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畅春园天高水长,奉宸院引入的各种水禽、鱼鸟经过这几年的繁衍,已经颇具规模。
每到盛夏,便能看到各色水鸟在前湖和后湖中成群结伴、怡然自得的嬉戏。
玄烨半梦半醒间感觉好像有东西在自己耳边蛄蛹,他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猫毛。
玄烨无奈睁眼,枕头边窝着一坨猫。
“娘唔~”
朵朵蹬直两条后腿,把前腿并拢向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它完全没发现玄烨对猫毛的嫌弃,伸完懒腰高兴地贴过来闻玄烨。
玄烨敷衍地摸两把,在它伸舌头要舔他的手时迅速起身躲开了。
一直趴在床脚的花花睁开眼睛,见他走了,站起来悠哉悠哉走到他的枕头上躺下,开始舔毛。
玄烨:“……”算了,习惯了。
沈菡听到耳边响起呼噜声,习惯性往上一摸,把花花搂到怀里,娘俩儿翻个身继续睡。
玄烨拿起衣服抖抖毛,一边披上往外走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嫌热。”
朵朵觉少,醒了就不爱睡了。
它屁颠屁颠跟上准备更衣洗漱“爸爸”,撒娇讨要小鱼干。
九经三事殿中已经站满了等着候见的朝臣,玄烨每天一走进正殿,这一上午都别想闲下来。
顾问行:“皇上,工部尚书汤斌在外候见。”
玄烨一皱眉,想起之前徐乾学交上来,汤斌离任苏州时发布的安民告示。
“宣。”
他正好有事找他。
前几日钦天监一小臣上疏言事,其中‘谕教元良’‘宜选择正人’一句,有暗指应停止教导太子满洲旧例之嫌,令玄烨十分不悦。
玄烨原本并没有疑心汤斌,毕竟汤斌乃是他亲自指定的太子先生,人品才学都可信赖。
但之前徐乾学交上来的告示却让他有些不太确定……
玄烨觉得有必要提醒汤斌两句:“之前有在外之小人,言说教导太子,宜选择正人,令之辅导。你们在朝野皆有闻誉,是以朕才特地委任你们教导太子。尔等应体察朕意,勿使皇太子为不孝之子,朕为不慈之父,如此便是朕之大幸!”
汤斌教导太子自然不敢不尽心,皇上突发此言,他有些不甚明白:“臣不敢有丝毫懈怠。”
玄烨见他不明所以,语气不免更严肃低沉了一些:“设使皇太子入于汉习,皇太子不能尽为子之孝,朕亦不能尽为父之慈……”
汤斌一愣,恭敬道:“是,臣领命。”
又循例颂圣道皇上教谕元良,旷古所无,即尧舜莫之即。
玄烨皱眉,心中不悦:“这不过是馋谄面谀之语,你心中果真做此想法?”
汤斌惶恐,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猜疑他:“臣……”
他待要解释,玄烨的面色却已恢复如常:“罢了,你退下吧。”
汤斌只好忐忑不安地告退。
他走后,玄烨想起告示上‘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四字,仍旧恼火非常。
之前明珠等人揣测‘董汉臣不识书,背后必定有代草者’,暗示这代草者便是汤斌。
玄烨对此并不太相信,汤斌一向耿直,不涉党争。
如今,他却愈发迟疑了。
*
九经三事殿附近便是大学士的值房。
今日屋内只有明珠和余国柱二人,余国柱凑近明珠耳边小声道:“适才有人瞧见汤斌从前殿出来,神情似有不妥。”
明珠手中的笔一顿,如此看来,终于有些成效了。
余国柱:“我看大约是徐乾学呈上的告示起了作用。”
明珠一派与汤斌乃是旧怨。内阁如今以明珠马首是瞻,朝野皆知该如何讨好“明相”,偏汤斌软硬不吃,不知“供奉”。
明珠一派不是不想扳倒他,奈何皇上对汤斌的信任实在牢固,他们使了这么多招数竟都动摇不了他分毫。
——早前汤斌曾就海关政策发表时议,认为海关之策,非利民之策。明珠一派将这话传到玄烨的耳朵里,果然引得玄烨不满。
谁知后来玄烨召汤斌对质,汤斌解释,自己的意思是政策虽好,然没有可靠的执行者,恐难以达到皇上的初衷。
玄烨听后觉得有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与他相谈甚欢。
之后明珠等人屡次设计进谗言,效果都不发。
没想到最后竟是靠南派切中了要害。
皇上本就防备汉臣,如今汤斌竟敢用“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讽刺时局,必定会使皇上起疑心。
只要皇上疑心一起,他们继续推波助澜就方便了。
余国柱:“只不知徐乾学为何竟会针对于他……”
徐乾学是南派汉臣首领,一向更亲近索党,没想到这次竟会与他们达成默契。
明珠却觉得很正常:“汤斌此人惯常一副假道学的做派,看他不顺眼的可不止咱们。”
汤斌占了皇上的信任不说,竟还得了太子的敬重,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了。
偏此人还不识抬举,不受拉拢。不把他搞死,改日御前和太子身边,旁人如何说话。
余国柱沉思片刻道:“皇上拟召翰林、詹事进行考校,我看此事大有文章可做。”
明珠点头:“你去安排,此事不宜再拖,时间久了,恐皇上会醒过神儿来。”
余国柱只犹豫一点:“索额图……”汤斌毕竟还是太子的老师,恐索党会从中作梗。
明珠:“此事与太子无关,没了汤斌,太子还有的是老师。”
何况索额图未必对汤斌多满意,不然徐乾学下手时不会半点不顾及。
明珠:“董汉臣所言‘慎简宰执’,背后必定是汤斌在指使。此人一日不除,御前再无你我立锥之地!”
