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森罗殿,隐隐万丈红光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楼台高耸接青霄,回廊平排连宝院。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那三界之中,除去众位证得正果的神仙居住的三十三重天,人类和妖怪混居的大千红尘之外,还有最神秘莫测的幽冥界。
幽冥界和人界一同诞生,相辅相成,一主“死”,一主“生”;甚至就连天界的神仙,偶尔也要与此处有所来往,将查处的犯人交付幽冥,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
幽冥界共有三大司,一名“地府”,掌管人间生老病死、轮回转世等事,所有从人间被接引来此处的鬼魂,都要在地府经受十殿阎罗的审判,在确定审核无误后,再将他们按照各自的罪行一一押入地狱受罚。
二名“地狱”,共有十八层,分别为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冰山、油锅、牛坑、石压、舂臼、血池、枉死、磔刑、火山、石磨、刀锯。
待到犯人在此处受完了刑罚,偿清了罪孽,才能重新投胎转世,再入轮回——可即便如此,有些罪人在转生的时候,因为前世造的孽太多了,也很难拥有好命数,甚至有的人连人身都轮不上。
三名“轮回”,那无辜的、赎完罪的,总之就是可以重新投胎的生灵们,在从地府或者地狱里出来了之后,就会在鬼差们的指引下走上奈何桥。
奈何桥下,有万丈深的忘川黄泉,传说跃入黄泉后便会彻底消弭,便是寻遍天地之间,也再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奈何桥的尽头,守着一位年年岁岁都在此处发汤的老人家,名“孟婆”,这汤汤水水的材料便是取自忘川黄泉,饮一口下去,便能忘却前尘,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投入轮回。
如果从奈何桥上往下望去,便能借由平静得宛如死物的黄泉水面,看见自己的身后事,常常有苦命人在奈何桥上,看着自己惨淡的葬礼落泪苦笑;再往孟婆手中的碗里瞧一瞧,就能从这一碗汤里看见自己的来生,不管是好是坏,总归是个去处,能脱离这中年不见半点阳光的幽冥地府,有个去往他处去的指望。
于是无数鬼魂便在奈何桥上饮下这一碗孟婆汤,随即前尘尽忘,遁入轮回,这盛开着鲜红的、拥有着丝丝缕缕修长花瓣的曼珠沙华的桥梁与河水,就这样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注视着一位又一位来来往往的鬼魂。
遥遥望去,奈何桥上,阴风惨惨,愁云黯淡。
能够踏上这里的,要么是已经被十八层地狱的刑罚给折磨得心如死灰了的鬼魂,要么就是终于接受了自己身死的事实,不得不排队准备投胎的逝者,总之大家都十分死气沉沉——是各种意义上的死气沉沉——从来不存在什么插队或者争抢的乱象。
然而不存在这种乱象,并不代表着没有别的意外情况发生。
就好比今日正在奈何桥上排队的鬼魂中,就这样的突发状况,一道十分痛彻心扉的哭喊声陡然间打破了幽冥界中的寂静:
“怎……怎么会这样?!孟婆大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黑白无常将我接引来这里的时候,分明说我生前行善积德,下辈子一定好人有好报……可我的儿子怎么会一直娶不到媳妇儿呢?”
虽说绝大多数鬼魂从忘川黄泉的倒影里,看见的都是自己的身后事,但这位老妪的关注点显然跑偏去了一个十分神奇的方向:
“这不对……你看,孟婆大人你看哪,这黄泉水上倒映的影像,分明都过去大半辈子了,可我的儿子来给我扫墓的时候却一直都是一个人,一直都没人帮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这种孤零零的日子真是让人看了就心疼,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位老妪面容慈祥,头发花白,苦苦哀求的时候很难让人不动容;再加上她实实在在是个经由十殿阎罗审判后,不用入地狱偿还罪孽,直接就能投胎转世的、难得的善人,因此原本应该是个毫无感情的发汤机器的孟婆也难得和缓了神色,对她解释道:
“你是个好人,但很可惜,你的儿子不是。”
“他前生曾经在四川治水的时候,贪污过白银数千两,将水流湍急的江口河堤修建得偷工减料,致使某年发洪水的时候,本该阻拦住洪水的堤坝却当场就被冲毁了,沃土千里瞬间化作浅滩淤泥。”
“有这一桩前缘在,因此他在十八层地狱受罚完毕之后,这辈子纵使能投胎成人,也要终身做最低贱的活计,更要鳏寡孤独一辈子,不好连累他人命数。”
然而孟婆的这番解释并没有让她放下心事接受现实去投胎,甚至让她面上那种悲苦的神情更加明显了起来。这老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孟婆的面前,苦苦哀求道:
“不,一定……一定有什么解决办法的。不管我的儿子前生是个怎样的人,可他这辈子是个好人啊,虽说有点风流的毛病,但他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怎么会沦落到没人为他养老送终的地步呢?”
