烟枪啊?”
侧头,是祁宵月,白白净净素着一张脸看她,没什么表情,好像就随口一问。
她松开拇指,夹出烟,“介意吗?”
祁宵月用脚挪着木凳子,把它摆对地方,一边坐下一边趋开杂七杂八的碎石块,嘴里说:“请便。”
曾静白打着火,火苗摇摇晃晃,蓝红之色泾渭分明。火尖舔舐过烟头,曾静白轻轻抽一口,嘴角泄出一绺烟雾,细细往外飘,空气里有烟草味,浅浅的,不难闻,也很难让人忽视。
她嗓子哑,语调沉沉,是抽惯烟的,“常抽,没瘾。”
这是在回祁宵月那一句话。
也许只有这样的画面才适配曾静白,灰白雾霭中,艳丽的唇色隐隐显出轮廓。视线向下,眼皮半掀半闭,眼神落在虚处,空无一物。头发遮着额,眉峰露着,又浓又靓,犀利得像把刀,又高贵得像只波斯猫,谁也惹不起。
祁宵月觉得这样的曾静白特别好看,也很有攻击性。
她先说:“屋里有血。”
曾静白掸掉烟灰:“嗯。我们屋也有。”
“你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异常?”
“没有。”
祁宵月轻笑:“近段时间都是雪天,不会有游客这个时候上山,这么看这地方倒像专门来等我们的。”
曾静白不反驳,烟被她夹在两指,烟头对外,火光微亮:“应该是来等我的。”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祁宵月心领神会。
这村子里与那暗阵一定存在着联系,而且关系匪浅,光看那老婆婆的精神气,恐怕给出的吸取生机气运的说法也要存疑。
如果村子与暗阵幕后人真有勾结,那曾静白前些日子破了暗阵,自然也得罪了这宜陵村的人,这里处处透着诡异血腥,指不定这老婆婆就是要等着取曾静白的命的,而她们其他三个人,就是顺带的陪葬品。
加上那墙上不知是用来示威还是用来恐吓的血迹,这里,她们是想走也不一定走得了了。
两人都没对这种情况表示出大惊小怪,气氛一时沉寂,冷风往衣领里灌,祁宵月拢衣服,曾静白无动于衷地坐在风里,仿佛感受不到骤降的温度。
她又抽了口,徐徐吐出烟雾,祁宵月叠着手取暖,突地听到旁边说:“我看到了。”
她一怔:“什么?”
“昨晚,宴会厅外大堂。”
她神色平静,眼睛看着远处荒芜的景色,漆黑的瞳孔中没有情绪,猎猎风吹,她的头发往后飘,细长的辫子隐在耳后,整个人都泛着冷冽香。
“当时老师告诉我应爷爷会来,让我去门口等着接,我就在宴会厅门口的柱后站着,刚好就在堂前沙发边,看到了你。”
顿了一下,她补上:“还有应三。”
当时的景象她清清楚楚地记着,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当时空气中的温度。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应三了,即使找遍借口去应家拜访,也很难能碰上他。
那一刻,那个许久未见的人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认真看文件,侧脸逆着光,比她以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吸引人。
她想上去打招呼,但犹豫了,可只那不到两秒的犹豫,就已经有女人朝他搭话,然后笑,继而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身边。
应三笑着跟坐下的那个女孩说话,给她递水果,那种笑眼角都有光,嘴角有弧度,是跟她那种礼貌的客气不一样的,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曾静白自问活了那么多年,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但那一次,她视野中映着两人亲密的身影,最终没敢走上去。
“那是自应三回来京市后,我第一次见到他。”她的语调不疾不徐,无波无澜,宛若在说一桩于己无干的小事。
曾静白声音哑,落在风里,吹不走,全灌进祁宵月的耳朵里。
她轻声问:“你是应三的女朋友吧?”
祁宵月内心平静,她目视前方,手心贴着膝盖,有点暖,但更多的是凉意。
她没回答,曾静白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
她拿着烟,不抽,任它燃着,簌簌落烟灰。
她说:“我是应三的未婚妻。”
“不过,”她顿了一下,“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烟雾往上绕,风瞬间吹散。曾静白缓缓说:“应三从小就恣意,他有自己的决定,有自己的想法,很少会因为应家长辈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态度。在我们都被迫学术法的时候,他硬是犟着性子去读金融,谁也掌控不了他的想法。”
“长辈随口订下的事,小辈没有本分一定要去履行,应三把这点贯彻得彻彻底底。我名义上当了十八年应三的未婚妻,应三成年归家后,首先就向长辈们提了退婚。”
应三做事永远利落干脆,不该有的念想不会给人留,曾静白对他来说,最多只能算得上是“认识的人,但不熟”。
退婚的事没有大肆宣扬,这几年过去,多数人还不知道其实曾静白早就脱离了跟应三的联系,她只是曾家的大小姐,不再是应三的未婚妻。
祁宵月不知道以自己的立场该说什么,而且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情爱与她,都是很模糊的概念,活了太多年,见识多太多生死爱恨,到头来反而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反正死后都是一抔土,在意什么都是无用。
但应三好像又不该归于此类。
他不一样。
曾静白将烟头捻进土里,火灭,烟雾散尽。她唇上的红色被抹去一小块,但整张脸依旧艳丽,让人挪不开眼。
祁宵月侧头,淡淡问:“那你喜欢他吗?”
