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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十一回(上)


    【行游故山各诉胸臆】


    话说蒋铭两年来到处打问, 找不着云贞,猛一下见了,万没想到自己已有了一个学话的孩子,一时又惊又喜, 险些没晕过去。回过神来, 想起经受的相思煎熬, 小伙儿生起气来, 一脸委屈没好?话,总是不肯原谅云贞。


    云贞无奈, 流泪说:“是我想的错了。当时情形, 要是和你说了,你要怎么办, 怎么选呢?我真不敢想,也不敢面对,出一点差错,不都是终生之憾?我更怕……怕我自己,万一禁不住, 真的退而求其次, 委屈求全和你在?一起了, 到时落入何等境地,该如何自处呢……”


    “那时在山庄发现有了身孕,我高兴极了,匆匆回来, 想第?一个告诉你, 连桂枝都没说。偏赶上这个关口, 我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我这一生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要是你跟别的女人结了亲,以后?我只做行医,救死扶伤,也做一生事业。有?了这个孩子,是个陪伴,也是依靠,不至于后半生孤零零一个人……”


    拉手柔声?恳切道:“承影,时至今日,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以为你一定抗不过,必是首选前程事业,凡世间男子,不是理所?应当么?我真没想到你能如此……难道我愿意一个人离家千里,独自生育孩儿么?你不知那时疼痛,我多想你呢……”说不下去,眼泪直流下来。


    蒋铭心早软了,叹了一声?,拿帕子给她擦泪。看?她比起两年前消瘦了很多,神色疲惫,顿感心疼,搂抱在?怀里说:“我知道你的心都是为我,别难过了,你受苦了。”


    相拥在?一起,默默良久。这才说起别后?的话,两年来各人的经历,相思之情,互诉衷肠,说着说着,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却又流泪。


    云贞道:“本?想明天去找素文,尽快给你消息,没想你今日到了。是我的不是了,没体谅你的心境,那时该说开了才是。”


    此刻蒋铭满腹的怨气已是烟消云散,只剩下欢喜和柔情,抚着云贞鬓边,笑说:“这样也好?,要是当时知道了,真不知做出什么样事来。只是你这一走,把我闪得?好?苦。”


    又道:“能有?今天,一是亏得?我坚心,二则父亲终是疼爱我的,更是天意成全。要不是这,错一点儿娶了别人,现在?不是抱憾终身?”


    捏一捏她的鼻头,又笑又恨地道:“以后?遇到事和我商量,再也不许自作主张了!”


    云贞赧然笑了,乖顺道:“我都知道了,有?过这回,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又说起孩子来:“你看?石州儿多可爱,你喜欢不?”


    蒋铭两手将她箍在?胸前:“当然喜欢,是我的儿子,怎会不喜欢!”云贞甜蜜笑了,悄声?道:“那咱们出去看?看?孩子吧。”


    蒋铭:“忙什么,等下再去!”顿了顿,把住肩膀看?她,两眼含笑,却悻悻地说:“不行!这回你可把我害苦了,得?好?好?补偿我!”说毕亲吻上来。过会儿顿住,一把抱起,作势就要往里屋走。


    云贞涨红了脸,低喝道:“快放我下来!青天白日的,忒不像话!”


    蒋铭呵呵一笑,原地转个圈儿,放下了,拉起手笑道:“走!陪我看?儿子去!”


    次日吃过早饭。一家人在?厅上说话。蒋铭抱着孩子亲近,一刻放不下,那小孩儿先?还坐在?父亲腿上咿呀学话,后?来挣脱下地要走,蒋铭怕摔着,只得?弓着身在?一旁护他。


    窦宪笑道:“你看?吧,这么一点儿,就开始折腾你了!”又道:“这小子,前儿我奉承了一天,才肯让我抱一抱,一见着他爹,立刻就粘上了!”


    周太公笑道:“天性感通,是有?这回事的。”问云贞:“你们打算怎么办,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要有?个名分,才好?在?一处。”


    云贞看?蒋铭,蒋铭问:“外公的意思呢?”


    太公慈爱看?着蒋铭,笑道:“我怎么都行,只要你俩愿意。可是你父亲那关还得?过,再者?你现在?做官,对外总得?有?个交代。”


    蒋铭抱起孩子,笑应道:“我父亲没明说,其实已经应允了,回头我给家写?封信,告诉一声?,下次和贞儿一起回金陵,拜见过父母,也就是了。”看?了看?云贞:“横竖我俩得?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了!”


    云贞笑而不语,上前接过孩子,给玉竹抱出门?去玩了。


    这厢都坐下,说起去汴京看?诊的事,讨论一会儿赵元佐的病情。周坚白道:“我年纪大不想动了,你舅舅也不在?,正巧贞儿回来,你俩一起去也是一样。”


    云贞思忖着说:“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孩子太小,路上带着不方?便,这次事情又急。”


    坚白问:“你这一去打算留在?京里么?”


    云贞看?看?蒋铭,蒋铭笑说:“凭你安排,都听你的。”


    云贞转向太公道:“我觉得?还是先?见过长?辈,行过礼,名正言顺在?一处才好?,毕竟他现在?京里,身份不同。”


    坚白道:“那也好?办,孩子先?放在?家里,你和他去京里诊病,回头再来接。然后?或是去金陵,或是怎么着,再说吧。”


    蒋铭嗯道:“或者?到时候,我让李劲过来接孩子也行……”如此这般商量好?,次日,蒋铭和云贞二人上京去了。


    却说陆青和萧燕萍回到县里,合家惊喜非常。前时叶衡又生了个儿子,取名陆柏,已经两岁了。大儿子陆松五岁。秀儿也出落成了俊俏的小姑娘。大大小小聚在?老太太房里,站着坐着,黑压压一屋人。陆母把陆青拉着坐在?身旁,端详没够。


    陆玄笑道:“二弟都这么大了,如今是官家人。娘还只管看?小孩子一样。”


    陆母道:“凭他长?多大,也是我的儿,这几年没见,上次回来只待了三天,每想起来,总觉着他还是刚离家那个样,那时他整天淘气惹事,可是让我操碎了心!”


    陆玄笑说:“现在?二弟可不是那样了,看?多好?,一貌堂堂!以后?去了汴京,禁军里做将军,比起边关又不同,咱们陆家也出了做京官的。可比我有?出息多了,娘还说他。”


    陆母道:“去汴京是比在?边关好?,离家近了,也省的战场上刀枪凶险,只是一样,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身边可不轻松。要我老太婆的心思,做多大的官儿,都不如太太平平在?家好?。守在?我眼前,一家子骨肉团聚,粗茶淡饭也欢喜,人活着,最要紧的是心里踏实。”


    陆青陪笑道:“娘,您就放心吧,我到哪儿都会好?好?的。啥时我接娘去汴京逛逛去!”


    陆母笑道:“我可不愿意,连城里我都不想去,只想守在?家里,看?着我的孙子孙女,多乐呵呢……”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落后?哥两个去西院拜见叔父婶娘。陆廷玺道:“今儿是好?日子,咱爷三个,得?好?好?喝两盅!”


    陆婶在?旁听见,说老头:“你看?又忘了,高兴归高兴,还是少吃些酒,周老太公交代过的。”


    廷玺蹙眉道:“就只你唠叨!小二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让我吃两盅乐乐?”随即又笑了:“我不多吃!”


    却说萧燕萍跟着一起来的,陆母忙着让叶衡给安排了住处,还是当客人一样陪着。趁她不在?跟前,问陆青:“现在?你俩怎么样了,我还以为成亲了呢,进门?还称呼我伯母,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陆青淡淡笑了笑:“我想通了,这次回来就和她成亲。”陆母一听,欢喜得?不得?了:“早就该这样,要依我,上次就把事情办了,哪能又拖三年!”乐得?嘴也合不拢,叫来大儿子两口,商量准备给陆青办婚礼,给燕萍添置首饰衣服……


    商议了一阵,都妥了。陆母向叶妈笑道:“衡丫头那会儿赶上家里有?事,也没大操大办,现在?家里好?了,再说小二年岁也大了,是个难得?大喜事,所?以想办得?热闹些,你可别挑我!”


    叶妈笑说:“看?老太太说的,哪有?我们挑礼的去处?再说萧姑娘从小没父母,孤身一个到咱家来,做长?辈的多疼她一些,也是该当的。”


    叶衡也道:“萍妹妹远路来的,这么多年跟着二叔,风里雨里不容易,应该对她好?些,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也显咱们家和睦。”


    陆母满面是笑,看?着儿孙绕膝,感叹道:“咱们陆家还是有?福,两个媳妇都这么好?。特别是衡丫头,又懂事又体贴,就像我的女儿一样,现在?这小的,看?性情是个直爽的人,只要她对小二好?,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叶妈接话道:“这是你老人家心眼好?,才有?今天…”


    到晚间,只有?两个儿子在?跟前。陆母问陆青:“你在?那边,没有?权哥儿消息么?”


    陆青都把文权忘了,一怔:“他没回来?”


