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抱着一颗火热的心入宫,试图去攀上摄政太后这棵高枝的谢端,不光是被赶出宫的,还是被当今皇帝下令乱棍打出去的,场面一度鸡飞狗跳,十分热闹。
可以说,他进宫的时候有多体面,被打出来的时候就多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落水狗:
为了进宫拜见摄政太后而刚刚沐浴过的头发,眼下因为被打得满地乱滚而沾满了灰尘;那件让妻子加紧清洗晾晒熨烫、弄得整整齐齐的官袍,现在也已经布满了褶皱,甚至还有些地方因为被乱棍打得不得不在地上连滚带爬才沿着大道跑出来的过程中,被擦破了,露出了里面补丁摞补丁的中衣。
——强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
于是谢端这一晚,不仅怒气冲冲地回了家,还一不小心把门边的花架给一脚踹倒了。
可在撞翻了这个花架后,他半点都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和惭愧,在看着院子里黑漆漆的、宛如什么诡异的生物张开的大口一样的门,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发虚,就好像这个温馨的家再也不是他可以回来随随便便发脾气的地方了,而是一种异形的巢穴,随时都有可能从里面窜出个怪物来把他给吃掉。
一念至此,谢端飞快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种诡异的情绪从自己心中赶走,同时高声怒斥了起来,就好像他放大声音说话的时候,就能把黑暗里的怪物给吓跑似的:
“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入宫觐见回来,家里就连个灯都舍不得给我留吗?!”
这个花架子上摆着的,是一盆普通品种的兰花;说得再详细点,就是谢端在这些年间,与谢家偷偷往来和清查国库的过程中,学到的一些多余的、附庸风雅的东西。
只不过他的兰花,和世家大族的兰花归根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有钱人能够为一株名贵品种而一掷千金,带回家来种在玉盆和前朝绘画大家留下的传世丹青花盆中细心照看,但是放在谢端身上,这个兰花的档次瞬间就降低得没法看了。
先不提这个花盆,只是他的妻子从二手破烂市场上淘回来的一个普通粗瓷盆,和那些名贵的粉彩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单看这兰花的品种,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珍品,只不过是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普通货色罢了……不,甚至连是不是正常植物都不好说。
毕竟按照那个替身术的尿性,这盆兰花搞不好和遍布在谢端家中无处不在的粉红色卵块都是一个东西,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只有“到底是蠕虫还是虫卵”的区别就是了。
由此可见,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或者说,同样的账本,让谢爱莲来看,她能从一大笔莫须有的“胭脂水粉衣服”的支出里,发现摄政太后正在野心勃勃研发新武器的措施;但是让谢端来看,好嘛,他是真的半点好也不学,所有的注意力都拿来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粗瓷花盆的个头和分量可不是那些文雅的细瓷能比的。这么个装满了土的夯实东西,被一推之下,当即就从那个粗糙的木架子上摔落了下来,砸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好大的一声动静:
哐当——
这动静一出来,别说是还在内室睡觉的妻儿们了,就连隔壁的邻居家里都发出了一连串的狗叫声,还有人骂骂咧咧地打起灯笼点起蜡烛的声音,扯着嗓子高声道:
“谢郎君,你家里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别是遭贼了吧?”
“吵什么吵,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谢郎君,你可消停消停罢!你和你媳妇儿以前晚上闹腾得晚我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可怎么你现在一回来,就要动手打人啊?!这我就得说道说道了!”
谢端闻言,立刻连连弓着身子给左邻右舍作揖,赔笑道:
“是我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没看清路,没什么大事,扰了诸位清梦十分抱歉,是我不好,等我明日里再上门去给诸位赔罪。”
这个替身的法力标准,是按照另一位白水的程度来的;但在谢端的官职日益升高、官场上的往来慢慢增多之后,要用到她的法力的地方就越来越多了,没过多久,就把她的法力给耗了个一干二净。
更可悲的是,这位替身的法力,甚至都不是消耗在“点石成金”上的,而是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之间,一点点消耗下去的,因为归根到底,谢端根本就没把她当成个能撑得住场子的人来看,而是把这位“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当成了自己的专属仆人、黄脸婆、厨师和管家婆来看:
既然这样,反正我也能赚钱,那她的一身法力用在这些没用的外物上干什么?不如拿来给我们做饭,没准还能让我们全家都延年益寿呢。
不得不说谢端的这个想法很好,如果他的妻子真的是另一位白水的话,没准还真能靠着这个办法薅到白水的羊毛,靠着占到的这点便宜成功多活几年——
但问题是,他的这个妻子不是白水,是一只甚至都没有脑子,刚刚附着在外来的动物身上抵达这片土地不久,就被秦姝从臭水沟里抓出来扣了个替身术在身上顶包的福寿螺。
吃用她的法力幻化成的食物,别说延年益寿了,没早死就很不错了!