这话没由头,她就突然想问。
曾静白手顿住,继而微微低着头,长发倾泻,掩盖住她颇有些自嘲的笑。
她缓缓答:“我爱他吧。”
即便认识二十余年,相处时间寥寥。
“很多年了。”
47、暗阵
两侧都是落雪, 混着泥水,沉甸甸蓄在坑洼里。身后夏寄纤在小声地跟应念说话, 引起小姑娘一阵轻笑,两人窸窸窣窣地夹菜,木筷碰着瓷碗边, 发出珰珰脆响。
寒意攀上脚腕,顺着松松落落的裤管滑进去,祁宵月动了动脚,躲开点儿, 护着自己周身的暖意。心脏在跳, 噗噗通通,又轻又缓,又像被悬着, 半天落不到实处, 磨得人全身酸酸涩涩, 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做出回应。
眼下的场面说实话有些出奇的诡异,两个姿态洒落的女人沉默地坐在风口处,对着一段莫名的关系坦诚相待,一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另一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 活像闲来无事的唠嗑, 没有半点无意义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按夏寄纤的意思,她们应该互为情敌才对,上手扯头发拽辫子, 用自己的长指甲在对方脸上留下数道深深血口才是最正常的打开方式。
但曾静白觉得那种方式太丢份,她有自己的骄傲坚持,又比任何人都看得通看得透。那种发狠的落话衬不上她的身份,又觉得为了男人而对另一个女人横眉冷对是最傻逼的手段。
应三不喜欢她,她心里清清楚楚,并且比谁都更早知道这件事。
她将手里的烟蒂捻成飞灰,平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嫉妒或是仇怨的情绪。
“你不必担心,”她说,语调平平:“我没工夫去陪你搞那些争风吃醋的戏码,对你,我也不好奇。”
“应三那里我不会再去,这件事之后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彼此相安无事再好不过。”
祁宵月手指蜷了一下,眼睫似有若无地摆,视线中灰蒙的天色不甚明朗,身侧曾静白的喘息声微微弱弱,但暖热的温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散发过来。
她突然说:“夏寄纤说,我们是同类人。”
“哪种同类?”
“大概是眼光吧。”
曾静白不咸不淡地斜她一眼,嘴上无情:“我不跟同类人做朋友。”
她模样认真,祁宵月忽地想笑,憋着的笑意从胸口涌上来,滞于喉口处,最后只是在嘴角拉出一抹浅淡的弧度。风从指缝溜过,她合着掌,手腕露出来,细细白白一截,落在冷白的光线下,朝曾静白伸过来。
修长漂亮的指节在曾静白眼前停了半秒,继而往斜下方一探,曾静白只感觉兜边一抹温热靠近,下一秒,袋口被掀开,稍稍坠着的口袋细微一轻。
祁宵月夹了支烟出来。
她只夹着,不抽,曾静白盯着她一会儿,然后掏出火机朝她递。
祁宵月不接,淡笑:“烟就够了,我不会抽。”
细长的烟身杵在两指间,她站起身,挪开木凳,往后走,清亮的声音盈盈绕,“不做朋友就罢了,当烟友也行。”
曾静白坐着,余光中是祁宵月的背影,她装作没听见话,一声不吭。祁宵月长长的黑发顺帖地披在肩后,略瘦削的身姿裹着厚衣服,不显累赘,反而更为利落秀丽,忽的,她微微侧头,下颔拐了一个角,侧脸露出来,唇角弯着,挂着笑,黑眸水汪晶亮,盛着满满碎光。
曾静白忽然意识到应三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女孩了。
因为挪不开眼。
身后,祁宵月上桌,夏寄纤嘟嘟囔囔地打她筷子:“刚才还不吃,饿死你!”
“好狠心啊夏小姐。”
“喏,吃这个,这个味道还行。”
“你就是嘴上不饶人。”
“还说?你吃不吃?”
“吃,吃。”
声音起起落落,笑意隐在话里,曾静白收回打火机,望着远处的荒山流云,忽的垂下眼,轻轻一笑。
——
饭吃了七八成,老婆婆就嚷嚷着要收碗盘,一群年轻人懒得跟这个诡异的老婆子计较,任她一股脑地全桌收走,把她们往后院外赶。
现在半下午,天色尚早,她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坐以待毙,曾静白提议分两队先去山上看看,一队去查看暗阵,一队去找阴魂藏身的地方。
夏寄纤想让曾静白带着祁宵月,她和应念水平都凑合,两人联手倒不怕什么危险,反正总能保命,但祁宵月不行,毕竟她是目前这里能力最“低”的,得有个厉害的罩着。
曾静白用眼神询问祁宵月,祁宵月无所谓地耸肩,她没意见。
队伍敲定,祁宵月由曾静白带着去查看暗阵,夏寄纤两人分道往山内走。
暗阵位置不算偏僻,顺着山腰处的一个斜坡往林内走几十米,就能看到栽得极为奇怪的一圈树。
树成环抱姿态立着,个个枝节尽展,遮蔽天空。四周都是矗立着的墓碑,碑是空碑,无名无姓,墓碑后是坟包,鼓起一排,长着枯草,看起来十分荒凉。
一众高树围着的中央处,有一个数米深的大坑,坑内黑黢黢一片,摆着巨大的一块大理石,上面落着土和雪,表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是鲜红的血色,多年不落。
祁宵月探头看,没靠近,听曾静白讲:“长辈们本来是想把这大理石运走研究的,但委员会提议说事情没彻底查清,乱动不妥,说不定还会惊动幕后之人,白费功夫。所以就先用符阵先把这里封了,等事情解决了再动这石块。”
祁宵月眯着眼看,空气很凉,有股腥臭的气味,像埋在地下的腐尸陡然被挖出来曝晒,其味道冲鼻难忍,而这股气味,就是从这坑底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跗骨之蛆般缀在鼻翼间。
祁宵月蓦地想起,之前在学校天台上,救走杀害祖凡庆的妖风身上,携带的也是这股刺鼻气味。
那件事她交代给了小黑去让阎王爷安排鬼使来查,小黑之后报来的结果也是恶鬼阴气作祟,暂时没寻到源头,她之后就没再管这件事,如今看来,莫非这两件事之间还有关联,或者说,同属一源?
若真是如此,那这幕后之人所图未免有些太大了,从京市到湛城,这囊括的地界可不是这小小的宜陵山可比的。
她眸光忽闪,思虑深沉。
她不知道应三知不知道这件事,但猜他怕是知道的,应三那几个月一直留在京市未有消息,说不定就在查探这件事。
只是有点奇怪,应三没跟她提起过,又不像是存心瞒着,只是没有特地跟她说。
曾静白问:“你看出什么了?”