此言一出,便在鬼魂的队伍中引发了好一片喃喃赞同声,不少鬼魂都被这位老妪的拳拳爱子之心给感动了,交头接耳道:
“看啊,她明明直接去投胎转世就能享福了,却还要惦记着自己的孩子,真是个好母亲。”
“当真是舐犊情深,令人动容。”
讨论这件事的鬼魂一多,很快就有人自发给出了解决办法,或许这就是阴间版本的“人多力量大”吧,而且不管是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在的环境,还是这个办法的具体情况,都挺阴间的:
“要说解决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我在十八层地狱里服刑的时候,听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鬼差在换班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件事,和你的情况很像。”
这老妪乍闻此言,立时喜出望外,对着说话的人的方向扑了过去,抓住了一位已经在服刑期间被折磨得看不出男女的鬼魂的衣角,苦苦哀求道:
“好人啊,求你千万给我指条明路!如果我的儿子要这样孤苦伶仃一辈子,那么我便是去享福了,也于心不安,我的眼睛死都合不上哪!”
这番哀求撕心裂肺,痛彻肝肠,令人闻之无不动容。于是这鬼魂立刻将这个办法如实相告道:“如果在阴间的人能够跳下忘川黄泉,用魂飞魄散作为代价,那么就能换来人间的子嗣后代一辈子衣食富足、太平无忧。”
老妪闻言,泪眼朦胧地往孟婆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从她那里得到答案来证明这个方法的可行与否;而孟婆在那边舀汤的动作半点没停下,一边给新的鬼魂拿碗盛汤,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确有此事,诚然可行。”
这个答案一说出口,这位老妪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喜悦的光芒来,使得她都忘了自己身在幽冥界中这件事了,甚至还双手合十,虔诚地往天空的方向拜了又拜:
“谢天谢地,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儿子的终身就有指望了!”
可惜只持有这种想法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刚刚不少还在赞叹这位老妇人爱子之心的鬼魂听见“魂飞魄散”的这个法子后,立刻就改了口,转而劝说起她不要犯傻来了:
“老人家,这不值当哪!魂飞魄散可不是小事,你若是真的跃下黄泉,从此天地之间就再也没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了!”
“是啊,你明明生前也有些功德,不想着赶紧投胎转世去享福,却要脑子犯轴地把命都搭在儿子身上?”
“再说了,听孟婆大人所述,你那儿子前生也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鳏寡孤独就是遭了报应,可别再拖累别人家的姑娘了,接受现实吧。”
然而对一个铁了心的人来说,无论怎样的劝说,都是没有用的;就好像这些鬼魂们的劝诫分明句句在理,但这位老妪在听到那个办法后,简直就像着了魔似的,喃喃地说着“可是他毕竟是我儿子”这样的话语,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便要挣扎着往黄泉里跳!
周围鬼魂见此情况,个个或摇头叹息心想不值,或满面赞叹之色心想果然是舐犊情深;一旁正在舀兴着一碗汤的孟婆却是面无表情,明显对这种“等量代换”的事情已经习惯了:
因为自古以来,幽冥地府的办事流程,就是这个样子的。只要能付得起相应的代价,那么鬼魂就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成功干涉人间的种种事务。
否则的话,哪来那么多的祖先托梦,哪来那么多的亲人示警?
