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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回(上)


    【机关未尽万缘成梦】


    话说那蒋钰教授陆青武艺, 教导他做人道理,凡事维护,在陆青心目中,是同父兄一般重要的人, 如今坠城而死, 陆青心里?如何过得去?, 怨自己昨夜没进城去解救, 悔恨无?极,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只?要杀人雪恨。


    此刻趁雨夜登上城头, 虽是心中郁怒,行动却不慌乱, 三?下?两下?把岗哨兵士杀了,又挟制了一个兵卒走下城来。台阶下也站着军卒守卫,因下?着雨,天色又黑,看不仔细, 只?以为是自己人, 也就没问。俩人只管往城内走去。


    却说被陆青挟制的兵卒原是城内军中的, 李悃来了没几天,并不知是何人,只?听陆青说个李字,怕他性急了行凶, 也不敢多话, 心里?忐忑, 脚下?打闪,便领着陆青一路往李孚家中来了。这时雨小了些, 淅淅沥沥,城里?大半都是漆黑一片,只?几处星星点点闪着灯火。


    不一时,来至一所宅院门?前?,只?见斗拱飞檐的门?楼,两边柱上挂着明?晃晃的灯笼,灯罩子上绣着大大的“李”字。大门?紧闭,两个持枪军士站在门?檐下?。


    陆青将刀子抵住了那人后?腰,悄声问:“是这里?么?”那人只?得含混答道:“是,是这里?。”陆青:“去?叫门?,就说我从府衙来的,找李将军有要事。”


    那军卒情知这话有破绽,哪敢吭声?只?得走上前?来,不料门?口军士看见俩人模样,不待说话,就把门?开了半边,示意他们进去?。


    ——原来李孚突然死了,城里?以李悃和?姜蒙方为大,凡事措手不及,仓促间只?命两个兵卒把守李家大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那兵卒一看陆青二人军中打扮,以为是来办丧事的,就放了进去?。


    二人也不言语,相跟进了门?。那兵提着灯笼,也不知路,三?拐四拐,只?望着光亮处行走。


    走到院落深处,见个门?开着,里?头灯明?火亮。陆青这时也疑心起来,低声喝问道:“这是李悃家么?”那人磕磕巴巴:“是,是李大人家”。


    陆青不明?就里?,只?听说姓李,以为就是李存忠了。催促走了进去?。


    只?见是个内宅院子,亭台轩榭,攒造着藤萝花木,房前?有一棵高大的木兰,树与?花木之间搭着一个孝棚,里?面掌着灯,孝棚半边幔帐撩开好?宽一条缝隙,望进去?,见里?头摆着一具棺木,影影绰绰有两三?个兵卒在那里?。


    陆青只?顾往过望,不觉就把那兵卒放开了。那兵脱了控制,又看见自己人,闪身往旁边就跑,同时大喊了一声:“有贼!”


    陆青“嗖”地跃步上前?,一刀刺进后?心,那兵扑地倒了。陆青也不去?他身上拔刀,只?将雨伞撇了,伸手往腰间抽了钢刀出来,这刀是他在金牛寨亲自打做的,削铁如泥。一个跨步,便冲进棚子里?。


    却说棚里?四个守灵的兵卒,两个站着,两个坐在杌子上,都没反应过来。陆青一进来,唰唰两刀,就将最近两个搠翻了。另两个隔在棺木对?面,陆青一搭手,从棺木上跃过来,一个兵卒才站起身,未及拔刀,就被陆青一脚踢在手腕上,跟着一刀劈倒,另个兵卒“哎呀”一声回身便跑,却撞在墙边无?路可走,被陆青追上一刀挥作两段!


    这时屋里?听见声响,一个丫头开门?出来,正看见陆青杀人。惊叫一声,扭转身就往屋里?跑,脚却软了,“噗通”跌倒在地。


    陆青两三?步跃进门?来,只?见是一间厅堂,正前?方摆着桌案,案上点着蜡烛香火。当中间地上放着一只?瓦盆,盆里?烧着纸钱。一旁坐着个中年妇人,浑身缟素。里?间门?边还有两个丫头,靠墙立着,挨在一起瑟瑟发抖。方才扑倒那丫头爬到妇人身后?,叫了声“太太!”


    陆青走上前?去?,将钢刀架在中年妇人颈旁,那刀刃上兀自还在滴血。众丫头又是齐齐惊呼,住了嘴都不敢出声。陆青凶狠喝道:“说!李悃在哪里??”


    妇人纹丝未动,只?抬眼冷冷看了陆青一看,面上没有丝毫惧意,也不答话,反将下?颌微微扬了一扬。要不是目光清冷有神,却像是个瓷人一般。


    刹那之间,陆青只?觉这张脸十?分面善,好?像哪里?见过的。定神一看,肤色白皙,神情端雅,眉目甚是庄秀,五官竟与?云贞有五六分相似。不觉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李孚是云贞的姑丈:“难不成,这人就是李孟起的母亲,云贞的姑母?”


    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应是李孚的内宅,棚里?棺木一定是李孚了。


    陆青停顿了一忽儿,将钢刀撤了回来。转身出屋,往先前?一起进来的那兵卒身上,将短刀拔了出来,就在尸身上蹭了蹭血迹,重新放在身上。雨不知何时已住了,黑漆漆的空中荡开云层,透出朦胧的月光来。


    陆青提着钢刀,借着月光分辨道路,沿原路往外走,一直到了大门?口。


    却见大门?开着,门?口两个兵士,正在门?阶上与?两个女子说话。两个女的都是下?人打扮,一个人手里?提着灯笼,另一个怀中抱着个包裹。正要往外走,两个兵士拦住不让。女子道:“闪开!我们是管家让出去?的,谁敢拦!”一边说着,一边相拥着往外硬闯,士兵不敢用力拉拽,被俩人推开,奔到台阶下?面去?了。一个兵卒道:“不行!没有将军命令,谁也不能出门?!”走过去?拉扯那提灯女子的手臂。


    只?听“啪”的一声,那抱着包袱的妇人扬手打了那兵一个耳光,厉声叫道:“老?爷刚死,这院里?就换了主子么?是谁说的不让出去?,你叫他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们!”


    那兵士被打,就要发怒,却被另一个上前?拦劝住了,说道:“娘子,这是什么时候了,何苦为难我们?李将军有令,凭是谁,这宅子里?的人一概不许出去?。要是娘子这般撒泼,别怪小的们无?礼了!”


    一边说着,伸手也去?拉拽,妇人斥道:“我看你敢…”话没说完,陡然看见陆青从暗处现身,就怔住了。


    兵卒见此,也回头看,陆青这时不拿伞了,顶笠和?油衣也都撇了,手里?提着明?晃晃一口钢刀,那兵心知有异,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去?哪里??”


    陆青一语不答,大步上前?,只?一刀将最前?面的搠翻了。另个兵士刚举起枪来,被陆青伸手一格,顺势拦腰一刀砍倒。


    两个妇人吓得连声惊叫,那提灯笼的女子手一抖,灯笼掉在地上,便烧着了。顾不得地上泥水血污,双双跪下?。拿包裹的妇人手里?兀自死死抱着包袱,哭喊道:“老?爷饶命!俺们只?是奴才下?人,是,是他家雇的厨娘,困在这里?,不曾伤犯过人,现下?要回自己家去?!”


    陆青喝问:“你可知李悃在哪里??”妇人微微一怔,伸手指旁边道:“他们都在那边院子,李悃和?姜蒙方,他们平时和?李孚都去?那里?议事,这边却是内宅,不相干的!”


    陆青听她说的真切,心下?有七八分信了。往过走了几步,忽又回转身来,将刀放入腰间皮鞘中,走过弯下?腰,把地上扔的长枪拾了起来。


    两个妇人以为陆青要杀她们,又是一阵惊叫,在地上抱作一团,抖抖战战,魂也飞了。却见陆青走到门?阶上,举枪把一个灯笼挑了下?来,提在手里?,又将枪撇在地下?,大踏步走去?。


    俩女人见他走了,半晌神魂归位,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身上泥污,相携着往黑夜中去?了。


    陆青提着灯,往那女子指的方向拐去?,果然看见有个巷口,远远望见似有亮光。便顺着路走,转了两个弯,只?见一个角门?,门?口站着两个牌头,另还有十?几个军卒,也有提着灯的,所以看得甚是清楚。


    陆青大喇喇走上前?去?,众人见他是军汉模样,提着李宅的灯笼,穿的一身夜行衣,虽是有些特别,都以为是哪个将领的亲信人物,万料不到是城外来人。一个牌头喝问:“什么人?”


    陆青沉声道:“我奉军令找李将军,有紧急要事!将军现在哪里??”两个牌头互相看了看,一人答道:“将军在里?面,和?先生议事,不许人打扰,你且这里?等?着,叫人进里?通报一声。”


    陆青沉声喝道:“我有要事,耽搁了,怕你吃罪不起!”


    二人又看了看,吃不准他来头,一个牌头便道:“你且随我来。”


    陆青跟着那人,顺着一道游廊过来,看见那边有几间厅事,门?边屋檐下?挂着两盏纱灯,照出匾额上写着“逊斋”两个字。屋里?亮着灯光,似有人影晃动。路过假山时,陆青一手将灯笼放在石上,一手拔出刀来,低声道:“且住!”


    那牌头应声回头,还没回过来,早被陆青一把扭住脖颈,钢刀一抹,悄没声息结果了性命。


    陆青把那人尸身放在地上,蹑足快走,伏在房门?边上,只?听里?面有人说话,却是白天在城头上的那个军师的声音。


    原来屋里?正是姜蒙方和?李存忠。白天突发变故,两人一时都有点懵,简单料理了李孚后?事,吃毕饭,因下?雨了,又要避开府衙那边冯世雄诸军将,就来这里?密谈。


    只?听姜蒙方说道:“事已至此,将军切不可意气用事,明?天一旦雨停,孙沔势必攻城。南门?留着,是给咱们逃生的道路,要是执意往北,到时两军交锋,李大人没了,这些军将还有多少能舍命拼杀的?不如就此往南去?,离京师远了,那边驻兵也少。咱们占个地方歇脚,也是易事。路上补充给养,一直往闽地去?,那里?多有人心不曾归附赵宋,三?五年将养生息,就好?从头再来,岂不容易得多?!”


    李存忠沉吟道:“先生说的虽是,可如今李爷已故,大公?子还在寿州等?我们,说好?了三?边守望相助,虽然庐州城难守住,目下?城里?还有万余兵马,又未曾吃过败仗,要走,就应想法子去?寿州汇合,岂能抛下?大公?子不管,自顾往南逃生!”


    姜蒙方冷笑道:“将军真以为还有一万兵马么?现下?没了李大人,那些军将,恐怕只?有冯世雄,降了也逃不出一死,又没家眷,还靠得住,别的有家眷拖住,就是丁元寿也难保不倒戈降敌。为将领的一泄气,还能指望兵卒有士气么?万余兵马,咱们能领出去?一半也算是好?的了!”


    李存忠知他说的实情,心里?一堵,默然不语。


    姜蒙方又道:“要是非往寿州走,这里?一出去?拦住,就是一场硬仗,打完了还剩多少兵,也难说了。就算一路顺畅,能顺利到了寿州,周边哪有落脚处?进了城,更是被官军合围,不是正中孙沔的意?这里?情势,大公?子早晚知道,也怪不得我们。再说咱们往南走了,只?要还留着兵力,对?寿州和?滁州就是个声援,大事也还有些希望。”


    李存忠道:“现下?滁州已经去?人攻打了,寿州城里?兵本?来少,咱们如果抛下?不管,只?自走了,寿州落得成了孤城,就是再坚固,能守几时?不去?汇合,于义理上说不过去?。”


    姜蒙方急得唤了一声:“将军!事到如今,形势恁地清楚,将军岂可心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不是那时将军错了一念,放蒋家小厮出城去?,也不会让蒋大郎无?所顾忌,断送了李爷性命!前?车之鉴,将军不可不察啊!”


    李存忠默然片刻,冷哼了一声道:“这岂能怪我?蒋大郎本?来是信义之人,他答应我,只?要放了小的,他就不会走。要不是你们心里?疑忌,非要拿住他囚禁,他又怎么会铤而走险?与?李爷玉石俱焚?”


    一时都不说话了,屋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姜蒙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事已至此,理论这些又有何益!如今李爷没了,我以将军为尊,明?天孙沔攻城,咱们是抵挡,还是捡个什么时候撤兵,往哪里?撤,还须将军早做决断。姜某只?盼将军要做长久之计,千万不可逞一时的意气啊!”


    陆青在门?外听的清楚,心道:“似乎屋里?只?他两个,我若进去?先杀了文的,再对?付李存忠也容易,却怕打斗起来,被院外的兵卒听见,又不知附近还有多少贼人…”


    不说陆青在外思忖,却说屋内姜蒙方说话之间,一抬眼,看见外面一团火光闪耀,疑道:“那是怎么了?”


    ——原来陆青放在假山背后?的那只?灯笼,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滚落到地上,这灯的罩子是细绸绢做的,见了火,登时就烧了起来。


    姜蒙方打开房门?,一面探身观瞧,一面喊军士:“快来人!看是怎么了,还不快去?灭火!”


    话犹未了,陆青就在旁边,暗影里?见的真切,双手握定钢刀,朝着脖项就是一刀砍下?,只?听咯嚓一声响,人头应声而落,鲜血喷射出老?远,尸身扑地倒了。可怜姜蒙方一世机谋,顷刻化作南柯一梦。


    门?口士兵闻声跑了过来,最前?面两三?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及抵挡,就被陆青迎将上去?,一刀一个,削瓜切菜般杀倒在地。后?面兵卒见他来势凶猛,“啊呀”一声转头就跑,却和?身后?的士兵撞做一团,又被陆青搠翻了四五个,还剩下?三?五个远远的躲了开去?。


    陆青转身回头,只?见李存忠已出门?来,手里?持着剑。冷冷地道:“我道是谁来了,原来是陆青兄弟。”


    陆青盯着他,眼里?直似要冒出火来,此刻他杀了数人,一腔悲愤少得缓解。喝道:“李存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汉,却为的什么造反,害我兄长性命!”


    李存忠持剑做个守势,冷冷一笑:“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我也不想蒋大郎死,奈何他时乖命蹇,自己送上门?来!今日你我,也只?能一个活着从这里?出去?了!”


    第八十六回(下)


    【尘累无穷一了全贞】


    陆青咬牙切齿喝道:“说的好!今日我与你不死不休!”


    挥刀砍上前去, 李存忠仗剑相迎,二人就在院子里拼杀起来。两强相遇,刀剑相斫,月色灯光映照之下, 一时寒光凛凛, 杀气森森。顷刻之间斗了几十个回合, 周围兵士都不得?上前, 只在外围持刀环伺。


    忽然李存忠一个闪避不及,腿上被?陆青割了?一刀, 登时血流如注。李存忠低呼了一声, 闪身撤步出圈外,踉跄了?一下, 撑住未曾跌倒。陆青才要追击,忽听得?一片呐喊声,从院门处涌进不知多少兵众,登时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一个将?领手持朴刀,高声叫道:“李将?军!末将?来?迟了?, 这贼胆大, 竟然爬城墙进来?!”


    原来?陆青在城墙上杀死的那几个兵卒, 被?巡城的发?现了?,报给冯世雄,冯就知道有人闯进城来?,忙找丁元寿商议。亲自领兵各处巡视, 加派人严守城门。丁元寿则带了?一队兵卒来?找李存忠, 正赶上陆青在这里。


    须知一个人再勇猛, 也怕单枪匹马被?人围攻,何况还有李存忠、丁元寿这样的头领。当下李存忠说道:“陆青兄弟, 你实不该一个人闯进来?!到?此地位,莫怪李悃狠毒,我也是?不想的!”话?音里竟似真有几分遗憾。


    陆青冷笑一声,大喝道:“少废话?!便有多?少,爷今日把你们全收了?!”


    持刀便向丁元寿杀了?过去。此刻情势危急,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只是?抖开臂膊,将?一口钢刀使得?雪刃纷飞,风雨不透。那些兵卒上前触着就伤,沾着就死。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一时呼喊声不绝,被?陆青杀倒一片,院里到?处是?被?砍伤的兵卒。陆青欲要突围,往门口方向冲杀,却被?兵士层层围住,脱身不得?。


    正血战中?,只听丁元寿高叫:“去,调弓箭手来?!”后头有人应声走了?。陆青耳中?听得?真切,心道:“今番死也!擒贼擒王,今日只须杀了?姜蒙方和李存忠,就死在这里,也是?给姊夫报了?仇!”