否则的话,谢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在不挑食的情况下,只是体内有几百几千条寄生虫而已,怎么说也不至于得夜盲症,看不清这么大一个花盆……嗯,大概不会得吧。
而这位替身的法术在谢端的要求下,只能用在日常饮食上,那么用来对付家中开销的,就是谢端赚回来的真金白银了。
当朝陛下摄政太后虽说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手里永远宽裕;但谢端把查账这件事,足足办了两年也没能完成五分之一,早就让述律平的心里憋着一股火了,因此她从来不给谢端发什么多余的贴补。
而谢端赚的钱,也早就在一次次的官场往来中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至于都过去两年了,当年和他同恩科的进士们要么放去外地做了土财主,要么在京中平步青云。昔年这个能够惹得同学们艳羡不已的小院子,眼下已经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房产了,而是谢端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两年,也没能再活动半分的耻辱:
真是丢脸……真是晦气!我堂堂一届进士科的状元,被摄政太后亲自点名任命的户部侍郎,眼下怎么会狼狈成这个样子?
看看我的同学们现在住的地方,哪个不是碧瓦朱甍、玉宇琼楼?就连他们的邻居,也要么是京城中的达官显贵,要么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画家,总归都是那种知情识趣的人,大家互相捧着让着多好啊,怎么会像我现在这样,但凡在自家弄出点什么动静来,都能被外人听见,要是不小心吵到了对方,第二天还不得不亲自上门去道歉!
就凭他们这些贱民?他们也配?!
一时间,在宫中被小皇帝看穿用意的尴尬,被他向来看不起的太监们乱棍打了出来的痛楚和恼羞成怒,回家后还没人迎接他,因为大家都早早睡下了,甚至都没人给他留灯的失望和落寞;还有眼下看着这位虽然面容粗糙了些许,但半点都没有变老,眼角更是一条细纹都没有的妻子时,内心产生的隐隐艳羡和恐惧等种种情绪,都混杂在了一起,使得谢端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便是好一番斥责:
“但凡你的出身再好一点,或者还有点法术在身上,我们哪里用得着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非要来拖累我?”
这位替身可怜巴巴地拧着自己的袖口,不敢多说半句话,只小声唯唯诺诺道:“谢郎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莫非是陛下苛责你了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番话虽然没能让这位替身显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却把一旁的偏房里,本来就没睡的符元仙翁给惊醒了。
这位老人家一开始并不是很想掺和进这对年轻小夫妻的争吵里,可他不听,并不代表着声音不会往他的耳朵里钻;更何况谢端在极度愤怒之下,虽然想着“要压低声音,避免吵到左邻右舍,否则第二天还得上门去给这些贱民赔罪”,但他的声音在进了屋之后,就格外有穿透力了,就像是有一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乱转一样:
“……实在不是我挑剔你,洛洛,可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来都邋遢成什么样子了?头也不梳,衣服也不洗,脸更是一点也不好看,这样的你我怎么拿得出手?你们天上的仙女,就没什么法术,能够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模人样来吗?”
“好,就算我不带着你出去,可我现在都把你留在家里了,你总该做点妻子该做的事情出来吧?我回来得这么晚,怎么也不见你给我做碗夜宵?你甚至连灯都不给我留,等都不等我就提前睡了!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
——就这样,在听到了“法术”这个关键词后,刚刚还在想要不要堵上自己耳朵强行睡过去的符元仙翁,整个人就像是在数九寒冬里被兜头淋了一盆冰雪水一样,彻底清醒过来了:
等等……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天界的女仙下嫁人类男子这种事,对凡人来说,本该是可遇不可求的、祖坟冒青烟级别的恩赐,可为什么落在这位人类男子的口中,不仅被他看破了真相,这位应该和他互帮互助的女仙,竟然半点好也没落着,就像个地位最低微的做粗活的侍女那样,被呼来喝去?