    陆玄道:“没回来,那年你写?信说他离了太原,往家这边来了,可是一直没露面,也没听人说。”


    陆母想了想:“要这么说,应该是回来了。你没见么,这二年你叔和你婶脸上都笑开了,特别是你婶,从前一说起文权就哭丧脸儿,现在?也不提了,八成是知道消息,说不定见过面了,只没跟咱这院说。”


    陆玄也想起来:“娘说的是,去年有?一回我在?铺子碰见进宝,说是婶娘让他去城里采买东西,躲躲闪闪的。当时我没在?意。现在?看?来,恐怕是跟文权有?关系。”


    陆母点头道:“那必是了。”顿了顿,又道:“这也好?,只要人好?好?的,你叔你婶心也落了地。”


    次日天刚放亮,陆青和燕萍就出了门?,骑马往北山而来。行至山梁处停下,把马匹放在?附近吃草,俩人相挨着坐在?山坡大石上,十指相扣。望着一轮红日跃出山坳,霞光万道,草木村庄沐浴在?一片朝晖之中。


    萧燕萍依偎着陆青,伸手轻轻抚摸他脸庞,道:“陆大哥你真好?。这两天我就好?像做梦一样。想起咱们最初见面,雪夜里你救了我,好?像天神下凡。白天在?庄子里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我没敢想,真的有?一天能嫁给你。那时太原城外,看?见你和曾建坐在?山坡上,我心都要跳出来,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


    陆青淡淡一笑:“我没什么好?,不过平常一个乡下傻小子,是你觉得?我好?罢了。”


    萧燕萍抿嘴笑,不理他话头,接着说:“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差,从小妈妈没了,叔叔也没了,没人喜欢我。可现在?觉着,原来吃的苦,都是为了遇见你……”说着梦里一般感叹道:“老天真对我太好?了!”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陆青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是那次在?木头沟看?杏花的时候吧,后?来……”忽然住了口。


    燕萍看?他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窦姑娘,没关系,这是你不忘旧情。你是有?情有?义的人,不管怎么说……”顿住了,静了会儿,歪头靠在?陆青肩上:“你和我说说她的事吧。”


    陆青默然半晌,黯然道:“我和她约好?了一生一世在?一起,如今,总觉得?……对不起她。”


    燕萍轻声?道:“那时我见你和窦姑娘在?一起,开始还有?些嫉妒她,她那么美,又有?那么好?的爹爹妈妈疼她,凭什么好?的都让她占全了?后?来在?路上遇见,你们都不在?意我,还是她给我送吃送喝,关心我,那么好?的人,我也觉得?她好?,何况你呢。”


    又道:“窦姑娘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也愿意你开开心心的。换了是我也一样,你要想对得?起她,更应该好?好?爱惜自己,快快乐乐过日子。只要你心里不忘记她,也就是了。”


    陆青:“这次去太公家,遇到了她哥哥窦连生,也是这么说。本?来我想成亲之前,去一趟凤栖山,到她坟前祭拜一回,也去看?看?庄主和夫人,可是窦连生说,怕窦夫人见了我心里难过,所?以不让我去。”


    燕萍:“这也是实情。窦姑娘的父母都是好?人,以后?再去看?望吧。心到神知,你要祭拜,不拘在?哪里烧一炷香,也是一样的。”


    陆青嗯了一声?:“我知道。我先?去庙里烧香,以后?再去凤栖山祭拜,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吧。”


    燕萍迟疑道:“寺庙我跟你一起去,去凤栖山,还是你自己去吧,要换了是我,愿意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可不希望你俩一起来看?我,也怕窦庄主和夫人见着我,会更难过。”


    陆青想了想:“是,我又想差了。”萧燕萍抿嘴笑了,陆青:“你笑什么?”


    燕萍:“我想起在?太原,你说要和我做兄妹,惹的我舅舅和舅母都不高兴。”


    陆青回忆,苦笑道:“张师傅还是为人宽厚,不高兴也没表现出来,你家舅母说话好?厉害,把我闹的大红脸,下不来台。” 说起往事,都笑了。


    陆青望着草木山石,历历在?目,想起灵儿,宛然梦中。想起当初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心中惆怅不已。再看?眼前燕萍,默默了多时,搂着她肩头叹道:“小时候在?这山上玩,到处跑遍了,万没想到现在?是我俩坐在?一起,我……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萧燕萍不说话,凑上前去亲吻他。


    第一百十一回(下)


    【心向来日尽摒旧愆】


    过了两天, 陆家大摆宴席,庆贺二郎携妻回乡探亲。从宋州城请来鼓乐队,司局里请了有名的厨子,流水席从早摆到晚上。远近相熟亲友都到了。县尹是去年新来的, 听说此事也带礼物前来会见, 吃了三杯喜酒。两边院子一时?间笙箫歌管, 花团锦簇, 闹得沸沸扬扬,轰动了整个真源县。


    卢九、蔡小六、陈四侉子等人在婚宴上笑闹, 众人吃酒行令, 吹牛瞎扯,把陆青从小到大有的没的都说了个遍。提到上次回来, 萧燕萍在辣汤店打落曲六儿门牙的事,张千和蔡小六起哄道:“二哥,怎不请嫂子出来看看俺们,递杯酒吃!”


    陆青弹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 萧燕萍穿着大红喜袍从里面出来了, 她今日刻意装扮过, 又是叶衡给理的妆,打扮得美艳非常,仪态大方端重,这些人见了张口结舌, 都不言语了。待她离开, 一个个的才道:“二哥从哪里找的, 这么?天仙似的一位嫂子!”


    陆青只嘿嘿笑。卢九笑骂众人:“都识相别闹了,你们不知, 二哥这位新娘子,万马军中?能战,烈马长刀,取了多少?贼兵的人头哩!”大伙都咋舌:“这么?厉害!”过会儿又七嘴八舌混说起来,说陆青:“陆大哥现?已有了三个孩儿,以后要看陆二哥的了!”就有人喊道:“二哥,到晚上可得加把劲儿哦!”一阵阵哄堂大笑……


    整闹了三天,宾客散去,才消停。陆母道:“可算清净了,小二这帮子朋友,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啥都说,也忒能闹了!”


    陆玄笑道:“您老嫌吵,二叔还嫌不够呢,说小二这回怎么?没带几个侍卫过来,还是差了点?儿威风。”说的都笑了。


    次日,陆玄送陆青和萧燕萍到了宋州城,要往汴京去。因景茂去过,就让他一路相送,此外还有个小厮名叫来禄、去年新买的一个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俩人跟随服侍。夫妇俩在城里停了一天,雇车马启程去了。


    陆玄望着弟弟一行走?了,回头和进宝说:“别忙着回去,你得和我?去个地方。”进宝应道:“是。大爷要去哪儿?”陆玄:“我?正要问你呢,这地方你知道,我?却?不知道。”


    进宝不解,陪笑说:“爷说这话小的不明白,什么?地方您不知道,爷吩咐去哪儿,小的就去哪儿便?了。”


    陆玄哼了一声,把笑容收了:“权哥儿在哪住呢?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说,去过几次?”


    进宝就把脸色变了,不敢隐瞒,道:“权少?爷住在城南里,二老太太差使小的去过两回,瞒着二老爷的。给权少?爷送了二十两银子,还有几样首饰。”


    陆玄便?命领着一路走?来,看看快到了,在路边一家茶铺门?口停下,说进宝:“你先去敲门?,告诉我?在这里,看他怎么?说。”


    进宝去了,陆玄信步进了茶铺,一个老妈妈迎前招呼,倒茶来。陆玄哪有心思吃茶,望着门?口若有所思。那婆子提着壶,看陆玄多时?,忽问道:“客官,恕婆子眼拙,您可是陆大爷么??”


    陆玄看了婆子半晌也记起来:“这不是肖妈妈么??多时?不见,您老可好?么??”


    那肖婆子笑嘻嘻道:“大爷好?记性?,我?老了,现?在的事情?记不住,早年的事却?还记得。看您气色恁好?,日子一定?过的红火,”又问:“赵小娘子可好?不?”


    陆玄一认出她,也就想起盼盼来了,淡淡笑了一笑,说:“早年得病殁了。”


    肖婆子直跺脚,连说可惜:“那么?俊俏小娘子,上画一样的人儿,去了您家,过上好?日子了,谁知却?没福寿!”


    陆玄转话题道:“妈妈一直在这儿开茶铺么?,那位王妈妈呢?”


    肖婆子笑道:“可不,除了这我?还能干啥?那老王没了四五年了。唉!走?得恓恓惶惶,连个送终的也没有。”又道:“大郎还记得不,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年底遇着皇恩大赦,回家来了。”


    陆玄根本不记得她还有个儿子,也懒得说话,“哦”了一声只顾吃茶。那老婆子好?容易见个熟人,不住嘴地唠叨:“那个不争气的种子,回来找不着活儿干,整天在家睡大觉。恨的我?要把他赶出去,可是有啥法子,虽是他没出息,等我?伸腿,到底还有个烧纸的……”


    陆玄听着不耐烦,这时?进宝回来了,往耳边说了几句话。陆玄站起付了茶钱,道:“肖妈妈您忙,我?有事先告辞”,婆子追着道:“大爷铺子里要有什么?营生,记得俺家那小子,让他做做……”陆玄敷衍点?个头,就出来了。


    走?出几步拐个弯,只见文权正站在路边,毕恭毕敬做了个揖:“大哥。”


    陆玄看他面目依然,还和以前一样白皙微胖,神态却?稳重老成很多。顿了一顿,道:“去茶铺坐坐,还是去哪里?这么?在路上没法说话。”


    文权带着几分卑怯,恭敬道:“请大哥移步,家里坐坐可好?不?”


    陆玄正等这话,举步而来,文权在前引路,到了一个小院前,门?虚掩着。文权开门?相让:“大哥请”,陆玄径直走?了进去。直走?到前面一间待客的厅上,进宝在外停住了。


    文权请大哥上坐,行礼参拜。陆玄也不谦让,也不还礼,由着他拜了。文权拜罢,垂着头不起。陆玄默然一会儿,平静说道:“你起来吧。”


    文权好?像梦中?一样,抬头叫了声:“大哥。”陆玄沉吟道:“咱们兄弟七年不见了,你起来坐,好?说话。”


    文权这才起来,就在桌子另一边坐了。看陆玄还是和当年一样,心怀羞愧,不知该说什么?。兄弟俩默然相对良久。


    却?说文权也使着一房家人媳妇,从太原跟来的,进门?时?看见,早告诉了后面胡氏,奉出茶来。陆玄喝了口茶,淡淡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才知道文权已经回来三年了,又问:“见过叔父了么??”


    文权老实?回答:“刚回来那年,请卢九哥周全,在县里见了一面。父亲责怪,不肯原谅,不许我?回家。娘也见过一面,后来差进宝送过两次东西?。”


    陆玄哦了一声:“那就是说,家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文权点?了点?头,站起来垂手说道:“大哥,当年的事,是我?做错了。”


    陆玄默然良久,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又道:“你的事,我?都听二郎说了。”


    文权心里愧悔难当,低着头不言语。陆玄又道:“你坐下吧,咱们说话。”又吃茶,问:“你现?在做什么?呢?”