    当下把心一横,不往外冲,反又回身,奔着李存忠抢来?。


    就在此时,听得?门外“哎呀”、“啊”,一阵连声惨叫。月光之下,就见角门处蹿入两条黑影,俱各手持利刃,沿着门廊边上一路杀过来?,见人就砍,逢人就刺。直杀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冲入里来?。


    陆青便知有援军到?了?,登时精神大振,勇猛倍增,只捡人多?的地方杀去,兵卒死的死伤的伤,倒卧一片,也有离门口近的,见机得?快,跑路了?。胜败形势刹那间扭转,陆青一眼觑见丁元寿,正往角门外面溜去,高叫道:“哪里走!”


    飞身一跃,越过栏杆,挥刀砍去,丁元寿回头招架,哪里是?他对手?不及两个回合,被?陆青一刀搠翻在地。


    陆青转回头看,只见那边李存忠被?刚来?二人合力围攻,已是?力不能支,稍有不慎,瞬时被?其?中?一人一剑穿胸而过,倒在墙边,眼见不得?活了?。


    那二人杀散敌兵,迎着陆青过来?,其?中?一个叫道“陆二哥!”


    陆青这时才看清楚,竟是?窦宪和韩世峻。大喜,叫了?声:“师父!”“连生!”韩世峻:“不可久留,快走!”陆青顿住道:“师父且慢!”


    大踏步进入里间,扯了?一幅布帘子,往假山石旁寻见姜蒙方的头颅,用布包裹了?,拴缚在腰上。方说道:“走吧。”一抬脚,望见李存忠倒在那里,早已没了?动静。不觉停住了?脚步。


    本来?蒋钰遇难后,他一直哭不出来?,整个人就如麻木了?一般。这时看着李存忠尸身,不知为什么,一阵悲伤陡然袭上心头,禁不住将?身晃了?一晃,窦宪在旁赶上来?扶了?一把,方站住了?。


    韩世峻关切道:“可是?受伤了??”陆青定?了?定?神:“没,不曾受伤!”韩世峻:“那快走!一会贼人必来?。”


    三人出了?院子,寻大路往城头而去。窦宪道:“师父!李存忠和姜蒙方都死了?,现在城里一定?乱,不如咱们去把城门守军杀了?,开城门出去,喊大军来?,这城就算破了?!”


    韩世峻道:“不成!城里还有大将?,知道有人进来?,城门必定?有重兵把守,天黑又不好攻城,凭咱们三个成不得?,还是?快点出城,天亮就麻烦了?!”


    果不其?然,三人路过城门时,远远望见灯光火把照得?上下通亮,城上城下黑压压遍布着兵士严阵以待。


    当下由韩世峻领路,带着窦宪陆青一径往东南方向而来?。原来?韩窦二人是?从城墙的东南角登上来?的,这里距离营寨甚远,又因?靠近河边,本来?疏于防卫,加上白天变故,并没有兵卒把守。两个进城之后,往府衙方向摸去,路上正遇见丁元寿领兵去李府,便从后跟随来?了?。正给陆青解了?围。


    却说三人从东南角上城来?,遇到?三五个士兵,悄默声杀了?。这时城上要紧地方有许多?军卒,哄哄乱乱,余者地方却没人管。三人趁着夜色遮掩,翻出城外,到?了?底下,只见一人在那里接应,却是?陈升。


    原来?窦灵儿记挂陆青,从家不告而别,窦宪从后追赶妹妹。他走后,窦从义和周敏十分担忧:“起刀兵的地方,别人避之不及,都是?不知事的孩子,岂可靠近!”


    韩世峻便道:“我知道大概去向,去找他们吧。”于是?从凤栖山下来?,往濠州、寿州一路找寻,找到?半路,正遇见陈升从金陵来?寻蒋钰,二人结伴同行?,今晚赶到?了?营寨。


    他俩到?时,天正落雨,陆青走了?。料到?陆青已经进城,都顾不上悲伤,韩世峻和窦宪、陈升一块来?到?城下,世峻把窦宪提点着,两个攀援上城。陈升却不曾练得?登高之法,上不来?,只得?留在下面接应。


    却说陈升接到?他们三个,一起回到?营寨,已是?三更时分。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孙沔坐在中?间,韩佐、杜兴、辛柏生、张利等众将?都在,一个个顶盔掼甲,议论是?否趁夜攻城,又没有城里消息,委决不下,焦急万分。


    见四人平安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那孙沔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斥陆青:“你到?哪里去了??不听将?令,擅离职守,大战在即,你竟敢如此妄为,就该军法惩治。”喝令左右:“把他给我绑了?!”


    陆青叫道:“大人且慢!陆青有话?说!”


    将?腰间包裹解下来?,放在地下摊开,众人只见一颗血淋淋人头,虽都是?军中?人,也不免吃了?一惊。


    陆青单膝跪地,叉手告道:“大人,此是?匪首姜蒙方的人头,特拿回来?祭奠我蒋家哥哥。李存忠也已被?我们合力杀了?,只没取得?头来?!另还杀了?一个将?领,不知是?谁。”


    窦宪也在一旁施礼,说道:“大人请息怒,陆二哥说的句句实情。我和师父赶到?时,二哥已经把姜蒙方杀了?,李存忠也受了?伤,被?师父一剑杀死。”


    众人皆骇然,面面相觑。孙沔忙命掌灯过来?,查看确是?姜蒙方的人头。饶是?他十分老练,一时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陆青道:“大人,如今城里群贼无首,还有几个将?领,料想也不济事,明日攻城必定?一战而捷。待拿下了?庐州城,大人再治陆青的罪责不迟。”


    孙沔默然半晌,道:“既是?这样,城里一定?乱了?。先围住,待天亮攻城!”


    当下分派兵马,将?城东北两面围住,却派杜兴率一队精兵,埋伏在往南出城路上。一旦有贼兵逃走,便行?追剿。


    这时正是?二月下旬,天亮的早,寅初时分,天色就已微明。孙沔下令两面攻城。那庐州城里,本来?李孚突然死了?,人心已是?不稳,夜里李存忠和姜蒙方双双被?杀,便全乱套了?。几个副将?全无斗志,几乎未作?抵挡,开门投降。只有冯世雄带着五六千兵众出南门走了?,杜兴率军追杀出二十余里,得?胜而返。


    冯世雄带出去这拨军队出城时被?杀得?七零八落,到?后来?只剩下不足千人,在路上占山头打家劫舍,沦落成山贼草寇,数年后被?官军剿灭,此话?表过不提。


    却说官军进城,众将?拥着孙沔,一径到?了?府衙。就在衙厅上,分派诸人整顿城内降兵,把降将?都拘押起来?,清点死亡叛将?,查检府库,登记造册……如此这般,不消细表。


    单说允中?、陈升、韩世峻等人,将?蒋钰遗体?抬进城来?。陆青得?了?孙沔允准,与窦宪两个,往城中?寻了?一具好棺木成殓了?,停放在府衙旁厅。就在厅前搭起孝棚,摆设灵堂,点起香烛,一众举哀,放声痛哭。孙沔亲自前往祭拜。允中?和陈升穿白挂孝,灵前答拜。


    孙沔祭毕了?出来?,到?府衙正厅上,凌克让率领大小文职官员十余人都来?了?。这些人原被?拘管在后宅,与凌克让的家眷都在一处,惶惶了?好几天,这下终于得?见天日,俱各心中?庆幸、面带惭色。


    众官与孙沔一一相见,口里千恩万谢,歌功颂德。孙沔却是?一丝笑容也无,说道:“诸位莫要谢我。今番兵不血刃拿下庐州,并非下官的功劳。乃是?金陵蒋家大公子蒋含光,慷慨壮烈,与匪首李孚同归于尽。又有我军中?将?领陆青,与他师父师弟趁夜进城,杀了?李悃和姜蒙方。故此我军才能不战而胜。诸位要谢,还是?应该先去祭拜蒋大公子,再来?说话?!”


    凌克让等人连连称是?,众人都换素服,转到?设灵厅上来?,轮番上香祭拜。拜毕了?,复又转来?府衙厅上。凌克让早就与众官商议好了?,那些官吏纷纷与孙沔请辞,都走了?,只留下凌克让在厅里坐着。


    孙沔命人倒茶来?,凌克让坐在那里,也不吃茶,也不说话?。孙沔也不言语。二人默默待了?半晌,忽然凌克让站起身来?,对着孙沔深施一礼。


    孙沔慌忙放下手里茶碗,起身还礼道:“凌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实在不敢当。快快请坐!”


    凌克让坐下,抬眼看了?看两边,欲言又止。孙沔道:“凌大人可是?有什么事么?但请直言。”


    克让见一旁立着韩佐,门边还站着两个府衙皂吏,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下官是?有个事,还须和大人单独商议。”


    孙沔不答,嘴角略过一丝笑,转瞬收了?,思忖着道:“凌大人要说的事,下官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我一个人不能决定?,须得?请个人来?,才说得?成。”


    凌克让满面羞惭,欠身拱了?拱手:“不知大人说的谁人?”孙沔沉吟不语。


    正这时,只听外面脚步声响,陆青出现在门口,禀道:“报大人,末将?去李家清查人口,那里人都走了?,只拿到?一个丫头,说有要事,非要见到?大人她才肯说,大人可准见么?”


    原来?孙沔看陆青十分伤痛,不教他陪允中?守灵,派去同张利去查封李府了?,也是?要缓解他心中?悲痛的用意。


    孙沔听说此事,不觉皱了?皱眉:“竟有这样的事,你让她上来?吧。”


    陆青去了?,少顷引进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穿一身素服重孝,堂上行?礼拜见,跪在当地。


    陆青道:“这是?孙大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请大人与你做主。”


    那丫头向上磕头,哭诉说:“奴婢名叫玉钏,是?李府太太房里的丫头。府里别的仆婢昨夜都走了?,只剩下奴婢一人,奴婢是?专留下给老爷太太办后事的,求大人开恩……”


    原来?昨夜陆青走后,云娘子见门口已无兵卒看管,便召集了?内宅上下人等,命找出身契给各人归还,又分散了?些银两,都打发?出门去了?。


    只剩下贴身的丫头玉钏不肯走,哭道:“老爷已然去了?,太太也须自寻生路,婢子愿随侍着太太一同走。”


    云珩淡淡一笑,执着丫头手说:“傻丫头,你有这份心,也是?我平日没白疼你。事到?如今,你们都能走,即使走不脱也没甚要紧,我却是?走不了?的。你若愿意,就留下给我收拾后事吧。”


    交代了?几句话?,一个人转去屋里,关锁门户,自缢而亡。


    玉钏在府衙堂上,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哭告道:“太太临去时交付奴婢,说早在普化寺备下了?棺木。人死了?,就算有再大的罪过,想不至曝露尸骨的。请求大人允准,容奴婢给老爷太太办完了?后事,再处置奴婢。便是?大人天高地厚的恩典。我家老爷太太在九泉之下,也当感念大人的恩德。”


    说毕又叩头,痛哭流涕不止。孙沔闻言默然片刻,暗自叹息一声,命两个牌头带她去安排这些事。


    都处置完了?,孙沔向陆青道:“你来?的正好,去请蒋家三公子过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他商议。”


    陆青一怔,心下奇怪找允中?什么事,却不敢问,转身去了?。


    片时允中?来?到?,孙沔迎出阶下,入里与凌克让相见了?。允中?满面戚容,人却平静了?许多?,向孙沔道:“不知大人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孙沔道:“现有一件要紧事,要与公子请教。”将?他和凌克让一起让至后边小厅,左右都命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孙沔拿出一封文书来?。向凌克让道:“若下官料的不错,凌大人要说的,是?这封书子的事吧?”


    凌克让顿时满面尴尬窘迫,额上的汗也淌下来?了?,欠起身道:“下官实是?惭愧!本来?死罪无可分辨。只是?干系同僚十几人身家性命,不得?不向大人开口。”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七回(上)


    【凌克让焚书留余幸】


    孙沔道:“依凌大人的?意思?, 这封书要如何处置呢?”凌克让一脸通红,心道:“我要怎么你还不知道么,还来问我。”忽又想到:“看他这情势,是要帮我的?意思?, 为何却又叫了蒋三官来, 不知是何用意。”


    于是望了一眼允中, 转向孙沔嗫嚅着道:“这个嘛, 下?官以为,这书信既然还没出庐州, 该由大人做主处分。大人明鉴, 我等实是被迫无奈,才签署了这封逆书。实在不是出自本意。我幕下佥事官赵皖, 就因不肯在书上?签字,当?场被那姜蒙方杀害了……方才诸位同僚与下官商议,要下?官向大人禀陈下?情,能否,”犹疑了一刹:“能否请大人将此书归还我等处置, 不知大人尊意如何?”


    孙沔面色凝重, 转脸看了看允中。说道:“凌大人, 本来我这里有三封书子,都是三公子给我的。一封是李孚的?和议文书,这是李贼谋反罪证,当?交主管平叛的?王太尉, 太尉自会交付有司;还有一封, 是蒋家大公子蒋含光城上?手书, 本以为是写给太傅的?荐书,昨日打开来看, 才知是写给他令尊的家书,表明他誓死不肯附逆之意,这书子我已交还给三公子了;第三封,便是凌大人和另外十几位文职官签署的?文书,原是托我上呈圣上的……”


    “诸公被李贼要挟,才写下?这封书子,下?官岂有不知的??现下?城破,凌大人想把书子讨回去,也勉强算得合理。只是这文书在大庭广众之下?交付给本官,明公正道论起?来,也可算是公文了。下?官若是私自处置,只怕被有心人暗自记下?,日后?拿出来说事?。说轻了,是疏忽职守,说重了,恐涉嫌欺君罔上?。所以孙某不得不慎重行?事?。”


    一番话说得凌克让汗流涔涔,立起?身来做了个揖:“大人说的?固然有理。但此书昨日方才交付大人,除了大人,经手之人恐怕只有三公子,书中内容更是甚少人见,凭大人做主,旁人谁敢道个不是?大人纵然担些干系,也是微乎其微。可是,倘若这书呈上?去了,下?官与属官十余人,说不得,都?是附逆的?罪责!我等眷属百十人性命干系于此,还请大人看在同僚份上?,担待遮护则个,便是大人再造之恩,下?官等决不敢忘,生生世世感戴大人的?恩德!”说毕双膝一屈,拜倒在地下?。


    孙沔连忙上?前扶起?他:“大人莫急,快请坐。”说道:“大人所言,孙某怎不明白的?,只是,若是城没破,今日这书子就已经上?呈走了,如何还能在我这里?事?情至此还有转圜余地,全是蒋大公子蒋含光的?功劳,就说是大公子用性命换来也不为过。所以孙某请三公子来,正是为着此事?。”


    便向允中道,“请三公子示下?,事?已至此,如何处置才好?这封书原是三公子送出城来的?,是还给凌大人,还是送往京师,且请公子定夺。”说着,把手中书信递给了允中。


    凌克让早看出孙沔用意,知道他怕允中有异议,日后?透露出去,难免惹出是非来。忙点头道:“大人说的?极是,还是大人虑及周全!”眼巴巴看着允中。


    允中也是机灵的?,此刻把书子接在手里,好似拿着块烫手的?山芋。想了想,向孙沔道:“这封书虽是经了小?人之手,但我并没看过里面一个字。况且这样大事?,蒋铨自思?无权主张,按理说,既是关系到兄长?,该回去禀报父亲,由家父做主才是。可是现在急须决断,小?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了看二人,思?忖着又说:“在家时父兄一向教导,凡遇大事?应以国泰民安为重。想来大人处置此事?,用意也在于此。所以我想,目下?既然以孙大人为尊,就该请大人做主。兄长?在天?有灵,也不会?怪责小?人了!”