祁宵月收神,伸出指头往下点点,答:“阵眼。”
“对。”曾静白点头,“看来你说不会术法是假的。”
能一眼看出这大理石块是暗阵的阵眼,可是需要不俗的眼力。
祁宵月蹲下,闻言笑笑,没为她的识破感到尴尬,反正她也没想刻意瞒着,“行走在外,总要留一分嘛。”
她伸出白皙的手,在深坑上面转着食指,无规律地划了一圈。自她的指尖处,倏地滑出一道暗色光芒,虚空处,光芒汇聚,逐渐显现出一道笔画顺畅的符咒,符咒成型,猛地窜入坑底。
接着便是一阵撕破天空的惨叫,昏鸦齐飞,荒草伏首,树枝皆颤!
激烈的鬼哭声突然从坑底冒出来,刺入耳膜。
而那符咒慢慢升上来,像只手一样,从坑里死死拖出一团蜷着身体的黑影。
那惨叫声,就是这团黑影发出来的。
符咒将它丢出坑外,黑影落下,顺势滑出一段距离,撞到树脚后才停下。符咒跟紧它,继而化作流光紧紧附在黑影的脑门位置,束缚住它的动作。
曾静白看着,眼珠微动,默默走过来。祁宵月对着那团瑟缩着的黑影站,抱着臂,眉弯着,笑眯眯,道:
“说吧,你怎么会藏在这里面?”
黑影是有意识的,闻言,它整团抖了抖,自上方,露出一个头颅模样的黑团,缓缓斜过来,对着祁宵月的眼神。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张脸,半边血肉尽数脱落,森森白骨露在外面,沾血带肉,自黑洞洞的眼眶处往下淌着深色血液。另一边脸腐烂了三分之一,黑色的雾气在它皮肉表面翻滚蠕动,像蛆虫一样,将要破脸而出。
它“嗬嗬”地动着嘴,牙齿尖利泛着光,面上却是惊恐。
“别杀我!我只是躲在这里的小鬼而已!别杀我!”
它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我没害过人,我只是来这里避一避风头,求求你们,别杀我!”
祁宵月歪头看它,不知何时,她手里突然多了把短小的匕首,她捏着柄转,刀刃紧紧对着这个小鬼的脑袋。
她说:“不想死啊,行,好好说话,我们问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考虑手下留情,怎么样?”
“嗯嗯嗯嗯。”小鬼吓懵了,点头如捣蒜。
祁宵月看了一眼曾静白,曾静白会意,拎着一截长树枝,“唰”地杵下去,卡住小鬼的脑袋。
“你们这些鬼,跟这里的暗阵到底有什么关系,说!”
“我们跟这暗阵没有关系啊!”鬼叫声凄厉,音调又高又难听,好像还很委屈,“这里阴气重,我们以前也只是寄居在这里而已啊!”
“山上四处都有人去,只有这里坟多,游客不来,我们才能安安分分地躲在这儿,没干过什么坏事儿啊。”
祁宵月挑眉:“那这暗阵吸取的所谓的生机和气运都去哪儿了?”
小鬼被卡着脖颈不能动,它很激动,血汩汩地从眼孔处往外冒,看起来十分渗人。
“那些气运哪是暗阵吸的啊!”它嘶叫:“那是村里人每月自愿来奉送的,我们这些鬼哪里吸得着他们的气运啊!我们冤枉!”
48、拿血换命
祁宵月和曾静白互相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神中读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虽早就猜到了宜陵村与这暗阵关系匪浅,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曾静白杵着树枝往上卡, 把鬼的脑袋往上带,让它黑憧憧的空眼孔对着两人,“继续说, 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点。”
小鬼动弹不得,只能乖乖交代:
“其实我们这些小鬼知道的也不多啦那宜陵村的人太怪了,我们一般也不敢去那个地方”
“这个暗阵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我死的那一年就有, 这里阴气重, 住着舒服,山里的鬼怪都爱往这里跑,藏在这里还不怕被外界来的那些人抓走, 很安全。”
“我们在这里窝着, 每月都能看到那宜陵村的人来这里祭拜。”
“祭拜?”祁宵月挑了挑眉。
“对, 您不是说什么暗阵掠夺气运吗,我觉得应该就是那祭拜的事,他们完完全全是自己自愿过来的,也没什么东西逼迫他们啊。”
曾静白问:“那若按你的说法,这暗阵里残余的人类生气又该怎么解释?”
小鬼仰了仰脑袋, 浓稠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在树杈上, 它说:“您也知道,这祭拜总得有东西来奉吧?”
“他们奉的,就是自己的血。”
小鬼每月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黑压压的林间,男男女女,人人木着脸,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血。头顶是群聚的昏鸦在嘶鸣,豆大的眼珠紧紧盯着这些人的脑袋,尖喙不停张合,似乎随时都能俯冲而下撕烂这些人的皮肉。
这群人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头发稀疏发白,脸上深深沟壑,连端着碗的手都是粗糙龟裂,布着血迹。臂上,腕处,皮包骨的地方,皆是刀痕,长长数道,蔓延整条手臂,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翻着新肉,十分可怖。
白瓷碗里红色的液体几近凝固,血腥气中恶臭气息弥漫,令人作呕。
领头的是个拄着拐的老头,穿着鲜红的披帛样式的衣服,仅仅裹着肩,下身是条条碎碎的白绸裤,看起来违和又渗人。
他念念叨叨地唱和着曲,声音低沉阴郁,是种莫名其妙的语言,身后人全在俯首听,神色冷漠,毫无感情。接着,老头便领头将血倒入大坑——那时还是平地,所有人前赴后继,冷着脸,将自己碗里端的血倒进去,然后虔诚叩拜,念念有词。
“倒血?”祁宵月恍然:“这应该就是暗阵掠夺生气的办法了。”
人血牵系人此世福祸,奉血的做法无疑是将自己的命外送,暗阵通过吸收人血来汲取它想要的东西,似乎比直接掠夺更为巧妙一点。
但曾静白疑惑:“那她们这是图什么呢?”
这也是关键所在,这宜陵村的人,为何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来供养这暗阵?
听小鬼形容,这祭拜的过程更像是尊崇着什么“信仰”之类,那个领头人穿的红披帛,包括她们住的那个老婆婆家随处可见的鲜红挂饰、摆件,包括屋内陈设,好像都与“血”脱不开干系,莫非,这就仅仅只是受内心的崇敬所驱使,才这样无私地数十年如一日的供奉吗?