    文权就把回到宋州之后的经历说了:“现?在给人家柜台上做事,勉强可以养家糊口。”陆玄点?点?头:“你能立住脚也是不易。孩子多大了?”


    文权:“五岁了。”忙到里面,叫妻子出来拜见大伯。胡氏已经等着了,见招呼忙领孩子出来,给陆玄见礼。


    陆玄见那孩子穿的布衣,应是大人旧衣服改的,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娃生得聪俊模样儿,面目五官和文权就像一个模子扒下来的。对着陆玄像模像样地磕了头,起来怯生生拉着他娘的手,不放开。


    陆玄问:“孩子叫什么?名字”,胡氏回道:“小名叫‘改儿’,大名还没取过。”


    陆玄招手,胡氏赶紧让孩子过来,在耳边说了句话。那小孩眼睛一亮,笑了,跑过来叫了声“大伯父”,便?投进怀里。


    陆玄抱起他坐在腿上,问了几句话,孩子问什么?答什么?,神情?很是亲密,逗得陆玄也笑了。屋里气氛登时?缓和下来。


    陆玄从身上取出一个织金钞袋,递给孩子道:“改儿,这是伯父给你的见面礼。”


    孩子看看娘,两手接过来,捧给了父亲。文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见是个黄澄澄金镯子,也要五十两银子。忙推辞说:“大哥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陆玄脸色不悦道:“我?给的,拿着。”文权只得接了,喊儿子:“快给大伯父磕头,谢大伯父赏。”孩子从腿上下来,趴下磕了个头。


    陆玄又坐了片刻,说:“等以后回县里,请叔父给孩子取个大名吧。”


    文权本来坐着,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大哥”,自打见面一直没哭,这时?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陆玄蹙眉不语,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以后还得好?好?过日子。”


    文权抹了一把眼泪,道:“上次见面时?爹说了,再不许我?回家,不见面。请大哥回去见了,替说句话,请他老人家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陆玄又待了会儿,带进宝回铺子。次日回到县里。陆廷玺因为前日多吃了两杯,身子有些不得劲儿。陆玄忙去请医诊看,吃了两副药,好?了。这天看叔父精神不错,便?说了见过文权的事,恳切道:“我?看他真改过了,不如让他回家来吧,孩子小,总在外面也不是办法。”


    廷玺听着,不动气了,却?不肯松口:“不行!他做的这事本不可恕,让他回来,怎么?对得起你们兄弟俩,再说,街坊邻居怎么?相见?”


    陆玄默然半晌,劝道:“这事也不能全怪文权,也有我?的不是。当年不该带赵氏回来,娘说的话我?没听,才有后来的事。文权年轻,他也遭受了教训,也够了。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现?下我?和二弟都好?好?的,特别二弟又做了将军,我?娘的意思也是让他回来,叔父年纪大了,再说……还有个小的呢。”


    又道:“这么?些年人事更改,我?去接他回来,外人还能说什么??我?看他那媳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见他岳家也是慈善宽大的,外人都能谅解,咱们更该包容些,骨肉团聚,不是更好?么??”


    廷玺听了,叹息一声流下泪来,陆婶也在旁边流眼泪。廷玺道:“难得你和小二大量,要按我?的心思,这一世也不许他回来!既如此,还是让他先在城里,慢慢缓和了再说吧。”


    数日之后,陆玄陪着廷玺和陆婶到铺子里,喊了文权一家三口前来拜见。廷玺还是不爱搭理文权,但见了孙子心里喜欢,也就不说什么?了。——后来文权回归陆家,改名字陆皓。仍在宋州城分理生意。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云贞和蒋铭车马疾驰,不一日来到了汴京,在蒋铭寓所里住下。桂枝来见,俩人都激动万分,互诉别情?。桂枝听说云贞已经有了孩子,欢喜之余,心里不是滋味,嘟着嘴埋怨:


    “这么?大的事,姑娘竟然连我?也不告诉,要是当时?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在一处,早先不管去哪儿你都带着我?,如今经历磨难,我?却?没在身边,显得我?也太没情?义?了…”


    云贞笑说:“走?时?我?就说了,以后有见面的时?候,你和李劲在一起,都在他身边,我?在外面也放心。”


    桂枝仍是不开心:“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平时?待我?和姐妹一样,最难的时?候却?不让我?陪着,一想起,我?这心里就过不去,就算要成全我?和李劲,等两三年有什么?要紧?现?在哥儿都一周岁了,我?还没见着,这是我?一辈子的憾事了……”说着心里一酸,便?哭了。


    云贞也难过起来,伸手拥抱她道:“是我?的不是了,我?只以为心里是为了你们好?,却?没想到你们的感受……”触动情?怀,也流下泪来。


    桂枝见此忙转忧为喜,擦眼泪问:“二少?爷见到孩子吃惊了吧,一定?高兴坏了!”


    云贞低声道:“是。他也和你一样,生我?的气了,怪我?不和他说。”


    桂枝哼了一声:“那是一定?的,我?都不痛快呢,何况二爷,这事不是我?说,的确是姑娘欠考虑了!”


    顿了顿,缓缓又道:“二爷真是个难得的,换任何别的男子,那样境况,你俩也不会有今天。”


    云贞:“是,我?知道的。”


    却?说这一日,蒋铭和云贞带着桂枝来到王府门?前,报进去,里面出来个干办,一见蒋铭,陪笑躬身打招呼。三个走?进去,一路但见雕栏画栋,斗拱飞檐,处处亭轩金碧华彩。走?了多时?,来在深处一间小过厅上,蒋铭先进去了。云贞和桂枝等了一会儿,来个身穿绫罗衣服的美貌女子,笑盈盈,请云贞进里去。


    云贞相随走?来,转过穿廊,来在一个阔朗房间,入里只见向阳摆着一张大书案,靠墙安放着一张青纱幔帐的拔步床,一壁书橱,一壁挂着字画琴剑,整个房间气韵素洁雅致,与外头辉煌华贵之风大不相同。


    赵元佐在东面一张高几旁端坐着,穿的家常衣袍,五十上下年纪,三缕髭须,面容清癯,仪态闲雅。女子报道:“王爷,云姑娘来了。”略一福身,退至门?边侍候。


    云贞上前敛衽道了万福,元佐欠身还礼,命人看座,云贞看蒋铭一旁站着,犹豫没坐。元佐面色和蔼道:“云姑娘请坐,你是先生,理应坐的。”转脸看了看蒋铭,笑道:“今儿看在云姑娘的面上,你也坐下吧。”


    蒋铭略带赧然一笑,应声:“是”,谢了座,就在云贞下首坐了。


    预知后事,请看下回。


    第一百十二回(上)


    【何必追伤怀过往】


    赵元佐道:“云姑娘, 你和承影的事我都听他说了,蒋公与我知交,承影就是我的子侄一样,你是他未婚妻子, 也算是我的晚辈, 礼数上?从简, 你莫怪慢待。”


    云贞没料到这话, 面上?略略飞红,欠身恭敬回道:“王爷抬爱, 小女微末, 岂敢有僭。”


    元佐略问了几句家常话:“周太公的声名我早年曾有耳闻,只我是个俗人, 一直无缘得会。今日见姑娘气质脱俗,可见传言不虚。我这疾患由来久了,虽不是什么大症,却是恼人的很?,看来今日有望痊愈了。”


    又道:“医家讲究望闻问切, 姑娘看我气色, 以?为如?何?”


    云贞向上?望了望, 说:“王爷气色如?常人无异,纵有不适,应无大碍。只是小女医术有限,还要四诊俱全?, 方能下定论。”


    赵元佐就笑了:“云姑娘说的是, 本来就该如?此, 我不该难为你。”于?是起身,侍妾欲要近前相扶, 却被?元佐止住了,笑说:“这里?不用你,你且先出去吧。”那女子恭谨施了一礼,便出门?去了,连同?门?口立着两个仆人也都叫退至远处。这厢蒋铭上?前扶着元佐到床榻上?半躺着。


    云贞榻前诊脉,左右手都诊了半晌,说道:“看脉象,王爷身子并没有要紧症候,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元佐道:“姑娘医家有话直说,不须顾忌。”


    云贞:“只是王爷平日思虑较重,神思游离。有肝木克脾土之象,想必时常睡眠不稳,并有肝胃不和,饮食嗝逆的症候。如?今病况尚轻,王爷还须放下心怀才好。”


    元佐苦笑了一下:“说的正?是。最近不舒服,餐食咽不下,总要喝口水才能送下去,还以?为得了甚大病,也吃了些药,见效甚微。我自己观察,这个症状总在咳喘发作?前出现,咳喘的病,却又是早先的了……”说到此停住了。


    云贞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下去,含笑道:“前日小女听承影说了王爷病况,但所知毕竟有限,铱驊今日要问一些话,可能会冒犯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元佐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这我知道,所以?打发他们都出去了,现只有我们三人,姑娘但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


    云贞便道:“还要请问王爷此病详细的病程,最初是什么时候发的,通常在何时发作?,可有明?确的诱因么?”


    元佐沉吟道:“这个病初发,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去房州看望齐王叔,半路接到他病故的消息,折返回来,路上?着了凉,咳喘发热,回到京城,缠绵很?久才得痊愈。次年相同?一个时候,又因受寒发作?了一次。从那以?后,每当寒风一起就发,当时先皇还在,请了多人诊治不好,病势迁延多年。”


    “这期间……也经历了很?多事,到底年轻气壮,痊可了。二十余年没再犯过,还以?为从此好了。不想四年前秋天,去郊外打猎,着了一股冷风,当时浑身簌簌发冷,喉咙奇痒难耐,就知道不好,果?然傍晚又开始了,咳喘一夜,一刻不得睡,真?真?苦不堪言。”


    说的累了,歇一歇又道:“姑娘不知以?前见过此病没,这个病不发时,面上?就跟好人一样,外人绝看不出来。一发起来直似要了命一般,喘不上?气,几乎窒息晕厥。要说诱因么,最初应是着凉,这两年发作?频繁,也说不清什么缘故了,就在夏天也发起来。前几天正?发作?,听见你俩今日要来,奇迹般好了很?多,也是奇怪。”说毕笑了。


    云贞一边听一边思忖,问:“王爷说此病中途好了二十余年,是因为怎么好了,是否经过诊治,或有什么契机么?”