    说毕,将那封书信双手奉还给孙沔。孙沔接过书子,看看凌克让,又看允中,面色凝重,仍不言语。


    允中便道:“大人请放心,蒋铨知道此事?重大,况且书里写的?什么,我未曾见过,以后?自当?慎言慎行?,不会?与人提起?。只是,只是若家父日后?问起?此事?,小?人是断不敢欺瞒的?,必当?如实禀告。”


    孙沔顿了顿,微微一笑,点头道:“这是应该的?,三公子有话说在前面,真乃仁善明智之人。”


    转向凌克让:“既是公子这么说了,就是凌大人与诸公的?福缘。这封书子十分要紧,既经过了孙某的?手,就不能再交还给大人了,请大人体谅孙某苦衷。”


    凌克让闻言一怔,眼睛里全是询问。却听孙沔道:“大人请掌灯来。”


    凌克让瞬间会?意,心中一宽,这屋子原本就是他的?地盘,忙去亲自掌过灯来。孙沔将字纸从信封中取出,展开给凌克让看了,然后?连同信封一起?都?在火上?点着,顷刻间烧成灰烬。


    孙沔道:“此事?已了,为日后?考虑,大人须立刻写表上?呈,彰显佥事?官赵皖壮举,从厚抚恤其家眷。等我呈报时,只说全因他誓死不屈,才换得诸公无恙。如此这般才能周全。”


    凌克让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立刻满口应承。又要下?拜相谢,被孙沔拦住了。孙沔道:“大人莫要谢我,只念蒋家贤昆仲好处吧。若有知情的?,只要三公子说没见过这封书,况大公子为国捐躯,谁还敢说什么?”


    凌克让于是又谢允中。允中只是摇头:“这不关小?人的?事?,全是兄长?的?功德……”想想诸人都?无事?,只有自己哥哥没了,禁不住又悲从中来,语声哽咽,泪流满面。孙沔和凌克让又劝慰了一番。


    三人来至前厅,凌克让告辞去了。允中道:“大人,明日我打算送兄长?灵柩回金陵去,大人可有什么事?吩咐?”孙沔想了想,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我要给令尊写封书信,烦你带上?。到时我送你出城。”


    见允中一身素服,面容憔悴已极,嘱咐道:“公子还要节哀保重,路上?不要太劳累了,到家还要宽慰令尊令堂……你二哥蒋承影我离开太原时见过,他现在石州一切都?好,请两位老人家不必挂念。”


    允中忽然得知蒋铭消息,觉得孙沔益发亲近,施礼道:“多谢大人关心。”


    却说陆青还在厅上?没走,听见这话便道:“如今战时,路上?乱兵多,盗贼也多,请大人准许陆青相随护送兄长?灵柩同去金陵。”


    孙沔眉头一皱道:“这怎么行??”顿了一顿,语气放和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为将者,越是临到大事?,越要镇静。我记得窦连生说,你哥哥是李孟起?挟制了允中,诱他过来的?。既是这么,你更该找李孟起?报仇,与我一起?去攻打寿州才是。”


    说着,又皱起?眉来道:“你现下?是军中人,行?动?当?以军令为准,私人恩怨且先放在一边。昨夜你私自入城,我还没与你理论呢!杀了李悃姜蒙方,算是立了大功,现下?将功补过,功过相抵,概不追究了!以后?你要仔细,再不可大胆妄为,否则别怪我无情,必要严惩不贷!”


    他这番话虽是斥责,言语里却带着爱护之意。陆青耷拉着脸不吭声。允中在旁低声道:“二哥如今是帐下?军将,怎可自行?来去的?,当?遵从大人命令才是。”


    却说二人辞了孙沔出门来,在阶下?站住,相对?无言。因刚下?过雨,空气十分清新,春风和煦,莺啼宛转,院墙边几株海棠开得正盛,满树娇艳的?花朵累累垂垂,烂漫如锦。


    不由想起?昨天?这个时候,众人还在城上?城下?对?话,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已是天?地翻覆。两人因心里悲痛,加上?一夜没休息,都?如在梦里一般,身子轻飘飘的?。


    允中叫了声:“二哥。”陆青不应,咬咬牙,上?前一步抱了抱他,说:“你回去见到姐姐,就说,我一定亲手杀了李孟起?,给姊夫报仇!”


    允中眼里又泛出泪光来,点头道:“二哥也要当?心,保重自己。”说毕辞了陆青,往灵堂厅上?去了。陆青转身往外面来,刚出门厅,就见辛柏生领着一队兵卒走来。


    辛柏生拱了拱手,叫道:“二哥哪里去?”陆青道:“奉大人令,要去李贼家中抄检。”辛柏生道:“既是这样,我这里有两个人,也是李家的?,既是二哥奉令查检李府,就交给二哥吧。”


    陆青早看见队伍中间押着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岁,绑缚着胳膊,耷拉着脑袋。女的?只二十岁上?下?,使女打扮,兀自哭哭啼啼。


    便问:“是什么人?怎么回事??”


    辛柏生笑道:“是李贼家里两个大胆贼奴才,这不是主人家败了,趁乱要逃,把主子都?杀了!被我拿住,来问大人发落。”


    原来这两人,女的?是李孚妾室裴迎春身边的?丫头梅香,男的?叫李保,是李府的?内宅管家。昨日李孚一死,裴迎春见大势已去,就和梅香商量,要逃出府去,先在城里寻个地方藏匿,城破后?好去寿州滁州找她儿子李季隆。


    谁知这梅香丫头不是个安分的?,平常就和李保有些首尾。有了这件事?,李保就和丫头约好,他先出去找地方,让丫头得空出来,夜里在城南土地庙汇合。当?夜裴迎春收拾了金银细软,与梅香一块出门,门口军卒不放,正遇上?陆青来……


    如此这般,两个女子一路栖栖遑遑,赶到土地庙时,已是半夜。李保看见裴迎春抱着一包金珠宝贝,恶意萌生,便对?丫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论什么主仆之分,等官军进城抄家,她是李孚的?小?老婆,咱们?带着她,岂不是带个祸胎?不如你把包裹骗过来,咱俩趁乱撇下?她走了,好省却累赘。”


    梅香起?初害怕不肯,后?被李保威逼利诱,窝盘住了,便来偷拿包裹。却被裴迎春看出端倪,逼问丫头,两厢争嚷起?来,那李保恶性发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裴迎春勒死了,抢了金银包裹,逼勒梅香一起?藏过尸首,打算天?亮之后?趁乱逃走。


    因城破之后?各处禁严,官兵到处盘查,俩人不敢妄动?,只在土地庙里守着,却被辛柏生巡查时看见了。见二人形迹可疑,喝命拿住,再往庙子里搜检,发现了裴迎春的?尸首。就地审问,那丫头胆小?,一时全招了。因涉及命案,又是李孚家的?人,辛柏生就把他俩带来府衙,询问孙沔如何处置。


    陆青听说,想起?昨夜遇见的?两个妇人,就是这件事?了。便道:“大人一直忙到现在,刚才去歇着,又不是紧急事?务,扰他做什么!你先找府衙牢子,下?在牢里看管起?来也罢,回头再报大人不迟。”说毕只顾自去了。


    却说允中回到厅上?,见陈升,韩世峻,窦宪等人都?在。说起?明日回金陵的?事?,韩世峻也要随同一起?去。说道:“现今路上?多有乱兵做耗,你们?人少我不放心。我与蒋公旧相识,也有三十年没见了,如今经此大悲大痛之际,正该去拜望,也好劝慰一下?他老人家。”


    对?窦宪说:“我这一去,要在金陵耽搁些日子,也在那边打问灵儿的?行?踪。想来这丫头必要寻陆朴臣的?,你还是跟着朴臣他们?一起?去寿州吧。”


    窦宪那时看见师父在蒋钰灵前拜了又拜,老泪纵横,沉痛不已,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又听说这些话,知道其中牵扯旧情,不敢多问。应喏道:“弟子都?知道了,师父还须保重身子。”


    正这时,门口有排军来报:“不知哪位是窦少庄主,外面有人找。”


    窦宪走出来,望见海棠树旁立着一人,身穿初荷红色锦绣战袍,头上?簪帕挽着乌云,肤白唇红,双眸似水,望着他盈盈含笑,不是别个,却是汤丽娘。


    窦宪眼前一亮:“汤娘子!你不是送马兄去金陵了,怎么在这里?”


    丽娘含笑答道:“我送大哥走到半路,离城不远了,遇到巡防的?官军,是大哥在溧水的?旧部,都?认得的?,接哥哥一道进城去了。我想这里正是用人之际,就没耽搁,往回赶。刚去见大人,说大人才歇下?了,韩佐说,你们?都?在这里。”


    窦宪一直随着众人伤痛,萎靡伤感,乍见丽娘风姿灼灼,宛若春树临风,不觉精神一振,满心欢喜。问她:“你怎赶得这么急!伤好了么?”


    丽娘道:“好了,全没妨碍了。”收了笑容:“听说蒋家大哥哥殁了,怎么回事??我刚来到,也没来得及换换衣服,不好过去。怎么城破这么快,你快与我说说。”


    窦宪叹息一声,如此这般,将始末经过都?告诉了。丽娘听说,不由也落下?泪来。稍后?窦宪陪着,找人安排住处。丽娘到房里换了素淡衣服,一同走来祭拜蒋钰。众人都?相见了。


    丽娘听说他们?明日就要回程,向允中道:“回去路上?要格外当?心,现在乱了,多有乱兵劫掠的?,许多小?股山贼、盗匪也都?出来抢掠。我们?去金陵路上?遇见过,他见官军不敢对?抗,就跑了,我们?却也不敢追。还是和大人说,带些人马护送才好。”


    次日,允中扶灵柩出发,韩世峻,陈升随同。孙沔派一名?副将带了百十兵卒护送。众人俱各拜别。陆青允中相拥落泪,陆青难过得口不能言,反是允中劝道:“哥不要太过伤心了,我们?在金陵等哥捷报,再来相会?。”孙沔亲自送出城外十余里,方才回来。


    第八十七回(下)


    【李孟起挂孝守孤城】


    一众在庐州修整了三日, 孙沔写?了呈报送往汴京,凌克让率各级官吏恢复衙门事务。三天后,孙沔命杜兴带五千人马留下守城并剿周边匪患,自己率领大军往寿州行来。


    行至半路接到军报, 说刘潜军现下在州城二十里开外驻扎。孙沔即令加紧赶路, 到营寨后, 问刘潜道:“为什么不?围城?这么着?, 不?是让叛军自由出入,抢掠周边物资为其所用么?”


    刘潜被问的满面通红, 惭愧不已。说道:“大人责备的是, 只?是,这李孟起太过凶悍, 实在当不?得。”


    原来那日李孟起到来,路上不?知怎么聚集了一千左右人马,进城时不?从薄弱处冲杀,却直奔中军方向而?来。城里梁寅一见,也率兵杀了出来。两股兵马夹击, 没多久把围城的官军撕开口子, 汇合在一处。那李孟起身先士卒, 骁勇无比,直杀得官军败退十余里,方收兵进城。


    待到天黑,官兵整顿未稳, 孟起却又率军来偷营, 放了一把大火, 直烧得火光冲天,混战中刘潜也受了伤, 若不?是众将力保,险些被叛军拿住了!官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得不?退守到外围村镇处,远远瞭望州城,只?等孙沔回来。


    孙沔听说如此,急道:“我本以为你围着?寿州,城里不?能往外通消息的,哪料竟是如此!过去?这么多天了,庐州那边情势恐怕已被李孟起知道,怕不?逃走了?须立刻围城!”


    于是连夜把寿州城团团围住。次日天明,孙沔让陆青和韩佐随同?,带着?一队兵卒来至城下,喊李孟起对话。


    少刻孟起现出城头,孙沔叫道:“李孟起!听闻你是个明智的,庐州现已光复,你父母亲都已殁了,滁州那边现下也在攻城。你两个孤城不?能相顾,能撑住几时?依我说,你快早早降了吧,换得百姓不?受刀兵之苦,也是你的功德一件!”


    李孟起昨晚刚接到探报,说李孚与蒋钰同?归于尽,李存忠和姜蒙方等也都死了,余众开城投降。他把蒋钰和允中挟制进城,本来满怀意气,斗志昂扬。乍听这个消息,一时瞠目结舌,却还?有些不?信。直等到清晨,见城下黑压压的军队围城,便知消息是实了,登时心凉了半截。此刻听孙沔说母亲也自尽了,刹那之间胸口如有刀割,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倒了,常兴在旁扶住。


    孟起定了定神?,一把推开常兴。向城下喝道:“孙沔!你要攻城便攻城,何必啰嗦!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我已经发下誓愿,与寿州城共存亡!”说着?,命军卒递过羽箭,张弓搭箭,一箭直冲着?孙沔射来,陆青韩佐早拦在前?面,将箭镞拨落在地。


    孙沔退了几步,拨马回头,喊道:“李孟起!你不?要是非不?分!你父李孚无端谋反,危害江山社稷,扰民不?安,于理于义不?合,有此下场,不?是理所当然?他是他,你是你,我念你大好男儿,若就此开城投降,答应为你上本陈情。求得朝廷宽宥处置,换你子孙一条生?路,也是对你父在天之灵一些安慰,你看如何?”


    李孟起仰面大笑,高声道:“是非不?分?危害江山社稷?我问李大人,是是谁家的是,非是谁家的非?又是谁家江山社稷?自盘古开天辟地,这大好河山就在那里,难道是他赵姓造出来的不?成?姓赵的怎么不?说,这皇帝位子,原是他从孤儿寡妇那里抢来的?”


    孙沔道:“世事境迁,我不?与你打这口舌官司!只?望你看在一城百姓分上,开城纳降,免得百姓刀兵之苦,生?灵涂炭!”


    孟起冷笑道:“你等做事,千万年一个声口!又来拿百姓做借口了,当初强霸江南,强取后蜀的时候,怎么不?说百姓生?息,这时却又来装仁义道德!自古来利害相攻,天下皆羿也!什么改朝换代,天命所归,说穿了,大家原都是一样的土匪强盗,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孙沔看他油盐不?进,也无语了,向陆青道:“你与他说两句吧。”


    陆青乍一见李孟起,便想?起当初宋州相识,凤栖山踏雪落柿,宝华寺重逢……种种情景,心想?自己一直当他是个朋友,不?料却被他害死了蒋钰。悲愤填胸,纵马上前?,往空中一举枪,破口大骂道:“李孟起——,你个奸贼!无耻小人!你还?我哥哥命来!”


    李孟起听见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陆青接着?骂道:“李孟起!你若是个好男子,快出城来决战,看我把你碎尸万段!”话音未落,却见孟起转身下城去?了。


    陆青还?要再骂,被孙沔止住,收兵回营。暂且不?提。


    单说李孟起回到府衙,即刻命人张挂棚幡,设灵挂孝,满城举起哀来。梁寅见他虽不?流泪,却面色沉郁,十分伤痛的模样,劝说道:“兄长不?能过于悲哀,当务之急,须得召集众人,商量个主意才行。”


    孟起道:“那些都是一勇之夫,能有什么主意?你先说说吧,现下怎么办?”


    梁寅恶狠狠道:“现下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府衙那些做官的提出来,带上城头与孙沔说话,迫他退兵,要不?肯退,就一个一个全把来杀了!”


    李孟起阴沉着?脸不?言语,半晌摇头道:“不?论如何,孙沔是不?会退兵的,庐州那边就是用这个法子,已然败了,朝廷早下了狠心,几个文官的命当得什么?”


    说到此顿住了,沉默不?语。他费尽心机才把蒋钰和允中骗至庐州,没想?人算不?如天算,恰是蒋钰送了李孚的性命,懊恼无极,如今知道母亲已然殁了,心中便萌生?了破釜沉舟之意。


    梁寅道:“那如何是好?难不?成,就这么耗着?么?”


    李孟起情知大势已去?,只?不?说破。思?忖着?道:“现下只?能耗着?,要是杀了府衙官吏,更没转圜了。还?是留着?这些人,或者还?有用处。前?些日子滁州军报,王益祥说他们?固守清流关三个月没问题,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孙沔刚到,外头围的铁桶一般,咱们?出不?去?人,等攻城一段时间后,难免松懈,到时候再派人出去?,联络王益祥和三弟,两下呼应,还?有一线生?机。”又嘱咐梁寅:“你盯的严些,现在情势,贺老?将军身子又不?好,我怕底下有小人生?变。”


    谁料孙沔却不?攻城,只?是四面围困。众人不?解,陆青更是着?急,问道:“这都好几天了,大人为什么还?不?下令攻城?”私心又想?半夜爬进城里去?,只?看孙沔脸色,也觉太过凶险,没吭声。


    刘潜在旁也道:“陆将军说的是,下官也不?明白?大人何意,按说庐州刚刚收复,士气正旺。应该趁此一鼓作气攻城才是!”


    孙沔微微一笑,说:“不?然。现在寿州是座孤城,李孟起正在悲痛之际,如果攻城,势必疯狂反攻。这里不?比庐州,城防甚是坚固,又有护城河,一时半会城攻不?下来,我们?反白?白?损失兵将。不?如就这么围着?,时间一长,城里物资渐渐耗竭,人心就会慌乱,人心一乱,定然生?变,到时不?费一兵一将拿下也有可能,何必急在一时,还?是攻心为上!”