人一死,就和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再无关系;想要折返回去关照爱护他们的话,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可以。
——然而正在这位老妪毫不犹豫跳入黄泉之时,一阵清风裹挟着香雾彩云拂过奈何桥,当即就在这混沌不见天日的幽冥界里,增添了一抹来自天界的鲜亮好颜色。
这清风所过之处,鲜红的曼珠沙华纷纷舒展花瓣,拔高身形;原本半分波澜也没有的黄泉上空,也像人间的正常河流那样,缓缓荡漾出水纹来了;就连原本夹杂着鬼魂们的哀怨气息的阴风,在这道清风的荡涤下,也逐渐平缓了下来。
愁云惨雾,缓缓散开;阴风鬼哭,瞬间止息。一时间,千万年之久都没有见过一点外界光芒的幽冥界,都能从混沌颜色的天空上,投下一点星月的光辉来了。
一时间,不知是谁趁乱喃喃说了一句:“真好啊,几百年没见过月亮了。”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这幅画面尚且可以说得上是诗情画意;结果这道清风是实打实地把“不解风情”这四个字给演绎到了极致,当场就拎着这位老妪的领子,把她从能够让鬼魂彻底消弭的黄泉上空给拎了回来,随即十分凶猛地抢过了孟婆手里的那碗汤,半点反悔的机会也不给她,就这么直直抵在她嘴边,给她强行灌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相当一气呵成,有种粗暴而直接的美感;但即便如此,这道清风也没有真的伤到这位头脑糊涂了的老人家,最多也就是拎着她的领子,在原地抡出个七百二十度的大回旋之后,往远处的轮回台“嗖”地一声就扔了过去!
流程,合乎常理;弧线,十分完美;准头,真的不行。
这被强行灌了孟婆汤的老妪鬼魂,上一秒还沉浸在“我要想办法让我儿子这辈子有个依靠”的自我感动中,下一秒就被灌了一嘴的汤,这孟婆汤的功效也不是盖的,一瞬间就让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别说她那倒霉催的儿子,她甚至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在她短暂的鬼魂生涯中,能记住的,只有最后一件事:
她不是“投入”轮回台的,是被抡晕了之后,准头不太好地砸到了旁边的石台上,然后弹进去,像个软绵绵的布口袋一样慢吞吞滑下去的。
由此可见,不管是人性还是应对突发状况的手段,在很多时候都是十分复杂的:
她许多事情上,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比如说会在冬天的时候给快要被冻死的乞丐们送些棉衣棉被和热汤饭,也会去弃婴堂里照顾那些一出生就被扔掉了的“赔钱货”;但与此同时,她也是个被凡间的道德枷锁给捆绑死了的,因此觉得“让别人家的女孩子来和我儿子结婚匹配很正常”的,坑起别人来半点没自觉的普通人。
而这位神秘来客的应对方式也十分对症下药:
是好人?可以,扔去投胎。脑子不清楚?没事,赶紧吃药。险些把别人家的无辜的女孩子拉去顶缸,但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行,那就我亲自扔你去投胎,毕竟你要在我手下的话,这个投胎的准头是挺遭罪的;但你要说我苛待你吧,我还真的没有,毕竟我是按照正常流程送你去投胎转世的。
——由此可见,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众鬼魂见此异况,立刻便得知这是有大造化的神仙造访,齐齐忙不迭避让开来、下拜行礼;孟婆惊得面无表情的颜色都端不住了,当即扔掉了手中的汤勺和碗,在锅中溅出一片水花,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也顾不上收拾,同样忙忙拜倒在地,又惴惴不安地心想:
……这个准头,我觉得十分像传说中的一位天界神仙……这些年来我见过的唯二两位被劈歪了的天雷给送过来的罪人,也全都跟她有关……总而言之十殿阎罗在上,可千万保佑我别猜中了!因为这位神仙所过之处,三界中就没个能偷懒的闲散人!
很可惜孟婆的这番祈求并没能传到十殿阎罗的耳中,因为他们也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
先不提这边奈何桥上,以孟婆为首的鬼魂们是怎样乌压压跪了一地的;更远处的阎罗殿里,那十殿阎王在感应到了来客的身份后,也惊得齐齐站起,争先恐后迎出门去,对着那阵盘旋不去的清风一揖到底,高声道:
“恭迎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不知灵妙真君到此有何贵干?”
这边话音落定后,那阵清风才缓缓落地,露出了面覆黑纱的玄衣女子的身影;而站在她面前的,则是掌管地府、裁定鬼魂罪行的十殿阎罗,分别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1
秦广王身为十殿阎罗之首,立刻迎上前来,和秦姝互相见礼之后热情招待道:
“秦君至此,叫我等不胜惶恐,只惭愧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秦君……要是秦君不嫌弃的话,去十八层地狱那边观光指教一番?”
这个“观光指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观光,而是在暗示秦姝,可以去地狱里看看孙守义和许宣等人受苦的记录,好叫秦姝能出一口气。
但天地在上,日月为证,秦姝对痛打落水狗从来没什么兴趣——除非落水狗自己不知死活地要凑上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此话一落,一阵尴尬的、明显是脑电波互相对不上的沉默,便在两方人马之间蔓延开来了。
秦姝:???不,谢谢,我不是很想去,我们可以直接进入工作的正题吗?