小鬼:“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那群人太怪了,都这样干了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血可以放,简直一月不落”
“嗯?”祁宵月机敏地一抬眼,突然问:“你说他们这样干了几十年了?”
“对啊,我都死了四五十年了,从我死的那一年就见过。”
“每一次都是同一批人?”
“那倒不是,隔几个月才能见着熟面孔吧,毕竟是人,那样放血,还是一群老年人,不小心会丢命的不过那领头的老头倒是没变过,跟个老不死的似的,月月见他”
曾静白忽的明白了,她转头看向斜后方的祁宵月,却发现祁宵月正在隐秘的笑,眼有幽光,嘴角的弧度不偏不倚,不多不少,透着股诡异,比这林间阴风还要凉。
“祁宵月。”她喊了声。
祁宵月听到声,轻轻掀了下眼帘,淡声道:“这大概就是宜陵村人所图了。”
“一个鬼村,近百号人,月月放血,还能几十年不老不死,若不是拿血换命,我是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曾静白又补:“而且这村里没有年轻人。”
“对,村里没有年轻人,而且怕是永远都不会有年轻人了。这些人从二三十岁活至耄耋,一直拿自己的血去交换阳寿,活到死龄,就停留在了这个岁数。一辈子留在山里避世不出应该也是这个原因,怕被人发现。”
“那他们还给外人留宿?”
“所以才会有我们在墙上看到的血迹吧。”
祁宵月语气发冷:“若有外人发现不对,就把他们都杀了,这些人看了这么多年的血,早活成老怪物了,一条人命而已,什么都没有自己命和秘密重要。”
她支起手抵着下巴:“就是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躲得过地府生死簿的,多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鬼使发现?”
曾静白扬下颔,往那大坑处指:“那幕后人干的吧,他既用这暗阵,就得保证不会有玄学界和地府的人查到这里。”
祁宵月一乐,皮笑肉不笑:“行啊,手还挺长,想得挺周到。”
这事越深究就牵扯越大,光这幕后人的身份,现在随便想想应该都是什么不容小觑的人物。
小鬼瑟瑟缩缩:“那啥我都说了,现在能放了我了吗?我真的啥坏事都没做过,二位明鉴啊。”
祁宵月递给曾静白一个眼神,曾静白松开别着它脑袋的树杈,丢一边,后退,抱着臂不管。
祁宵月微微俯身,姣丽的面容对着那张满是窟窿和碎肉的脸,深邃的瞳孔中如有一片海域,暗光幽幽,直直锁着小鬼的眼神。
“要走也行,回去告诉你那群阴魂朋友,去找附近勾魂所分处去办个登记盖戳,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这群无证的滞留鬼在人间乱飘,那我就得亲自动手送你们去阎王殿报道了。”
她声音柔柔,却吓得小鬼脑袋乱颤。
“知道了吗?”
“知知知知知道了大人。”
“知道就好,那就滚吧。”
“诶好好好,这这这这就滚。”
小鬼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走时还不忘给这站着的两位行礼,脑袋几乎要磕进地底,才抖着腿往外爬。
原处,曾静白眉峰高挑,看着祁宵月的眼神中带着审视:“你竟然知道勾魂所?”
祁宵月不动声色地笑,目光颤都没颤一下:“我说了,行走在外,总得留一分啊。”
“可勾魂所的存在只有世家子弟通过长辈言传才会知道,阳界人只会把那些鬼使称作——锁魂使。”
“说不定我也是哪个世家隐藏起来不予外人知的小公主呢?”祁宵月调侃。
曾静白不说话了,祁宵月这摆明了不想坦诚,她即使追问也得不到答案。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不是那种窥视欲强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便闭了嘴。
“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不是来玄学大会搞破坏的就行。”
祁宵月弯弯眼,轻声应许。
两人现在把这宜陵村的秘密知道了七七八八,暗阵这里暂时没什么可看的了,她们出了林子。过了午后,雪化了不少,一条泥路上都是水,林外寒风肆虐,凉意逼人,天色暗沉,太阳缀在山腰处,染红了半边天色,像泼洒的粉墨。
祁宵月掏出手机看,已经近傍晚了,走时那个老婆婆要了她们的电话,说到饭点会发信息提醒她们吃饭,果然,收件箱里已经有了条未读短信,就在十分钟前。
她玩味地笑:“你猜,这村里人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既然有了死在那房里的人的先例,她们这四个貌美如花还知道不少东西的姑娘肯定也活不过这两天。
曾静白答:“今晚。”
既然这村里人与那暗阵有牵连,她们来这里看的事儿肯定也瞒不过,拖一刻晚一刻,早解决早安心,估计那群人现在就在磨刀霍霍,准备今晚就一刀抹向祁宵月几人的脖子。
祁宵月插着兜,幽幽笑:“我现在竟然还有点期待。”
曾静白斜睨她,眼神中罕见地有些情绪,明晃晃地写着——“你有病吧?”
她迎着风,额上发被吹散,白净的脸露出来,颊上有微红,应该是被冻的。
“砍人呢,多刺激啊。”
“多少年没人砍我了。”
这话说得欠欠儿的,不过也是事实,以往当小喽啰的时候,风里雨里血里都走过不少,这些年倒是闲下来,没人敢斗到她面前了,想想日子过得也真是平淡,走得无波无澜,一点趣味性也没有,远不如以前曲折离奇,升腾跌宕。
曾静白:“我突然觉得你一点也不惜命。”
“那倒不是,”祁宵月看她:“生命来之不易的,我还是很珍惜的。”
她侧眸,唇畔带笑,眼角泛亮:“但我也得在意生命品质不对吗?”
她点开手机屏幕,调到相机,拍了一张远方绚烂天色。
远处是半枯半黄的山,晚霞铺天盖地,夕阳温柔缱绻,近处是蜿蜒曲折的一条山路,细窄泥泞,有零星的脚印,浅浅一道。
还未化的雪折射着光射入镜头,颇有些绮丽,画面边还有曾静白的一柱烟雾入境,看起来更为迷蒙。
照好,祁宵月满意地看了看照片,熄灭屏幕,把手机丢回兜里。
“走吧,先回去吃饭,等夜深。”
她笑:“月黑风高,才是杀人夜啊。”
49、谁想搞死我?