    于是两下耗着?,也不?交战,也不?谈判。城上城下静悄悄。


    这一天濠州来人,送来曾建给陆青的书信。说窦灵儿已在半月前?到了濠州,现在李瑞霖家,同?他婶娘和妻子一块住着?,只?等陆青回去?相见。原来灵儿从凤栖山偷跑出来,怕家人追她回去?,没走官道,一路打问着?向南,便走错了路。初春时节又在路上着?了风寒,生?起病来,越发耽搁了日程。到牛头镇时,陆青早走了,窦宪也已经南下。


    灵儿找到李教?头家,李瑞霆认识的,连忙留住了,着?人进城报知曾建。曾建大喜,赶来同?灵儿相见,告诉她陆青和窦宪都去?平叛了,走时嘱咐如此这般,让她就在这里等着?,不?要再去?找他们?。


    那曾建是个有心的,怕窦灵儿独自走了,拨了几个土兵在李家伺候,灵儿若出门,就让人随从护卫。


    陆青看了信,心中陡然一宽。自从蒋钰没了,他一直笑不?出来,这才露出些笑容来。把信给窦宪看了,说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窦宪也是欢喜,笑道:“我就说一定没事的,二哥总是担心。这下可好了,只?等大获全胜,回去?一起庆贺!”


    又过十来天,滁州方向传来捷报。原来滁州城十分坚固,易守难攻,全因州城前?面是两座山,山势极为险峻,两山夹口处设着?一道关,叫做清流关。那日李瑞霖离开寿州,到金陵会同?刘彦辉,俩人一起到扬州,与扬州守备黄海宁汇合,率领万余兵马往滁州来,驻兵在清流关前?。


    王益祥带兵在内,只?是坚守。官军叫阵不?出,攻打又施展不?开,一时束手无策。一日,李瑞霖和黄海宁商议,让他只?管在关前?骂战,自己却选了五百精兵,效法当年赵匡胤,登山过涧,趁夜从后进入了关里,把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打破关口之后两军混战,王益祥当时战死。


    大军一鼓作气,冲到了滁州城下。那李季隆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出城迎敌,李瑞霖率军冲杀,当天就把城门破了。程元启不?肯投降,拔剑自刎而?亡。李季隆逃走不?知去?向,常达为了掩护李季隆,把守山口,身中百十只?箭镞,射得如同?刺猬也似,其状十分惨烈。


    落后进城搜检,各人都有下落,只?汤都监的小妾王氏和他十岁的儿子不?知哪里去?了,审问知情的,都说早就不?见了这俩人,有人传说是被王益祥杀害了,也有说藏匿起来的,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众人得知消息,尽皆欢喜。唯独汤丽娘半日没言语。


    窦宪明白?丽娘心思?,安慰说:“你别担心,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听说王益祥一直在城外守关,你家小弟毕竟是他亲外甥,不?至于下手害他。要是这会儿找着?了,顶着?附逆的罪名,难免要被朝廷降罪处置,反而?是找不?着?的好。”


    丽娘落泪道:“不?管怎么样,总是我们?汤家一点骨血。王益祥这么多年,也算是勤勤恳恳,谁能料到,他存心如此之深!王氏是他嫡亲妹子,竟然当做棋子摆布。现在人不?见了,也不?知以后朝廷如何处分,我父亲的冤情何时能够得雪。”


    窦宪劝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你现在军中平叛,又立了大功,官家的心也是肉长的,能不?体念么?伯父的冤情一定很?快就能澄清。至于小弟,依我说,你们?家这几年在金陵,王益祥结交朋友也多,说不?定在哪里躲避了。等仗打完回去?找继明哥,央及通判大人,慢慢寻访,一定能找到小兄弟下落。”


    丽娘听了这几句,脸色不?悦道:“我与武继明早没关系了,我俩和离都快一年了,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见也不?想?见他,还?求他做什么?我到时求求倪府尹和王知县也罢了。等我家的罪名除了,他们?念在旧识分上,不?会看着?不?管。”


    窦宪一怔,他从陆青那里听说,丽娘和武继明闹别扭,暂时分开了。谁知陆青又是从马怀德那里听说的,俩人都不?知道汤武二人离婚的事。讶异问道:“怎么,你俩真的分开了?却是为着?什么?”


    丽娘望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就是为着?那件事么,你亲眼见了的。不?是你说的?既是选错了人,就分了也没要紧。我回头细想?,你说的是,他既改不?了,我还?这么年轻,难不?成一辈子迁就着?他?那样啾啾唧唧的日子,我也不?耐烦过,就与他分开了。”


    窦宪一伸舌头,心道:“那天我随口说的话,本来是看她有轻生?的意思?,说来劝慰的,没想?到真的离了。要是让武继明知道,是我破了他的婚姻,还?不?得与我拼命?”心里这么想?,脸上就讪讪的。


    丽娘看出他心思?,想?了一想?,含笑道:“你别多想?,这又跟你没关系。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呢!那天我真的有那心,投湖死了算了,却又自己想?通了,我好好一个人,年纪轻轻,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若死了,他更好风流去?了,只?苦了我父母亲人罢了。现在过去?这么长时间,家里又出来这么大事,原本对他那点牵念之情也都息了,还?提他来做什么!等战事了了,只?指望孙大人念在我杀敌立功份上,呈表为我家申诉冤情。只?要冤情洗清,寻访庶弟就容易了,不?须再找通判的门路。”


    窦宪心里仍是不?舒服,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


    却说这一日,孙沔再次到城下,找李孟起劝降,告诉他滁州已然收复,现在只?有寿州一座孤城。说道:“你孤立无援,无路可走,这么守下去?又有何益?不?如早些开城降了,官家看在一城百姓面上,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那李孟起只?听着?,一语不?发,转身下城去?了。


    次日凌晨,天色将明未明,城里出来一队人马,为首梁寅率领,要冲出去?。早被探报发现,喝喊起来。官军拦住厮杀,折了许多人马,梁寅看突围无望,又退回了城中。陆青带兵一直追到护城河边,城上放箭阻住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八回(上)


    【往志难酬慨诺轻】


    李孟起听闻滁州已被官军收复。心里不信, 分派梁寅率兵出城,突围出去?往滁州联络王益祥。却被官军阻住截杀,折了许多兵马,后来孟起在城头调派弓箭手接应, 梁寅方才退回城中。回来府衙坐着, 苦无良策, 相对无语。


    到晚天色暗了, 孟起回自己家中来。自去年?秋天搬取家眷到寿州,他?忙于各种事?务, 常在外歇宿。夫妻两个见面也是难得的, 一起吃饭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故此秦氏一见丈夫回来,便命珊瑚把儿子李湛找来, 又让奶娘抱来小女涵儿给孟起看。


    李孟起摸了摸儿子头,又逗弄一会儿女儿,少刻饭菜摆好,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秦氏微笑着给丈夫布菜,孟起见她体态安然?, 好像没事?人一样, 便也笑了, 转脸问儿子道:“湛儿,你这几天功课做的怎么?样?”


    李湛看了父亲一眼,摇摇头没言语。秦氏代儿子答道:“先生?自那日?回去?,还没过来呢。”


    孟起才想起全家热孝之中, “哦”了一声, 没说什么?。忽听李湛说道:“爹爹!湛儿要?跟常兴学武艺, 长大了,好给祖父报仇!”


    孟起心里一颤, 禁不住放下了筷子。默然?片刻,伸手抚了抚儿子脸颊,微笑道:“好孩子,你只管好好念书就行了,别的事?爹爹会安排的,不用你管。”


    湛儿看了父亲一眼,抿着嘴不做声。孟起又道:“吃饭吧。现在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吃饭!”


    吃毕了饭,孩子们去?了。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个。孟起问:“湛儿说的话,是你教?他?的么??”


    秦氏淡淡一笑:“不是。我没教?过他?这些,孩子大了,他?在老爷身边带大,祖孙俩感情深厚,你看哭的眼睛恁红红的,这两日?才好些了。”


    孟起不语,叹了口气道:“以后,还是不要?跟他?说这些了。”


    秦氏望着丈夫,欲言又止。轻声问:“现在外面情形如何??是不是……已是山穷水尽了?”


    孟起看了看妻子,没言语。秦氏又是淡淡一笑,轻轻抿了抿嘴唇,忽然?眼中落下泪来,含泪笑了一笑,说:“没关系,人活一世,终有一死,母亲如今已经解脱了,我也很想她,想见她了。”


    李孟起心中一痛,过来拥住妻子,道:“你不要?难过。现下突围,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到时忙乱,顾此失彼,我怕没法子带你一起走,如何?是好?”


    秦氏听说,顿了一下,忽然?抬手擦干眼角泪水,正视着丈夫坚定说道:“哥!要?是你能逃出去?,就早日?出去?吧,出去?以后好好活着,另外成家生?子,千万不要?以我为?念!”


    孟起听她叫出从前小时的称呼,愈发难过,眼底就泛上泪来,一时哽住不能言语。秦氏依偎在他?怀中,又道:“你不要?难过,我死不足惜,只是,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眼泪止不住纷纷落下来。


    李孟起把泪水压了下去?,柔声道:“慕儿,你别往窄处想,还有些时日?,让我想想办法,会有法子的。”秦氏忙收了泪,道:“我知道……”


    孟起嘴上这么?说,其?实也是无奈,只是严守城门,思谋突围之策。不想没过几天,军中有个副将叫做牛二的,原在寿州团练军里,曾因犯了军法要?处死,李存忠看他?一身本领,求情作保,收在了麾下。如今看李存忠走了,贺思文又不管事?,这牛二便命手下人趁夜往城外偷偷射箭书,打算里应外合献城投降。却被城头守将发觉了,人证俱获,拿住一盘查,拔萝卜带泥,攀扯出一众四五十人。


    报知了李孟起。孟起大怒,命将诸人绑在城门内广场上,全部斩杀!召集众将观看,说道:“如今情势危困,谁人有偷生?之念,我不恼他?!但我李孟起平生?最恨是背恩忘义?、卖主?求荣之辈!再有哪个效法,这便是榜样!”一时杀得尸横满街,血流遍地?,偌大场上黑压压站着兵士,寂无人声,只听得春风吹着旗帜猎猎作响。


    孟起回到府衙,命人召集亲信副将二十几人,梁寅和贺思文也来了,都在厅上坐着。孟起道:“大家说说,如今这样,官军战又不战,咱们是突围,还是誓死守城,或是你们愿意降了?今日?畅所欲言,大伙儿都说句实话。不管说什么?,我今日?概不追究!”


    在座这些人,有的是跟着李孟起从庐州过来的,也有本城贺思文的旧部。也有几个是从牢城营召集来有本事?的配军,还有两个是江湖逃亡遇赦不免的死囚,都是些面冷心硬,咬钉嚼铁的汉子,死心塌地?跟着造反的。当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内中一个便道:“事?已至此,我等就是降了,也是难逃一死。如今只听大公子吩咐便了!”


    孟起看向贺思文:“贺大人怎么?说?”


    贺思文这两天病好的差不多了,笑道:“我受老大人知遇之恩,早就说以死报效,现如今他?老人家先走了一步,有什么?安排,大公子请说吧。”


    梁寅道:“现下这般,终有一日?城里物料耗尽,城破是迟早的事?,只有想法子突围出去?,才有活路。”


    孟起沉吟良久,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就是看弟兄们意思,你们都是我信得过的。如今生?死在前,愿意的,同我突围出去?,不愿意的,且留在城里受降便了。”


    一时议论纷纷,内中有人高声说道:“当初起事?,大伙歃血为?盟,都是好汉,不是没有始终的小人。闹出这样大事?,惊动天下,就降了也是个死,反死的没志气!大公子说怎么?办,我等生?死追随!”


    众人齐声附和。李孟起听得热血沸腾,眼底发潮,走到中间地?上,说道:“蒙诸君厚爱有加。有此一句,我李孟起这辈子便是值了!诸位请受我一拜。”说毕拜倒在地?,众人慌的起身,顶头还礼,纷纷跪了一地?。


    落后决议,就在后日?突围。李孟起带一队两千人马从东出城,贺思文与梁寅带另一队五千人,从西门出城。孟起道:“我先带人冲出去?,吸引多些兵力,你们二人稍迟些,咱们冲出一个算一个。”


    因东面是孙沔和陆青围着的,西面却是刘潜和两个副将,兵力相对弱些。贺思文知道这是李孟起有意维护他?,想要?反驳,又想自己有心无力,只得默认了。


    梁寅问:“冲出去?以后怎么?办,往哪里投奔?”


    孟起道:“往南走,避开?重镇,只去?小的县城暂时歇脚。路上几处山,前几年?与山上匪众也有联络的,也可驻扎一时。冯世雄从庐州出去?,也带着一队人马,沿途也有失散的军兵,到时只能看情势行事?了,大伙汇合了,再做道理。”


    当下分派完毕。孟起一个亲随副将说道:“大公子走了,留下家眷怎么?处?不如我们把小舍人带上,合力拼死护送出去?。”


    李孟起想了想,摇头道:“万马军中,带个孩子如何?厮杀?还是不必了,人各有命,听天由命吧!”


    却说孟起回到家中,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多时。落后打开?门,找秦氏进来坐下,面色凝重,把要?突围出城的事?向她说了。道:“我打算让常兴把湛儿带着,先在城里找地?方避一避,等城破了,再想法子出去?。”


    秦氏一听不及说话,便要?去?找儿子。孟起拦道:“且慢,这时不用叫他?。我先吩咐了常兴,到晚上他?来悄悄把儿子带出去?,好避人耳目。你只给儿子准备随身衣服就行了!”


    不一时常兴来到,径来书房拜见。孟起让他?坐,常兴不敢坐:“大爷有什么?事?尽请吩咐。”


    孟起默然?了一会儿,道:“明?日?我要?带人突围,你就不要?一起去?了,留在城里受降,只充作普通百姓,孙沔不会滥杀无辜的。想法子避过这一阵,等事?情平息,自己想法子,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常兴怔了一怔,跪下道:“大少爷!常兴自小在李家养大,后来一直跟着您,这么?些年?不曾做差了什么?事?,现如今紧要?关头,大爷为?何?不带着小人?小人不会说,小人只是一心跟着大爷,便是死,也要?和大爷在一处。”


    李孟起上前,双手扶起常兴,动容道:“常兴,你的心思我知道了!如今我穷途末路,你还是如此忠心,我多谢你!本来我想过,诸事?顺遂,就给你成个家,像常发那样,娶妻生?子,也让你享受一回天伦之乐,不成想,到现在这地?步,都说不得了!”


    常兴道:“常兴并没想那么?多,只要?和大爷同生?共死,便是常兴的福分。明?日?突围,小人一定护您平安出城去?!”


    孟起摇头:“不!你听我说,我现下不要?你死,只要?你活!只是,我要?你活着做的事?,比死要?难上千百倍,你可愿意么??”


    常兴又一怔,随即说道:“大爷何?须如此说?常兴性命都是李家的,什么?事?大爷只管吩咐,常兴宁死不辱使命!”


    孟起道:“好!我要?你把湛儿带走,先躲起来,等城破之后,护他?出城。把他?带到宋州表姑娘那里。”


    从案上拿过一封信来:“这是我写给表姑娘的,你收好了。”顿了一下,沉声道:“我怕连累她,这封信没写抬头姓字,你要?亲手交给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旁人手里。找她时,也要?悄声,不要?惹人耳目,你知道么??”


    常兴应道:“小人明?白。大爷放心,只要?小人命在,绝不会把信落在旁人手里。”


    孟起点头,接着道:“今晚戌时,你悄悄过来,带湛儿走,你们先藏在城南地?藏庵后屋密室里,就是上次我带你去?过的那地?方……官军进城不见我家人,必然?各处搜查。你两个只扮作平人,在那里躲几天,然?后想法子出城,到了宋州,一切都听姑娘安排。万一……万一途中出了意外,湛儿保不住了,你就自己逃命去?吧!”


    常兴听主?人托付后事?,知道此刻便是永诀了,将书信放在怀中。跪下行礼,说道:“大爷放心,常兴一定把小主?人安全送到,回来再寻大爷。若是,若是寻不见,小人余生?守护小主?人长大成人。万一小主?人有甚闪失,常兴决不苟活于世,即刻以死谢罪!”