以秦广王为首的十殿阎罗:???等等,你如果不是来看热闹的话,你是来干什么的?
——这一波,是现代社会雷厉风行办事的人民公仆和神话世界的咸鱼们的极限拉扯!
十殿阎罗本还想将秦姝引入殿内,分定主客序列后喝茶交谈好办事的,但秦姝半点讲究这些虚礼的意向也没有,便在阎罗殿门前站定,对广袖长袍、头戴高冠的十殿阎罗遥遥一拱手:
“我今日到此,确有要事,请诸位阎罗大王行个方便,取生死簿来一观。”
十殿阎罗闻言对视一眼,不少人的脸上都慢慢收敛了之前那种和气的神情,转而为难地摆摆手,回绝了她的这个要求:
“秦君,这……实在不是我等有意为难,而是节制鬼神一事,分明是北极紫微大帝的权能。”
“眼下北极紫微大帝尚未退位,秦君便要以太虚幻境之主的身份,插手阴间地府等事,实在说不过去。”
“便是刚刚,秦君要将那老妇送去投胎,其实也不太合乎流程,但我等深知秦君急公好义、古道热肠,见不得别人糊涂和受苦,这才给秦君行了这次方便的。”
秦姝闻言,只沉默不语,谁也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但如果让对她比较熟悉的痴梦仙姑和云罗等人来,这帮姑娘们第一时间就能在脑海里拉响警报:
一级戒备,一级戒备,秦君这分明是要搞事的前奏!接下来如果她把手放在袖子里,要么是在捏法诀要么是在抄家伙,我建议此时此刻所有正站在她面前的人立刻认错检讨重新做事一条龙,没准还有不被痛殴的希望!
只可惜痴梦仙姑四人组正在太虚幻境里,要么带着神瑛侍者在后山种新一茬的灵芝仙草,要么就是在带着刚刚化形成功的绛珠仙草,对她大谈特谈“虽然我们看起来很累,但我们的工资高待遇好”,情形和后世老板给新入职的员工画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边的织女云罗虽然已经减少了工作量,近些日子来产出的云锦越来越少了,但她和另外两位织女姐妹的法力又在切实增长,因此一时间还真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总之就是神神秘秘不出门就是了。
——在唯一能看破真相的群体全都忙着社畜干活,因此没人能来告诉他们现在秦姝满心都是想搞事情绪的前提下,幽冥界的十条咸鱼就这样错过了最后一波能保持体面与和平的机会。
眼见气氛僵硬,十殿阎罗之首的秦广王又忙忙解释道:
“也不是说灵妙真君在地府就什么都做不得,还是应该按律办事,只处理职责范围内的事情的好。”
另外九殿阎王一听,齐齐应声附和道:
“正是如此!秦君如此年少有为,大权在握,这百尺竿头更要小心翼翼,切莫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哪。”
“秦君身为瑶池王母陛下的代行者,这对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就不要越权来管幽冥界的事情了,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可不是唬人的。”
“要我说,办事还是得讲究一个‘拖’字诀,只要拖的时间足够长,等人间那些需要处理的事物都被拖成死案烂账了,一投胎转世,哪儿还用得着处理那些事务?”
“秦君未免也太小心了,之前的千百万年来,三十三重天和幽冥界的办事流程,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秦姝听着这满耳的劝告,又看着这一张张饱含着诚恳担忧之情的面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说的是错的吗?还真不算,因为按照《天界大典》的流程来看的话,秦姝只有统领三界姻缘红线的权能,还真不好随意查阅地府的生死簿。
——可规定如此,就是对的么?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啊,只要把一辈子只有一百多年的人类全都拖死了,就不用处理人间的事情了,统统往地府一送,受罚投胎了事就行?真不愧是地狱的官员想出来的地狱笑话,十分应景!
十殿阎罗看秦姝一直半字未发,微妙地沉默了下去,不再执着想要查看生死簿了,都偷偷在心底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真的把这个煞神给劝住了呢。
然而正在他们打算按两个原本没什么关系的部门之间外交来往的正常流程,给秦姝奉茶,再请秦姝面南上座,众人清谈论道之时,突然听见秦姝很轻微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倒不是什么嘲笑或者讥笑,而是真的很单纯的一点快乐的、明朗的笑意,就好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似的。
可眼下这情景、这架势、这僵持的尴尬,哪里有半点值得开心的事情呢?