    赵元佐笑道:“是有一年在郊外休养,正?发喘疾,偶然遇到一位道长,给我瞧了瞧,当场给写了个朱符烧灰喝了,立时感觉好了很?多。那位道长还给留下个海上?方,煎煮了几副药吃,从此就好了。那方子里?只是平常几样补益药物,独有一味丹砂是镇静安神的。这次发病后,又命人抓了几付吃,却是毫无效验。”


    把那药方给云贞说了,剂量都记得清清楚楚。云贞见不过是些健脾补中之药,便问:“请问王爷,四年前病发,可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和最初此病发作?时,景况有相似之处么?”


    赵元佐闻言不笑了,面色暗沉下来,默然不语。沉吟半日反问:“云姑娘的意思,我这个病……是心病么?”


    云贞斟酌说道:“举凡生病,不过外感六淫、内伤七情、饮食劳逸失调,却也有一些病是多方原因所致。据小女忖度,王爷的病,还是情志因素多些。”


    赵元佐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自己也怀疑这个病是心病。”待了半晌,摇头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愿意回想细说了。最初发作?,是着了风寒不假,其?实当时齐王叔殁了,我心内悲恸,恨不能随他而去,一路失魂落魄,发作?喘疾便是与此有关。那时年轻,眼看至亲至友蒙难却又无能为力……”长叹一声,眼中潮润。


    蒋铭一直在旁站着,见此忙安慰道:“王爷请莫要伤心。既然找到病因,就好医治了。”云贞也说:“正?是如?此。此病虽是时间长了,但王爷正?当盛年,治疗起来不是难事,只须费些时候,还请王爷宽心,不要着急才是。”


    元佐闻言转忧为喜:“我不急,今日看见你,我就放心了。姑娘且请放开了诊治,不必顾虑太多。”云贞起身施了一礼,郑重道:“有了王爷这话,小女自当尽力而为。”


    便叫人喊桂枝把药箱送进来,请元佐在榻上?平躺下,取出金针,按经穴行针运针,导引气息。之后又开了药方……忙完后已是午时,元佐命人安排吃饭,直到下午未时主仆三个才从王府出来。


    却说蒋铭先前担心赵元佐病情,一脸沉郁。见如?此这般,心情也轻松了,回来一路有说有笑,到了住处,将自己所知当年太祖太宗和齐王兄弟三人,以?及德昭皇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与云贞说了一遍。


    说道:“我听父亲和虞先生说,当年王爷和齐王最是要好,齐王死后不久,王爷就病了。这个症恐怕也与皇室恩怨有关,心境衰颓沮丧时,遭遇寒邪侵体,所以?至此。另外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是关于?大哥的。”


    一五一十,把蒋钰身世告诉了。云贞听说蒋钰乃是赵德昭的遗腹子,不免吃了一惊,继而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当初我在庐州姑母家,见到书斋壁上?挂的太祖皇帝画像,和含光大哥十分相似,也一直奇怪为什么李家诓骗含光大哥去庐州,原来如?此。”


    蒋铭道:“以?前没告诉你,你莫怪,不是有意瞒你的,毕竟牵涉到皇家隐秘,万一走?漏了风声,怕惹来祸患。”


    云贞:“这我明?白。”想想笑了:“病情相关,听听也无妨。要是平时,这些事我倒不想知道的太多,所以?虽然心里?诧异,也没问你。”


    蒋铭道:“王爷是念旧的人,重情重义,那年得知大哥身世,就与父亲成了莫逆之交,年年都有赏赐之物送去金陵,我科考入京更是得他关怀照护。这次病症复发,正?在平叛之后,我猜想,会不会因为大哥为国捐躯,勾起了往日恩怨,所以?才发此病?”


    云贞思忖不语。蒋铭又提起元佐年轻时发疯的事:“有人说,是为齐王等人之死心里?不平,不想做太子,所以?装疯。你瞧是么?”


    云贞摇了摇头:“从脉象上?看,王爷当年确实受过精神刺激。来前我和外公议论过,外公说,这个哮喘症,其?实是个心因性的疾病。你猜测与含光大哥的事有关,倒是有些道理?。”


    蒋铭哦了一声,忽起担忧道:“既是这样,恐怕这病不好根治,你可有把握么?”


    云贞轻轻摇头,却又咬了咬唇,说道:“今日行针只是调整气脉,补充元气。要除去病根,还得行催眠术才行,这个法?子我学过,但从来没用过,只能说尽力试试。外公说这种病患,有的治起来容易,有的就极难。诊治过程中,可能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形,说不定会旧疾复发,最初发病时情景可能在患者心目中重新?浮现,如?同?再次经历的一般。当然,也可能出现别的状况,我也无法?预料。所以?不是有全?然信任,此病我是不敢着手的。”


    蒋铭想了想,道:“我知道很?难,但冒这个险值得。有我陪着呢,你只管放手去做。我觉得你一定能行。我一心想给王爷治好病,是看不下去他受苦,不是为了攀附权贵,也不全?为了世交情义,实在是这样的人令人钦敬,该有好报才是。”


    云贞道:“我明?白,你只带着解除病苦的心念助我,便有益处。”


    其?后连续几天,蒋铭公事之余,便陪云贞去楚王府上?诊治。赵元佐只当铭贞是自己家人一般,扎针吃药尽皆配合。说来也怪,自从开始治疗后,元佐并未出现咳喘,甚至连喉咙痒也没有过,却是每每非常疲倦,有时一边还在扎针,一边就睡着了。


    如?此到了第七天,天刚蒙蒙亮,忽见王府干办匆匆忙忙来了,找蒋铭说,昨天他和云贞回来时,还没出王府大门?,赵元佐就睡着了,直睡了一天一夜,到这会儿还没醒。王妃就有些着急害怕,几乎要报给宫里?皇帝知道,只因元佐事先有话,所以?来请蒋铭和云贞速去看望。


    两人急忙来至王府,只见元佐还在卧房睡得香甜。云贞诊脉,见脉息平稳,便道:“没关系,王爷一切安好。”命人煎煮红参汤备下,和蒋铭在旁边守候,看看到了辰时三刻,元佐悠悠醒来,精神饱满,神色如?常。阖府家人都松一口气,七手八脚服侍。


    元佐叫蒋铭云贞到跟前,笑说道:“云姑娘神术,这下我是真?的好了,有劳姑娘连日来费心费力。”又向蒋铭道:“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请了她来,我这病不知迁延到什么时候。”


    蒋铭看他神采奕奕,与前暗沉发黄的面色已是大不相同?。笑说:“王爷大安,就是我们的福分。刚才您老人家沉睡不醒,真?把蒋铭吓坏了。”


    元佐笑道:“这你要向云姑娘学学,也该对她有信心才是,你看她多沉得住气。”云贞此时也是欢喜,含笑说:“小女心里?也紧张,只是表面上?强自镇定罢了。”又问:“王爷现下感觉如?何?”


    元佐笑说:“必是好了,再也不会发了,这我心里?有数。从前哪怕不发病,喉咙到胸口这一条地方也觉得发虚,好像有什么东西吊着,不踏实,现在完全?没有那个感觉,放松了,甚是自在。”


    云贞微笑说:“王爷自己的感觉应是最准的。”元佐停了一忽儿,笑道:“不但是感觉。有个古怪的事,刚才我做了个梦,前后都忘了,只有一幕记得清楚,就像真?的一样,梦见喉咙这里?难过的不得了,不停咳喘,后来竟吐出两条寸许长的软糯虫子。梦中也觉舒服了,这不古怪么?”


    云贞展颜道:“恭喜王爷!您这梦来自神识深处,王爷又有轻松感觉,可以?确定是病因除去了。”


    尽皆欢喜。这才安排吃毕了早饭,赵元佐请铭贞在书房聊天。说道:“那位道长还告诉我一个养生法?子,让我平常参悟一句话,‘载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抟气至柔,能婴儿乎?’当时年少愚顽,哪里?顾得上??后来想起来,却又不知如?何参悟,今天想听云姑娘说说。”


    云贞想了想,恭谨回道:“小女子只是粗通医术,于?道家修行之法?所知甚少。这一句是道经上?的话,字面的意思,是教人身心合一,如?同?婴儿一般专注平静,自然无为。可是究竟如?何解释,小女子实在不懂,不敢乱说。”


    赵元佐点头感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姑娘秉性真?实自律,怪不得承影一心钦慕你。”蒋铭闻言笑容满脸,云贞羞涩低头不语。


    元佐忽转话题道:“我听承影说,那年他去石州守边,你就去石州寻他了。你俩情深至此,也不奇怪,只是此事毕竟于?礼法?规矩不合,云姑娘出身名门?世家,想必家教严谨。哪里?来的这大勇气,家中长辈也允许么?”


    云贞闻言心中一紧,蒋铭在旁陪笑道:“王爷”,将说没说,被?元佐制止:“你别答言,我不想听你说,我要听云姑娘怎么说。”


    第一百十二回(下)


    【且随世流水浮沉】


    云贞立起身道:“王爷贵体刚刚痊愈, 小女只?怕说?错了话,使王爷心情不悦,便是小女的罪过了。”


    元佐呵呵笑了:“云姑娘请坐,但说?无妨, 咱们只?是家常随便聊聊, 我能有什么不悦?我只?是好奇, 无名无分, 你就全心交付于他,不怕他将来负心么?若是他变了心, 岂不误你一生?”