    孟起听这番话掷地?有声,不由得涌上泪来,欲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平复一下道:“你先去?准备吧,晚些再来,记着保密,此事?不可让一人知道。”常兴磕了个头:“小人明?白!”应命去?了。


    待他?出去?,秦氏从櫊子后转出来,说道:“常兴忠心,武艺又高强,一定能把湛儿平安送出去?的。”少顷望着丈夫问:“那涵儿呢,怎么?办?”


    孟起轻轻叹了口气:“涵儿太小,常兴武功虽高,带个孩子总是不便。能送一个出去?已是万幸,要?是两个都带着,就只怕……一个也出不去?了。”


    秦氏无语,苦涩一笑:“如今我只恨,没早些给你多生?几个孩子,留下来,也好延续你的志向。”


    李孟起摇了摇头,也笑了一下,道:“人生?一世,就想这一世的事?也够了,何?必还想那么?多。我这一生?,只为?遵从父命,虽是我不悔,其?实却是不值得……”


    望着妻子说:“慕儿,你这么?多年?扶持我,为?我生?儿育女,我李孟起……实是对不住你。跟着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光鲜日?子。”


    秦氏心中一阵感伤,上前抓住丈夫手臂,哽咽说不出话来。


    孟起抚了抚她,走去?桌案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书子来,递给她道:“贺守备与我说了,他?家有个老乳母,为?人十分忠信。今夜亥时,她儿子媳妇过来,你带上珊瑚,这丫头是母亲带大的,信得过,你俩带上奶娘和涵儿,去?她儿子家隐藏几日?。待城破之后,寻机会,去?庐州城外普化寺找乾澄法师,他?会想办法,让你们出去?见我的朋友,保你母子后半世衣食无忧。湛儿交给云贞我是放心的,你不要?再找他?了。今后隐姓埋名,只要?随分度日?就好。这封书子,是我出具的和离文书,以后……以后你遇到合适好男子,便可另嫁他?人。”


    秦氏眼泪扑簌簌滚将下来:“你就这么?狠心,从此决绝了么??”


    孟起抬手给妻子拭泪:“不是我狠心,有了这封书,即便在城里被人找到,也能保你性命,涵儿又是个女儿,想来,那孙沔不至赶尽杀绝。”


    秦氏接过书子,又问:“哥,你与我说实话,你真?的会突围出去?吗?”


    孟起不语,望着妻子多时,方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呢,自然?是要?逃出去?的。只是……只是如今重兵压城,诸事?难料。就算逃出去?,也要?躲躲藏藏,不知你我二人,何?时才能相见……”


    秦氏含泪笑了,望着他?说:“我的哥哥,你我十年?兄妹,十年?夫妻,到今天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将书信取出来,展开?看了看,一笑扯做两半,往橱里取出火折来,把字纸烧了。道:“是生?是死,你我夫妻一体。不论你去?到哪里,即便我死了,魂魄也随你去?。要?这东西做什么??”


    李孟起道:“慕儿……”还要?说什么?,秦氏拦住道:“你不必再劝我了。你也说过,活着比死艰难的多。你只须答应我,若是出城去?了,好好活着。不要?以我为?念。”


    孟起到此时纵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两泪交流,抱住妻子道:“慕儿,是我对不住你,咱俩成亲时,我答应过护你一世周全,如今……却是我食言了!”


    秦氏温柔一笑,给丈夫拭去?泪水:“你不要?说这话,若我没来李家,那年?案子事?发,也就完结了。能与你共度此生?,得你疼惜,是我秦慕南今生?之幸,要?有来世,我还愿和你做夫妻……”


    ……


    第八十八回(下)


    【彩云易散琉璃脆】


    却说这?日凌晨时分, 东面城门大开,李孟起带几员亲信副将,率一队兵马冲了出来。陆青、辛柏生等人率官军拦住厮杀,因突围叛军十分勇猛, 孙沔在后指挥, 命两边兵力都往东边集中而来, 正混战时, 西面城门忽然也开了,大队兵马潮水般涌出来。


    李孟起又是身先士卒, 烈马长枪, 杀出一条血路,陆青迎住拼杀, 没过几个回合,孟起拨马却往回来,不由分说,见人就刺,如入无人之?境, 杀得官军一时退避, 趁这?当?口, 两个员副将带着半数兵卒冲出重围,往西南方?向去了。


    李孟起却又追着陆青杀过来,只拦着不教他?追赶。陆青大怒,迎住会战, 孟起却又拨马而走……如此几次三番, 直杀得天昏地暗, 日月无光。到最后叛军死的死,逃的逃, 几不可见,只剩下李孟起身处重?重?包围,仍是奋力拼杀,毫无惧色。


    正战的紧急,忽听一声马嘶,孟起座下战马被□□砍中?,倒了,孟起摔在马下。众人见如此一哄而上?,不想孟起一跃而起,早弃了长枪,拔出随身青釭宝剑来,使出缤纷剑法,那剑锋利无比,不论肉身还是兵甲,沾着就碎,触着便分,登时只见枪甲碎裂,血肉横飞。


    官军围着拼杀,混战中?孟起腿部?受了一击,踉跄一下,且战且走,直走到护城河边。众人畏惧他?宝剑锋利,都不敢近前,只在一旁环伺,李孟起稍往前一动作,众人就随着往后退一步。一时竟僵住了。


    只听有人喊道:“弓箭手在哪里!”众兵卒闻言向后退却,便有弓箭手上?前来,排成?环状,张弓搭箭。


    陆青喝道:“且慢!”打马走上?前来。见李孟起双手持着剑,身上?战袍已经鲜血染红,面无表情,也无丝毫绝望气馁之?色。一个人站在那里,仍是高大雄壮,威风凛凛。


    此刻太阳刚刚升起,青釭剑反射日光,把陆青眼睛晃了一下,不由得眨了两眨。他?本来满腔愤恨,一心要杀李孟起的,这?时却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一股敬佩不忍之?意来,说道:“李孟起!你已无路可退,降了吧!”


    却见孟起脸上?泛起一丝淡淡微笑?,一反手,凛然将剑搭在肩上?,横在了颈旁。陆青一惊,刚想喝止,话还未及出口,就见孟起手中?青釭剑只轻轻一割,一腔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众人虽离着不近,也都不由轰然向后退去……


    稍后大军进城,直奔府衙。放出拘押众官吏,各处派兵查控。不一时,刘潜带着杜兴也到了。报说西面城门战事也已结束,清点?战场,叛军走了三千余兵马,梁寅中?箭阵亡,老将贺思文不知去向。


    孙沔听闻死伤人数,心内唏嘘,半晌无语。正欲分派人事,只见兵卒来报,说城中?火起,正是李孟起家。烈焰熊熊,旁人无法近前。因火势太过猛烈,救火的只好把两边相连的院墙推倒,以求隔断火情。拿来街坊邻里讯问?,说早晨就烧起来了,也没看见李家有人出来……


    孙沔同众人都走出来看,远远望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闻到燃烧的气味,俱都感慨不已。陆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下城里各处搜检,与进庐州时候一样。陆青把青釭剑收了,却没了剑鞘,着人在战场上?遍寻,到晚间才找到。收好了剑,向孙沔道:“这?口剑是姊夫的,现在平叛结束,末将要去金陵看望姐姐,正好把剑送去,请大人允准。”


    孙沔自从见到陆青,就十分喜爱他?,一心想要提拔他?做官,带他?去汴京请功,听说要走,皱眉道:“不行!我呈报还没写,如今乱军到处都是,平叛怎么就结束了?你得和我一起,还有重?要事须得你做!”


    陆青无奈,耷拉着脸不高兴。孙沔道:“你不是有窦朋友在这?里么,他?与蒋家公子也都认识,请他?跑一趟何妨,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非得自己去。”


    正说着,汤丽娘到了。原来她要回金陵等待京中?消息,孙沔给倪府尹写了封信,请他?关照丽娘,丽娘是来取信的。孙沔便道:“要不,就请汤娘子把剑给蒋府送去吧,她正好顺路。”


    陆青看了看丽娘,没言语。丽娘为难道:“大人,我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况且,蒋府上?人我也不熟悉,这?么要紧的物件,我送去怕不合适。”


    又对陆青道:“陆将军,并不是我不愿效力,如今我家的事还没了清,我在金陵也要瞒人耳目,实在不方?便到处露面……”


    陆青闻听忙道:“我知道了,我找窦兄弟说去。”


    回头找窦宪说了:“你帮我送去,我也放心。不然汤娘子还要转交给大尹,我不愿意经手太多人。刚好你在那里会同师父,日后咱们都在濠州汇合,孙大人意思是要带我去汴京,到时大伙同路,你们和灵儿正好一起回凤栖山。”


    窦宪一口应承。回到住处,当?晚收拾东西,陆青把青釭剑送来,说:“明天你和汤娘子一同启程,路上?也好相互照应。”


    窦宪自从那天丽娘说了离婚的事,想起自己曾劝过她,觉得似乎做差了事,心里不自在,便有些?疏远丽娘的意思,便踌躇道:“她和武继明已经和离了,我再和她一块去,让武继明知道,把我看作什?么人了?好像有些?不妥……”


    陆青奇道:“这?不好了么?要是他?俩没离,你和她一起赶路,怕人说闲话也是真的,现下已经分了,她和武继明全不相干,又有什?么不妥?”


    窦宪想了想,笑?了:“二?哥说的是。那明早我去找她。”


    次日打包了行李,欢欢喜喜来找丽娘,不想丽娘已在一个时辰前走了。


    原来丽娘这?边,对窦宪已是暗生情愫。越是喜欢他?,越容易往不好的地方?想,看他?忽然不像以前那么有说有笑?了,心道:“莫不他?嫌弃我嫁过人,不是女孩儿身了?”


    丽娘是内心骄傲的人,这?么一想,不但不来主动亲近窦宪,反倒越发离他?远了。知道窦宪也要去金陵,怕遇见了尴尬,故意早早走了。当?下窦宪追赶上?去,不提。


    却说孙沔率部?在寿州修整了数日,安排好各样事情,班师回朝,往濠州方?向而来。大军在后缓缓而行,陆青率领一千人马打前站,提前了两日出发。


    此时已是四月,天气热了,草木繁茂,只是因战事误了春耕,沿途田地都荒着,百姓惶惶。这?日早上?过了淮河。陆青在船上?观望两岸,想起来时花还没开,如今已是谢了。又想起那天遇见二?嘎子,俩人嘻嘻哈哈,拍肩搭背。当?时自己满怀壮志豪情,一心要打胜仗,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


    黯然自思道:“二?嘎子这?时想必还在船上?,照常过他?的日子,可是我姊夫却没了,还有李存忠、李孟起、施亮,成?千上?万的兵卒,也都没了…”这?么想着,只觉心里空荡荡,三个月时光宛如作了一场大梦。


    过了河,走没多远,看见前方?路边几个兵卒,内中?有个骑马的将官,转头看见陆青,笑?着招呼跃马奔来,正是曾建。


    二?人下马相见,十分欢喜。曾建笑?道:“恭贺陆将军凯旋!”陆青勉强一笑?,问?:“你怎么在这?里?”曾建道:“乱兵跑的到处都是,我这?几日奉了李将军,哦,就是教头哥哥的命令,沿途巡查。”又问?:“窦姑娘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么?”


    陆青吃了一惊:“灵儿不是在濠州么?”


    曾建听这?一句,脸色也变了:“我也是昨天接到李瑞霆的消息,说窦姑娘等得焦躁,几天前把陪护的土兵甩开,跑来找你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见着她了。”


    陆青顿时急了:“我没见她啊!”


    两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听兵卒道:“那边有人来。”转头看去,路旁一个农家院子出来一个妇人,拉着个五六岁的小童儿。到跟前拜倒在地,孩子好像吓傻了,苶呆呆的。妇人哭道:“军爷,军爷救命!”


    曾建道:“怎么了?你是谁?”


    妇人哭泣道:“军爷,小妇人是寿州附近乡民,为了避乱,到这?边来,现听说不打仗了,和丈夫领着孩儿回家去。路上?看见乱兵,就在那边空屋里躲避。不想夜里来了三个贼,用?迷香把俺们都迷的脚软,进来抢劫财物。孩子爹与他?争执,被贼杀死,又来杀害我和孩儿。不想隔壁屋里出来一个小娘子,救下我孩儿,与贼争斗起来,小娘子恁地厉害,杀倒了一个,又把另一个伤了,两个贼就跑了,可是小娘子也中?了刀……我们娘俩躲了半日不敢出来,看见军爷才敢出来……”


    曾建一边听着,一颗心吊起来,只觉浑身发紧,转头再看陆青,只见他?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瞪着,满是恐惧之?色。抬脚往那院子走去。


    曾建叫声:“二?哥!”去拉他?臂膊,被陆青一把甩开,继续往前走,曾建抢上?两步,回身拦住道:“二?哥莫急,我去看看!”陆青一抬双手,就把曾建撂倒在地上?,一语不发大步走去。曾建爬起来,从后追着跑来。


    二?人进了院,走到屋里,就见门口地上?一个身穿短褐的汉子倒在那里,胸上?插着一把刀,已是死了。里间门口还有一个穿灰布衫农人模样的,也已没了气息。


    再往那边看,靠墙坐着一个女子,背着脸,身下汪着血迹已然凝固。她身上?衫子是鹅黄色的……陆青就像被鬼牵引着的人,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身,将手去扳转过脸儿来,只见灵儿口目紧闭……


    陆青像是突然被雷击中?,面如死灰,泥塑木雕般怔了片刻,倒退两步,“嘭”的一声箕坐于地。


    数日后,窦宪同韩世峻从金陵赶来,二?人将灵儿遗体带回凤栖山安葬。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八十九回(上)


    【闲絮语攀枝尝初夏】


    石州地?处西北边陲, 虽过了立夏,天?气仍十分凉爽,到了晚间还有寒凉之意。


    平日蒋铭在衙门理事,云贞在药铺接诊, 各自忙碌。蒋铭每日都来任记看望云贞, 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也让李劲来致问候。云贞隔些时日也去府衙, 却不常去。俩人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总在蒋铭这边才得亲热。那蒋承影年轻小伙, 正?是情如烈火的?年纪, 好容易得了,恨不能时刻在一处卿卿我我, 耳鬓厮磨,几次三番缠磨央告,想让云贞搬去府衙居住,然云贞不肯,也只好由她?。


    这一日, 蒋铭同?李劲走来任记药铺。望见门前榆树都结了榆荚, 满树黄翠悦目, 欣欣向荣,傅家?小厮正?在树上采榆钱,桂枝提着篮子仰面观望。一眼看见俩人来,笑了, 向着蒋铭福了一福, 笑说:“姑娘在屋里, 有人来瞧病了!”


    李劲对着桂枝一笑:“我也上去玩玩!”卷起衣襟,三下两下攀爬到树上, 折了几枝榆荚扔下来:“接着!”桂枝接在手里。


    蒋铭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举步进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旁边站个半大小子。云贞正?给老妇诊脉。蒋铭与傅伙计打?个招呼,就走?入后面去了。


    这边云贞看诊多时,开方拿药,那祖孙俩去了。云贞洗了手走?来厅上,却见无人,往药房寻找,蒋铭正?在那里检看药材。笑道:“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厅上吃茶?”


    蒋铭向她?身后瞥了一眼,笑说:“不吃茶了,我来学着认一认药。刚才正?寻思呢,有个现成的?大师在旁边,何不就跟你学学医!学成了,也是一门衣饭本事,以后也好给你做帮手。”


    云贞抿嘴笑了:“你这么大身份给我做帮手,我可受不起!”


    蒋铭收了笑,认真地?说:“我说真的?呢!上次大哥来,说兵法医术同?出一源,都是出自道家?,让我有空多读一读道家?的?法典。那天?我听你说,医家?讲究病宜速治、迟则生变,回想,这与兵法里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正?相?合,医家?说开门逐盗、给邪出路,和兵法里围师遗阙也是一个道理,果然处处相?通,所以想跟你学学,艺不压身,闲着也是闲着。”


    自从惊蛰那晚过后,但凡只有俩人时,蒋铭总要?不失时机过来亲近,这等正?经八百倒是难得的?。云贞笑说:“这有什么难的??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世?间?万物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天?人罢了。俗话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你读过内经,首先医理容易明白,回头再读一读伤寒、本草,可知用药就像用兵一样,难得你知兵法,学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蒋铭道:“既是老师都这么说了,我今日就行了拜师之礼吧。”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来扶云贞坐在椅上,作势就要?行礼。


    云贞忙起身闪开,笑嗔道:“你又来!师道尊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想好了,要?真拜师,我这个老师可是十分严厉的?!”


