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经入夜了。
虽说按照述律平每天最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和上辈子的秦姝一样处于过劳死边缘的作息,在这个几乎全京城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刻,御书房里依然高烧明烛,好让宵衣旰食、勤政爱民的摄政太后,能够就着烛火看折子,不至于把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累出个近视眼来;但述律平却觉得,自己别是还没得老花眼,先得了高血压:
好家伙,我给你这块腰牌,虽说是打算做出一副君臣相得的假样子来的,但是也真的有“如果账目真有什么大问题可以来直接汇报”的考量在里面,结果谢端你就这样来辜负我对你的期盼的是吗?
可不管她再怎么打听,秦姝也没有告诉述律平太多的详情;而且看秦姝的神色,还不是那种“故弄玄虚为难人”的情况,而是真的觉得这事说不出口。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述律平是真的对谢端开始感兴趣了:
有意思,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秦君连你的“入幕之宾”这样的来意都能点出来,那还有什么是不好明着说的?总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一个想卖屁股的男人更脏了吧?
她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了,甚至还十分积极主动地发挥了吃瓜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央求秦姝给她开个水镜看看:
“好秦君,我虽然知道秦君的年岁比我长几百岁,日后更是与天地同寿;但看秦君这么年轻的模样,我是真心把秦君当我家女郎晚辈看的呢。”
“虽说秦君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近些日子来,全国各地送来的金银珠宝、珍奇异物、绫罗绸缎和各地特产,我不是都第一时间就送到秦君手中,让秦君挑选了嘛,我是真心爱护秦君的。”
秦姝:这个是真的,我可以作证。颇有种“刚从想给我套秋裤的谢爱莲手中溜出来,就撞上了第二个想给我套秋衣的新的老母亲”的感觉,真的是一山放过一山拦,怪不得你们两人能如此默契甚至一见如故,这种又能操心又有责任感的情况,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其实述律平对秦姝的态度很好理解,就跟现代社会一位明明都被宣判了“绝症,没救了,等死算了”的医生,突然被一个科研团队拿出来的最新成果和药物给救活了一样,这是要在家里给人供个长生牌位的级别:
多谢神医妙手回春,救我狗命,我愿烧香拜佛求老天让神医好人有好报,长命百岁!
虽说秦姝帮述律平把右手给重新接上这件事,虽说比不得“从阎王手中抢人”那么令人有重活一世的感觉,但述律平不是个“因为保全性命就能开心一辈子”的普通人,她是个政治家。
在这样一位恨不得把每件事都做到极致完美的政治家眼中,她的断腕不仅是个伤口与残缺,更是她当年太扶持汉人以至于险些培养出一堆狼子野心的、打着“正统”的旗号,想把她从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弄下去的废物的铁证,是血淋淋的耻辱。
而秦姝为她续上断腕这件事,往大了说,只看结果的话,可算是把茜香国和北魏这两碗水给彻底端平了,避免了短期内的战争扰乱民生,同时还能给这两位“都在期盼和平,但其实都不太认可对方的做法,但是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和对方有所往来”的十分拧巴的统治者一个中转台阶;往小了说,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一个“摄政太后述律平得神仙看重”的铁证,十分有利于维护统治的稳定,在后世的史书里为自己英明伟岸的形象再添一笔,就连日常吃饭喝水都更加方便了。
如此一来,别说让述律平把秦姝当晚辈爱护了,把她直接供起来当长辈看来个三跪九叩、早中晚一天三遍请安也不是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这番话从述律平的口中说出来,就不太像是绝大多数家长都有的那种“我给了你好生活,你以后也要这样回报我”的捆绑,也不太像是挟恩图报,更像是个越活越像老小孩儿了的长辈,正在和晚辈开玩笑拉家常一样:
“既然这样的话,秦君也反过来照顾照顾我嘛,帮我开个水镜如何?我看民间的那些话本子里,常常有能窥见千里之外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神仙手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名字?好秦君,你让我看看罢,我不信他还能恶心到哪里去。”
秦姝:是这样的,这个神仙手段在现代社会,我们叫它手机。
——而且不给你看是真的为了你好!我的好姐妹,你怎么就真的要和自己的眼睛过不去!我高低得去联系一下另一位白水给你批发墨镜过来!