    云贞回?道:“长者动问, 小女当如实回禀。小女自幼在外祖家抚养长大,祖父每常教导, 只?要不伤害他人,尽可?随本心做事,我去石州,一问自心,二?问道义, 并无违背之处。也是祖父允许的, 倘若没有老人家允准, 小女也不会去做。至于将?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谁也无法保证人心不变,小女无法预料将?来的事, 只?能把握当下, 所以去了石州。”


    元佐点点头, 又问:“那?你听说?,他家里要给?他订亲, 为什么又走了?是有心放弃了么,如果就此与他分开,岂不是终身憾事。”


    云贞垂首答道:“小女当时,自思无力?阻拦此事,亦不能使他违逆父母之命。故此走了。祖父教导小女,身为女子也当自立自强,世事可?努力?争取,成败顺其?自然。情爱之事更不能强求,不应与人争夺。我与承影相?知?相?爱,就此分开,只?因礼法不容,并非他负心,所以小女心中并无遗憾。只?是……”


    望蒋铭一眼,接着道:“只?是后来,小女觉得自己做错了,那?时不该不告而别,既然我和?他两心相?印,遇到难处就该互相?商量,一起面对才是。”


    赵元佐颔首感叹道:“周老太公是奇人,所以才有云姑娘这样女子。”


    少顷又道:“不瞒你说?,铭儿我甚是喜欢他,本想让他到身边做个半子,听他说?心里早已有人了,我虽上了年纪,却也和?你一样,最不喜欢强人所难。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成全他的心意。”


    蒋铭在旁陪笑说?:“是蒋铭没福,辜负了王爷错爱。”


    元佐大笑:“行了,你这些话从此再别说?,你既为云姑娘推却我的好意,就得一直对她好下去,不然你将?来怎么说??!”


    ……说?笑一回?。云贞又给?开后续方子,调补身体,自此元佐日渐痊愈。


    却说?这一日,蒋铭到王府问安回?来,告诉云贞道:“王爷说?了,如果朝中有人非议你的身世,就说?你从小过继给?了舅舅抚养即可?,你家里的事,王爷也答应看时机与圣上说?。”


    云贞自是欢喜:“要是能给?云家平反,我继母和?小弟就可?以回?芜湖了。父亲在天之灵也可?瞑目。至于咱俩,我觉着,还是等伯父那?边的消息,去金陵光明正大成礼才好。”


    蒋铭笑道:“这有什么难?前日我已把孩儿的事写信禀告父母,用不多久,一定就有家信来了,”说?着看云贞,停了一忽儿,笑了。云贞狐疑道:“你笑什么,王爷还说?别的了么?”


    蒋铭不答,少顷笑道:“没说?别的,我是心里高兴,”接着道:“我爹一心要抱孙子呢,知?道咱们有了孩儿,还用我提?肯定得催着咱们办婚事了!”


    云贞想了想,笑问:“那?要是没有石州儿,家里是不是又要催你纳妾了?”一边说?,一边看蒋铭脸色:“你呢,是不是也有纳妾的准备了?”


    蒋铭望着她眼睛发亮,嘴角坏坏一笑:“怎么,你这是吃醋了么?”


    云贞抿着嘴,笑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呢!”


    蒋铭泄气叹道:“真是的,你就不能假装吃醋一回?,也让我高兴高兴。”


    云贞面上飞红:“就是真的我也不说?,免得长你的骄气。”


    蒋铭看她娇嗔神态,一时没话说?,只?是笑,过会儿才道:“纳什么妾,我有你一个足够了。我早说?过,人生一世,最难得两心相?许,全然交付。到现?在你还不信么?琥珀都让我劝去嫁人了,你不知?,上次回?家,真被我娘说?得要不得!”


    云贞听说?,半晌不言语,道:“琥珀必是真心喜欢你的,她怎么肯走?”


    蒋铭笑说?:“是真心不假。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厢情愿不知?回?头的人。就算她真心,我不要,还非跟着,拼着一世不受待见,不成了傻瓜么?”


    凑前邀功道:“你看我好不?要不是我坚心,咱俩也不能在一处,如今咱们这么美?满,你该好好奖赏我才是!”


    云贞一下子笑了:“你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又过数日,陆青和?萧燕萍也来到汴京。先去拜会孙沔,孙沔已向枢密院递上呈报,又同太尉王皓一起面见圣上,述说?陆青来历以及才能和?军功……如此这般,最后陆青升任殿前都点检之职。孙沔办完这些事,就启程回?乡去了。


    另一边,萧燕萍同着景茂安排租赁房屋,雇佣家仆,忙忙碌碌半个多月,终于安顿下来。


    铭贞二?人邀请陆青和?萧燕萍到家相?聚,一众相?见,才知?道萧燕萍就是当初从石臼山救下来的那?个辽国小厮,都笑。燕萍虽然性格爽利,起初见云贞却有些拘谨,后来熟识了,当她姐姐一样无话不谈,自此两家成了世交挚友,后代往来不绝,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云贞想念孩儿,张罗要回?宋州。蒋铭不同意:“让李劲和?桂枝去吧,把孩儿接过来,你就别回?了,好不容易咱俩聚在一起,如何又去。”


    云贞委婉道:“旁人去我不太放心。这长时间了,孩子从来也没离开我这么久,我牵挂的很,最近睡觉都不安稳。再有,咱俩名分上毕竟还差一步,你做京官,也不好跟外人说?,我住在这儿总有些不安,也想念外公了,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蒋铭先是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呢,”后来沉吟道:“我早想好了,等家信来到,我就跟王爷说?,请他给?咱们主持,大小先办个礼。其?实我也想孩儿,你快去快回?,莫让我孤单盼望。”便命李劲护送,桂枝陪着,同云贞一块去了宋州。


    此时已是秋天。陆青做了殿前都点检,这个官职是当年太祖帝陈桥之变前任过的,太祖登基后就成了闲职,虽然官阶不低,俸禄优厚,却没几个兵带。那?些文职官都不同他来往,武将?同僚也因他从边关立功而回?,避嫌不来亲近。加上陆青本性淳朴,不会迎来送往拉关系,所以朋友寥寥,日子过得无聊气闷,心中甚不如意。


    一日与燕萍说?道:“从前总想来京城,以为多么风光,可?以大展身手了,没想真的来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曾大哥,在禁军里做个统领,快活热闹。我都想不干了,可?是家乡那?边都知?道我做了京官,要是又成了白身回?去,面上怎么过得去?叔父大哥也难堪,如何是好!”


    燕萍先是劝他:“当官不就是这样么,京城繁华热闹,咱们到处玩玩,又怎会没意思?”


    劝慰了许多话,见他仍是烦闷,便道:“你是习惯军旅打?仗了,要么就是想家了。依我说?,要是不想做官,咱们就回?去,想那?么多干嘛?我们家乡有句俗语:鹰飞得再高,影子还在地上。人活一世,不就是图的快活过日子?前时咱们从县里出来,母亲不也说?,不管你做多大的官,都比不上骨肉团聚的好……”末了说?道:“你看吧,反正不管去哪儿咱们都在一处,我都听你的!”


    陆青就去找蒋铭要主意,烦恼道:“说?是那?么说?,回?去我还有些不甘心。只?想换个差事,就是做普通兵卒也行,只?要给?我事情做做。别让老这么闲着!”


    蒋铭笑道:“别人做官,都盼钱多事少,没个像你这样的!”又道:“再等等吧,过了这阵子,想办法平调个职位,你这才干了不到半年,耐心些。”


    陆青:“要我的心思,还是回?边关最好,爬冰卧雪我也认了,只?要活得有劲儿。”


    蒋铭思忖着道:“回?边关却难。本来你是被叫回?来的,除非再起战事,否则,不会让你往北戍边了。朝廷如今最不愿提的就是打?仗,李孚叛乱后,益发崇文抑武,地方上驻兵大幅缩减,武职官都过得气闷。”


    看陆青一脸沮丧,安慰他说?:“你也不必太过丧气,只?要在军职,将?来戍边剿匪,总有用人的时候。”陆青心中怏怏,也只?得罢了。


    这一日,曾建领个人来家拜访。那?人一见面就抢步上前下拜:“小人见过陆将?军!”陆青一看竟是谢三:头戴着方巾,身穿罗袍,愈发白胖了。赶紧扶起道:“我道是谁呢,谢三哥怎么来了?”


    那?谢三笑容可?掬,满口赞叹:“陆将?军还是旧日风采,得势不忘旧交,真个了不起!”


    说?得陆青哈哈大笑:“你就别忽悠我了,快给?我说?说?,濠州那?边弟兄都怎么样了,李大哥忙什么呢?”


    谢三说?:“都监老爷现?在管的事不少,事务冗杂,这几年我在府尹那?边做事,难得见他。这次奉府尹之命到京办事,我心里寻思,陆二?哥在这儿呢,怎能不来见见?特特去和?都监说?了,他让我给?你带了封信来。”说?着取出书信递上。


    陆青看信,果然是李瑞霖亲笔所写,不过说?些别后思念的话。他近日在朝中所遇,都是表面上敷衍交往,虚情假意的多,真心亲近的少。所以见到谢三格外欢喜,叫萧燕萍张罗酒席,和?曾谢二?人坐下吃酒。


    觥筹交错,边吃边说?笑。陆青道:“时常想念那?边的兄弟,当初大家一处玩耍,何等快活!他们都怎么样了?”


    谢三就说?起来:牢城营老管营、张老爹、闫大庆等都是老样子,只?是侯子不幸,前年下雪压塌了屋顶,把他埋在了底下,呜呼了。石洞山吴道官的师父练功走火入魔成了废人,吴宗元便成了玄明观真正的观主。又说?起潘娇儿,前年嫁给?一个西南贩卖丝绸的客商走了。


    谢三向曾建道:“潘姐儿一直惦记着曾将?军呢,等了好几年你也没回?。临走请我们几个相?熟吃饭,流着眼泪骂你是负心的贼,一封信也没有,把她抛得干净。”


    曾建半真半假地长吁短叹:“可?惜了了,恁好一个姐姐,算了,都嫁别人去了,还说?什么?只?怪我俩没缘分!”


    说?笑了一阵。谢三道:“二?哥,还有个人你没问,我却看见了,你猜是谁?”


    陆青:“谁?”


    谢三多吃几杯酒,有些醉了,乜斜着眼睛笑:“你试猜!”


    陆青笑骂:“去!我怎么猜的着?”想了想:“辛柏生?张利?”


    谢三摇头:“不是不是,他们都是老样子,现?在营里也没多少兵了,不过大伙混营生。我说?的这个,二?哥定然猜不着,却是个老熟人!”


    陆青:“快别卖关子,到底是谁,不然我拿大杯灌你!”