夏寄纤和应念回来得早一点, 几人用完饭后,在院子里吹了会儿风, 就各自回了房间。
木楼梯间没有灯,踩上去吱吱呀呀,听着牙酸。祁宵月落在后面, 还没踏上楼梯,老婆婆突然喊了一声:“那个姓祁的小姑娘。”
祁宵月停住,转头看。灯光昏暗,外面冷风拍窗, 唯有一层处那个飘摇的吊灯冒着光, 飞虫覆在上面,扑闪着翅膀,在地板上落下一点细小的影子。
老婆婆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微垂的眼盯着手里的算盘, 算珠碰着木头, 脆响不断。她嗬嗬地清嗓子,胸腔里像藏着个破风箱,喘气粗重。浑浊的瞳孔盯着位于楼梯口的女孩,眼白里尽是黄斑血丝。
祁宵月侧过一点身,手搭在扶手上, 目光淡漠地对上她的眼神:“有事?”
“嘿嘿, 没事。”老婆婆诡异地笑了声,血红的算珠压在满是皱纹的手下,不停用着指腹搓来搓去。
“你们晚上还会出去吗?”
“不出去。”祁宵月摇头, 微扬眉:“怎么了?”
“没什么。”老婆婆嘴角咧开,露出黄牙,语气阴森:“就是提醒一下你们,这宜陵山可是有猛兽出没的地界,山上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也不少,要想活命的话,入夜之后可不要出门。”
祁宵月内心槽留在这里才是不要命,面上却附和笑:“您说的是。”
“嗯,嗬嗬,去吧。”老婆婆满意地眯眯眼,重又低下头,去拨弄她的算盘。
寂静的空间里,唯有算珠声在响。
啪嗒——啪嗒——啪嗒——
飞虫触着灯罩,蓦地涌出一缕烟,焦糊的尸体黏于其上,沉着暗红的灯光,宛若满目血色浸在眼瞳中。
祁宵月散漫地笑笑,嘴角带着些难以琢磨的戏谑之意,似乎不在意,又像在等好戏似的的神情。
继而她转身,上楼,没再理会。
进屋时夏寄纤正在玩手机,桌边丢着几块巧克力,还有乱七八糟的充电线耳机,闻声,她抬起头,嘴里鼓鼓囊囊地问:“那老怪物跟你说什么了?”
“咽下再说话。”祁宵月合门,上锁,提醒她一句,然后坐在夏寄纤对面,回答道:“没说什么,确认一下我们今晚是不是乖乖等着受死不乱跑。”
她跟曾静白回来之后就通过手机短信给两人说了情况,两个小姑娘反应倒没多激烈,应该是早有预料。
夏寄纤咽下巧克力,给祁宵月扔过去一块,问:“我们今晚就在这儿等死吗?”
“对。”
“没点计划?”
“要什么计划?一群七老八十的你还打不过?”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夏寄纤琢磨:“但总感觉没那么简单呢。”
祁宵月甩掉拖鞋,斜靠着床,屋内暖气足,她脱了棉外套,只余一件单薄的里衣,肩口有些大,又因她微斜着身,领口下滑,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和细瘦精致的锁骨。
她摆弄着手机:“没事,你死不了,别担心这么多。”
“就凭你那战五渣的本事还是别给我下这种保证了。”夏寄纤撇嘴:“要是曾静白这样说我还能相信一下。”
“嗯嗯。”祁宵月埋首于手机,敷衍地应声,“没事,临死关头曾静白会带着你跑的。”
夏寄纤切了一声,也爬上床,倚着靠枕听音乐,不准备跟她搭话了。
祁宵月现在也没心思应付她,她正注视着屏幕上的微信界面,停顿了有半分钟,指尖点着最上方那个聊天框,内心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点开图片,把自己下午回来时拍的霞光发过去。
收信人,自然就是应三。
祁宵月并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拍照技术,对滤镜修图也不熟练,所幸景美,半山腰的白雪和着漫天红霞,纯洁又绮丽,完全扛得住死亡镜头。
而且对方也很给面子,几乎立刻就回了条——“挺漂亮的,宜陵山?”
祁宵月刚敲上一个“对”字,顶头又突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她手一滞,慢慢删除自己打的字,守着屏幕,等着。
不到两秒,应三来了条:“你抽烟了?”
这话莫名其妙的,祁宵月蹙蹙眉,眼神微有疑惑,她点开自己发过去的那张照片仔细看了看,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绺飘散着的烟雾,就细细微微的一柱,若不是眼尖,很容易忽视过去。
这烟雾,属于不小心入镜的曾静白。
想到这个名字,祁宵月心里就忽的有些梗,奇奇怪怪的,她下意识抚住胸口,却没察觉到其他的什么特殊感觉。
她回:“不是我。”
“是曾静白。”
应三没避讳这个名字,只“嗯”了声,没再追问。
两人之间的对话蓦地中断,祁宵月下意识捏了下指腹,想再说什么,搜刮了一番却发现无从开口,她只能干巴巴看着微信界面,任屏幕渐渐逐步变暗,最终熄屏。
她没再点开。
夏寄纤用余光瞥见,问:“现在洗洗睡吗?”
现在八九点钟了,冬日夜里黑得早,也黑得沉,她们没拉上那个令人膈应的红窗帘,只闭了窗,有淡淡的月辉洒进来,屋外风也大,有树枝不停在拍窗,乍一听还有些渗人,但两人均没在意。
祁宵月把手机放桌上,起身穿上拖鞋,往浴室走,声音有些难以察觉地颓:“早点睡吧,后半夜估计没得睡了。”
夏寄纤眼利,一瞬间发觉了她有些不对劲,调侃道:“怎么回事啊,这是跟谁聊的等死的心情都聊没了?”