玄烨原本召集翰林、詹事进行考较,是因为学士德格勒在他面前言称熊赐瓒等人所学甚劣,非可用之人。
玄烨不愿听信虚言,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满汉学士互相不满,不若当众考较,以论真假。
若真是满学士赢了,也可在汉臣面前为满洲正名,洗刷一直以来“汉人学问胜满洲百倍”的言论。
谁知,考试结果竟令玄烨大失所望,满洲侍读学士德格勒、侍讲徐元梦等人的试卷不但远远不如汉人熊赐瓒,德格勒甚至卷不成文,令玄烨大感丢脸。
——更让他生气的是,汤斌见了德格勒所作卷后,竟当着他的面大笑,笑到连手里的文章都扔了。
玄烨心中恼怒,面无表情道:“卿何事发笑?”
汤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请罪:“臣因彼所写词语毫无文气,不禁大笑,甚属失礼,望皇上赎罪。”
玄烨看了他两眼,没再多说什么。
沈菡发现玄烨今天回来后好像心情不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玄烨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朕识人不清,为人愚弄,心中恼火。”
若说汤斌只因德格勒文不成文而讥笑,玄烨还不至于恶了此人。
结果听说他出了殿门后竟又转头向众人声称刚才乃不得已而笑?
玄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若真是道学之人,当以忠诚为本。岂有在御前一套说辞,转头又作别的说辞者?”
再加上之前‘谕教元良’‘爱民有心,救民无术’等事,玄烨对汤斌的不满一时到了顶峰。
枉他登临帝位这么多年,竟将这种‘假道学’之流引作栋梁,还将储君托付其手,真是奇耻大辱!
——他最恨信任之人的背叛!
沈菡听的半清不楚,但大意听明白了。
大概就是他原本以为太子的老师是个忠直耿介的纯臣,没想到却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玄烨想起今天满人在汉人面前大失颜面,心中郁郁——论及汉学,满人实在差汉人多矣。
玄烨低头思量,汤斌身份特殊,未免牵连太子,他不好在明面上有什么动作。
但他绝不能容忍汉人以心理上的文化优势凌驾于皇权之上……
无逸斋。
天光尚且蒙昧之时,胤礽便已经准备起床,洗漱完毕后,他走到书房坐下,先把《礼记》拿出来,开始今天的一百二十遍诵读。
外面守门的小太监听着里面念经一样的读书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看看头顶的天,肚子传来叽里咕噜的声响——乌漆嘛黑一片,饿得慌。
直到天擦了亮,屋里的声音才止住。
小太监和其他人提着才领回来的膳盒,轻手轻脚进去布置膳桌。
阿宝夹了块栗子糕放到主子的盘中:“爷,您尝尝,膳房刚做出来的栗子糕,还热乎着呢。”
他又从旁边的粥瓮里盛了一小碗皮蛋瘦肉粥,主子打小就喜欢用甜的配着咸的吃。
胤礽刚背过那么久的书,嗓子太累不想说话,阿宝夹什么他吃什么。
好在阿宝打小伺候他,对他的口味了如指掌,早膳用得还算舒心。
用完膳,侍卫在院中竖起箭靶,胤礽开始练习射箭。
一直练到朝臣来园子里上值,他的先生们也该到了,才放下弓箭回屋换衣服,准备等会儿继续上课。
这套流程日复一日,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
不论是在宫里还是畅春园,不论严寒还是酷暑,除了随同玄烨出巡在外,胤礽每一日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他已经习惯了。
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胤礽在座位上如坐针毡,脑子里一片空白,往日倒背如流的文章这次背得磕磕绊绊,竟有些背不下去。
——在胤礽的书案前,他的老师汤斌正捧着书跪听皇太子背诵。
而他的另外两位老师达哈塔、耿介则正站在东侧,肃手侍立,‘谨候太子复诵书’。
胤礽手心蹿汗,很想说一句‘先生请坐’,但不行。
——昨日玄烨突然下旨,钦命汤斌等人‘朝夕于皇太子前讲书’。
胤礽一开始接到这份谕旨时并不明白。
他本就在跟着汤斌念书,只是每日能见到他的时间不多。
因为汤斌身上除了詹事一职,仍保留着工部尚书的身份,需要参与朝廷集议。
所以胤礽只有每天早上跟着汤斌等学书,直讲结束后,他们还要回到前朝上值处理公务。
其实胤礽还挺喜欢这种安排的,一来他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好好领悟新知识。
二来,这是汗阿玛待他的心意。
——一年前,玄烨给太子指派先生的时候,道‘东宫属官亦属朝廷的臣子,何必区别对待,使父子相间’。
故而,他一直视翰林、詹事为一体,并且将太子的教导交托给了他的心腹重臣汤斌。
胤礽有感于此,对待诸位先生也十分尊敬,每晨直讲必赐座,称以先生。
结果汗阿玛突然下旨要求先生们从早到晚讲书不断,胤礽实在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这礼仪……
开讲之前,先生达哈塔曾单独来请见,告诉他,皇上下了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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