    谢三摇手:“别别,您可?饶了我吧。”凑前低声道:“二?哥还记得叛贼李孚的儿子,李季隆么?”


    陆青吃惊道:“怎么是他?你在哪儿见着了,官府不是一直捉拿他么?”


    谢三道:“是,可?是没捉着。我也是今年夏天去东岭山看见个影儿,剃光头做和?尚了,就在宝华寺!”


    原来彼时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罪人出家改换身份,等于再世为人,官府就不追捕了。陆青想起从前的事,心中五味杂陈,沉吟不语。曾建也是才听谢三说?,也吃一惊,道:“二?哥要是还记往日仇恨,便去举发,或是直接去找他,谋反是遇赦不宥的罪过,要灭他还不容易?”


    陆青正自沉吟,门口小厮来报,说?蒋铭来了。陆青撇下曾谢出门迎接,见面就说?:“二?哥来的正好,且吃一杯,今儿来了故人。”


    蒋铭问:“谁来了?”陆青笑说?:“是曾建,还有濠州那?边来个旧日朋友。”


    蒋铭便道:“那?我就不见了罢,我找你有事!”


    陆青看他面色不同往常,请到边厅坐下:“哥有什么事,要紧不?”


    蒋铭:“要紧。一句话说?不清,明日你和?我进宫面圣。有人诬告凤栖山窦庄主当年与李孚勾结,有聚众谋反之心。”


    陆青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是哪跟哪儿?”


    原来自从王绍英死后,莲花寨去了一个姓宋的知?寨,是个文人,到了万事不管,寨务都推给?了杨琼打?理,却与凤栖山窦从义结交来往,呼朋唤友。不想这位宋知?寨看似无害,其?实心术不正,山庄偶然遇见周敏,见色起意,心生嫉妒。一次寨中人吃酒,杨琼吃醉了,说?起当年李孟起护送辽使萧崇敬的事来,宋知?寨有心,寻机与窦从义打?问,那?窦从义是个不设防的,当年事说?了不少,都被他记在心上。


    这人做了几年知?寨,今春走门路回?京任职,为了升官,就把这些事编造一番,上了一本,诬陷窦从义当年和?李孚勾结,杀害辽使,举发凤栖山上蓄养民?兵众多,必是有心谋反,云云。


    蒋铭说?道:“呈报三天前就递上去了,前儿我找太傅告诉了半日,现?下刚讨得旨意,明日准你我进宫面圣,分辩此事。”


    陆青惊愕万分,一时不知?所措,连忙把曾谢两个打?发走了,和?蒋铭商议进宫的事。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十三回(上)


    【但长凭曲阑梦回处】


    次日午后, 蒋铭和陆青从东华门进入内廷,跟着一个小黄门官,曲曲折折,穿绕层层殿阁, 亦步亦趋, 来在?一间?偏殿, 转过一扇朱红槅子, 只见?桌椅陈设,布置得整洁文雅, 不像是议事的地方, 倒像一间书房。真宗在上首正坐,赵元佐旁侧陪坐, 后面围站着几个使女太监,鸦雀无声。


    陆青初来汴京时大殿参见?过真宗,相隔的远,又不敢抬头细瞧,没看清皇帝长什么模样。此时见?是一个中年男子, 身穿紫绣罗袍, 头戴软纱唐巾, 面目端正,意态平和,气?象上亦无甚威严之处,知道的是皇帝, 不知道还以为是某个士大夫休闲在?家。


    陆青先时还?有些紧张, 这会儿已完全放松下来, 心想:“原来做皇帝的也是人,两?个眼睛, 一只鼻子,并不见稀奇。”


    随着蒋铭向?上见?礼,自报名号。真宗和蔼点头,吩咐赐座,俩人就在?底下挨肩坐了。


    却是元佐先开口,说道:“前日承影说的事,我已经禀告圣上。兖州窦从?义是什么来历,还?有凤栖山上具体情形,承影,你再说一说。”


    蒋铭恭敬欠身:“是”,就将当年一众少?年人去了凤栖山,偏巧李孟起也去了,众人如何会面,前前后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早都想好了,流水说了一回,道:“李孚当年时任庐州团练使,尚未升职。李孚的正房夫人来自芜湖云氏,妻舅云珔的早逝原配妻子姓周,与窦从?义的妻子是嫡亲姐妹,故此两?家算是有些姻亲关系。李孟起去凤栖山那次,实?是二人初次见?面,臣等都在?场的,在?此之前,窦从?义和李孚委实?没有来往。”


    赵元佐向?真宗道:“李孚图谋不轨多年,必定四处结交雄杰人物以扩充势力。窦从?义早年做过宫中侍卫,后来又是山庄主人,必定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李孚想方设法结交他也属正常。”


    真宗面色和悦,心情似乎很好,微微点头:“王兄说的是,”转向?蒋铭问:“既然李孟起第一次去凤栖山,怎么窦从?义就由他相送萧崇敬回辽国,使得他借机杀人?”


    蒋铭回道:“当年萧使官被匪贼掳掠,朝廷严命剿匪救人,莲花寨官军头领杨琼到庄上求助,正巧臣等也在?,还?有窦从?义之子窦宪,加上杨琼,我们?几个连夜去贼巢救人……”怎么来怎么去,将四人如何夜探石臼山,如何雪地杀虎,救出萧崇敬的事讲了一遍。


    说道:“后来王绍英到庄上接人,便向?窦庄主求助,请庄主寻觅高手,相帮护送萧使官到战马驿,说,只要到大名府管辖地界,交接就成了。当时窦从?义说自己年纪大了,许久不曾征战,庄子上也都是乡民,怕误了官家大事,就没答应。王知寨为此甚是不悦,赶上李孟起在?旁,主动提出护送辽使,因他是官军的人,王知寨和窦庄主都十分欢喜,顺理成章就让他去了。当时我们?都在?,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窦从?义也和臣等一样,都是蒙在?鼓里的。”


    真宗闻言诧异。赵元佐之前也没听蒋铭说的这么详细,都问:“是你们?四个雪夜上山救出了萧崇敬?怎么恁大胆,”又都打量陆青:“是你打死了老虎么?怎么打死的,详细说说!”


    陆青回道:“臣是一时侥幸,也是无法了,只得冒险。虎虽然是陆青杀的,却是四人合力之功。”


    真宗又问些山上救人的细节,叹道:“果然后生可畏,”笑道:“那时你们?都多大年纪?”陆青道:“臣等都在?二十岁上下,最小的窦连生只十八岁。”


    蒋铭立身道:“还?有件事要禀告,那劫持辽使萧崇敬的山贼,名叫秦仲怀,并不是草莽土匪,其实?是李孚次子。臣和陆指挥使辞别下山时,窦连生相送,路上正赶王知寨剿匪,却被山匪围困住了,形势危急,是我们?几人助他杀了匪首秦仲怀二人,王知寨才得脱身。臣等当时忙于赶路,不愿牵涉过多,将此功劳让给了王知寨。不想反害了他,以至于后来,王知寨被李孟起报复杀害了。”


    又道:“请圣上明鉴,那窦从?义如果和李孚有瓜葛,怎么会使儿子冒生命危险参与救人剿匪?后来李孚谋逆,窦连生也参战了,此事陆指挥使尽知。杨琼也是朝廷命官,只须询问他,处处都对得上。臣等愿以性命担保窦从?义清白,绝无谋逆之事!”


    陆青起身附和,把?窦连生曾在?庐州参战的事说了,道:“窦连生直到拿下寿州才离开大军,此事孙沔孙大人全部知晓,只因窦连生无心仕途,才没上报给他表功。”


    那皇帝不出深宫,难得有人将江湖上的事惟妙惟肖说与他,如听话本一般,津津有味满心欢喜,一边听一边问了许多别话,各处细节。又问:“你两?个和他家什么关系?为什么给他分辩?”


    蒋铭顿了顿,起身施礼道:“臣有罪,臣与窦从?义并无瓜葛,只因那年母亲生病,请了周氏女医来家诊治……”就此说了云贞的事,如此这般,因为她一行人才去了凤栖山。说了云贞乃是已故罪臣云珔的女儿,因自小丧母过继给舅舅家抚养……说道:“臣与她两?情相悦,两?家父母长亲也都同意了。只因她生身父亲是罪臣,受秦助案连累,至今身份不明,所?以一直未能成亲。”


    真宗听着他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了。又问陆青:“你呢?你和窦从?义有什么关系?”


    陆青回道:“臣和窦从?义没有任何故交,也无亲缘关系,只与他家儿子女儿是朋友知交。圣上明察,这次李孚作乱,不仅窦连生参战,窦从?义的女儿因为救护乡民遇难,遇难之时,只有十七岁……虽说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可是,因为与陆青交往,他们?兄妹才会牵扯到战事中……”


    说到窦灵儿,难免心情激荡,向?上施礼道:“臣与窦氏兄妹是性命之交,窦家倘若有什么错,陆青愿意以身相代,宁可辞去官职,回归乡里,平淡度日。”


    真宗听说他打虎这些事,心中正自喜欢,忽然又听这么说,怫然不悦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在?你眼里,国家官职还?比不得私交?你就看的这么轻么?”


    陆青听这话似是触怒了皇帝,一时不敢则声。默然片刻方说:“臣不敢!臣是愚昧之人,出身乡间?僻壤之地,如何敢将国家官职轻看。只是臣读书?少?,不懂如何取悦圣上,只会实?话实?说。陆青自幼得亲长教?诲,立志保家卫国。平生心愿,就是在?沙场上为国效命,为君尽忠。如今边境太平,陆青在?此其实?无用?,愿意回家务农,若有战事召唤,自当即刻回来,以身为国,在?所?不惜!”


    真宗听罢沉吟不语,过会儿道:“我听孙沔说过你,你是代兄受过从?家出来,才当了军。古语说,求忠臣当于孝子之家,所?以很是喜欢你……”说到此又停住了,面上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元佐在?旁亦是含笑不语,一时屋里静了下来。


    忽然真宗问:“我听说,你娶了一个辽国人为妻子,有这事么?”