祁宵月不回头,顺手拎起床尾的抱枕往后砸。这一手准头极好,劲也不轻,几乎是冲着夏寄纤的脑袋而去。
夏寄纤侧身一避,没想到这枕头的速度比她还快,没躲过去,正巧砸在了右脸上。
“祁宵月,心太狠了你。”夏寄纤揉着自己的脸,半真半假地抱怨:“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我又猜对了。”
祁宵月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自顾自进了浴室,摔门,扣锁,放水,一气呵成。
哗哗声起,床上,夏寄纤抱着枕头看着紧闭的浴室门,摇头失笑。
“真是个小公主脾气,不高兴就打人。”
“不知道应三怎么受的,啧啧。”
——
夜里两点,弯月倒悬。
风静了,声音皆消。天幕黑沉沉,乌云在缓慢地迁徙,一点一点遮着月光。黑鸦不知被什么惊动,有几只扑闪着翅膀停在了光秃秃支棱着的枝丫上,嘶鸣两声,继而眼珠猛然转移,紧紧盯着二楼未拉窗帘的两间房。
灯早已熄灭,月光消散,黑夜吞噬着宜陵山。四处都是沉寂,小小的村落里,没有犬吠,没有虫鸣,没有人声。
唯有那两间房里的人,酣眠在暖柔柔的床榻上,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忽的,好像什么在响。
声音细细的,一阵一阵地从村子深处传来,音调高又软,连绵不断。
“哇——哇——哇——”
像是婴儿的哭声,不凄厉,却惹人疼,好像是谁家的孩子在夜啼,没人哄,一直断断续续地哭叫不断。
“哇——哇——哇——”
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下一秒,祁宵月就醒了来。
而对面,夏寄纤也悄然睁开了眸子。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皆坐起。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带着点腐烂的恶臭,不浓,但闻着恶心。
夏寄纤嘴唇翕动,念了句咒,将这不知名的气味隔绝在外。
两人踩着吸音地毯,沉默地靠近门口。耳边,婴儿哭声不断,似远似近地回荡,像在门外,又像悬在头顶。
屋外,忽地有东西在敲地。
“咚——咚——咚——”
宛若拐杖杵着木地板,和着啼哭声,从走廊的最外侧,一点一点步履缓慢地过来。
声音渐近,两人屏息,一左一右立在门口,祁宵月站在门缝边,目光仿若透过墙壁,紧随着外界那个生物的步伐。
外面敲地声停,婴孩哭声也随之消失。
夏寄纤有些紧张,她抿着唇,状作平静地吸了口气。
黑暗中,两人对视,祁宵月睫毛眨了眨,可还未等她做出口型,耳边突然一声巨响乍起——“嘭————!”
一个巨型尖锐物体大力穿透门,直接深深切入屋内!
两人下意识分别往后靠,躲开攻击!视线之中,一柄巨斧的刃尖穿透后门,尖锐的锋对着两人的头颅所在横切而来,若要再近一分,怕要直接血溅当场!
“卧槽!”夏寄纤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上来就这么猛?”
一击不中,巨斧被大力抽走,铁屑纷落,门摇摇欲坠。
祁宵月一脚将开了半边的门彻底踹远,她手下蓄力,身子往正门处移了半步,直面门外的怪物!
那并不是他们预想之中的老婆婆。
那是一团粘稠恶臭的黑影!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它幻化成人形,全身上下裹着黏液,滴滴答答地在往下流,外界光渗入,照亮满地的鲜红。
是血!
它手里举着一把巨大的斧头,破风声起,斧头从高处猛然落下,正要朝两人劈下!
祁宵月视线触及,似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眸子骤缩。
她反应迅速地念了句话,反手一附,手心直对那尖锐的刃,后脚抵住,身向后倾,硬生生抗下这一击!
黑气与金光碰撞,刺耳的轰鸣声震响。
对侧,门被破开,曾静白和应念冲出来。
祁宵月还挡着这股猛劲,看到两人直往这里疾冲,神色更为僵硬,她猛然大声喊:“站住!别过来!”
“曾静白!快带应念走!”
“什么?”刚要上前帮忙的曾静白脚步一顿。
黑影似乎听到声音,硕大的头颅拧了拧,往斜后方转。
祁宵月眉目凛冽,带着凶气,她左手微绕,数道金线飞出,直往那高大的黑影的颈处缠去,直接扯着它的脑袋重又面向自己。
“快走!”她声音仿若要撕裂:“这是鬼王级别的怨鬼,你们打不过,快跑!”
她回头,朝原地抽着符纸的夏寄纤吼:“你也跳窗逃,快离开这儿!”
夏寄纤在祁宵月身后,手里叠起的符纸似有生命地乱颤,想要挣脱束缚。
她表情还有些愣,失声叫道:“祁宵月!你疯了!你想自己对付这玩意儿?你不要命了?!”
“我让你快跑!听不懂话吗!”
祁宵月唇一咧,凶气更甚。磅礴的威压骤然从她瘦弱的身上迸发出来!夏寄纤被这威压冲得一趔趄,惊惧色起。
而这股撕破沉寂的威压并没散发太远,而是化作柄柄刀剑,直往那黑影身上刺去。
可纵使大力罩顶,那黑影却也仅仅只动了下身子,毫发无损。
“夏寄纤,你还在磨蹭什么,快走!”祁宵月眼中似有火光在熊熊燃烧,眼角似利刃,直接剐着人。
夏寄纤被她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曾静白在走廊,与在风波中心的祁宵月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什么,曾静白突地朝屋内的夏寄纤喊:“夏寄纤!听她的,快跳窗!我和应念在外面接应你!”
说罢,她拽着应念的手腕,加快速度逃离这里。
夏寄纤咬牙,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好像也只能添乱,于是抬臂猛地往身后落地窗一挥!
“砰————!”
玻璃炸碎,碎片爆炸式地四处飞溅!寒风见缝插针地灌入,吹起两人的头发!
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对着那破开的大洞,纵身跳下!
身影乘风而起,只一刹,便消匿在窗外,可还有声音从下方传过来:“祁宵月——!别死了——!”