就这样,秦姝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述律平,就地取材、十分接地气地把述律平的茶杯端了过来,在上面敲了三下,手捏法诀,把这个茶杯给变成了神仙版本的可视通话。
述律平见竟然真有这种本领,不由得心中大喜,一边凑过去看看谢端还能弄个什么幺蛾子出来,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
“太妙了!不知这个办法让常人来学的话能不能学会?要是能学的话,我们也不求什么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万岁万岁万万岁,天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只要能把这个手段推行到军队中,那我等岂不是就能占据先机,克敌制胜——”
述律平的这番话没能说完。
因为果然像秦姝预料的那样,她被谢端的行径给彻底恶心到了。
只见画面中的男子正在伏案飞快写着一封奏折模样的东西,头也不抬地对还在里里外外来回忙碌的妻子指使道:
“快些把我的官服给熨一熨,你也太不会办事了,怎么能让我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去见陛下?你也不挑个好时候洗衣服。”
那位被他指使得团团转的女子虽然面容清丽,但眉梢眼角已经有了风霜侵蚀的、劳苦的痕迹,被这样指责了之后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一边小声咕哝“你白日里分明说今晚没有安排,我才给你把衣服洗了的,怎么这时候又把锅甩到我头上了”,一边按照丈夫的吩咐,匆匆去给他熨烫官袍,好让谢端明面上打着“有急事需要连夜入宫觐见”的旗号去见摄政太后,事实上是想个办法把自己推销出去:
你是天上的神仙又如何?反正我现在发达了,也有孩子了,你本来就是玉皇大帝派来让我富足起来的工具人,现在应该功成身退了吧?怎么还这么不知足,要一直霸占着我正妻的位置呢?
前几年我让着你,是因为我要打造个好名声出来;可现在连当朝太傅都要和我结亲了,哪怕他和我生分了,已经签过的婚书是无法撕毁的;这些年来,你的法力也愈发不济,我还留着你干什么?肯定要赶紧以旧换新!
他在写奏折的时候,虽然一言未发,但这些内心的想法就已经完完全全地表现在那张俊秀的脸上了,直把述律平看得火冒三丈: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恶徒,我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
——事实证明,还是有比一个想卖屁股的男人更恶心的事情的,那就是这个男人一边住在用妻子的钱财购买的房产里,一边指使自己的正妻去干活,一边还想婚内出轨,同时还想借助自己即将攀上的这根高枝的手,去除掉人老珠黄的妻子。
述律平:顺便沉痛缅怀我的杯子,举世同悲,这个杯子是脏了,不能用了,拉出去送人吧。
至于述律平为什么不恳求秦姝去救救那个正在受苦的女郎?自然是因为按照这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和秦姝相关的传说,这位神仙是真的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既然她都知道谢端的状态了,还没有把这个正在遭罪的女郎救出来,那肯定是有些原因在身上的,没必要多问。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熬夜太多出现了幻觉和被害妄想症,述律平心想,我总觉得问多了会进入发疯状态,还是不问了吧。
就这样,述律平带着满怀的愤怒,却又在表面上维持住了温和的诧异神色,在数个时辰后的深夜,对披星踏月而来的谢端问道:
“爱卿为何这么晚了还要入宫?可是查账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或者说有人要害你么?”
谢端却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而是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递了上去,朗声道:“禀陛下,微臣是来参贺太傅树朋结党的!”
述律平接过那本奏折后看了几眼,发现的确如此,这下她是真的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了:
“也就是说,你来投靠我这件事,你的亲家并不知情,是么?”
谢端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好一个狡猾的男人,只是又一次拜了下去,垂首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
电光火石之间,述律平刹那间心神通明,明白了秦姝刚刚的欲言又止和“不错的消息”到底指的是什么:
贺太傅和谢端两个人,真的是在各怀鬼胎地一边和对方拉帮结派,一边又要坑对方啊!
在贺太傅看来,自己先是对谢端示好,又突如其来冷落了他两年,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会在心中生出愤懑不平的情绪,更何况谢端此子一看就是个能野心勃勃往上爬的主,遇到这种情况之后,肯定会想着攀高枝,反过来给自己点颜色看看,毕竟“莫欺少年穷”嘛。
那么,在这个国家里,还有什么高枝能够比摄政太后更高?
只要等谢端真的勾搭上摄政太后,自己再突然示好,给点实打实的好处,顺便多谴责谴责自己,对他另寻高枝的行为视而不见,谢端肯定就会和自己继续联盟。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谢端能从摄政太后的身边,偷偷拐带点什么东西出来——比如说兵符什么的,也很正常,对吧?
而谢端的心思也同样不简单。你冷落我在先,我可以参你在后,毕竟你家的账目是真的不干净,直接欠了国库五百万两白银啊!我不能对谢家下手,但是把你给弄倒的话,也算是能给摄政太后个交代了,让她看看,这些年来我没有一直摸鱼,还是多多少少做了点实事的。
如果我能参得倒你,你的外孙女就没用了,虽然不能给我的长子做正妻,但是做个妾室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以提高一下后代质量;如果我参不倒你,摄政太后是个明白人,在看到这些铁打的证据后也会打压你,到时候你为了证明自己不拉帮结派,肯定要和你的小团体疏远——
可再怎么疏远,也不能和亲家疏远吧?这样一来,你还是得回来捧我!
由此可见,贺太傅和谢端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主打一个互坑。
然而正在述律平举棋不定,心想是直接把谢端打出去还是直接乱棍打死还是虚与委蛇一下,突然听到一阵从偏房踢踢踏踏走过来的,小孩子的凌乱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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