    陆青心里一紧,答道:“臣的妻子萧氏,确是来自辽地,但?她母亲是太原人,是早年被辽人掳夺去的,臣的妻子虽属辽人,后来却在?舅家过活。臣早年与她相识,戍边时重逢,她对陆青多有帮助,还?曾在?战场上救过陆青,所?以臣奉母命娶了她。”


    真宗不语,和元佐互看了看,笑了。元佐道:“陆朴臣,要是仍派你去戍边,但?却要你休妻,你愿不愿意?”


    陆青略一怔,心里砰砰跳了几跳,答道:“王爷恕罪!萧氏已是臣的妻子,陆青与她不仅有情爱,还?有恩义。臣以为,为人在?世,情爱可以舍弃,恩义却不能舍。萧氏没有过错,所?以,所?以臣不能休妻!”


    他一边说着,上面真宗看看元佐,已然相对笑了起来。真宗笑说道:“这陆朴臣,果然是个直性子,此是一句戏言,却难为你答的这么好!”


    接下来谈话气?氛轻松许多,皇帝和王爷又问了一些往事,两?个人的经历。落后真宗道:“你两?个都做过武职,曾在?边关职守,朴臣又平叛立功,对如今内外战事怎么看的?”


    陆青答道:“臣在?西?北时,边境总有匪贼抢掠百姓,党项和契丹也有小股军兵常来骚扰。臣以为,辽人不来入侵,固然是收纳岁贡,也因咱们?大宋军兵威武。党项更是觊觎中原锦绣世界,蠢蠢欲动,如果咱们?大宋不派强兵守边,他们?必然还?要打过来,强敌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蒋铭道:“臣守边时间?短,没有朴臣这样深见?。只是臣在?书?中读到,‘强不可久,弱不可守’,凡事当秉承中庸之道。臣以为,如今国家承平日久,李孚所?以失败,主要是因朝政澄明,民生安定,所?以如今内乱倒是不必担忧的,要紧的是边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戍边军备万万不可松懈……”


    其后蒋陆告退,仍从?东华门出来。陆青道:“看不出皇帝什么心思,也不知怕不怕,是不是该让窦庄主他们?躲一躲?”


    蒋铭摇头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哪里去躲?难不成也像李季隆出家么?”又道:“看今日情形,应该没大事,就算此事不了,接下来也要找杨琼核实?,暂时不要紧。”


    少?顷又道:“还?是得准备一下后手,这李劲去宋州还?没回来,要是他回来,好去做些事情。”


    陆青道:“哥要做什么?不行我去!”


    蒋铭笑道:“要去凤栖山,你走得开么?”


    陆青无奈笑笑,打发小厮来禄回家知会燕萍,自己和蒋铭一起回住处。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走到寓所?跟前,只见?门口车马喧嚷。宝胜迎面报道:“禀二爷,三爷来了!”


    就见?李劲和允中走来,允中扑上抱住蒋铭,叫道:“二哥!朴臣哥,你俩在?一起呢!”


    蒋铭看他脸上一团喜兴,比在?家时瘦了些,似乎又长高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允中:“我怎么不能来?只许你在?京城繁华地方待着,我就不能来看看?”


    蒋铭笑骂:“你来必是有事,没事你一个人跑来闲逛么?还?跟我耍笑!”


    允中就笑了,原来他是送大嫂陆兰芝回家省亲的,先将兰芝和禥儿送到了宋州真源县,然后来京城看哥哥。说道:“到宋州见?着太公,才知道云姐姐带着孩子去凤栖山了。后来遇见?李劲哥,就跟他一起来了。”


    又向?陆青道:“大嫂现在?真源县家里,我见?到了伯母、陆大哥,还?有陆叔,婶婶,他们?都好着呢!”


    蒋铭闻言皱眉,问李劲:“怎么回事,她们?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桂枝呢?”


    李劲这才顾上说话,告诉情由。原来云贞回去,小红和奶娘带孩子已去了凤栖山庄。又得知汤丽娘将及临盆,因是双胞,胎像不稳,于是云贞和桂枝也去了,要照料丽娘一阵子再回汴京。李劲无奈只得自己回来复命,路上遇见?了允中。


    允中道:“对了,我还?说请云姐姐,看能去金陵一趟不,母亲身体不好,想请她去瞧瞧呢,不巧又没在?,只好先来看看哥。”


    蒋铭闻言先吃一惊:“母亲怎么了?”


    允中笑道:“哥别担心,医生已经看过,母亲无大碍。请云姐姐去,是因为上次你写信说有小侄儿了,母亲说,云姐姐要是能去金陵,一定带上孩子,”低声笑说:“这话是母亲说的,其实?是父亲的意思。父亲说,让你和云姐姐成礼,不须张扬,便宜行事即可,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回。”


    蒋铭这才明白,是蒋毅想看孙儿了,心中十分欢喜,却因云贞没回来,又不开心,无可奈何。


    接下来给允中接风,和陆青三人吃酒聊天。允中说起金陵的事:马怀德和武继明都是老样子,萧纯上匆匆回去一趟又走了。方景容去年来京科考未中,在?金陵倪大尹府上做了吏丞。


    允中道:“方景容知道我来,托我向?哥哥表感谢之情,下次开场他还?要来,我看他将来一定要做官的。”


    蒋铭笑笑:“他是名利场上人,你与他结交,分寸要把?握好。”


    允中一笑:“我知道。他这个人,因我们?是有用?的,才赶着来往,要是没用?处,也就不来往了。不过这人确实?有些才华,说话办事也不讨厌。”


    蒋铭嗯了一声:“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友,你心里清楚就好。”


    陆青在?旁听着,不觉叹了口气?:“你俩想的真周全,我却是个直肠子,根本想不了这么多,所?以没法儿在?官场上待下去,但?愿还?是让我辞了官,哪怕做个边寨小卒,强似这样不咸不淡过日子。”


    蒋铭道:“你别这么说,其实?都是些没用?的事,又累人。你不知我多羡慕你,该怎么就怎么,心里轻松。”允中连连称是:“哥说的对,我也羡慕朴臣哥。”


    蒋铭问允中:“听说你也当爹了?怎么,都好不?”允中:“都好”,伸舌头讪讪笑了。原来萝月去年冬天生了一个女儿,阖家欢喜,允中更是心疼的不得了,爱如珍宝一般。


    当夜蒋铭写了封信给莲花寨知寨杨琼,如此这般,嘱咐李劲一番话,李劲便又启程往兖州去了。


    第一百十三回(下)


    【最难忘情笃年少时】


    数日后朝廷旨意下来:窦从义并无过犯, 当年与李孟起交往乃是不知情,一概不予追究。云珔牵涉秦助案皆系误会,免除罪名,派人往岭南传旨意, 使云贞的继母和弟弟回芜湖安居, 家产尽数发还。陆青免了现职, 改任濠州刺史兼守备, 正是李瑞霖上级同僚,即日前往属地就职。


    接到旨意, 蒋铭大喜, 私下请求赵元佐,向朝廷请假回乡成亲, 皇帝应了,却不准他回金陵。只让他去一趟兖州凤栖山,接云贞和孩子。


    陆青却不知是喜是忧。与燕萍说了,燕萍高兴的很,道:“时常听你念濠州那些相熟朋友, 这下又聚一起了, 还不好么?离着京城远, 也?自由,别的不说,想家了就能回去看看,在这儿就不行。”


    陆青想了想:“你说的也?是。”于是处置事物, 收拾行李, 带着家人, 与蒋铭和允中一同动身,曾建送出?城外十余里, 相拥而别。


    不一日到了宋州城,来在无名巷,只有周老太公在家,周通序带着李湛和常兴往南游历去了。太公听说云家免了罪,铭贞可以名正言顺成婚,十分欢喜。当晚蒋铭兄弟俩就在周家住下,次日去蒋锦家相会,兄弟姊妹其乐融融,自不消说。


    陆青与萧燕萍带丫头小厮回了真源县。陆家先是回来了大姐陆兰芝,然后二郎也?回来,阖家团聚惊喜万分,一时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陆母听闻陆青要去濠州做官,很是高兴,道:“这下可好了,上次景茂从京里回来,说你做了大官,却不开?心,那有什么意思。你这性子,离着皇帝太近,也?怕惹事。濠州是你待熟了的,又有燕萍跟着,我?就放心了。”


    陆青看母亲高兴,也?觉欢喜,悄悄告诉道:“娘,您老人家不久又要添孙儿了。”老人家闻言大喜:“太好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你都多大了才有孩子。”


    把燕萍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好保胎,拉着手说:“青儿我?就交给你了,你虽年小,却比他知世事多,他以后要有做得不到之?处,你多担待。”萧燕萍先还?不好意思,脸红带笑?,听得后面几句,心有所感,不由得眼里涌出?泪来……


    待她不在跟前,老太太又嘱咐儿子:“对你媳妇好些,不要觉着你们男人在外辛苦,哪知女人难处?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没了父母,背井离乡,给你生儿育女,多不容易。别觉着人家对你好,就不知惜重?。这人都是相互的,你对她好,她才对你有情义?,夫妻才能长久。你看你大哥,早先不懂事,秀儿娘生孩子时他也?不在家,全然不管不顾,等人没了,想起来又后悔。现在知道了,和你嫂子你敬我?爱,凡事有商有量,才是一家子和睦之?道。”


    陆青明白母亲意思,应道:“娘放心吧,我?都知道了。”陆玄在旁边听着,只是笑?。


    落后陆玄把见?文权的事和弟弟说了,道:“现在人在城里,媳妇孩子也?和叔父婶娘都见?过面了,话也?都说开?了。依我?的主意,让他就此回来柜上,可是叔父不肯,所以还?在外面做工,过一阵子,慢慢终会让他回来的。”


    陆青:“只要娘和大哥做主安排,叔父婶娘欢喜,我?没什么说的。”


    当晚全家聚宴。陆廷玺和陆婶高兴的要不得,兰芝这次是带着大儿子来的,那蒋士禥已是十三岁少年,生得丰神俊逸,凤目龙睛,举手投足俨然又是一个蒋钰,老头见?了又是笑?又是叹,成日看不够,把个外孙宠得如同龙子一般。


    到了次日,萧燕萍留在陆家,陆青独自一人返回宋州,汇合了蒋铭允中,三人陪着周太公,一起去往凤栖山。


    走到半路,宝胜先行去山庄报信,窦宪和李劲下山来接,杨琼也?带着一队兵卒赶来,直迎到孤山子村,两下相会。杨琼抢上前拜倒赔罪:“是杨琼疏忽了,口无遮拦,险些惹出?大祸,请蒋大人、陆将军千万恕罪!”