于是秦广王作为十殿阎罗之首,立时好奇问道:“秦君这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也说来与我们听听如何?”
秦姝闻言,十分端庄文静地对着面前的诸位鬼神一点头,笑道:
“我在人间看话本子的时候,曾经看到这么个故事,说是天地间有一块灵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修成神通,分明是个石猴的形状。”
楚江王闻言,疑惑道:“这个故事倒新鲜,可仅仅如此的话,怕是也无法引得秦君发笑吧?还请秦君指明其中深意,莫要再捉弄我们了。”
秦姝将双手拢在袖中,对着面前幽冥界的十位最高统治者们遥遥一笑,继续道:
“这石猴虽是天地灵物,更拜入师门修得一身神通,但终究寿数有尽,不过三百年时光,因此某一日,这石猴便被勾魂鬼牵引了去,要着它别红尘,入轮回。”
她的声音十分和缓,就好像真的是在谈天说地、和亲朋好友们交换人间趣闻似的,于是宋帝王招了招手,对一旁的下属询问道:
“黑白无常,且上前来,可有此事?”
这对黑白无常和秦姝在现代社会见到的那两位长得一模一样——不,从秦姝感受到的分明一模一样的气息来说,这两人就是曾经接引过秦姝的黑白无常——此刻,这对已经在幽冥界联手负责接引人类魂魄不知多少年了的老搭档正齐齐躬身,异口同声地答道:
“禀大王,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是人间的话本而已,哪里做得真呢?”
秦姝等这对黑白无常回话完后,这才继续道:
“有趣的就在这里了。这石猴生性桀骜,不服管辖,什么常理什么命数,在他面前,不过废纸一卷,哪里约束得住他呢?”
“因此他便在阎罗殿上大闹了一场,不仅把他自己的命数一笔勾销,在生死簿上除了名,甚至连他的所有猴子猴孙之属,也一并都做了个长生的命数。”
这个故事放在现代社会,会看得人热血沸腾,还能在研究者们的眼中成为“孙悟空身上的象征自由、反抗封建的品质”证据之一;但如果把时光倒转往前拨几千年,放在真正的封建社会里的话,是没人愿意看到自己习惯的、掌控的秩序被如此扰乱的。
于是秦广王立刻就变了脸色,严肃道:“扰乱尊卑,有违纲纪,可使不得!秦君为何会觉得这离经叛道的故事有趣?”
为首之人都这么说了,其余的九位阎罗王也纷纷应声道:“正是如此,天底下哪里有让这么个小人物来扰乱大规矩的道理?”
“我说起这个故事来,便是在想,真有趣啊。”秦姝垂下眼睛,温柔地笑了一笑,就好像她果然像她的外表呈现出来的那样温柔可亲似的:
“虽说这故事不过是人间的传奇话本,诸位阎罗大王也不至于像那故事里一样,被扰个天翻地覆、鬼神不安;可如果我今日也要查阅生死簿,也要这般打上来——”
她说话间,终于将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拿了出来,而这只手刚一展露在众人面前,那逼人的宝气、夺目的红光、铺天盖地用来的祥云与光华,便将所有人尚未说出口的言语都堵了回去:
因为这面红旗,分明是由金光圣母、织女云罗、云霄娘娘等人提供材料,经由共工祝融之手,在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殿中,打造成的秦姝的本命法器!
说得再明白些,上一个被秦姝揍过的人是符元仙翁,而当时秦姝甚至还没打造出本命法器来,只是双方虚影相接之下,便让符元仙翁的镇妖塔、七星剑两件宝物齐齐化作破铜烂铁,现在还没能修好呢!
谁能和她打?谁敢和她打?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这面红旗一展开,便有从天而降的天道威势如浩浩汤汤的洪水般,瞬间席卷了幽冥界的每一个角落,在这股令人双股战战几欲逃走的威压下,秦姝这才慢条斯理地将下半句话给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用着最客气、最温柔的措辞,说出了最尖锐、最威严的话语:
“——请问谁拦得住我?”