祁宵月顶着这怪物的攻击,听见声,一扯嘴角。
她双眸乍亮,红得妖冶的光从眼底深处浮上来,四处重归于静,周边玻璃碎片,门屑散了一地,满目狼藉。
黑影好像只针对着她一人,铺天盖地的阴气弥漫在整座楼内。
墙上,床上,窗帘上的红纷纷如流一般缓缓淌下,如血一般蜿蜒流淌在地面上,浸过祁宵月的鞋,一点一点汇入那黑影之中。
祁宵月却只是极为妖邪地一勾唇角。
她微撤身,收了力,身体无风自起,直往后退。
边退她边抬起掌,手心里,火光攒聚!
黑影举着斧头朝她扑过来!
祁宵月身体骤停,她站在原地,目光直对着黑影空洞洞的眼孔,手高高挥起。
黑影距离她仅仅只有一米时,祁宵月忽地一笑,掌心落下,满手火球炽热滚落,直往它黑糊糊的脸上砸去!
火光爆裂!炸裂声起!焦糊味散开!
她嘴边笑容幽幽,眉深睫长,面容精致漂亮。
火光掩映中,她黑憧憧的瞳孔泛着光,竟妖邪异常,宛若鬼魅般,比那团不断渗着黑气的黑影还要渗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影发出凄厉的鬼号声,火苗窜上它的脑袋,顺着阴气四处燃过去!
祁宵月手里金线锁着它的脑袋,恍若未闻那嘶叫,直接冷着眸,抬脚,大力将它踹进地板!
惨鸣中,她倾身,对着那团焦糊的东西,轻声道:“对付四个小姑娘,竟然派来了一个鬼王级别的玩意儿。”
她笑,声音更凉:“到底是谁,这么想搞死我啊?”
50、受伤
屋外鸦声阵阵, 窗口破了一个硕大的洞,正呼呼地向里露着寒风。
祁宵月单脚压着黑影庞大的躯体, 面容冷冽,眼角微敛,心思掩在黑曜石般的瞳孔下, 琢磨不清。
她脚下用劲,黑影曲着身,四肢扭曲挣扎,整个蜷在了一起。它的脖子处紧束着一条金线, 线端绕着祁宵月细白的手指上, 直接被扼住了命脉一般,根本无法反抗。
火焰的威力只燃烧去了它的表面一层罩着的阴气,灰烬散去后, 一张青灰的脸露出来。
看模样约莫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人, 长相极为普通, 浅黑的眉,眼睛无神僵硬,没有一丝光彩,尸斑爬了半张脸,嘴角裂出深深一道贯穿下颔的疤, 并且恶臭味不断。
祁宵月微微眯眼, 手腕后撤,扯着这鬼的脑袋靠近,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是人类想对我下手, 还是阴魂寻衅?”
这并不是祁宵月太看得起自己。
她与曾静白在回来的路上就分析了不少,这宜陵村的人若要取她们的命,派几个人半夜来砍是最有可能的做法,毕竟她们表面上还是上山来玩的几个年轻女孩子,没有什么战斗力,这村里的还都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对付几个女孩子还是轻松的。
但没想到这一出手就是高级别的恶鬼,若要致几人于死地就派恶鬼来,可也太看得起她们的能耐了。
而且这不该是用来针对曾静白的手段,若要细究,曾静白逃走时这恶鬼也没什么反应,反而一直与祁宵月缠斗,从始至终,它的目标就是祁宵月,这样才更说得通一点。
可祁宵月也不过刚到京市,认识的人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又有谁能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
除非就是本来就知道她的身份的人。
祁宵月的目光像牢笼一样锁住恶鬼空洞的眼神,一人一鬼对峙间,黑鸦嘶叫,风声呼啸而过,树枝摇摆不定,猛力拍打着窗。
它是有意识的,听得懂话,却一言不发,像个被支配的傀儡一样,只要幕后人一直掌控,那么就算灰飞烟灭也威胁不到它。
“不准备说吗?”祁宵月拽紧手里的金线。
“嘿——嘿——”
突地,它张了张嘴,对着祁宵月发出两声死板的鬼笑。
这笑鬼气十足,祁宵月听得拧眉,手下用力,薅着恶鬼的脑袋把它按在木地板上,将它不断流血的嘴压在下面。
恶鬼被压着头,却没挣扎,而是忽然面朝地动了动眼珠,整个头颅在视线中硬生生转了个圈,脖颈拧成一团麻花,一张死气沉沉的鬼脸重又对向祁宵月。
它嘴角血淋淋,尖牙抵着唇,涎水和血水一起往下落。
“祁大人啊————”
它嗓子宛若灌了沙,沙哑难听,不辨男女。
“许久未见——”
“您还真是——”
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卡在这儿,它诡谲一笑。
祁宵月还在凝神听着话,视线猛地触及这抹笑,立刻手一僵,反应迅疾地往后退!
可已经晚了。
恶鬼恍若不受束缚地陡然仰身,整个身体骤然暴起,在祁宵月的目光中,竟胀大成一团血糊糊的两人高的巨型影子!
缠在它脖颈上的金线受不住,寸寸崩裂开来!
它嘶吼着,牙尖落着混黑的水,自它的血盆大口里,突然飞射出数道阴气,那阴气如剑刃,锋利无比,直冲祁宵月喷射而去!
它重复刚才的话:“你还真是——多管闲事!”
含着巨大怨气的攻击擦着祁宵月的胳膊掠过,带着破裂的风声,转眼间擦出道道深深血痕。
她在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躲过了大半攻击,但臂间仍不可避免地被刮出数道深黑的血口,长长一道,几乎贯穿整条手臂。
阴气如跗骨之蛆般直接扒住她的伤口,争先恐后地往里窜,再厚重的衣服也吸纳不住血液,逐渐有血滴落下来,深红一片。
凿心般的灼痛感涌上来,祁宵月面色不善,却没吭声,只死死盯着那恶鬼的脑袋。
恶鬼没有一击重伤她,颇为懊恼地搓了搓手,继而十分邪佞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恐怖的笑。
“祁大人哪——”
它僵硬的脸配着极为不协调的表情,嘴里的词却一唱一叹,生动异常,可见这话并不是出自这恶鬼之口,而是受它背后操纵之人的控制,只是在替他传话罢了。
祁宵月也不是傻的,现在操纵着这恶鬼的人,一定与那暗阵幕后之人有关,而且很大程度上会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一定就在京市,且在这两天所有可能见过她的人之中!