一念至此,符元仙翁忙忙披衣起身,试图去给这两人劝架,很明显,这人是打算在“劝和不劝分”的路上一头黑走到底了。
正在这边的符元仙翁打算让谢端消消气,和白水好好过日子的同时,那边的替身闻言,也赶忙挽起袖子冲进了旁边的厨房,没一会儿就给谢端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粉红色的甜汤出来,殷勤道:
“谢郎真是的,既然饿了,就该早早跟我说嘛,我怎么会不惦记着你呢?这夜宵是玫瑰馅儿的汤团,你尝尝看看合不合适?”
谢端看手中的这只碗虽然是粗瓷,却也洁白可爱,映衬得被盛在其中的这碗汤的粉色,也愈发娇艳欲滴了,就像二八少女脸上的红晕和初春的桃花似的,令人想入非非。
于是他好不容易把心口的那股“这个所谓的神仙是半点用也没有”的怒意压了下去,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汤,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这口汤就从谢端口中,像天女散花一样地喷了出来:
“噗——这是什么东西?又腥又臭,好难喝!你是不是有意要谋杀亲夫?!好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贱人,我今天非要你知道厉害不可!”
他的这番变脸把替身吓得那叫一个花容失色,当场就跪着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谢端的腿,一迭声苦苦哀求道:
“郎君,我对你一片真心,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可如此对我?这汤团是我今日起了个大早去早市上买的,用的是最新鲜的花朵和最贵的糖,郎君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直接跟我说就好,可千万不能这样冤枉我对郎君的一片真心哪!”
谢端闻言,心中怒火愈发高涨,往地上狠狠呸了好几口,也没能把嘴里的那股怪味压下去。
此时此刻,谢端心中最极致的愤怒,已经把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翩翩君子的假象都压下去了,现在正在跳脚骂街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和他自己都瞧不起的“乡野村夫”一个德行,张口闭口就要问候对方以母亲为首的全家:
“……你放你娘的狗臭屁!我是什么地方长大的?小时候我不知道下水田多少次了,你以为你骗得过我?这分明就是臭水沟里的味道!”
然而正在此时,另外两道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了。
第一道声音是符元仙翁的,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站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不满道:“谢郎君,都说家和万事兴,你这样恐怕不太好吧?”
第二道声音是两个小孩子的,谢端放眼望去,只见他的长子和次子穿着洗得都发白了的单衣,赤脚站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哀求道:“阿父,别这样,我们害怕……”
谢端虽然对自己的妻子动辄就打打骂骂,但对自己的香火还是很重视的,闻言立刻就停了手,把手中的碗筷放在了一边的灶台上,对这两个孩子柔声道:
“阿父和阿母还有话要说,你们先去睡吧。”
等这两个孩子离开之后,谢端这才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条狗一样把自己的替身妻子支了开来,语重心长地地对符元仙翁道:
“老先生竟然也以为我是这种会苛待妻儿的人?实在是因为我心中另有苦衷啊!”
谢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迎着符元仙翁满怀疑惑的眼神,情真意切地辩解道:
“当朝贺太傅先是对我投来好意,近些年来又冷落于我,摆明了要和我划清界限,不再帮扶我;可摄政太后那边催逼得急,如果我真把清算国库这件事给办成了,保不准哪天回家路上就会被名门显贵们当街刺杀……”
“我这一死不要紧,可我的妻子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只会变变戏法赚点小钱,要是没有了我这个顶梁柱,她要怎样才能带着十八个孩子在京中生活下去?怕是没过多久,就要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我此时如此苛待她,就是想把她逼走,这样将来如果我真的死了,他听到我的死讯后,也不会太伤心……如果不是我真的爱她,又怎么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符元仙翁闻言,十分动容,立刻就把之前对谢端的所有怀疑都抛到了脑后,甚至都觉得这是一位十分有担当的男子了,于是出于“英雄相惜”的意气,这位原本掌管妖怪之间婚姻红线的神仙,当场就给谢端出了个馊主意:
“既然贺太傅和摄政太后都不看好你,不如你直接把水端平,去问问超一品护国大将军那边愿不愿意要你罢。”
“正好我听说,近些日子来,这位大将军奉命返京,还会带着在外面和异族生的小女儿一起回来。这位小女儿虽然有外族血统,而且不是正妻所出,只是个庶女,但你若是有心,舍一个儿子去迎娶她,应该也能当做保命符。”
正在符元仙翁自以为给谢端出了个好主意的同时,没能察觉到谢端的嘴边也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很好,看来我从摄政太后的桌子上,无意中偷看到的那份奏折,原来是真的啊。
——既然是真的,还有仙人作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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