    蒋铭顿住一会儿,赧笑道:“那还是算了吧,你说的?我有点儿怕。还是跟在你旁边,偷学几招就好了。”


    一边笑着,顺势过来搂抱住了…云贞有些难为?情,低声道:“咱们?出去说话吧,在这里待着,熏得你一身药气。”


    蒋铭不肯:“那怕什么,草药之香,其实比花香还要?雅呢。”低声道:“还是在这里好,就咱们?两个,说说话。”


    云贞含笑不语,挣脱开了,道:“你要?不嫌药气,就帮我干点活儿,昨日收了一大包柴胡,不知怎么,底下夹杂了许多白术和知母,要?仔细挑拣出来。”


    蒋铭面上带笑,想了想:“好吧,刚才还说拜师,我今天?就乖一点,听老师一回。”


    于是俩人坐在桌子旁捡药材。蒋铭问:“最?近太公可有信来么?”云贞应道:“有。送到了太原,前日任掌柜拿回来的?,信里说一切如常,都好。”又问:“金陵那边呢,还没来信么?”


    蒋铭“嗯”了一声,却说:“来信了,也没什么要?紧事。”


    低着头干活,转话题道:“这些细致活儿,还得是三弟在行。你不知道,他在家?惯常会琢磨这些事,从春到秋,整日同?着那些丫头们?,兴头头的?,采花摘叶,蒸蒸晒晒,做花露,淘澄胭脂膏子,还把果壳烤干了,加香料研磨,做鎏金小篆香。怕我爹知道了说他,就悄悄儿的?……那些丫头们?,乐得跟他一起淘气,行动说话没上没下,不成个体?统!”


    云贞微笑道:“允中?心细,动手能力又强,他这性子倒是合我外公的?喜欢。你也不要?看低了做香篆花露,这些细巧事坐起来很不容易,也都是格物的?道理。”


    蒋铭哼笑了一声,拿起一块药材说:“你这个才是格物,他那算什么格物?我看,是玩物丧志还差不多!”


    云贞含嗔看了他一眼:“深究物理,物格而后知至,怎么就不是格物了?你就是看低他,怪不得伯母说你做哥哥欺负他,说的?一点没错…”


    蒋铭望着她?,忽然语塞。云贞奇道:“你今天?怎么了?”蒋铭讪讪笑道:“没什么。”放下手上的?药材,过来坐在云贞身旁,拉过她?手来相?扣。往她?额上亲吻一下,轻声道:“贞儿”。


    云贞怕他情动上来,又要?生事,便道:“咱们?还是出去坐吧,你吃杯茶。”被蒋铭拉住:“别,我有正?经话说呢!”云贞笑道:“既是正?经话,咱们?就规规矩矩坐着,你说吧。”


    蒋铭道:“我是想…你一个女孩子,那么小就出来行走?,独自应对世?事,太不容易了。以后咱们?在一处,我一定好好待你,让你过安稳快活的?日子。”


    云贞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祖父舅舅,还有姨母一家?,都是亲人,世?上像我有这么多人疼爱的?也不多。要?说出来行走?,你不知,我倒是愿意出来做事的?。每常给人医好了病,我心里也欢喜。要?是让我整天?在家?闲着,反倒还不习惯了。”将手回握蒋铭,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很好的?。”


    却见他面色沉吟,愈发?疑惑:“你今儿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家?里来信说什么了?”


    蒋铭故作轻松:“也没说什么,就是有个消息,你看了不要?着急。”一边说着,从身上取出两封书札来。一封家?信,一封是京报邸抄。


    邸抄上是李孚起兵叛乱的?消息,朝廷为?安全起见,内地?叛乱的?消息通常要?隐瞒边关,这会儿传过来,还是少数人知道。


    家?信是允中?写的?,告诉汤都监的?守御军参与了叛乱,欲占金陵不成,往滁州去了。目前金陵城防甚严,一切平安,让哥哥放心,云云。


    云贞把两页书字都看了,心沉了下来。蒋铭道:“写信日期是二月初,过去快两个月了,也不知现在情形怎样。两个月,该发?生的?想必都发?生了。你不要?担心,人各有志,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云贞:“我知道。只是,”咬了咬唇:“姑丈和表哥,他们?男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心痛姑母和表嫂,她?们?只想好生过日子,必定不愿这样,可是她?们?做不了主,又有什么办法……”


    蒋铭伸手臂拥住她?,安慰说:“是啊,拦不住的?事,就是命,谁也管不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咱们?就别多想了,等消息吧。”


    云贞默然半晌,嗯了一声:“无能为?力,也只能如此,”想起姑母,两眼湿润:“怪不得听老人说,一旦战乱,就是泥沙俱下,玉石皆焚。强势的?人争抢权力,怎么样也罢了,最?难过是许多无辜不相?干的?人遭连累,任是多好的?人,多珍稀的?物件,裹挟其中?,不免随之灰飞烟灭,岂不令人叹息?姑母与世?无争,可是如今,竟然存亡未卜……当年我父亲又何尝不是?平白就被一纸书字连累,继母和小弟至今还在岭南,也不知怎么样了,云家?何其无辜,竟到这个地?步……”心里一酸,竟落下泪来。


    蒋铭极少见她?如此,暗自叹息,拿出帕子给她?拭泪。云贞平静下来,忽问:“承影,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路过东岭山,在宝华寺后院遇见的?那位大师父?”


    蒋铭凝神回想:“是那位法号叫做觉空的?老师父么?我记得,那天?还遇见一个叫李存忠的?,陆青的?朋友,他说老和尚是他的?长辈。”


    云贞:“就是他。上次我去庐州,在姑丈家?又见到他了。原来他和我云家?的?祖父,都是南唐时同?殿为?臣的?,两个人是相?知好友。姑丈引见,老人家?听说了我的?出身,专和我说了半日的?话,回忆从前旧事。现在想起,这位大师父应该知道姑丈他们?所谋之事,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与姑丈之间?似乎又有争执。老人家?后来……过世?了,我答应过表哥不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如今到此地?步,告诉你也无妨了。”


    就把那时在庐州陪伴姑母,在普化寺遇见李季隆找觉空,后来受命给觉空诊病,觉空都说了什么什么,以及姜蒙方在药里做手脚,被自己发?觉,到最?后觉空坐化等情形都一一告诉了蒋铭。


    蒋铭一边听着,忽然心里隐隐不安。待她?说完,又问了一些细节。道:“他和你讲了这么多往事,其间?有没有提到秦助这个人?”


    云贞仔细回想,少顷摇头:“秦助我知道的?。我家?就是牵连他的?案子,但觉空师父不曾说过他,也没提到这个名字。”


    蒋铭“哦”了一声,又把允中?的?信展开瞧了瞧,思忖着说:“那天?咱们?在东岭山宝华寺,好像是觉空劝李存忠不要?做什么事,李存忠不肯,现在想来,就是反叛这件事了。李存忠又是和李季隆一起去的?,这信里说,叛乱是从滁州开始,然后是庐州寿州,与金陵汤秉焕也有关联。可见涉及人非常之多,想必这些都是同?伙,谋划了好久了……”


    越想越是忐忑,问云贞:“你还记得不,咱们?在凤栖山那次,李孟起…李大哥是主动要?送辽使萧崇敬回去的??”


    云贞想了想:“是,我记得,那个王知寨,本来是想请姨丈派人去护送辽使,被姨丈拒绝了,赶上表哥要?往北去会朋友,就答应他顺路护送辽使。这,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她?从未在这些事上用心,也不知道辽使萧崇敬遇害了,上次听窦宪说王绍英被杀,过耳也就罢了,没放在心上,更没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蒋铭却是事中?人,闻言一阵心惊肉跳,嘴上却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那时咱们?和李大哥一起,围炉饮酒,踏雪落柿,述说个人志趣,何等快活,怎么也想不到今日……”把话题岔过去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出来到厅上,就到吃饭时候了。傅嫂子煮了榆荚黍米粥,气味清香,十分可口。吃完饭,蒋铭又盘桓一会儿,与李劲回住处。


    才进门,王四春报说,陈智勇刚来过,送了几尾鱼来。


    李劲笑道:“前日军中?休沐,他说去钓鱼,喊我一块去,我没去。看这是回来了,收获不小。”又道:“这人不错,诚恳和气,虑事周全,倒是个可交的?。”


    蒋铭随口道:“嗯,你俩性情倒是相?似,他比你还谨慎些……”看李劲要?走?,叫住:“你来一下,我有事说。”


    进屋未及开言,兵士又报说董新民来了。蒋铭忙命请进来。原来董新民是来还书的?。并送了两屉榆荚糕饼,两尾糖醋蒸鱼。


    笑说道:“家?里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年一次,尝个鲜,不知大人口味习惯不。”


    蒋铭笑道:“就看您先生会过日子,别的?不说,吃食物最?齐全,蒸酥、果馅饼,都是南边的?,难为?家?里嫂子这等手巧,什么都会做。”


    新民不好意思道:“我岳父一家?是从常州过来的?,所以房下会做很多南边的?吃食…”说了一会话,末了借了一册《汉书》走?了。


    蒋铭这才和李劲坐下来,说起那年凤栖山上发?生的?事。蒋铭道:“李孟起原来是南唐的?后人,怪不得酒席上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那时他主动送萧崇敬往北回辽,说是到大名府分手,结果萧崇敬一过大名府就被人杀了,谁杀的??现在看来,倒是李孟起的?嫌疑最?大!后来王绍英也被杀了,凶手在墙壁上留字,说是给秦仲怀报仇,这么一捋,这些人和事都是一条线上的?!”


    李劲道:“别的?我不知道,听说王绍英是死在武艺高强人手里,难不成也是李孟起派人做的??”


    蒋铭道:“极可能是。那时他跟着萧崇敬一行走?了,所以不知秦仲怀其实是……”话说到此顿住,想到当时李孟起就在身边,对自己众人行踪了然在目,顿觉一阵不寒而栗。


    李劲也觉后怕。却安慰蒋铭:“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既然杀的?是王绍英,一定认准是他杀了秦仲怀。要?是王绍英死前说出是……”


    不自觉住口,看了一眼蒋铭。接着道:“要?是李孟起知道秦仲怀的?死跟咱们?有关,也有许多时间?到金陵寻仇,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是不知道,都到这时候了,不用管他!”


    蒋铭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就是不知怎么,心里不踏实。从写信到现在又过去两个月了,李孚是仓促起事,必然要?败,很可能现在已经败了。我别的?不怕,只怕庐州离金陵太近,节外生枝,有事波及到家?里。”


    第八十九回(下)


    【散忧怀采药步新秋】


    李劲道:“那更不会了!咱们府上现今没有官身, 就是占了金陵也不?怕,何况没占。再者?说,大爷、陈升他们都在家,什么事处置不?了!”


    蒋铭听说有理, 稍稍放下心来。又道:“这次叛乱和秦助案子联系在一起, 云家的案子就更坐实, 平反无?期了, ”不?觉叹了口气,“现下多?想也没用,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光阴迅速, 石州的夏季气候适宜,流水般就过去了。五月间有两股党项的散兵在附近乡镇抢掠财物, 汪殿成派陈智勇和牛广赟分别带兵巡查,都打散了。除此并无?别事,边城日子虽然简朴,却是安稳静好。蒋铭和云贞都惦记着南边的事,偶然说起, 知道无?能为力, 也就放下了。


    看看到?了立秋, 金风乍起,玉露泠泠,早晚寒凉了。这一日太原送邸抄来到?,内容简略, 说孙沔率几路兵马, 合力平定了叛乱。庐州、寿州、滁州三处均已收复。李孚与其子李孟起及眷属尽皆剿灭, 余者?匪首李悃、姜蒙方也已伏诛。唯有李孚第三子李季隆不?知去向,现已发下海捕文书各地缉捕。


    蒋铭请云贞到?府衙来, 把邸抄拿给她看。云贞看罢默然了半晌,却没有蒋铭所料那么伤悲。只说:“我也料到?是这个结果。不?想一年前和姑母庐州一别,竟是永诀。无?论如何,如今都算是解脱,只可怜两个孩子,不?知有没有侥幸逃出?劫难。”深深叹息。


    蒋铭道:“等咱们回去了,慢慢再访,倘或真的逃出?来,一定会有下落的。现在多?想也是无?益。”安慰一番,又道:“离这儿不?远山里,有一带山势不?高,草木很是茂盛,也有些?小的走兽。李劲和陈智勇前时去过,说风景也可看,我想,山上一定有许多?草药,不?如哪天我陪你去走走,也好散散心,你说好么?”


    云贞点了点头,默然片刻,问:“金陵有家信来么?”


    蒋铭摇头:“还没,按说也该来了,估摸到?太原了也说不?定,没事,信到?了也没什么事!”


    云贞不?语。蒋铭知道她想的什么,拥住柔声道:“贞儿,你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安排好一切。我是个男子汉,一言一行都要负责,不?管怎么样,等我回京就禀告父母,咱们尽快成亲,一生一世相守,我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云贞淡淡笑了:“以前我也想过,等过两年,我家的案子昭雪,或者?这个事情淡了,就好和你名正言顺在一起。可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家罪名怕是很难洗清了。你又是官身,成亲的事,怕是……不?成了。”末了一句甚是苦涩。


    蒋铭听得心疼,用力搂一搂她:“不?会的!你别乱想,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官了,值得什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


    云贞抬手轻抚他英朗的脸庞,似是喊着无?限爱怜,轻声道:“你又乱说,人生在世,我们都是身不?由?主?的,伯父伯母对?你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你说不?做官就不?做官么?这不?忠不?孝的罪名,你怎么担得起?”说着,渐渐泪眼?朦胧,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容。


    蒋铭心中一痛,亲昵抵一下她额头,轻松笑说:“怎么不?能?哪有那么大的干系,就谈到?不?忠不?孝了?父亲是指望我显身扬名不?假,可也不?是糊涂人,明白匹夫不?可夺志的道理。再说了,要实在不?许,我就拼个不?忠不?孝又能怎样?离开家,与你一起浪迹江湖也罢了。横竖还有大哥和允中,蒋家又不?只我一个儿子!”


    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搂抱她,柔声道:“贞儿,你不?要担心,相信我。你一担心,我这心里就会发慌。”


    云贞依偎在蒋铭胸前,默然半晌,复又抬头望他,双眸清澈如水,温柔一笑道:“我没担心什么,只是在说实情。今天知道了这结果,我心里反更平静笃定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没有离乱之苦,又能自主?来去。以前总以为,母亲把我送给外公养育,是她后悔当初违背了外公意?愿,执意?和父亲在一起。现下我和你在一块儿,才真正体会出?她的心意?——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要是后悔,就不?会用这个贞字,将我送离云家,是她希望我将来能够像她一样,随自己?的心意?择取所爱…我真的很高兴来了石州,和你在一起。未曾辜负光阴,不?管将来结果怎样,此生不?悔了……”说着,眸中渐渐溢出?泪光。


    蒋铭双手紧紧抱了抱她,唤声:“贞儿,你放心,一切有我呢”,情不?自禁低头向她吻下去。云贞微微推避,低声道:“我还要给姑母守孝……”蒋铭转而往发际上轻吻:“我知道了。”


    这一日清晨,东方曙光初露,蒋铭和云贞、李劲,三人策马往东北方向而来。此时已近处暑天气,山间晨露颇重?。行至辰时,秋阳灿烂,露水才落了下去。只见一带山岭郁郁苍苍,少有高大树木,多?的是灌木草丛,枝繁叶茂。各色野花凋零残败,风吹草木一片飒然,还未到?落叶的时候,却已是秋意?萧萧。


    进入山里,牵马又走了一程,到?得山谷深处,李劲道:“二爷,马匹就放在这里,我看着,你和云姑娘就这一带走走吧,这地方我上次路过,地势也不?熟。你们莫走远了。”


    蒋铭答应着,和云贞各自挎了背囊,又把一架小型弩机背在身上。两个人手拉着手,穿林拂叶,拨草分丛,往里走来,一路走走停停,辨认药草。果然山里遍生着黄芪、甘草、知母等许多?草药,甚是繁多?。


    云贞举目远望,只见天空高廓,秋阳明媚,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岭上,熠熠生辉,空中白云漂浮,在山坡上投下移动的影子,一阵风吹来,林木爽飒作响。云贞只觉胸中一阵豁然,与蒋铭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忽望见山坡上蔓延丛生着一带灌木,认出?是连翘。云贞欢喜说:“明年春天咱们再来,到?时连翘花开,漫山遍野金黄,一定好看之极!”