    蒋铭忙扶起来:“别这样,咱们论?的兄弟交情,哪有那些话说!”


    原来蒋铭给杨琼写信,信上只论?当日交往,表思念之?情,没说别的。却叫李劲口头告诉他朝中发生的事,告诉如果?朝廷要问罪,必定?派人来拿窦从义?,到时请他一同进京分辩。杨琼当年就知蒋铭为人,现下又做了京官,如何敢不从命。满口应承。


    当下到了山庄,窦从义?,韩世俊,以及魏致远等人都在,连徐万利徐厚利兄弟俩也?在。原来汤丽娘生了一对龙凤胎,才过了满月。全家高兴,周敏心情愉快,面上也?复了当年神采,窦从义?呼朋会友,加上农闲无事,诸人都来庄上聚会庆贺。


    纷纷乱了一阵,都相见?了。蒋铭走来云贞房中会面。云贞听闻云家平反的消息,高兴得几乎流泪:“太好了,只是离得太远,早些去人告诉才好。”


    蒋铭抱着孩子亲热,不放手,说道:“你别急,朝中已派人去宾州传旨了,继母和小弟很快会收到消息。”


    说着坐过来,一家三口凑在一处贴脸儿。蒋铭道:“等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咱们带着孩儿去芜湖看他们!”


    到了晚间,男人们聚在花厅谈话。蒋铭劝窦从义?解散乡民兵力,道:“虽然官家没说什么,有了这件事,总还?存着个疑影儿,就怕以后再有小人生事,请庄主莫再组织乡民练兵,只把自己庄上管好也?就是了。”


    窦从义?皱眉不语。蒋铭又道:“本来我?和陆青说了当年连生兄弟参加平叛的事,可是旨意下来,并没一句表彰窦兄弟战功。这次准我?来凤栖山,话没明说,其实?也?是让我?来传达消息,为了大家安宁,庄主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窦从义?仍是不高兴,怨愤道:“离着上千里,哪来这么多事!解散了乡民,以后就只能靠官军,能成什么事?如今石臼山上又聚着一帮匪贼,官军何曾作为?”


    韩世峻也?不甘心,抱怨了几句,最后叹了口气,也?劝从义?道:“算了,胳膊拗不过大腿,何必找麻烦?眼下这事已经干系到承影和朴臣他两人前程,庄主还?是放手吧,今后咱们自己庄上不多人练练,也?罢了。”


    如此劝了半日,窦从义?方才同意了,仍是悻悻,说:“凡事物极必反,哪怕他是皇帝,管的太宽,早晚也?有管不到的时候!”众人听着,都不接话。


    窦从义?又问蒋铭:“既是你父亲有意成全,现在云家也?平反了,你何不趁此机会,领着他们母子一起回金陵?”


    周太公在旁笑?道:“你说的轻松!他官身不由自己,如何能一起去?”


    蒋铭陪笑?说:“我?也?想回去,奈何官家不准。”又道:“听王爷意思,这次回京朝廷要给我?升任官职,所以不能走远。只好让允中送他们母子回去,李劲和桂枝也?跟着去。”


    允中笑?说:“庄主请放心,过两天到宋州接上大嫂,我?们一同走,人多着呢!”


    陆青也?道:“还?有我?呢,我?去濠州也?和他们一路,大家一起也?热闹。”


    蒋铭道:“正是,请太公、庄主放心,贞儿回去见?过我?父母,也?就正了名分。等下次我?回去,再办一场隆重?婚礼。”


    窦从义?闻言一纵眉:“你俩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办个像样的婚礼,这次又不能一起回,你不是亏着我?们贞儿了么?”


    说的蒋铭无可答对。太公见?状笑?道:“他俩的事闹得动静这么大,皇帝都知道了。消息传到金陵,蒋弘之?不知得多重?视,还?用咱们操心这些?”


    窦从义?笑?向太公道:“他们归他们,依我?说,不如咱们在山上先办场婚礼,正好您老人家在,也?不算亏了他们!”


    太公笑?呵呵道:“婚礼不婚礼的,我?老人家倒是不在意,既是你不嫌麻烦,由着你们乐吧。”从义?道:“这有什么麻烦?咱活的,不就是这个麻烦么!”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于是张罗预备,就在庄上给云贞和蒋铭办了一场盛大婚礼。十里八乡都来庆贺,一时大屋小屋都聚满了来客,纷纷攘攘,蒋铭都觉得不妥了,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安排。山庄到处披红挂彩,铭贞俩人在大厅拜堂成礼。那石州儿也?在一旁,见?爹爹妈妈行礼,挣脱了桂枝怀抱,跑到爹娘中间来,一手扯着一人衣襟,笑?嘻嘻的,引得众人都笑?。


    话说蒋铭和云贞此刻才得圆满,到晚间卿卿我?我?,海誓山盟。说起前事,云贞开?心得流下泪来:“这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几次我?都觉得没希望了,现在终于在一起,好像做梦一样,这一生一世,你我?再也?不分开?了。”


    蒋铭相拥着也?说:“是不容易,”忽然想起来:“你担心了么?我?看你一点都不担心,总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反倒是我?一个大男人,每每愁得不行。”


    云贞笑?嗔道:“我?怎么不担心?只是做不了什么,又能怎样呢。别说我?自己,就说孩子,没父亲陪着长大怎么行?你这么说,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蒋铭道:“反正实?情如此,咱两个人,还?是我?用情用的深,谁用情深谁就吃亏。”又道:“就拿这次来说吧,我?要你带孩子回京团聚,你却来这里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边,心可真狠,看来,我?这一辈子都要受你的辖制了!”


    云贞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什么时候我?辖制过你了,”心里却也?有些歉疚,陪笑?道:“我?是因为丽娘生产才过来的,又不是平白无故。你看你,都当爹的人了,这点事还?不能容,倒像受了多大委屈。就是那时走了,是我?不好,也?给你赔过不是了,还?不肯放过?这些话要让伯父伯母听见?,还?不知怎么想我?呢。”


    蒋铭望着她笑?颜如花,一时恍惚,想不出?话来反驳,便笑?说:“你只说我?,你呢?咱们都拜了天地,你怎么还?不改称呼,还?叫伯父伯母,该叫父亲母亲才是……”


    却说众人聚在一处吃酒,欢声笑?语,唯独陆青总也?高兴不起来,面上强颜欢笑?,实?地里黯然神伤。允中看出?来,在旁相劝道:“朴臣哥已经成了亲。往事已矣,来日可追,哥还?是怜取眼前人才是。”陆青略带苦涩笑?了,没言语。


    又过几日,蒋铭,陆青,允中,云贞和桂枝带着孩子,另有李劲、宝胜等,乘车骑马,一众告辞启程。窦从义?和韩世峻等人送出?大门外,大家话别。


    因要去窦灵儿墓前祭奠,沿山路向后方行来。已是秋深时节,万木凋零,落叶纷飞,一簇簇松柏依旧郁郁苍苍。天色薄阴着,山间烟光漠漠,雾霭茫茫,空气清寒袭人。


    窦宪引路,众人下了车马,来至一片桃林里,只见?树枝掩映着一座坟茔,墓碑上写着窦灵儿的名字。


    大伙默默祭奠了一番,别人都走了,独留下陆青一个。


    陆青在坟前呆坐了半晌,开?口道:“灵儿,我?和萧燕萍成亲了,她就是那年,我?们在路上遇见?的……”说着,眼泪忽儿流了下来。


    “她对我?很好,他们都说,我?该和她成亲,说要是你在,一定?也?愿意我?开?心,可是,可是我?心里……”


    说着停住了,往事历历,一幕一幕闪过,恍然似梦。远望群山寂寥,时而掠过几声鸟鸣,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魂魄不知何往。


    不知过了几时,天上阴云散了,渐渐明亮起来。陆青踱步往回走。众人在山路上等着,看陆青来了,窦宪上前抱了抱他。


    允中道:“哥,咱们走吧。”刚欲起步,听后面有人喊:“连生,等一下——”


    众人回头,见?那边小路上来了一匹快马,马上红衣飘飘,到跟前下来一人,正是汤丽娘。


    窦宪迎上去道:“什么事赶得这么急,你身子还?没恢复,当心劳累着。”


    汤丽娘嫣然一笑?:“母亲叫我?来的。”取出?一个盒子,走过来递给陆青,说:“这是母亲叫送给陆将军的。”


    陆青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把砭石梳子,正是那年和灵儿一起在石洞山的山洞里发现的,另有一支金凤钗,璀璨夺目。


    丽娘道:“母亲说,这把梳子是妹妹心爱之?物,在家时经常把玩,送给陆将军留个纪念。另外妹妹还?有一个琉璃笑?佛像,是当年陆将军送给妹妹的,留在家里了。这支钗是母亲送陆二嫂的,以后要是有空,请陆二哥带着嫂子来家做客。”


    陆青看着盒里东西,听见?这话,忽然心胸豁然松开?,悲喜交杂,万般情味涌上心头,无可言说,怅然落下泪来。


    一时都不知说什么。蒋铭过来拍了拍陆青肩膀。窦宪道:“二哥,以后回家,就来庄上聚聚,咱们到时不醉不休!”


    一众启程。此刻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照得雾霭迅速消散。车马行在山路上,吱呀踢踏有声,众人各自望着周围景况,都不言语。转过一个山坳,允中在前忽然住了马,后面都跟着停下来。


    石州儿睡梦中睁开?眼睛,朦胧叫了声:“阿娘”。


    云贞没应,顺着半开?的车帘向外望去,只见?那边山间萧疏立着一片柿林,叶子尚未落尽,枝上遍挂着红彤彤的柿子,秋阳下静谧优雅,如诗如画。正是当年众人踏雪落柿之?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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