“更何况经由奈何桥上一事,我可算是看明白了,近些年来,天地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减少,新生儿数量也一并急速下降,并不只因为人间女子的地位太低、婚姻有风险、生孩子更是九死一生的险事等种种现实世界里能查探到的,‘人为’的因素,还有个更要紧的大问题出在这儿呢。”
“人间所有的灵魂数量,若除去那些修成正果的妖怪不谈,单单只看凡人的话,这个数本来应该是确定的,便是再轮回一万次,人也应该还是这些人。”
“可眼下,这些人间的父母被亲情蒙住了眼,要折自己的命数和功德,去为还在人间的子嗣后代谋划未来。”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我也不该越权来管这些事的;但如果有的逝者,认为‘我家儿子总得有个姑娘照顾他’,便是拼着自己魂飞魄散,也要从人间那些尚未许配人家的好姑娘中挑一个出来,做人情许配给他,那这件事就该归我太虚幻境管辖。”
“秦君哪,话也不能这么说……”秦广王闻言,战战兢兢出声解释道:
“虽说太虚幻境统领三界姻缘红线,但人间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说,这经由鬼魂父母之手,从幽冥界里引出来的红线,是天经地义的,不该归太虚幻境管辖。”
“太虚幻境拉的红线,是男欢女爱,灵魂共鸣,自然天生;幽冥界的红线,是父母之命下的‘合情合理却不得已’,便是月老和符元仙翁,也不曾把手伸到地府来……”
他虽然在努力对秦姝解释“这是合乎流程的”,但是如果细细看一下双方的站位,就会发现一件很微妙、很好笑的事情:
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千千万万道鬼魂,在那面红旗的面前,竟半步都不敢上前,因为一上前,就会被视作是接受秦姝的挑战,就必须去真刀实枪地打一场必败无疑的仗!
——当年秦姝要查阅织女云罗的红线册子,想要取走她的红线去剪断的时候,不得不亲自上门去拜访月老,甚至还差点吃了红线童子的闭门羹;之前处理白素贞的案件的时候,她也是要上门去,和符元仙翁真刀实枪、面对面打上一场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站在这里,便如定海神针般镇住了场面,把别人的地盘给变成了她的主场,如一座永不倒塌的山岳、永不崩毁的丰碑般让人不敢上前!
秦姝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她缓缓扫视过面前的无数鬼神,开口道:“既如此,虽无前例,我可为之。”
她话音落定后,手中本命法器立刻跃入空中,迎风一展便有千万丈长;与此同时,在本体之外,本命法器的虚影在幽冥界的半空中凝出实体,随即带着无数道红光与烂漫的朝霞,从无日月、无星辰、只见一片愁云惨淡的高空携着尖锐的风声直直坠下——
奈何桥上,千万鬼魂齐齐震悚跪地;奈何桥下,深不见底的忘川当场回旋倒流,激荡起半丈高的波涛。
此时此景,恰如秦姝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瑶池里,发下新律的那一瞬间,灌愁海中出现的异象!
这一面长旗落地,隆然有金玉相击之响,原本应该带着森森鬼气和十八层地狱的鬼魂痛苦哀嚎声的冷风,在拂过那面嫣红的旗帜之后,隐藏在其中的怨气和恨意就被瞬间消解了。
与此同时,十位阎罗殿中的五色仙笔齐齐跃入空中,无风而动,恰如秦姝在还是个新上任的文书官的时候,就敢动笔修改织女云罗、天孙娘娘的红线册子一样,将所有“人间未婚女子”的姓名,都从生死簿上改动了一笔——
这一笔下去,并没有更改她们的命数,而是补全了地府的规定里的疏漏,让那些恨不得替子孙后代把人生都规划好的父母,再也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给孩子们谋前程、换婚姻。
这一笔下去,惊动九幽,震撼天地,“规则”的改变便定了型。从此,不仅是现在的女子们,再也不会被素未谋面的男方的父母,从幽冥里伸出黑手来牵系红线;日后再过千百年、千万年,只要地府尚未崩毁,人界尚且存在,就再也不用担心这种“死人帮活人做人情”的情况的出现了。
千万支笔,千万本生死簿,千千万万个人类女子的姓名,凝聚成一道无形的、剧烈的冲击,由幽冥界阎罗殿为中心,向着整个三界飞速扩散开去,无数道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扬得那矗立在阎罗殿上的红旗猎猎作响,声振寰宇。
在这惊天的骤变中,在十殿阎罗瞠目结舌却依然不敢上前半步的凝视下,身穿玄色七星道袍、长发高挽佩五岳金簪的女子负手朗笑道:
“了账,了账!今番这人间的未配女子,便从此不伏诸位管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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