    蒋铭看她跑跑跳跳,开心得像个孩子,亦觉心内一宽:“好啊!咱们这次就是探探路,下次来就有数了,不?如再走远些?,看看附近都有些?什么!碰见野物,打两只回去,让李劲别小看了我!”


    两个人手拉着手,绕过山坡往北面走来。忽见峰回路转,不?远处山坳处闪着一片亮光,走近些?看,竟是一条河,映着日光,波光粼粼,宛如洒满碎金的玉带,蜿蜒伸向丛林深处。


    云贞欢呼:“过去看看!”抢在前面快走,蒋铭追上来,笑道:“你慢着些?,仔细别摔着!”云贞回眸一笑:“你也太小看人了!”蒋铭跑上来牵住她手,俩人往山下走,越来越近,已能看见水里映着蓝天白云,静谧如画。


    蒋铭突然停下了脚步,拉着云贞伏低,悄声道:“等等,那边有人!”


    云贞一惊,顺他目光往河水尽处看去,见那边树林走出?五六骑人马来,各人手里拿着枪刀,陆陆续续又跟出?两辆马车,前面车上团团坐满了人,后面车上人少,好像装载着货物。两辆车后头又有二三十人跟着走来,全都是短打扮,服色杂乱,带着兵刃。步子涣散,不?成队形。


    铭贞顾不?上交谈,闪身躲在草丛后头。好在这一片野草有半人多?高,生得十分茂密,足以让人隐匿其中。


    就见那些?人拉拉杂杂沿着河岸行来,到?了近处山坡下,在一处平阔地方停住了,有人呼喝了两声,前面骑马的都下了马,车子上的人也都下了车,众人三三两两,坐着站着,纷纷攘攘,听不?清在说什么。


    蒋铭道:“这伙人哪里来的?模样穿戴不?像是军士,又不?像是山贼。”


    云贞道:“不?知道,反正都不?像好人!”


    只见众人在河边散坐了一会儿,为首的高声喝骂起来,好像是吆喝行动。就有两个走去车旁,搬下一口铁锅,又有人拿着木桶去河中汲水。另有两三个往山坡草丛来拾柴,不?一时,架锅生起火来。


    这时有两人走去另一辆车,拖拽下一个物件。蒋铭眯眼?睛仔细看,竟是个人!光赤条条已是死?了多?时,那二人各自提着尸体一条腿,拖到?铁锅边,搭在大石上,这边又有一个凑过去,举刀往尸上劈砍。


    蒋铭只觉一阵作呕冲上咽喉,呛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一边低下头压恶心,一边把右手扶着云贞肩头往下按,闷声道:“别看!”却见云贞眼?中闪着泪光,神色惊骇中透着一丝绝望。


    蒋铭悄声道:“他们人多?,我一人应付不?来,还是去找李劲。”


    云贞点了点头。两人正要向后退去,忽听得不?远处“嗖嗖——”两声啸响,跟着“啊呀”叫声,河边有两个人被?羽箭射中了,应声倒地。


    人群顿时静了一刹,纷纷地站起来,惊慌失措,执兵刃环顾周围。不?过片时,又听得两声尖啸,两枚羽箭破空飞来,又有两个人扑倒在地。


    这次蒋铭看清了,箭是从自己?左侧百余步远的灌木丛中发出?来的。河边众人也发觉了敌人所在。贼首大声呼喝,一群人举着刀,向羽箭来处冲了过去。


    那灌木丛中毫无?动静,忽又射出?两支箭来,一支被?贼众拨开了,另一支射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人大腿,那人扑地倒下,口里哇哇大叫。


    蒋铭从背上取了弩机在手,对?云贞道:“这就好了,你先去后面躲着,我去助他们!”云贞应了一声,弯着腰,往那边山石背后躲藏。


    蒋铭矮着身子,向左侧跑开去,跑了一段蹲下身,布好弩机,端正瞄准,三只弩箭呼啸着向人群袭来,只听“啊”、“哎吆”的叫唤,有四个人扑倒在地,之后又爬起两个,原来前面人中箭倒地,把后面的人绊倒了。


    众贼看两面受敌,登时慌了,放慢了脚步。有的仍往灌木丛那边冲,还有十几个凑成一堆,向蒋铭这里张望,最后头的几个不?知是该往前冲还是向后逃,左张右看,惶惶然不?知所措。


    蒋铭心里道:“得走远些?,别叫贼人看见贞儿藏身处。”沿着草丛边缘向左侧跑开十几步,一边向箭囊里又取出?三支弩箭,装在弩机上。


    他这弩机是找董新民一块琢磨特?制的,比起常用的小巧些?,一次可连发三弩。今日箭囊里只带了六支弩箭,加上机上事先配好的三支,不?过九支弩箭而已。


    装好弩箭,又跑动了几步,以求距离目标和友军都更近些?。扣动扳机,这次又射倒两个,但对?方也看清了他所在位置,便有几个贼人高声呼喝着,举朴刀向他冲了过来。


    再装弩箭已来不?及,蒋铭把弩机往地上一放,扔下背囊,回手拔出?佩剑,冲出?草丛,迎着最前面来人咽喉直刺过去,抽剑顺势横抹,又倒了第二个。他连杀二人,气势凌厉,第三个贼人忽然气怯,转头就跑,被?蒋铭赶上一剑刺入后心,扑地呜呼哀哉。


    就在这个当口,那边灌木丛里也杀出?两个黑衣人来,手里持着钢刀,骁勇无?比,削瓜切菜般,顷刻之间砍翻了七八个。


    余者?众贼看他们来势凶猛,心生惧意?,队伍登时溃散,四散奔逃。蒋铭大喝道:“你等禽兽!拿命来!”那边一个黑衣人也高喊:“杀光恶贼!”三人飞身追赶,瞬间又击倒七八个。


    忽见一贼慌不?择路,竟向云贞藏身的方向跑去,蒋铭大惊,撇下眼?前贼人,转身急追过去,一剑将那贼劈倒在草丛里。


    再回身,却见两个黑衣人势如猛虎一般,追着贼众厮杀,河边地方空阔,没有高大树木躲藏,贼人逃跑不?及,一个个都被?杀倒了,片时之间,只剩下一人跑的飞快,看看快要跑入林中去了。


    蒋铭看追不?及,停住了脚步。忽听一声冲天嚎叫,转头一看,原来一个黑衣人从倒地贼人腿上硬生生拔了一只箭出?来,抖了抖箭镞,血淋淋搭在弓上,弓弦一响,远处逃跑的贼人应声扑倒。蒋铭高声赞道:“好箭法!”


    这时贼众都倒了,却有许多?并没死?,只在地上□□叫唤。方才射箭那黑衣人走过去,一语不?发,提着钢刀,上前一个个都搠死?了。同伙的黑衣人望着他身影半晌,似是叹了口气,走过来向蒋铭拱手道:“蒋兄!”


    蒋铭一怔,看这人却是认识的,惊讶道:“你不?是曾都头么!”再看那边兀自还在杀贼的,却是陆青。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九十回(上)


    【闻噩耗风悲日曛】


    却说自从灵儿遇难之后, 陆青就像变了一个人,整日黑着脸,苶呆呆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像块哑巴木头一样。曾建看着干着急。


    待到窦宪和韩世峻赶到濠州, 窦连生看见妹妹遗体, 晴空一个霹雳, 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冲上来三拳两脚乱打陆青, 众人忙都拉劝, 陆青木着脸只没反应,忽然走开去, 把一旁兵卒的?佩刀抽了出来,递给窦宪,怔怔地道:“连生,你杀了我吧!”


    窦宪一愣,接过刀来, “当啷”扔在地下, 含着泪又把陆青当胸捶了一拳, 上前抱着他痛哭失声。旁边诸人无不落泪……


    后来一行北上,都没走应天,韩世峻和窦宪径自往兖州方向去了。孙沔则带着陆青到汴京而来。路上,孙沔说了想荐陆青到禁军入职的?事。那陆青只是呆怔怔听?着, 一声不响, 就跟没听?见一样, 问的?急了,便说:“陆二不想做官, 只做个一般士兵杀贼就够了,若是大人嫌弃小人身份低微,就请准许小人卸下甲胄,回?家做个农人,侍奉母亲,小人感激不尽。”


    孙沔早听?曾建说了窦灵儿的?事,知道他一时缓不过来,无计可施,也?只好?叹一口?气。


    到汴京缴了差事,各种事情料理完毕,孙沔看陆青还是一副痴痴呆呆模样,不能面?见同?僚上司,便将他带在身边,一块儿往太原而来。


    却说此次平叛大事,参与的?兵将都有犒赏升迁。李瑞霖更是立下了大功,孙沔先?是做主让他留在濠州,暂领守御营兵马都监之职,后来到京里呈报,尽述其功绩,朝廷下旨就让他代替了杨能的?位子。杨能递解京中论罪不提。


    曾建也?因守卫濠州有功,赦免罪人身份,依旧复了军职。孙沔问他志向,是跟着去汴京还是留在濠州做都头。曾建犹豫不决,想跟陆青在一块,一面?却又?恋着潘娇儿。


    没法和陆青商量,就去同?潘娇儿说了,那潘姐心花怒放,双手搂抱情郎,怀里依偎,含情脉脉:“好?曾郎,要?是你留在这儿,我就嫁了你,咱两个一心一计过日子。你要?怕名声不好?,我就做妾也?行……”


    说着,脸对着脸儿,撒娇嗔道:“做妾是做妾,你可得答应我,往后不能再娶大娘了!从前为了生计,受男人的?气,我也?认了,再让我为了男人受别个女人的?气,我却受不得!”


    曾建笑道:“行,都依你。”口?里应承,心下主意不定,回?牢城营问他舅舅的?意思。


    老管营听?说他可以去汴京,十分欢喜,道:“你不是一直烦恼做了囚徒没个出头日,如今复了军职,年纪轻轻的?,正该去繁华处见识见识!图个出身,守在这蜗角地方,一辈子做个小都头,有什么出息?回?头找个高明的?大夫,把脸上刺印也?去了,你看陆二,等闲都看不出了!你虽是没去平叛,他却立了大功,往常咱们多照应过他,他知恩图报的?人,到京做了官,还能不带携你的??”


    曾建吞吞吐吐,就把留下来想跟潘姐在一起?的?话说了。管营一听?,由喜转怒,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了一顿。


    道:“我还当你看我年纪大了,要?留下孝顺我。不料却是为个娼妇!你是正经官身,找个干恁营生的?当老婆,不怕人耻笑?况且她在码头趁生意好?几年,你的?相识,不少做过她的?孤老,抬头不见低头见,何等尴尬!连我都脸上没光,对人说不出口?,要?是你娶她,以后别到我这里来了,也?别喊我舅舅了!”


    左一个没志气,右一个没出息,把个曾建骂得摸门不着,忙不迭退了出来。


    回?住处想了一个晚上,又?去见潘娇儿,说:“如今舅舅一定要?我去京里,我又?丢不下你。要?不这样,我给你留下两年生活用度,你且歇了这个营生,耐心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回?来与你相聚,或是来人接你去京里。要?是过了两年我还不回?来,由你怎么着也?罢了。”


    娇儿大失所望,冷笑一声:“你走了,京师那等繁华,哪里找不着个相好?的?,要?是你不回?来,我到哪里寻你去?如今我都二十三岁了,还有几年娇嫩?却在这里巴巴儿等你两年,我怕不是个呆子!再者说,明人不讲暗话,我过惯了自在快活日子,凭你留下多少银子,我是守不住孤寂的?,少不得要?与人快活,真个你两年后回?来,不是更装你的?幌子?”


    曾建跑来跑去,两头吃瘪,听?这番话不由也?生了气:“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人哪里寻不见,我一个好?男子,不成非得找你不行?”如此这般,两人赌气,一拍两散。曾建也?跟着一块儿到太原来了。


    他们刚离开濠州的?时候,天气才热起?来,到太原城时已经转凉。在府衙安顿下,没两天,孙沔把陆青和曾建叫来跟前,说道:“蒋家二郎蒋铭,现在石州任职,还不知道家里这些事。现在京里书札和金陵家信都到了,明日就着人给他送去,你们俩也?一起?去吧。”


    陆青听?见,胸口?免不了又?是一阵绞痛,没吭声。曾建道:“大人这是好?意,蒋二哥接着消息,不知得多难过,该有个熟人去照应一下,他心里也?好?过些。”


    孙沔点了点头,看陆青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你两个,也?不必跟送信的?一路走,往山上去走走,打?打?猎,也?好?散心。”


    陆青心里很是感动,却说不出感谢的?话,拱手领命。如此,今日与曾建来到山上,恰恰看见了食人一族,那陆青满心的?伤痛愤怒无处发泄,正赶上这个机会,岂不要?斩尽杀绝?就在这里遇见了蒋铭他们。


    却说蒋铭认出了陆青,自然高兴,笑道:“朴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时李劲在山里听?见了动静,跑了过来,云贞在山石后也?出来了,这俩都见过曾建的?,一时都有些激动,笑着问候,曾建抱拳拱手,满腹心事难言。


    只见陆青一个个确认贼人都死了,方才走过来。蒋铭看他面?色憔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心里就是一沉。李劲喊了声:“舅少爷!”


    陆青抬眼看了看蒋铭李劲,又?看云贞,一声不应,脸色越发难看。


    蒋铭见他这样,心里莫名恐惧,也?收了笑容,问:“朴臣,你怎么了?”


    陆青立了多时,嘴角抽动了一下,哽咽叫了声“二哥!”扑上去一把抱住蒋铭,又?喊:“二哥!”


    蒋铭也?抱住他,情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里已是慌的?不了。少顷分开,只见陆青嘴一瘪,想说什么没说出声,眼泪却流了下来。


    ——自从发现灵儿遇难,陆青一直都哭不出来,现在看见至亲之人,忽然悲伤发作,泪水便如决了堤,唰唰直流,一边喊着“哥”,一边放声痛哭。


    蒋铭已是面?如土色,两手摇晃陆青,追问:“怎么了,到底什么事?你哭什么!”


    陆青哽住答不出,蒋铭转脸又?问曾建:“到底出什么事了?”


    曾建看着众人,欲言又?止。李劲和云贞在旁站着,都料到发生了大事,心中忐忑,面?面?相觑。曾建看看四周道:“这里说话不便,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蒋铭略作镇定,一把拉上陆青,众人往山谷里拴马的?地方走去。走了百十步远,蒋铭忽然停住脚步,把住陆青臂膊,面?色铁青,盯着他道:“你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谁,谁出事了?”


    陆青踉踉跄跄停住,一边还在流泪,哽咽了半晌,几番张嘴说不出,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哥!是,是姊夫……”抬起?泪眼,又?看了看云贞:“还有……还有灵儿!”说着伏在那里,一手撑地,一手拍打?着乱草,放声大哭。


    蒋铭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响,却愣怔住了,看曾建问:“是谁?是大哥?大哥怎么了?”