温热的血液滑出指尖,滴答滴答落在地面上,砸出一声轻响。
鼻尖充溢的都是血腥味,还是自己流的血,但祁宵月面上没有一丝慌乱的神情,她眉眼舒展着,不畏不惧,嘴角甚至还余有一毫肆意的笑,睥睨又轻蔑,有种很不分场合的狂妄,恍若现在处于弱势的并不是她一般。
一直掩藏着的气势终于从她身上肆无忌惮地迸发,整间屋被飘散的金光照亮,与虚空中庞大的恶鬼阴气分庭抗礼。
她舔了舔唇角的血,笑:“还喊大人,您还真是客气。”
恶鬼扯着数年不用的嗓子:“总要顾全礼数。”
“别瞎几把扯了,有事就说。”
那苍老嘶哑的声音蓦地笑笑,十分不在意:“大人呢,您还是这样一副快人快语的性子。”
祁宵月不言。
恶鬼:“可能是我老糊涂了,竟然不知,这地府的祁大人什么时候来插手我们阳界之事了?”
阳界有人的规则,阴界有鬼的规则,除了一些必要交涉外,原则上两界都不能互相掺和一切事宜,恶鬼这话就是在质疑祁宵月为何来查这暗阵的事,搅乱宜陵村筹划了。
祁宵月皮笑肉不笑地勾唇角:“谁跟你说我现在还是鬼呢?”
她还在流血,胳膊上伤口惨烈,她神情自若地反问:“你他妈见过鬼受伤流血的吗?”
祁宵月语气很不妙,如潮的疼痛感让她根本不想维持对话,但她不能退,多多少少总要从这恶鬼的嘴里套出点消息。
可对方显然察觉了她的意图,极为沉郁地笑了两声:
“呵——呵——”
他老气横秋,话音很飘,语气却狠厉:“既然如此,那便不谈了。”
祁宵月似有所觉,眼睛瞬间变利,睫毛微颤。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恶鬼手里就幻化出刚才那柄巨斧,斧尖对着祁宵月的脑袋。
“祁大人,那就麻烦,将您的命留在这儿吧!”
恶鬼乍然冲来,粗壮的两臂举起,朝祁宵月砍下!
斧尖锋利的银光突现,映出祁宵月半张精致的侧脸。
她倏地一笑。
光芒停在她微笑的嘴角,下一刻,她就纵身往后一跃!
身后便是夏寄纤破开的窗户,硕大一个,直接容纳进祁宵月的身影,她刚才已经趁着对话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落地窗前,只需要往后撤身,就可以跃出窗外逃离!
刀割般的冷风猝然扑面而来!
祁宵月落地的瞬间撑不住踉跄了一下,她顾不得往后看,直往外跑。
身后,那恶鬼也跳窗而下,循着味儿追上来!
路上无人,也没有光亮,她只能摸着黑,勉强靠着记忆往外跑。
村外便是林子,密密麻麻的高树静默在沉沉黑夜,活像深夜里伫立着的孤魂野鬼。
她掏出身上仅有的那张应家发放的传唤符,往空中一掷!
传唤符直冲云霄,在天幕中,化作一阵灵气的波动,向方圆几十里散开去。
恶鬼紧缀身后,庞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逼近。
那股声音追随不断:“祁大人——呵——祁大人呀————”
而祁宵月看着身后愈加接近的阴影,又凛眉看着面前的树林入口,终于一咬牙,抬步就往斜坡上爬,然后迅速钻入深夜的林间。
————
如果顺着修好的路走,想要爬上宜陵山就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可若走偏道,进了树林间,那想走出去的话便不知该绕到今夕何夕了。
祁宵月现在就不太知道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
她好像走了很久,越过了一棵又一棵树,却还像在原地打转。
加之今夜阴云遮月,林间更是沉寂黑暗,四处都是树,仿若一个圈,紧紧围着整座山头。她对这里不熟,加上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能凭感觉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
而现在,她已经走得精疲力尽了。
但好在,也许是林间路太过泥泞复杂,她封锁了自己身上的血气之后,竟然不知不觉甩脱了那恶鬼的追踪,勉强算捡回一命。
暂时没了困扰,她勉强蓄着力,继续往前走。
又绕开一棵树,祁宵月抖了抖鞋上沾上的泥巴,低头间,却陡然闻到一股腐尸臭味。
这股味道有些熟悉,她眉一蹙,嘴唇翕动,指尖上窜出一团小火苗。
火光摇曳,静静照亮面前一圈的景色。
——她竟然绕回到了那暗阵所在的地方!
正前方,那个深坑里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恶臭,怪不得刚才没闻到,怕是她才走进玄学界前辈们设下的隔绝阵。
这阵法为隐蔽暗阵所设,除了玄学界的人,一般的都看不到,也进不来。
祁宵月轻轻松了一口气,面上终于浮现出疲惫。
臂上还在流血,但她现在没办法,只能找了个树倚着,撕了自己的衣服,先扯了布条裹着。
别还没被鬼搞死就先失血过多回老家了,那她这做人做得也太失败了。
东风呼啸,祁宵月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先前没预料好,没披好外套再打,现在她倒是逃出来了,上身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也没力气,手指颤得术法都施展不了。
腊月寒冬,冷风呼呼,可根本不留情面。
也不知道应家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救人。
晚了的话她就要去阎王殿报道了。
不知道是先被冻死还是先流血而死。
她脑袋发昏,眼睛半开半合,脸颊上充斥着不正常的热意。
祁宵月的意识倒还清醒,但清醒也没用,这身体还是个人的身体,根本耗不起这样折腾。
血渗透了布条,又凝成血珠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
一点点砸进泥土里。
而随着血迹渗入泥土,远处大坑里的那块巨石块,竟微微浮现出一层荧光。
祁宵月还在迷糊间,就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恍若意识被抽离,只一刻,她就手一落,静悄悄晕倒在树根前。
而意识,却似被兜头泼了冷水一般,猛然惊醒!
浮光掠影间,眼前的景象如水波铺展开来。
看着满地不知何时出现的浮尸和远方荒芜的山与狼烟。
祁宵月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艹!谁他娘的在这里设的幻阵啊!知不知道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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