    曾建此刻没奈何,只得说道:“陆二哥春天随军平叛,那日在庐州,大公子,大公子也?在城里,把匪首李孚拉下城头,两个人……同?归于尽了。”


    又?向云贞道:“还有凤栖山窦姑娘,在路上遇着乱军,也?……遇难了。”


    突闻噩耗,三人都懵了。蒋铭愣怔了半晌,才明白?说的?是什么,一阵昏眩,眼前发黑,身子摇晃了两下,李劲上前一把抱住,扶着坐在山石上。


    一时云贞和李劲都哭了,独蒋铭呆呆坐在那里,魂魄不收,两眼无神,好?像浑身力气都抽走了,欲哭无泪……


    当日傍晚,五人五骑进了石州城。到府衙收到两封信札:一封书是公文,说蒋钰为国?捐躯,蒋铭可即日启程回?金陵奔丧,石州这边未完公务交由孙沔处置,改日朝廷另派人前来主理。内附有赵元佐手书,嘱咐蒋铭速回?金陵,到家好?生安慰高堂二老;


    另一封是家信,封皮逆封着,允中写?来的?。信中备悉告诉了自己和大哥如何被李孟起?挟制到了庐州,蒋钰不肯从贼写?书,后来坠城捐躯的?事,又?讲了自己扶灵回?家,父亲母亲十分悲痛,身体都不大好?,大嫂也?因悲伤过度病倒,阖家哀恸,盼望哥哥早日归来,云云。


    当晚众人就在厅上待了一夜,陆青诉说前事,从濠州夺下杨能兵权,南下平叛,直说到最后李孟起?自尽,寿州城破,回?濠州途中得到灵儿消息……说及蒋钰坠城和灵儿遇难情形,语不成句,泣不成声,众人无不下泪。


    蒋铭神思恍乱,只不做声,听?说哥哥从城上跌下来壮烈牺牲一节时,痛彻心腑,一时昏厥了过去,云贞搓着胸口?半日,方才苏醒,这时才得哭了出来,大放悲声……


    第二天,汪殿成、董新民诸人都听?闻了消息,纷纷前来府衙慰问。接下来众人便做回?程准备,收拾行李,雇下车马。这一日清晨,带着来时一队亲兵,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汪殿成率诸将以及董新民、任清源等人送出城外十余里。陆青和曾建随同?铭贞走了三天,到太原城附近时两下分手,洒泪而别。


    却说陆青和曾建望着蒋铭一行去了,拨转马头,慢慢往太原城而来。临近城门不远,下马在路边山坡上歇坐。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秋阳斜照,金风飒爽。陆青几个月以来一直头闷心塞,如同?行尸走肉。这次和蒋铭等人在一块儿,哭了三四天,方才松懈下来,神魂归位,只觉得浑身虚软,飘飘忽忽,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


    两个坐着,都不说话,望着远处山地连绵,空旷寂寥,只有风吹草木簌簌作响,恍如梦中。


    陆青忽然想起?:“那时离应天不远,也?没找人往家里说一声。不知我往这边来了,大哥回?头再去濠州找我,不是要?扑了空?”


    曾建听?见终于说了几句正常话,忙安慰:“没事的?,以后送信回?去就行了,再说,蒋二哥他们回?应天,也?能通个消息。”


    陆青“嗯”了一声。又?想到蒋钰没了,蒋府一定早通知了家里,大哥二叔他们必是都知道了。不由得心痛如潮水般翻涌而过,无奈叹息了一声。


    正这时,忽听?身后山道上有人说话。兴冲冲小孩子声音道:“姐!下回?再来,你把弓箭带上,要?是今天依我,带上弓箭,就能打?两只兔子回?去了。哪怕柴少些,娘也?一定高兴!”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斥道:“你管带不带呢!下回?不许你跟来,告诉你,以后都少跟着我!”


    小厮叫道:“哈!你又?翻脸不认人,昨儿我还给你说好?话,叫娘少骂你几句,转头就忘了我好?处。下回?要?是不带我,我就跟娘说,让早点把你嫁出去,让那个郝万龙再来提亲!”


    话犹未了,就听?“啊呀”叫了一声,小厮一边跑,一边挑衅:“来啊来啊,看你能追上我?”


    曾陆二人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乡下小子,背上背了一小捆柴草,沿着羊肠小路跑了来,他身后不远又?来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粗布衫裤,脚上却是兽皮靴子,头戴了一顶细竹篾编的?宽边斗笠,背上扛着一大捆木柴,腰间挂着柴刀、水袋等物。看样子要?追那个小厮,因背的?木柴太重,跑不快,便在后面?骂道:“你个死小子,你要?再敢多嘴多舌,看我不掐死你!”


    陆青见是砍柴的?乡人,就把头转了回?去,不理会了。曾建仔细打?量来人,见那小孩子嘻嘻笑着,面?色黑红,皮肤粗糙,一双眼睛黑溜溜精光明亮。后面?那人被木柴压得略弓着背,却看得出腰身纤细,虽是斗笠遮住了眉眼,肩项之处形态柔宛,显见是个年轻的?女子。


    第九十回(下)


    【慰后辈语重心长】


    两人笑闹着走来, 忽见陆青和曾建坐在那里,都住了口。小厮蹦蹦跳跳,一直盯着两人看。那男子装束的少女也放慢了脚步,看看他俩, 又?看了看马匹, 走过?去了, 却又?回头望了望。


    这一望, 被曾建看见半张面孔,虽有日晒风吹的劳动之色, 却也生得眉眼生动, 俏丽可亲。


    曾建眼睛跟着,口里说:“这乡下地方, 竟也有?恁标致的女娘,只可惜风沙粗粝,给埋没了。”又道:“二哥,你看这边塞地方,民风果然剽悍, 这人明明是个女的, 倒是能干, 背了那么大一捆柴,也恁大胆,盯着男人瞧。”


    陆青压根没在意,没应声。想起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 在夜市遇见了灵儿兄妹, 接着去了金陵, 众人临江赏月,吟诗舞剑, 再后来到凤栖山,柿林踏雪。再后来,和灵儿在石洞山探险,星光之下两心相许……


    想到这里,胸口一阵剧痛翻涌,不敢再想下去。方回过?神来,看当下山林野径,斜阳秋草,蒋钰和灵儿都不在了,时光流逝,任是谁也无力回天。又?想到没了灵儿,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寂寞凄凉……


    他从前是个没心事的,从来不知怅惘忧烦为何物,如今经历了这么?大变故,满怀伤痛难以排解,不免感叹命运之前人力何等微弱,身不由主,渺如尘埃…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曾建知他心里难受,解劝的话早不知说了多少,就只陪默默坐着。过?不多时,看红日?西坠,天色向晚,秋风萧索掠过?,愈发悲凄难禁。曾建道:“二哥回吧,再晚怕城门要?关了。”


    陆青抹去脸上泪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回!”


    上马往城里驰去,到了城门口,见方才砍柴的姐弟俩慢悠悠在前面路上走着,那女子似乎听见了马蹄声,回头望了一眼,闪过?路边,加快脚步飞走。


    小厮小跑着从后追她?,扯脖抱怨:“你慢点儿!刚才磨磨蹭蹭,这会儿又?这么?快干嘛?”


    陆曾二人打马入城,一径来到府衙,见孙沔复命。孙沔看陆青气色似乎好了些,脸上不像以前那么?僵着了,便松了一口气。接过?蒋铭的信,打开看过?,又?问了问他们在石州情形,就让他俩去歇着了。


    又?过?几日?,把陆青叫来跟前,说道:“我向朝廷呈报你的战功,本来是想推介你在禁军里任个职位,你又?说不能胜任,不得不把你带到边陲来。男子丈夫,还是得量才使用,凭你的武艺才智,在府衙当个散差,岂不是屈了?况且你年纪轻轻,前程远大,将?来功名分上尽有?的。在京时我与王太尉报备过?,来此是为了要?你做个兵马统领。下月过?了中秋就教你去军中,先在莫老将?军帐下做个偏将?,等莫将?军回京,你就顶他的缺做主将?吧,统领太原城军马。”


    原来太原石州一带乃是大宋西北边境,再往过?去就是党项地界了。孙沔现任河东路都制置使,兼任太原府尹,文武职都归他统辖。太原城里州府事务,自有?一众文职官吏处理,军中兵马却是一位姓莫名叫莫连荀的主将?统管。这位莫将?军守边多年,上了年纪,特别这两年身体不好了,早在开春时就向朝廷上呈,申请退役回乡。孙沔打算他走后让陆青代替他的职位。


    陆青才来太原不到半个月,只在府衙做些闲散杂事,忽然听说要?让他带兵,心里没底,拱手?道:“大人有?命,末将?岂敢有?违。只是陆青是牢城营配军出身,虽然会些武艺,只知道战阵冲杀,不懂带兵,更不知如何管理军队,这样?重?任怎么?担得起?”


    孙沔道:“这也无妨。只是让你学着统兵,如果有?战事,还有?我调度呢!莫将?军一时也走不了,你先在旁,看他平日?如何操演军马、处置军务,多学多问。我想好了,等莫将?军走了,还把石州城的陈智勇调来,给你做帮手?,此外还有?曾建,他也在军里待过?的,你还愁什么??”


    顿了一顿,又?道:“将?在谋而不在勇。这里地处边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行军打仗。你今后要?统兵作战,光是个人武艺高强不够,还要?多读些书才行。我这里有?兵书,你拿去细细研读,看不懂的地方和我说,大家?一起商讨。”


    陆青心下陡然一宽,下拜领命。孙沔命他在一旁坐下。说道:“朴臣,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遇到什么?挫折,万不可灰心丧志。一世?路还长?,遇到再难境况,日?子都得过?下去,难不成不活了?总要?向前看,岂能一时受挫,就颓废不起,自暴自弃!难处只是一时,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回头再看,便都是小事了。何况你还有?父母兄长?在家?,亲朋挚友在外,都盼你好。必要?振作起来,做一番事业,方不辜负挚爱亲朋,不辜负活了这一世?。”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陆青怎不知是为他好?心里感动,不由得眼圈就红了,起身叉手?施礼:“陆青虽是愚钝的人,也知道好歹。大人待我如自家?子侄,费尽深心,百般宽宥爱护,陆青岂有?不明白的,知感在心,今后一定谨遵大人教诲,奋发上进,以求不负大人的厚爱。”


    说毕流下泪来,拜倒在地。孙沔忙上前扶起,又?勉励一番,又?把曾建叫来也嘱咐了些话。


    却说二人辞了孙沔出来。只见天高云淡,秋光悦目。曾建道:“今日?没事,咱们城里逛逛去,大人不是也说,让咱们这几日?,熟悉城里城外环境么?。”


    陆青此刻心情阔朗了许多,点头道:“也行,哥说去哪里走走?”


    曾建四周看了看,忽见侧角门处站着一个老军,正与一个乡人说话。那乡人头上戴着斗笠,看侧影,正是那天路上遇见的砍柴女子。


    这时老军也看见了陆曾,不知跟女子说了什么?,女子扭头往这边望了一眼,就告辞走了。


    曾建认出老军是府衙里管后厨事务的,走过?来问他:“方才说话的这人,可是个女的么??哪里来的?”


    老军笑应道:“这位小娘子,是东城门里张记铁匠铺子的外甥女,今日?是来送柴的。”


    曾建疑道:“送柴不是从后门去么?,却找你做什么??”


    老军陪笑道:“也是怪了,往常不见她?送柴,不知怎么?今天却是她?来。方才找我问几句话,问的正是您和陆将?军,这小娘子说,您两位,像是她?从前内地相熟的人,问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家?眷。我说,是跟着大人从汴京来的,是平叛的大将?军,别的就不知道了。她?刚看见二位,说认错了人,就走了。”


    曾建觉得奇怪:“从前相熟的人?这小娘子不是太原城里的?”


    老军笑道:“小娘子不是这里人,是去年开春时才来的,说是父母都亡故了,来投奔她?舅舅。我本来也不认识,只因?去年秋天,有?人和她?打官司,打到府衙厅上来了。那人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少爷,看这小娘子生的美貌,当街拦住,说了几句调戏的话,不想这丫头气性大,又?会拳脚功夫,便拿木棒打起来,把那小子胫骨也打断了。他家?里不依不饶,与张铁匠厮闹,告到咱们大人这里。大人断了小娘子无罪,却也说,打的过?了,罚张铁匠出了二两银子将?息钱,从那以后,半城人都知道这小娘子厉害,再没人敢惹她?了。”


    曾建听的好笑,问:“这小娘子从哪里来的,可知姓甚名谁么??”


    老军摇了摇头:“不知姓什么?,她?舅舅姓张,人们就只当是张小娘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有?人说是从中原来,也有?说,是从辽国来的。”


    曾建更觉诧异:“辽国来的?”问老军:“那张铁匠家?铺子在哪,离这远么??”


    老军道:“也不太远,就在东城门里,一问张铁匠,人人知道。”


    陆青这时站在那边心不在焉,以为曾建问老军逛街的事,没跟过?来。等曾建走来,问他:“去哪里逛去?”


    曾建想着那女子,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俩去铁匠铺子看看吧”。


    陆青:“铁匠铺子有?什么?逛的?”忽想起在牢城营时打铁的时光,便道:“也行,那就去吧。”


    两个往东城门方向走来,到了跟前打问,果然望见一个人家?,院子前面搭着一间泥棚子,门旁边挂了一个铁镰头。


    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呼呼啦啦,风风火火跑过?三四个小孩子,每人手?里抓着一根铁条,推着一个黑铁环在地上滚,叮铃咣当呼啸而过?,其中一个正是那日?砍柴人的弟弟。


    二人进了棚里,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孔憨直的汉子,料想就是张铁匠,抱着双臂站着,看两个小工干活。迎问道:“两位军爷,可是要?打做兵器么??”曾建道:“我们先来瞧瞧,改日?要?打做兵器,现在还没想好。”铁匠就不问了,任他俩坐在杌子上观看。


    陆青看见洪炉,铁砧,和四处乱放着的铁料农具、杆棒皮鞘等物,又?看张铁匠样?貌朴拙,便想起闫大庆来,倍感亲切,心里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坐了一会儿,起身观看小工干活,又?问些打做兵器的事,用哪里的铁砂好,如何锻造,力气火候等等,铁匠听他说话颇是内行,就与他交谈起来。


    正讲的热闹,忽听外面传来一个妇人声音,由远及近,说道:“这个死丫头!可真气死老娘!郝万龙今日?去刘家?下聘了,说光银子就给了五十两,都说老刘四丫长?的俊,我在门边觑了一眼,哪赶上萍丫头一半!这个死丫头,就是不肯嫁,要?找个什么?样?的才罢?不成真要?做老姑娘,赖在俺们家?养她?一辈子不成?”


    张铁匠冲门口喝道:“这不晓事的婆娘,客人在呢!只管胡说什么?!”


    就见一个三十来岁妇人走进门来,看见陆青和曾建,愣了一下,满脸陪笑道:“不知两位军爷在此,快,快请坐,我去倒茶来。”回身要?走,身后那小厮忽然撞入来,满头满脸汗津津的,叫道:“娘!我姐砍柴不是卖钱了么??她?说整日?没闲着,不是咱家?养着她?!”


    妇人骂道:“臭小子,她?给你什么?好处,帮她?说话,看一会儿我不揍你!”


    小厮高声叫道:“娘别指望我姐嫁人了,我姐说,她?喜欢的是上山打虎的英雄,别人给金山银山她?也不稀罕!她?一辈子不嫁人,以后我长?大了养着她?,不用爹娘操心!”


    妇人咬牙切齿笑骂:“你个小奴才知道什么?,满嘴胡咧咧!”一边说一边走,作势要?去打他,那小厮撒腿一溜烟跑了。妇人也走到后面去了。


    曾建想问那砍柴少女的事,却又?不好开口。正犹豫间,又?听那妇人声音喊道:“萍丫头!你站那儿做什么?,柴钱拿回来了?”


    众人一瞧,只见门口一个身影一闪不见了。


    不多时,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手?提着壶,一手?端着茶盘。曾建认出来就是那砍柴女子,已?经换了女装,穿着半新不旧一件红绫衫,软黄裙子,头上巾帕包着乌云,没有?簪环首饰,脸上也没有?一丝脂粉气。五官却生得颇为端正秀丽,鸭蛋脸,柳叶眉,鼻梁秀挺,一双杏眼黑多白少,明澈又?深邃,宛如看不见底的湖水。神态里透着几丝女孩少见的坚毅倔强。


    女子进入来,把茶盘放桌上,摆开茶碗,一一倒满了茶,看了陆青和曾建一眼,没说话,就出去了。


    众人也正渴了,都坐下喝茶。忽见那小厮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来,笑嘻嘻看看陆曾两个,问道:“你们俩,可有?哪个是打虎的英雄么??”


    他爹立起眼睛斥道:“胡说什么?,还不滚出去!”小厮吐个舌头,跑了。


    三人又?聊了会儿。陆青说了半日?话,胸口处似乎松快了很多。那张铁匠是个耿直的汉子,却比闫大庆和气很多,与陆曾两个说得着,俩人告辞时,出门一直送到路边,望着走远,方才回去。


    路上曾建问陆青:“那个小娘子你认识不?我看她?好像认识你。”陆青摇头:“不认识。”


    曾建想了想,又?问:“那时她?兄弟说,她?喜欢的人是打虎的英雄,不是说你么??我记得你讲过?,曾经在山上打过?老虎的。”陆青道:“我那是杀虎,又?不是打虎。”


    曾建看他心不在焉,便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见过?,我真觉得她?好像认识你,倒茶时候她?瞅你,脸都红了。”


    陆青压根没仔细看,又?听提到打虎,就想起那年在凤栖山的事,想到灵儿,胸口又?是一阵疼痛,皱眉道:“我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总问什么??”曾建看脸色,知道触着他痛处,就不敢再问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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